唐德刚:口述史不是你说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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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史不是你说我写
他曾为胡适的“私淑弟子”,李宗仁的“忘年之交”,他撰写了《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和《张学良口述历史》等历史著作,他对民国政要、名人的口述史,比很多历史研究都更有价值。这个人,就是史学家唐德刚。
10月26日,一代史学家唐德刚在旧金山寓所逝世,享寿89岁。《时代周报》记者李怀宇曾在2007年,通过唐德刚的老同学马大任引荐,拜访过在家休养的唐先生,了解到许多他的经历。
胡适的“私淑弟子”
唐德刚1948年赴美留学,1949年中国巨变,从中国涌到纽约的党政军学各界民国要人,如过江之鲫。这些昔日呼风唤雨、名震一时的人物,几成纽约的难民。唐德刚当时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机缘巧合之下,有幸访问了这些风云人物。
唐德刚与胡适初识,始于哥伦比亚大学两百周年纪念之时。胡适当时正在纽约八十一街做寓公,唐德刚既是安徽老乡,又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弟,自然让胡适备感亲切。胡适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名誉校友,“哥大创办两百周年,动不动就开个小会,最容易请的,且请来最易使人快乐的就是胡适。”而胡适到哥大图书馆看书每次都找唐德刚,因为唐是他唯一认识的华裔小职员。
那时,胡适常打电话给唐德刚:“德刚,你今天没有事啊?胡伯母打麻将,你过来开个车子好不好?”原来,胡适夫人酷爱打麻将,一打麻将早出晚归,而此时,唐德刚是他的保镖,又是司机,还可陪胡伯母打麻将。”
胡适是有“历史癖”的人,自然对“口述历史”颇感兴趣。可口述历史并非像一般人想的那么简单,访问录音要花工夫,而录音后的回放、誊清、校对、节删、增补等,何其麻烦。恰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获福特基金会资助,唐德刚便被指派为胡适的助手,正式工作。
1957年初冬,唐德刚携了一台笨重的录音机到胡府,开始胡适口述自传的录音,不意常受到访客的打扰。此时胡适出任台北“中央研究院”院长的消息已公布,更是事务繁多。为使口述工作顺利进行,唐德刚征得哥大当局的同意,请胡适到哥大工作,每周上午来两三次,工作完毕由校方招待午餐。唐德刚回忆:“酒仅微醺,饭才半饱,幽窗对坐,听胡老师娓娓讲古,也真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唐德刚根据胡适口述回忆16次正式录音的英文稿,和自己保存并经胡适手订的残稿,对照参考,撰录成《胡适口述自传》一书。后应台湾《传记文学》刘绍唐之嘱,他为《胡适口述自传》写“短序”,不意下笔千里,自成十几万字的《胡适杂忆》。读《胡适杂忆》,如见哥伦比亚大学旁边一老一少相对闲聊的情景。
当年胡适说:“德刚是我的学生。”唐德刚说:“我没有上过您的课。”胡适说:“私淑弟子。”相信在天堂之上,慈祥的老师胡适和俏皮的学生唐德刚重逢,依然相见甚欢。
李宗仁的“忘年之交”
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自始至终只有两个全职研究员:唐德刚和夏连荫(JulieHow)。夏连荫最早访问的对象是孔祥熙和陈立夫,唐德刚最早访问的则是胡适和李宗仁。
从1958年到1965年,唐德刚成了李家的常客。据唐德刚记录,共在李家吃了168顿饭。唐先生回忆:“他们把我当朋友。郭德洁请我吃了一百多次饭,这一百多次饭的交情啊!李宗仁初到美国,乖乖,那还得了,坐中国的专用飞机,有FBI当保镖,他到美国的时候还是代总统。李宗仁后来回国的时候,什么人都可以瞒,就瞒不住我!我给他写回忆录,他的文件,我是唯一有权看的人。”
7年之间,唐德刚和李宗仁变成了“忘年之交”和“通家之好”。“我的老婆孩子也逐渐变成李家的常客。内子吴昭文与李夫人感情甚好;我的儿子光仪、女儿光佩,也颇得‘大桥公公’和‘大桥婆婆’的喜爱。那时我们访问李家,一定要开车通过那雄伟的华盛顿大桥,所以孩子们便发明了这一称呼。”唐德刚说。
在口述历史工作中,唐德刚不时遇上麻烦。李宗仁曾贵为代总统,自视一生了解天下大势。唐德刚不得不劝他回忆自己在护国军当排长的时候,少谈国家大事或政治哲学。这时李宗仁心里不服,唐德刚是擅长察言观色的,当“李排长”做了“上将司令长官”、大谈“二战”国际局势时,唐德刚客气地问:“德公,您这些国际情报,是从哪里来的呢?”“听孙科说的。”唐德刚又问:“孙科的话就可以一言九鼎吗?”又补充一句:“我怕全部记下来,在将来的国际版上,会引起笑话呢。”李宗仁这才若有所悟:“抽掉,抽掉!”
