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塔里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3:37:35

初识塔里木

文/层林尽染

 

(一)

一部敞篷卡车载着我们十几个来自各地的学生离开乌鲁木齐向东走进戈壁,然后在吐鲁番盆地西沿突然转弯南行准备穿越天山,穿越塔克拉玛干,把我们发送到新疆的最南端--和田。

 

  乌鲁木齐即原来的迪化,有启迪教化之意。迪化是乾隆钦定的名称,其主体民族意识可见一斑。乌鲁木齐的历史沿革大致从唐朝算起,唐代设置的北庭都护府就在这里,历史上的轮台就在乌鲁木齐南郊,车出乌鲁木齐不久,在新疆大学的南面有个叫乌拉泊的地方那就是著名的轮台遗址所在。我最崇拜的诗人陆游有名句:“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轮台,唐宋时期的屯兵重镇,古轮台即在此地。

 

  在乌鲁木齐缠绵数日,走遍了大街小巷,尝遍了西域名吃,攀登了南北两山(红山和妖魔山),拜谒了纪昀故居,乌市留给我的印象是灰蒙蒙,黑乎乎,乱糟糟,脏兮兮。也许是文革时期,武斗刚停,一切还在整顿之中。龙书金将军从毛主席的故乡来新疆担任自治区革委会主任一职,十月五号刚刚开过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满街的武器收缴令还随处可见。现在内地还是秋色惹眼季节,这里却早早的飘起了雪花,早晚寒气逼人。

  

  下午三点多到达小城托克逊,司机王师傅通告今夜就在这里休息了,明天一早出发,翻越天山。王师傅是陕西人,身材短粗,脸色黑红,不善言辞,待人忠厚,经常憨笑,说话声音钢钢的,典型的西北汉子。

  

  托克逊是吐鲁番地区最西面的一个县,历史上当属高昌国的重镇,高昌遗址就在此去向东不远的吐鲁番盆地腹地。托克逊突厥语的意思是“九乘以十”,意即九十之意,九十小镇其含义有待深究。这里曾经是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驿站。

  

  洗漱,逛街,城内仅有的一条马路其实就是穿城公路,马路两边零零散散的开着几家黑洞洞的商店,在一家叫做“为民”的餐馆咽下了一盘炒面片,味道尚可,只是咀嚼之中似有尘土含量,因为服务员的铁板面孔未敢询问原因。后来从王师傅嘴里得知,此去向东就是著名的百里风区。据此地居民自己调侃说,这里一年只刮一次风,从正月初一刮到大年三十。尘土味道于是释然。

  

  同伴中有个女生发牢骚说到:这么早就不走了,在这么个窝囊地方休息干啥?王师傅憨笑不语,只是向南面看了一眼,然后就去加油了。于是我明白了,对着那位女生笑着说:恐怕明天路程多险阻,同行你我多珍重。女生一脸不解,我学者王师傅也玩起了深沉,笑而不语,用手一指,南面那座黑黝黝的大山顿现眼前,一切都在不言中。。。。。。

  

  明天就要穿越天山进入塔里木了。

 

(二)

大约凌晨四点多钟王师傅就把我们叫醒,汽车缓缓的向南驶去,向着前方黑洞洞的空间驶去。在凝重的黑暗中,在汽车的颠簸中,不知道又迷糊了多久。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汽车已经在费力的缓缓的向天山高处爬去。头顶是一片灰暗的天空,两面是枯燥的山壁,车下是颠簸的土路,前方是无休止的荒凉。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一片沉默。后来知道,这就是著名的干沟,是南疆和北疆的唯一便捷的通道,荒凉空寂的干沟。

 

    新疆的地形特点大致是三山夹两盆,从帕米尔山结向东延伸出三座山系,北面是阿尔泰山系,中间是天山,南面是昆仑山山系。阿尔泰山和天山之间是准格尔盆地,天山和昆仑山之间是塔里木盆地,那就是我们要奔去的未知的神秘的塔里木了。

 

    干沟,从托克逊算起到山顶据说要50公里,下山同样要50公里。这一百公里将是连绵不断的荒凉,连绵不断的颠簸,连绵不断的寂寞。不仅如此,而且危险异常,尤其下山时候汽车在不断的制动声中左右盘旋。悬崖峭壁,深谷临空不断扑面而来。不知世上还有几多险途,眼前的这条路我看就是最难行的一条。

   

  终于走出干沟了。正要松口气,汽车却又进入了一条似曾相识山沟,其荒凉,其艰险,其颠簸,其漫长如出一辙。这就是人称小干沟的榆树沟。榆树沟,不见榆树,只见荒凉。。。。。。

   

  到达乌什塔拉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乌什塔拉维吾尔语的意思是马兰花,原子弹发射基地就在这里。由此向东,有军用公路直通隔壁深处,那里就是举世闻名的马兰基地。车过此处,大家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向着东面的岔路口望去,只见有解放军战士在路口执勤。路口并没有设置栏杆,一条柏油公路穿山而去,通往神秘,通往神圣。蘑菇云升空的景象再次浮现,一种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翻越两道干沟之后就算过了天山了,北疆已经甩在身后了,马上就要投入塔里木的怀抱了。过了榆树沟,远处山谷里面已经隐约可见一些人烟和工厂的烟囱了,据说那里是兵团农二师的团场。旷古未有的屯垦,惊天动地的开发,与长征同样伟大的创举。。。。。。。兵团人,向你们致敬!

