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今生若比永恒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9:44:27

  
第一章
或者温馨是爱情,是那种细水长流式可伴到终老的爱情,肯定的,它不是激情。
于立奥停妥了他的吉普车,直奔可若在八楼的公司。
在公司外按门铃,半晌,都没反应,明知可若在开OT,她不做到半夜绝对不会想到回家、想到休息。标准的工作狂。
轻轻推门,门竟应手而开。立奥张望一阵,可若的办公室亮着灯。为了不吓着她,他故意把脚步放得重重的,让她知道有人来。
可若左手夹着烟,右手抓着笔,正埋头在稿纸上疾书,全心全意的。那头乌亮的垂肩直发垂下来,遮住她半边脸。
立奥微笑着摇头,轻声敲门。
「进来。」她头也不抬。根本忘了时间、空间、忘了自己。
「可若。」他——柔了声音。「看看是谁?」
「你?」她猛然抬头,一张非常清秀但有性格的脸展露出来。黑眸像深潭,潭水由冰冷渐渐变成温暖。「你怎么来了?没通告?」
「日班戏,提早收工。」
「工作永远做不完,」她深深吸一口烟,按熄烟头。
「我抽空写段杂文,立刻FAX 去报馆,你等我五分钟。」
立奥在一边坐下来,为自己点一枝烟。
可若立刻又回到稿纸上,她写得非常快,看来思路顺畅,不到三分钟,她已站起来。
立奥用欣赏的眼光一直跟着她的背影。这个高而苗条,极有性格又充满时代感的女人,就是他最心爱的人,拥有她,他绝对满足。
他是电视台的高级编导,三十二岁,在美国学电影回来立刻学以致用,从助导PA做起,已经十年了。
其实他早有资格升监制,公司也眼他谈过,他不肯。他喜欢创作,喜欢艺术,不愿做行政工作。监制?他全无发挥的余地,他情愿不升级。
他为兴趣为理想而工作,和可若是天生一对,趣味相投的艺术工作者。
林可若,广告公司的合伙人,也是业余专栏作家,三十岁,彷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每一秒钟都用在工作上。那种狂热不但燃烧着自己,也能点燃四周的人。在美国念广告时认识立奥,并没有来住,回到香港后偶然相遇,与立奥擦出火花,他们在一起已两年多了。
他非常爱她,除了事业就是她。但她很冷,很淡,尤其在感情上,她说全部深情已投住事业,除了事业还是事业。但是,她还是爱他的,不是吗?要不然也不可能跟他住在一起。
「可以走了吗?」他又用视线迎着她进来。
「走吧。」她叹一口气。「本来还想做点事,好,今夜陪你。」
他满意地紧拥她离开。
「每次独自在公司都不锁门?你不怕有人闯进来。」一边开车一边问。
「谁闯进来?我怕什么?我这副样子,就算贼也怕三分。」她笑。
「我认真的,我担心你,治安不好。」
「好。下次我锁门。」她想一想才说。
她懂得他好意,知道他情深——唉!情深。现代找个情深的男人比熊猫繁殖还难,不知是好运或是噩运。她觉得感情不是那么重要,有时还是种负担。
「当然没吃过晚餐,是不是?」他问。
「谁记得这种小事呢?」她直率地笑。那张清秀的脸庞和个性并不很相配,好在,她的神情很有性格,主观、自信、倔强,有种义无反顾豁出去的样子。有矛盾中的统一。「没吃,现在去补吃不就行了。」
「饿坏身体。」他反而像体贴关心的妈妈。「我这一行已经时间不定,你比我更糟。」
「放心,我是铁胃!」她拍拍自己,很孩子气的动作。「吃什么都不怕,不吃也没关系。」
「听话,」他抓起她手吻一下。「别让人担心,嗯。」
「立奥,我们的性格是否生反了?」她笑。「你是女的我是男的该多好?」
「我做男的,让我爱你,保护你,陪你走一辈子的路。」他说。
她觉得温馨。这是他给她最强烈的感觉了,就是温馨。在立奥之前,她没有正式交过男朋友,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
她不介意,爱情不重要,这个世界没有谁为没有爱情而活不下去,谁都精明、现实了,现代再没有傻子。
随便找一家餐馆吃晚饭,她们都不怎么注意食物,他们的论调是「饱了就行。」有时候忙起来,一个麪包也算一餐。
「真离谱,客户请我们拍一辑广告,是全年播出的,指定男主角,」可若突然想起来。「那个年轻人居然要价一百万,一毛钱不减。」
「谁?!哪个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叫——叫什么令刚的男孩。」她随口说。
「方令刚?」他叫起来。
「是。好像是方令刚,他怎样?」
「怎样?还不赶快签约,这个价钱已经便宜你了,他是当今歌影视最红的一个。」
「哪有这么夸张?歌影视三凄最红的一个,怎么我没听过他名字?」她不以为然。
「你太专注工作了,」他叹口气。「我带你去旺角、油麻地看看?到处都是他的海报、照片、书刊,简直可说泛滥成灾。」
「这么严重?怎样的一个人?」
「签了约你自然见到,我很难形容,」他不置可否。「反正很红很红很红就是。」
「这年代什么都是无厘头,有些人红得莫名其妙,不知为了什么。唱歌的走音,演戏的像猴子戏,像卡通表演,就是会红。」
「有个年轻人在电视捱了几年不红,去台湾拍了个广告就变成千万人迷。建议客户找个新人捧红他,花一百万请方令刚值不值?」
「客户指定要他,再多钱也肯,」可若摊开双手,「疯狂的世界。」
「跟红顶白,」他冷笑。当年方令刚在电视台捱配角的时候,怎么没人花钱捧他?」
「对他有成见?」
「不。很特别的一个人,」立奥笑一笑。「很难以了解和亲近的一个人。」
「明天约了他见面。」她倒在沙发上。
早晨,可若的睥气一直好,很有耐心,昨夜休息得足够。
可是碰到个烦客户,和创作总监谈不拢硬要找她。一见她就喋喋不休,说这说那,嫌东嫌西,弄得她头大如斗烦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发脾气,一大早的好情绪被破坏。
「对不起,十点半我约了人,」她不得不这么说:「失陪。」
「不行,不行,」客户几乎想一把抓住她。「我的问题还没解决,我也是客户啊。」
「你的问题我一定办好,」可若反手把客户关在她办公室里。「爱咪,送陈先生出去。」
然后大步奔跑进会议室,靠在门上直透大气。
会议室里坐着个男人,年轻男人,正以惊疑的眼光望着她。
他一定觉得她太冒失。
「对不起,我以为这儿没人,」她笑起来。刚才真像个逃出课室的顽皮学生怕被老师追。「你找谁?等谁?」
年轻男人耸耸肩嘴一扁双手一摊,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有人约我来开会,不见人,」他说。声音和样子都有点冷有点傲。「谁知道搞什么鬼?」
「谁约了你?来试镜的?连谁跟你联络都不知道?」她摇头。现代年轻人都这样无头无尾无厘头。
「不知道。」他面无表情。
「怎么做事的?」她微带责备。这年轻男人既无礼貌,而且十分嚣张。「约了你几点试镜?」
「十点半。」年轻男人点起一枝堙。「约我的人自己迟到。」
「你派头真大。」她忍不住笑。
另一个男人推门而入。匆匆忙忙地把门后的可若撞开几步。
「令刚,广告公司的人呢?」那男人问。
可若呆怔一下,令刚?方令刚?方令刚就是这个年轻又冷熬的男人?
「你,方冷刚?」可若吸一口气。她刚才还责备过他,还以为他来试镜。人家是拍三十秒广告收百万港元的大红人、大偶像。
「是我。」他还是没有笑容,还有点不耐烦。
「小姐,我是方令刚的经理人梁正德,贵公司的负责人呢?我们已准时到达。」
「梁先生,」可若再深深吸一口气。「我误会了,我不认得方令刚,我就是公司负责人。」
令刚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惊异。
「林可若小姐?」经理人也意外。「我以为至少你的年纪该更大些。」
「年龄不是问题,」可若笑。就像个年轻的大男孩子,很「男仔头」。「方令刚也令我以为他是来试镜的,他看来更年轻。」
方令刚没有表情,一丝笑容也欠奉。
可若觉察到,立刻神色一整,摆出一副专业人士的模样出来。
「现在我们正式开会。」她坐在令刚对面。
令刚大模大样地翘着。」郎腿好整以暇。
「我会替令刚发言。」经理人说。
「原则上我们接受方令刚的价钱,虽然我们认为太贵,但客户坚持。」
「他值这个价钱,而且可能该更贵,」经理人大言不惭,「台湾方面已出到一百五十万。」
「当然,我懂娱乐圈盛行有风驶尽利。」可若不以为然地笑了。「花无百日红。」
经理人梁正德皱眉不满,方令刚却仿佛根本听不到。
他在想他的事,心神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价钱谈好,先请开出你们的要求,看我们做不做得到。然后我要说我的。」可若又说。
梁正德拿出文件,逐条逐条地告诉可若,并给她一份副本,倒很专业。
两人渐渐投入会谈中,完全忘了一边的男主角方令刚,他也不介意,就那么沉默冷漠地坐着,极有耐性。
「好,就这么说定。」可若敲敲桌子,爽快地说:「明天我们同一时间开会讨论剧本和拍摄方式,希望准时,也希望合作愉快。」
「记住,我们只有两天的期,过时补薪,我们也有权不继续拍。」
「对我要有信心。」可若笑。
「你自己拍?」令刚总算出声了。
他对自己的事好像全不关心,把一切责任交给经理人,他只负责上镜。
「什么?有意见?」可若皱冒,她很敏感,敏感的人容易误会,容易受伤。
「不要试镜了?」令刚说。
似笑非笑,可恶之极的模样。
可若只看他一眼。这红得发紫的偶像明星原来心胸挟窄,一句话记到如今。
「明天见。」她推门出去。
走廊上已有等着跟她讲话的人。在公司她是中心,事无大小都要烦她,她能干而且乐于助人,又没有架子,大家都乐意亲近她。
她忙碌得根本没看到方令刚怎么离开的。
快下班的时候,接到立奥的电话。
「今夜拍夜班,不能陪你。」
「放心。我会安排自己。」
「开OT记得锁门。」他说。
跟立奥说完后,可若心中存留一抹温馨。是。立奥总给她温馨的感觉。
或者温馨是爱情,是那种细水长流式可伴到终老的爱情,肯定的,它不是激情。
可惜从来没想过这些,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除了温馨外还有激情。
她的感情世界单纯得近乎天真。
今夜不开OT,反正家中也只剩她一个,把明天给方令刚的剧本带回家做,做累了可以倒头就睡,方便得多。
剧本原是现成,她赚不够特别,不够「醒神」,在家里对着镜子照剧本做了好多次都觉不满意,可是又想不出该怎么改。
颓然坐在安乐椅上吸烟。
她不是堙民,可有可无的那种。但心中有事或灵感不来时吸一枝倒很享受,很帮助。或许这只是心理作用,她已无意识地吸了三枝。
没吃晚饭又不想动手,就「瘫」在那儿发呆。要怎么拍才能令广告有神采?
想着,想着,就这么半躺在安乐椅上直到天光。
七点钟,她惊醒。她是那种不需要闹钟的人,她本身就是闹钟。
梳洗之后发觉肚子饿极,不止腹如雷鸣简直饿得前心贴后心。她连尽两大杯牛奶,就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
她就是这么不注意生活小节的人,捧着满是水的肚子,匆匆赶回公司。
「是你,」秘书跟着她进办公室。「楼下警卫室的人说昨夜我们又没锁公司。」
「谁?谁最后离开,问问看,罚他。」
「可若。」秘书笑。「警卫看见你最后走。」
「好,罚我。」她直率可爱。「不过有贼进来也不怕,公司里又没有值钱的东西。」
「怕人破坏电脑,怕人偷我们的心血结晶。」秘书故作一本正经的说。
「好好,星期六全体到我家开大食会,想去的跟你报名。」她把小秘书推出门。「方令刚来前五分钟通知我。」
趁早晨头脑清醒时看看剧本可作最后的润饰。
「可若,客户陈先生电话。」秘书说。
「不听,说我今天去刚果。」她怪叫。
「要不要说你上太空?」小秘书俏皮可爱。「我告诉他你临走前已解决了他的问题。」
「说得好。」她又投入工作。
「可若。」小秘书的声音又从内线传话器中传来。「要不要看丝袜广告毛片?」
「不不不,不要打扰我,」可若装出要吃人的凶样。「看不见我没空吗?再烦我就将你连降三级去洗厠所。」
安静了好一阵子,办公室门响了。
「说过没空,还敢来烦我?」门开时,她站起来夸张地挥动着双手。
她是跟小秘书开惯玩笑的。
「不是你约好我们的吗?」站在正似笑非笑的方令刚旁边的经理人梁正德愕然说。
可若的双手尴尬地从半空中收回,脸上也露出窘迫的笑容。两次在这。」人面前都这么失态,他们对她没信心是应该的。
「对不起,我以为是爱咪。」她狠狠的瞪了正在偷笑的小秘书一眼。「我们这就开始。」
「你很有趣,林可若。」方令刚说。
有趣?可若再很很瞪一眼小秘书爱咪,一边嚷着「等我一分钟」,人已冲进洗手间。
早晨两大杯牛奶现在发生作用。
对拍摄的方式方令刚要求极多,简直是逐个镜头要求解释。他并非不注重细节,今天全由他自己发言。
一个镜头内可若去了三次洗手间,两大杯牛奶真害人,排出体外后立刻腹如雷鸣,令她好尴尬,在开会呢。
方令刚和经理人恍若未觉。
一点钟讨论完毕,可若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方知道怎么回事,今天饿得这么厉害,要用她全身的力量来忍耐。她发誓,立刻叫爱咪替她买两个饭盒,狂嚼一餐。
「是不是肚子饿?」方令刚站起身时说:「要不要跟我们去吃午饭。」
他一点诚意都没有,分明促狭。
可若没理他,迳自离开。
约好了今夜开镜,她不想对他浪费其他时间。
她是工作狂,一直工作到开镜前半小时,才赶去租来的摄影棚。
她的工作小组已很有职业水准的弄好布景,正在打灯光。令她意外的,倒是方令刚已乖乖地坐在那儿化桩。
她才不理他是身价几千万的大明星大偶像,她不喜欢这个人,冷傲、嚣张、自以为是又有点吊儿郎当,时下为什么流行这样的男明星?虽然他长得十分俊俏,但俊俏的人也不止他一个,有什么值得了不起呢?
她连招呼都不跟他打,巡视一下布景灯光,坐在一边再重复看一次分镜。
她的工作是忘我的,中午的两个饭盒后到现在滴水未沾,看见工作人员喝汽水,她也连尽两罐。
水一下肚引起了肚饿。她着急。
工作时间就是工作,没有其他。
拍摄开始,站在镜头前的方令刚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似的,在镜头前发出耀眼的光芒。他全身都是劲,都是活力,他的表现比可若要求的更好,好得简直没话可说。
肚子一直在饿,可若一直灌汽水,直到忍无可忍。
「咳。」她下令停机。
一溜烟奔进洗手间。
方令刚微蹙眉心,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
如是者暂停拍摄三数次,害得可若窘得要死,她想,就算饿得昏倒也不敢再喝汽水。
方令刚已露出十分不满的神色。
第一部分终于拍好。
方令刚回到化桩间,经理人走过来。
「林小姐,令刚有句话想问你。」他说。
「请说。」
「林小姐可有肾病?总爱上厠所?」
一下子可若气得脸像个柿子,就算她多去几次洗手间,方令刚也不必这么刻薄。
「他才肾亏。」她口不择言。转身就走。
四十分钟后再拍一节,整个广告片已拍了一半,午夜三时可若下令收工。
「明晚同一时间再拍。」她说。
她不正眼看方令刚,眼角瞄到,他正笑似非笑的望着她。
无聊,她转身预备离开,这个时候她看见立奥双手插在裤袋里,街樯而立。
心头涌上一阵温馨,快步奔过去。
「你接我收工?你不必拍夜班?」她惊喜。
他微笑的拥着她肩,双双离去。
离去前可若下意识——绝对是下意识的转回头,她看见方令刚。
看见方令刚那张没有笑容,有点不耐烦,有点嚣张,有点吊儿鄙当的脸。
镜头上下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清晨,可若依然疲倦的就赶回公司,她急着看昨天拍好的毛片。
独自关在剪片室,她想试剪一些片段,尝试把片段连接起来,看看昨夜的心血。
真是令她惊异,昨夜的方令刚虽令她不满意,但一经修剪,神采立现。一个并不完全令可若满意的剧本,经方令刚的演绎,经过他的身体语言,竟然光芒万丈,全然不同。
这方令刚——是有点道理吧。
再拍摄前,可若先吃好饭,尽量少喝水,昨夜——甚至包括那次开会,她简直是出丑,尽往洗手间跑。那并不是平常的她。
拍摄进行如常。
方令刚也一如昨夜,在镜头前他就脱眙换骨,天生的明星偶像。
可若没再往洗手间跑,进度比昨日快,两点半已全部完工,
「我请大家吃宵夜。」可若对着工作小组说。
整理机器道具的人都加快了动手,方令刚背起他的大帆布袋,在经理人陪伴下,招呼也不打的扬长而去。
「这方令刚架子好大,不近人情。」爱咪极不以为然。「以后不再做他影迷。」
「那么大的人还迷明星?」可若随口说。
「迷他的人简直是痴狂的,」小秘书爱咪摇摇头。「好像中了邪毒,中了降头一样。」
「曾经着迷?」
「他在银幕上,实在可爱,又有情又有爱,令女孩子愿为他死。」爱咪笑起来,「电影原来全是假像,跟真的竟是两回事。」
可若拍拍爱咪的肩,摇摇头。
「你也。」十好几了,迷明星是小女孩的事,真不长进。」她骂。
大夥儿十几个人涌进夜店,开怀大嚼。
工作之后可若是没有心事,没有负担的。回到家里立奥虽然不在,她全不介意,蒙头大睡,直到天光。
用了一天时间把方令刚的广告片整理好,立刻邀请客户来看。这比可若的要求更精采的广告片,客户自然赞不绝口,万分满意。
「不是我的功劳,」可若清楚地说:「剧本并不完美,创意也差强人意,是方令刚本身的表现好,令全片光芒四射。」
她绝对公平。
「是。这是我坚持用方令刚的原因,贵得有理嘛。我连签他三年,三年都代表我们公司形象,每年加价一百万。」客户说。
「你真有魄力和眼光。」她由衷的。
「想请你和方令刚吃饭。」客户说。
「我心领,实在没时间。」可若想也不想。「你知道我忙。」
「忙也得吃饭,令刚已答应。」客户笑说。
其实可若是对方令刚这人没好感。
「他该一个人庆功,他的功劳。」
「可若,给我面子。我派车接你,七点。」
客户不理她不肯答应,一副说定了的样子大摇大摆走出去。
可若想一想,她那充满性格美的清秀面孔全是促猝。
「爱咪,进来。」她大嚷。
「什么事?」小秘书一本正经。
「晚上七点在公司等,客户会来接你跟方令刚吃晚饭,记住,今晚。」
「为什么我?」爱咪大喜。才说不再迷令刚。
「你代表公司。」可若推她出去。
一下班可若就离开,她不愿客户来纠缠。这么早立奥不可能在家,她去发型屋。
「剪发。」她对着熟得不能再熟的发型师说。「我不能容忍长长的半寸。」
「你是我顾客中最固执的:永远保持同一长度,同一发型,一生不变。」
「怪模怪样?我的心血结晶。」
「早早停止捉弄女人的头发,」她顺手拿起本杂志。「否则总有一日被报复。」
两个人玩笑开惯,谁也不介意。
剪发洗头是她最轻松的时候,她不必须担心发型师的手艺,十多年的交住了。这时她不想工作,不想任何事,任何人。
她只看杂志,任脑中空白。
两个钟头后她焕然一新走出发型屋。周围的人都在看她,欣赏她那份清新和有性格。有的女人美在五官、有的女人美在浓艳、有的女人如她则美在强烈的性格,她那充满艺术神采的脸,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没有光芒,在另一些人眼中,却是至美。
她胡乱的吃了些东西,驾车回家。
刚拍完一个广告,她绝对轻松享受。
做什么呢?眼睛一转,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砌图,就是一大幅风景画分成难度极高的数千小块,在从中找出正确的位置然后一块块拼好,凑好,再成为完整的一幅画。
这是种极大的耐力挑战,也是可若闲时的最爱。
她拿出许多纸杯,把不同颜色的各自分类,放在不同的纸杯里。再把四个「边」的小块找出来,慢慢地拼凑成一个框。
这么就一点钟了。
立奥没消息,想来今夜又是夜班,她已习惯一切,平时工作时间不同,见面不多,偶尔相聚却很温馨快乐。
爱情是淡了些,然淡是不是会长久些?
她不相信永恒。世上难找永恒,爱情更是没有。她只相信感觉。
她是感觉的信徒。
砌图砌到四点,再也无法支持,歪在沙发上就睡着。早晨,身体里的闹钟把她惊醒,冼把脸换套夹服就上班。
对她来说,生活就是工作。
爱咪笑得古怪的站在她面前。
「在忙着什么?」可若问。
「昨夜客户的脸色不怎么好,冯爱咪怎能代替林可若?重量不同。」爱咪摇头。「你今天恐怕要防备客户的噜嗉。」
「兵来将挡,惯了。」
「那方令刚更是拉长了脸,」爱咪又说:「令我这小影迷再一次对他失——,不不,是绝望,他对我不屑一顾。」
「又不是跟他过人世,管他那么多?」
「不担心客户把下一年的广告移师另一家广告公司?」
「那——倒是问题,」可若这才皱眉,「你说我该怎么做?」
「现在我这懂人情世故的小秘书才派上闲场,」爱咪笑。「各自打个电话道歉。」
「这就行了?」可若问得天真。
「若是不获谅解,只能诚意地请回他们一次,昨夜是你不对,客户叫了最贵的鲍鱼。」
可若想一想,真的打电话给客户,鼓起如簧之舌,终把客户的恼怒平息,还约了晚餐。她透口气,再打电话给方令刚。
若做广告只管拍片、创作就太好了,应付客户她真觉筋疲力尽。
令刚的经理人听电话。
「对不起,令刚今夜拍晚班,不,中班晚班直落,没时间见你。」
「不只见我,是与客户吃餐饭。」
「昨夜你不来就失去机会,林小姐,你对我们有成见?」
「怎么会?」她呆怔一下。「方令刚是超级巨星,是偶像,我怎会有成见。我诚意请客。」
「多数不来,别等。但我会转告他。」
不来就算,可若的话没讲出来。只要客户没意见,不转广告公司,她理他什么方令刚或刚令方。
新的广告方案又送进来,可若只能再次埋头埋脑地工作。她不怨工作忙,她是全身投入,这是她的兴趣也是职业。
爱咪下班时敲敲她门上玻璃。
「记住。七点正,你约了人。」她说。
「我约了什么人?什么事?」可若茫然。她还在另一个广告另一个世界中。
「客户和方令刚,我已订好桌子。」
可若弹跳起来,是,今夜她是主人,可不能再迟到。客户怕不会原谅她。
她准时到达,为着大明星,爱咪订了单独的房子,很周到。
「还没有人来到吧?」她透一口气。
坐了一阵,客户来到,又一阵,经理人声明多数不出席的方令刚也到。经理人不见。
「很谢谢你出席,我知道你中班加夜班。」可若这回诚心诚意的。
令刚脸上还是冷冷的,吊儿郎当。
「我来过一次,没人,出去逛一圈。」他说。
「逛一圈?你可能令四周起暴动。」客户讲话十分夸张。
令刚牵扯一下嘴角,算是回答。
「经理人呢?」客户问。
「他讨厌,我让他回家。」他看可若一眼。
可若心中突然冒上一抹喜悦,说不出为什么。方令刚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这样的政治饭局总是虚假的热烈,客户讲话最多,可若辛苦的应付,方令刚沉默冷漠惯了,他总是那副模样。
终于也「捱」完了饭局,送走了客户和方令刚,可若才轻松地走下楼,每次应酬完她总是这样,筋疲力尽比打一场仗更累。
方令刚仍然站在街边。
四周的人不禁注视着他,他垂着一张脸漠然不动,很尴尬很窘的样子。他等「的士」?
可若有点不忍,是她约他出来的。他这超级巨星,居然没开车?
「我送你回去!」可若大步走向他。「来,我的车来了。」
方令刚没有犹豫就上了她的车。
「我回片厂。」他说。声音平淡没有波纹。
她不语,很专注的开着车。
她不觉得他们之间有话要说。让他上车,只不过解他的困。
「你对我有成见?」方令刚突然说。
「怎么会?你的经理人也这么问过。」
「你——不大理睬我们。」他说得稚气。
但是他看来又冷漠又骄傲又不近人情。
「你是天皇巨星,我有资格不理睬你吗?你又会在乎吗?」她笑笑有点揶揄。
「你是导演,我尊重导演。」
她意外。这不像他说的话。他应该是吊儿郎当,尖酸刻薄的。
「这也不是重要的事,」她洒脱的耸耸肩。「我只不过做过你半分钟广告片的导演。」
他慢慢把视线移到她脸上,就定定的停在那儿,凝视了好一阵子。
「你和圈中人不大相同。」
「哈。我根本不是你们圈中人。」
「于立奥是。」
「啊!他。」她笑笑。「你认得他。」
「知道。但没合作过。也是你男朋友?」
「是。我们住在一起。」她坦白得惊人。「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伙伴、兄弟姐妹。」
「这是什么关系?」他笑。与平日那种似笑非笑不同,很稚气真心。
啊。这偶像巨星还神气?
「就是如此。我们是各自独立的个体,相处时却融洽、温馨、舒服,我喜欢这种感受。」
「融洽、温馨、舒服,」他重复地念一次。「你喜欢这感受?」
「有什么不对?」
「不。没有。」他垂下脸,头得有点闷。
「经理人为什么不陪你?」
「他讨人厌。」他皱起眉头,又是这句话。
「他很帮你,很维护你。」
「是。为了我,他肯做小人,扮黑脸,他对我很好。」他停一停。「可是他讨厌。」
「你一直说他讨厌,我不明白。」
他不言,让她一直达他到片场。
经理人站在门边焦急的等侯着。
「老天,你终于回来了。」他一把拉着令刚。「你知道导演大发雷霆?」
他眼光闪一闪,望向可若。
「谢谢你送我回来。」很真诚的。
「令刚,快去向导演道歉,明明有通告,我也推了林可若,你怎能一声不响就离开?」
方令刚垂着头,一声不响地住片场走。
「令刚,令刚!」经理人追上前。
可若仍停在那里半晌。
方令刚拖着拍戏的全组人,不辞而别的去应她的晚饭约,这——她有点不安又有点感动。这个巨星表面和他内心并不一致,是不是这样的?
她觉得开始有点懂他。
然这也不重要。她摇摇头,迅速离开。他们甚至不是朋友,只不过公事上的拍当而已。
但是心情十分愉快,没什么原因的。
哼着歌曲回到家里。
「难得这么轻松愉快哦。」立奥在看电视,并把凌乱的屋子收拾整齐。
「早知你在家就约你一起吃饭,客户加方令刚,应付得好辛苦。」
「方令刚也参加?他从不应酬,圈中人都知道。」
「客户面子大。」她不在意。「客户签他三年广告,每年加一百万酬劳。」
「天皇巨星赚钱真容易。」立奥笑。「不过,这方令刚在电视也捱过一段辛苦日子。」
「方令刚出身电视台?」
「现在好多大明星都出身电视台。」立奥喝着茶。「方令刚个性很特别。」
「你怎么知道?你们并没合作过。」
「人若红了,他的一切就会广为人知,」他淡淡的。「他不大得人缘。」
「他星运极好,片约极多。」
「那是另一回事。他能卖埠,电影公司请他拍戏决不会亏本。他模样英俊正气,和一般靓仔明星不同,女孩子若痴若狂。」
「运气没有道理可讲。」
「也不是运气。他捱过,而且肯学肯拼,平凡的剧本到他手上马上可以光芒四射,他很有天才。」
「这与我有同感。」可若搭腔。「我试过。」
「不要对他有成见,他的今天得来不易。」
「怎知道我对他有成见?」她笑。
「我了解你。而且初见方令刚,没有人会喜欢他,他太冷太嚣张。」
可若一早回公司,办公桌上有束花。美丽的蕙兰加上大束满天星。
「谁搞的花样?」可若立刻大叫。
她亦是喜欢花花草草的女性。
「看看卡片不就知道?」爱咪立刻出现眼前。「要先有心理准备,不要昏倒。」
「夸张。」可若抽出卡片。
什么句子都没有,只有三个简单的名字:方令刚。
「搞什么鬼?」可若笑起来。「我像是那种收花的女人吗?」
「昨夜晚餐三个人吃六千元,人家当然要表示谢意啦。」爱咪笑。
「三个人吃六千元?我们到底吃了什么?」可若心痛的怪叫。「六千元?」
「今天你有两个会议,都是见客户。上午十点和下午两点。到时候我会再提醒你。」爱咪说。
可若耸耸肩,开始工作。
她是越工作越起劲,越快乐的人,工作中她是绝对自信的,那种自信在她身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美感,非常动人。
她的美总在不经意,极自然之中流露,她与大部分女人都不同。
然后她开会,再开会,一直忙到六点。
心血来潮,她打电话找立奥,打的是手提电话,必然能找到他的。
手提电话关掉。
不甘心,再打到录影厂。
「立奥?四点钟他就离开。已收工。」
心情突然好起来,可以与他结伴夜游。
再打电话回家,没人接听,他没回家?
「爱咪。立奥有过电话?」她叫。
「没有。也没见人影。」
可若想一想,决定先回家。说不定立奥去买海鲜,买食物,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一腔欢喜回去,家是空的,立奥不在,也没有买好的海鲜食物。
他去了哪里?平日都会有个电话通知。
也罢。独处也有独处的好处,她为自己煮了豌速食麪,就瘫在沙发上看书。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有人拍她,她睁开眼睛,立奥站在那儿。
墙上的钟指着两点,午夜两点。
「哇。去哪儿风流快活了?」她随口说。
立奥的脸居然杠起来,
「什么风流快活。跟上司开会。」
「他们说你四点钟就收工离开。」
「是。」他有点不自然。「然后我们到尖沙咀吃饭。一直谈到现在。」
「电视台工作不是人做的。」
「这是我的志愿,我的兴趣。」他不悦。
「别误会,我顺口乱说。」她笑。「乱说。」
「我们都是疯狂的事业狂热者,不分日夜,全心投入。」他也笑了。
「昨天我宴请方令刚晚饭。」
「那不是大家熟悉的方令刚。」
「表示谢意而已。他吃了我。」千元,独自一人。真贵。」
「我听说的方令刚,吃你十万。」十万也没有一丝表情,更不会说谢。」
「转性了吧?或者觉得我这女人赚钱不易,良心发现。」
「听过唐碧江吗?」他突然问。
「唐碧正?谁?男或女?」
「我们的顶爷,制作总监,」立奥说:「是个能力极强的女人。」
「女强人。」
「可以这么说,」他透一口气。「今夜就是和她吃饭开会。」
「听说大多数女上司比较挑剔,比较奄尖,比较难缠。」
「没这感觉,」他想想。「她很通情达理。」
「那是你的运气。」
「你也是极好的女上司。」他由衷的。
「别拿我比人家,我只能在单纯的环境里工作,若把我放在电视台,我早已万箭穿心,被斗争而死。」
「电视台不是你说的那么可怕吧?」
「或者更可怕?」她笑。「电视台的斗争无日无之,在里面工作过而能全身而退的,听说已练成金钢不坏之身的大只女人。」
「真夸张。」
「有什么好提议?」她说:「我精神极好。」
「半夜两点,我只想睡觉。应付女强人九小时,我筋疲力竭。」
「九小时?你单独的。」
「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呼救无门。」
「比我更夸张。」她说。
回到寝室,立奥突然从背后抱着她,喃喃的在她耳边说:
「我真的爱你,我们永远也别分开。」
 

 
第二章
看他的神情,她有点感动。的确是,他是个太「真」的人,不但不适合娱乐圈,甚至不适合这个社会。
可若坐在办公室里怔怔地想着昨夜立奥的话,「我真心爱你,我们永远也别分开。」这是怎么说的?他想过分开的事吗?
她没想过分开,就像她也没想过结婚。目前的情形不好?他不满意?倒是要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一次。
他们见面的时间太少。
每次不是累得要命的深夜,就是惺忪未醒的晨早,大家都神智不清,能谈什么?
想到就做,立刻打电话给他,
「立奥?他们那组出外景,黄昏才回来,」
总是碰不到。连通电话都难。
还是工作重要。
中午要去石澳海边拍一组外景镜头,可若一早就准备好,爱咪通知就会出发。
「天气不是顶好,太阳没那么强,要不要改期?」爱咪问。
「改期?不,」可若跳起来。「太阳不强可以补光,改期多浪费,提前出发。」
石澳海滩,拍戏的不只他们一组。可若张望一下,拍电影的吧?她没在意。
为了抢阳光,他们迅速投入拍摄工作,可若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地工作,周围的一切很快就置之脑后,浑然忘我。
直到她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叫停之后,她才恢复林可若的身份。
身边有个高挺的男人,她呆怔了一下,似曾相识的面孔,这男人站在她身边做什么?
「怎么?不认识我了?」立奥的声音。
「你?」她看看身边的一组工作人员,「这么巧,会在这儿相遇。」
「香港可拍的外景就那么多,」他笑。「我站了起码半小时,你理也不理我。」
「刚才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她笑。「回家吃晚餐吗?」
「不——可能有夜班。」
「保重。」她像男孩子般的拍他。
她潇洒的拉着大队离开、完全不觉立奥的脸变得奇异,
她完全不注意细节。
又是独自在家。她一直很能享受独处的乐趣,今夜却有点闷,想喝杯酒。
「爱咪,」打电话给小秘书。「预备好,我立刻到你家接你,陪我喝杯酒。」
「立奥呢?还有,你受了刺激?」
「少废话。快换衣服。」
五分钟出门,接了爱咪迳自去一家颇熟的酒廊,那儿还可以唱卡拉OK.