唐德刚和李宗仁7年的合作,完成了大部头的一中一英回忆录《李宗仁回忆录》。
口述历史不是“我讲你写”
当唐德刚忙于李宗仁的口述历史时,哥伦比亚大学也意欲访问顾维钧。唐德刚挤不出时间,哥大便让夏连荫去访问。不想刚写到辛亥革命,夏连荫感到工作量太大,不想干了,便由唐德刚接手。唐德刚撰写《顾维钧回忆录》中从1912年一直到顾维钧就任驻英大使。这20多年是顾维钧一生最精彩、最重要的时期。
唐德刚回忆,顾维钧因是职业外交官出身,对任何人都保持一段礼貌上的距离。不过,顾维钧对唐德刚颇为欣赏,听从他的建议,将自己的37箱档案材料捐给哥伦比亚大学,这些材料也是唐德刚撰写《顾维钧回忆录》的重要参考。唐德刚撰写了《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3部足以传世的口述历史著作。数十年来,稳坐华人世界口述历史的第一把交椅。
树大招风。唐德刚70岁时,便引来了张学良口述的小风波。1990年1月,张学良第一次约见唐德刚,提出也想写一部“中英两文”的《李宗仁回忆录》那样的书。张学良以为写回忆录“我讲你写”就行了,但唐德刚告诉张学良:“至少要3年以上的苦功。要有研究计划,专任研究员和专任或兼职助理,专用研究室,有足够的参考图书,专家组织的顾问和襄赞委员会,动手前至少要有现成美金10万、20万的基金。”
后来出版的《张学良口述历史》一书,虽然冠名“张学良口述,唐德刚撰写”,但唐德刚自知这本书无法与《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等著作相提并论。晚年的唐德刚也只以《张学良自述的是是非非》一文,略道其始末,告知世人真正“口述历史”之不易。
事实上,唐德刚替胡适写口述历史,胡适口述只占50%,另外50%是他找材料加以印证补充;替李宗仁写口述历史,大概只有15%为李宗仁口述。“口述历史并不是一个人讲一个人记的历史,而是口述史料。”唐德刚曾自述。
机遇之奇妙
大凡成大事者,“苦功”之外,有时不得不相信“机遇”之妙。上世纪50年代,李宗仁、胡适、顾维钧这些民国史上的风云人物,恰在时空的交叉点与唐德刚相逢。唐德刚感叹:“历史学家应乘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找出这类人物在中国历史演进过程中成长的经过,把他们与整个‘民国史’作平行的研究。”若干年后,唐德刚有幸面见“校长”蒋介石,也幻想提着个录音机去找老校长谈话。这虽然太不切实际,却正是一个历史学家使命的自然流露。
以受访者而言,能遇上像唐德刚这样的访问者,也是幸运的。“我跟李宗仁在一起,他开口就巴结:‘德刚兄,认识你,好命!’”唐先生笑着回忆,“这些故事如果想写的话,那是多么精彩,我现在是不想写啊。他们说唐德刚在这一行是内行,我说:不是内行,你别看李宗仁有多了不起,一个人的前途,是他的福气,他的命,他的机遇。”
75岁的吴章铨这样评价他的老师唐德刚:“先生满腹掌故,他有很高的天分,有这样的机缘去认识那些大人物,在连接民国的历史上,唐先生只有一个,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人物了。”
(摘编自《时代周报》李怀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