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祖国的写真集

    民间推测的中国四至点 在这张小比例尺中国地图上，我们看到中国版图的最南端位于南海的南沙群岛海域，最西端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帕米尔高原上，而最北端和最东端分别位于黑龙江省的漠河地区和黑瞎子岛。这些并不是绝对精确的坐标位置，这些极点真正在哪里，我们从手边的小比例尺地图上是看不到的。借助Google Earth等国外的信息，本文的几张地图对这四个点进行了逐一的推测。

　　比例尺：就像相机上的那个光圈值

　　说主题之前，必须先说一个概念：比例尺。

　　比例尺这个概念挺烦人的。因为它是一个比值，或者说是一个分数，因此分母越大，比值越小，就像照相机上的那个光圈值一样。比如1:100万的比例尺，是小比例尺，而1:5万却是大比例尺。总之，比例尺就是图上的距离与实地距离之比，说得通俗些就是实际的事物被缩小了多少倍，比如1:100万比例尺的地图，就是把地表上的东西缩小了100万倍后画到图上；以此类推，1:5万的地图就是实际的东西缩小了5万倍。一般规定，比例尺小于1:100万的地图叫小比例尺地图；比例尺大于1:10万的地图叫大比例尺地图；比例尺在二者之间的地图叫中比例尺地图。

　　由于工作，我总是和地图打交道。在16开的杂志上见到的那种跨页全国地图，一般是1:1600万的小比例尺地图。它的概括力虽然强大，但由于省略的太多，也容易造成与实际情况不符的偏见。

　　写意中国：小比例尺的地图

　　我先说一下小比例尺地图的几个很少有人提到的益处：首先是这种地图帮了地理学家的大忙，没有小比例尺的地图，我真不知道地理学家该怎样工作。比如地理学家经常要做的区划工作，就是给地球表面划分区域。如：东部季风区、西北干旱区、青藏高原等。最终这些区划的界线，都画在小比例尺的地图上了。实际上，这些线究竟画在了哪些地方，谁也不知道。因为这些线在小比例尺的地图上不需要具体到哪个地方，只是大致画在一个范围内就行。可以说这种区划是在小比例尺的地图上“纸上谈兵”。

    东至点 黑瞎子岛位于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交汇处，2008年10月，靠近中国的半个黑瞎子岛正式回归中国，这百余平方公里的土地也就成为了中国真正意义上的最东领土。由于相关条文规定，我们无法刊登国家测绘部门制作的大比例尺测绘地图，这里只好使用了国外的黑瞎子岛的遥感图像。

　　在大比例的地图上就画不出这样的线来，因为比例尺越大，地图越接近实际状况，极端的情况是：当比例尺为1:1时，地图的面积就是地球的表面积了。在大比例尺的地图上画线，必须落实到具体的城市、乡村或野外，总之含糊不得。但地表上不可能有一条线，这边是青藏高原，那边就是东部季风区。

　　在小比例尺的全国地图上，各省之间的省界画得清清楚楚，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中国各省之间的省界一直是纠缠不清的。我到甘肃和新疆交界处的一个铁矿，问他们属于哪里？他们说：既不属于新疆，也不属于甘肃，是一块飞地。

　　中国的所谓南北分界线秦岭—淮河一线，在1:1600万、1:100万的地图上可以画出来，但是在1:10万、1:5万的大比例尺地图上，就画不出来，在实际的地表，更画不出来。但由于看惯小比例尺地图上画着的南北分界线，一些地方官员以为这样的界线是真实存在的，因此河南省的淮安、信阳，安徽的蚌埠，江苏的淮安等市纷纷争建我国南北分界线的标志，引起了一场南北分界线标志之争。这分明是小比例尺地图上培养出来的思维，因为比例尺一大，这条线就没了。

　　再就是小比例尺的地图也帮了政治家和地图家的忙，在地图上画国界。许多地方是争议地区，根本就没有一条确切的国界，但是在小比例尺的地图上国界都是清清楚楚的。比如中国版图的最东端是一个岛屿——黑瞎子岛，这个岛本属中国领土，但一直被俄国占领，直至2008年10月14日，俄国才将这个岛的一半交还中国，过去在1:1600万或一些小比例尺的全国地图上，这个岛可以省略，不需画出。但在1:10万以上的大比例尺地图上，这个岛就必须画出来，回避不了，因此小比例尺的地图帮了政治家和地图专家的忙。

    在我们赴黑瞎子岛的采访途上，几位俄罗斯人拿着他们的黑瞎子岛地图为我们指点行程。这是一张俄罗斯绘制的比例尺1:12.5万的地图，岛内地形在图上一清二楚。可惜我们目前却始终找不到如此详细的黑瞎子岛中文地图。 摄影／马宏杰

    南至点 在中国的版图内，中国南海散落着众多的岛屿以及暗礁、暗沙。其中最南端就是大名鼎鼎的曾母暗沙。在大比例尺的地图上，我们发现曾母暗沙西南还有两个图注，它们分别是“八仙暗沙”和“立地暗沙”。这是南海南部两处未曾正式公布的地名，其中“立地暗沙”位于“曾母暗沙”西南约15海里处，到底哪里才是中国真正的最南端呢？