叫了酒,两人坐在一角。
「为什么那一半隔开来?」爱咪问。
「有人要来拍戏,老板借出地方!」侍者摇头。「就快来了。」
「想不到今夜来凑热闹。」爱咪笑。
「换一家?」
「算了。反正是闷,打发时间,看看谁拍戏也好。」
十点钟,拍戏的人终于来了,可若和爱咪看到随队而来的方令刚。
他还是那么冷漠不耐,还是那么傲。
「原来是他?」爱咪颇兴奋。
「看一阵就走,拍戏最闷。」可若警告。
「你先走,难得有机会看偶像拍戏。」
可若摇摇头,却也没离开。
强光下的方令刚有一抹难以形容的神秘吸引力,可若忘了要离开的事。
她一直看着,直到拍完一组镜头。
午夜两点了,两个女人惊觉,站起来想离开,方令刚竟走过来。
强光下的他竟看到了暗处的她们?
「嗨。」他望着可若。眼底有丝似真似幻的笑意,竟是温暖。
「嗨。」可若耸耸肩。「香港真小。」
「工作做完,想喝杯酒。」方令刚的视线直停在可若脸上。
可若只能坐下来,她看见爱咪在眨眼。
「怎能看到我们的?」可若问。
「我一进来就看到你,」他不说你们,分明不把爱咪放在眼里。「我以为你会走。」
「本来想走。说实话,在水银灯下你很有吸引力,所以坐到现在。」
「我本人黯淡无色?」
「你太冷太嚣张,令人难以亲近。」
「你不以为是保护色?」
「保护什么?需要吗?你是把自己展开在大众面前的人,该尽量表现。」
「我出卖的皮相,是剧中人的生老病死,不卖自己。」
她有点愕然,怎么这样说?不卖自己。
「听不懂或是不以为然?」他问。
「都不是。只是意外。」
「意外什么?不是我这种人讲的话?」他始终专注于她的脸上。
「对不起,我并不了解你。」她摊开双手。「只觉得你表里不一。」
「做戏的人有形象,所谓的假面具。」他说:「谁都有表里不一的时候。」
「不,」她料正他。「我努力做自己,永远不戴假面具。」
「所以你看来与人不同。」
爱咪皱眉,没趣地站起来离开。
她受不了一个完全不看她,当她透明的男人。她只悄悄地对可若摇摇手。
「不必研究我。」可若有点不自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令她仿佛被看穿了一样。「我只是个平凡的广告工作者。」
「除掉方令刚三个字,我此你更平凡。」
「方令刚是艺名?」
「真名。」他稍微犹豫一下,立刻说:「你可愿了解我?」
她呆在那儿。
什么意思?了解他?
「很冒昧,但真心话。」他再说。
「不要开玩笑,」她故意笑两声。「你把戏里台词搬到真实生活中了。」
他脸有丝难堪的暗红。
「我是说真心话,」声音激动。「不要笑。」
「你喝了酒。」她提醒。这是不可能的。
「经理人在,他绝不许我如此说,」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为什么不相信我?」
她再一次呆住了。相信他?
然后,他放开她的手,带着脸上的一抹暗红,转身大步而去、
做明星的都是这么戏剧化?
可若摇摇头,付钱离开。
开车回家时,她已忘掉这件事,方令刚,太遥远的人和事,她才不白费精神。
立奥竟然拍了一天一夜的戏,。」十四小时不眠不休的工作,他捱得住吗?
离开家的时候,她留了张纸条。
「喂,保重自己,身体到底不是铁铸的,有空给我个电话。」
但是整整一天,立奥的电话没来过。可若并没介意,因为她一直在忙着。听下属讲下一个广告计画,与客户科缠,接不停的电话,还要和报纸杂志联络。
工作太多,可若又要独自开OT.
等爱咪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她时,可若才想列,立奥一天没电话来。
想到立奥,她立刻去把公司大门锁上,立奥说过,晚上要小心冷安。
她再打电话找立奥。
她和立奥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同居人,她一直觉得他们之间很平等,不分男女,不理谁追谁。两个人合得来又喜欢,就住在一起。
她找立奥是自然的,天经地义的。
立奥再次不在,今天他并不需要拍戏。
难道他躲在家中睡大觉?
可若安心的笑起来。快快做完所有的工作,可以赶回家陪立奥消夜。对,收工后去买些点心什么的,两个「撑枱脚」。
轻松地离开办公室,到加连威老道的「仁利」买了些卤味、冻蟹,这才回家。
以为该睡得像懒猪的立奥根本不在,也没有回来过的痕迹。
她有点失望,望着桌上的食物突然之间失去食欲。
想了半天,打电话找爱咪。
她只能找爱咪,她的小秘书。除了她随传随到外,她竟找不到一个随时可陪伴的人。
「又要我陪?我并不。」十四小时ONCALL. 」
「不要拒绝,今夜。」可若说:「我情绪低落。」
「为情所困?三角问题?」爱咪敏感得惊人。
「什么话?林可若可是被情所困的人?情是何物?我不懂,你快来。」
「还要我破费坐的士。」爱咪真是忠实的好朋友好助手。「半小时到。」
这半小时可若觉得过了半个月似的。
「真是情绪低落呢。」爱咪审视她。「为什么?」
「可能工作压力太大,可能太忙太累,也可能几天找不到立奥。」她说真话。
「立奥?他人在香港,会几天找不到?昨天外景还碰到他。」
「你不明白。可以碰到但找不到。」
「这有什么问题?」
「觉得他忽然离我远了,像风筝断了线似的,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并非依赖男人的女人。」
「是。或者这只是种习惯,两个人相依相伴惯了。找不到他总是不习惯。」
「担心什么?立奥对你情有独锺,你赶他走他也不会走。」
「我不担心感情,这方面我坚强也洒脱。我想有点不习惯,或者是其他因素,情绪低落不会只有一个原因。」
「方令刚。」爱咪眼光闪一闪。
「他?关我什么事?」可若呆怔一下。
「相信我,他昨夜对你那种专注凝视,我看得出。」
「看得出什么?」可若皱眉。
「他为你动心或动情。」
「别开玩笑,」可若大笑起来。「我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宇宙动力也拉不到一起的。」
「别不信,男人看女人那种眼光——」
「你知道后来怎样?」可若轻松地笑。「他站起来不声不响转身就走。」
「这样的事?他真有性格。」
「不。他还在演戏,忘记了对着的是我,不是他戏中的女主角。」她还是笑。「然后突然醒悟,难为情的匆匆离开。」
「你真扫兴。原本美丽浪漫的一件事,被你完全破坏了。」
「现实中哪儿有这么美丽浪漫的事?方令刚戏演得太投入,分不清戏与现实了。」
「或者是吧。」爱咪耸耸肩。「我们观众只能看明星经包装过的表面,不要研究背后,否则什么兴趣都消失。」
「方令刚有不堪的背后?」
「不是不堪。是复杂,并非光芒四射的表面那种。听说他学历低,从低下层而来,总之和我们是两个世界。」
「学历低,低下层而来又怎样?」可若不以为然。「表示他奋斗成功。」
「不不不,别人说他背后的事复杂,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讲。」
「那就不讲。他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爱咪笑起来。
「你的情绪低落过去了?」她问。
「原来你言不及义是助我忘记低落的事?」
可若孩子气的拍拍她。「是否委屈了你?」
「一半一半啦。方令刚的事是真听别人这么说。OK,我可以回家吗?」
「帮我吃完桌上的食物才许走。」
那天深夜立奥回来,不过可若已熟睡,他没吵醒她。第。」天可若离家时,见他睡得正沉,也没惊动他,只留下字条「等你电话」。
中午时,立奥电话来了。
「今夜可来接你下班。」立奥心情开朗。
「连续两天不拍戏?」
「你知道昨天没拍戏?」他呆怔一下。「刚拍完一个电视剧,新剧两天后守开镜,难得的两天假,全陪你。」
「可惜这两天我会忙得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晚上还得和客户开会。」她歉然。
「那——我在家等你。」
「别不开心。记否我们都在做疯狂的行业,这是我们的兴趣。」
「没不开心,只是略有失望。几天没见着你。」他含情的。
「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她总是愉快的。
深夜,可若自觉累得像只狗般回到家里,大为扫兴,说会等她的立奥竟不在家,只有桌上冷清清的一张字条。「急事外出,勿等。」
真是疯抂的行业,不是人做的。可若一边咒诅一边从冰箱里拿一大块芝士和啤酒,这就是她晚餐兼消夜。
睡到半夜,她听见门声钥匙声,立奥回来了吧?她迷迷糊糊的翻个身,睡得更沉。
早晨醒来预备上班,意外的,立奥坐在一边的安乐椅上抽烟,一付有心事状。
「你在做什么?」可若从床上弹起。「一夜没睡还抽烟?」
他摇摇头,按熄香烟,沉默不语。
「有心事?新剧有问题?或是发神经?」
「算我发神经吧。」他伸个懒腰起立。
「立奥。」她叫。
「什么事?」他转身。
「让我看看,三天不见你。」她笑。
他微笑摇头,紧紧的拥抱她一阵。
「无论如何,记住我爱你?」他说。
她安心上班。
什么事也没有,对不对?是她疑神疑鬼弄得自己情绪低落。她拍拍脸颊,不要发神经。
工作,工作,工作。
她完全被工作包围,心无旁骛的努力投入,她疯狂的工作是为做得更好,她是个不许自己输,只许赢的人,
「波士。你已不吃不喝的坐了九小时,你不担心吐子饿,我担心你变化石。」爱咪说。
「我被工作情绪充满,变化石也是一尊工作中的化石,一定很有美感。」她抬头。
「工作中的化石。」爱咪摇头。「艺术。」
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是可若私人的直线电话。
「林可若。」她抓起电话说话。
「是我。方令刚。」闷闷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的直线电话?」她意外。
「想知道什么,只要去查,一定能知道。」他说:「香港这么小。」
「找我什么事?」
「我——情绪低落。」他说。
「关我什么事?」她冲口而出:「为什么找我?」
「我不知道。想到你就找你。」
「我——能帮到你吗?」她说。想起上次她找爱咪也为情绪低落。她不能拒绝他。
「如果你能出来,我会很感澈。」
心念急转,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了。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我现在在你公司楼下。」
「啊!」她真的意外。「五分钟下楼。」
他是一心一意来找她的。
爱咪在门边看着她,一副「现在总相信我了吧」的神情。
「别耍花样。我基于同情心。」
「泛滥的同情心。」爱咪皱冒。「记住,方令刚是另一世界的人。」
「放心,我并不想同化他。」
抓起手袋,她大步冲出公司,
方令刚开的是辆吉普车,正正经经的停在公司大门口,大厦警卫正无可奈何的对着他。
「对不起,我们马上走。」可若跳上车。
还没坐稳,吉普车已迅速射出。
「你总是这么开快车。」她吸一口气。
他不答话,也不看她,仿若未闻。
可若望着他完美的侧面,摇摇头。她没忘记这是个情绪低落的人。
「你带我去哪里?」她问。
「对我要有信心,总不会卖了你。」他的语气并不好。
真是火气十足,谁得罪了他?
于是她也闭口不言,大家斗闷。
过了海底隧道,直向清水湾驶去。几乎到了清水湾的尽头,他才转进孤零零一幢独立的两层楼房子。
打开花园大门,他让她进去。
她想问什么地方,忍住了。免自讨没趣。
一幢布置得极简单的屋子,没有人住的气息,彷佛空置了很久似的。
可若皱眉,这算什么?
「我的一个秘密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经理人也瞒着。」他算是解释。
她坐在那惟一的一组沙发上。从来无拘无束的她,竟有缚手缚脚之感。
他坐在远远的一张藤椅上。
「没时间布置,别见怪。」他也说客气话的?「很感谢你能出来陪我。」
她耸耸肩,笑起来。
「别忘了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朋友的定义是什么?相同的地位?相同的背景?相同的家世?同一阶层的?」
「我没有这样说。」她意外于他的尖锐:「我们之间互不了解。」
「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
「不不,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她吓了一跳。「我们还太陌生。」
「就因为陌生,因为不了解,我才要说。」他声音提高了。「我不快乐,非常不快乐。」
「别担心,每个人都会情绪低落,过一阵就会好,相信我。」
「我已经过了好多、好多个一阵子,我仍然不快乐。」
「你刻意封闭自己。你没有朋友。你工作压力太大,这都是令你不快乐的原因。」
「找不到可以做朋友的人。」他闭一闭眼睛,一个银幕上迷死许多女孩子的动作。
「太挑剔?太选择?太骄傲?」
「骄傲只是层保护色,若我不嚣张,别人就来欺负我。我太热悉这个圈子。」
「还这么年轻,就把自己弄得那么深沉,简直有点——生人勿近。」
他定定的凝视她好久好久。
「我给你那么可怕的印象?」
「你还不停地讥笑、嘲讽我,这是你的个性?」她忍不住全抖出来了。
「不知道。只是——我从来没对其他人这么做过。」他说。
可若心中一动,从未对其他人这么做过?他对她是特殊的。
难怪爱咪敏感。
「因为看我不顺眼?」
「你很不妥协。没有女人像你。」
「你可以说我根本不像女人。」她笑。
「不。你是很特别的女人,我观察了很久!」他慢慢地,彷佛有点为难的说:「我有个感觉,我们可以是朋友。」
可若呆怔着,他又抢着说。
「很好,很好的朋友。」
「你的感觉,很好,很好。」可若有点啼笑皆非。「你知不知道于立奥在家等我?」
「他?不,他不在家,」他极肯定地说:「他跟唐碧江在一起。」
「唐碧江?」她听过这名字,是吗?
「他们的顶头上司。」令刚露出一丝稚气。「他们叫她武则天的那个。」
「你碰到他们?」
「是。」他只答一个字。「你——为什么肯出来陪我?」
「谁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朋友很重要。你又找到我,我义不容辞。」
「你曾说我们不是朋友。」
「哎——算是吧。我们合作过。」
「是朋友就一生一世的了,」他认真地望着她。「这是我对朋友的定义。」
「是朋友也要看合得来否。」
「我看会合得来,我知道。」他极肯定。「我肯定的知道。」
何来的把握?他了解她吗?她想笑。
「方令刚,你是个奇怪的人。」
「不是。我只是说真话,照自己喜恶做人,我不喜欢假。」
看他的神情,她有点感动。的确是,他是个太「真」的人,不但不适合娱乐圈,甚至不适合这个社会。
但他是天皇巨星。真矛盾。
「我们的身分不对,我只是普通人。」她说。
「我现在不是普通人吗?你可以只看我方令刚的真相。」
「为什么一定选我?」她突然问。
蓦然,他涨红了脸。
「我喜欢你,不要假装不知道。」他叫。
她真的呆住了。
方令刚喜欢她?
那天,他们只不过聊聊天,方令刚弄出很简单的食物充饥,他们就对坐了一个下午。然后他送她回市区,送她到公司取车,各自分道扬镖。他甚至没说再见。
这方令刚是兴之所至吧。
可若并不在意这些小事,根本没放在心上,她的全副心思在工作上,
她觉得自己很快乐,工作顺利而且公司业务越来越蒸蒸日上。感情也很稳定,立奥永远在一边默默的伴着她,可预见不俗的前景。一个女人如此,的确是件快乐的事。
惟一的遗憾是,他们都太忙,越来越见不到立奥的面了。
新剧开拍,他就像人间蒸发似的,日日夜夜都不见人影。
即使是可若这样工作狂,这样「强」的女人,她还是觉得遗憾。
立奥是好兄弟,好朋友,好伴侣,或许不是好情人,但相处融洽。
她很挂念他。
再打电话找他,他总是不在,或忙,或出外景,总有十天不见面了吧?
快下班时,她益发想念着他。
电话铃响,直线的。一定是他。
「立奥,是你吗?」她街口而出。
「对不起,令你失望。我是方令刚。」
「啊——你。」她透一口气。「又情绪低落。」
「前所未有的好。」他声音是愉快,兴奋的。「我要见你,立刻。」
他的电话总带给她惊奇,意外。
「什么事这样急?」
「见面再说,OK. 」他说:「我在楼下。」
又在楼下。他每次要见她,简直不给她任何藉口和时间拒绝,总等在楼下。
「你在楼下就一定有把握知道我会下来?」她问。
「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想一想才答。
她匆匆下楼,看见他的吉普车。
「现在能讲什么事吗?」
「我有一个计画,我私人的计画。」他又兴奋起来。「我想自己拍一套LD. 」
「LD?镭射影碟?拍戏?」
「不不不,拍一段段小故事,配合我的歌曲。」他望着她。「想请你拍。」
「我只拍过广告,没拍过其他的。」她意外。「我不知道行不行。」
「我有预感,你一定行。」他猛然抓住她的手。「我们合作,一定行。」
「凭什么对我有这样的把握?」她收回右手。
「我们合作的广告片。」他好开心似的。「你拍出我的特质,我十分喜欢。而且我喜欢你用女性主观的角度拍我。」
「或者可以考虑。」她耸耸肩。
只要讲起公事,讲起她的工作,她的全部兴趣被引起,脸上会发光似的。
「不必考虑。但我已想好几个小故事,你帮我整理、分镜、修改,我们就开始。」
「由我公司拍?或是我公余的时间私人帮你?」她问。其实她已当他是朋友,否则哪能用私人的时间呢?
「我没想过。」他呆怔一下。「不过所有制作费由我负责。」
「不是这意思。」她爽朗的笑起来。「你拍摄的目的是私人珍藏或是公开发售?如果你打算卖,我让公司拍,只是私人玩玩,我自己帮你拍,这中间完全不同。」
「我没想过。」他的笑容消失。「真的没想过。」
「慢慢考虑不迟,我等你。」她拍拍他。
「我这人太不现实,对不对?」他说。
「艺术家是这样的。」
「我只是个明星,不是艺术家,我没有那样的修养。我太不现实,我知道。可是每想起现实的一切,我立刻情绪低落。」
「有什么不快乐的往事?」她想起爱咪的话。
「怎么做?你能教我吗?」
「我?我甚至不知道你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手提电话响起,他一边开车一车接听。才喂一声,神色就变了。
电话里不知是谁,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不耐烦的嗯一声就收线。
好情绪已随风而逝。
开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快得令可若惊叫。
「慢一点,你疯了吗?」
他不理,迳自开了一段长距离,才慢下来,最后停在路边。
她看一看,已在吐露港公路上。
「你这人总是这么情绪化?」她望着他。
他把自己放松在座椅上,对着天上的蓝天白云,沉默地闭上眼睛。
可若摇摇头,独自下车,走上路边长长的单车径上。
这方令刚真莫名其妙兼不可理喻。
过了一阵子,他也下车跟着过来。
「刚才谁的电话?」
「一个人。」他答。眼中笑意消失。
「当然是一个人。」她啼笑皆非。「经理人?」
「算是他吧。讨厌。」
他很喜欢駡人「讨厌」,她已听过多次。
「我付他钱,我可以駡他,这也是游戏规则。」他淡淡的说。
「你这人很——很——」
「乖张?」他替她接下去。
「不至于这么严重,你偏激。」
「自然有我的原因。我不会无缘无故的駡人。有原才有因。」
「你讲的话与你的外表不符。」
「我的人与形象也不符。」
「那么,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她问。
「有耐心自然就会明白。」他望着地。「你有这耐心,是不是?」
「我俩全然无关,何必纠缠?」
他耸耸肩,摊开双手。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我们要一直在这儿吹海风?」她问,
「你逃不掉的,林可若。」他说。
她皱眉。逃?!怎么用这样的字眼?他想过这个字吗?荒谬。
「你现实与戏分不开,是不是?」
「再清醒也没有。清醒得甚至痛苦。」
「为什么痛苦?」
「我永不是戏中人,没有那么高贵,或富有,或权势,或武功,或可飞天遁地。我只是方令刚。」
「方令刚有什么不好?」
他沉默。讲到他自己,他就沉默。
「回去吧。我请你吃饭。」她说。
「我怕到粉岭,但那儿的双鱼河马会很清静,我喜欢那儿。」
她没有异议。
「双鱼河的马会已没有以前好。以前马会收会员比较严谨,很难进得去。可是那一批人离开的离开,移民的移民,来了一批新会员,新会员质素参差不齐,比较杂了。」
「整个香港的情势也差不多。」她有同惑,「那天朋友约我在中国会饮茶,四周都是讲国语的人。很多香港人都离开。」
「你会离开吗?」
「不会。从来没想过。」她立刻摇头。
「香港工作环境该是全世界最好的,我的事业在这儿,香港是我家,为什么要走?」
他不语,只低下头。
「你不以为然?」
「我会走。」他透一口气。「努力赚几年钱,晚年生活有保障,我就走。」
「你现在的钱还不够保障?」
「我——一无听有,除了那个秘密的家。」
「你的目光太高太远。」
「人们必然这么想。可是我只要一幢房子和够温饱的钱便行。」他坦然。
她不能相信。
他的片酬歌酬每年以千万计,他买不起外国的一幢房子,没有能令自己温饱的钱?他的样子却不像开玩笑。
「家累很重?」她问。立刻否决了,家累再重,以他的收入也不是问题。他若愿
意,可养得起十家。」十家人。「对不起。」
他轻轻的笑一笑。
「和你相处令人很舒服。」
「除了工作,我不是侵略性的人。」
「你在工作中也没有侵掠性,只是紧张执着。你内心很静,我感觉到。」
「不不,我很急躁。」
「我相信感觉。」他说。俊脸上线条柔和。
莫名其妙的,可若被这两个字感动。
「我开始有一点懂你。」
「这是好开始。」他望着她笑。
他们竟然相处融洽愉快地在粉岭会度过整整的一个下午。
「下次再来,好不好。」他要求得像个孩子。「下次来我教你骑马。」
「OK. 」她是爽朗的人。「只要我有时间。」
「我要求合作的事请你帮我考虑。」
「怎么帮你?」她失笑。「你自己考虑。」
「不。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作主。」
她望着他半晌,怎么回事?他越来越不像初见面时的方令刚了。
「这样吧。抽个星期天我私人替你拍一段试试,效果好,我们才决定。」
「随你。我对你有信心。」他想一想。「星期天不行,我有通告。」
「没有通告时你随时通知我。」
可若仍忙于自己工作。
「波士。报上有段小花边新闻。」爱咪鬼鬼崇崇的出现在门边。
「不要用不关我事的新闻打扰我。」
「不关你,却关于你另一半。」
爱咪眨眨眼,站在旁边看好戏似的。
是一段小排闻,占的篇幅很小。说立奥和一位红粉高层交情颇好什么的,被人看见在夜店里表现亲热。
「神经。」可若扔开报纸,全不在意。「你想卖乖还是搬是非?」
「天地良心。波士,我关心你。」
「有这可能吗?立奥。」她瞪爱眯一眼。
「他大概三星期没打过电话来,没接过你,甚至,你在家中见过他吗?」
「简直是挑拨。」可若抽抽桌子,笑。「你到底想怎样。」
「我听电视台一个朋友讲立奥。」
「哦!」可若有些错愕。立奥有什么可讲?
「他和那个唐碧江真的常在一起。」
方令刚也说碰到过他们。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爱咪怪叫。「种种迹象加上传言,你不怀疑立奥不妥?」
「有什么不妥?他拍剧是这么忙,我试过一个半月没见过他面。」
「哎,可若。你怎么粗心大意得如此?你不知道唐碧江是怎样的人?」
「立奥的上司啰。」
「是个风流寡妇。」
「爱咪,不要把大家关系想得那么复杂,我对立奥有信心。」
「水浸眼眉还不知危险。」爱咪叹一口气,抓起报纸走出去,「算我多事。」
可若重投工作,做了一阵子,困惑的抬起头来。是不是有点什么不妥?
她是急性子,立刻打电话找到立奥的助导,那年轻人告诉她:今日已宣布五点钟可收工。
「别告诉立奥,五点前我去接他,让他惊喜。」可若说。
一切都很好,是不是?不要疑神疑鬼。
四点四十五分,她停车在片场门外。
立奥的助导阿沾站在那儿等她。
「立奥呢?」她问。
「我没告诉他你会来。」
「谢谢。」她心情极好。
在已熄大灯的片场里,只有几个布景工人在工作着,一个看来有四十岁的女人靠在一根柱子上,立奥一手撑着柱子;一边笑着跟她聊,状甚亲热、熟悉。
「立奥。」她叫。阿沾已悄然离开。
立奥呆怔一下,然后放下撑柱子的手,快步迎了过来。
「可若,你怎么来了?」他又惊又喜又有点神色怪异。「怎么不先通知我?」
可若跟仍倚在柱上的女人礼貌的打招呼。
「给你惊喜。」她说。
他转头看看那女人,拉着可若过去。
「来,我介绍。这位是唐碧江小姐,可若,我的女朋友。」立奥说。
可若重重地跟唐碧江握手,那唐碧江的手只轻轻碰她一下。
「你好。」可若诚恳的。
看得出唐碧江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现在却很有成熟女人的味道。穿的戴的都很讲究,一副女强人的派头。
「立奥说起过你,你很本事。」唐碧江的笑容里似乎有些什么。
可若完全看不到。找到立奥她就开心。
「可以回家了吧?」她望着立奥。
「噢——还不行。」立奥看唐碧江一眼。「我们还要开一个会。」
「我不知道几点才能回来!」
「跟可若回去,」唐碧江果断地说:「我跟其他人开会,把结果告诉你就是。」
「这——」可若觉得很过意不去。
「放心。这儿有我。」唐碧江信心十足地转身走开。
可若望着立奥,真是如隔三秋。
他们对立着凝视半晌。
「真是好久好久没见到你,」她透一口长气,拥着他的手臂。「好想你。」
他无言微笑,随她步出片场。
「你的车呢?」她问。
「没开车来,同事顺便接我。」他说。
「有没有计画?今夜怎么过?」她问。
他犹豫一下,轻吻一下她面颊。
「一切你安排。」
在车上,她开心地诉说这些不见面的日子她做了什么,除了方令刚她什么都讲了,也不是故意不讲令刚,是根本没记起。
「你呢?」她关心的问。
「工作工作再工作,」他淡淡的。「最近除了工作我什么都没有。」
她想一想唐碧江,忍住不问。虽然有点好奇,她不小家气。
她安排下,他们吃了烛光晚餐,又开车游了阵车河,十一点回家。立奥表现一如往常,很爱她很顺着她,完全没有异样。
她恨自己的多心。以后绝对不信报上消息,也不信爱咪的多嘴——虽然她是善意。
她安心又放心的回到办公室。想着立奥还憨睡得像个孩子,她悄悄的笑了,立奥有颗十分纯真的心,她懂他。
才到办公室,就接到方令刚的电话。
「我刚收工,昨夜拍到天亮。」他情绪极好,兴致极高。「现在拍一段我的计画,好吗?」
可若不想扫他的兴,她深知他极情绪化,又有点莫名的自卑自傲,又有说起风就是雨的脾气。她看看案头今天的工作程序。
「等我两小时,如何。」
「我不想浪费太阳,而且这两小时叫我去哪里?」他有孩子式的固执。
「你在哪里?」她摇头。
「在你楼下。」永远如此。
她咬咬牙,爽朗的拍拍桌子。
「我十分钟下楼。」
立刻叫来爱咪,把所有工作分派给其他人做,又吩咐了爱咪很多事。
「什么事这么急?为于立奥跟唐碧江决斗?」
「见你大头鬼。」她心情居然很好。「分派的工作若不替我做好,我炒你鱿鱼。」
「做得好是否加三倍人工?」
可若背起她的大手袋奔出门。令刚倚在他的吉普车座位上,阳光在他背后幻起似真似幻的一圈金光,俊美无瑕的侧面像雕刻,像垣古以来就存在的神话故事中人物。
她有丝莫名的感动。
「方令刚,我来了。」她的声音也温柔了。
他慢慢的侧转头,一丝无邪的笑容在眼角眉梢展开,像初生婴儿。
他用双手接她上车,好自然地握她手一下,迅速开车离开。
也没说去哪儿,她也没问,一切像有默契。
他们到他那秘密的家。
「地方简陋,但无人打扰。」他喜悦的。
和上次来到情绪完全不同。
「好选择。」她四下看一下。「我们利用仅有的家私布置一下。」
「你要不要先选首合适的歌?」
「不。先不拍你的歌,随便拍一些我的构想。你写的构思还没整理。」
她望着那组沙发,那张藤椅,又到厨房饭厅卧室到处转一圈,找到一个烛台,一把梳子,一本书。又把一张小几放在藤椅边。
「好。你坐下,拿起书慢慢看,然后做表情,深思、沉默、皱眉、微笑全随你,仿佛你随书中情节喜怒哀乐。我们试一试。」
令刚开始时一切都很生疏,试三次之后,方令刚情绪培养好,自然又生动的神情流露出来。可若拍远镜、近镜、侧面、正面、七分面。配合碍天衣无缝。
没有情节,但绝对动人的一组画面。
「你是天生的演员,」她由衷地赞美。
「这是从拍戏以来难度最高的镜头。」他摇头笑。「没有内容,要心里想,表情又不能夸张,你还连续拍了十分钟。」
「看一遍,我回去剪接,从头布局,会是个全然不同的故事。」她也颇兴奋。
「怎能从头布局?全是我坐在那儿的镜头。」
「能不能说你是不良于行的人?」她叫。
电视上流泻出刚才拍摄的一切,他们都看得很仔细,尤其可若,她全神贯注,极度认真,连几次令刚看她都不觉。
「有了。等会儿我们再拍一些镜头,在花园里拍,这就行了。」她说。
「你想到什么?」
「不告诉你。」她也顽皮。「剪辑好之后才正式给你看。」
「只拍这么少镜头就可以是个小故事?」
「你的歌不过三四分钟,拍多了浪费。」
「我希望镜头灵活些,生动些。」他要求。
「OK. 我们多补拍一些你的行动。」她这次并不主观。「多说你的要求,我为你而拍。」
他停下来,静静的望着她半晌。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他沉声问。
那么好?她呆住了。她一贯如此啊。
「我不是——」
「你以前拍广告时并非如此,你不理任何人的意见,像法官一样的严肃,而且对我很不友善。」他抢着说。
「以前——」她笑。「是你先态度恶劣,目中无人,又嚣张又不礼貌,我为什么对你好?我对朋友和对演员,客户完全不同。」
「很高兴你这么说,」他挥了挥手又缩回去,仿佛一个未完成的动作、他想做什么?「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高兴不能医肚饿,看看几点钟了?」
「啊——我们出去吃饭,前面的市集就有不错的餐馆,立刻去。」他歉然。
坐上他的吉普车,她忽然说:
「你是个太好看的男人,知道吗?好看得我觉得不真实。」
「我只是模样四正一点而已。」
「不。你成熟中的稚气很吸引人,还有你捉摸不定的个性,还有你神话人物般雕刻的脸,远有你的不讲理,还有——」
「那全部不是真我,不是。」他笑着怪叫。
「那是我眼中的你。」
「看错了,绝对错。」他突然紧紧捉住她的手,把车停在路边。「我把真正的我告诉你,你接受我,好不好?」
她呆在那儿,什么是接受他?
