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李鸿章、张佩纶,才能明白张爱玲的今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22:25:12
 

(凤凰网历史频道专栏作者清秋子供稿)

热议张爱玲,是近二十年来的事。关于她的话,说得多了,都不觉得她是多么久远的人。很多年轻男女,甚至觉得离她很近,能够与她共悲欢。

可是,一查张爱玲的出生年月,我们才竦然一惊:她的出生,是在将近九十年前!

无怪乎台湾学者王德威要称她“祖师奶奶”。

百年之前的种种,才是她的前世;近百年的动荡与安稳,则是她的今生。她所见证的人世沧桑,真是足够多了,是地地道道的“奶奶级”人物。对此,我们只有慨叹。

麦子落地,遂成青苗。

还是让我们从头说起吧。

1920年9月30日,张爱玲出生在十里洋场的上海。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九,月圆后不久,想必夜间仍有清辉铺洒。

早年的人们,习惯以农历生日为准,张爱玲也是。这个日子公历是哪一天,以前大家都忽略了(张爱玲曾记为9月29日),后来是旅美华裔学者司马新,在写张爱玲传时,仔细推算出来的。

张爱玲是个多思之人,生日的皓月秋空,也许让她每年都有所思,以至于她小说中写月亮的句子,经常很奇崛:“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这难道是宿命的写照?

她的确就是从一片“陈旧而迷糊”中诞生的。

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这是一座清末民初的老洋房,在靠近苏州河的地方,风格是那时流行的西洋式样。

这房子大有来历,牵涉到张爱玲的“前世”。它是晚清名人李鸿章送给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张爱玲祖母的陪嫁物之一。

这种老房子四面为房间,中间是一个宽阔的天井,朝内一面有连廊可通行,因而名之“走马楼”。

老房子的外墙上,有一些西洋式的花纹装饰,这在当时算是很时髦的了。小楼共有二层,后来顶层有人加盖了阁楼,所以如今看起来好像是三层。

当年这房子,想来是气派得很,从二楼上直直向前伸出一个阔大的阳台,四周还有很大的花园,草木葱茏。而现今,房子杂乱了,花园当然也不存。这种“西风东渐”时期的老房子,在今日的上海、武汉、广州、海口等地,仍残留了不少,可以视为用砖石写就的城市演进史。

张家公馆,是一个独特的世界,很有象征意义:从外面看起来,房间的阳光应该很充足,其实里面却是古墓般的幽暗。

新旧杂糅,中西交错——这便是张爱玲日后成长的宿命。

早几年,有“张迷”经过辛苦奔波,确定了老房子当年准确的地址:淮安路三一三号,也就是今天的康定东路八十七弄(见淳子《张爱玲地图》)。 

这房子现在可能已被拆掉,再也没有了它的物质存在。——大变革的时代,只几十年间,就会有很多东西化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尘土。

在那时,能拥有一批这种房子的,是豪门大族。张爱玲的外曾祖父李鸿章,就更是声威显赫。

因此,当今讲张爱玲故事的人,有的就特别津津乐道于她的家世,动辄冠以“簪缨世族”、“官宦世家”、“豪门之后”的名号,看上去金光闪闪——似乎张爱玲的天才,一定与此有关。

我个人猜想,以这类口吻进行叙述的人,无论他做到了多高的教授,恐怕都未脱庸俗思维,有的年幼时说不定还很清苦,对张爱玲进行这样的恭维,也许有少年时的情结在内。

——其实,天才与血统无关。

尤其与富贵无必然联系!

古人说,穷诗人写富人,诗句里定是穿金戴银;而真正的高贵出身者写富人,只须两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那种富家大户夜戏散场时的豪华,便被写到了入骨。

毕竟还有学者是清醒的。内地较早写张爱玲传记的学者余斌,就张爱玲对自己身世的态度做过考证,结论是:她并不愿沾祖上的光,有人问起她来,她也是含糊其词。

当然相反的证言也有,与张爱玲相识的女作家潘柳黛,就曾说过:张爱玲在日常的场合,对自己的贵族血液“引以为荣”,一再加以提及,惟恐人不知。

但这只是潘柳黛的一家之言,并无佐证。倒是可在《流言》中的几篇自传文章里看到,张爱玲对她“簪缨世族”的家世深为隐讳,从不提及。

我也注意到:只有一次,在小说集《传奇》的出版之前,她曾一闪念地想到:可否用自己的“贵族家庭”来做宣传的噱头?但最终,并未实施。

看来,她并不在乎这所谓的辉煌。

台湾学者周芬伶说得更直截了当,她说:有些人为张爱玲写传,“着重其‘贵族’身世,然而我看张爱玲一生从未有钱过”。

因此,渲染张爱玲“贵族身世”的荣耀,基本没有意义;况且她又不是活在李鸿章的时代!