   

  进入焉耆之前是一段漫长的翻浆路段,也叫搓板路。可能是因为波斯腾湖的缘故,地下水位太高,盐碱土质所致。汽车犹如大海之上的的一叶孤舟,颠簸前行。

   

  焉耆是个很古老的名称,其历史渊源可陈可述。焉耆国,《汉书》内就有记载。霍去病征服匈奴曾经驾临此地。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面对焉耆国就有详细的陈述。焉耆是回民自治县,其回民聚居的也很有时代的特征。光绪三年,渭南回民起义,失败后,清廷把流落在新疆各地的起义回民截来安抚于此。光绪二十年,青海回民又举事,失败后大批义兵被安置于此。另有民国时期,随马仲英进疆的一部分回民士兵也定居此地。焉耆回民聚居的现象是封建王朝民族压迫的结果。

   

  焉耆就在我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波斯腾湖的边上。在车上望去,烟波浩淼,不见岸寄,时有水鸟,偶见渔舟,在经过一天的荒凉旅途之后,邂逅这一片丽水,应当洗去那无尽的烦恼吧?

    

  波斯腾湖盛产芦苇,据说这里的芦苇质地仅次于欧洲的匈牙利,世界第二。是造高级纸张的上好材料。路边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调苇队,斑驳陆离的居住在路边湖畔,杂乱之中也显得生气昂然。

   

  当晚宿焉耆。同行之中有个女生分配在焉耆,就要离开我们前去报到了。她叫齐松,天津人。晚餐时候,同行女生,相拥大哭,不舍之情,真真切切,惹得我们这些男儿也伤感涌动了。只听得齐松不断哭诉:不想离开你们!!一路走来,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们俨然已经成为一体了,在严酷的自然和社会面前集体应该是人最大的依赖,尽管我们只是个松散的集体,其间的情谊已经在颠簸和荒凉之中形成并巩固了。一个单薄女孩子就要只身投入于这未知的夜色之中,就要只身投入于这广袤的塔里木深处,岂不令人感叹!从此一路上将不断有人下车分手,分道扬镳将不断重演,伤感离别将接踵而至。我是最后一站,我将把大家一一送上前程。齐松,一路珍重!

  

  齐松后来在焉耆一所中学任教终生,和一个北京学生的结婚生子,退休后在天津安居,后来见过几次面。

  

  塔里木,我走进你了!

 

(三)

清晨,汽车缓缓的驶出焉耆县政府招待所,载着我们和满腹的惆怅继续南行,由于分别,昨晚大家都几乎一夜无眠。车过开都河,望着那舒缓流淌的河水,望着那两岸久违了的人影憧憧,炊烟缥缈景色,竟然一点也振作不起来。因为今天在下一个目的地---库尔勒又将有同伴分手。在库尔勒下车的其中有一个叫张旭,和唐代大书法家“草圣”张旭同名。此张旭也写得一笔好字,他的名字是否由此而来,不得而知。此张旭或许因为颇有些才气,所以傲气过人,性格张扬,嘻笑怒骂,常旁若无人。但是此时也缩在车厢一角,满脸荒凉。

    

  人生聚散寻常事,此时此地还能说什么呢?我们这群人,一个月以来已经经历过多次分别的伤感了。从告别母校,告别同学,直至告别家人亲朋,告别那从小熟悉的都市生活。但是这次分手的伤情却别有一番滋味。我想可能是一种漂泊的孤独感把我们在短短几天之内紧紧的维系在一起了。这种互相依靠的关系极其可以升华为一种生死与共,患难同担的情感。所以伤感应当不是此时此刻的心声主题,一种失落和空茫才是笼罩着我们的主要气氛。百年修得同船渡,缘分聚来翻山人,朋友们,彼此珍重!反转一想,我们大家,同学少年,哪个不是满腹豪气,志在高远呢?我从小就崇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记得一幅对联“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为国戍边,为党远征当是英雄所为。我在毕业分配志愿表上填的是“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把青春献给党,献给边疆这是每个热血青年的由衷之言。于是,伤感悲情,为之一扫,冲天豪气,溢满胸膛,天气虽然正暗,前途一片灿烂。也许是有人有着同样的思绪,竟然大声唱起歌来:“坐上大卡车,戴上大红花,我们年轻人,边疆来安家,来吧来吧,年轻的朋友,亲爱的同志们,送你一束沙枣花,送你一束沙枣花。。。。。”一车人都唱了起来。又有人领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我们胸怀着革命的理想,昂首阔步走向前方。。。。。”“。。。。。。脚下踩着山和水,怀里揣着全世界,火红的年华,火红的时代,革命重任,担在肩上,我们迈步,走向前方。。。”一路歌声,一车豪情,此时朝阳也从东方的天际缓缓升起。

    

  开都河就是西游记中所说的流沙河,它发源于我国最大高山牧场--巴音布鲁克大草原,然后注入波斯腾湖。是塔里木河的主要源流之一。据说开都河上游的巴音布鲁克天鹅湖灌木芳草,密集丛生,飞鸟飘落,唧唧相鸣,妙趣横生。风景极其优美,不知何时能去一游。

    

  司机王师傅彷佛也受到了我们情绪的感染,一路不紧不慢的驾驶着汽车,唯恐影响了我们高昂的情绪,也许是想让我们仔细欣赏焉耆盆地的秋天的景象吧。此去库尔勒一路下坡,公路似乎也不再颠簸,傍晚时分抵达库尔勒。

    

  库尔勒是南疆最北边的一个地区,是巴音郭楞蒙古自治洲的首府,著名的孔雀河穿城而过,街景似乎平常,一色的灰暗。孔雀河的源头是波斯腾湖,博湖水溢满而出,向南径流,形成了戈壁滩上一条美丽的河流。孔雀河也叫饮马河,来自于班超出使西域,曾经饮马于此的传说。

  