「你要我,嗯,」他把头移到她面前。
她惊叫一声用力摔开他双手。
「又发神经。」
他专注的望她一阵,摇摇头。
「我推销自己希望有一天能成功。」他说。神态自若。
他爱开玩笑,总是这样。她想。
 
 
第三章
她很柔顺的坐过去,感情上她温柔。两人互相凝视页久,竟然都想不出该说什么……
一天没工作,第。」天的忙碌加倍。可若不得不把全副精神投入工作。忘我地狂做了一天,终于理清案头的文件。
「明天要拍新广告。」爱咪陪她到夜晚。
「哦——」她神思恍惚,「新广告?」
「你的脑子过劳而失效了,」爱咪抱怨。「永远超时工作,永远拼命,永远不顾员工如我的福利,你不当自己是人,我可不是机器。」
「好。我们补偿自己,我们去吃鱼翅。」可若从椅子上跳起来。「吃又贵又补的。」
爱咪孩子气的笑了。这工作效率一流的小秘书,其实稚气得很。
他们到一家出名的夜店,两个人叫了鱼翅和一桌子海鲜,足可吃饱六个人。
「人说精神上,爱情上不满足的人才会这么暴饮暴食。」爱咪笑。
「还有性欲上不满足。」可若全不在意。「算我们不满足。今夜我要吃一头牛。」
「又几天没见着于立奥?」
「别总挑拨我们。」她作状打爱咪。「是不是你暗恋他?」
「见鬼。我这么娇小怎配瘦高的竹竿精?」爱咪抗议。「我的梦中情人至少有八成像方令刚。」
「还是迷偶像,没得救。」
「你们进展如何?」爱咪笑得暧昧。
「我们进展?」可若呆一下。「谁是我们?」
「前几天逃了一天班,是陪方令刚出去,楼下警卫告诉我的。」
「我的天,你想到哪儿了?」可若作昏倒状。「方令刚和我?天方夜谭。」
「为什么他总是找你?」
「我为他拍一辑歌曲影带,我们工作。」
「私帮生意?」
「你就快是太上皇了,」可若笑。「还没开始,只试拍一段做试验,我连剪片的时间都没有。」
爱咪知道可若说一不。」的个性。
「你可知道和这样大名人在一起,传出去会是什么?」她说。
「是什么?工作啰。」
「要别人肯相信才行,」爱咪眨眨眼。「像于立奥不是传闻同唐碧江吗?」
「我只相信事实。」
「传闻可以杀人。」
「人言可畏嘛?三十年代?」
「可若,你是否要捉好在床才肯相信?」爱咪十分不满。
「我相信立奥说的一切,」可若沉着。
「于立奥说了什么?他和唐碧江没事?」
「他什么都没说,不需要说,我们之间极有默契,默契由感觉而来,」
「我可不懂你说什么。」爱咪没好气。「火烧到眼前,水浸眼眉了。」
「爱咪,尝试了解立奥,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跟他之间是有感情的。」
「感情。」爱咪白她一眼,不再言语。
鱼翅和海鲜都陆续送来,她们开始享用,刚才的题目被扔在天边。
有人从门口走进来,非常耀眼的一对。
可若抬头,看到方令刚无瑕可及的侧面,还有她身边的一个漂亮女孩子,
「他的女朋友?」爱咪很惊讶。
「是吧?看来很相衬。」可若不以为意。
「光天化日带出来,不是偶像行为。」爱咪带着一丝醋意。「气质一般。」
「人家坦白,事实就是事实嘛。」
「那女人若真是方令刚女朋友,香港的影迷每人一口口水也把她淹死。」
爱咪与可若笑得开怀。「把你的古怪想象力用在广告上,比咀咒人更有用。」
「难道不是?胆敢霸占第一号偶像?她难道胆生毛?」
「怎么口出恶言,更粗鲁了。」
「我真生气,她哪里配?真想过去駡她一顿,叫她靠边站。」爱咪很认真。
「我们吃海鲜。」可若哄孩子一样。「少管别人的闲事。」
爱咪总算把视线移回来。
「我以为方令刚有格凋有眼光,一眼看中我们林可若,谁知道——哼,CHEAP.」
「那我岂不是被影迷的口水淹死?」
爱咪这才转怒为笑。
「咦?为什么若换成你我就不生气呢?」
「女人心海底针。」
「你不是女人?」爱咪转换了话题。
「你和方令刚相处的感觉如何?」她问。
「如普通朋友,如兄弟姐妹、我眼中的他可不是偶像,并不特别。」
「我对鱼翅海鲜更有兴趣。」可若笑。
从开始到离开,方令刚始终都没发现可若,他仿若很专注于耶女人身上,神情恨严肃,很认真,反而不像平日的他。
可若爱咪付钱迳自离开。
回到冷清的家,可若又只有自己。立奥工作不回,仿佛理所当然的。明知天亮也不回来,连纸条可若也不留了,留待通电话吧。
她真的习惯这样的情形,安之若素。
她埋首工作了十天,
新广告片拍成,后期工作也做完。其他广告计画还没成熟,待开会。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很清闲,前所未有的。
「真的没工作让我做了?」她又问爱眯。
「工作狂小姐,不要总问我这句话,我有压力。」爱咪说:「我从哪儿变工作给你?」
「那么,晚上可陪我泡一泡?」她开玩笑。
「不行。」爱咪叫得惊天动地。「不能耽误我一生幸福,今夜我妈安排我相亲。」
「带我去帮眼。」
「不行。」爱咪一口拒绝。「你条件此我好,人家爱上你怎么办?」
「那我今夜做什么?」
「阁下自理,爱莫能助。」
可若叹息,除了工作她就没有其他?以前有立奥相伴,现在立奥在哪——?
眼看着爱咪风骚的离去,可若还赖在办公室不肯走,走出去就是一夜的无聊冷寂,她开始怕耶种感觉。
脑中灵光一闪,那个十分钟的影带,替方令刚拍的,到现在还没整理剪辑。她跳起来,找出底片冲进剪接室。
她找到了工作。
工作得废寝忘食,直到电话铃响。
心中下意识的流过一抹温馨,一定是立奥,以往的许多日子他都在深夜打来,然后接她回家,一起宵夜,伴她整夜。
「果然在公司找到你。」竟是方令刚的声音。「你比我还拼命。」
「有什么指教?」她故意这么说。或者剪接了一夜他的影带,她对他有奇异的熟悉感。
「指教?你听不出我是谁吗?」他误会了她扮生疏的声音。「方令刚。」
「如雷贯耳。」她笑起来,心情出奇的好。「这么晚,你不睡觉的吗?」
「我刚收工,突然想起你——」
「别告诉我你在楼下。」
「正在你公司楼下。」他笑得有丝稚气。「想到就来了,运气真好,你竟然在。」
「想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想睡觉,」他很兴奋。「你可以走了吗?」
「你就像十。」道金睥,能不下楼吗?」
「不能。」他故意用霸道的声音。
「小女子这就下楼。」她轻松的。
「要我上楼接你吗?」
「不用。我总是独行侠,很安全。」
三分钟她就下褛,不带一丝倦意。
他凝视她一阵,眼眸中很深沉难懂。
「为什么老开吉普车?」她问。
「不喜欢?不习惯?」
「都不是,只是奇怪。」
「没有理由。」他想一想。「开了就开了,没有理由。」
「你总是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就做很多事?」她问。「兴之所至?」
「没想过。」他认真地想一想。「想太多会更不开心、」
「你心中一定有太多太复杂的事,」她笑。「今夜心情相当好,我不想知道不开心的事。」
他望她一眼,竟然笑了。
「很少女人对我的事不好奇。」
「除了我自己,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好奇,」她耸耸肩。「对自己好奇的发掘,会进步。」
「或许你的话对,我没想过。」
「要多想,脑子越用越好、越灵。」
「我只要会演戏行了,我出卖的是色相,我只是个戏子。」
「年年出状元,十年才出一个戏子。」
「不要安慰我,我的运气已经太好。」
「能明白这道理就好,要惜福。」
「还要惜缘。」他加一句。
「你的缘分是位很漂亮的小姐,我在夜店见过。」她随口说。
「你见过?」他呆怔一下。「美仪?」
「她叫美仪?人如其名。」
他眉心微皱,好半天才慢慢松缓。
「美仪和我是青梅竹马玩伴,只是如此。」
「别紧张,我不查家宅。」她笑着摇手。
「她——」他想说什么,忍住了。「你以后慢慢会知道。」
「爱咪说偶像明星不承认身畔女友。」
「是吗?」他挺拔的眉毛住上扬。「我不承认是偶像,她也不是我女友。」
「放心,我不是记者。」
「她是别人的太大。」他说。
「嘿,我们换题目,」她双手乱摇。「不要背后讲人家的事,我有犯罪感。」
「你半夜在办公室做什么?」
「剪辑你耶十多分钟的片断,差不多做完了一半。」
他看来很意外,没想到她是为他而工作。
「我们回办公室,让我看看那些剪好的片断。」他不由分说的掉头转车。
「工作一半我从不示外人。」
「你拍的是我的片断,让我参与。」他霸道。「让我跟你学剪辑。」
「大明星,好为难人,看不出我疲倦?」
「我精神兴旺,不让我去是折磨我。」
「带你回去可以,你要听清楚我的话,」她严肃认真起来。「我的工作、我的创作是我独自完成的,你只许看,不许多话。」
他还想说什么,忍住了。
吉普车停在公司外,随后一部车也停下来。他们没注意,一人一边跳下车,兴致很好,直住大厦里走。
「可若。」有人在背后叫。
她呆怔一下,熟悉又遥远的声音,这个时候,谁?
灯光下,一个高瘦的身影,彷佛带着一身冷寂,在静夜里莫名其妙的感动了可若。
「立奥?!怎么会是你?」她奔过去。
方令刚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变回冷漠而不耐,他远远的站在一边。
「我回家见你不在,打电话回公司你正在跟别人通话,我想你一定在,所以来接你。」他说得温柔而低沉。
令刚听见了,英挺的眉毛皱在一起,一声不响地转身走回吉普车。
「我在剪辑方令刚的影带,他想看——」一转头已不见了令刚。「咦,方令刚呢?」
吉普车轰然而去,只留下一篷烟。
立奥望着远去的吉普车思索了一会儿。
「他常常找你?」
「他?方令刚?」她自然的笑。「他有时间吗?几部片都抢他的期。」
他再想一想,说:「我们回去吧。」
可若柔顺的跟着他上车。她可什么都不想,立奥这样来接她,给她很大的意外惊喜,甚至不觉令刚不辞而别有什么不对。
她当然该跟立奥走,他们原是一对。
回到家里已快清晨,折腾了一夜,奇怪的竟是全不疲倦。
她煮了壶咖啡,做了点三文冷,对着小圆台两人对坐着。
她一直凝望着他,原来清秀的他更消瘦了,工作那么忙,必然如此。
「你太辛苦,立奥。」她怜惜的。
他微微牵动嘴角,像是欲言又止。
「可以考虑换一份工作,广告或电影,不需要那么长期拼命。」她很不忍心。「你整个人瘦了一圈。」
「我兴趣仍浓。」
「虽然还年轻,也要注意身体。」
「我身体很好。你不也同样拼命工作吗?」
「今夜例外,我很少通宵工作。」
「半夜工作,你要注意安全。」他这么讲,给人言不由衷的感觉。
「这些天来你一直在片场?」
「有时在外景车上小睡一阵,有时睡在化妆间,也有时在办公室。」他随口说:「我并非全无休息。」
「该回家,舒服好多。」
「我想把工作做得更好。」他沉思着。「好多事我要想——我可能升监制。」
「真的?你喜欢升监制吗?」她有着诧异。「监制做行政工作多,你还能拍片?你不是只喜欢拍戏吗?」
「人会改变。」他摇摇头,「也许真的做得筋疲力尽,我想安定一点。」
「唐碧江答应你的?」
「不。主要是我的成绩。」他脸上有抹特别的神色。「我的表现。」
「对不起。我知道你工作努力,」她始终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是监制工作会令你失去成就感,你会满足吗?」
「可以吧。我心态有些改变。」他说得不肯定。「电视工作一年,相当你们三年。」
「立奥。」她非常不安。「我应该早些注意你的情形,你一定捱坏了。」
「电视人都如此。」他淡淡的笑。「升了监制我会好很多,至少不通宵达旦地工作,可以去接你放工,陪你晚餐。」
「真的?太好了,」她绝对向往那样的日子。「我们又可常常见面。」
「很抱歉,这些日子冷落你。」
「怎么说这样的话?」她叫。「我们原本约法三章,工作第一。我会很好的安排时间。」
「能告诉我这十多天做了什么?」他关心。
「工作工作工作,」她择挥手。
「今天所有工作做完,你又没消息,我就留在公司替方令刚剪辑影带,他要求上来看看,结果遇到你。」
「如果不遇到我呢?」他问。
「我想一定工作到天亮。」她爽朗坦率。「可能回去吃个大早餐,回家换衣服再工作。我还能有什么例外?」
「你跟方令刚很熟?」
「还小错。上次替他拍了个很好的广告,这次他私人请我拍影带,是要配台他的歌,可能出LD. 」她一口气说。
「你们常在一起?一
「怎么会?不是说过他忙得像机器,而且他是偶像,怎会跟他常在一起?」
「偶像只是外表的包装。」
她呆怔一下:「什么意思?」
「外面观众听众当然明白,他有太美好的形象。圈子里有些他的传闻。」
「什么传闻?很坏?很不堪?」
「总是有一点。你要注意。」他不肯说。
「我们只是工作上合作。」她不以为然。「看样子也不像坏人。」
「人不能只看样子。」他再说。
天边现出的微光,是个非常美丽的艳阳天。
「你还想休息一阵吗?」她柔声问。
「我会睡到下午,四点钟才上班。」
「我休息一阵,八点钟你叫我。」她走回外室。「我不想迟到。」
也许太累,也许莫名的生疏,他们都没有想到肌肤之亲,相处犹如两个老友般平淡,可若躺在床上,仿佛——连那丝温馨都不再感觉到。
八点钟立奥叫醒了她,她立刻洗澡更衣上班。她毫不犹豫的投向工作,这是她最初也是现在的选择。
工作令她有绝对的满足感。
立奥一直睡到下午,闹钟并没有吵醒他,他仍沉在深深的睡眠里。
床头电话铃响起,长长久久的响着,他没办法不爬起来接听。
「还不起床?想迟到?」
另一个带磁性的成熟女人声音。
「啊——碧江。」他跳起来,完全清醒。「老天,我真的要迟到了。」
「别急。你梳洗,我汽车在楼下兜圈子,十分钟你能下来吗?」
「十分钟,我飞身下来。」他的声音很活泼。
冲锋陷阵般的梳冼更衣,冲下楼才九分钟。唐碧江和她的平治停在面前。
这个五官并不漂亮的女人很时髦、讲究,充满成熟女人风韵,而且她温柔。
「我们开会的时间改到八点。」她说。
「你骗我迟到,」他笑得开怀,像个孩子。「为什么不让我多睡一阵?」
「我想你陪我吃晚餐。」她瞄他一眼。「一个人晚餐很寂寞。」
他不出声,他想到可若。
可若常常独自晚餐,她寂寞吗?她从来没说过,或许她年轻,或许她工作太忙,或许她有个忠心体贴的爱咪陪她,她从来没说过。
而唐碧江,毕竟已过四十,而且丈夫去世两年,十六岁的儿子又在英国念书,她当然会寂寞了。
他视她如长姐,陪她是应该的。
何况工作上她帮他很大忙,解决很多大小问题,他们是工作上的拍挡。
「去哪里?」他问。
「我家工人预备了很好的泰国菜,我知道你喜欢。」她说。
「泰国菜。」他眼睛发光。「你用的是泰妹?」
她微笑不语。
唐碧江住在香港半山,一层相当好的公寓,装修精致,工人服侍,极舒服。
她的餐具都极讲究。
「你家真漂亮。」他由衷。
「不说有品味!」她斜看他一眼,「漂亮太肤浅,我喜欢品味两个字。」
「在你眼中我一定很肤浅幼稚。」
「不。你是公司里所有男人中最有深度的,至少外表看来。」她笑。
「我们谈得来。」
「并不如此,在美国念书的那几年我其实很浪费时间,我说喜欢艺术,其实给自己更多时间偷懒,流连电影院,博物馆,百老汇,我自修太少。」
「现在又不是叫你交功课,看得多也许更好。」她望着他。
「我是那种口嚷艺术,其实半桶水的那种人,不要对我寄望过高,否则会失望。」
「你真的可爱。」她拍拍他手。「现代人都喜欢充大头,明明不懂也说得口若悬河,空洞无物。我喜欢你的态度。」
「谢谢。」被赞得有些窘迫。
泰妹送上一道又一道的食物,他们愉快融洽地进食。
「你那林可若忙得没时间陪你?」她突然问。
「不。」他莫名其妙的红了脸。「我们约法三章,工作第一。」
「她相当有才气,广告行的人都这么说。」
「大概是。她工作很拼命。」
「这个时代,谁工作可以不拼命?」
「你。」他说:「你工作态度优雅,气定神闲的就把听有事做好,我们都服你。」
「我的优雅和气定神闲背后其实已用了很多精神力气,我有时工作到半夜。」
「是吗?完全看不出,」他很惊异。「你每天精神突突,极有工作美。」
「不工作,我做什么?」她叹口气。
他不明她的感叹。像她,富足,有条件,有儿子,有工作,有世人努力争取的一切,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不会懂一个像我这般年龄,这般环境的女人,我——用工作填满寂寞。」
「哦——」他摇头。「你曾拒绝很多人的友谊。」
「我不随便交朋友,男的女的我都挑剔,」她说:「我得保护自己。」
「你也不跟同事接近。」
「要避免闲言闲语,我们这一行人——一切全是透明,尤其我身分,不要给人机会。」
立奥马上想到,那么他呢?她不怕?
他没有问,他怕唐突。
「我的环境不需我工作,亡夫留下的一切足够我过安乐的一辈子。」她又叹息,「我曾经学那些太太逛街喝茶打啤,太空虚消极,不是我能习惯的,只能选择工作。」
「没有任何爱好?」
「我学过国画、练字、气功、粤剧,都很空泛,大夥儿一起时很热闹,大家一散,人就更寂寞无聊,我怕极了那种日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摇摇头。「而这苦衷是别人不能了解的。」
「你也有苦衷?」她盯着他。
立奥那张甚有艺术气质的清秀脸庞有一种特别的神色。
「比起你,我不算有。」
餐后,她开车载他返清水湾返工。
其实立奥除了开会之外,今夜并不拍戏,他深心里对唐碧江有抹奇异的依恋,很难解释。那不是爱情,不因工作,更非她的各种条件,而是——一丝迷惑。
是。他对这年龄起码比他大十岁的女人有丝迷惑。什么迷惑?他又说不出。
开会的时候他虽听各人在发言,他的视线却长长久久地停在碧江脸上,那丝迷惑扩大了,变成了困惑。
午夜前会议结束,各人分道扬镖。
「立奥,我带你出九龙。」唐碧江很自然。
「好。」他莫名的高兴。
两人兴致都高,毫无倦意。
「去喝杯酒?」她主动的。
「好。」他全不考绿。
她什么也不问,驱车去他们常到的酒廊,那儿没有什么圈中人去。
两人各持酒杯对坐着,身心都松弛下来。
「刚才开会时你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她竟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是会议主持人。「你有什么心事?」
「没有。」他立刻否认。怎能把心中的迷惑、困惑告诉她?「真的没有。」
「是不是因为近来我们相处的时间比跟林可若更多?」
「不不不,」他连连摇头摇手。「怎么会呢?完全不是。」
「那是什么?」她紧盯着他不放。
「不不,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说不上来。」他持杯的手在摇晃。「或是剧集拍得太多,或是脑子有点麻木。」
「没说真话。」她斜睨他一眼,风情十足。
「我——我——」他看得呆了。
或许就是这种成熟的风情令他迷惑。在他三十年的生命里,何曾遇过这样的女
人?他的世界是单纯的,纯颜色的。现在突然进入一个幻彩世界,怎不迷惑?
「我不逼你,」她温柔的眨眨眼;「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是不是?」
「是是,」他笨拙的。「如果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会告诉你。」
「说说林可若。」
「她,她是个很单纯的人,读书、工作,没什么可说的。」
「她很爱你?你很爱她?」
「我——」他呆怔一下。「是吧。」
「「是吧」?这么不肯定?」她笑起来。「现代年轻人的感情这么儿嬉?」
「不——我很爱地,」他涨红了脸。「我想她肯跟我一起,当然也爱我。」
「相爱的一对,可以容忍长久不见面?」
「这——」他说不出话。心中砰砰乱跳。
「以前,我很爱我丈夫,我们无论多忙,晚餐必在一起,他公事旅行我也跟着,就怕生命太短,相处的时间不够。可能感情太好,上天妒忌我们,他被先召回天国,要我们忍耐长期相思寂寞。」她如怨如诉,眼光蒙胧。
「很令人羡慕的感情,现代已完全找不到。」他由衷的感动。
「现代人太忙、太现实,时间精力用来想怎样赚镂,怎样成名,爱情已经是落伍的名词,只不过是生活的附属品。」
「不不,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想,」他仿佛在为自己分辩。「有许多人仍注重精神生活,并不那么注重名利。」
「有吗?」她仰头喝光杯中酒。「不是绝种了吗?哪里找?」
酒精使她眼睛发光,更加柔媚。酒精也令她神经松驰,她的视线尽在他脸上。
「哎——我知道有很多这样的人,」他有点窘迫,又有点兴奋。「一定有。」
「你是吗?」她放肆的问。
「我想——我应该是。」他结巴的。
她召来侍者又要了酒。
他默默地拿起酒杯,整整的喝了一杯。
他们喝了不少酒,讲了很多话,事后都记不得那是什么,总之很轻松,很开心,很兴奋,很愉快。
午夜三时她送他回家,临分手时,她主动在他脸颊上印上一吻,扬声笑着离开。
立奥昏昏沉沉的上楼,倒在床上就睡,根本不知道脸上的唇膏印。
是早起的可若发现的。
立奥身上未散的酒气,加上那鲜红的唇膏印,她呆怔一下。她绝对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但她意外,这不是记忆中的立奥。
并没有吵醒他,不必大惊小怪,可能是哪个女艺员跟他开玩笑,她还是工作第一。可是,整天在工作中都莫名其妙的心绪不宁,脾气也变得暴躁。
「地门日?」爱咪开玩笑。
可若瞪她一眼,什么都不说。
爱咪知趣地走开。今天天气不好。
下班时,可若打电话回家,立奥不在。
他一定回电视城了。
她不想独自一人回家,想到爱咪,爱咪已离开。
第一次,她想到找令刚,并立刻打了电话。
「怎么会是你?」并不开朗的声音。「我以为你不会再找我。」
「你在说什么。有空吗?」
「还有一组戏,可能要几个钟头,」他闷闷的。「你等一下。」
去了大约五分钟,可若以为他再不回来听电话了,他的声音才响起。
「你在哪里,我现在来接你。」他说。
「你不是还有一组戏?我在公司。」
「半小时到。」他收线。
不明白他在搞什么鬼,不能又能。她匆匆收拾桌子,他的电话又到。
「已过海底隧道,五分到七分钟可以到你公司楼下。」他愉快的。刚才的闷气一扫而空。可若快步下楼,令刚和他的吉普车已停在那儿。
「比预定的半小时早。」她笑。
「见你哦。」他半开玩笑。「找我什么事?」
「很闷,找你聊聊,如果误了你的工作,是我的错。」她说。
「每天都要工作,你却只找过我这么一次。」他极轻松。「我决定放自己假。」
「你这一枚假,多少人受你影响?」
「影响?你没听见他们叫万岁。」
「夸张。」
「为什么?嗯?」他望着她。
「没头没尾,什么为什么?」
「突然找我,声音又与平日不同,为什么?」他目不转睛。
「女人的小心眼儿。」她笑。
「什么意思?完全不懂。」
「见到你很开心,一切OK,没事了。」她摊开双手。「你的笑容带来阳光。」
「你也讲这么文艺的对白?」
「焉什么不?为广告好,再肉麻再文艺的也说。」她皱皱鼻子,很孩子气的一个动汗。「为工作我不顾一切。」
「雨过天青了?」他温柔的问,
呆怔一下,她由心底笑出来。「我第一次发觉,你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原来我就是,但被方令刚三个字破坏了我原来的形象,人人以为我是方令刚。」
「方令刚是什么?」
「一个大陕、一个讲义气的烂仔、一个打不死的英雄、一个儿女情长的情圣,是银幕上每个形象的总合。」
「原来的你呢?」
「心地善良、心肠柔软、情绪不稳定、很多心事、很多郁结、不开心的一个男人,而且你一定不信,我爱看文艺爱情小说。」
她望着他半晌,大笑起来。
「是你吗?怎么我完全陌生?」
「不要笑,那真是我。」他强调。
「自己说的不算数,要别人的意见,要别人慢慢了解。」
「你是天皇巨星,我没有时间去了解你?」她摇头,「偶像只可远观。」
「我不是要你了解方令刚,是我本人。」
「你本人是谁?」
「叫方令刚却不是大家心目中方令刚的那个偶像。」他说。
「太复杂了。」她推开这题目。「我请你去喝杯酒。」
「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地方,没有圈中人去。」他像孩子般兴奋。「如何。」
「还等什么?」
酒廊里人不多,才踏进一步,可若敏感的看见了立奥和唐碧江,下意识地就退缩,一下子闪出门外。
令刚跟着出来,什么都不问。
「换一个地方?」他说。
「我们——其实也不必避开他们。」她说。
他眼光闪动的凝视她一阵,很了解的说:
「到清水湾我那个秘密家。」
她点点头,随他上车。
不知道为什么,再见唐碧江和立奥一起她心中不舒服,很自然的想起那鲜红唇膏印。
一路上她都没出声,直到吉普车停下来。
「我是不是太小心眼?」她笑着问。
「你很理智,也大量。」
「他们——可能在谈公事。」
「当然,唐碧江是上司。」他很君子。
「你知道唐碧江是怎样的人吗?」进客厅时,她忍不住问。
「不熟,点头之交。」他摇摇头。「不过听说她有很好的家庭背景,是皇亲国戚。」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其他的我不知道。」他到冰箱拿了两罐啤酒,交给她一罐。「这事烦扰你?」
她考虑一下,把唇膏印的事说了。
「这事可有很多种说法,看你选哪一种。」
「我选事实。」
「那就不要猜,当面问他。」
「那怎么行?对他——我讲不出质问的话。」
「没有人能帮你,可若,」他把手放在她肩上。「一就静观其变,再不就当面问清楚,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她思索了半晌、奇怪的是,她只觉得心里不舒服,没有伤心哀痛的感觉,只有遗憾。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我神经过敏。」
「男人和女人去酒廊喝杯酒,有时只不过很普通的事。刚才我们也预备去。」
「是。」她开朗起来,「当然是。女人——小心眼儿,我要根除。」
他很满意的望着她笑。很少见到这么洒脱这么坦朗的女人。
「谢谢你。」他由衷的说。
「谢我什么?」
「在不开心时想到找我,」
「除了爱咪只能找你——」她有些呆怔。她竟然想不起有其他朋友,是不是为了工作,她遗漏了其他更多东西?
「在想什么?」
「我竟没有其他朋友。」她震惊的说出来。「怎么可能?」
「真朋友难寻,原本就是这样,人的本质原来就是孤寂。」
「你在讲电影对白。」她笑。已忘了刚才的震惊。对她,或者没有永驻的不快。
「我在讲心中真话。」他摇摇头。「你还有个爱咪,我——只能找你。」
找她?更是意外。名扬四海的超级偶像,影迷歌迷无数,竟然除她之外找不到另一个朋友,这是太可笑,太荒谬?
「我不合群,脾气不好,圈子里没有朋友。圈子外更没有,是没有机会找。」
「至少你该有以前的同学。」
他眉心微蹙,然后说:
「没有。一个也没有。」
他真是个那么难相处的人吗?她并不觉得。
「你太挑剔。」
「交朋友是缘,眼缘、个性,什么都重要。我不挑剔,只随缘。」
「就是眼角太高,太骄傲。」
「认识你之后,我开心很多,至少有人肯陪我,肯真心对我,当我是个人,不是偶像方令刚。你——很好很好。」
「曾经极讨厌你。」
「那是开始,互相不认识不了解。」他笑起来,太好看的笑容,光辉璨烂。「我以前想过会永远一辈子没朋友。」
「我是太忙,没时间去了解更多人,其实我喜欢朋友。」
「你还是忙下去,别分时间去了解更多人,」他说:「我不想失去惟一的一个。」
「真孩子气。」她像兄弟姐妹般打他一下。说真话,在她心中他还不是爱咪那种无话不谈的真朋友,只不过他是惟一想到的人,如此而已。她不讲出来。
「想不想出去看场电影?」他忽然问。「找一部新片试片。」
「来得及吗?」她很感兴趣。
「当然,他们等我。」他拉起她。「心情好起来,可以上路。」
「但是我肚饿。」
「去买馄饨麪吃。」他不由分说的开车。
是在弥敦道一幢大厦上的试片室,里面只有工作人员,他们一到就开始,根本没有其他人,小小试片室只坐他们。
是套黑社会打斗片,血腥又暴力,好多次可若要暂闭眼睛,无法看下去。令刚演黑社会中正义人士,受很多折磨依然义无反顾,最后虽然打败邪恶,却被暗枪所杀。死得非常浪漫美丽,有一种震撼性的宣泄,也令人有无穷无尽的遗憾。
可若很少看这种激情暴力片,影像的感观刺激令她内心久久不能平复。方令刚的人和银幕上的影像混淆了,她莫名其妙的感动和不安。
「其实你可以不必死。」她说:「为什么那么遗憾的结局呢?令人心裏不舒服。」
「观众喜欢。」他耸耸肩,「尤其女观众,说看到我在银幕上浪漫的死去,可以有类似性高潮的快感。」
「这话我听过,谁讲过的?」她叫。
「亚伦狄龙。」他笑。
「你是东方的他?」
「我只是方令刚。」他傲然。「他是西方的我。」
「我怕今夜会发噩梦,暴力血腥得过份。」
「没有办法,一切投观众所好,创作意念都排第。」。」他说:「知道吗?我现在拍的是喜剧,夸张胡闹无厘头喜剧。」
「你能吗?」
「导演认为我能,观众要看我耍小丑,我就能。」他说得无奈。
「你甚至没有多一点笑容。」
「我没有笑容无所谓,观众笑就行了。」
「做演员不是这么惨吧?」
「我是。我的愿望是尽早退休。」
试片看完他们去宵夜,轻松自在。可若已忘了黄昏的不快,谈笑风生,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竟然全无隔膜。
他送她回家,她说:「夜游结束,大家回家休息。」
「我送你回家,我还有事。」他说。
她意外地望着他,他眼中分明已有疲倦。
「什么事明天再办,你累了。」她关心。
「下午的那组戏改成夜班,他们在等我。」他终于说。
「是我的错,我完全不知道。」她惊叫。「我耽误你那么多时间,该死。」
疲倦变成一抹温馨,一抹暖意。「我愿意陪你,我们是朋友。」他拍拍她,吉普车飞驶而去。
盛着那种温馨和暖意上楼,看见立奥安静地坐在灯下看书,「我在等你。」
「啊——对不起。」她有着莫名的不安,也不知道谁对不起谁。「我不知道。」
「我应该提早告诉你,」他微笑。「我也刚回来半小时。」
他们互相都不问去了哪里,彷佛是默契,都在避免这问题。「想不想吃东西?我弄。」她说。
「不,你过来,我们好久没时间这么坐着聊聊,大家都忙碍莫名其炒。」
她很柔顺的坐过去。感情上她温柔。两人互相凝视良久,竟然都想不出该说什么。以前心灵的交通有了阻隔。
「你是不是怪我太投入工作,忽略了你?」
「怎么会?」他摇头。「我也忙。」
「觉不觉得我们陌生了些?」她天真的。
「我想——或者不是这问题。」他吸一口气。「我们的生活圈子太小,朋友太少,就是我和你,是不是太单调沉寂些?」
「是吗?」她震惊。黄昏时她也想过这问题,还跟方令刚谈过。
「下午开完会,跟唐碧江去喝杯酒,她也有这种感叹,好朋友难求。」他很自然的说。
「唐碧江背景那么好,又是皇亲国戚,怎么也会没有朋友?」
「她很骄傲,眼角很高,很挑剔。」他说:「她不随便交朋友。」
「她很看得起你。」
「是。她当我如弟。」他说得颇坦然。「她是个很有教养,很高尚的女人。」
「能有她这样的朋友或姐姐也很不错。」她由衷的。「他们说她很照顾你。」
「我工作是靠实力,不需要人照顾。」
「别小心眼儿。」她笑起来。
「你工作累吗?想不想休息?」他望着她。
「你有什么好提议?」
「旅行,」他长长吸一口气,「我想拿个假期去旅行,随便去哪里。」
「我恐怕不行,工作堆积如山。」她立刻反应。「这是小公司的难处,我们不能拒绝生意,接了又来不及做,真痛苦。」
「那就算了。」他有点失望。
「你可以自己去或找同事去,不必等我,工作太疲累是要放松,否则神经就会断。」
「我——考虑。」他仿佛有困扰。「可若,有时你单独在家,会不会觉寂寞?」
「有时也会,不过太累,很快睡着就忘了。有时我找爱咪陪去喝杯酒,有时——」她好像想起什么,说不下去。
「有时什么?」他问。
「没有。我没试过一个人去喝酒,」她笑。「不知是什么滋味。」
「单身女人喝酒不好,人家以为你有目的。」
「可能是。我见一些单身喝酒的女人,都带着点邪气。」
「正气的你最好连酒都少喝,不配你的形象。」
「又不是明星哪儿有形象。」她笑。
「见过方令刚吗?」他突然问。
「见过。他有空总会给我电话。」她完全不想提今夜和令刚的事,因为根本什么也没有。
「早些——休息吧。我去洗澡。」他不再说什么,迳自走进浴室。
   
第四章
他坦然无惧的望着她,眼光温柔,像一团流转着的深情,是那么深,那么不见底。
三天后,可若在床头柜上看见立奥的字条「今天赴泰国旅行,四五天回,勿念。我会给你电话。立奥。」
简单的几个字,显然写得匆忙。
大概临时找到同伴,一起赶着上路。可若不以为意,她工作实在忙,在公司的时间脑子没有一秒钟能停止,不可能想其他,等工作完了,她也没有力气想其他。
令刚上午来过电话,她没时间听,正在开会,直到回家才想到回话。
「令刚正在拍戏,」我是他的经理人。「哪位?找他什么事?」
「林可若。是他找我,我回电而已。」可若不喜欢听他盛气凌人的语气。
她收线。
喝一怀咖啡也挡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睡意,她斜斜的在安乐椅上睡熟。
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话铃惊人的响起,把她吓得跳起来。
「喂,谁?谁?」她胡乱说。
「你没事吧?可若。」方令刚的声音。
「怎么是你?清晨四点?你还没睡?」她叫。「你吓死我。」
「对不起。我还没拍完戏。」他歉然说:「现正在打灯光,我趁休息打给你。」
「也没事。我覆你电话而已。」
「明天有没有空?」
「不行不行,明天极忙碌。」
「下班以后呢?」
「如果你不怕见一个筋疲力尽的战士的话。」
「下班后我来接你。」
「有事吗?」
「本来没有。刚才我提前看了今天早报。」
「那又怎样?」
「你不知道?于立奥呢?」
「他去了泰国——有什么事?」她不笨。
「有人在泰国机场看见他和唐碧江。」他直率地说出来。
「啊!」她震惊。「他说他们情如姐弟。」
「但愿所有看报的人都相信。」
回到公司,可若觉得听有的人眼光都怪异,即使在忙碌中也不忘望她一眼。她看了那份报上的消息,写得颇有骨头,但是,结伴旅行能代表什么吗?
唉。她忍不住想,孤男寡女结伴旅行能不代表什么吗?
她很烦恼。都是她没时间陪立奥才搞出这种事,人家都以为她情变,她失恋,其实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是不是?