    北至点 在小比例尺的全国地图上，我们很难清晰地看出究竟哪里是中国的北至点，随着比例尺的逐渐放大，地名注记逐渐丰富清晰起来。人们大多认为漠河的“北极乡”是中国的最北端，其实在“北极乡”的东北，还有一个叫“大草甸子”的村子，再往东北，还有一个叫做“乌苏里”的地方。这里比北极乡还要向北5公里多。从Google Earth上看，在乌苏里以北的黑龙江上，还有属于中国的小岛，但这些都还没到中国的最北。中国真正的北至点位于这附近的黑龙江主航道中心线上，隆冬时节，有人曾在冰面上寻找中国版图的最北点坐标。

　　这是小比例尺地图的好处，但是经常看小比例尺的地图会形成与实际相差很远的偏见。

　　在一些小比例尺的地图上，一片山地成了一条线，一片水系也成了一条线。除非大湖，一些较小的湖泊很难标画出来。我在一张1:1000万的全国地图上统计过，仅在内蒙古一地，这张图就省略了4166个湖泊。

　　细节消失了，生动性消失了，只剩下了干巴巴的符号。越概括，离现实越远。

　　看惯了这种地图，人们会把图上看到的误以为真，比如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是有众多湖泊的沙漠，起伏的沙丘间有一个个的湖泊。但在小比例尺的地图上，这些湖泊根本就显示不出来，因此看这种地图的人，就会以为那里真的是一片没水的沙漠。那些看小比例尺地图长大的官员，在审批一条河流上兴建一个个梯级电站的报告时，脑海中出现的就是地图中代表河流的那条干巴巴的线，其实那条线中，有支流，有三角洲，有阶地，有冲积扇，有村庄，有晨起犁田的农夫，有暮归的羊群，有袅袅的炊烟，有朗朗的书声……如果他面对的是一张张像图画一样的大比例尺地图，他也许不会同意那些即将修建的一个个电站大坝用水去淹没那一切。

    西至点 中国最西端的县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乌恰县，然而中国真正的西至点位于帕米尔高原上。由于国家没有公布中国四个至点的经纬度，我们只能通过这张大比例尺遥感地图推测，中国的西至点位于中国、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三国交界处略南的一处雪山上。

    在图书馆中，我们看到一本朝鲜半岛1:5万的地图集，这是当年日本占领朝鲜半岛时绘制的。看来朝鲜半岛的详细地形早已成为了公开秘密。 摄影／王宁

    在中科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图书馆的地图收藏室中，我们看到了一摞摞的中国1:5万和1:10万地形图。这是无数的测绘工作者呕心沥血的成果，这些大比例尺地图至今仍被深藏，使用它们需要向测绘主管部门申报审批。 摄影／王宁

　　工笔写真: 大比例尺的地图

　　该说说大比例尺的地图了，在此之前，先说点题外话，就是我对探险的一点感受。我认为在中国真正的探险家是测绘队员——国家测绘局的测绘队员、解放军总参谋部测绘局的测绘队员，他们是真正的探险家。

　　我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一次，有一个探险队穿越了可可西里，进入了东昆仑山的主峰——木孜塔格峰地区，探险队的队长面对摄像机发表感言：我们进入了一个地上还从没有印过人类脚印的地区。当他慷慨陈词时，摄像师发现镜头里出现了一个铁架子，原来那是当年测绘队员留下的测绘设施。队长回头望着铁架子，顿时尴尬无言了。

　　有一年我们去可可西里考察，靠一张1:10万的大比例尺地图寻找道路。我们需要判断一座山中间的鞍部能不能通过，还要判断前方那一片平整的大雪覆盖的大地下面是不是沼泽。如果没有那几张大比例尺的地图，不知我们能否从可可西里走出来。当我在风雪中，看着一张大比例尺的地图找路时，我的头脑中出现了当年测绘队员们在这里勘测时的情景，他们是怎样找路的，迷过路吗？有没有粮尽弹绝的时候？

　　这些测绘队员为什么要到这只有探险者才来的荒野，他们的目的是为中国绘制大比例尺的地形图(地形图，就是除了其他内容外，还要表示地形的起伏高低，一般用等高线来表示)。中国的测绘人员完成了1:10万、1:5万的我国大部分地区的地形图，由于这些图属机密，所以它们一直深藏在国家测绘局的档案馆里和一些相关部门里。

　　在中科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里，我看到了所图书馆保管的1:10万和1:5万的大比例尺的中国地形图。不是专业搞地图的人，很难想象这些地图的数量有多少。

　　如果把我们前面说的1:1600万的全国地图换成1:5万的小比例尺地图，大约要4万多张；如果换成1:1万，则要64万多张。还有比例尺更小的1:5000的、1:2000的地图，想想看，存放这些图要占多少空间。