  一个城市能够有一条著名的河流穿城而过,应该是这座城市的幸运。不过眼下的这条河仿佛被人们利用过度,河面上泛起一阵阵的臭气,原本应该是清澈的河水却呈现着黑绿的颜色。据说这里皮毛加工很发达,皮匠们在河里洗涤皮子,熟皮子的原料和皮子身上残留的腐败物经年累月的注入河水,于是孔雀河就一身肮脏了。当地人也叫这条河为“皮匠河”,有失大雅,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库尔勒就座落在这条臭黑河的北岸,但愿能有河水变清,库尔勒因水美丽的那一天。

  

  巴音郭楞蒙古自治洲号称华夏第一州。因为它的面积位居全国第一。巴州也是土尔扈特蒙古的聚居地,是土尔扈特蒙古在南疆的唯一聚居地。这里也是兵团农二师的所在地。这里的香梨很著名,是库尔勒香梨的原产地。香梨,维吾尔语叫奶西姆提,是我国传统的出口产品。香梨香味浓郁,皮薄肉细、汁多甜酥、清爽可口。据说有保护心脏,却痰止咳,改善血压,等功效。当为果中上品。在街上买了几个,入口果然感觉不错,多日开裂的嘴唇也得到了滋润。

  

  晚饭前,王师傅拿走了我的行军壶,晚饭时候他拿来满满两壶白酒,说这是此地酿造的玉米酒,酒香醇正,没有后劲。他还说:无酒不成席,酒壮行人胆,今天咱也和秀才们好好喝一喝。他是个有心人,今晚要为分手的同伴饯行,无酒不壮,多谢了,王师傅!晚饭有酒助兴,分手又成饭间交谈的主题。自然是哭声,笑声,喊声并起,泪水,酒水,汗水齐下。其间多了几分豪情,少了许多伤感。席间张旭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举杯放豪言:二十年后,再来相聚,我在这里为诸位设宴庆功。祝愿诸位同学,各自努力,功成名就。干了此杯!晚饭持续到深夜,酒尽兴不尽。但愿二十年后真的能够还在这里相聚。。。。。。

 

(四)

离开库尔勒,车子又向北爬上高坡然后沿着天山南麓一直向西驶去。从地图上看,我的目的地和田应该就在这里的正南方,由于塔克拉玛干的阻隔,无法穿越。只好向西经由阿克苏,然后向南,再过喀什,然后向东,才能抵达我现在的目光所向的南面的那片绿洲。这样算来竟然要绕行一千多公里呢。汽车要沿着塔里木的北,西,南三个边游览一周,这也是难得一次旅行吧。

  

   由于感冒低烧,我被特别安排到驾驶楼里面和一个女生挤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王师傅吸烟很凶,几乎口不离烟火,车内一片烟香,随然呛眼,也颇感温暖,顿时舒适。于是困意渐渐袭来,不禁昏昏欲睡。王师傅立即猛按喇叭,吼道:不许睡觉!你们瞌睡,我也会困的。于是我也要了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干吸。闻着烟草的香味竟然不困了。这也许是我一生吸烟的开始吧。

  为了活跃气氛,我鼓动王师傅讲故事。王师傅说:“额给你们谝谝陕西吧,知道陕西十大怪吗?”“不知道。”“怪有意思的呢”"说是,房子一边盖,面条象腰带,烙饼象锅盖,辣子一盘菜,大姑娘不对外,秦腔吼起来,板凳蹲起来,帕帕头上戴,锅碗分不开,泡馍大碗卖。”笑声响起,困意全消。王师傅浓重的陕西口音此时此地听起来是那么的动听,淳淳的,厚厚的,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带着温馨的黄土高原的气息。陕西话其实应该是典型的国语,其发音,其用词,其结构,其力度都带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人物一方乡音,这就是大西北的语言,直抒心胸,拒绝扭捏。它属于这里,它属于广漠严酷的大西北。试想,如果此时用普通话在这个环境里交谈那一定是大扫兴。

  

 “王师傅,都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你是绥德的吧?”“俺才不是呢。俺家是绥德的婆姨米脂的汉,倒拧着呢。哈哈”其实王师傅是渭南人,八百里秦川人物,他是调侃,自嘲取笑。“咱陕西人吃辣子出名呢,婆姨生娃娃,男人不让进屋,媳妇难产,喊叫震天,男人在外面急得跳高,冲着屋里吼叫:娃儿娃儿快出来,咱家有油泼辣子邦邦(BIANG BIANG)面呢,娃儿哧溜一下子就钻出来了”哈哈,这叫辣子助产!这叫大幽默,来自民间的大幽默!这个故事我简直刻骨铭心,每逢和陕西朋友见面都要坎上一次。

  

   笑谈之中不知不觉快到库车了。此时车外的景色已经生动起来。西行的车子窗外北面是红褐色的天山,壁立千仞,绵延千里不见头尾,南面是广袤的塔里木盆地,红柳丛在砂砾中挣扎而生,一簇簇,一团团,顽强显示着生命的力量。远处星星点点的可以看到几个农场的身影,迷迷茫茫的,依稀瀚海蜃楼。造物主的神奇真令人惊叹!一边是耸立云端的大山,一边是含吞万物的戈壁,两个截然不同的地质板块竟然那么和谐统一,组成了一幅令人心颤的图景,我到过大海,这里比大海更生动。

 

   人烟渐密,路上毛驴车,马车逐渐多了起来,时有老乡向着我们挥手致意。库车-----古龟兹快到了!