相反在辛亥剧变以后,晚清时代的荣耀,怕也不是什么金字招牌,更多的是给人带来负罪感与没落感。毕竟时代在进步,在民国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张爱玲,从“簪缨世族”承袭而来的,料想也是负面的东西为多。

张爱玲的祖上,固然是世宦之家,但是随着大清国的穷途末路,家族的景况明显地呈一个下滑线。等到张爱玲这一辈,这个前朝名门之后的家庭,就更像一座阴暗死寂的老房子,只能窒息掉所有活泼泼的生机。

我注意到,张爱玲只有在完全挣脱了家庭的阴影之后,才获得了她最鲜活的生命,蓬蓬勃勃地绽放开来!

她渴望挣脱这个冷漠的家,只想自食其力。 

张爱玲的内向孤僻,她被人所指的“自私”,她的远离精英主流,无不与家庭的阴影有关。

因此,我们不能因为喜爱名人,就看名人的一切都是好。

我们先来看看张家的这根老藤,有些枝蔓,倒也很有些意思。

张家的祖籍,是直隶(今河北省)丰润县。祖上是燕赵之士,想必是有一些豪迈气。

张爱玲的曾祖父张印塘,字雨樵,于同治年间曾任安徽按察使。这按察使,是在总督、巡抚之下的省一级官员,专掌司法、监察与邮驿,相当于今天的省高级法院院长。虽是地方官,但官阶为正三品,称其为显赫,也无不可。

在这里必须一提的,是这位张印塘大人与李鸿章的结交。

我们知道,所谓晚清“中兴第一名臣”李鸿章的发迹,是从他受曾国藩之命、回安徽组建淮军开始的。在此期间,张印塘恰好与李鸿章一起操办军务,两人意气相投,遂结为至交。

这一时期,正是太平天国闹得轰轰烈烈之时。起义军刚刚定都天京,气势正盛,又将曾国藩的湘军打得一败涂地。可以想象,起义所波及的地区,清朝的地方官恐怕都不轻松。

张印塘五十六岁那年,正做着安徽按察使,奉命驻守安庆。天王洪秀全派了他的妻弟赖汉英与石达开堂兄石凤魁率军西征,打到安庆。张印塘守不住,弃城而逃,被咸丰帝革职,留营戴罪效劳。但他时运不济,又一败再败,于次年(1854年)病死了。

那时候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年方七岁,是个刚够学龄的小孩子,此后十余年间竟辗转于兵火,不得安生。不过,史书上说他“操行坚卓”,在困苦中仍发奋读书,有经世治国的大抱负,这也真够难为他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到二十三岁这一年,张佩纶考中了举人,第二年又中了进士,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做了国史馆的协修官。五年后升任侍讲,负责给皇帝讲课和编写皇帝起居注。

这期间,他敢于直谏,名声大起,后来又担任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成了中央监察部门的副职长官,虽只是个正四品的官,但权位极重。

这时候,清政府顺应潮流,成立了“外交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张佩纶就被派在这里办公,监督外交官们是否奉公守法。

青年时代的张佩纶,是个旧时官场上典型的“清流”人物,耿直自负,洁身自好。由于太清廉,家无余粮,竟然闹到要食粥度日的地步。

假如他早生几十年,这样的官,几乎可作为“海瑞第二”而垂名后世。可惜在他那个时代,晚清病入膏肓,被列强环伺,摇摇欲坠。张佩纶这个私德无可挑剔的“清流”,同样也跟不上世界潮流,最终成了个笑柄人物。

史书上说,那时候张佩纶“忧天下之危”,经常上书言国事,指斥弊端。每有奏疏一上,朝野必然耸动。他与志同道合的一批人,如张之洞、陈宝琛、吴大徵、宝廷、潘祖荫等哥儿几个,都极崇拜明末东林党人,自号“清流”,放言议政,对同治、光绪两朝的政局大有影响。