下午,她觉得压力越来越大,不停的见人,不停的听电话,不停的讲讲讲,她真的就快受不了。送走一个客户,她举起双手狂叫一声,咦,是好些,舒服些。有人说这是舒缓神经的好办法,有道理。
爱咪闻声而入,疑惑不安的望着她。
「想哭就大声哭一场吧!」爱咪说。
「我没有时间哭,只能怪叫一声!」她摸一把疲倦的脸。「还要开一个会?」
「可若,」爱咪只叹一声,「不要强撑,认个输,心里会舒服好多。」
「为什么认输?我输了什么?」
「像你这样的女人最可怜,争强好胜,死不认输。男朋友跟人走了还强自镇定,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你还在这边用工作麻醉自己。我忍了一个上午不出声,再不开导你,我看你就变疯子。」
「你说什么?」可若皱眉。「我是太忙了,忙得心都要爆炸,什么男朋友跟人跑了?你知不知道是我叫他去的?」
爱咪意外又不能置信,哪有可若这么大量的女人呢?看来可若又不像假装。
「不是受了刺激?」她问。
「感情的事刺激不了我,我看得好淡。」可若笑起来,「有缘就在一起,没缘就拉倒。这个世界只有努力工作才实际。」
爱咪凝视她半晌。
「我完全不懂你,完全不懂。」
「不懂就算了,什么时候开会?」
可若提起精神走进会议室。
她嘴里讲得轻松,心中仍不是味儿。至少,对,至少立奥该告诉她那旅行伴儿是唐碧江。再大方的女人,看报上那么写,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的确是个不重要的会,该让阿迪代她。正不耐烦,爱咪敲门进来。
「方令刚来了,在你办公室。」她耳语。
可若点点头说「我就来」。她并没有立刻离席,还是勉强开完会才回办公室。
「今天别再跟我提工作,我会发疯,」对着令刚,她的心情开朗起来。「若你有空,我们可以出去狂欢。」
他定定的审视她的脸,沉默着。
「我不强迫你,没时间就算。」她挥挥手。
「真受了刺激?」他沉声问。
「不知多刺激。」她夸张的说。「今天做了两倍于平日的工作,简直是冲锋陷阵横扫千军。现在我只想去狂欢一阵。」
「我不是狂欢型的人。」他视线不移。
「不是狂欢型也要陪我。」她笑。「你是自投罗网。」
「好。」他也笑起来,笑得真诚。「那我就舍命陪君子。」
「不需要舍命。」她拍拍他,像男孩子的动作。「只需要付出最大的忍耐。」
他俩在众人的视线下,离开公司。
可若不介意公司的人怎么看待她,怎么讲,她从来都是这样光明磊落,大大方方。
天空下着微雨,天巨阴黯得很。
「我竟不知道外面下雨。」她感叹。
「你太投入工作,永远关在办公室,外面世界有太多你不知道的事。」
「是吗?」她惊奇。「我以为我做广告已经够消息灵通,知道得够多,够八。」
「你只看一个角度,一个层面,太狭窄。」
「你这么以为?」
「是。女人不需要太拼命工作,除非她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她问。
「譬如地感情失意,譬如她太热爱金钱,譬如她——」他眼中隐有笑意。「她心理变态。」
「你才心理变态,胡说八道。」她笑。
「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热衷工作。」
「除了工作,我没有嗜好。」
「工作是工作,不是嗜好。」
「我不习惯无所事事,不习惯空闲。」
「你精神没有寄托,没有依归。」
可若呆怔一下,摇摇头。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想一想,然后告诉我结果。」
她果真想一想,但她摇头:
「没有结果。」她皱眉。
她再想一想,还是摇头。
「当然不是证明自己的价值,也非要比男人强,更不是野心,我只是工作狂,不想令自己静下来,不想令空闲太多——」
「焉什么?」他逼视她。
她答不出话,好半天才疑惑的。
「真是精神没有寄托,没有依归。」
「感情上也如此。」他认真地说。
她沉默了半晌,脸色有点改变。
「停车。」她叫。「停车,不不,我现在需要一点酒,我要冷静的想想。」
他带她到附近一家很不错的酒廊。
她拿起酒怀一口就吞下,脸颊上涌起淡淡红晕,眼神却迷惘。方令刚完全不打扰她,只静静地陪伴着。
她再喝一怀酒,眼中迷惘一扫而尽。
「我想跳舞,你能陪我吗?」她要求。
「一定陪。虽然我不会跳舞。」
他送她回家,她刻意打扮,再出现时完全变了一个人,艳光四射,女人味十足。
「我从来没试过如此打扮。」她有点窘惑。「我只想试试。」
「比明星更漂亮。」
「不和明星比。唐碧江如何?」她笑。
令刚眉心微蹙,讲不出话,
「比不上她,是不是?」她挥一挥手。「学做一个很女人的女人还真不容易。」
「女人就是女人,你是女人,做真正的自己最重要。」
「你没有品味,不跟你讲。」她情绪高昂。「我们去哪里?」
「说实话,一点也不懂该去哪里。」他咬着唇。「闯闯兰桂坊如何?」
「刀山油锅,阴曹地府都跟你闯。」她挽着他的手,大方地随他离开。
她的行动有点反常,他保持冷静沉默,这个时候不能两人一起闹,否则一定麻烦。  车过海底隧道,她逐渐冷静下来,那一丝酒意也随风而逝。她也沉默。到兰桂坊,把车交给代客泊车,他们随便选了一家可跳舞可喝酒的地方。令刚很机警,坐下来就四下打量。
「有。」三个圈中人。」他说。
「你介意吗?影响你吗?我们可以换一家。」她又变回正常,若无其事。
他微微牵扯嘴角,有点不屑的说:「我并不拥有很好的名声。传言很多。」
她盯着他看,好半天才眨眨眼。「刚才你那种牵动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不是影迷口中能「杀死人」那种?」
「我最杀死人的是眼神,要不要试试?」他故意用眼睛瞄着她。
「饶命啊,我还不想死。」她笑。
两个人要了酒,对坐了很久,谁也没提起要跳舞。
「我不习惯今夜你的样子,好像面对的是另一个人。」他望着她笑。「感觉很怪。」
「不是美艳动人吗?」她眨眨眼。
「这感觉——很像在拍戏,」他坦率的说:「对着你,我完全不想做戏。」
「要我怎样?」她指着自己。「我们跳舞。」
他真带她入舞池。可若敏感的觉得真有人在注视他们,是所谓的圈中人吗?偷看一眼令刚,他全然不理,非常自在。
他轻轻拥住她。
很慢很柔的音乐,没有明显的拍子节奏,他们只随着音乐随心所欲的跳着。他怎么跳她就怎么跟,没有章法的舞居然跳得很好、很合拍。跳着跳着,她有点累把头枕在他肩上,他自然的拥紧了些。转着转着,越是沉醉,越是投入,越是沉默了。
不知道跳了多久,可若的感觉是昏昏沉沉,渐有睡意,步子也浮起来。音乐节奏突变,惊醒了带醉意的他们。
她抬头望他,他眸子的凝肃沉深令她的心颤抖一下,猛跳一下。她立刻站直。
「我几乎睡着了。」她强打精神。
他握着她的手,带她回坐。他什么都不说,只深深凝注。
她莫名的不安,又要了酒。
刚才的震动,心颤是怎么回事?以前从未试过,立奥也不会。难道就是他的迷哥迷姐说的杀死人眼神。
想说些什么,又我不出话题,只能一口又一口的喝酒,两三下子又尽一杯。
「别再喝,我送你回家。」他召来侍者。
她无意回家却也没有反对,沉默的随他离开,随他上车。今夜的气氛颇怪异,她不习惯,或者是那种场合,那种情调,她不知道。早些离开是对的。
车向隧道驶去,谁也没说话,有默契的保持沉默。沉默的车厢中只闻彼此呼吸声,有着莫名的温馨。
这温馨一直轻轻地敲动她的心,一下又一下,喜悦又不安,想拒绝却又出不了手。
车停下来,就在她家大厦门前。
「谢谢你陪我整晚——」她说。
一股大力量拉扯得她失去重心,跌进他怀里,无头无脑的吻像雨点般洒下来,淋得她失去意识与方向。发生了什么事?喜悦变大,不安变大,他他他——猛烈推开他,整个人呆了般的坐在那里。
他坦然无惧的望着她,眼光温柔,像一团流转着的深情,是那么深,那么不见底。
「原谅我的冒昧,我不想再控制自己。」
她要深深,深深,深深吸气才能令自己平静,令意识清醒,令心跳缓慢。
「晚安,再见。」她转身欲下车,喜悦不安又加上莫名的羞怯,使她不敢再面对他,她绝对想逃开这儿。
他捉住她的右手硬是不放。
「你不能这样就走。」他涨红了脸。那丝稚气和不甘心,令他涨红了脸。
她再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把所有情绪压下去,她用平常一贯的语气声音说:
「太晚了,我们都好累,改天再谈。」
「你不能把发生的事一笔勾销。」他急起来不顾一切。「你不能否认一切。」
「我想——我们都有点醉。明天,明天我答应一定见你。」
「我要现在讲清楚。」
「方令刚。」她看他一眼,那张俊脸又急又恼,令她决绝的话说不出口。「不要无赖,今夜我太累,明天再谈,好不好?」
「不好,明天你一定否认一切。」
「我们绝对不适合,还是个误会,不要再让误会扩大或继续,我们重做好朋友。」她急切地想摆脱一切。
「你心里面真这样想?」他逼问。
她呆怔一下,她心里真这样想?不不,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事是她前一秒钟无法想象的,她根本不看重男女感情。和令刚之间只是朋友,一清。」楚的朋友,她什么都没想过,真的,没想过。只是——刚才那莫名的喜悦和不安却那么真切!
「令刚,我不想制造绯闻,不想让人看笑话,尤其这么敏感的时间里。」
「我不逼你答应任何事,但刚才——刚才的一切,你不能否认。」他说。
「我不否认我曾感到喜悦,但也不安,因为这一切根本不可能,而且太荒谬,想想我们的身分,各人的环境。」
「撇开身分,环境和一切外在因素,只是你林可若和方令刚,你回答我。」他紧握她手。
「你——要我说什么?」她摇头。
「你故意为难我,」他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的,「好可恶,林可若。」
「我不能告诉你我爱你,因为我没这感觉。」可若硬起心肠,「或者——不讨厌你。」
「可是我要说,我爱你,我喜欢你。这么久了,你不要假装不知道。」
她震惊。爱?从何说起?她身边一直有立奥,她发梦也没想过爱第。」个人。从未想过。
「公平点,我们只是好朋友。」
「随便你怎么说怎么想。」他开始生气。「我已经表明了一切立场,我已开始行动,而且永不放弃。」
「是谁为难谁了?」她故作轻松的笑。「令刚,你把一切会弄得尴尬,我们以后还见不见面?」
「我不会放过你。」他放开她的右手。「这一辈子第一次决定做我想做的事。」
「令刚,」她跳下车。「再见,好好休息。」
一转身,她跑进大厦,带着砰然心跳,直奔家中。
家中寂然,她仿佛听到「砰砰砰」,啊!心跳真有声音的。
她为自己倒了大杯冰水,一口气吞下去。还是不是令心情平静,实在意外得太不能想象,方令刚怎么——怎么?
她用力摔摔头,想摔淡刚才的一切记忆。她没有玩火,火却烧到她身上。
她不爱令刚,完全不爱,一点也不爱,他们只是好朋友而已。今夜——今夜只是失态,只是她的一丝迷惑。
对令刚,她迷惑。
用冷水冲凉,用冷水冼头,再喝一杯冰水,她把自己安置在安乐椅上。
以往每坐这儿,是她特别放松,特别舒适的时候。看一点书,听一点音乐,很自然地恬然入睡。
可是今夜书看不进,音乐嫌烦,整个人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或者——该找个人谈谈。
第一个浮起的脸庞是方令刚。怎么又想起他?不不,不能找他。
爱咪吧。时间太晚,她不会介意的,她急于和人——任何人谈几句话。
爱咪睡眼惺忪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几点钟了?天快亮了吗?」
一听见爱咪的声音,奇异的,她镇定下来。
「我又发疯,是我不好。除了你没有别人可找,请忍耐。」
「双倍OT的钱。」爱咪呻吟。「你们都是夜猫子,为什么不找方令刚?」
又是方令刚,她逃不开这个人吗?
「爱咪,你可以不出声,不发言,让我自己胡说八道好了,你只要借出耳朵。」
「你要说什么?三角形爱滋大战?一副轰烈成仁状。」爱咪笑,她醒了。
「我——哎。有点困扰。」
「街知巷闻啦,于立奥和唐碧江双双情奔泰国,你只是有点困扰?不是大闹情绪?」
「别打岔,把话扯得那么远。」可若真的烦乱不安。「他——表态了。」
「他表态?谁?谁表态?表什么态?」
可若犹豫一下,轻轻吐出方令刚三个字。
只听见爱咪「嗖」的一声吸一口气,就此没有了下文,连呼吸声都不闻。
「爱咪,爱咪,你听见我讲话吗?」
「是不是?被我说中了。」爱咪叫得惊天动地。「我早知有这一天,我早看出来了,偏偏你不听不信。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我很尴尬,这不可能。」可若叹息。「以后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
「你真这么想?」
「他使我迷惑,我承认。也没见过外型此他更好的男人,但我不爱他。」
「可若,想深一点。」爱咪说得特别。「你真不爱他?对他无意?」
可若真的想了好半天。
「千万女人的梦想,现在临到你头上,你竟拒绝?」
「我没把他当偶像,他只是个条件不错的普通人。」
「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照我说应该去黄大仙还神,你中头奖。」
「别开玩笑。」
「你被吓坏了,只想逃,是不是?你现在还没冷静下来,心中十五十六,又惊又喜又不安,是不是?」爱咪一连串说:「还否认什么?你根本早对他有意。」
「爱咪!」
「跟官这么久,怎会不知官姓什么?你平日绝对不会对一个普通人那么好,随传随到,对他的事比自己更热心。想想看,早有迹象。」
「只是有点好奇。你和立奥都说他传闻不好,而我看他人却不错——你别想歪了。」
「是我不好,多嘴讲他的传闻。有的女人是这样,对方越坏越不堪,她越想打救,同情心大于一切。你是那种女人。」
「不是不是。我不是救世主,不打算救人。他是个不错的朋友。」
「试试看,银幕上他是大情人。」
「认真点。给我出个主意。」
「如果我是你,求之不得。」爱咪想也不想。「方令刚哦。若你硬是不承认对他有好感,干脆来个不理,拒绝再见面。」
「我做不出。」
「这不是你个性,又怕烫又想吃。」爱咪笑。「何况这个敏感时期,于立奥和唐碧江,你和方令刚,你胜出十个马位。」
「别把立奥和唐碧江的事过分渲染,或者他们之间真没事呢。」
「要捉好在床才算?」
「讲话越来越难听。我休息了。」
「等一等,可若。」爱咪放柔了声音,很真切的关怀。「不要太硬颈,不要为难自己,是不是或接不接受不必在今夜决定,听其自然,时间往往会替你解决。」
「谢谢你,爱咪。真的。」可若收线。
是不是像爱咪所说的那样呢?她心更乱。
第。」天在公司的办公桌上看见一封信,没有邮票,写着「ByHAnd」,字体并不纯熟,却很刚硬。谁给她的信?
「真实的我不是个浪漫的男人,那是电影中的方令刚。但我真心。放工后请勿外出,我一拍完戏会立刻找你。  刚」
简单潦草的字条,看来写得匆忙。
「谁送来的。」可若大声问。
「最早到公司的人发现这信插在玻璃门缝中,他拿进来的。」爱咪似笑非笑的进来。
「疯了。」可若喃喃的说着。
心裏是有点感觉,可是她不知是什么。她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
「很浪漫,是不是?」爱咪又妒又羡。「说不定他刚拍完通宵戏就送来。」
「浪漫不是这样的。」可若没好气的把信扔在桌上,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状。「请勿随便替浪漫两个字下注解。」
「一夜之间境界高深了,佩服。」爱咪拱拱手,顽皮地笑。
「今天我重点工作是什么?」
「是等待。等待一个接一个的梦。」爱咪古灵精怪。「几个客户要见你。」
「那是什么梦,噩梦。」
「美梦。可满足你工作狂热,可令你积聚财富,可令你名气更大。」
可若盯着爱咪,心中反覆思索爱咪说的话。工作狂热,是,她有。积聚财富?她没有想过,那是自然随工作而来,名气,多虚无飘渺,连感觉都没有。
她努力工作的目的是这些吗?不不,这有点冤枉她。那么,她这么拼命工作为什么?像许多女强人般,证明自己的生存价值?笑话,生存价值不必证明,原本就存在,这是信心问题。那她是为谁?
「回答不出?是不是?」爱咪笑了。「你是人云亦云,大家都工作,你就工作,有这需要吗?你又没有家累。」
「不要混淆我思想,胡扯乱扯。」可若作状板起脸:「人不工作岂不变废人?」
「废人?!多美好的事物等着我们,你没张开眼睛看而已。」爱咪夸张。「若我是你,我休假两个月,玩个饱,工作回来才算。」
「为什么我要休假两个月?我现在斗志旺盛,灵感极多,我并未枯竭。」
「唉!可若,你照照镜子。」爱咪摇头。「于立奥的事令你不安兼没面子,方令刚的事令你意乱情迷,此时不休假还待何时?」
「强词夺理,出去工作。」她大叫一声。
爱咪扮个鬼脸转身就走。可若坐了一分钟,站起来大步跑进洗手间,她要看看镜子里的她并无异样,不因没睡好而生黑眼圈,她看来依然精神奕奕,眸中生光呢。
对镜子笑一笑,她算是漂亮女人吗?
「不算太漂亮,你有气质。」爱咪什么时候进来的?「与众不同,」
「你想炒鱿鱼?」可若笑了。
「我想你开心。」爱咪的笑脸像满月。「波士,女人该享受青春,享受世界。」
「不是享乐主义。」
「一个问题,你可曾恋爱过?」
可若呆怔一下,当然有,她和立奥不是吗?
「不是你和于立奥那种,」爱咪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是轰轰烈烈,可生可死的。」
「那只是电影小说里的话。」
「我看一个女作家写过,若这辈子没轰烈地爱过,没有可生可死的经历,那是白活了。」
「哪个混帐女作家说的?生命中重要的事太多了,爱情算什么?」
「算什么?你别否认?你现在就为情所困,你是工作一阵跑来洗手间照镜子的女人吗?你否认不了。」
「不要砌生猪肉,硬来。」可若开门离开。「我不过是情况尴尬而已。」
「有什么尴尬,试试接受方令刚,另一方面跟于立奥摊牌。」
「不要一棒子打死立奥,我要他亲口跟我说,他说什么我都信。」
「掩耳盗铃、全世界的人都不信。」爱咪生气。「工作上你那么爽朗决绝,感情的事上却拖泥带水。」
「我不想多生枝节上可若轻叹。「我很懒,想安于现状。」
爱咪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瞪她一眼就回到自己办公室。
可若一连见了三个客户,都是来讨论新拍广告的,她公司的生意是越来越好。
「我是看多了你拍的广告才来找你的,我对你有信心。」客户这么说。
她才三十岁,算是成功了吧?
下班后,她立刻回到家里,下意识的有个感觉,她该回家。她告诉自己,与方令刚无关,她是为等立奥的电话。
立奥说过打电话回来。
整夜,电话寂然。没有令人心跳的悦耳铃声,只是寂然。
可若捧着一杯茶坐在安乐椅上,她空等了一整夜。
站起来预备休息,一点钟了。立奥在泰国也不可能这么夜都不休息。
刚想进卧室,门铃响起。
呆怔一下心底莫名其妙就热切起来,有种无法形容的喜悦泉涌着。
是他,方令刚。
隔着铁门,她竟不开门。她怕什么?
「我能进来吗?」他盯着她看,眼中隐有笑意。神情却严肃。
「太晚了,明天——」
「是你讲的话吗?林可若。」他笑。
她脸一红,低头打开铁门。怎么变成婆婆妈妈的小女人呢?不行,她是林可若。
他轻轻拥她一下,很自然的。她强作镇定,心中却在轻颤。
老天,她竟怕他?
「刚拍完——?」
「不,布景要修改,有三个钟头休息时间。」他盯着她看。「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可以回家,可以找朋友。打扰我这上班族是很残忍的。」
「你是我可找的惟一朋友。」
「我曾碰见过你带一个十分时髦的女人消夜,她不是朋友?」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讲。
他皱眉。一言不发。
「你若想知道她的事,容我坐下慢慢讲给你听。」他说。
「不不,我为什么要知道人家的事。」她脸红。那女人关她什么事呢?她才不小心眼儿。「你只能坐一阵,明天我上班。」
他紧紧的盯着她看,他常常这么盯着她的,今夜特别令她不自在。
「你曾经剪片通宵也不担心上班。」
「那时——怎么同?」
「怎么不同?」他完全不放松。
又是那种能「杀死人」的眼光,她的心又一阵阵轻颤着。
「不要逼我。我很混乱,我需要一点时间弄清楚。」她很真诚的说:「最近发生一连串的事,我接受不来。」
「若不逼你,你不会去弄清楚,你只重视工作。其他方面糊里糊涂。」他移近她一些。「你把感情扔到哪儿去了?」
「噢?你开玩笑,」她涨红脸。「我要清清楚楚,我是指立奥的事。」
「外表新派开明的你竟如此传统。」
「我是这样的,固执起来我像牛。若看错了,请回头。」她故作轻松。
「我的固执比牛更甚,我是个不回头的人,不论对错。」
「不论对错不回头的人太蠢、太儍,会害死自己一辈子。」
「对自己的决定无怨无悔。」
「好像在讲台词,」她真的轻松下来。面对令刚,也不是那么为难。
「永不混淆戏和真实人生,虽然对我来说它们有时很相像。」
「想表达什么?」她不懂。
「她是梁美仪。」他突然说。
「谁?谁是梁美仪?为什么提她?」她愕然。
「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宵夜的人。」他说得相当认真,「她是我义父的太大,」
「那又怎样?」她睁大眼睛傻兮兮的。
「你不是想知道吗?」他脸色颇特别。「我和美仪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很好啊!现在很难找这么长久的感情。」她说得略有夸张。心里莫名其庙米妙的不舒服。
「我当她是妹妹,她——是玩得很颠、很疯的那种人,不拘小节。」
她不出声,为什么告诉她这些?
「有时候她很讲义气,有时候她很不讲理,基本上她是好人。」
「我知道了,你们等于算是契兄妹。」她终于替他把关系理清。她的天真令他微笑。这就是在公司精明能干,日理万机,自己创业的广告界女强人吗?
「是。」
「她在哪里?」
「当然在她家里。」他失笑。
「我是说她没工作吗?或是其他什么?」
「没有工作,家里环境不错。」答得有些迟疑。「她不喜欢工作,不喜欢受拘束。」
「父母是亿万富翁?」
他只是笑,没有认真的答覆。
「我不知道没有工作的感觉,换成我,可能窒息,可能变成一摊烂泥。」
「各人性格不同。」
「你义父又是什么人?另一个亿万富翁?」她纯粹开玩笑。
他呆怔一下,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
「他是陈炳权。」他说。
陈炳权,对可若来说只是个名字,和任何普通人没有分别。可是令刚说时的神情却是那么古怪。
「何方神圣?」可若半开玩笑。「没听过。」
她说「没听过」,他仿佛放松一些。
「是个有多种生意的商人。」他说:「他也投资拍片,多数由我主演。」
「有这样的义父,难怪你红遍天下。」
他没有再接着讲这题目。
「他——有电话回来吗?」他问。
「啊,你说立奥?」她耸耸肩,并不认真。「没有,可能太忙着玩乐。」
「真不在乎?」他望着她。
「我在不在乎,有帮助吗?」
「应该是这种态度,」他很高兴。「不知道你感情上是否受伤,但仍牵挂。」
「换成你,你牵挂不?」
「会。毕竟相处那么久。」他想一想才说:「说说你们。」
「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他很照顾我。」她大方地说:「他颇有才华。我们谈得来,最主要的,读书那段孤寂的日子里全有他。」
他摇摇头,做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
「这很重要,人们习惯了在一起。」她很下意识的摇头。「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有没有恋爱的感觉?」
「你所谓的恋爱感觉是什么?」
「很难解释,或者强烈的感觉啦。」他摊开双手。「那种感觉令思念会更变得很甜或者变得很痛,不能自已。」
「感觉是甜或痛?不懂。」
「譬如——」他努力解释。「譬如想起你们相处时的快乐、珍贵,令你的感觉神经收缩变成很甜蜜。又或者见不到他时,强烈的思念,吵架时的痛苦——」
「完全不是这样的。」她哈哈笑。「你这些全是戏里面的台辞,真实人生不是这样。」
「真实人生或不是这样,但感觉相同。」
可若呆怔一下,她看到他眼中认真的眼神,不忍再辩下去,心中有丝莫名的柔软。
「我对感情没有深刻的了解,或许你对。」她说:「我太不像女人。」
「不。是你没碰到过。」他说:「若你碰到,你不会如此淡然,感情能令人要生要死。」
「那是古代的感情。」
「古代?你的古代是什么时候?」
「十年八年或者再久些。」她忍不住笑。「现代人哪有为感情要生要死?蠢人的行为。」
「你碰到过就不会讲这种话,」他突然捉住她的手,有些发怒。「你要相信我,不理现代古代,爱情不变,感觉相同。现代人也有很多真挚感情,只是他们碰不到对象,无从表达而已。还有,更多人因为不同的原因,掩饰了自己的真情。」
「不要激动,我不否认感情,只觉得它并非那么重要而已。」她挣开他的掌握、
「爱情重要,它能支持你活下去。」
「生活下去的理由很多,不要把人生看得那么狭义。」
「林可若,你可是故意跟我过不去?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是不是?」他涨红了脸。
「我没有为难你。」她吸一口气,「这并不是什么重要问题,不值得吵。我心里真是这么想,不能强逼我认同你。」
「你——」
「好。我承认没有碰到过你说的那种爱情,我得保留态度。」她笑,她想缓和气氛。
他脸上的怒意、激动渐渐消失。
「对不起。」他也笑。
「刚才我真激怒你?」她问。
「我对原则很坚持。」他望着她,真诚坦然。「尤其——对我在意的人。」
「令刚,这么偏激执着,对你自己完全没有好处。」她由衷的。
「我为人做事从来不要好处,」他不屑的。「做了算数,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对错由它。」
「这不像你讲的话。」
「你根本不了解我,只看到表面上的方令刚,你对我总用游戏的态度。」他不满。
「我们是朋友。」
「怎样的朋友?这是个多重性恪不快的人,好,有空余的时间帮他一把,恩惠一样。你可用心对过我?」
「令刚——」
她难堪了。
他们相交并不深,虽然相处融冷愉快,她还有属于自己私人的一切,怎能全心全意用「心」来对待他?
这是否过份?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又说「强人所难」。」
「真话,除了爱咪,你是我最接近的朋友,有时见面比见立奥更多——」
「你爱于立奥吗?」他唐突的。
「这——」她皱眉。心中莫名的就矛盾起来。「我们或者是感情,不是你说的爱情。」
「这是你自己说的,请勿忘记。」
「别这么孩子气。」她失笑,「这是你休息时间,不是来跟我争论的。」
他望着她一阵,笑意从眉梢眼角,从唇边漾开了,带来一时星辉。
「我要一杯咖啡。」他说。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煮榨菜肉丝麪给你呢?或三文治?」
「你会煮榨菜肉丝麪?」他惊喜。
「在美国念书的人谁不会?买一罐现成的榨菜丝,买肉丝炒好,放在一起加水煮,再加麪就成了。味道还保证好。」
「有现成的料吗?」他孩子气的兴奋。
「它原是我今夜的晚餐。」她跳起来。
她为他预备咖啡,就立刻去厨房做麪,十五钟,又香又热的榨菜肉丝麪来了。
「天大的引诱,虽然我节食。」他漂亮英俊的脸上全是满足。「对榨菜我有偏爱,它蒸鱼,炒牛肉,煮汤,煮钙,配任何其他食物都好吃,它是我的最爱。」
「最便宜方便的东西就这么满足。」她笑。
「从来没有奢望鱼翅捞饭,任何东西都及不上我的榨菜。」他开始吃麪。
可若静静坐在一边,她开始好奇。
这个雄霸歌影坛的超级天皇巨星背后,到底是些什么?一碗榨菜肉丝麪就可令他兴奋满足至此,为什么还不眠不休的在名利圈搏命?这不矛盾吗?
但刚才一利那的兴奋满足的确发自内心,他脸上那种快乐,不是他拿一千万片酬便能出现的。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令刚从全心全意的食欲中抬起头,碰到可若黑若星辰般温柔的眸子,她这么定定的凝注他一定很久了,温柔已扩至嘴角,她第一次这么凝视他,却是他梦中出现千百次的影象,一刹那间,他快乐得呆住了。
两个人就那么温柔、满足地凝眸相望。
「啊——」她突然醒觉,猛然站起。「我把碗收回去。」
「等一等。」他按着她桌上的手。「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像被人突然揭穿谎言一般慌乱。「我其实什么都没想。」
「不是真话。」他捉紧了她的手。「焉什么不肯告诉我?」
「真的没有,你弄痛了我的手。」她用力抽回手。「我只是看着你吃麪。」
「第一次有女人煮麪给我吃。」
「你母亲呢?她也不煮?」她胡乱说。
他的脸突然就变了,变得很奇怪,很难看也很尴尬。
「我该走了,」他站起来。「谢谢你的麪。」
「谢谢你的午夜探班。」她笑着说:「间中一次好了,我不能牺牲太多睡眠。」
「你会去探我班吗?」他转身问。
「有时间、有心情又正好你在拍戏时。」
「不要再以游戏的方式对我。」拉开大门,他大步而去。
可若收拾了一切,想休息,心中却是莫名其妙的兴奋着。刚才令刚来到的的确确的影响了她。
既然睡不着就不必勉强,拿一罐冷啤酒坐在窗台上看夜景。夜是神秘又多幻想的,谁知道对方那黑暗的窗户中发生什么事呢?温馨的?恐怖的?或是什么都没有?喝一口啤酒无意识地住街道上看,令刚的吉普车还停在那儿。
她的心砰砰剧眺起来。这个全身看得矛盾重重,心事多多的天皇巨星又怎么了?
有个下楼问他的冲动,可若努力抑止住。不要再惹起更大的误会,她负不起这个担子,感情担子。他们是两个王国的人。
啤酒喝完,吉普车仍停在那儿,令刚在车上做什么?睡着了?他四点钟要回去拍戏,不是吗?为什么仍坐在车上?太任性了。
可若回到床上,熄了灯。
没办法,令刚在楼下,她没办法入睡。
这天皇巨星到底要怎样呢?
是不是演戏的人真的已分不清台上台下,戏里戏外?
他这么做到底想怎样?
重重地翻个身,勉强自己闭上眼睛,令刚不关她的事,立奥就要回家——
更清醒,清醒得几乎痛苦。立奥回来,她将面对什么?不由得她不想,想下去竟有说不出的心惊肉跳。
就此和立奥分手?
跳起来扑到窗台,令刚的车还在。
天已渐渐吐出鱼肚白。
还睡什么?早些回公司吧。
梳冼更夹,喝一杯浓咖啡。这方令刚令她日夜颠倒起来。
下楼,令刚的吉普车是空的,里面没有人。啊,她失笑。大概车坏了,他早巳坐的士离开。没有理由莫名其妙的守一夜。
刚想迈步,背后仿佛有人注视她,她是敏感的人,转身,看见令刚潇洒的斜倚在樯上,两只手放在裤袋里。
「早。」太阳尚未出来,他眼中却有阳光。
「我不明白。」她摊开双手,尴尬地笑。
「我只想送你上班。」他慢慢走过来,用双手圈着她的肩。
「不要这样,我负荷不起。」她抗拒。
「不要这么残酷,对我温柔些。」他喃喃说。
「我们只是好朋友。」她迳自上车。「很感激你送我一程。」
车在晨曦中慢慢驶着,他看来并不疲倦。
「为什么不回去拍戏。」
「我打电话回去,导演取消那场戏。」
「该回家休息。」
「我站在那儿很好,起码我心里舒服。」
「你被影迷歌迷宠坏,这么任性。」
「我可以不任性,但要心里有把握。」
「一夜没睡,你得体谅我今天要整天工作。」她无可奈何。
「能不能一天不跟我讲工作?」他望着她。
「你是真是假?玩笑开得太大了。」她叫。
「你要怎么才相信我的真诚。」他反问。
她呆怔一下。她早知他是真心,只是她——不不,不能越缠越莫名其妙。
「给我一段时间冷静考虑,至少一星期,我要完全不受打扰。」她说。
「给你三天。三天之后我再出现。」
 
第五章
她望着他,他眼中柔情如海,一浪又一浪的袭向她。她的心轻颤,她的确心动,只是……
三天之后,可若回到家里,看见平静安详的于立奥。他在等她。
「你回来了?」她惊喜之外还担心。
担心什么?她说不出。
「我等你。」他淡淡的说:「我有些话对你说。」
可若拿罐啤酒,听话的坐在他对面。
「这几天在曼谷我想了很多,很多,我觉得——我还是搬出去好。」立奥开门见山。
可若不惊讶也不意外,仿佛这话全在她想象中。她也平静。
「这些日子我发觉我们距离越来越远,感觉和以前完全不同,」他吸一口气。眼眸深处仿佛有一丝歉疚。「我不想这样拖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点头。他既然这么说她无意反对,虽然她心中并不那么想。
重要的是她看见他眼眸深处的歉疚,这样的男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很奇怪,越来越觉得,我像你哥哥多些。」他失笑。「对着你像对着妹妹。」
她也笑。怎能不笑呢?