 

(五)

到达库车时间还早,大约是在下午四点左右,还不习惯用新疆时间,其实现在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六点左右了。新疆比北京晚两个时区。以格林威治本初子午线(0度经线)算起,每15度经线为一个时区,北京为东八区,乌鲁木齐为东六区,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初到乌市时候的确有点不太适应,现在早就习惯了。

  

   库车,古称龟兹,是历史上著名的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古王国。汉代的西域都护府,唐代安西都护府,龟兹都督府都曾设于此。清光绪年间设库车直隶厅,后改设直隶州。民国2年(1913)改设库车县。现隶属阿克苏地区,是阿克苏最西面的一个县,也是新疆最大的一个县。历史上库车曾经如此辉煌,以至成为南疆地区的政治文化中心。虽然其政治经济地理地位不断跌落,但是库车的历史光环仍然神采奕奕。这里曾经是丝绸之路中路的要冲:敦煌-吐鲁番-库车-喀什,然后经由帕米尔直达波斯,欧洲。由于丝绸之路的兴旺,这里成为阿拉伯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和中原文明的荟萃之地。据说这里的天山深处有可以和敦煌媲美的大量石窟壁画,这里曾经是佛教文化的传输之地,这里曾经培育出伟大的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伊斯兰传入之后这里又成为南疆伊斯兰文化的中心之一。境内有新疆第二大清真寺—库车大寺。据说库车境内还有星罗棋布的古城堡、烽火台。在我们吃饭的一家小餐馆后面,主人家的后院院墙当中就有一座高高的土台,据主人介绍这就是当年的烽火台。主人介绍着,自然流露出一种别样的自豪;我们听着,也仿佛嗅到了那千年以前狼烟的味道。寻常百姓家里竟然也有本地历史的踪迹,足见其文化渊源之深厚。

  

   晚餐时候王师傅就着酒唱起了一段小调,其中有这样两句:“阿克苏的大米好啊,库车的洋缸子。。。。。。”洋缸子是汉化了的维吾尔语,是女人之意。大约和米脂的婆姨是一个意思。不过把女人和物产并列似乎不妥。不过我理解可能是由于各种文化板块的碰撞,造就了此地著名的浑然天成龟兹乐舞,这里的维吾尔女士能歌善舞当为不虚。库车的洋缸子能登上民间小调,也不足为奇了。今天的晚饭一点也没有惜别的伤感,因为将要离开我们的一个女生就是此地人士,她回到家了。她叫田莲芝,是乌鲁木齐第一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分配到家乡任教。能回家工作,令人羡慕。后来她退休后还去内地代课执教,就住在我家将近一年。现在青岛定居。

  

   晚饭后逛街,天色渐晚,西面天山顶上的夕阳正依依不舍的落下,如血的晚霞渐渐隐去,无边的夜色慢慢降临。只见大街之上人仍然不少。路灯尚未亮起,昏色逐渐浓重,晚霞之中听得满街驴喊马叫,见得匆忙的人流涌来涌去,依稀仿佛当年丝路重镇晚间的喧哗。原来今天是星期天,也是维吾尔居民的巴扎日。巴扎,维吾尔语是集市意思,据说此地的巴扎规模为全疆第一。天色已晚,没有领略到第一巴扎的风采。今后巴扎也许将成为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场所。

 

(六)

清晨离开库车,汽车轻轻地向南驶向公路。回眼望去,库车县城掩映在天山的山影之下,蒙蒙胧胧,炊烟缭绕,屋舍错落。此时,从清真寺里传来阿訇召唤穆斯林去做早课的幽远的呼声,那么的平和,那么的神秘,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油然而生,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瞬间袭来。这片玄奘和法显曾经驾临的地方,我一定要再来探寻你的神奇。

    

早就听说过新疆的气候特点是昼夜温差大,俗话说:“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果然不假,昨天中午我们还是单衣单裤,一身燥热,而此时从大戈壁涌来的晨风与天山雪峰扑下的寒气交汇成一股沁入骨缝的寒冷,令人颤抖不已。一日经四季,十里不同天,塔里木就是这样的性格鲜明,喜怒极致。

 

     库车距离阿克苏大约250公里,这是我们今天的行程。此去往西到阿克苏一路坦途。

     

太阳从东方的天边爬了上来,铅黑色的天幕被朝霞的金光缓缓的推开。顿时,一幅令人震撼的景色展现开来--连绵不断的红褐色的大山,起伏有致的银白色雪峰,一望无际的铁灰色戈壁,广袤无垠的澄蓝色的天空。。。。。这就是瀚海日出图!我在大海边看过日出,我也在山顶上看过日出,但是这样的壮观,这样的雄奇,这样的震撼,这样的浑厚,却是我从未有感受过的。赶紧从背包里掏出我那120照相机,却又不知镜头对准何方,眼前景色美不胜收,偏偏又无力悉数揽胜,即使抓拍下来也肯定会是满镜遗憾。果然以后洗印出来,黑白效果索然无味,只有那透过照片的记忆才是珍贵的瞬间。感谢组织,分配我来塔里木,能让我此生有幸领略这史前般的壮美,感受这不可多得的震撼。

   

这时见到公路前方有一队驴车缓缓前行,大约有几十辆,每车都装着高高的柴垛,这是维吾尔老乡从沙漠深处胡杨林拉回来的柴禾。胡杨的枯枝是本地居民唯一的生活燃料。由于距离遥远,环境恶劣,一般老乡们都结伴而行,也就自然形成了眼前的景象:几十辆驴车鱼贯而行,驴车主人跟在车后,步履沉着,风尘仆仆,有人还唱着婉转的维吾尔曲调,歌声在戈壁上空回荡着飘向空茫的远方。。。。。此情此景不禁让人联想到当年丝绸之路上,茫茫戈壁中行色匆匆的驼帮。。。。。千年之前不也是这样的景象么?

