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宝趣话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1:20:59
时尚时兴藏宝。近日电视台播放了如下画面:一个在南方打工起家的老板买了160斤黄金,藏在保险柜里。这只是众多藏宝者中的一例,据传媒介绍,当前太平盛世,藏宝之风遍及全国。

  我也有宝物。年底清理阳台时,从角落里翻出四件生命之宝:一把铁锹,一根扁担,一把镰刀,还有一个当煤黑子时,
  下井挖煤时使用过的榔头。铁锹、扁担和镰刀,没有什么新奇的,是我修理地球和收割稻谷时用过的工具;那把榔头可与众不同,上面安着长长的木棒,一头是尖尖的铁锥,另一头是圆圆的铁锤,它是我在劳改煤矿改造时的护身之物。当我走在大山之腹时,看看煤巷顶板哪儿龇牙咧嘴,便用那木棒上的铁钩子把那危及生命的煤石钩下来,以防砸死自己和其他挖煤的“煤黑子”。木棒上的那一头也有它的用途,登山或下矿井,是握在掌心拄着当拐棍用的———两头各有各的用处,是我当年挖煤时从不离身的宝贝。

  过去它们是宝贝,今天也还是我的珍爱之物,因为它们体躯里铭刻着中国的风云历史。记得,当我家装修完房子,装修工人撤离时,我忽然发现铁锹不见了。恍惚记得他们装修时用它搅拌过灰浆,我追踪到他们新的装修地点,去寻找我那把铁锹。去的路很远,要从朝阳区到石景山区老山附近,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工人们见我为一把铁锹跑这么远的路,觉得不可思议。工头对我道歉后,半开玩笑地说:“您来回‘打的’的车钱,能买两把新铁锹了!”其弦外之音则是:何必为一把铁锹,跑这么远的路?我不想、也没有时间告诉他们这把铁锹是从黄河之畔劳改队带回到北京来的———那不仅太花时间,而且说不清楚。扛着铁锹归来时,又发生了一个小小插曲,从西城开往朝阳区的公交车很挤,身带一把铁锹是难以上车的;即使挤上公交车,也是对乘客的失敬,因为那硬硬的木棒会碰撞别人,因而还是决定“打的”归巢。

  有意思的是,当出租车司机把铁锹放进汽车的后备箱。车子驶离老山地界之后,他先是从后视镜里对我扫描了一阵,然后“话匣子”就打开了:“你老……种树去了?”

  我说:“时令都到‘小雪’了,种什么树都得死。”
  “那你老扛一把铁锨,干什么去了?”
  我看小司机挺有趣的,便自我倜侃地说:“寻宝去了。”
  “噢!你老是考古工作者。”小司机笑了,“我是这地区的人,据说这地盘之下,埋着汉代的什么王爷墓,去年电视法制节目中,不是出现过擒拿盗墓贼的镜头吗?”

  我不想戏弄小司机的感情,便把来寻宝的原因讲了。话还没说几句,他一听我曾经是个劳改犯,便哑然失声。他年纪太小,对中国历史缺乏了解,很可能是把过去大墙里的冤枉鬼和当前频发的杀人抢劫犯合二为一了,把我当成了老盗墓贼———这倒也好,省去我口干舌燥地倒叙几十年前风雪冰霜的历史。

  一天,香港凤凰卫视来我家采访,还没有切入主题,摄像师就对阳台上这四件有悖时尚的东西发生了兴趣,将其排列整齐摄入镜头,然后才把镜头对准书房里的我。我告诉他们,我也喜欢时尚文物,比如大画家尹瘦石、娄师白、韩美林送给我的画儿,还有老北京人送给我的紫砂壶、古钱币之类的文物。但是那些艺术品与我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而二十年劳改生涯,我是依靠这几件宝物存活下来的。进入历史新时期,我能有几十本著作出炉,其中也有它们的功劳。它们能让我想起我干过的许多工种:农工、园艺工、车工、铣工、烧窑工、挖煤工,以及当时的怆凉感受;当我恢复拿笔的权利之后,每当我笔耕累了,它们还能激起我战胜疲惫的精气神儿———因为笔耕再累,也比劳改时轻松———这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两种不同的劳动。

  “请问,它们除去给了你写作营养之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难忘的故事?”
  我举起左手弯曲的中指,告诉他们:“这是我割草时,镰刀砍断了中指的筋骨。这个永远不能再伸直的手指,让我记起知识分子低头认罪的年代;正因如此,进入历史新时期我死而复生之后,我懂得直起身腰做人。这就是这几件残破的宝物,给我上的人生大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