他在宣判他们之间的一切,她要做的只是接受。
难道还能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又哭又闹的?时代不同了。
「明天一早我搬出去,好吗?」他温柔一如以前,感觉,真的完全不同了。
「如果你不方便,我搬也行。」她说。
「不不,我搬。」他抢着说。仿佛仁慈。「你——可有什么意见?」
「我尊重你的决定。」她只这么说。
「你的确是个太好的女人,」他摇摇头。「我曾想过,你可能会为难我。」
她摇摇头,迳自回房。
立奥留在客厅,再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几年的关系和感情,就这么算了?很而嬉、很无聊也很无奈、无辜,然现代人的感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可讲的。
可若床头电话突然响起来。
「三天到了,林可若。」
令刚的声音。
可若觉得好疲倦,什么都不想说,不想讲。
「他在上面,是不是?」
令刚加重声音问。
可若轻轻叹口气,放柔了声音。
「我很累很倦,我不想讲话,让我休息,可以吗?」
「明天我再找你。」他理解的收线。
大家都是年轻人,没婆婆妈妈,噜哩噜嗉,各人把持着自己的一切,感情、烦恼、生活、盈亏自负。
一切看来仿佛理智。
可若吃一粒安眠药。她没有吃药的习惯,上次爱咪买给一个广告演员吃剩的,随手放进她的大皮包。
吃药只为要安静睡觉。她要工作,她要有精力,她要冷静理智。
早晨依时起床,轻手轻脚出门。
她看见立奥蜷伏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很坦然的一副烦恼尽除状。
原来她是他的烦恼,真想不到。
人们不会为某件事停下来驻足而望,同事们如常工作,爱咪接进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可若的工作没有一分钟停过。
「太忙。今天不接听有私人电话。」她说。
「那是什么意思?私人电话?」爱咪问。
「即是说——除了客户,我不听任何人电话。」可若没有表情。
「包括于立奥,方令刚?」
可若埋头于工作中。
爱咪耸肩离开。
广告工作琐碎繁忙,有时为一个字而开半天会。
每个人分分钟在动脑筋,没有半丝时间空闲下来。
黄昏时,同事陆续离开,办公室里又留下可若,不,还有爱咪。
「还不走?」
可若看见静坐写字枱的她。
「还有点事没敝完。」
「不必找理由陪我,我会做到很晚。」
「何事需要很晚?」
爱咪慢慢走进来。「我陪你出去晚饭?喝酒?」
「不,谢谢。」可若头也不抬。
「不需要折磨自己,是不是?」
爱咪彷佛知悉一切。「你不该是这种人。」
「我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可若说:「我只是不想回家。」
「他回来了,报上说的。」爱咪说。
「那又怎样?我承担得起,一个于立奥而已。」她夸张的说:「他要搬出去,很好,我尊重他的决定,就这么简单。」
「一点都不伤心?」
「心在工作上,」她双手一起摇。「我从来不那么重视感情,有也好,没有也好,工作第一。」
「你是吗?」爱咪凝视着她。
「你知道我是工作抂,做起事来我可以不要命,我——」
「这不是你。」爱咪叹一口气。「感情不丰富,不细致的人,怎么做这一行?」
「不。我很理性。」
「为什么要强撑?想哭就哭一场,你会舒服很多。」
「我根本不想哭。也许有点可惜,有点无奈,有点遗憾,但为什么要哭呢?」
「你从来没爱过他?」
「不知道,也许。」可若想一想。「我的时间花在工作上,没时间想这件事。也许。」
「好,我回家。」爱咪摊开双手。「你根本没诚意跟我谈。」
「为什么要谈?我现在只想工作。」
爱咪转身走出去,去了一半停下来。
「有个人等了你整个下午,你见不见?」
「谁?!么有耐心的客户?」
「出来吧。方令刚。」爱咪说。
沉默的令刚从墙角转出来,他穿了一身牛仔浅蓝,很耀眼的颜色。
「我来得是不是时候?」他沉声问。
可若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你是我看过穿牛仔裤的人中穿得最帅,最潇洒的。」她说。
爱咪摇摇头,拿着手袋大步离开。
他定定地凝视她好久,好久,守说:
「今天是第三天,我一定要见你。」
「今天我身分已证,单身贵族,但我没有心情,真话。」她歉然。「于立奥中午已搬走所有东西。」
「现代人,干手净脚。」
「爱咪说得对,心中不舒服应该发泄出来,否则伤身。」
「我不知多好,」她仰起头。「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呢?」
「证明给我看,我们去喝酒庆祝。」
「庆祝?」她笑起来。「被男朋友扔了,还值得庆祝?夸张?」
「不管怎么说,我要你快乐,别生闷气。」
「你们都看扁我,好。我们喝酒庆祝,为什么不去?我自由了。」
她站起来。
令刚微微皱眉,却跟在她背后离开公司。
「去哪里?」坐在吉普车上,他问。
「随便。可以狂欢庆祝的地方。」
他看她一眼,默默地开着车。
「喂!找个地方没有人认识你的,我不想影响你。」她说。
「陪你庆祝,难得机会,我怕什么?」
「怕什么?不怕明天头条新闻?」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他豪气的。
「好,都不怕,」她哈哈大笑,笑到后来眼泪也流出来。「我们什么都不怕。」
一张纸巾温柔的递到她面前。她想也不想就抓起来抹。
越抹,眼泪越多,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感情,失声痛哭起来。
他索性把车停在一边,送上整包纸巾,让她慢慢发泄个够。
他是极好的陪伴者,极有耐性的沉默着。
她哭着,哭至声音低下来,情绪稳定开朗了,车厢的气氛渐渐变得温柔。
抹干了最后一滴眼泪,她抬起头。
「我好了,谢谢。」
他微微一笑,很自然的,不是电影中刻意「杀死人」的表情,但好温馨。
「我们去晚餐。」他说。
「有什么好提议?」她吸吸鼻子。
「买材料到我家,我做给你吃。」他兴致好高。
「你能做菜?」
「为什么不能?我煎的三文鱼一流,我做的罗宋汤让你流口水,还有——」
「我想吃牛扒。」
「我戒牛肉。」他说:「不过可以做给你吃。」
「一言为定。为什么很多明星,歌星戒牛肉,有原因吗?」
「各人原因不同。」他说:「记得两年多前有只牛从屠场走出来,在深水埗被吊机捉回的事吗?那只牛被吊在半空中流眼泪,我正好在电视上看到,从此戒牛肉,牛也像人一样有生命,会流泪,也许有感情,我不忍再吃。」
「不要讲下去,今晚我还能吃吗?」她叫。「改吃斋。」
「吃斋就要去斋铺,我带你去一家。」
说去就去,他们很开心地吃了晚餐,刚才的一切,仿佛都已烟消云散。
「现在想去哪里?」他问。
「只要不回家。」她轻叹一声。
「说完全不介意是假的,回家令我不舒服,太多的往事。看来我要搬家了。」
「我帮你。」
「你这大忙人哪儿来的时间?今天你不用开工吗?」
「这部戏还有两个工作天,我可以休息半个月。」他很开心。「我推了一部戏。」
「发神经。为什么推戏?」
「我想休假。这个时候,我想陪你。」他很真诚、很真心的说。
「我要工作!」
「放开工作。」他的手压住她,很认真、很严肃地说:
「为你自己也为我,你会发觉工作之外还有更大的天地,更多乐趣。」
她有点心动,不,简直心动。
白天困坐办公室的情形今天已领教,全无心情却要勉强工作,那种痛苦难以申诉。
休假,为什么不?
「好。」她是爽快的人。
这才是真的可若。「明天回办公室交待一切。」
「太好了。我们可以去夏威里。」他叫。
「我没说过要旅行,」她迟疑。「而且,你会惹下无穷谣言与麻顶。」
「若你不怕,我怕什么?可若。」他说。
夏威里,就这么决定。
三天后两人启程,大方的同赴机场,没有记者,只惹来一些旅客的注视。
方令刚毕竟是大明星。
到达时间是中午,在酒店安排好一切后,令刚从隔壁房走过来。他已换好短裤T 恤。
「去沙滩走走,也可以游泳,」他指指自己。「泳衣在里面。」
酒店楼下后面便是大片美丽的沙滩,从窗口望下去,很多游客在晒太阳,游泳,或在岸边享受冷饮,非常悠闲舒适。
「我们散步。」可若拿起门匙随他走。
离开香港的令刚活泼多了,没有故意装出来的冷漠,没有随时警惕小心翼翼的样子,阳光下,他只像个英俊的大男孩。
他会无缘无故的望着可若笑一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会儿傻儍的笑了,无限的快乐满足,像得到心爱礼物的孩子。
「快要不认识你了。」可若忍不住。「这完全不像你,方令刚。」
「错了,这才是真我。」他面对着她笑,一边一步步的住后退。
「从现在开始认清了,而且以后不许忘记。」
倒着走路的他已撞上人。一连串的抱歉,敬礼,哪有半丝银幕大英雄侠士的模样?
他回到她身边,很清楚的犹豫一下,然后才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出声没有挣脱,只是微笑。
「很意外,我以为你会扔开我。」
「有这么美的海滩,心理上没有戒备,而且你是好朋友。」
「可不可以是情人。」他深深凝望她。
「那我宁可选梁家辉。」她仰头笑。
「看来我也得拍一部西片,你可以选我。」
「真正的你原来这么孩子气重。」
「不。今天我只是高兴得傻了,我没想到你真的肯来。」
「为什么不肯呢?我需要散心,而你是很好的伴侣。」
「真话?」
「当然我也在冒险。冒着回到香港机场被你影迷的口水浸死的可能。」
「有我在,我不会让这情形发生。」
「你自身难保,愤怒和疯抂妒忌的影迷把你剁成肉酱,每人分一点回家。」
「说得残酷血腥,此暴力电影更甚。」
「是那些电影教育了我们。影迷们的心原是白纸一张,电影为他们添上暴力血腥。」
「好,以后我拒绝再拍这种电影。」
「拒绝得了吗?」她关心的问。
电影界有些黑幕传闻,她是听过的。
「尽力而为,」他叹一口气。「大不了退出。」
「正当红当紫便退出,甘心吗?」
「没有甘不甘心这回事,形势逼来,不退也不行。」他的话似有深意。
「不很明白。」
「不是圈中人无须太明白,」他大大透一口气。「来度假,不准谈工作。」
「有想过以后吗?」她轻声问。
「以前没有,现在有。」
「现在有?突然间成熟长大。」
他用力捏一捏她的手。
「良心话,认识你之后才开始想的。」
「又关我事?」
他真诚甚至——深情,深情的望着她。
「原谅我,我已把你算进我以后的生活。」
她呆怔住了。
他曾表示过感情,她从不当真,但他这样说,她知道不能再敷衍,否则后果严重。
她能感觉到他这话的重量。
「令刚,这件事我们得面对面好好的谈谈,我们是好朋友,如此而已。」
「我已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你答应我旅行,你不能反悔,不能骗我。」
「令刚,这是个巧合和误会,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她叫。
「不能。我当你已答应。」他右手用力,拥她入怀。「你不能出尔反尔。」
两个人的脸距离只有几吋,能感到彼此的呼吸,也能清楚看见对方眼中的神色。
他愤怒而激动,情是真情,那强烈的眼光逼得她只想后退,只想逃避。
「令刚,不能逼我。」她深深吸一口气压抑心中颤动。她不是不心动,只是——「给我点时间,目前,我真的没你要的那种感觉。」
「但是你不能拒绝我。」
「跟你一起旅行,还是拒绝吗?」她笑。
「机会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不要孩子气。你完全失去银幕上大情人的风范。」
「那不是我。我从来不是大情人。我不懂浪漫,不解温柔,我很蠢。」他懊恼。
「可是你勇敢,不顾一切。」
「如果不这样,你永远不会望我一眼。」
「为什么是我?」她不解。「你若要女伴,城中漂亮的少女起码一半愿前仆后继,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而我——」
她摊开双手。
「就是你,我认定了,」他有点蛮不讲理。「你迟早要接受我。」
「那么,可以放手,」她眼珠灵活地转。「这样拥抱令我尴尬。」
他立刻放手,自己也觉好笑。
「在夏威里海滩,我能跑到哪里?」她笑。他的真情流露,令她心中很甜很甜,就算他不是方令刚,这么漂亮有型的男人,会令女人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你刚才问我是否想过以后。」他说:「我只想在一处没人认识的地方终老,像夏威里、百慕达或任何小岛。但你一定要陪着我。」
「你真霸道。」
「对别人不会如此,惟独对你。」
他自己仿佛也不明白。「真奇怪,我妒忌任何在你身边的男人,我怕他们带你走。」
「我与你,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尤其于立奥。那一次在你办公室楼下,本来我们要回去剪片的,他等在那儿带你走,我——若是银幕上那个方令刚,我定冲上去把他打得半死。那次我妒忌死了。」
「立奥那时是我男朋友。」
「你以后会对我像对他那么好吗?」
「等我先爱上你再说。」
「你会爱上我,一定会。」他大叫,捉住她的手。「我已把你的今后算在我生命里。」
「这非常不智。」她脸色沉下来。「我也曾把立奥算在我生命里。」
「不不不,那不一样。你并不真爱他,你们只是一个伴,填补留学时的寂寞。爱情不是像你们那样,绝不是那样,该——该——」
「该怎样?」她忍不住笑。
「该像我,又蠢又傻又疯狂。爱情是没有道理,没有原因,没有轨道可循。」
「很电影台词。」
「不要这样。」他捉住她双手,英俊的脸涨得通红。「说这样的话我的心会痛。」
她收敛了笑容,不再跟他开玩笑,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的心也为此而柔软。
「我们——走回去。」她自动挽着他的手臂。「我肚子饿。」
他望着她,脸上展开好动人的微笑。
晚餐后,在沙滩上看了一场美妙的草裙舞,吃了很好的海鲜,还喝了一点酒。
「我很累,想休息。」她先提议。他拥着她回酒店。上楼,她回房。
她望着他,他眼中柔情如海,一浪又一浪的袭向她。她的心轻颤,她的确心动,只是——她眉心微蹙,还不是时候。
他立刻捕捉到刹那间的讯息,他拥着她轻轻吻一吻,退后一步。
「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丰富节目。」他离开并替她关上房门。
他敏感而且了解,他心细如尘,他的确不只是电影中的方令刚。他有更真实,有血有肉的感情,有思想的另一面,更美好的另一面。
太好,太完美的男人,是否令人觉得不太真实。世界上有这么好的男人吗?
睡得极好,极舒适的一夜。
清晨,她刚梳洗好,在阳台做柔软体操,他的电话来了。「我想你,能立刻见到你吗?」他说。
「令刚,至少你要给我有时间呼吸。」
「你暗示我可以吻你?」
「十五分钟我们下楼。」她愉快的,不计较他的疯言疯语。
「我不能看你做体操?」
「在你的阳台看。」
她继续做完体操,那种感觉好舒眼,好像仍留在学校般,自由无拘束。
三天这样美丽可爱又愉快的日子很快过去,令刚不止一次说「若能永远这样该多好?」可若却一再浇冷水「人是要工作的,否则是浪费。」两个人在工作的心态完全相反,可若积极投入,令刚却很累,很厌,退意极浓。
「你才多大?这么早退出想做什么?」
「随便做什么,甚至不做什么。」他摇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普通生活即可。」
「你现在不自由自在吗?整部片子的人都看你的时间,你说拍就拍,你要去旅行大家都等着你,别太过分。」
「你不明白。很多事身不由己。」
「我可看不出。」她不以为然。「是大家宠坏了你,你要求太高。」
他们在露天餐厅吃晚饭,三天来两人第一次接触到比较严肃点的题目。
「有一天或者你会明白,」他把手放在她上面。「也许有一天。」
「故作神秘。」她笑。
侍者拿着一个无线电话过来,用英语问:
「方令刚先生?」
令刚诧异地接过电话,谁找到这儿来?
只听他喂了一声,电话里就像连珠炮似的轰过来,他没有一句答话的机会。只见他眉心皱起,神色越来越不好。
「不要这样。」他终于出声。「我难得度假。」
对方又一连串地在讲讲讲,他忍不住怒意爆发。提高了声音。
「我才来三天,说好一星期的。」
可若立刻反手握住他的,示意他别激动。他看她一眼,声音立刻压低。
「不行。一定不行。」他说。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他又发脾气。
「那不关你的事,我有自由。」他的眼睛都红了。「一星期后我回来再说。」
电话里的人又讲了一大堆,他像是忍无可忍的愤然收线,不住地喘息。
可若很理智,很有耐心的望着他,什么也不问。
她不想在他激动时打扰。
「假期——完了,」他恨恨的说。「被他们找到,明天要回去。」
「回去就回去,工作第一。」她放柔声音。
「可是你——」
「放心。我可以独自留下来多玩几天,别担心,我独立惯了。」
「不行,我不放心。这儿各国色狼太多。」他说得近乎天真。
「那么我就跟你一起回去。」她完全不坚持,很为他着想。
「可若——」他的声音立刻温柔,眼光立刻温柔,令人不自觉心软的温柔。
「如果觉得意犹未尽,下次还有机会。」
「你肯再陪我来?」他高兴起来。
她只是微笑地望着他,像是个允诺。
「好。我们明天走,」他匆匆召来侍者签单。「我立刻去订机位。你真好,可若。」
她是懂事而且体贴的,惯了独立的事业女性,很能替别人着想。
第。」天一早他们赶去机场,搭中午的飞机回到香港。
因为已是深夜,没有记者,旅客也疲累得匆匆忙忙,除了移民局人员例行公事的凝视他们几秒钟之外,没人注意他们。
他送她回家,脸上流露着一片依恋。
「三天共处,不舍得离开你。」
他深深深深的凝视她,然后温柔的吻她。
「先工作,我等你。」她说。
她是不是已为他心动?她说不出,只觉和他相处好舒服,好舒服。
「你等我。」他重重拥抱她一下。「等我。」
他走了。而且连续三天没消息。
可若心中挂念着他,却没找他。他必然在工作,不必打扰。他必会自动出现,
早晨刚在办公室坐下,爱咪捧着报纸匆匆奔进来。
「你看。」她指着一段消息。
方令刚因拍片受伤,伤及头部,现正在医院治疗,伤势不轻。
可若愕然,难怪三天没消息了。
「找出他住哪家医院,送篮花去。」可若说。
「送篮花去?」爱咪大惊小怪。「刚度完蜜月回来,人不出现只送花?」
「不许胡说。」可若脸色一沉。「我和他只是好朋友。」
「是。我去替你的好朋友送花。」爱咪扮个鬼脸走开去。
可若细看那则新闻。
新闻语焉不详,说什么拍夜班戏,与龙虎武师对打,不慎为对方手执的铁器所伤,立刻送院救治云云。
可若不明白,与龙虎武师对打会被铁器伤头?
不是先练好对打的招式吗?而且不用真铁器,素有经验的龙虎武师怎会这么不小心?
她很担心。
一连串的工作到中午,她休息下来时爱咪已出去午餐。花送了吗?什么医院?连个可问的人都没有,她开始焦急不安。
下午还有几个会要开,她不可能走开。
凭她和令刚的友情,她该去看他的,是不是?为什么心中有莫名的阻力呢?
爱咪终于回来。
「花篮送去浸会医院,不担保他一定看得到,因为花店的人说关卡重重,他只能交给最外围的人。」她说。
「什么关卡重重?又不是见大人物。」
「方令刚比大人物更出名,没有重重护卫人员,影迷冲进去怎么办?」爱咪眨眨眼。
「我已找过他的经理人。」
「找他干什么?」
「让方令刚知道有人送花,而且叫他有机会时给个消息。」爱咪极周到。
「别打扰人,送花篮问候行了。」
「摸着良心,急不急?担不担心?挂不挂?总有一天你要感谢我。」
晚上回家仍没有令刚的消息,他自己不能动手打电话?
伤得这么重?或是他没看到花篮?经理人没通知到他?
挂念得食欲都没有。
能否去浸会医院看看他?能通过那些重重关卡吗?
等不到令刚的,立奥电话倒是来了。
「外面传的是真事?」他劈头就问。
「外面传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圈内人都在说——你才从夏威里回来?」颇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
「是。有什么关系?」她不解。
「你真和方令刚?」他沉贤问。
可若眉心深皱。这是什么话?他要搬出去,他和任何女人一起她从不过问,而且尊重。他是什么态度?
「我不明白这和你有什么关连?」她说。
「可若——」他语塞,却仍愤愤不平。「我是关心,方令刚背景复杂。」
「我是成年人,我会选择朋友。」
「你——令我难堪,很多人都知道我与你的关系」
「什么关系?」好脾气,极能体谅人的可若也生气。「我该守一辈子寡?」
电话里一阵沉默。他又说:
「我们才分开几天——」他知道自己没道理,仍勉强说:「可若,不要这么快。」
她深深吸一口气,这叫恶人先告状?
「我一直尊重你的意愿、你的决定,我希望你也是。对不起,刚才我态度不好。」
立奥讲不出话来。
「我想——我打扰你了,再见。」他说。
可若放下电话,手直在发抖。这年头,真是小男人当道。
她是倔脾气,有人阻止,她越要做,衣服也不换就开车外出。
就去看望方令刚,看看别人还有什么话说。
电梯把她带到令刚病房的那层楼,电梯边倚着一个大汉,正在吸烟,他冷冷地
看可若一眼,没有出声。
可若找着门牌,被另一大汉阻挡。
「探谁?」他十分不礼貌。
「朋友。」可若仰起头。「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挡在一间病房门口,冷冷地笑。
「这里没有明星看,请回吧。」
「方令刚是我朋友。」可若强硬的。
「谁都这么说,方令刚影迷无数。」
「我把名片给你,你进去问问。」可若立刻递上名片。
那男人犹豫一下,还是进入病房。
可若幌眼中彷佛见到一个女人背影。
不到一分钟,那男人再度出现,脸上似笑非笑,表情非常暧昧。
「不认识哦上男人把名片扔还她。
可若呆怔一下,不见,或者说得通。不认识?这真是从何说起?
「赖在这儿没用的,像你这种人我们见得多了,方令刚是那么容易见的吗?」男人的态度坏得不得了。
可若皱皱眉,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她没有怪责方令刚,她只担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天,她仍为昨夜的事怔仲不安,令刚周围彷佛有层无形的力量和网,绑住他也阻挡着她。她不明白是什么。
报上又有令刚消息,说电影公司拒绝记者见令刚,门外有大汉保护,照顾他的护士医生也闭口不言,显得神秘。
是神秘。
这也是可若的感觉。
一星期后,报章上说令刚出院回家休养,可若仍没他的消息。她益发不安,挂念变成思念。
她清清楚——记得夏威里回来时,他一再的对她说「你等我,等我。」
她一直在等着,他怎么完全没消息呢?
没有食欲兼且睡不好,可若憔悴了。
「焉情听困?」爱咪打趣。
「我只觉得神秘古怪。」可若把那次夜探医院被拒的事说了。
「我再也找不到他经理人,手提电话都关上。」爱咪原来也在暗中努力。「可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呢?他大名鼎鼎。」
「他背景复杂。」爱咪眼睛眨呀眨的。「会不会你们度假触怒了什么人?」
「会吗?」可若半信半疑。「这只是小事。」
「别担心。他是超级巨星,迟早必出现,不能永远躲一辈子。」爱咪旁观者清。「你好好的工作吧。」
「嫌我工作不够好?」可若勉强笑。
「错漏百出,心事全在上面了,女人。」
又过了难捱的三天,可若正忙得眼冒金星,一心是火,兼上工作不顺利,烦躁得不得了。爱咪本来在大声讲电话,一句话没讲完,突然就静止在那儿,外面办公室同事的声音也在一刹那间凝固。
可若抬起怀疑的眸子,门边站着一个英俊有型的男人。啊——心中一阵翻涌,眼泪忍不住涌上眼眶。她就这么再见到他,令刚。
「你——」百感交集,百般感情相缠,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的他苍白衰弱,神情却十分坚定凝肃,一副豁出去的摸样。
「抱歉,我来迟了。」他深深凝视着她。
「不不不,你没事就好。」她在笑,眼泪却一边往下滴。「你没事就好。」
他走到她面前,轻轻拥着她。
「我好想你,可若。」他在她耳边说。
「我——我——」突然间发现,。」十几对眼睛都盯在他们身上,她蓦然脸红。
爱咪扮个鬼脸,迅速替她掩上办公室门,一边大声喝叫:
「看看看,没见过吗?多事。」
外面的同事都笑了,隔着玻璃门,可若和令刚的情形仍清晰可见。这个爱咪。
「伤得很重?」她审视他的头部,很明显的在额头左边有个疤痕。「你脸色不好。」
「没什么,只失血过多。」他摇摇,不愿再提。「现在已复原。」
「我曾经去医院探过你,还送花篮——」
他皱眉,深深的皱眉。
「他们当我是影迷。」她自我解嘲。
他把她从办公室带出来,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驶着。上午街上人不多,但他们之间的话也不多。
她有太多话要问,他有太多话想讲,结果却变得沉默。
「什么时候才复工。」她挑了句不关痛痒的。
「过几天。等体力复原。」
「怎么那样不小心?」她痛心的。
「拍戏原就容易生意外。」
「是不是一下飞机他们就逼你拍戏?你太疲累了?」她定定的望着他。
「过去的事不提。」他轻轻握住她手。「我总算再见到你。」
「为什么不打电话?」
「想我,是不是?」他柔声问。
「你是魔鬼。」她笑起来。
见到他心情大好,什么烦恼焦躁都消失。
「终于肯承认了?」他不放松。
「就算只是朋友也会关心,你的周围显得那么神秘,连记者都不让见。」
「当初他们担心我破相。」他说。
「真破了相会怎样?不再拍戏?」
「额头上的疤会磨掉,戏总是要拍。」他轻叹一声。「戏总是要拍。」
「你见过记者了吗?」
「没有。所以我们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坐在车上聊天。」
「为什么要躲记者?不能躲一辈子。」
「他们——的意思。」他吻一下她的手。
「你有多少时间陪我?」
「我打个电话,可以整天陪你。」
他把车停在公用电话处。
「你的手提电话呢?」
「没带。不想他们找到我。」
「他们是谁?电影公司的人这么麻烦?」
他不出声。
任她在电话亭里讲了一阵。
「很羡慕你,你是个自由的人。」她上车时他由衷地说。
「每个人基本上都自由,没有人绑着你做事。但事情由我负责,今天不做明天再做。」
「基本上是。」他点点头。
「回我清水湾的家,那儿没有记者。」
「随你。我整天陪你。」她温柔的望着他。
他是喜悦的,但喜悦中却有着其他什么,她看得出却不懂。
清水湾那房子是他惟一的秘密,每次来到,他会特别放松。
今天却颇例外,心中仿佛一直有所牵挂。
「可若。」他紧紧的拥着她。
「好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我答应等你,始终等你。」她回抱着他,她已完全不再抗拒。
受伤事件令他们心灵接近。
他长长久久的拥着她,吻她再吻她,怕她就会消失似的。
「不要担心,我会陪你整天,我答应过。」
「你不明白。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一点都没有。我真的想拥有你。」
「我答应的永不变卦。」
「不是你。你太好太好,我配不上。我怕这一刻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令刚,」她柔声说:「真真实实的,我想我掉进你网里。」
他重重的拥紧她,却轻轻叹口气。
「令刚,夏威里回来,你变了另一个人似的。」
「因为我受伤。躺在医院中时想了好多好多,一辈子没想过那么多。」
「你变得悲观,失去信心。」
「是。我觉得一切再无意义。」
「令刚!」她好诧异。
「只有你。」他再叹一口气。
太好看的男人叹息能令人心颤,不忍的心颤。
「但是你仍然好远,即使你在身边,感觉依然很远。」
「怎么会这样?」她抱持住他的腰。原本肌肉结实,强壮的他,如今瘦弱了。
「告诉我。」
怎样的受伤?怎样的失血过多?
「不知道,感觉上的,」他困扰的。「渴望拥有你又怕拥有你,我莫名其妙的矛盾。」
聪明的可若有些明白。
「令刚,我喜欢的是你,你这个人,我不想知道你背后的一切,以前的都过去了。」
「可若!」他十分感动。「你实在太好,但怎能只是喜欢我?」
她紧紧的凝望他好久好久,这两星期来的焦虑不安,牵肠挂肚,朝思暮想都涌上来,她只是喜欢吗?
「如果说爱我,那是一生一世的了。」
「我要你的一生一世。」他激动起来,俊脸通红,眼睛也红了。「我要。」
两人相拥整个世纪,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凝结,爱,就是这个字。
当夜两人没有出市区,就住在那布置简陋的屋子裏.
爱不在远远的夏威里,不在追追逐逐、寻寻觅觅中,爱在他们身上,在他们心灵合一之时。
 
 
第六章
他眸中动人之极的光辉里,她看到了一种令她极感动、感动得心碎、想流泪的光芒……
清晨可若醒来时,令刚正深深地凝视着她,脸上有好动人的微笑,在晨曦中特别灿烂。她微微不自在的翻转身。
「偷看人睡觉。」
「我在证实,这是不是真的。」
想起昨夜,她脸色微红。
令刚对男女之间的一切彷佛很陌生,很笨手笨脚,有的只是无限热情与冲动。以前他可曾有过女人?
他的年纪、他的地位、他的经历,他不可能是第一次。那是笑话。她当然不会问,这太荒谬。
「你要回去上班吗?」
「如果你不走,我可以陪你。」她真心说:「令刚,你给我全新的感受。」
「这是爱情。」他立刻肯定的说。
「从来没有任何女人给我像你的这种感觉。」
「你身边很多女人?」
「我和女人是绝缘体。」他笑着。「认识你之前,我以为会做一辈子单身贵族。」
「这种话登在报上,会伤尽天下女人心。」
「你为甚么「终于」会接受我?」
「不是接受,是爱上。」她枕着他的臂。「你极可爱,以前是刻意抗拒。」
「为甚么?」
「因为你是方令刚。」
「我都说方令刚三个字害我不浅。」
他们在清水湾的屋子住了三天,三天是很短的时间,尤其快乐不知时日过,幌眼三天就过去。
可若表示她一定要回办公室。「离奇失踪三天,我怕爱咪急起来去报警寻人。」她笑。
「真的要出去?」他显得沉重。沉重?很奇特的表情。
「我们可以再来。」她捏捏他的鼻尖。「以后我把工作和你之间的时间平均分配。」
「不是工作和我,是我和工作,我比工作重要。」他也笑,却有点勉强。
「在你以前,我从来没为任何人任何事放开工作,你真是魔鬼。」
「可爱的魔鬼。我爱你至深。」他拥吻她。
「这三天就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宁静,快乐,无牵无挂。谢谢,可若。」
「我该谢谢谁?」
「不要谢。爱我。」
*   *   *
第四天清晨,他送她回家,独自离开。
可若换好衣服,收拾好一切,立刻赶去公司。她不能忍受再在这屋子里停留,这屋子还充满了立奥的一切,她要立刻搬家。
又是她第一个到公司。埋头处理了写字楼的大堆工作,同事渐渐回来。爱咪一到,质问的话立刻充满空气中。
「你到底去了哪里?为甚么连电话都没有一个?那么多工作,那么多人找你,你这女人真狠心。」
「别吵,我很快乐。」可若笑得神采飞扬。「我真的很快乐。」
「洞房花烛。」爱咪呆楞一下。
「他是个太可爱的人,」可若忘情的。「爱咪,你要替我高兴。」
爱咪有点不能相信的望着她。「你可知道很多人找你。」她说。
「你会替我应付,是不是?」可若竟完全像个初坠爱河的少女。
「只怕——应付不来。」
「工作嘛,我们可以推掉些。」
爱咪凝视她好久,摇摇头。
「昨天一早就有莫名其妙的大汉上来找方令刚,我说此地无此人,他们后来找你,我说不在,他们就来来去去十几趟,后来索性坐在门口不走。」她没有表情。
「他们是甚么人?」可若变了脸色。
「不知道。一看就知非善类。」
「电影公司的人?」
「我怕他们今天再来,凶神恶煞般的。我看你是不是要预备一下。」
「预备甚么?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可若心中隐隐不安。「香港是法治之区。」
「不要忘记前些时候发生的枪击、掌击事件。」爱咪提醒。
可若皱若眉,呆住了。「有——这么严重?」
「我只是担心。方令刚已经回去,是不是?或许他们不再来。」
「通知门口警卫,要他特别小心。」
「昨天已通知。」爱咪退出。
可若勉强再做些工作,心中再不能安宁。隐隐约约觉得一定出了甚么事?因为令刚躲在清水湾三天?他们又怎么知道她的?
客户的电话开始来到,忙得昏头转向的时间都没有,根本没有机会让可若胡思乱想,直到中午。没有想象中可怕的事发生,她透一口气。
「爱咪,我们出去吃鱼生。」她叫。
「对不起,只怕不能。」一个女人走进来。
她抬头看见一个似曾相识,打扮入时,浓艳而有点俗气的女人。
「请问——」可若一头雾水。
「我是梁美仪,听过吗?」女人说。
梁美仪?梁美仪?谁?听过这名字也见过这人的,是不是?怎么完全记不起了?