由是之故,张佩纶深得当朝大佬恭亲王和李鸿藻的赏识,仕途青云直上,名满天下。 

有一则趣闻说,因他平日里喜好穿竹布衫,士大夫竟然争相效仿之,可见已成了偶像级的人物。

他是个相当称职的监察官员,参倒了户部尚书王文韶等几个贪官庸吏,举国震动。他所上的奏折谈及海防与外交,一概主张对列强以牙还牙,也博得一片喝彩。

当时的美国驻华大使杨约翰,曾对人讲:“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习气者惟佩纶一人。”可见其官声之好。

但是,在一个陈腐的官场里,像李逵似地抡板斧,痛快则痛快矣,却不免得罪人太多,这也就埋下了日后遭人猛踩的伏线。

这张佩纶不仅正史上有名,而且还被写进了通俗小说,成为文学人物。不过,在小说中基本是个可笑的丑角儿。

清末有著名的“四大谴责小说”,专写官场黑幕,其中之一的《孽海花》就绘声绘色写了他的“事迹”。书中有个人物叫“庄仑樵”,而张佩纶的字,就叫幼樵,这明摆着是在影射这位夫子。

《孽海花》作者曾朴笔下的这个庄仑樵,活活就是张佩纶的翻版:才高气傲,在殿试中一挥而就,头一个交卷,中了进士第一,授了侍讲学士。可惜做这个京官没多少油水,自己又不善理财,只能一日三餐吃白粥,米店还常来逼债。

这庄学士为此受的刺激不小,心想:京中的尚书侍郎(正、副部级),外省的总督巡抚,有多大能耐?“不过头儿尖些,手儿长些,心儿黑些,便一个个高车大马,鼎烹肉食起来!我哪一点儿不如人,就穷到如此?”

于是他一股恶气上来,趁着现在的官职可以上折子,决心着实参这些贪官一本,显一显不畏强权的胆力。就算因此丢了官,换来个直声满天下,也就不怕没人送饭吃了,总强于现在庸庸碌碌地干瘪死!

饥饿逼出了一个官场的李逵,他抡起舆论监督的板斧,排头砍下去,参了督抚参藩臬,劾了六部劾九卿。“半年间那一个个笔头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红顶儿,满朝人人侧目,个个惊心,他所到之处谁屁也不敢放一个……米也不愁没了,钱也不愁少了,车马衣服也华丽了,房屋也换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气焰熏天。”(《孽海花》)

这当然是文学手法上的妖魔化,张佩纶不可能是这种人。可是有人要问了,曾朴老先生为什么要如此糟蹋他呢?

这跟张佩纶后来栽的大跟斗有关。

他栽的这个跟斗,是不折不扣的“清谈误国”。

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时任北洋大臣的李鸿章畏首畏尾,想以谈判解决问题,但交涉失败,法国不但侵占了越南、窥伺我台湾,还把军舰开到福建马尾口之外,以示威胁。

国家有难,张佩纶心直口快,连上数十道奏章,力主抗法——对洋鬼子不打哪成!

这时,恰逢慈禧太后因战事不利,免了军机首辅恭亲王的职,让自己的妹夫醇亲王来主政。新上台的当朝大佬嫌“清流党”噪聒,就把几位喜欢冒尖儿的主儿,都外派到沿海地区去主持军务。其中张佩纶以三品钦差大臣名义会办海疆事宜,被派到福建马尾港去督军。 

这一批热血“清流党”,本是文学侍从之臣,并无军事韬略。外战当前,朝廷做这样的安排,显见得是个昏招;但是在内斗方面,这又是个绝招。——让你们这些书生去冒险犯难,做不好,就要你们好看!

此事也另有一说,是说李鸿章有意提携故旧之子,要让张佩纶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将来好作为北洋大臣的候补人。我以为,两种可能性都有,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荒唐事。

张佩纶时年三十七岁,忽以词臣身份参与军机,大概以为重演周瑜、陆逊故事就在眼前了,当下不知深浅,很想一战成名。出京前,他曾去向慈禧太后叩别,又蒙老太后好一番温言勉励。

这是他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史书上说,在赴任途中他“过上海,中外人士仰望风采”,这简直是明星出场了!