   

时近中午,燥热袭来,彷佛夏季。中午在一个交通旅店用餐,依然的炒面片,依然的砂土含量。戈壁途中的旅店设置一般都是按照汽车行程规划的,大约每一百公里一个旅店,有地方的旅店,也有军队的兵站,可以住宿就餐。地方的旅店一律简陋异常,卫生极差,服务质量更不敢恭维。都说店大欺客,在供应短缺时代,小店也有欺客的充足资本。后来我有机会在兵站歇脚,兵站的条件的确不错,尽管也简陋,卫生和服务当属上乘。

   

离阿克苏越来越近了。忽然见到戈壁不再光秃,一片如海的红柳间杂着骆驼刺蔓延开来,煞是好看。红柳是戈壁特有的灌木,枝条呈暗红色,根系极其发达,最长的可达三十多米。红柳是戈壁的骄子,是戈壁忠实的守望者。它没有伟岸的身躯,没有眩目的花朵,没有婀娜的风韵,也没有甘甜的果实,它只是执着的呵护着戈壁的水土,守卫着戈壁的空茫。红柳,生命的象征。

   

红柳滩的远方是一片苍茫的胡杨林,时近黄昏,残阳如血,远方的胡杨林如云,如雾,突然感觉到这里是否曾经是恐龙的故乡?这就是原始和本然,一切都是古老尘封的原创!这才是大景观!胡杨才是沙漠的主人,戈壁的贵族。它生五百年不倒,死五百年不倒,倒下五百年不朽。沙漠造就了胡杨,胡杨是沙漠的灵魂。

 

    夜色降临,西方一片灯火,阿克苏到了。

   

阿克苏,维吾尔语是“白色的水”的意思。阿克苏河流经境内所以得名。塔里木所有内陆河都是雪山融化的雪水,由于流经沙漠,大多水质盐碱含量高,唯独阿克苏这里的水质温软,白水的意思大约就是此意。因为有白水的滋润,阿克苏土地肥沃,水资源充足,物产丰富,是南疆最富庶的地区,也是南疆唯一盛产大米的地方,是名副其实的“戈壁江南”。

    

阿克苏,是古代姑墨国、温宿国所在地。汉朝归西域都护府,唐代又辖于安西都护府,龟兹都护府。清代新疆建省后,设阿克苏道。1949年以后设阿克苏专区。著名的兵团农一师就设在这里。农一师的前身是赫赫有名的三五九旅,农一师以南泥湾精神在这片荒漠上创造了举世闻名的屯垦奇迹。农一师从上海招来数万的支边青年,对这里的人文环境影响不小,这也许也是戈壁江南的渊源之一。

   

在阿克苏下车的有不少人。其中有学医的上海刘女生,她有志“一根银针一把草”献身于边疆卫生事业;有琴不离身的小提琴手孙同学;有要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的王某;还有李某,崔某等。在以后的工作中他们都颇有成就,不过后来大多都孔雀东南飞了,多数回内地高就了。同学们,你们有幸能在阿克苏这片白水之滨的富庶的地方生活,我羡慕你们,更祝福你们。

 

(七)

王师傅一早去修车了,看来要在阿克苏要滞留一日了。早饭过后便赶去盥洗室,把积攒一路风尘的衣服都洗了,又酣畅淋漓的用脸盆来了一次冷水浴。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久违的洗浴,感觉到阿克苏的水真是“白水”,洗浴过后全身滑爽舒适,心绪也一片纯净。这次沐浴记忆深刻,也是进入塔里木的第一次沐浴。以后多年才深刻体会到,在塔里木能通快地洗一次澡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在阿克苏报到的同学们离去了,未免又是一阵离别的伤感。人生总在不断的聚首和分手之间悄然度过。三国演义开篇第一句就是: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事都如此,分是永恒的,合是暂时的。人生总是在不断的接受新的组合,又不断的承受新的分手。合,总是欢畅的,分,总是伤感的。对于情感的分手谁也不可能超脱感性的惆怅而处于理性的冷静。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在大戈壁形成的友谊是不需要任何粉饰的,不需要任何繁琐的礼仪来装扮分手的场面。分别之际,一次用力的握手,一个专注的眼神就足够足够了。还是那句话,红色的游子们,前途珍重!

  

   不过还真的有人陷入这离别的伤感中久久不能自拔。有一对男女同学就是在这短短的数日之内,结识,欣赏,感情急剧升温,成为恋人。女同学就要下车了,男同学还要前行到阿图什报到。旅途中同行大家都心照不宣,都很照顾他们,一路尽量有意给他们创造单独相处的空间。他们之间的分手也许才是那种生离死别的感受吧,以后的不久我也有了同样的感觉。遗憾的是这对恋人以后并没有走的那样完美,据说男同学不久调动来了阿克苏,后来在当地的文艺宣传队做了男一号,身边美女如云。女同学情感受到刺激,神经分裂,时好时坏,一生未愈。女同学姓马,现在武汉定居。

  