「怎么令刚会没对你说起我?」梁美仪挑高了声音。「不可能。」
「啊——」可若失声而叫。
是是,梁美仪。令刚那个青梅竹马的小玩伴,是他叫阿嫂的女人,她曾在夜店见过。
「想起了,是不是?」梁美仪自得的笑起来。「我有些话要跟你谈,就在这儿呢?或者你跟我出去?」
「谈甚么?令刚——有事?」
梁美仪还是笑,模裬两可的样子。
「就在这儿谈吧。」门外的爱咪插嘴。她担心可若安全。
「方便吗?」她看看四周留下的同事。
「我们粗人,说话并不斯文。」
「我跟你去。」可若吸一口气。
「我又不会吃了你。」梁美仪又笑。她把可若带进一停车场,走上一辆车。
「这地方安全又清静。」梁美仪望着可若。
「别再缠着方令刚。」
可若呆住了。缠着方令刚?此话怎说?看着梁美仪似笑非笑的神情,她脸涨得通红。
「不知道令刚为甚么会喜欢你,并不特别漂亮啊。」
「请——尊重。」
「我说话是这样子,问问令刚,从小就是这样子,受不了是你的事。我这不只是劝告,还是警告。严重警告,方令刚不是你可以抢去的,明不明白?」
「你可以叫他别来找找。」可若努力令自己平静。「你先问清楚,让他告诉你一切。」
「我做事不要别人教,最好你先打听,我梁美仪是甚么人。」这女人似被触怒。「问问方令刚,他敢不敢不听我的话?」
「我不理你们之间的事,也不知道那么多,令刚和我只是友谊和感情,单纯的事。」可若接受不了梁美仪的态度,她吃软不吃硬。「我想你根本不明白,最好让令刚先告诉你一切,然后你才快定该怎么做。」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梁美仪眼中冒出青光。「我的耐性有限,脾气来了,不担保我会做出甚么事。」
「谢谢你的警告。」可若不再理会她,下车转身就走。这女人太莫名其妙。
背后传来一阵类似疯狂的冷笑,汽车从她身边疾驶而去。
*   *   *
令刚没有电话来,没有消息,没有音讯,报章上却有他的报道和照片。他又开始拍戏,额头上的疤痕化妆也掩不住,要导演用镜头迁就。
又说他过一阵子会去磨皮,除去疤痕。
报上的照片仍是方令刚一贯的模样,冷傲、不在乎、有点吊儿郎当、英俊依旧。他没有笑容,眼中却隐有笑意。
可若把照片剪下来,放在台上。她有个感觉,令刚眼中的笑意是为她。
这种感觉很强烈。
她并没有因令刚没电话没音讯而担心,他们的心都已安定在对方的爱情里,她很有信心。见不见到他已不那么重要。
她把自己投入工作里。同时,她找到一个很好的公寓,在爱咪的帮助下,用一个周末把家搬好。
「要不要通知方令刚。」爱咪关心。
「他会找到我。」可若极有信心。
报章上也有立奥和唐碧江的花边新闻,暗示他们同居。可若没有甚么反应,她告诉爱咪「应该如此。」感情的事,她彷佛看得很开。
*   *   *
下班后,可若没离开公司。她想起以前替令刚拍的那些录像带,拖了这么久还没剪辑好,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走进剪辑室,她就浑忘周遭一切。
镜头下的令刚永远那么生动,神采飞扬,光芒四射,魅力无穷。
那个时候她是她,他是他,目的只为拍影带,替他的新歌试拍的。想不到转转折折中间经历了那么多,如今的他和她居然是心连心的一对,立奥又已投入别人怀抱。世事真是难测。
她做得很专心,很投入,对着那些胶片不等于对着令刚吗?她十分愉快。
工作告一段落,她开灯离开。再做一晚这辑影带就可以完成,她要给令刚一个惊喜。
收好彩带回到办公室。一个穿牛仔裤,T 恤,脸上有条深深疤痕的年轻男人沉默地坐在那里。
「你是谁?」她心中有了警惕。
那年轻男人很冷,长得有点怪,脸上彷佛隐有杀气。杀气?或是那刀疤?
「林可若?」他牵扯嘴角,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可若立刻想到电影里的杀手。「你怎么进来的?」她努力镇定自己。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可能发生任何事倩。她要镇定,一定要。
「大门根本没关。」年轻人冷晒。「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谁让你来?」她怀疑。
「阿刚。」
他的话很短,很倔,很有力。
「令刚。」可若摇摇头。「他自己为甚么不来?你是甚么人?我为甚么要信你?」
「我是周子奕。」他皱眉,有点不耐烦。「你一定要信我。否则你见不到他。」
可若望着这男人,心中七上八下。她想见令刚,但这种形式她不能接受,她不想戏剧跟人生混淆了。
「他在哪里?」她问。
「仍在拍戏,就拍完。」周子奕冷淡的。「我已等了你两小时。」
「他可以给我一个电话。」
「若他能给你一个电话,他就可以自由来见你。」他冷笑。
「他——不自由。」她吃惊。
「你去还是不去?」他再问。
可若真是矛盾。她怎会不想见令刚呢?但眼前这年轻人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就像电影里的坏人、烂仔,她能相信他吗?
「若我想伤害你?还会等到现在吗?」周子奕像在生气。「你们大门都不关。」
是。是。他要伤害她易如反掌,她总是粗心大意得忘了关大门。
「等我五分钟。」
她收拾桌上杂物,还细心地在桌上留张字条给爱咪「我随周子奕去见方令刚。」若有甚么事这该是线索吧。
走出公司她不禁笑了,她是不是也开始走进电影里,这么戏剧化。
*   *   *
周子奕把她送到一处高尚住宅区。
「六楼A ,这是门匙,你自己上去。」他把车停在一大厦外。
「那怎么行?」她吓了一跳。
「这是令刚的家,现在没人。」周子奕笑起来。他笑容倒是温暖的。「等他回来,楼下就有人监视,他不能再出门。」
可若没有时间再犹豫,因为周子奕的手提电话响起三声。他说:「令刚就快到家,你快上去,这是他的暗号。」
可若握着门匙急步上楼。
那是令刚的家,一进门她就可以肯定。简单、清爽、明朗、没有豪华的一切,只有一套大大的卡拉OK,他练歌的。
关上房门,她仍心神不定。会不会有人陪令刚上来?
她也心细,不敢开灯,立刻躲进令刚的卧室。她紧张地坐在一张沙发上等待着,期待着,心中忐忑。
怎么愈来愈像电影情节了?
大约等了十分钟,她听见大门在响,然后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她站起来,背靠着墙壁站着,心脏紧张得几乎停止跳动。
脚步声是缓慢的,终于来到卧室门外。
门柄慢慢在转,推开一条缝,借着窗外的灯光,她看见是令刚的影子。
「令刚——」悬着的心落下来,她扑向他。
紧紧的拥抱,纠缠着太多思念的热吻,无法抑制暴发的烈火,他们在互相之中找到自己。
灯一直没开,窗帘一直没拉上,借着外面各种不同依稀的灯光,愈是渴望愈是看不清对方。
他用手不停地抚着她的脸,口中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用他全身的精神倾注于感觉她的存在。然后紧紧地拥着。
「我觉得,我进入了你的戏剧。」她说。
「不论怎样,能见到你,能拥着你就好。」
「甚么原因令你不能见我?」
「忙——他们限我时间赶这部戏。」他说。吞进肚里的比讲出来的更多。
「今夜是我唯一的休息。」
「那你就该休息。」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瘦削的身体。「你瘦了好多。」
「我只想见你。可若,你要原谅我的不定时,我——身不由己。」
突然地想起了梁美仪的警告,只想了一想,没有说出来。她不想破坏这么好的气氛。
「你可以给我电话。」
「没有电话,他们不给。家里电话也切断。」他苦笑。「我要限时完成工作。」
「电影界是这个样子的吗?」
「也许我特别些,因为我红,能卖埠——」他摇摇头。「不说这些。你挂住我吗?」
「我极有信心,你在我心中。」
「可若——」他不知想说甚么。「会有一天我们能长长久久地相处,永远在一起。」
她在他怀里点头。为甚么不?他们相爱。
星光洒在他们之间,突然间能清晰地互相看见。
他眸中动人之极的光辉里,她看到了一种令她极感动,感动得心碎,想流泪的光芒,那是甚么?
人们不再相信了的永恒?
永恒?她竟在这一剎那,在他眼中看到。
「你的疤甚么时候去磨皮?」她爱惜地轻抚他在额头上的疤痕。
「我不介意,他们说要磨平。也许要等新肉长好些时才行,现在它还太嫩。」
「这么日以继夜的工作,你太辛苦。」
「那是肉体的辛苦。每想起有你,甚么辛苦都忘了,他们答应我——」他停口不说。
「谁答应了你甚么?」她关心地问。
「不提工作。」他立刻转题目。「阿奕——周子奕说你搬了家。」
「是。没办法通知你,但你总找得到我,公司总在那里。」
「告诉我,你总会在那儿。」
「我总会在那儿。」她想也不想。爱他,要给他信心。
「周子奕是我唯一可信的人,」他说:「以后,我们靠他联络。」
「你岂不等于失去自由?」她说。
「做这一行原是失去自由,像困在笼子里让人参观的动物。」
「不要贬低自己,你已非常成功,很少人能及得上你的成就。」
「成就。」他轻轻地笑,一下子就转开话题。
「回来之前我又累又紧张,拍了三十几小时的戏,又不知道阿奕接不接到你,进门时心都快跳出来。」
「他们为甚么要有人在楼下看守你。」
「谁说的?」他呆楞一下。「你没听说过以前林青霞在台北拍戏时,三组人拿着武士刀抢她的期,那才叫精彩。」
「香港也变了当年的台北?」
「林青霞还告诉我,以前有个黑道人物叫刀疤小蝴蝶甚么的很保护她,帮她不少。」
「你是在编故事,你认识林青霞?」
「下次有机会你问她。」他笑起来。
两个人定定地凝视一阵。
「我们这——是不是真的?」他不能置信。
「休息,好吗?」她的头枕在他臂上。「明天一早我们都要工作。」
「答应我。永远等我。」他慎重的。
早晨醒来,令刚已失去踪迹,浴室有他换下的衣服。灯台上有张纸条。
「我早班。等我。爱我。」
没有称呼,没有签名,字写得很孩子气,像个小学生。可若心甜地笑一笑把纸条放进手袋,匆匆梳洗而去。
这就是他们以后的相见方式?
*   *   *
那天回到办公室,爱咪手握若可若勿勿留下的「线索」纸条,压低声音说「是不是四十八小时见不到出现就报警?」
怎么大家的言语行动都愈来愈戏剧化呢?
心情大好,做起事来得心应手,可若策画的一个广告被客户大大赞好。人逢喜事,可若开心地大叫。
「爱咪,中午吃鱼生。」
「我宁愿加人工。」爱咪笑得暧昧,顺手递上一封信。「私人的。」
幼稚不成熟的字体,可若一把抓在手心。
「小心开心过分,被百万女影迷在街上追斩。」爱咪说。
「等我五分钟。」可若返转身,下意识关上遮不住一切的玻璃门,立刻拆开信封。
「从来怕演感情戏,昨天把对手当成你,一次OK. 为甚么她不是真的你。看见电视里你替我拍的广告,你彷佛在我身边。」
但是没有称呼没有签名,信也无头无尾,是匆忙中写的吧?
走在路上,可若轻盈快乐得像跳舞。
「如果把这信公开,你猜会有甚么后果?」爱咪又笑又摇头。
「血流成河!」可若居然在大街上旋转一个圈。
「喂喂喂,三十出头啦。」
「没试过,真不知道竟然能好成这样。」
「甚么?」爱咪瞪眼。
「恋爱滋味。」
「下个广告恐怕得加成吨蜜糖。」
「快马加鞭,爱咪,不要浪费青春。」
「晒命,全世界只有一个方令刚。」
「嘘。」可若吓一大跳,立刻恢复正常。「别把名字讲出来。」
「敏感成这样?有人监视你?」爱咪摇头。
走进日本餐厅,好不容易等到座位,对面桌子生着的竟是梁美仪。「嗨。」她拋来一值不冷不热,不笑不怒的眼光,继续吃她的食物。
可若和爱咪都有了警惕。无意巧合?刻意安排?
不不,食鱼生是可若的临时动议,不可能预谋。
可若勉强跟她招呼。但是面对面的对着爱咪,两个人都没有聊天的心情。
和梁美仪一起的是个中年男人,普通模样,引不起任何人注意。他们先来当然也先走,站起来时,梁美仪故意绕到她们这台。
「慢慢用,嗯。」她用手轻拍桌子,转身这才扬长而去。
「这女人——她以为她是谁?」爱咪气不过。
「理她是甚么人,和我们没关系。」
「那模样好象方令刚是她的。」爱咪骂。
令刚是她的?可若心中一动,把视线投回梁美仪背面,她正好转头,拋来一个似不屑又不怀好意的冷笑。
但是——不可能的。她是阿嫂,是儿时玩伴,令刚说得清清楚楚。可若对令刚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回到办公室,梁美仪的模样挥之不去,那个示威的冷笑一直威胁着她。
「你说,我怎么可以找着他?」可若竟然也孩子气上来。
「登报、上电视、上电台都行。」爱咪说:「你想我帮你做哪一样?」
「工作。」可若狠狠地打自己的头。冷静一点,疑心生暗鬼,她有信心。
信心在黑夜来临时最软弱。
可若在她的陌生新公寓里坐立不安,甚么人才能帮到她呢?甚么人呢?
她想到有次在美国读书时发高烧,独自躺在宿舍里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在最无助时她打电话给立奥,是他来到把她送到校医室,是他帮了她。立奥。
立奥的手提电话是个女人接的,唐碧江?
当然。
可若硬着头皮说:「对不起,我是林可若,立奥在吗?」
「请等一等。」成熟有教养的声音。
「可若?你有甚么事?」立奥立刻接听。
「我——」一个字才出口,一向坚强独立的她居然哭了起来。莫名其妙的。
「可若,可若,你怎么了?」听得出真心关怀。「你在哪里?我立刻来。」
「不不不,」可若努力收拾泪水,但力不从心。她不想令唐碧江误会,怎么会对着立奥哭呢?又不是在美国念书时,她只想找立奥帮忙。「你不必来,我没事,我——」
「把你新地址告诉我,立刻来。」立奥肯定地说。有难以推拒的力量。可若只好说出地址。
半小时,立奥赶到。这对相交十年又分手的人又面对面了。
「甚么事,你从来不流泪的,」立奥抓住她的手。「只有那次在美国生病。」
他也记得那次,她颇惑动。她早知道他绝对不是坏人,她对他仍有信心。
「我怕她误会。」她说。
「不会,她是极成熟的人,」他摇摇头:「我要怎样才能帮到你。」
可若凝望着立奥,无论如何她知道,他是可以信靠的,虽然他们已分手。
「我想找方令刚。」她说。
立奥脸上一抹难懂的神色。「别再替他找麻烦,可若,」立奥慢慢说:「你找他有重要事?」
「不——」她垂下头。「我想见他。」
「最近圈子里都在传他的风风雨雨,妳不想他再受伤吧?」他说。
「甚么?」她完全听不懂。
「受伤,被打的。」他叹一口气。
「不——不可能,」她大吃一惊。「拍戏受伤,我看到额头的疤痕——立奥,你听到甚么事,请告诉我。」
「只是这么多,」立奥爱莫能助的摊开双手。「拍戏时瞭一个龙虎武师说的,我只在一边无意中听到几句。」
「他们说甚么?」她瞪圆了不能相信的眼睛。
「说他为一个女人。」他摇摇头。「圈子里谣言极多,不可尽信。但这个时候,我觉得你该避开一阵。」
可若傻了。
为一个女人令刚被打?对外宣称拍戏受伤?
她想起他神秘的住医院,守在医院门外的大汉,还有他不自由的行动。
「甚么人会这么做?」她声音都变了。
立奥摇摇头再摇摇头。「这些事知道愈少愈好,何况只是谣言,」立奥望着她。「我只担心你,你天真。」
她又想起梁美仪的警告,难道是真的?
「我并不知道你和方令刚之间的事,我只担心你,」他对她还是深深地关怀。「不要对他认真,他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可以,别再接近他。」
但——可以吗?她可以告诉他,她和令刚已不能自拔吗?
「昨夜——我还见他。」她吸一口气。
「可若。」他眼中隐有忧色。「不知道是不是我害了你,时间这么切合。上天也真会作弄人。」
「那些人是谁?为甚么要对付令刚?」她努力使自己冷静。
「只是听来的,令刚原属他们一员,他们捧红他,要他当摇钱树,」他很小心地说:「至于还有没有其它原因,我不知道。」
她眨眨眼睛,也许天真。但她想这并不严重。摇钱树,把钱都给他们就是。
「可若,千万小心,别惹他们,」立奥捉住她双手。「他们甚么事都做得出。」
可若点头。这点她自然明白。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黑道与影圈事件无人不怕。
「我会小心。」她的心因立奥的话而沉重起来。「我怎么会惹他们呢。」
「方令刚是个偶像,只宜远观。」他摇摇头。「做个观众,可若,只做个观众。」
可若虽然点头,心知这已经迟了。或许不是迟早问题,是命中注定。
「谢谢你肯来,立奥,」她由衷的。「我只想到你,没经考虑就打电话,你别怪我。」
「你当然应该找我,」他摸摸她的头发,像往常的许多日子一般。「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不帮你谁帮你?」
她点点头,鼻尖有点酸,突然间发觉友谊又回到她和立奥之间,感觉变得极美好。
「我回去。好好照顾自己,别胡思乱想。」他吻吻她面颊。「有事找我。」
屋子里又剩下她一个人。
这回她没有孤单的感觉,她又有了立奥的友谊。
*   *   *
让工作和忙碌注满了生命。
不爱应酬的可若也肯跟客户吃晚餐,饮杯酒甚么的了。她必须这么做,把时间填满,日子就容易打发。
周子奕没有出现,连电话都没有,那表示令刚没有空,没有机会。
自从她知道她可能会替令刚「惹」麻烦之后,她就不敢轻视梁美仪的警告。那个女人可能是好意,不能因为她的外型神态就否定她。
可若因此生活极小心,她不想有事。
报上每天多多少少有令刚的消息,有的多是宣传稿,电影公司发出的,没有访问稿。连记者也接近不了他。可若能忍耐,能等,如果这一切能为他好的话。
她努力在工作中找寻乐趣,找寻满足,以前,这是最灵验的药。
但不,当爱情来到她和令刚之间,她知道,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代替。没有任何。
她把试拍的那十多分钟令刚的影带带回家,她早已剪辑完成。
令刚说要配一首歌,然现在没有歌,可若只照自己的灵感剪辑,她觉得那些画面像首诗,无言的诗。
这么多夜晚,她就守着这首无言诗,在等待与盼望中度过。
门铃在响,她的心忽然收紧了。谁是这寂寞公寓的访客?
铁门外站着脸有刀疤又丑陋的周子奕。
乍见他,可若惊喜若狂地冲出去。
「一个钟头后有班飞翼船过澳门,这是船票,」他递过来一个牛皮纸封。「住东方酒店,门匙在信封里。」
「那一定是令刚的房间?」她担心。
「时间很赶,你最好立刻启程。」
可若随便拿两件衣服,冲出大门飞驶至港澳码头,正好赶上那班船。能再见令刚,她甚么都不管、不想、不理、不顾了。
多久了呢?两星期?二十天?这么长长久久的思念和盼望,终于可再见他。
心跳得好厉害,快乐得不能形容。立奥的警告全拋在脑后。甚么事比见令刚更重要?
在澳门码头,她打个电话给香港的爱咪。
「从现在起我开始失踪,别再找我,直到我自动出现为止。公司事交给你。」她说。
「你在哪里?我总该知道。」爱咪停一停。「最好每天给我电话,否则我怎知是真或假失踪?」
「我——会。」她答应。
「得快乐时且快乐吧,」爱咪叹息。「可若,你太辛苦了。」
*   *   *
躲在酒店房间,可若完全不敢露面。令刚一分钟不出现,也就一分钟担心周子奕的安排,万一进来一个陌生男人怎么办?
零时时分,房门轻响。
像上一次一样,她的心又跳到喉咙口。门匙在她这儿,那么敲门的一定是令刚。
不是。是刀疤周子奕。不知道为甚么,她就想起令刚说林青霞以前有个保护她的人叫刀疤小蝴蝶,心情莫名其妙的轻松。
「他在开会,不知甚么时候会来,」周子奕说,一边把令刚的行李搬进来。「他让你先睡。」
「他已经到了?」她难按捺思念。
「就在接下咖啡厅,」他说:「你不能出现。」
「同来的是电影公司的人或是那些人?」她问得近乎天真。
「都有。」他摇摇头,直视着她。「他一定要我安排你来,我不知道是对或是错。」
「有危险?」她吓一跳。
他瞪她一眼,似嫌她大惊小怪。「他没有时间,」他说:「他几个通宵没休息,人又不是机器。」
「那我可以回去,」她立刻说,她做一切对他好的事。「让他休息。」
「我不想他失望,」他阻止她。「他是最不贪心的人,见妳是他唯一希望。」他走了。
半夜三点半时,可若再也支持不住地睡在床上。紧张、兴奋、喜悦加上疲累,她熟睡得像个婴儿。
令刚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没有开灯,轻手轻脚走到床畔,借着窗外的微微光亮,他紧紧地凝视着床上熟睡的她。柔和至美的侧影印在墙上,是永恒的诺言。
然后,累极的他轻轻地在她身边躺下,只要相聚相伴那已足够。
晨曦照醒了可若,她睁开眼睛,看见身边令刚,冷气太冻令他缩成一团,像个顽皮的孩子踢开了毛毯。她微微砖动,他已惊醒,立刻紧紧拥住她。
「可若可若可若可若。」他声声地叫。
移动一下,又再沉入睡乡。他实在太疲倦了,醒不过来,力不从心。人的精神力量有限,那些人在怎样折磨他、压榨他?他早已透支过去。
可若在他手臂下大气也不敢透,怕再一次吵醒他。周子奕说他几夜没睡,她要他尽量休息。
距离太近,她看不清他的脸,也不必看,他的模样早在她心中深深藏着。
他的呼吸均匀熟睡得全无牵挂,她知道,那是因为她来了。她十分感动于他对她的那份情。
渐渐地,她觉得身体有点麻痹,清醒的人无法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令刚的手臂压着她。她努力忍耐着,她要他休息。
令刚就在身边,她安详又满足。即便只能陪着熟睡的他也是好。
有点懊悔昨夜竟睡着,不知他几时回来——慢慢地几乎一分钟才移动少许把脸向旁移些,地想看看他。唉!
即使这么近,要看见他还是这么难。
放弃了,就这么静静躺着。
他们之间会不会一帆风顺?
模模糊糊有点睡意,多睡一阵也好,白天有精神陪他——
电话铃响得惊天动地,床上的两个人都跳起来。可若的手在拿到电话的一剎那被阻止,令刚更快地抓着电话。
「喂——是,好好。」他收线。
可若剧烈的心跳仍未止。她不能接电话,不能让人知道她在这儿。
「可若。」他在她背后一把抱住她。「终于能见到你了。」
她把自己的脸藏在他胸膛。就是这个年轻漂亮又出名的男人,她已寻到了她要的一切。
「再睡,再休息,不要动,」她制止他。「你一定要好好的休息。」
「我要你。」他在她耳边低语。
「不——」她挣扎着跳起来。「休息。我会一直陪你,不是现在,你休息。」
「我休息够了,」他再一次拥她入怀。「让我抱着你,只抱着你,OK. 」
她静止不动。果然,他只乖乖的抱着她,亲吻着她耳后细碎的发丝。
「谁的电话?」她经轻问。
「副导演,十点集合。」他呢喃着含混不清。「要开工。」
十点,她看看闹钟,已七点半了。真是催命符一样,真当他是铁打的?
「整天工作?不给你休息?」她问。
他又沉沉睡去。他实在累得太厉害。
可若不安又怜恤,这个天皇巨星背后是甚么?连休息都不够,他过的是甚么日子?他真是无法摆脱这种生活吗?
这回她清醒着,直到闹钟上指着九点半。
「令刚,令刚,」不忍心却又不能不叫。「时间到了,快起身,令刚。」
他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完全认不出她就闭上。他无能为力。
再让他睡十分钟,她推醒他,并用一块湿毛巾铺在他脸上。
「你一定要起身,令刚。」她轻柔的。
他起床,并看清了她,一下子意识到怎么回事,立刻冲进浴室,五分钟换好衣服,梳洗完毕出来。
「可若,」他拥着她,「要你来是委屈你,我知道,可是我想见你,想得心都痛,想得发疯。不要走,等我。」
她微笑点头,轻吻着他微微发红睡眠不足的眼睛。「放心,我等你,一直等你。」
他深深吻她,再吻她,拥抱得那么紧,好象想把她揉碎,渗入他身体。
「如果不要开工,可以一直跟你一起多好。」他叹息。「你不要怪我自私。」
「去工作,总有做得完的一天,对不对,」她乐观的说:「别担心,我会安排自己。」
「在屋子里闷你可以出去走,但要小心。」
「我不是小孩子。」她笑。「忘了吗?我原是个女强人。」
「你不是女强人,你没有那种狠劲,」他再吻她。「你是可若,我的女人。」
电话铃响起,他不得不放开她。
「立刻下楼。」他说。依依不舍的离开。「等我,今夜我尽量早回来。等我。」
令刚去了整整一天,晚上十一点钟才疲累不堪地回到房间。
看见可若他努力装出精神奕奕状,眼中的红丝,脸上的疲乏却骗不了人,过度的工作透支了他的体力。
「我陪你去消夜,好不好?」他说。
「我不要为你惹麻烦,」她抱持着他的腰,心痛的。「令刚,非这么拚命工作吗?」
「不。今夜他们熬我休息,不用开工,」他笑。「我捱得住,别搪心。」
「以前刚认识你时,你并不需要这么日以继夜工作。」
「此一时彼一时,目前有这需要,」他随口说:「我还年轻,你担心甚么?」
她深深地望着他。「为了我——他们打伤你?」她低声说。
「不——」他一震。「谁说的?谣言——」
「令刚,我以为我有权知道真相。」她把脸贴在他怀中。
「没有真相。真相是拍片受伤。」他肯定地说:「相信我,不要相信谣言。」
「我若不知道真相,事情若发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颇坚持。
「相信我,」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没有那样的事,目前的情形是:我努力工作,努力嫌钱,为以后。」
「并不需要很多钱,我也有事业。」
「我是大男人,养活妻儿是我的事,」他笑。「你只安心做我妻子便是。」
她并没有想过那么远,真的。听见妻子两个字有点不惯。目前的她只是爱他,爱,并不一定与婚姻有关。
而且方令刚的妻子——听来好怪异。超级巨星怎能与妻字拉上关系呢?
「要工作几天?我的意思是——」
「你想回香港?」他极敏感。
「我陪你,」她说:「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少。」
「是太不够,太太不够。」他拥她入怀。「我会补偿你,总有一天。」
「不要总说补偿,我们这样相聚不是很特别吗?电影编剧也想不到。」
「是没有人想到,」他用手指经经划过她的脸。「我是天才。」
「天才也要休息,你去冲凉,我要你早睡,听话。」她说。
「一起冲。」他半开玩笑。
她白他一眼,推他入浴室。经历过立奥和令刚的她,居然也满脸红晕。
他们在澳门相聚了三天。第三天令刚只要工作半天即可收工,所以他让可若先坐早班船回香港。一切由周子奕安排得很好,没有人知道这秘密。三天里令刚和可若都快乐。恋爱中的人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就够了。
 

第七章
令刚那令千万人着迷的俊脸是前所未有的严峻,还有一丝可若不明白的悲愤。
可若直接回公司。
同事如常工作,大家只知道她离开几天,这是常有的情形。
「为甚么不每天给我电话。」爱咪问。
「想不起。我心中只记挂着他。」可若笑。
「我知道。」爱咪眉心微蹙。「我只怕你惹了大麻烦。」
「会吗?你听到甚么?」
「方令刚是被打——」
「这是谣言,他否认了。」可若轻松的。
「不是谣言,」另一把女声加进来。「是事实。」梁美仪。
爱咪退出去并掩上玻璃门。
「我相信令刚的话。」
「你最好相信我的,」梁美仪坐下。﹁你从澳门回来,是吗?他们已经知道了。﹂
「他们是谁?关他们甚么事?」
「我劝你在没惹下大麻烦时收手。」她说。
「我不以为自己做错事。」
「对与错无关紧要,你不该接近他。」
「理由。」可若冷静。
梁美仪笑起来。「你妨碍了别人。」
「我和令刚只是两个人的事。」
「可惜他不仅只是一个人。」
「那么还有谁?」
梁美仪摆摆头,神色奇特。「知道吗?第一次看到你居然颇喜欢你,你不错。可是也不能例外。﹂她说得特别。
「令刚说你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妳是阿嫂。能否告诉我一切。」
梁美仪眼中随孔慢慢收小。「他是这么说的?」
「是。如果他有麻烦,你会帮他,是吗?」
「谁也帮不了他,除了你。」梁美仪盯着可若。「另外找一个男人,你会活得快乐些。」
可若眉心聚拢。梁美仪这次神色平和,语气中似有威胁。她搞不清楚这个女人是好意或恶意,她若离开令刚,她有甚么好处?
「为甚么总是你来找我?」
梁美仪笑出声,好象在说她幼稚。「我至少和令刚是青梅竹马,换了别人,」她摇头。「你是聪明人。」
可若想一想。「其实见面所有的一切是他安排,我们的感情又不会妨碍所有人。」
「利益,巨大的利益。」梁美仪今天极有耐心。「你出现得不是时候。」
「你是女人,你知道我重视的只是感情,」可若真心的。「除非我们感情不再,我不会离开他的,真的。」
梁美仪冷冷的笑,很轻视似的。「你执意如此,我也无法,」她说:「以后我也不会再找你。你——保重。」
「令刚知道你来吗?」
她笑而不语,扬一扬手袋,说:「他做事常常不顾后果,想不到你也是。」
梁美仪走了。
可若任由玻璃门关着,她静静地思索一阵。梁美仪的出现决非偶然,根本对她行踪了如指掌,她是来警告的,是吗?
她立刻拨周子奕的手提电话。「我是林可若,他们知道我从澳门回来,梁美仪刚来过。」她一连串地说。
冈子奕彷佛呆住了,好一阵子才说:「我告诉他。迟些回复你。」就此收线。
爱咪在门口张望一阵,推门进来。「别以为梁美仪跟你开玩笑,她不是上来向你问安的。」
「你想告诉找甚么?」
「女明星在片场被数大汉掌掴。」
「女明星被胁持,被强奸,还有好多没报警没见光的事,你没听过?」
「开玩笑,你吓我。」
「是事实。」
「爱咪,难道我就为此离开令刚?你不觉得太荒谬?」
「再荒谬更可怕的事都可以在今日他们圈子里发生。」
「我一早讲过,他背景复杂。」
「再复杂他也是人,人有感情。」
「而且我肯定知道,他是好人。」
「他自然是好人,只是,可若,我担心你。」
「梁美仪两次上来不是白来的。」
「我会小心。」
「若他们要对付你,小心也没有用。」
「我该怎么办?」可若用力拍桌子。「为了几句威胁的话而离开他?」
「我没有这么说。」爱咪摇头。「我担心。」
「太荒谬了,连感情都要管,」可若不服。「你知道他被折磨得多惨?累得不像人,还说甚么超级巨星。」
「别激动。」爱咪说:「你还有太多工作要做,多留点精神。」
工作中,可若一直没忘记周子奕该来的电话,不止一次她问爱咪,却没消息。
他不可能找不到令刚,为甚么不回复?
黄昏,提早回家。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难得这么早回家,她打算新闻之后为自己做晚餐。
报导将近尾声,她的肚子开始饿,站起来预备去厨房,她听见这么一则消息:
「港澳码头发生伤人事件。港客从澳门返,被埋伏在一旁的数名大汉袭击,受伤送院。伤者证实是香港人周子奕——」
可若的脚步停止,僵住,她没有听错,是不是?受伤的港客是周子奕——天,周子奕,这是怎样的一回事?
血液一下子全往头上冲,她昏了一下立刻扶着茶几。怎么会是周子奕?怎么会这么巧?这与她那通电话有关吗?老天。
她又急又惊又怒,怎么没有了王法?任恶势力横行。周子奕——唉!她拿起电话,再拨他手提电话的号码。不通,没人接听。从澳门回来,受伤的肯定是他了。
他住哪家医院?可若去看他?
六神无主地在屋子里如困兽般转,是她害了周子奕,肯定的。
无法可想之下她打电话去报馆,查询可知周子奕住的医院,她试了七八间都回说不知,一直弄到深夜都不得要领。她叹一口气,莫名的不安和心灰意冷,辛苦整夜,一筹莫展。
草草地吃了一个方便面,冲凉。
休息吧!她急死,担心死,内疚死也没用。
模模糊糊地彷佛刚进入梦乡,又好象睡了很久做了无数乱梦,她听见电话铃声。
梦中的电话铃或真实的?铃声持续着,像很焦急的模样,翻身坐起,她心脏狂跳的抓住话筒。
「喂——」她紧张得声音发颤。
「可若,是我。」令刚的声音。天,令刚。「别担心,我已知道所有的事,我会安排。」
「周子奕他——」她的眼泪不受控制下坠。
「放心。不太严重,我已接地出院,」他急切的。「我不会跟他们妥协。」
「你千万小心自己,令刚。你在哪里?怎能打电话——」
「在外景地,是别人的电话。」
「你小心,保重,不要和别人冲突——」
「爱你,爱你。你等我,别担心——唉——有人来了。等我。」电话断了。
可若楞楞地坐在床上,刚才那电话给她真假难分的感觉。令刚真的打过电话来吗?她喘息着慢慢再躺下来。
周子奕已被令刚接出院,他们都安全。只是——令刚说不和谁妥协?
她不能不担心。事情彷佛更复杂了。
*   *   *
可若把这忧虑和担心带回了公司,她没办法,她全部心神都放在令刚身上。
她能为他做些甚么?能吗?
她想做。为他她愿做任何事。只是她不知该做甚么,主动权不在她手上,她甚至不知道面对的是些甚么人。她只能无止境地等看令刚或周子奕的电话。
周子奕受伤,还有谁能帮他们呢?
「喂,精神全不能集中,你该停止工作,度假去。」爱咪说。
「我做错了很多?」
「做得不好,没有一贯的水准,」爱咪叹息。「亚伦说你拍坏了他的创作。」
「我已经很努力了,」可若摊开双手。「令刚一直没留话。」
「能从报上得知他仍在拍片,他平安不就好了。」爱咪说。
「我想见他。」
「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爱情对你一直不是最重要。」
「他是令刚,他不同,」她说。「再见不到他,我怕不能再做任何事。」
「你中了降头。」爱咪想令她轻松。
「只怕更严重。」可若叹息。
爱咪爱莫能助地望着她。
「可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想想看,有没有人可帮你们?」
「报警?」
「报甚么?谁犯了法?」爱咪笑。「除梁美仪威胁过你之外,甚么事也没发生过。」
*   *   *
难得周日,可若睡到九点钟,她被一阵又一阵急骤的门铃声吵醒。披件晨褛开门,谁呢,会不会是令刚?