　　这些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多，简直就像照相机拍摄的图片：牲口圈、水塘、小木屋、堤坝、抽水站、电线杆等都进入了地图。在地形图上，还要考虑军事的用途，如地表的通行性、地面的视野、军事设施的施工难易程度等，因此对地表的地质和植被还要进行更细致的划分，就连沼泽都要分通行与不能通行两类。

　　我翻开一张西藏希夏邦马峰地区1:5万的地图，仔细查看。我去过那里，因此感到十分亲切。我的目光沿着科亚乡一条土路向着希夏邦马峰延伸，路很快就没有了，我看到地图上的标志有沙砾地、石块地、山坡、沟谷，一直到冰川、角峰、冰斗、山脊，一切清清楚楚，甚至找到了我给一丛小花拍照的地点。

　　翻看这些1:5万的大比例尺地图时，我的一个感觉是：这好像是中国的一部写真集。

　　前面说过这些图大部分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测绘局测绘制作的，内容更多地考虑了军事的需要。比如哪里可以架桥、哪里可以修筑工事、哪里的灌丛和沼泽地可以通过等，甚至各种比例尺的地图适合哪个军事级别的单位使用都有说明，比例尺越小的地图，使用者的级别越高。比如：总揽全局的1:100万小比例尺地图多是供军首长指挥战役使用；但如果工兵连挖地雷时也只带着1:100万的地图，那就找不到地雷了。

　　既然中国的大比例尺地图是军方测绘制作的，图上又表达了诸多军事内容，因此这样的地图严格保密。我找到国家测绘局的保密规定，那上面赫然地写着：1:2.5万、1:5万、1:10万国家基本比例尺地形图及数字化成果的密级：机密；保密期限:长期。这些图事关国家安全，不对社会开放是应该的，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当我坐在电脑前，鼠标一点，打开Google Earth时，我的想法完全转变了。在一个卫星遥感地球的时代，这些大比例尺的地图已经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当然在解密前，这些地图上面的内容应该做些修改，把涉及军事的内容删除，只保留地形、水系、交通、居住地等基本信息)，因为在像Google Earth这样的搜索引擎上，一切应有尽有。有人在家里的屋顶上日光浴，都在Google Earth遥感地图上出现了，还有什么军事设施看不到呢？

　　现在是这样一种情景：祖国的写真集，外国人可以随便看，我们国人却不能看，不许看。情理何在？我不知道，一个国家的公民，如果从来没有看过大比例尺的祖国各地区的地图，对他了解和认识自己的祖国有何影响？我只知道，当今年10月14日新闻报道说：俄国人将黑龙江上的黑瞎子岛的一半归还我国时，我们接到许多读者打来电话问：黑瞎子岛在哪里？为什么在地图上找不到？我觉得一个国家的公民如果从来看不到大比例尺的祖国地图，对这个国家的国土，对这个国家的边疆和国界都谈不上正确的认识，只会是满脑子错误的观念。

　　保密的本质是划定可以知道与不可以知道的人群。当不应知和应知的人群颠倒了，这样的保密就成讽刺了。如果我们假想的敌人都知道了我们的秘密，我们还对自己人保密吗？

　　我从俄罗斯回来，在中国海关有一个工作人员在检查一个人的包时问：“有没有地图？”我忐忑不安，因为我的包里有几幅从俄罗斯买的地图，其中一幅是黑瞎子岛的大比例尺地形图。幸运的是他没有查我。但是我一直不明白，中国海关为什么要查地图，是怕国外的大比例尺地图进入国内吗？怕我们了解别人的秘密吗？还是怕我们通过别国的地图了解本国的秘密呢？

　　在北京专辑中，我们做了两幅中轴线和长安街的遥感地图，数据来源于网上。这两幅遥感地图十分清晰，天安门广场上的人和车都可以看到，当然也可以清楚地看见中南海里面的每一幢房屋。很快一家外国公司就找上门来，说我们使用了他们的数据，要我们付钱。这里面的细节我就不说了，但是仅就这件事的意义来说，很荒诞。我在想：假如我们用了一张国外卫星拍摄的我国军事基地的遥感地图(这样的东西网上很多)，我们可能面临的是双重麻烦。

　　如此清晰的遥感地图，国外公司已经将其变成了商业，大卖其钱。外国公司掌握了中国整个国土各种清晰度的地图。一天，一个法国人和一个中国代理来到我的办公室，指着墙上的中国地图说，你要哪个地方？5米分辨率的地形图，这种分辨率的遥感地图比1:5万的地形图还要清晰，要哪里给你哪里——当然要付费。这一刻，我真的觉得很荒诞，好像一个人在向你推销你母亲的写真集。

　　这些外国公司打着科学的旗号在中国卖中国最清晰的遥感地图、地形图。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最近在报上，看到了我们驱逐和逮捕了几位在中国某地测绘的外国人，但是在天上的卫星，我们无法驱逐。现在的这些遥感地图，就是以科学的名义探索太空的卫星带来的副产品。如果说泄密，是科学在泄密。难道科学的泄密就可以大行其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