可是打仗不比写诗做文章,调遣千军万马的事,哪里是文学侍臣做得来的?有一种说法,是说他倚仗有太后圣训和李鸿章的支持,不免趾高气扬,到前线后,把当地军政长官的合理建议弃置不用,只把京城来的“上谕”和李鸿章的电报,作为进退行止的依据。此外,与福建水师闽籍将领的关系,实际上也无力协调好,每日只是置酒高会,狂饮不止。

张佩纶当然不至于如此不堪。关于他临战的表现,和在此战中应负的责任,至今史学界还有争议。

在抵达福建后,他立即查勘了在马尾的造船厂——“福建船政局”及闽江沿岸各要塞形势,主张沉船堵塞闽江口,使法舰不得入内。这个建议,还是很有眼光的。

7月中旬,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率舰九艘,侵入马尾港,伺机挑衅。此时,清廷仍幻想议和,严令清军不得主动出击。

8月5日,张佩纶与时任船政大臣的何如璋发电报请示朝廷:“法船再入数艘,我即塞河先发(先行攻击)”。8月8日,张佩纶再电催促军机处批准,但清廷主张仍是和战不定,终致贻误战机

8月23日,法军趁着风雨大作,向福建水师发起猛攻。

张佩纶哪见过这种阵势,往日的报国高调顿时忘得一干二净,与船政大臣何如璋一道,率先遁逃。

可怜福建水师各舰仓促应战,又没有统一指挥,数量虽然几倍于法舰,也无济于事。官兵们倒还打得英勇,但最终全军覆没,战死近八百人,战舰或沉或毁,全部报销。晚清洋务派苦心经营的马尾船厂,也被法舰炮火轰平了。

当时观战的洋人赫德(英国人,时任大清国海关总税务司)目睹此景,也深感震撼,曾做过这样的描述:“真正的荣誉应当属于战败的人们,他们奋战到底,并且和焚烧着的、满被枪弹洞穿的船舰一齐沉没。”其战况惨烈,可见一斑!

而法军方面,仅死六人、伤二十七人。

——太不成比例了!

好在,清军方面奇迹般地扳回了一局。金牌山炮台守将杨金宝在激战中,自行下令,以一尊残损的克虏伯大炮猛轰法军旗舰,致使法军统帅孤拔受重创而死。

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堪称最大国耻之一的“马江之战”。 

马尾港的炮声一响,张佩纶的形象立刻大翻牌!

昔日的清流楷模,今日翻为贪生怕死之徒。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的梦没做成,反把自己钉在了历史耻辱柱上。

据说,他当天是冒着雨,赤着脚,头顶一只破铜盆(防流弹?),狂逃二十里脱离战场的。

直到现今,还有人钩沉史料,说张佩纶在未战之前,大言道:“若败,则以三钱鸦片殉国。”言之凿凿,有如文天祥。待到真的败了,却携了猪蹄在逃跑途中大嚼。时人曾写对联讥讽道:“三钱鸦片,死有余辜;半个猪蹄,别来无恙。”

——挖苦到极点啊!

虽是百年前的往事,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晚年在看到这则野史时,感觉还是很难堪(见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

这些佚闻可能有夸大,但与事实也应相去不远。张佩纶在人们心目中,立时成为当代赵括、现世马谡,朝野一片斥骂之声。当初怕过他、嫉恨过他的人,更饶不了他。不久朝廷问罪下来,将其革职,发配边地张家口厅,这里是清代有名的“北口三厅”之一。

大言报国,却又胆小怕死——这就是曾朴要在小说里糟蹋他的原因。

张佩纶身败名裂,无词可辩,灰溜溜地孤身北上戍边三年。

在形单影只中,他埋头注《管子》、《庄子》以遣光阴,共写成《管子注》二十四卷、《庄子古义》十卷。此外还写有《涧于集》和《涧于日记》若干册,后来这日记成为张爱玲少女时代的案头读物。

他的原配夫人死得早,戍边一年后,第二任夫人边粹玉又在北京病逝。到1888年,张佩纶戍满回到北京时,已是一个光棍汉了。

就在这灰头土脸之时,在天津的李鸿章意外地向他伸出了援手。先是张佩纶母亲病逝,李中堂大人拿出了自己的俸禄千两,送给张佩纶“以资归葬”。及至当年四月,李大人又将张佩纶收入幕中,协办文书,掌握机要文件,当了个心腹师爷。

说起李、张二人的关系,可称微妙。一方面两家是世交,一个是“世伯”,一个是“世侄”,但在政治立场上又不尽相同。张佩纶走红的时候,还曾经参过他这位世伯的“骄奢罔上”之罪。

那么今日李世伯为何不计前嫌,要拉他一把? 