   告别之后独自逛街,一路奔波之中,难得能有一整天的时间近距离品位塔里木绿洲之中这座名城。多年之后重访此地,这里已是满眼繁华了。能在那个时间和空间里体验白水之城的朴素和秀美也算是一个缘分。阿克苏小城其实只有一条能够称为大街的主要街道,市内主要的机构和商业网点全部集中在这条不长的街道上。两边的建筑也有几座小楼,最高三层,一律苏式建筑,外墙涂着黄色,楼门竖有装饰的高大立柱,有的建筑是铁皮尖顶屋顶。以后才体会到当时阿克苏的城市建筑风格在南疆各地是不多见的。尤其在阿克苏的新城区,汉化风格的建筑成为主要格调,伊斯兰风格的建筑退而次之。尤其是这里的苏式建筑,在南疆诸城之中属于凤毛麟角。苏式建筑在当时刻板的建筑中显得那么巍峨,豪华,醒目。最繁华的地段可能就是商场附近了。人流,车流,竟然也有毛驴流。不过我最注目的还是大街西端的那座最显眼的建筑,一座黄色墙面的楼房,据说那是农一师的师部。在门口驻足很久,虽然没有警卫,但是也未敢擅自闯入。这里就是指挥数万屯垦战士在塔里木河两岸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的指挥部。当时可能没有统一的城市规划,兵团因素的强势介入,形成了阿克苏城建的独特风格,多元以致于和谐,这没什么不好,这正应该成为新疆这片移民国土的城市特色。此时忽然听到了带着浓厚江南水乡气息的侬侬吴语的声音。几个穿着朴实却又风采出众的年轻男女一路笑谈,走出师部,他们操着纯正的上海话,自信潇洒,旁若无人,这一定是上海支边青年了。上海元素的注入,给阿克苏地区的经济发展带来很大的帮助。由于大批支边青年的到来,上海政府给了这里很大的财政支援。这和上海的财大气粗有关,更主要的是上海政府的人性化的决策所致。上海的子弟不远万里志愿边疆建设,上海的父老乡亲们并没有遗忘他们。比如这里的著名的大光毛纺厂就是上海政府出资金出技术帮助建设的。在上海援建的企业中就业的绝大多数是上海青年。侬侬吴语,在塞外江南,在西域边城显得格外动听,格外亲切。据说这里基层农业团场的上海青年生活很是艰难,不久这里就爆发了大规模的上海青年返城的请愿风潮。后话不表。

  

   阿克苏市区两面靠山,两面临海(瀚海)。阿克苏地区其实就处在天山西端和帕米尔交叉的山隅之下。北面是一路东去的绵绵天山山脉,西南面则是阻隔东西亚洲的巍巍的帕米尔高原。越过阿克苏西面的天山就是苏联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了。阿克苏和阿拉木图之间的直线距离似乎比乌鲁木齐还要近。明天开始,我们就要逐渐离开天山的怀抱,沿着帕米尔的东方身影一路南下,然后投入昆仑山的怀抱了。

  

   午饭和晚饭都在在一家叫做上海餐馆的饭店就餐,在这里饱餐了久违了的大米饭。就着喷香的粉蒸肉,吃的满嘴流油。这是进入南疆之后享受的第一餐大米饭和猪肉。“阿克苏的大米好,库车的洋缸子。。。。。”库车的洋缸子未曾感受风采,阿克苏的大米却香填腹中了。闻名南疆的阿克苏大米质地洁白,晶莹剔透,稍有糯感,真香!阿克苏大米--白水之珠。

 

(八)

离开阿克苏意味着我们已经走完了塔里木的北端,今天我们就要开始塔里木西端的旅途了。

   

一路的分手使得车上冷清了不少,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西面的山影却依然凝重。车子驶过一个农业团场之后,就在公路西面的一片荒滩上,山影覆盖的缓坡下出现了一片墓地。所谓墓地其实就是一座座砂土堆成的荒冢,每座坟茔前立着一块白色的木制墓碑,坟冢一律座西朝东。大约这是附近兵团农场的公墓吧。这里埋葬的一定是一群边疆的建设者们,他们一定大多来自内地各个省市,他们一定都有过自己灿烂的人生。这里一定有征战沙场的战士,一定也有支援边疆的热血青年,一荒土埋葬了一段段精彩的人生,埋葬了许许多多感人的故事。死后面朝东方,魂系故土,也算是对死者的些许籍慰吧。突然想起这样两句诗:“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此处虽然不是青山,却也是死者生前为之奋斗过的一片热土。此时突然对扎根边疆有了一层新的理解,一种悲壮,苍凉,迷茫的复杂心情笼罩着我。世事难料,今后我们之中也许会有人也像这样魂断戈壁,永久的守望着空茫吧?

  

   车向南行,逐渐远离了南疆最富庶的一片绿洲,进入了一段最漫长,最荒凉,最枯燥的旅程。阿克苏到喀什大约五百公里,一路之上不仅没有人烟,连戈壁滩最常见的骆驼刺也罕而见之。阳光显得格外强烈,空气干燥几乎到了极限。好容易愈合的嘴唇又开裂了,有的同学甚至流鼻血了。什么叫风刀霜剑?这里会有立竿见影的体验。戈壁的干风扑面而过,一个个白面书生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群红脸汉子脱颖而出,干风立时在脸上刻下一片沧桑。

   

抵达阿恰有人下车,这是我的一个好友,他叫林峰,原名叫林妙生。他要去柯坪县报到。柯坪县是阿克苏最南面的一个袖珍小县。这里有一座硫磺矿,就在公路边不远处,黄褐色的山体就是硫磺矿石的颜色,荒凉之中又添荒凉。好友下车,未免惆怅,送别之际,依依不舍。林峰本来是个风流倜傥的书生,白皙的面孔上架着一副白框眼镜,一米八几的身高体态匀称,而此时已经俨然一个久经风霜的西北汉子了。柯坪县城离这里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就在西面的山里。林峰登上来接他的一辆拖拉机,在尘土飞扬中,只见他久久不落的挥手,向西渐渐远去。。。。。林峰的祖父是詹天佑的助手,老人家曾经为我写过一句题词:取象于钱,内方外园。林峰后来和一位南京籍女孩结婚,调往南京工作。

  

   赶到三岔口吃午饭,其实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三岔口是这段枯燥路段的一个中转站,这里没有草木,没有人烟,没有水源,也不通电。晚上要用蜡烛和油灯照明,生活用水要用卡车从几十公里以外的巴楚县城拉来。这里有地方交通系统的一个运转站,就在公路边东侧。运转站大门外就是天山南端的一段山体,仰面望去危石临空,惊险异常。公路西面不远处是一个南疆军区的兵站,和兵团农三师的一个转运站。在这里工作的人恐怕要具备超常的耐受寂寞,荒凉和黑暗的能力吧?钦佩!