门才开,三个大汉一拥而入,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回小小客厅。
「你们是甚么人?找谁?」她睡意全消,惊怒交加。
「方令刚在不在?」其中一个人问。又粗鲁又不礼貌。另外两个径自在卧室,厨房,浴室打了一圈,出来摇摇头。
「令刚?他怎么了?他怎么会在这儿?」
「见到他让他立刻回公司,戏在赶,若不准时完成,谁也负担不起损失。」
那男人根本不回答她。「叫他聪明些。」
「他——不见了?」可若心中巨震。
「记着我讲的话。」三个大汉像来时般突然就退出去。
这是些甚么人呢?进出别人家里加入无人之境,放肆得无法无天。令刚背后真是有些这种人?他的公司?
很明显的,令刚离开或躲起来,这其间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一直很听公司话的。
他会往哪里?会联络她吗?匆勿梳洗,心中忐忑地在家中苦等。她只能等,若有机会,令刚一定找她。隐隐觉得。令刚这么做,多半因为她。
坐立不安地拖到下午,一点消息也没有。
令刚会不会回到清水湾那秘密家里?他说过那儿没有任何人知道。但她不能去,她担心有人会跟踪她。
的确,愈来愈神似电影情节,她就快变成女主角了。
把令刚的那套影带拿出来,在电视上一次又一次的放。天黑了,他没消息。
「爱咪,帮一个忙,」她再也支持不住。「请来陪我。」
爱咪二话不说,立刻赶到。「试试周子奕电话。」爱咪提议。
当然不通,没有人接听。可若知道,出过一次事,能有第二个周子奕吗?
「目前方令刚一定安全,」爱咪旁观者清。「只要他不露面,那些人找不到他就安全。」
「他不能永不露面。」
「放心。他是摇钱树,顶多捱打,就像上次一样。」
可若又心痛又无奈,人真变成待宰之动物?「我害了他。」她叹息。
「未必全为你。令刚一定不满他们那样对付周子奕,他一定是重义气的。」
「最怕他背后的人不跟他讲义气。」
爱咪凝望可若一阵。「可若,这句话或许不该问,但我还是想说,妳打算就这么下去?」
可若的心一阵猛跳。她明白爱咪的意思。若别人问,她会生气会反脸,但爱咪,她懂得其中的关怀和忧虑。
「我没有想过。」她照实说:「一切来得太快太急,我没时间想,真的。」
「是不是该想一想?」爱咪衷心的。
「爱咪——」可若好为难。「我们才开始。」
「是。要你现在想这件事很残忍,但面临的环境令你不能不想。」
「他们——难道对付我?我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别太天真。巨大利益下,他们甚么都能做,」爱咪说:「你别把自己变成牺牲品。」
「爱咪——」
「我说话直率,但绝对是事实。」爱咪叹息。「你还看不出,方令刚非跟他们妥协不可,他单独一人怎能跟他们斗?除非——」
「除非甚么?」
「像电影的大结局一样,跟他们拚命,两败俱伤。」
「那是电影,不是现实生活。」可若神经敏感地大声叫。
「你没有注意,他们那个圈子现在是现实跟电影情节已经不分了?」
可若呆呆的想了好半天。「他难道一辈子都没有希望?」
「不是一辈子。当他不红,没人看他,到那时,或者他们就放弃他。」爱咪说:「不过,那时他不知变成甚么样,榨干了。」
「他总还是令刚。」
「可若,处理于立奥的事你做得极好,干净利落又漂亮,为什么对着令刚不能?」
「我——」
「你爱他。女人的致命伤。」
「现在我真六神无主,该怎么办?」
「自保的唯一办法是明天一早离开香港,随便去哪儿躲一阵,事过境迁再回来。」
「他找不到我会着急。」
「他们会伤害你,明白吗?对他们,你全无价值,他们不会客气。」
「会不会我们想得太严重?」
「事实可能比我们想的更可怕,可若,你三思。」
「难道没有人可以帮我们?为甚么现在已经没有公理、正义呢?」
「没有超人,没有蝙蝠侠,也没有女黑侠木兰花,」爱咪永远不忘幽默。「警方也帮不到你。」
可若望着台上的时钟,一整天过去,令刚看来是不会有消息的了。「他这么离开,会不会也有安排?也有对付那些人的方法?」
「他只是一个人,可若。」
「他一个人,我怎么可以就这么走开?」
「跟电影里的女人一样傻,可若,这不是你,理智些。」
「至少——我要知道他消息,跟他见一次面方可以走。」
「你见不到他,」爱咪肯定。「他若出现在你四周,早被人捉回去。」
「爱咪——」
电话铃声起,两个女人都惊跳一下。
「喂——」
「是我。一切很好,放心。这次我跟他们摊牌,谈好条件我就会出现。你等我。」他永远要她等。
「你在哪里?他们来找过我——」
「你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吗?或者再见他们的人就报警?」令刚说得急切。「现在我帮不到你,可若,你要自己保重。」
「你也是。有人跟你一起吗?令刚——」
「我不能多讲,你保重。你那秘书,可以找她陪你。我爱你,可若,妳等我。」
「我一定等,多久都等,」可若心头激动。「令刚,安全第一,其它的不重要。」
「我的唯一要求是要跟你在一起,」他说。
「令刚——」可若好感动。
「我很安全。我已把条件告诉他们。」他在电话里笑了。「我并不过分,是不是?」
是是,当然不过分,简直是太基本,甚至不算要求。他要和相爱的女人在一起,如此而已,天公地道。
「有好消息我立刻找你,可若,我有信心会成功。」他再说。
「是。我等你好消息。」她吸吸鼻子,不知道怎么,竟然有泪。「小心,保重。」
收线后,爱咪疑惑地望着她。
「没有事,他们谈判,他只要求准我们在一起,没有别的条件,」可若努力展开一个笑容。「这并不过分。」
爱咪的疑惑变成忧虑。「他们不会答应,超级巨星身边不应该有女人,他是偶像派,」她说:「他这么做对你不利。」
「不——」
「把你放在前线,一个活生生的目标,」爱咪极不安。「可若,我们走,你跟我回家。」
「为甚么?不会有甚么事的。」
「我家至少人多,哥哥跟爸爸是男人,」爱咪说:「立刻走,希望来得及。」
「你想到甚么?」
「有你在手,方令刚非露脸不可,你怎么傻得连这点也想不到?」爱咪说。
「他们原是自己人——」
「自己人上次打得他那么伤?」爱咪不由分说替可若拿了手袋。「暂时避一避,听我话。」
她们匆勿落楼,也不去停车场,爱咪说做的士比较好,可若的车目标大。
刚站定,两个大汉走过来。「林小姐外出?」他们问。
「你们是谁?关你们甚么事?」可若简直不能相信,太戏剧化了。
「对不起,你还是留在家里好,」其中一个看爱咪一眼。「别连累别人。」
「甚么意思?我为甚么要听你讲?」
「你最好听。」大汉阴恻恻的。
的士来到,停在她们面前,一个大汉弯身对的士司机做个手势,司机皱眉,匆忙离开。
可若勃然大怒,真是没有王法了?她拖着爱咪返回管理处,本想报警受人威胁,但肯定拿不出证据。她们奔向停车场。可若不顾一切开车冲出去时,那两个大汉也上了车,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
「去差馆。」爱咪往后望。
可若没出声,冲动过后她冷静下来。
报警,肯定把事情闹大,对令刚不会有好处,反为有害。而且,我们并没有受伤害,他们只会被视作无聊男人而已,警力不会受理。
「爱咪,你下车自己回家,」可若决定了。「我不想拖你下水,他们要对付的是我。」
「我陪你。」爱咪再往后望。
「他们只不过想把我留在家里,我不离开他们不会对付我,」可若分析。「你回家,万一我有事,你还可以报警求助。」
「为甚么现在不报警?」
「令刚和他们谈条件,不要影响他。」
可若吸一口气,把车停在路边。「你下车,抄下他们的车牌以防万一。」
「小心。立刻回家。千万小心。」爱咪下车。
可若故意停多一阵,好让爱咪抄下车牌号码,然后一个大转弯朝原路回去。两个大汉仍然跟着,他们的任务大约只是看守若可若,所以倒算客气。
管理处,管理员疑惑问:「外面的大汉林小姐认识吗?」
「不认识。你最好赶他们走。」可若说。
管理员摇摇头,不置可否。他拿微薄人工,犯不着拿命跟恶人拼,还是明哲保身好。
可若留在家里,倒是好好睡了一觉。反正已是明刀明鎗,不必再防暗箭。
*   *   *
如常返工。
换了两个大汉跟着,看着她回公司,他们只远远的望着,并不行近。
可若努力使自己集中精神工作,她不介意被人监视,只要知道令刚无恙就行了。
爱咪进来跟她交换一个眼神,她摇摇头,爱咪了解的退下。这种静,这种若无其事,是否大事爆发的前奏?
下班回家,又看见昨夜那两个大汉,真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视呢。
可若不理会,当他们不存在。她故意若无其事,故意不在乎,是让他们知道,她并不是好欺负的人。
又是平静无事的一夜。可惜的是令刚也没有任何消息。
谈判到现在仍未成功?令刚只不过要求跟她在一起,只这么简单的事,为甚么拖这么久?
再回公司,她心中开始焦躁,拖得愈久表示愈有问题。好多次她茫然地望着电话发楞,令刚无论如何该有消息的。
放工,拒绝爱咪和几个同事的晚餐邀请,她还是独自开车回家。
每天街上都是这么多车,塞得死死的,香港政府是否该控制发车牌?路这么少,车那么多,还无止境地增加,怎么行得通呢?过了公主道应该好些,只要不上去沙田的天桥。
她在九龙塘的新家已在望。
转一个弯,突然前面一部车打横闪出,她急忙剎车,来不及了,已砰然撞上。
背后的车又跟上来,像三文治般挟住她。运气真坏,家门前都发生这样的事。
推门下车,刚站定,背后有人用力推看她前行,她想叫,已被塞进前面那部车里。立刻,她意识到发生甚么事,绑架,是不是?跟电影里一模一样。
她连挣扎都放弃,心里竟有想笑的感觉———并且笑出来。一切太戏剧化。
「做戏吗?」她忍不住问。
恶狠狠的大汉却是一声不出,只紧紧的挟持着她双臂。
「是你们的大哥大要见我?」她再问。「他就是电影公司的老板?」
没有回答。汽车专挑不太挤的小路走,左弯右转的,可若已完全不认识是甚么地方了。
没有想象中的惊骇恐惧,有点理所当然的麻木,最终他们那些人总要见她。
是一幢相当隐蔽的别墅,铁门花园,人影闪动,和电影里的布景屋子差不多。两个男人把她带进去。
她看见一个瘦干冷漠的男人,中年以上,起码超过六十岁。他没有表情,眼中阴沉中有一抹仿似暴戾的神色。
他打量着可若,可若也打量他。他就是令刚背后支配着的黑手?
「坐。」他指指椅子。
「其实你打电话叫我来我也会来。」可若说。
他挥挥手,那两个男人退下。「是吗?你很有胆色。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老板?大哥大?」
「我是令刚的义父。」他说:「令刚为我工作。」
「他人呢?在哪儿?」
「没有人知道。妳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次他跟我们开了大玩笑。」
「既是义父,你们之间应无话不谈,不应该弄成现在这样。」
「从来没试过,自你出现之后。」
「不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你们逼得他太厉害,他是人不是机器。」她大着胆子说。
「你说得对。如果他全心全意专注工作,不要分心这个那个,情形一直很好。」他说:「捧红他并不容易,而且谁也不知道能红多久,我们一定要在短时间连本带利收回来,这并不过分。你说是不是?」
「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一切,只是眼看着令刚愈来愈红,却越来越没有生活自由,愈来愈没有人生乐趣,他工作过度。」
「时间宝贵,对我们来说时间即金钱。」
这个义父始终用一种漠然平板的语气说话,不带一丝感情。「他背后工作人员一大堆,大家都要生活。争取时间重要。」
「谁都知道他只为你一间公司工作。」
「对。我们有合约。」他点点头。「他必须在预定的时间完成工作。」
「这——与我没有关系。」
「看来是。但因为你出现,他无心工作。而我们和外埠公司有合约,在指定的时间交不出影片,要赔巨额金钱。」
「我很少机会见到他,我自己工作忙碌。」
「是。这是事实。」他阴侧侧地笑一笑。「我们熟知妳的一切。但令刚因为你,心念改变,他提出太多要求,我们不能接受。」
「我不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已失踪四天,我们找不到他,所有人在等着他开工,这损失太大。林可若,你把他找出来。」
「我怎么知道。」可若想起清水湾那个秘密的家,不,不可能在那儿吧。
「那么请你留在这儿,他自然会出现。」他又笑一笑,竟看到残酷的影儿。
「你们不能拘禁我,这犯法。」
「犯法?那么你一定还不清楚我的为人。」他拍拍手,两个大汉走进来。「带林小姐上楼休息,并预备晚餐。」
「留我在这儿令刚也不会知道。」
「放心。他必然知道。」他看她一眼。
「我们也不想这么做,事非得已。请原谅。」他从一扇门中隐去。
*   *   *
可若被安置在二楼一间睡房。门外并没有人看守,她知道没可能逃走。
她也不想逃,心中有个强烈欲望,想放眼看到这件事怎么结束。
这和电影不同,是不是?电影女主角一定干方百计去逃走,而他们对女主角也不会这么友善。
现实和电影还是有些不同,她想。
有没有人知道她被人带走呢?爱咪会找她吗?还有令刚,他用甚么方法知道她被捉在此?那个义父说得十拿九稳的,他凭甚么?他们就把她拘禁在这儿?或是另有计画?奇怪的是从开始到现在,她没有害怕过。
女工人送晚餐上来。此地有女工人的,并非只有她一个女人。想和女工人聊几句,忍住了,还是少惹麻烦好。
睡了一夜,居然睡得很好。早晨起来,女工人土来请她下楼吃早餐:「老爷在等你。」
老爷。自然是令刚的义父。
「睡得好吗?」他居然这样问。
「好在我并不选床。」她说。这算拘禁吗?她完全没有犯人的感觉。
「很抱歉,令刚没有消息。」他说。
「他有消息就放我回去?」她问。「我必须工作,否则公司的人见不到我,我担心——」
「别担心,我们通知了爱咪小姐,」他胸有成竹。「她知道该怎么做。」
「那么我广告公司的损失你要赔吗?」她问。「如果令刚根本不知道我在这儿呢?」
「他自然会知道。你以为他是甚么人?没红之前,他和这儿所有人一样,都是街边的烂仔。我们有我们的方式。」
「请——不要贬低他。」她皱眉。方令刚怎可能是他口中那样的人?绝不可能。
「我说的是事实。」他淡淡的。「他跟着我长大,以前我很穷,在街边打架生事,没好穿没好吃,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和我所有的人没有不同,只不过现在他红了。」
「于是你要他付出代价?」
「这并不过分。我们生活在一个残酷现实的商业社会中,凡事都要付出代价。」
「这些年他替你赚的钱还不够?」
「没有人嫌钱多,小姐。」他笑了。﹁何况大帮兄弟跟着他生活,他该明白。﹂
「如果——如果他一直没有消息呢?」
「不会。你在我这儿,就算他飞到天边也会回来。我太了解他。」他又笑。好自得。
「你利用他善良的心。」
「这是他的弱点也是优点,」他说:「他一定要回来,也一定要替我工作,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很普通的一句话,可若突然觉得心寒。这男人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如果他不肯呢?」她吸一口气。
「他一定要肯。」他眼中又有那颇似残酷的光芒。「否则那会太遗憾。」
「我怕你高估了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可若是故意试探。
「是吗?」他看她一眼,像看只猫,看只狗般。「最好我没有估错,否则——」
「你会杀了我?」
「不不,我怎会杀人?」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脸上,额头全是绉纹,那绉纹彷佛是一把又一把的刀。「你看了太多电影。」
「你会把我如何?」她忍不住问。这一刻,她开始害怕,这一切不是戏,不是电影。
「他回来,我会让他带你走,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爱你,就成全你们。」
「他若不回来呢?」她追根究底的不放松。
他阴侧侧地大笑起来。「日本或中东,你自己选择。」他说得若无其事。
可若咬着唇,甚么话都说不出。她再天真再无知也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那不是电影中的情节吗?那些被捉回的女人被人肉贩子卖去日本或中东的色情市场,一辈子也走不出生天,现实生活中也有?
她机伶伶地打个寒禁。
「通常他们要的不是你这幢高级知识分子,老实说,我们不想惹麻烦,」他又说:「但令刚若不回来,我们是惩罚你们,惩罚,明白吗。」
「他可能得不到消息。」她沉不住气。
「不会。我对他的了解,就好象他对我的了解一样透彻,何况,这里有同情他的兄弟,会露给他听的。」
「你让同情他的兄弟去找他!」她叫。
「若你都不知他在哪儿,谁会知道?」
*   *   *
可若在那别墅住到第三天。她开始沉不住气。令刚依然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她就真面临那想来荒谬却绝对是事实的悲惨命运?不但她,那义父也心浮气躁。
他的神情愈来愈阴深可怕,他愈来愈不说话,每餐吃饭见到她,可若都背心发麻。这个人像个计时炸弹,就要爆发。
可若困在二楼那房间,她已完全没有「看戏」的心情,针已刺到肉上,她必须为自己打算。
她想,她的汽车停在街边,警察应该发现,应该找她。爱咪也不能任她三天没消息,是不是?他们怎么对爱咪说的?爱咪会相信吗?还有,令刚,他不该没有消息。
她焦急,害怕,开始吃不下睡不着,神经拉得紧紧的,门外有脚步声她会立刻弹起来,有甚么消息了吗?
从早晨失望到黄昏,暮色四合、她告诉自己,恐怕再难支持下去。
令刚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与她在一起,这一点也不过分,义父说过他通情达理,只要令刚回来,就让他带她走。这条件不是答应了吗?他为什么还不出现?
他得不到消息,那些暗中帮他的弟兄呢?有吗?有人像周子奕般暗中帮忙吗?
老天,她就要崩溃了。中东或日本,她简直不能想象。
女工人又来通知她吃晚餐。
「我吃不下。」她拒绝。
「老爷请你下楼。」女工人仍站在那儿。
「不。告诉他不。我不想见到他,不想坐在他旁边,我不吃!」她失去控制。
女工人默默望着她,没有半丝表情。「请下楼。小姐。」过一阵她又说。
老天。这儿的人都不像人。没有感情思想,这女工人是个重复命令的工具。
「不不不不不。」可若豁出去,她掩住耳朵。「你走。我不下楼,不。」
女工人眼中彷佛掠过一抹怜恤。再站一会儿,她转身离开。可若透口气,终于离开。
不到一分钟,两个大汉进来。「老爷请你下楼吃饭。」再重复着同样命令。
「说过不吃,你俩听不见?」可若叫。
两个大汉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挟着她就走,完全不由分说。可若被放在坐了三天的椅子上。
「只是晚餐,你担心甚么?」义父说。
可若把脸转向一边,根本不理他。
「看来我似乎有些估计错误,」他阴侧侧的。「你并不能让他回来,嗯。」
「你答应他条件了吗?」她忍不住叫。
「他根本没跟我提条件,避不见面怎么谈呢?」他说:「电影拍了一半,片场布置工作人员全在等,损失一天比一天大。他应该知道,这些损失始终要他替我赚回来。」
「他可能没得到消息。」
「是吗?」他居然笑起来,好可怕的笑容,像漠然僵死的面具突然会动起来。「带他来。」
其中一个大汉立刻退下,几分钟,带回一个满身满脸是伤的年轻人。
「告诉这位小姐,发生了甚么事。」他说。
那个年轻人畏惧的微微抬头立刻又垂下去,他的声音彷佛都受了伤。
「不关我事,是他,是刚哥打电话给我,是他打来,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呻吟着说。
「他打电话给你?令刚?」可若精伸大震。
「是——他问林小姐,我照实说在这里,我只说了这一句,真的。不关我事——」
义父挥挥手,那年轻人被带走。
「令刚打电话来你该高兴才是,你为甚么还打伤人?」可若瞪着那义父。
「所有的人只能忠于我,明不明白,」他做一个残酷的手势。「不是忠于令刚。」
「是令刚打给他又不是他打给令刚。」
「一样。表示他们有交情。」
「你——变态。」她忍无可忍。
「告诉你,我的耐性快到了尽头,令刚再不出现,别怪我言出必行——」
电话铃响起,屋子里的人都呆征一下,一个大汉立刻接听,并交给义父。
「是他。」大汉说。
令刚的电话!可若的心都快跳出来。
不知道令刚在电话里说了甚么,那可怕的义父皱紧了眉头,紧紧地盯着可若。然后一挥手给她个分机。大汉拿给可若一个无线电话,她立即听见令刚的声音。
「可若,可若,你听到我说话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他叫。
「令刚,我很好。」她的眼泪往上涌,不。她咬着唇,不是流泪的时候。
「回来,」义父的声音响起,像横刀杀人的恶魔。「你一直躲着不是办法,你知道的。」
「放可若回家,不关她事。」令刚显然因她而冲动。「这是我的条件。」
「你的条件太多,令刚。」他居然放柔了声音。「回来,我们之间还有甚么不可解决?你回来,我们商量。」
「先让可若回家。」
「放她回家我也可以随时带她回来,你明白的。」义父说:「我答应你们在一起就是。」
「那你——」
「回来,飞机票全买好了,那边的景也找好,临记也请好,别让外景队拖着,总是要去的。」
「我——不想拍外景,你取消。」
「没有可能。」好严厉斩钉截铁的声音。「令刚,你别误了大事。」
「你答应过我,上次是最后一次——」
「这次是最后一次,我答应你。」他很快地抢着说:「还有。这次让林可若陪你去,你是不是会开心些?」
「你——」
「是。林可若小姐也去。」义父的萃音突然愉快起来。「你不会反对,是不是?明天我让人办好一切手续,后天启程。」
「我——自己去,不要可若。」令刚终于妥协。「我自己去,这是最后一次。」
「林可若陪你,我心意已决。」义父笑得好开心。「你是不是可以立刻来我这儿?我们该好好的谈一谈,对不对。」
「让——可若回家,我们之间的事不要扯上第三者。」令刚近乎痛苦的。
「她不是第三者,她是你最爱的女人。」义父心花怒放。「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陈炳权,你——」
「义父。别忘了我是义父。」
他的笑容在每一条皱纹上跳动,谱成一曲惊心动魄的曲子。「你甚么时候来?」
「现在我来,我带可若走。」令刚突然强硬起来。「你可以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我们,我保证不再躲起来。」
「你保证后天随大队出外景?」
「是。」
「你保证林可若一起去?」
「放过她,她甚么都不知道——」
「你若想是最后一次,甚么都别说,别再求,带她上路。」义父声音里有明显的威胁。「否则,没有人担保得她安全。」
令刚在电话里犹豫了好一阵子,为甚么他不愿带她一起?拍外景而已,她不是没去过。
「半小时我到,我带可若走。」他说。
他下了好大的决心似的。为甚么?可若心中引起了巨大的怀疑,聪明的,她甚么也不说,只木然坐在那儿。
叫陈炳权的义父也坐在那儿,脸色阴暗不定,对着饭桌,没有人动筷子。屋子里好静。只闻大家呼吸呈,他不说话,没有人敢出声。
「让大伙儿撤回来,放他进来。」他终于出声。原来屋子四周真是布下天罗地网吗?
「让她走?」大汉指指可若。
陈炳权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是否多订一张机票?」大汉又问。他彷佛是陈炳权的心腹。「通知那边?」
陈炳权挥挥手,大汉匆匆离开。
半个钟头有如半世纪那么久,门口传来汽车声,可若一听就知道是令刚的吉普车。她忘我地站起来。令刚已奔到她面前,激动地一把抱住她。
「可若,对不起,是我疏忽,我——」
陈炳权轻咳一茸,可若感到令刚的震动。令刚——这么怕那义父?
令刚慢慢转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可若,他面对面地与陈炳权,他的义父对峙。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互相纠缠的视线却谁也不放松。令刚那令千万人着迷的俊脸是前所未有的严峻,还有一丝可若不能明白的悲愤。悲愤?
然后,令刚拥着可若,转身大步而去。
义父陈炳权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止,任地们一直走出大门,上车离开。
令刚一直没有放开可若的手,他很紧张,她感觉到他的手一直在颤抖,直到已看不见那别墅,他的颤抖仍未停止。
「没事了,」他歉然对她喃喃说:「甚么事都没有了,我们安全了。」
「我们曾不安全过吗?」她问。
「我以为他不会再让我离开,」这银幕上打不死的大英雄脸上的肌肉仍蹦得好紧而且青白。「他不是普通人,我见过他怎么对付叛徒。」
「你是叛徒?」
「我不肯再听他的话。」
「你仍要拍完那半部戏,后天我们仍出外景,是不是?」
「是。」他眼中一闪难懂的光芒。「这是交换条件。可若,以后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你相信他?」
「只可以相信,我还能怎样呢?」他看她一眼。「你在他手上。」
「他真会送女人去中东或日本?」她问。
他不响。
她也沉默下来。想起过去三天,不寒而栗。
 
第八章
她凝望着他,陪着他这样的男人,即使只在一个俗媚丑恶之地,只要两人相爱,又有甚么不同呢?而且他们背负着使命……
他带她回家,就是她曾去过的那层公寓。
「周子奕呢?」她突然想起。
「在家里养伤。」他不想深谈。「可若,我们现在谈谈。」
「我?我怎样?后天跟你一起走?」
「你能放下公司吗?」他盯着她看。
「多久?三几天大概没有问题。」她故意令自己轻松些。「去哪里?」
「美国。纽约。」
「没问题,我有签证。」
「可若——」他欲言又止。「事情弄成这样子,你后不后悔?」
「不。」她望着他的脸,才几天时间,彷佛已饱经忧患,另有一种成熟的味道。
「你已经知道原本我是怎样的人。」
「你是令刚,这已足够。」她柔声说:「这几天来我反而明白你的难处。」
「你不明白——」他摇摇头不愿讲下去。「你看见美仪吗?」
「梁美仪?没有,为甚么问。」
「她是陈炳权的太太。」
「啊——怎么可能?陈炳权那么老。」可若天真的。「嗳,是谁——怎么会。」
「原木她也住在别墅里,怎么会见不到?」
「别墅里彷佛只有一个女工人。」
令刚皱着眉头一直在思索,有甚么问题一直在困扰他似的。
「这几天你躲在哪里?」
「并没有躲,就在清水湾的家,」他说:「他们不知道而已。」
「周子奕与你一起?」
他没有答。看得出来,他心中还有好多事,好多问题。
「你该打个奄话给爱咪。」他提醒。
「是。」她立刻就找到爱咪,把这三天的近况告诉她。两个人在电话里交换了不少消息,有太多的话要说。
可若并告诉她明天一早会回公司交待,后天随令刚去美国。
收线后,看见令刚的神情和姿态都没变地坐在那儿,他没有听她讲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事情不是解决了吗?他还想甚么?
「是不是还有问题?」她敏感地问。
「啊不。」他拥着她。「拍完这部戏,我的意思是出完这次外景,我和他的合约该另外签,条件会完全不同。」
「是吗?陈炳权没有说。」
「我们有默契,一定是这样。」
「既然这么单纯的事,你为甚么要躲开?他看来也非不讲理。」她怀疑。
「妳不明白——」他看她一眼。「因为你的出现令一切复杂,他不同意你。」
「只因为你是超级巨星?」她笑。﹁这很没有说服力,这种男女间的感情,谁管得到?﹂
「你不明白,」他仍是这句话。「我很难解释,好在一切已过。明天预备一下,后天我们去纽约。希望是新的开始。」
「好象罪犯出狱,新的开始。」她笑。
*   *   *
从这一刻起,令刚没再离开过可若身边。休息一夜后,他陪她回公司,她工作,他等在一边。他陪她回家收拾简单行李,晚上又带她回到他家。
二十四小时,他的视线,他的全心全意都在她身上。她感觉有些压力,也有些奇怪,平日他不是这样的。或者,经过这次变故和意外吧,她这样解释。
「你不必陪我,你没有事要办?」她曾经这么对他说。他摇头微笑,坚持陪在她身边。她也努力去感觉过,四周有人监视?有危险?不,她真的甚么都看不出。
夜已深,令刚在床上依然无法成眠。他很小心的不转身不移动,但是可若知道,他没有睡,不但没睡,全身的肌肉都拉得很紧。
「令刚,如果有甚么事,你不妨告诉我。」
「不不不,」他很敏感。「没有事。」
「你与平日很不同,你心里一定有事,你看来矛盾不安。」
「平日工作惯了。一旦休息这么多天,不习惯,反而睡不着。」他点起一枝烟。
「明天的旅行令你忧虑?」她柔声问。
「我担心在那边工作,没时间陪你。」
「我会照顾自己,忘了我在美国念书的?」
「可若——我怕连累你。」他轻叹。
「你活得这么辛苦,这么委屈,我愿意站在你身边,与你分担。」
「可若。」他把脸埋在她胸膛。
「不要想连累我的事,我不是十七八岁小女孩,我自己有分寸。成年人做事自己负责,令刚,我不为感情后悔。」
「遇到你,实在是我的幸运。」
「那就该快乐起来。这二十四小时你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这令我担心。」
「可若——」他心中真是有事,总是一再地欲言又止。「但愿这次外景队一切顺利——」
「你帮陈炳权做事,难道他还会对付你?」
「不——休息吧,明天要长途飞行。」他翻转身,拥抱着她。
沉默在空气中回旋,他们都知道互相都没有睡意。只是不知该再说甚么。好久好久之后,令刚彷佛下定决心,突然说:「这次若顺利回来,我们立刻宣布结婚,我要真真实实拥有你。」
可若捕捉到他的语病,「若顺利回来」,他预测到有甚么不顺利吗?她不想问。
「只要你开心,你快乐,你怎么做我都没意见。」她轻轻的。
「如果我退出电影圈,我不拍电影,你会不会不高兴?」
「从来我认识的,我爱的只是真实的你,不是银幕上的大英雄豪杰。」
「可若可若,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和你在一处小岛上过我向往的简单生活,养花﹑种菜、养鱼,你愿意吗?你喜欢吗?」
「我喜欢。只要和你在一起的任何生活。」
「你的广告公司呢?」
「那时我的全部事业只是为你安排更舒适温馨可爱的家。」她喜悦的。
然后,两个人都同时沉默下来。
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最普通的事,对他们呢?会不会只是一个梦?终于,模模糊糊地有了睡意,也似真又似幻地睡了一阵。
*   *   *
可若是突然惊醒的,她觉得彷佛在黑暗中有人站在她床边。醒了,她立刻睁开眼睛,也立刻看到了那黑衣人。
巨大的恐惧涌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叫唤,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已经用手掩住她的口。
「起身,立刻。」女人声音。
声音也惊醒了同样睡得不沉不实的令刚,他翻身坐起,也看见了黑衣人。
「美仪?」他不能置信。
梁美仪神色冷峻漠然,用手指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示意他们立刻起床。
「时间不多,不知道行不行,」她亮得神秘的眼睛尽在令刚脸上。「快。」
令刚甚么都不问,飞快地穿好衣服,又顺手背着已整理好的旅行袋,里面是护照甚么的。可若也预备好。
美仪在黑暗的窗口张望一下。「跟我来。」她领先走出大门。
令刚紧紧地握住可若的手,他满手心是冷汗,可见他在紧张。
可若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不是明天一早启程赴纽约拍外景吗?她把怀疑放在心中,她总跟着令刚。
大厦外的街头一片黑暗沉寂,一个黑衣人站在转弯处,只见他手中的烟头不断在闪着微光。
美仪张望一下,一辆车无声无息地滑到面前。她拉开车门跳上去,令刚拖着可若跟得毫不犹豫,彷佛原就有默契。
汽车在街头飞驶,车上谁也没出声,紧张的情绪却充满着车厢。他们朝机场那个方向去。
「你——怎么出得来。」令刚终于问。
「我一直不在别墅。」美仪的声音很冷,她一直不看可若。
「你这么做——」
「我有我的理由。」美仪打断他的话。「我帮了你,但不一定成功。」
「无论如何我会记在心里。」令刚低声说:「只是你——」
「你别理我。」她突然发怒。「也别问。」
令刚沉默下来,彷佛痛苦又矛盾。
汽车静静地停在机场对面的富豪酒店门口,美仪迅速交了一把有房号的门匙。
「你们暂时躲一躲,」她始终只望着令刚,脸上肌肉绷得很紧,眼中光芒却亮得令人不安。「七点十五分有一班飞机飞新加坡,你们先去那边,一切再想法子。」
她递给令刚一值牛皮纸袋,很慎重的。「拿着,你们会用得着。」
「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令刚问。
「我?」美仪夸张地笑起来,像一副面具挂在脸上。「他能对我怎样?我是他太太。」
「你为甚么肯帮我们?」令刚下意识地把可若的手握紧些。
「我帮你,不是她。」美仪第一次把视线放在可若脸上,仍然敌意深重。
「你——跟我们一起走。」令刚柔声说:「他不会放过你的。」
美仪脸上神色变了一下。
「到了新加坡立刻转到欧洲,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一年半载之后当大家都忘记你时,方可出来。」她说:「我不是讲笑,你自己知道严重性。」
「明天早上他们发觉时——」
「来不及,你们已在新加坡途中。」美仪又笑。「他来不及了。」
令刚凝望着她半晌,硬着心肠拖可若下车,头也不回地冲进酒店大门。
可若回头望,美仪和那神秘的车已远去。
他们回到美仪替他们预备好的房间,令刚打开牛皮纸袋,看见里面整整齐齐一叠百元美金,另外还有一个存折、机票。令刚迅速紧皱眉头,脸也激动得红起来。
「美仪——」他喃喃说。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可若问。她的耐性已经到了极点。
「可若,我们现在并未安全,」令刚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我没想过美仪会这么做,但我相信她,我愿意试。可若,明天一早开始,我们逃亡。」
「逃亡?为甚么?有这必要吗?」可若大吃一惊。这两个字不可能出现在她生活中,想都没想过,很荒谬可笑。
「令刚,我愈来愈胡涂,我们可是在做戏。」
「不,这是真的,就算你后悔也来不及,是我拖累了你,」令刚眼中有难言之隐。「新加坡只是第一站,我们必须在欧洲躲起来,等事情淡了之后才出来。」
「你开玩笑。」她睁大眼睛。
「你很无辜,」他痛苦地捧起她的脸。「把你拖到这漩涡里——可若,当初对你,我真是情不自禁,我没想过后果。」
「令刚,告诉我整件事,这样蒙在鼓里我很不舒服。」可若吸一口气,她受过高等教育,她是专业人士,不想弄得这么莫名其妙。
「我会告诉你,不是现在,」令刚矛盾不安。「或者上了飞机,我们现在并不安全。」
「明天只不过去纽约拍外景,梁美仪为甚么要安排你逃走?我宁愿去纽约。」
「你不明白——」
「那么你说清楚。」可若直视着他。「我愿意跟你去天涯海角,但不能一无所知,不能这么莫名其妙。」
「可若——」令刚再一次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我们不能跟外景队去纽约。」
「你得罪了那边黑道人物?」
「不——可若」,令刚无意识地四下张望,彷佛有人会偷听。「拍外景只是表面上的幌子,其实极危险。」
「危险?」
「海洛英。」他像泄了气的皮球。
可若楞楞地发呆,不能相信这事实。然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抖得像得了疟疾的病人,脸色苍白。
这一剎那,所有的事都明白了。
令刚的超级巨星也只是个烟幕,背后巨大的利益原来是毒品。
「因为我的名气、身分、地位,谁会注意一支外景队呢?」他痛苦极了。「他们逼我一次又一次,每次都答应是最后一次,每次都拖,我摆脱不了,直到你出现。」
可若咬着唇,唇上已有半圈发白的牙齿痕。单纯了三十年的她,突然陷在这么复杂可怕的环境里,她无法自处。
「你带给我希望和勇气,我一定要摆脱,谁知道连累了你。」
可若挣脱他的手站起来,六神无主地在屋子里转,像困兽。她双手环抱着胸前,完全失去了安全感,她想起电影里横尸街头的人。不不,她不要那样,她不能如此,这个当儿,她该怎么办。
老天。她要冷静下来,她要好好的想一想,计划一下,她——她颓然坐在床边,脑子里像烧起一团火,思想、知识、经验甚么都烧光。这是她从未面临过的情形。
令刚返到一角默默坐下,痛心又内疚的望着她在挣扎。他爱她却害了她,无可挽回的悲剧,他痛恨在见到她之后放任了自己感情,是他错,他忘了自己只是个工具。
渐渐地,可若竟奇异的平静下来。她不再颤抖,嘴唇也放松,人也安定。她把视线重新放在令刚脸上。
「我非常害怕,」她眼中掠过一抹动人心弦的柔情。「但是——让你永远在痛苦无望之中,我又舍不得,也许是天意,我们的命运既然绑在一起,我愿陪伴看你。」
「可若——」令刚从角落里跳起来,冲前紧紧拥抱她。
「让我们去找个小岛,提前过你向往的生活,不是更好?」她说。
他心里闪过「可能吗?」三个字,不想扫兴,没说出来。可若是天真,她不知道陈炳权那伙人的厉害,他——暂时不想,能有可若陪伴着他,不是他一直渴望的吗?抓住眼前的快乐幸福,他只能这么做。
天渐渐发出鱼肚白,他看看表,快六点。
「我们六点半走进机场,」他说:「立刻办手续入关,希望像美仪说的那么顺利。」
「美仪好象很矛盾很痛苦,她这么帮你,她真的不会有事?」
「希望——一切平安。」他眼神复杂。
美仪眼中也有类似他这种复杂的光芒,可若不懂,原本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两人相拥着等待时间慢慢走过,六点半,他们离开房间,为怕节外生枝,连酒店房门钥匙也不去还,径自走过连于机场与酒店的走廊。天已渐渐更光亮。
站在机场柜台前,他们紧张得心都几乎跳出来。美仪替他们买的头等票,所以不用排队。拿着登机证,他们快步走向闸口。
等到真正入闸,通过了移民局,两个紧绷的心才松下来,不约而同透口气。
他们不想等在公众大堂,反正是头等机票,于是迅速到头等舱搭客休息室,那儿人少,只有几个外国人,地勤小姐礼貌地招待着。
令刚始终紧握着可若的手,这一点点联系是他们之间互相的鼓励。
「现在可算安全了一半。」令刚说。
「应该没问题,他们总不能追进闸口,移民局不准他们过的。」可若比较乐观。
坐了十分钟,听见扩音机召集他们那一班机的旅客登机了。他们一起站起来,同时迈步往门口走。
休息室门又开。三个中国旅客走进来,令刚突然停步。可若看见他剧变的脸色。
「嗨。」三个旅客都向令刚招呼,并扬一扬手中登机证。「同一班机啊。」
令刚拖着可若急步冲出门,头也不回地在走廊狂奔。那三个人并没有追出来。
「他们捉到了美仪。」他喘息得厉害。
「怎么办?他们跟我们同一班机走,我们逃不掉。」可若也色变。
令刚眼神复杂,脸色阴暗不定,他凝望可若一阵,又望向远处头等舱搭客休息室,彷佛有甚么重大的去等他决定。
「我们留下来。」他终于说。拖着可若急步往移民局柜怡。
「他们没有跟来。」可若张望着。
「我们已在他们监视中,他们的人倾巢而出。」令刚渐渐镇定下来。
「我们该怎么办?」
「在禁区中他们的人不会多,出了移民局我们会立刻被他们抓到,」他想一想。「来。」
他突然就转了方向,把她带到一间办公室里,里面生着许多海关和移民局职员。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令刚脸上,谁会不认识他这超级巨星呢?