据说是因为李鸿章对当时醇亲王与慈禧太后的“窝里斗”不胜其烦,心情郁闷,遂对张佩纶的落魄动了惻隐之心。

入幕半个月后,张佩纶又有了奇遇!

这就是,李鸿章决定把女儿李经璹(小名菊耦)许配给他,并且当下就办妥了订婚仪式。这一年,张佩纶年已四十一,李菊耦才二十二岁,两人相差十九岁。

这桩婚姻,拿现代人的眼光看,很不般配。张佩纶年纪偏大不说,还是个罪官,仕途前景很渺茫。从留下来的照片看,相貌上也无甚过人之处——八字胡,目光无神,体态偏肥,不过是常见的清代官员一副颟顸模样而已。

而李菊耦在那个时代虽是大龄女子,却是个地道的美女,标准的鹅蛋脸,眉清目秀,双眸如漆,透出一股清新可爱的书卷气。

从订婚行动的闪电速度看,李鸿章显然是考虑已久。其实,他的动机很单纯,就是惜才。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说:“平生期许,老年得此,深惬素怀。”看来,想招一个好书生做女婿,老爷子不止是想了一年两年了。

有女长成,嫁与才郎。这在士林中一时传为佳话。张佩纶和李鸿章的关系,一下子就成了翁婿俩。

看样子,张佩纶这个倒霉鬼似乎要时来运转了。

这段奇缘,曾朴在《孽海花》里也有妙笔生花的渲染,有如他老人家当时也在场一般。

曾朴写道,一日,张佩纶有事一头撞进李鸿章办公的签押房内,忽见“床前立着个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长而略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

在旧时,同事之间也是要避家眷的,张佩纶来不及收脚,早被李鸿章望见,喊道:“贤弟进来,不妨事,这是小女呀,——你来见见庄世兄。”那小姑娘红了脸,含羞答答地向张佩纶道了个了万福,就转身飞快地跑进里间去了。

张佩纶与李鸿章谈着公事,忽然瞥见桌上有一本诗集,趁老太爷不注意,他便偷偷拿过来看。见里面字迹娟秀,诗意清新,知道是那小姑娘的手笔,不觉就有些倾倒。略一翻,见有两首七律,题目是《基隆》,读过一遍,当下顿感触目惊心:

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

焚车我自宽房琯,乘障谁教使狄山。

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

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这诗说的就是马尾海战,其中用了一些典故。诗的意思,大致是既有讽刺、又很替张佩纶惋惜——若只安分做个论道书生,不去冒冒失失请缨杀敌,也就不至狼狈若此了。

张佩纶看了,“不觉两股热泪,骨碌碌地落了下来”。李鸿章就笑道:“这是小女涂鸦之作,贤弟休要见笑!”张佩纶惟有满口称赞,李鸿章便顺势托“张贤弟”给女儿寻觅佳婿。

张佩纶道:“要如何条件,才肯给呢?”

李鸿章呵呵笑道:“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了。”话说到此,还怕“贤弟”不明白,接下来“忽然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眼”。

张佩纶是何等聪明,出来后赶紧托人去求婚,中堂大人也就一口应承了。

不止如此,《孽海花》还继续演绎,说李鸿章夫人赵继莲知道了消息,大为恼怒。指着李鸿章骂道:“你这老糊涂虫,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不成,低不就,千拣万拣,这会儿倒要给一个四十来岁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休想!”弄得李鸿章没法。

最后还是女儿明确表了态,说爹爹已经把女儿许给了张佩纶,“哪儿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儿也不肯改悔!况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老夫人见女儿肯了,也只得罢了。

这一段故事,足能以假乱真,只不过书中的李鸿章叫做“威毅伯”罢了。

张爱玲小时候在《孽海花》中看到了这一段,非常兴奋,连忙去问父亲。但是父亲一口否认,说爷爷当初决不可能在签押房内撞见奶奶,连所谓奶奶的诗,也是捏造的。

同时张爱玲也查实了,奶奶虽然饱读诗书,但只做过一首“集句诗”,也就是集前人的诗句之作:“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萦。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见张爱玲《对照记》)

