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尖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0:43:57
柴静/文
打一个女人,用刀砍她的手,用酒瓶子扎她的的眼睛,用枪抵住她的后背,强暴她,侮辱她的姐妹,扼杀她的孩子。他可以这么做,甚至在众人面前这样做,而且不会受到惩罚——仅仅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我们站在安瑞花的家门口,院子里码放着几百只空的酒瓶子,一半埋在肮脏的雪里。卧室三年没有人住了,像个废墟。十几年,这曾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最隐秘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儿。
她从不反抗,直到孩子受到威胁。
她杀了他。二十七刀。
到过现场的警察说,死者的眼睛睁得很大,脸上都是“难以相信”的表情。
是风声吧,让空屋子听上去像在尖叫。
婚姻,这是人类生活最亲密的一个部分,为什么会给人和人之间带来最残酷的伤害?这是个很常规的问题,是的。爱伦堡说:“石头就放在那儿,作家的任务是不仅要让人知道它,还要让人感觉到它。”我想触摸到人的心灵,哪怕是血肉模糊的心灵。
正月里,采访豆小花她××时候,老太太情绪激动,一再问我:“你能不能让我的女儿回来?”
豆小花的故事跟安瑞花如出一辙:长期的家庭虐待,最后终于爆发,丈夫被用铁棍打死。
在摄像机的注视下,我蹲在那儿看着她无法作答,心想再让她按这样表达一二句就可以了。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电光石火间,我想起她给我看过她的药:“您别激动了,心脏不好。”语音未落,就看见她从小板凳上朝后一仰。
众人乱作一团,我止住那些想抬她的人,从她口袋里找出速效救心丸,放了五粒在她嘴里。
可是她已经完全无法吞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已经一点生命气息都没有了。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扶着她僵直的身体,心想她已经死了。(我将成为中央电视台第一个把人“采死”的记者,天啊?)
抬头一看,没有人性的李季和李宏卫啊,还在拍和录呢。幸好过了五分钟,老人终于缓过来了,被扶进了屋里。要命啊?
“发作的时候你怎么办?”我问豆小花的女儿。
“去找邻居。”十三岁的小女孩说。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的就是这样的家庭,老的老,小的小。
事实上,在恶劣的条件下,老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等着死去。孩子则从来不和外人接触,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连去一趟监狱看妈××钱都没有。
但是孩子会长大,会有自己的家庭——那会是什么样子?
安瑞花的女儿说:“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他们只有暴力。”
她的哥哥十九岁,出事后就离开家。没人知道他跟什么人在一起,睡在哪儿,吃什么。
他的将来又会发生什么?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所以我们一集一集地做青少年问题的报道。
没有完,完不了。
从《双城的创伤》、《心灵的成长》、《网瘾少年》到3月初播出的《女子监区调查》,以及紧跟其后的这期的青少年犯罪的节目,我一直想知道,在中国社会里,家庭这个最基本的一个单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我们最基本的价值观,对于道德和爱的理解,是在什么样的环境和人的影响下形成的?
都是些让人心颤抖的发现。
我见到了丈夫可以残害妻子的家庭;当爸的可以十年来不跟儿子说一句话的家庭;当××可以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自己亲生女儿的家庭;还有可以对服毒被救的孩子说“你怎么不死了呢让我省心”的家庭;还有在一个孩子11岁离家出走之后,把他的东西全都扔掉,再也不去找他的家庭;还有可以把孩子径直送到精神病院里关起来,仅仅因为他上网成瘾的家庭;可以教会儿子抽烟喝酒仇恨别人的家庭……
我想知道,谁给了那些父母这些权力?他们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我很喜欢美国一个写恐怖小说的作家斯蒂芬。他是美国最富有的作家,但他总是埋头在他的屋子里不断地不断地写。“一个故事好像总在向你喊叫,”他说,“直到你把它写出来。”说出来一个故事,也许你就获得短暂的安宁。
但是在《沉默的羔羊》的结尾,那个吃人狂老霍普金斯在出逃之后,写了一封信给年轻的女警探。“要获得神圣的宁静,你得一次又一次地去争取。”他继续写道,“因为鞭策人前进的是困苦,看到困苦,困苦就不会有尽头,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作者系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栏目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