「对不起,我想麻烦任何一位,可否替我们安排一辆车?我们想离开。」他说。
有人愕然相对,有人不以为然,这毕竟不合常理。也有人非常友善。
「你有困难吗?」有人问。
「我想避开一些人。」他含糊地说:「很冒昧,但我没有法子。」
「替你通知值班警察,他们有警车——」
「不不不,算了。」他又拉着可若出来。
「为甚么不报警?」可若眼睛亮了。「是啊!怕甚么?我们可以报警。」
「美仪在他们手里,而且我没有证据。」
「美仪是陈炳权太太,若不报警,我们没有出路,」可若急切的。「你怕甚么?」
「不是怕,我想私下和他们了断。」
「能吗?」她望着他。「我们怕不能离开机场。」
「其实刚才办公室那些人其中任何一个肯开车,我们都有希望。」他说。
「你太天真,人家都在上班,又不知道我们的处境。」她摇头。
他带她在餐厅坐下,一人买了杯咖啡。
「已过了飞机起飞时间。」她看表。
「航空公司会找我们,我们已登记。」
「但我们没行李,飞机不会等。」
「我想过,离开香港而被他们找到,我们会更危险,在香港反而好些,谁都认识我。」
可若又想到横尸街头几个字,机伶伶地打个寒禁。他们不会如此吧。那三个男人也没上机,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他们隔邻桌子。
「如果你改变心意,现在可以改搭去美国的飞机,」其中一个说:「时间来得及。」
「美仪呢?」令刚沉声问。
「她是阿嫂,你担心甚么?」另一个说:「大队人马在等你。」
「我要跟她通电话。」令刚说。
一个男人拿出手提电话,拨了号码又低声话一阵,然后把电话递给令刚。
「美仪——」
「你好本事,」陈炳权阴侧侧的声音。「帮你的人倒不少。你去不去纽约?」
「我有选择权吗?」
「很好。有人会替你们办好手续送进来,你们去纽约,一切回来谈。」
「你不会难为她——」
「她就快替我生个儿子了,我为甚么难为她?」
令刚呆楞一下,儿子?美仪有孕?
「不要再搞事、再节外生枝,你命中注定要替我做事的。」他收线。
令刚和可若在那儿坐了半小时,半小时中那三个男人一直在监视着,他和可若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又来个年轻人,把去纽约的机票,登机证甚么的交给令刚。
那三个撤退,新来的这人坐下。
「大伙儿一起走?」令刚问。
「是。」年轻人比刚才那三个友善。
「行李多,他们还在办手续。」
「你也去?」令刚再问。
年轻人点点头,又偷眼看可若。
「你见到阿嫂吗?」令刚再问。
年轻人眉心微蹙,然后又点点头。
「她怎样?」令刚追问。
「阿嫂被带回来——大哥很生气,」年轻人欲言又止。「大哥的脾气你知道——」
「事情怎么穿出来的?」
「司机怕事,他向大哥告密。」年轻人的语气有着同情。
令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若不忍,悄悄把手放在他的上面,他反手握住。他在颤抖,他在激动。她感觉得出那是激动,不是害怕。
年轻人一直陪着他们坐上飞机,才到后面的经济舱。
可若和令刚对望着,事到如今,还有甚么办法?陈炳权似布下天罗地网。
旅客都上得差不多,空中小姐在点人数,一个小女孩走到他们面前。送上一张纸一枝笔,用软软的声音说:「方令刚哥哥,请替我签一个名。」
四周很多人转头看他,虽是头等舱,也有人认识他。他迅速替小女孩签好名。
「你以为——有人在监视我们吗?」她问。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没有可能中途下机,譬如在东京?」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
「想不想搏一搏?」她眼中有兴奋的光芒。
「美仪在他手上。」他压低声音。
「如果我们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法?」
「你有办法?」他不能置信。
「唯一的,彻底的办法,但——你要委屈,可能从此不能再拍戏,再享盛名。」
他眼中光芒渐渐聚拢,万分慎重的。「你会在我身边?」他问。
她重重地点头。「一定。而且,唯一使我们不再担心横尸街头的方法。」
「有吗?告诉我。」他激动起来。
她摇摇头,闭口不言。
飞机终于起飞,香港在脚底渐渐变小,消失。
可若始终没说她的方法,也没有机会,空中小姐一直在他们旁边来来去去,又是酒,又是果仁,又是毛巾,又是餐牌。
扣紧安全带的灯熄了,可若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三分钟就回来。
「你说有办法。」他向她再追问。
「安静些。时间到了自然揭晓。」
她说:「喝杯白酒睡一觉,太累了。」
「可若——」他盯着她。「这事不能开玩笑。」
「相信我,令刚。无论我做甚么,全为我们前途。我不会开玩笑。」
「甚么时候做?在东京报警?」他问。
「不是有人监视我们吗?低声些。」
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看不出谁是监视他们的人。但肯定有,陈炳权是非常周全的人。
「你要知道,在东京他们关系极好。」
「不要瞎猜。」
「不能到纽约才做,那边他们的势力更大,我们没有机会。」他患得患失。
可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闭上眼睛。事实上,她比他更紧张,更不安,更害怕。
这不是一场游戏,也不是赌博,更不是拍戏,是真正和命运拚搏,是一辈子的幸福。
她当然睡不着,闭着眼睛只是养神。不可能预知会发生甚么情形,但这是唯一的方法。
空中小姐开始送餐来,大家都留在座位上进食,可若再去一次洗手间。这次她去得比较久,十分钟后才回来。
「以前公干外出也坐头等舱,但我最不喜欢坐楼上,」她一边享受食物一边说:「因为每次飞机师出来必令地板碰碰砰砰,那种空洞的声音令人睡不着。」
「七四七飞机所有笃驶员都在楼上?」令刚摇摇头。「没注意过。」
「楼上的地板是空的,走动声音很大。」
令刚看看表。「花了两小时,已在东京香港的半途。」
可若不响。
「你的方法还没想好?或是不告诉我?」
「到东京转机要休息两小时,我们有没机会出禁区逛逛。」她问。
「不可能。必有人跟着。」他无奈。「我只寄望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即使他们打我入冷宫,也没问题。」
「问题是你依然红,依然受欢迎,他们想放过你也不行。」她突然想起甚么。
「陈炳权真是大哥?他背后还有没有人?」
他呆楞半晌,从来没想过这问题。「也许有。他并没有那么大势力。」
她眉心深锁,不再言语。
时间在飞行中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等到空中小姐报告说到达目的地,就要降落。机舱里起了阵小骚动,有人起身预备随身行李,有人去洗手间。然后,绑紧安全带的灯亮起。
可若显得紧张,很明显地不安着。
「林小姐,你要的酒。」空中小姐过来。把一杯白酒递给她。
可若接过酒杯说谢谢,仰头一饮而尽。
「甚么时候要的酒?」令刚问。
「刚才。」她含糊的应着。脸上浮起红晕,眼中有着光彩。
酒的影响?这么快?
令刚张望一下,窗外乌云密布,气压很低,天气和上午起飞时不同,黑压压的,就像他的心情。他伸手握住可若的手,她的手脚发烫,彷佛一股滚烫的血液在里面奔腾。
「别害怕,」他安慰着。「我们并没有危险。只是被逼做一些不想做的事。」
「我不害怕。」她发亮的眼睛盯着他。「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飞机降落了,在跑道上滑行一阵就停在一块空的停机坪上,并没有靠近机场大厦的空桥。空中小姐报告请旅客留在座上,要等汽车来接载,因为机场繁忙,没有空桥。
有些人坐着,有些人却急不及待的站起来,秩序尚算良好。一个坐在令刚他们斜前方的中年商贾模样的男人转头对他们微微一笑。
两人都呆住了,监视他们的人?陈炳权派出了多少人?落这么重的本,这次要他和外景队带多少货?
等了几分钟,头等舱的机门打开。有旅客站起来,却被空中小姐阻止。门开处走进三个神色严肃的大汉。
「林小姐。」
刚才递酒给可若的空中小姐站在可若旁边,用力地点一点头。可若紧握着令刚的手站起来,彷佛有默契地点点头。三个大汉一言不发拥着他俩迅速走出机舱。
「甚么事。」令刚又惊讶又紧张。
可若拍拍大汉,悄悄地指一指刚才跟他们微笑的商贾男人。大汉目光如电的看那男人一眼,那男人立刻色变。
大汉招手,飞机下原来已站满了人。便装的、军装的,还有荷枪的野战部队——野战部队?
令刚吃惊意外,一抬头,看见机场大厦顶上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
台湾?怎么可能?台湾?他把视线移向可若,她兴奋和紧张兼而有之,还有更多的欣慰。
「怎么回事?」他问。
随大汉召上的两人已上飞机把那商贾般中年男人「请」了下来。看情形,显然一切早经妥善布置,但怎么可能?
怎么会?可若用了甚么方法?
令刚心头七上八下,乱七八糟,叹息又庆幸、怀疑又不安、担心又欣慰,矛盾零乱得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们被带上一部汽车开走,回头望望,整架飞机都被荷枪的野战部队包围,所有的旅客一个也不许下来。
他们和商贾似的中年男人被分开两处,那男人险色阴沉恨恨的盯着令刚,好象想把他吞下肚子。
令刚没理会他。事已至此,坦然些才对。
「你不怪我吧,令刚。」可若始终握住他的手,轻声问。
他摇摇头,又莫名其妙地苦笑。「我下不了决心。或者妳是对的。」他说。
冗长的问话就在机场的隔离房间中进行,令刚是超级巨星,在台湾同样红,询问的人非常客气,非常优待。他还是告密人呢。
令刚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坦然相告,也说出这几年完全受制于人的事实。可若并不知内情,但她一直陪着他,给他莫大的精神支持。
「我们已第一时间知会香港,相信他们也采取了同样行动,」问话的办事员笑。「因为你们的机智,香港的毒犯全无防备,他们还以为飞机已到东京。」
「我们不知飞机上还有多少他们的人。」
「放心。你们指出那男人会告诉我们一切,」办事员十足信心。「这是大案,尤其方先生是名人,我们特别慎重。」
「他会怎样?有罪吗?」可若问。
「我不能告诉你,我不是司法人员,」那人笑。「但方先生帮助破案,该是有功。」
「我想知道香港方面的消息。」令刚说。
「放心。我们一直有热线联络,一有具体消息,我会告诉你们。」
有另外的办事员进来。
「行李箱卸下来了,他们很狡滑,但我们也不蠢。有收获。」他说。
令刚透一口气,果然,外景队里藏着陈炳权他们的货,他们利用他每一次机会。
「你知道吗?其实反国际贩毒组织已开始注意你和你背后的人,」办事员微笑:「这次就算你们到了纽约,也不会这么容易过关」
令刚背脊发凉,不寒而栗。
他以为这是最后一次,想不到竟是可能他后悔一辈子的一次。他若在纽约被捕,不只身败名裂,恐怕比死更惨。冷汗从他额头冒出,他惶恐地望着可若。
是她救了他。是她。
「我们已替你们安排住处,接受二十四小时保护,」那人和悦的。「你们绝对安全。」
他们被送到一处住宅,外表看不出甚么特别,但里面仿如铜墙铁壁,机关重重。四周还有便衣人员值勤。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令刚急切的。「你彷佛神通广大,妳怎么做的?」
「很简单,我写了张纸条给飞机师。」
「甚么时候?我怎么全不知情?」
「记不记得,小女孩在飞机上找你签名,她给我灵感。」
她慢慢说:「那时我全无把握又害怕又紧张,第一次去洗手闲时向空姐娶了纸笔,第二次再去时写的,我请机师飞到台湾,因飞机上有大量毒品。」
「机师相信你,这是你的运气。」
「我写得很恳切,而且说明你是超级臣星,被逼做这事,」可若说:「我是孤注一掷,纽约,东京不能去,香港不能回,我只好选台湾。」
「为甚么不早告诉我?」
「没有把握,一点也没有。机师很可能不相信,我一直担惊受怕,但不能不做。」她脸上浮起兴奋红晕。「直到那空姐递给我一杯酒,那是我们约好的暗号。」
他凝望她,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又是怜爱,她改变了他的一生。
「你该改行去写剧本。」
「谁说不是?我的广告剧本全是自己写。」
「可若——你想香港那边会怎样?」他问。
*   *   *
第一觉醒来,已有香港传来的消息。
令刚和可若正在吃早餐,虽然行动不自由,身心却是无比的轻松。令刚那张俊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开朗阳光。
「你们一定急于知道的事,」一位斯文但眼中精光四射的男士对他们说:「香港的消息表示,所有人都一网成擒。」
「所有人?」令刚不相信运气这么好。
「你所说的每个重要人士,包括陈炳权。」
令刚,可若对望一眼。兴奋莫名。
「你的意思是若我返回香港,应该安全?」令刚问。
「我们保证你在台湾的安全,」那人笑。「至于香港,我们可以帮你联络。」
「我们甚么时候可以回去?」可若问。
「应该很快。」那人想一想。「不过飞机上搜出的毒品,不知道要不要你们作证。」
「需要吗?是外景队中搜出,不是我们行李或身上搜出。」可若十分精明仔细。
「是。」那人又笑。「林小姐说得对。破了这件大案你们是最大功臣,我们已将方先生受的牵连减到最小。」
「他从未做过任何犯法的事,他们只不过利用他的名气掩护,他不该有罪。」可若说。
「是。」那位斯文男人始终笑容可鞠。「这点我们绝对明白,但方先生知道他们的内倩,我们这儿和香港警方都需要方先生协助。」
「报上有他的消息吗?」可若最关心的只是令刚。
「没有。我们完全不提方先生的名字,怕先生名气太大,怕引起社会上不必要的冲激。」
「香港呢?也不公布他的名字?」可若又惊又喜,不能置信。
「我们不知道香港方面会怎么做,目前为止,没有公布。」
「令刚——」可若捉住他的手。
令刚心中惭愧、意外、喜悦、内疚交织成难以言喻的情绪,却也如释重负。即便他真的说全不在乎,但那名气得来不易,有血有泪有汗的。
「我想——我做得太迟,」他说:「如果早些投案,会不会对大家好些。」
「很难说,好不好,也许太早时机未成功,对毒犯的破坏不这么彻底,不这么全面性。」
「你很仁慈。」令刚苦笑。
「我们都是你的影迷,希望你以后能拍几部真正的好戏给大家看。」那人又笑。
拍戏?
令刚没想过还能再做这工作。他以为可若这次这么做,对他对陈炳权那伙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恐怕连可若心中也这么想。
然看来不是,他仍然有机会,他的前途仍然充满希望——上天对他太仁慈。
「我希望尽快回香港。」他说。
「我们会安排。当然,还有些事待查,这件事牵连太大,我们对方先生有绝对信心,手续上还是要等一等。」
「这——有一个人想请你向香港警方打听一下,」令刚看可若一眼。「梁美仪,是陈炳权的太太。」
那人眉心微蹙,摇摇头。「没有看到这个名字,香港方面曾给我们名单,」他思索着。「我再查查,记忆里没有这名字。她是陈炳权的太太?」
「是。」令刚垂下头。
那人辞去,屋子里变得沉默。尤其令刚,他变得很担心很忧虑。
「美仪应该跟陈炳权在一起。」他说。
「为了你他们可能反目,梁美仪可能不在他身边,或能逃过此劫。」可若说。
「她应该跟我们一起走。」令刚说。
「我们根本走不了,她留下可能想在必要时帮你,」可若轻轻说:「我看得出,她对你有很特别、很难解说的感情。」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说。意犹未尽。「从街边,从垃圾中长大,像兄妹。」
「我明白——」可若没说下去。她的女性直觉是美仪对他并非像兄妹。
美仪对她一次又一次的警告威胁,并非出自善意,而且美仪对她决不友善,最后在车中一眼也不看她。
「妳不明白。我们真像兄妹,真的。」
「如果她被捕,一定有名单,否则一定躲在某处,只要我们回去,她一定会找你。」
「肯定她平安?」
「一定的。你担心甚么?」可若问。
令刚一直沉默着,自从提起美仪名字后,他又显得心事重重,和早上的轻松不同。过了一阵,他找到楼下守候的一个办事人员。
「我想打香港电话。」他要求。
「对不起,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那人呆楞一下。「我去请示,请在房中等我。」
令刚在房中等了五分钟,那人带了具无线电话进来,很礼貌地放在桌上。
「请随便用。」他退出去。
令刚急切地拨了香港电话。他打的是美仪的手提电话,又打到美仪的家,全没有人接听。想一想,又拨了周子奕的,他应该在。果然,铃声才响就有人接听,声音紧张。
「哪位?我是阿奕。」
「是我,令刚,」令刚声音里有着异样,他像大难后重遇亲人,「你好吗?」
「发生了大事,他们全被捉进去,我急得要命,全无你的消息。你在哪里?」
「我……」,「你有美仪的消息吗?」
「不知道。这边天下大乱,消息满天飞,怕牵连的人都躲起来,鸡飞狗走。没有人提起阿嫂,大概和陈炳权一起。」
「不。你替我打转一下,尽力打转,我会再给你电话。」
「你在哪里?」
「现在不能说。但我很安全,」令刚吸一口气。「你放心,我很安全。」
「你甚么时候会回来?我来接你,你会不会被人冤枉?还要我做甚么事?」
「打听美仪,我要她的消息。」令刚收线。
令刚和可若在那保护周详的屋子里住了三天,三天中令刚每天打两次电话给香港的周子奕,但完全打听不到梁美仪的消息。
三天来,他愈来愈沉默,愈来愈不开心。三天前的轻松兴奋之情,消失无踪。
可若把一切看在眼里,她很明白他的心情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从现在开始他可以算是独立自主的人,他可以担心青梅竹马的伴侣,何况美仪还帮他。
那斯文但眼光四射的男人又出现,他送上两张机票,愉快地对他们说:「今夜你们可以回香港,这儿的案件多半不需要你们,即使要,香港台湾也很近。」
「谢谢你,谢谢。」令刚显得激劲。
「我们始终没有梁美仪的消息,很抱歉。香港警方也找不到她。」他说:「相信她离开香港,这是香港方面的推测,还有,我们也把你的班机时间告诉香港警方。」
「我们现在可以走吗?」
「汽车在楼下等你们,」那人笑。「没有人送你们回香港!但相信你们安全。」
*   *   *
令刚一直说他有发梦的感觉,直到他听见空中小姐报告已抵达香港启德机场。
「我们回来了,可若,是不是真的?」他一直紧紧握着可若的手。
「不是发梦,不是拍戏,我们真的回来了,」可若说:「我们很幸运地有从头开始的机会。」
「全因为你,可若。」他由衷的。
下飞机后,他们顺利地离开移民局、海关,并没有警方的人接机或保护什么的。
走出大堂,众多接机人们一下子都认出了令刚,有一阵小骚动,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叫他名字,有人冲过来找他签名,场面一下子大乱。
「我们冲出去。」他握紧可若的手细声说。
人群全朝他那边集中起来,要「冲」出去简直不可能,眼看看人愈挤愈多,有两个警察过来和他解围。
但两人无济于事,他和可若仍被包围。有人又拉又扯,有人又叫又喊,全是朝他伸出的手。
突然间,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挤到他面前,他呆楞一下,接他的人吗?
还没来得及有意识,那人手中亮晃晃的尖刀已递到他面前。
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挡,鲜血从手臂中飞溅而出,刀尖直利入他腹中。
一剎那间,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有一两秒钟寂静,接着尖叫惊呼齐出,人群本能地往外挤,往外散。
那行凶的人像变魔术一样,笑脸一闪,从人群中钻出,那把亮晃晃的尖刀仍插在令刚身上。
可若没有尖叫,没有奔逃,她几乎亲眼看到那个人挤近,那个人行凶的。
那人行动实在太快,快得她连反应都没有,尖刀已在令刚身上。鲜红的血不断流着,令刚满脸痛苦地缓缓倒在她怀里。
机场大堂大乱,有人奔逃,有人追赶,警察的呼喝,银笛。
可若全都无瑕理会,她吓得心脏俱制,令刚身插尖刀,鲜血满身地受伤在她怀里,她——她——她——
更多警察奔过来,围着他们,驻机场的救护人员也抬着担架从一扇门里冲出,
一切彷佛电影镜头般,令刚被放上担架,被送上救护车,被送进医院。
可若一直紧握着令刚的手,不,令刚一直不曾放开紧握她的手,她陪同令刚进急症室。
帑生展开急救,曾要求她杂开,但昏迷的令刚不放手,她只能守在手术台边。
尖刀被拔出、止血、消毒、缝针,每一个步骤,可若亲眼目睹一切。
医生们忙于把令刚从死亡迭缘救回。生与死原来真是一线之间。
令刚被送回保护私家病房,他脸上的痛苦消失,像安然睡去。他的右手仍紧握着可若的手,从生到死之间打个转回来,他都不放开她。
可若疲累不堪地靠在床边的椅子上。
刚才医生用肯定的语气告诉她「方先生没有生命危险」,她才能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流那么多血却没有生命危险,真不能置信。医生说令刚用那一挡削减了刀的力度,所以不曾深入内脏,这是最大的幸运。
但是,为甚么会有人要杀令刚呢?陈炳权的人不是一网成擒吗?
折腾了一夜,天朦光时可若才迷糊入睡,也没睡多久,就被人声吵醒。
「对不起,林小姐,」是位便装警员。「我们想问你一些问题」
「我非当事人,令刚没醒。」可若语气不好。明知危险,警方事先怎不派人保护?」
「只有一个问题,方先生回港只有警方知道消息,但显然凶手也知情,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可若呆住了。
一下子寒冷从背心直扩展到全身,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是令刚的心腹,是唯一帮令刚的人,他曾为令刚受伤——不可能。
「是不是还有外人也知道时间和班机?」那便衣人员再问。
可若深深吸一口气,不受控制的颤抖遍布全身。这是唯一的可能,但——怎会是这样?
「我们在台北机场曾打了个电话给朋友,」她僵硬地说:「我不知道——」
「谁?你们说了班机时间?」
「周子奕。」
那警方人员眉头一蹙,转身就走。
好久好久之后,可若还没办法令颤抖停止。若是事实,未免太可怕了,人心怎么全无半丝善良?奸诈得令人心寒。
周子奕——可是除了他又有甚么可能?
晚上那警方人员再来时,他脸上神态轻松多了。
「谢谢你给的线索,我们抓到他。」
「真是——他?」她干涩地问。
那人歉然地点点头。
「没有人性,没有道义。令刚对他那么好。」
「那全是些人渣,根本不懂人性、道义。难为了方令刚。」
可若望一望床上的令刚。
「他麻醉药就过,很快会醒来,」她很困鸡地请求,「周子奕这件事可否暂时不告诉他?我怕他受刺激。」
「没有问题。」那人点点头。「周子奕原来是很重要的人物,从他口中,我们有了更重大的发现,陈炳权背后的人。」
「真的?」可若精神一振。
「这个集团可将连根拔起。」那人欣慰的。「那么方令刚的受伤也算有了价值。」
价值。或者是。这么重要的错事,或者是要鲜血才能偿还的。
「那背后的人是谁?梁美仪——」
「陈炳权的太太?」那人立刻说。
「你知道她?她怎样了?逃离香港?」
那警方人员脸上神情特别,考虑了一下说:「她就在隔壁病房,但是——」又皱皱眉,终于没再说下去。
「但是怎样?」可若疑心大起。
「我想——如果你自己过去看看或者更清楚,」他看一眼令刚和她紧握的手。「不过那得等方令刚清醒之后。」
「她受伤?」可若关心的。
「方令刚醒来请通知我们,有重要事待问。」那人摇摇头,退出去。
可若一直不愤那人为甚么不说美仪的情形,直到令刚醒来,放开了她的手,医护人员替令刚换药的时候,她才悄悄地到隔壁病房。
也是受警方保护的病房,门口警员知道可若身分,没阻止她进去。病床边站着医生和两个护士,神情肃穆。看见可若,只轻轻的摇摇头。
可若走近,倒吸一口寒气,那是梁美仪吗?或是一具血淋淋的人娃。
头、脸、身上都是纱布,却有血不停地泛出来,即使看不见,也感到纱布底下血内模糊。她呼吸急促,喉头混浊,像木乃伊般的手彷佛想抓住甚么。
「她——她——」可若说不出话,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医生示意她禁声,只忧阳地望着床上的伤者。
她是美仪吧?谁伤成她这样?陈炳权?那不是她的丈夫吗?就为了她帮助令刚逃亡未遂的事?怎么人能残酷的像禽兽?
「令——令刚——」床上的美仪不清楚的叫着,「令刚——我——我——我——」
一个护士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凡是善良的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场面。
「令刚——令——令——令刚——」她在叫。突然就静止。
包扎的像木乃伊的手臂静止,声音也静止,无比的安静。
医生翻看她眼睛,又看看一边接连着的电视画面,心跳已经变成一条可怕的横线。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另一个护士用被单盖住了她的头,流泪的护士泣不成声。
「从送进来的那一分钟,她始终不停地叫着方令刚的名字,她伤得这么重,她心中挂着的却是另一个人,她真可怜。」护士一边抹泪一边说:「她真可怜。」
「她的伤——」可若颤抖着问。
「没见过那么恐怖的,刀惕,硬物伤,烟头烧伤,无数种伤痕,」另一个护士叹一口气。「伤她的人是恶魔。」
她们推着美仪的病床出去,可若僵硬地跟在后面。她知道美仪将被送到哪儿去,她这不是朋友的人,诚心送她一程。
美仪对令刚做的一切,她无法不感动。
为了令刚,美仪连命都可以不要,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只是令刚说的兄妹?
令刚可能真的不懂,但可若懂,女人最懂女人的感情,美仪——可怜可爱,她爱着一个永不可能的男人,那男人甚至不知道她在爱——怎样一份牺牲奉献的爱?
想着美仪那冷漠的外表,恶狠狠的声势,怎知道她有那样高贵伟大的爱?不能怪她对可若态度恶劣,可若是唯一得到令刚感情的人。
可若有对不起美仪的感觉。
从太平间送美仪回来,护士已替令刚换好药,显得精神不错的他已在接受警方问话。他一见可若就急切地问。
「你去了哪里?我看不到你。」
可若悄悄把手交给他,他就安静、安详了。
无论如何,可若觉得自己实在太幸福,幸福得远远超过自己所能想象。
*   *   *
警方并未把事件公开,报上只说令刚在机场遇袭,喧嚷了一阵,渐渐也平息了。令刚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每天鲜花无数,从三楼病房一直排至大门口,甚至排在街上。影迷信更如雪片而来,每天邮差叔叔大袋大袋的送来——多得十个人也来不及拆。
许多电影公司知道他已获自由身。可以接不同公司的戏,一家接一家的送来剧                本合约,令刚一个也不接,甚至不看剧本。他没说退出,只声言要休息一段时间,他要离港。
「现在,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未来吗?」令刚在出院的那天早晨问。「林可若小姐。」
可若瘦了好大一圈,但精神不错。
「你有甚么建议?」她故作开朗。
「说好了陪我的,却每天下午回公司,」他说,「你的公司比我重要,我很忌妒。」
「我在放盘,如果有人出价我就卖!」她笑得坦朗。「我全心陪你,你比公司重要。」
「那么,不做女强人,想来将来名字上不反对冠上夫姓。」
「令刚——」她抱着他的腰,眼中润湿。
「我推了所有片约,尽快去南美。﹂他说:「回来以后就算再无机会也不后悔,他们说她去了南美,我总要找她回来,她有恩于我们。」
「是。这是最重要的。」她吸吸鼻子。她知道令刚说的是美仪。梁美仪。
「你不怪我订明天的机票?」
「我们都是心急的人,何况只知道是南美,那么多国家,我们得一处处找,越早愈好。」可若柔声说。
「你不怪我自私?要你放弃事业?」
「我说过,我的事业是陪伴你,是给你安排更好的生活。你无法撇下我独自去。」
「不,不会。任何地方都要与你一起,即使去流浪。」
「很可能就是流浪。」她笑。「一直找不到她,我们都不会回来,是不是?」
「是。」他咬着唇。「我发誓找她回来。」
「若她住在一处芳草遍地,四季如春,美丽如画的地方不肯回来呢?」她说。
「可若,妳不会反对我们也留在那样的世外桃源吧?」他眼睛发亮。「那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世外桃源。」
她凝望着他,陪着他这样的男人,即使只在一个俗媚丑恶之地,只要两人相爱,又有甚么不同呢?而且他们背负着使命,找寻美仪的使命,那是——永恒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