 

    匆匆用过午饭,赶紧往行军水壶里灌满开水,喝下一口,不禁皱眉,水质生硬,味道苦涩,于是幽幽的怀念起刚刚告别的阿克苏了,那甜滋滋的白水……

  

   汽车一路加速,匆忙的向下一个绿洲赶去。依然的荒凉,依然的干燥。傍晚时分,忽然见到公路前方东侧有一片波光涟漪的水面,在荒茫的戈壁中显得那样生动,那样的亲切。这就是西克尔水库,是南疆最大的戈壁水库。据说这里盛产鱼虾,只是行色匆匆,无福消受了。估计以后将不断的在这条路上奔波,会有机会再来品尝戈壁水库的鱼虾美味。

  

   夜幕完全降临,汽车终于抵达阿图什了。在阿图什又有好友即将分手。刘乃章,外号“老头”。矮矮的身材,面色黝黑,留着当年少见到胡须,“老头”绰号由此而来。此公不爱洗澡,一身衣服可穿四季,体味异常。超级航空“发烧友”。后来刘在阿克陶县担任过一任书记,再后来调回老家河北大城县工作。在此地下车的还有一位女生,邢敏,身材不高,身着列宁装,一头短发,深度近视。一年以后邢敏死于一场火灾。据说晚上邢敏往油灯里加油,同屋女生竟然点燃火柴照亮,引燃油桶,发生悲剧。“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呜呼哀哉!在此深深地悼念。当年一起进疆的同学少年大多陆续东归了,邢敏还在帕米尔的荒冢内痴守着那片荒凉。祝你在天堂快乐,邢敏!

   

阿图什是克孜勒苏柯尔克孜族自治州的首府,是新疆解放前夕“三区革命”的领导人之一赛福鼎的故乡。赛福鼎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第一任主席,也是一位著名的诗人。他的诗魂可能和他的出生地有密切的关联。柯尔克孜族是个历史悠久的民族,著名的“玛纳斯”史诗就是柯尔克孜族的民间文化的瑰宝,也是我国文化宝库中宝贵遗产。柯尔克孜族能歌善舞,文化生活异常丰富,这也许是产生象赛福鼎这样的政治家兼诗人的大背景吧。柯尔克孜人游牧的这片土地---帕米尔是一块神秘的高原,许多大山从这里延伸东去,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昆仑山都在这里集结,帕米尔高原其实就是一座山汇。帕米尔在汉代称为“葱岭”,也是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共工怒触不周之山”的所在。帕米尔西面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接壤,白天在公路上见到有不少车门上标有喀喇昆仑字样的卡车南北穿梭,据说那就是修建通往巴基斯坦国际战略公路---中巴公路的专用车队。中巴公路中方一面的关口就是以后著名的红旗拉普口岸,这也是南疆地区唯一通往国际的口岸。和阿富汗接壤的是一条狭窄的山谷。

  

   帕米尔是著名影片《冰山上的来客》故事背景发生地,著名作曲家雷振邦先生的创作的影片主题曲《高原之歌》,以浓郁的帕米尔旋律唱尽了高原风采:“翻过千层岭,爬过万道坡,谁见过水晶般的雪山,野马似的雪水河,高山埋藏着珍宝,雪水灌溉着田禾,一马平川的戈壁滩,放开喉咙好唱歌。。。。。”这首歌我至今记忆不忘,时常哼唱。当晚聚餐,好友分别在即,想到一脉友情就要留在帕米尔高原,不禁又哼起这首《高原之歌》。

 

(九)

王师傅要在阿图什办事探亲,可以在阿图什停留半天。

   

上午陪“老头”之流去报到。毕业生分配办公室和知青办合署办公,一个中年汉族干部不冷不热的接过几份派遣书,又利落的开出了一张几人合一的派遣通知,头也不抬的说:“你们几个同学经组织决定派往阿克陶接受再教育,县里已经来车接你们了,最好马上就出发”手续简洁,如同发送货物。从报到直至蹬车上路,前后一共只用了一个小时。

   

他们即将去的阿克陶县就在著名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山的脚下,维吾尔语阿克是白色的意思,白雪覆盖的大山拥抱的那片绿洲由此得名。慕士塔格山当地人也称为阿塔塔格,意思是父亲大山。父亲不仅代表着慈祥,也是严厉的化身。或许老头一行此去能够沐浴到父爱的温暖,能有如归的感觉。目送朋友向着帕米尔深处进发,心里在默默的祝福,但愿你们之中能有人像雄鹰一样从这里腾飞起来。

 

    漫步在阿图什山城街头,街景一味的平淡,冷清,宁静,和大多数南疆小城别无二致。但是就在这个小城内却诞生了一位著名的人物赛福鼎·艾则孜。

   

赛福鼎早年留学苏联,回国后在新疆宣传革命曾被国民党政权逮捕入狱。后来成为苏联支持的三区革命领导人之一。据说他当过三区革命领导人阿合买提江的秘书。建国后毛主席亲笔致函邀请阿合买提江去京参加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赴京途中阿的专机在苏联境内撞山失事,机上三区革命一线领导人全部遇难。新疆方面又派出以赛福鼎为首的代表团赴京与会。会议期间,赛福鼎立即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毛主席亲自批准。赛福鼎和他的战友们的贡献在于,他们的起义和胜利牵制了国民党政权的力量为新疆和平解放奠定了基础。更为重要的是以他们为代表的革命力量抵制了当时三区革命上层领导中的泛突厥主义的倾向,防止了民族分裂的阴谋,捍卫了祖国的统一,引导着三区革命融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主流。能够在新疆浓厚的宗教宗主势力的笼罩下,接受崭新的革命理论并实践一生,这只能定格为伟大。赛福鼎后来被授予中将军衔。我看过他的著作片段,舒展的长句,浓烈的情感,如歌的节奏,令人清晰的感觉到《玛纳斯史诗》熏陶。赛福鼎,帕米尔的雄鹰,塔里木的骄傲,阿图什的自豪。     