看来曾朴老先生一写到张佩纶,就忍不住要跟他恶作剧一下。

张佩纶在婚后,仍留在在李鸿章府中住,与新夫人的关系琴瑟和谐。就张佩纶这一时期所写的《涧中日记》看,常有“午后与内人论诗良久”、“雨中与菊耦闲谈,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时,不禁怃然”、“合肥(指李鸿章)晏客以家酿与余、菊耦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矣”等记载,简直是《浮生六记》里的情趣,而雅致又过之。 

看来李鸿章并没有乱点鸳鸯谱,后人也不必为这“老夫少妻”感到不平。

张佩纶对这位续弦夫人,也是蛮欣赏的,曾描述她泡茶,别有一法:“蓄荷叶上露珠一瓮,以洞庭湖雨前沦之,叶香、茗色、汤法、露英,四美具矣”。

两人还合作过一部武侠小说,名曰《紫绡记》,主人公紫绡侠女是一位大家闺秀,却又文武双全。——这书,张爱玲小时候就看过,只是印象不太好,因为“故事沉闷”。

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张佩纶在仕途上的命运,并未像外人估计的那样,就此可东山再起。

因为从这个年代起,一直至今,几乎每个中国人的命运,都和国运相系,难有例外。张佩纶亦是。

1894年,大清国与日本在朝鲜起了冲突,清廷由李鸿章主持对日事宜。随后,张佩纶的命运又有了戏剧性的转折。

在婚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曾发誓,只闭门读书,对岳父大人的政治、外交主张“断不置喙。”然而书生意气终不可改,此时,他又来了倔强劲儿,主张“勤王”,也就是对日开战。这个态度,与正在主持和谈的李鸿章长子李经方的态度相左。

李经方对这个固执的妹夫大为不满,就买通了几个御史,蜂起弹劾张佩纶。大意是,张佩纶遣戍释放后,又在李鸿章署中干预公事,招致物议,不安本分。随后就有圣旨下来,命李鸿章将张佩纶驱逐回原籍。

中堂大人饶是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屈服于皇上和舆论压力。

那时太平天国已经败亡,战乱后的南京富户不多,房产很便宜,不少闲官都在那里置业。李鸿章便让女儿、女婿搬到南京去住,还给了女儿一份陪嫁。

这份陪嫁,可不是平民之家的几个箱笼包袱,而是田地、房产和古董无数。总量之巨,无法估计,我们只知三十年后,分到张爱玲父亲名下的财产,计有花园洋房八处、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产。而这些,仅是李菊耦陪嫁中比例很小的一部分。

此后,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水师又遭败绩,大清国被迫签下屈辱的《马关条约》。李鸿章因之声名狼藉,甚至被国人以民族罪人视之。

张佩纶也因此永别仕途。

他晚年过得相当颓废,对自己早年的恃才傲物也有所反省,即使后来曾有复起的机会,也断然绝足官场,只以酗酒解愁销磨残生。在经济来源上,靠的就是少夫人的那份嫁妆。

“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他生活上倒不潦倒,但再是优裕的生活,也抵销不了这样凄凉的心境。

1903年,寂寞中的张佩纶患了肝病辞世,时年五十六岁。死后,按照他生前的意愿“余以战败罪人辱家声,无面目复入祖宗邱垄地”,就葬在了南京,没有归葬老家丰润。

——魂游他乡,这个结局真是苍凉得紧。

张佩纶遗下一子一女,大的七岁,小的才两岁。那男孩就是张爱玲的父亲,女孩就是爱玲的姑姑。

可怜李菊耦三十七岁就守寡,终日闭门教子,心有戚戚,不久染上肺病,于1912年病逝于上海。

张爱玲的爷爷和奶奶,就这样先后随着哪个旧时代走了。

张佩纶的子女辈,对他的印象都不十分好。女儿张茂渊(就是张爱玲那位大名鼎鼎的姑姑)后来曾对张爱玲说,这桩张老少婚姻,“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

张爱玲在读中学期间,弟弟有一次对她说:“爷爷名字叫张佩纶。”

她马上问:“是哪个佩?哪个纶?”

弟弟告诉了她,她觉得很诧异:这名字,怎么有点女性化? 

又有一次,弟弟给她看历史小说《孽海花》,撂下一句:“说是爷爷在里头。”

爱玲翻开书,找来找去,找到了庄仑樵。读完以后大为兴奋,跑去问父亲,父亲只是“一味辟谣”,跑去问姑姑,姑姑说:“问这些干什么?现在不兴这些了。我们是叫没办法,都受够了……”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近似喃喃自语,而后又说,“到了你们这一代,该往前看了。”

“受够了”指的什么?官僚大家庭的生活,还不是陈腐一路,当事人都受够了,何劳今天的人替他们荣耀?

