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来托梦

我有一友，在论坛上论及中国土地问题时，大发议论如下：

农村的现状，令我这样有过长期农村生活习惯的人，感到无边的忧伤。

建筑形式承载的不仅仅是美学意义上的审美，而是与农居生活相协调、同声同气的中国农民的生活方式。中国的文明之根是乡村文明。这样的文明，即便经过文革那样的酷虐，也并没有消失干净。可是，随着中国农居集体化的消失（以天津的宅基地换房为代表的集体居住制度一定会逐渐在中国的乡村蔓延开来），中国乡村文明的最后点痕迹彻底被抛弃了。

失去了这根的我们，还有更多根本从未见过山墙前种满了竹子、房屋四周盛开着夹竹桃、月明之夜可以在院中深嗅梧桐花香气的城里人，又要到哪里才能触摸到那亲切的乡村呢？那飘满成熟庄家气息的乡村，那一望无际，让我感到心里踏实，塑造我素朴的“天地良心”之信仰的乡村，恐怕很快就会消失殆尽了。就像我们小时候村中的老槐树、水井、大池塘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这是怎么样的毁灭、这是怎么样的绝望呢。

对这种煽情的文字，我一向不以为然。并且，总忍不住讽刺挖苦一番。这次见到，也不能例外。这几日，我就盘算着措辞，如何进行恶毒攻击。但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新意来，却招来了困意。困意上来，就倒头大睡了。没想到，睡着后有古人前来托梦，留下一番言辞，很有意思，正可用来对付这些煽情人士。

醒来以后，我赶紧把古人在我梦中所述记录下来。大致内容如下：

我乃史前人类之一分子，本已作古多年，在永恒世界尽享快乐。日前聊发少年狂，到生前所居之地重游。原想重温昔日的美好生活，但目之所见，令我大失所望，痛心疾首，不禁指天骂地，狂啸一番。那壮美的森林、峻峭的山丘、温馨的洞穴都变成了丑陋的房屋和肮脏的农田。

取代很少侵扰自然的洞穴，是砍木烧砖、断木为梁的房屋。这种房屋真让我恶心！看到他们，我就想起那些可爱的树朋友。他们原本都是精灵，现在却不得不因为丑陋自私的人们的愿望，而被砍、被锯，并成为无比丑陋的房屋的一部分。难道洞穴里就不能生活吗？

大地上本来已有鲜艳的百花，但贪婪的农人偏要烧尽百木，除尽百花，种上单调乏味的麦稻。是的，他们那可恶的胃得到了满足，但他们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吗？他们失去了生命的本源——原始的大地，他们悍然在大地母亲的身上割开一道道伤口。

那些可耻的农人，他们砍尽了神秘的原始黑森林，然后却又虚情假意地房前屋后种上伪植物。原始的黑森林，到处都是精灵和神迹，而他们自己僭越种植的东西，什么梧桐、夹竹桃，和僵死的枯枝有什么区别！

大洪水每年都来荡涤我们的生活。我们只要走出洞穴，来到高山，就可以让大洪水净化我们的生活和心灵。我们没有房屋、农田那种累赘。我们只要牵着亲人的手就好了。而农人呢？他们因为贪婪，建起了猥琐的房子，把大地变成农田，结果，他们也就永远失去了大洪水抚慰的快乐。在他们看来，大洪水不是幸福，而竟然是灾难！他们在那荒唐的小水塘里，居然还能自得其乐。他们管那个也叫水！我的神啊！可怜可怜他们吧！

大地的现状，令我这样有过长期原始生活习惯的人，感到无边的忧伤。

原始生活的形式承载的不仅仅是美学意义上的审美，而是与人类质朴生活相协调、同声同气的真人的生活方式。大地的文明之根是原始文明。这样的文明，即便经过火山地震那样的灾难，也并没有消失干净。可是，随着原始洞穴的消失（以黄河流域生活代表的农业制度一定会逐渐在大地上蔓延开来），大地原始文明的最后痕迹彻底被抛弃了。

失去了这根的我们，还有更多根本从未见过茂密的原始森林、粗犷的山洞、不需人为种植，到处自由开放的野花、荆棘、丛生的灌木的农人，他们从来不知道在月圆之夜听到狼嗥的浪漫，永远不能体会和家人为了挡风遮雨，为了从野兽爪下逃生而相濡以沫的温情。这些可怜的农人又要到哪里才能触摸到那亲切而又强悍的原始生活呢？那飘满温暖气息的篝火，那一望无际，让我感到心里踏实，塑造我素朴的“天地良心”之信仰的原始黑森林，黑森林里那些当年我无比恐惧，现在却倍感亲切的野兽，恐怕很快就会消失殆尽了。就像我们小时候见到的黑森林、大草原、大洪水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这是怎么样的毁灭、这是怎么样的绝望呢。

吾友撰文，发思农之幽情；古人托梦，抒原始之情怀。如果类人猿能出场，很可能会抨击一番有火直立的生活。这样下去，很快我们就会听到草履虫的叹息了。人类文明史，不，地球发展史，甚至是宇宙演变史，看来就是一部罪恶史，是一部美好事物消失史，是一部丑陋事物增加史。或许，自从宇宙大爆炸以来，这个宇宙就在不断堕落。

既然如此，我们减少农业人口，发展城市化，也并没有犯下前所未有的罪恶，顶多是在延续了几十亿年的罪恶史上多加一笔而已。有了不多，没了不少。鉴于这么做可以改善无数人的生活状况，挽救他们的生活和生命，我看，有必要不顾这种罪恶，而以人类为中心，放手去创造我们人类美好的生活。让草履虫去叹息吧，谁让它们是草履虫呢。

必须保卫社会，必须阻止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