爱玲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辩解:“我不过是因为看了那本小说好奇。”

姑姑见爱玲执着,就讲了一点奶奶李菊耦的事。两位老人死的时候,姑姑年纪还小,所以提到爷爷张佩纶,她便断然摇头:“爷爷一点都记不得了。”

爱玲又去问父亲,父亲只是敷衍她说:“爷爷有全集在这里,自己去看好了。”于是爱玲就抱了一大堆书来看。

所谓“全集”,就是《涧中集》和《涧中日记》之类,是张廷重出钱新印的。小爱玲初读之时,几乎不得要领,因为“典故既多,人名无数,书信又都是些家常话,几套线装书看得头昏脑涨”。她又不好意思去问先生,因为一问,就“仿佛喜欢讲家世似的”。

爷爷的诗,是属于“江西诗派”,比较艰深,张爱玲只看懂了两句:“秋色无南北,人心自深浅。”她想,这写的是人在异乡的惆怅吧。

张爱玲的先辈,虽很辉煌,且从李鸿章这一脉来说,也可称贵族。但是,外曾祖父李鸿章和祖父张佩纶都是在历史上有过污名的,即便以清代士林的正统史观来看,也是如此。

因此先辈对她的影响就很复杂。

张爱玲是个生长在五四之后新文化环境下的人。那时,中国最后一个帝制政权才崩溃不久,“大清王朝”的种种,还不像现在这样被人们有所宽容。尤其丧权辱国一事,更为主张启蒙、民主的新一代人所抨击。张爱玲就是再封闭内向,也不可能不知道祖上是有污点的,起码《孽海花》里就已透露了这个信息。

所以她自小就和她的“贵族身世”自觉保持着距离。在她成名后,文化界曾有一阵掀起过《孽海花》人物原型的考据热,她完全不参与,对一班前清遗少及名士派文人也敬而远之。

她不会傻到处处以这些晦暗的东西来炫耀。

但是,她与这些毁誉参半的先祖,毕竟有着血缘的联系,在她的意识里,又另有一种不同于政治评价的情感评价。

她从长辈们的议论中,从祖父的文集中,对祖父张佩纶产生了一种特殊好感,认为他是个“真人”。祖父在官场中的旋起旋落,直至抑郁而终,也令张爱玲幼小的心灵感到震撼,觉得这是一种“人生的回声”。

家族曾经的辉煌、与无可挽回的没落,在一个孩子的心上,种下的就是这样无以名之的伤感。从普世意义上来说,全社会肯定是在进步了,但是作为具体的家族后裔,没落的气氛是一直就笼罩在头上、渗透在血液中的。这并不等于他们都主张开倒车。

张爱玲,就是这样一株先天阳光不足的根苗。

她小小年纪,居然有苍凉的“身世之感”,也就缘于此。

张爱玲在成年以后所做的,就是努力挣脱自己的家庭、以及那背后的所有阴影,向着独立的路上走。

在晚年最后一部著作《对照记》中,她历尽人世沧桑,终于与自己的祖先全面和解了,真正理解了他们的“不得不然”。

她后来的话,说得很动情:“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这个“他们”,当然也包括李鸿章。

然而戏剧性的是,这样的家世,恰恰又带给了她一笔无以替代的财富。没落家族的种种人物与故事,都成了她后来小说中的人物与故事,形成了她别样的文学路数。

时代进步的阳光,并没有漏过她。她和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的大多青年们一样,努力冲出家庭“重围”,渴求着脱胎换骨。

在这个过程中,张爱玲是幸运的。

因为,没有五四以后的新文化运动,也就没有一个青年女性以文学谋生、以小说名世的可能。而她身后拖着的长长阴影,又使她成为了无数文学青年中极为特殊的一个。

——腐土上,开出的是一枝惊艳的花!

她赖以成名的小说《金锁记》,其精彩人物曹七巧、长白、长安,就脱胎于李鸿章次子李经述家的那些亲戚们。

人们曾惊叹于她的早熟,她的别致,她的深刻。殊不知,那都是家族“大宅门”的沉郁氛围所催生的。

老子所曰“福祸相倚”,在她的成长史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我们只须看清了她的前世,也就不难明白她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