     

时值深秋,走在高原小城内感到了微微的凉意,一阵阵风带着微细的砂土扑面而来。这是帕米尔的风,是来自慕士塔格父亲大山的风。忽然见到地摊上有无花果,不禁惊喜。一路走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水果,买下几个狼吞虎咽,满口甘甜,全身清爽。阿图什也是著名的无花果之乡,其产量位居全国第一。无花果大约唐代从阿拉伯传入。在西方的古老传说中,据说有一颗无花果树因为庇护过一位王子而被称为“守护之神”。无花果是古代地中海沿岸国家的祭祀“圣果”。“圣果”从丝绸之路翩然而来,定居帕米尔,找到了自己新的故乡。我们这群来自东土的学子们是否也能适应这方水土而世代繁衍呢?

   

无花果其实有花,只是开花时节花托把雄蕊和雌蕊都包掩起来,所以只见果实不见花了。无花果不仅开花,而且还一年两季开花。无花果据说是抗癌珍品。据原苏联科学家试验证实,无花果对于胃癌治疗有奇效。无花果当为果中奇珍。无花果那不事喧哗,默默成就的风格是否也给我们诸多启迪呢?不重表象,只重内涵,这与取象于钱,内方外园似乎相通。

 

    午饭以后车子载着所剩无几的我们,离开了阿图什,驶下帕米尔,向着不远处的南疆重镇---喀什奔去。

 

    克孜勒苏,维吾尔语红色的水,与阿克苏那脉白水遥相呼应。才辞白水来,又别红水去,一片片绿洲一闪而过。哦,塔里木,魅力无边的塔里木。

 

(十)

车子轻快地从阿图什驶下帕米尔的缓坡,大约一个小时就抵达了喀什。

   

汽车缓缓驶过人民路,右方就是艾提尕尔广场,喀什的地标建筑--著名的艾提尕尔清真寺肃穆的屹立在广场的一端。黄砖砌就的大寺在秋阳下显得仪态万方,神秘慑心。广场两侧有商场和其他公共建筑,作为陪衬,还算和谐,暂且解读为一种教俗合璧,古今结合吧。不过艾提尕尔大寺在现代建筑的衬托之下,光彩不见稍许逊色,反倒更显出突兀的高贵。广场上是密集的人群,这和一般南疆戈壁小城的冷清,成了鲜明的对照。从艾提尕尔大寺附近传来悠扬的维吾尔乐曲声,和市井的喧哗声交织成一组浓郁的西域交响曲。

   

深宅小巷,错落有致的维吾尔民居;头戴四方花帽,身着黑色袷袢深目高眉的维吾尔男人;宽大盖头遮面,款步而行的维吾尔妇女;鳞次栉比,目不暇接的手工作坊。。。。。。一幅色彩浓烈,风味独具的西域街景图!喀什就是这样以它鲜明的个性和从容的风度一下子抓住每一个第一次走进它的客人,给你留下久久难忘的记忆。

 

    在一家简陋的旅店刚安顿下来,就急忙约了两三个好友上街去了。趁着夜色还没降临好去近距离的体会一下这南疆重镇的风韵。

   

出门不远就拐进了一条小街,小街两面都是敞开式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很是热闹。店铺大多店坊合一,制作销售一条龙,这也许是最亲和最原始的经营方式吧。其中最吸引人的是制作手工艺制品的店铺。在这里可以基本全程全写真的看到譬如乐器热瓦普,英吉沙小刀和铜制水壶的制作过程。规模较大的店铺里现场操作的大多是年轻的学徒,老工匠指指点点,掌握着关键的工序。一路信步走去,耳边只是此起彼伏的工匠们的敲打声,偏偏没有听到一声叫卖的吆喝声,这也许是这里形成已久的一种行规吧?自给自足自然经济形式的原生态大致如此,小规模生产与连带自需市场的契合不需要虚张声势的喧闹促销。

   

一家饭铺就在小街的尽头,烟火不断的囊坑就设在屋外的街上,正在烤炙的是这里特有的烤包子,羊肉洋葱做馅料,调味品只有盐和安息茴香,安息茴香也叫孜然。烤包子用半发酵的面皮把馅料包裹成四方形,贴到囊坑内壁上,用红柳枝条的炭火烤熟,喷香扑鼻。五毛钱一个,便宜极了,一块钱买了两个烤包子,边走边吃,从内到外身心一致的充溢着西域的风情。

   

出了小街就是当地人叫做上海巴扎的一条商业街。说是上海巴扎,却很少见到上海产品,基本上一色的本地商品。有地毯,花帽,袷袢,最多的还是一种叫做艾德莱的丝绸。艾德莱丝绸是维吾尔独有的一种丝织品,图案绚丽,结构严禁,据说艾德莱丝绸图案元素中有伊斯兰和原始的撒满教影子。店主说这里的丝绸都是本地出产。喀什和田一带广植桑树,盛产蚕丝。塔里木大戈壁竟然也是蚕桑故乡,与江南何异?心中不禁暗喜,顿感亲切,原来我要去的地方-和田也是一处温柔之乡。在一家花帽店铺买了一顶喀什制式的四方花帽。维吾尔族信奉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反应在美术上,人物形象鲜见,但是图案美术却异常讲究。在服饰和一些日用品上,图案造型大多结构严谨,线条流畅,做工力求工艺化。这顶花帽黑白色调,图案大气,随手戴上,俨然自得,脚步也越发轻快起来。

   

从上海巴扎前去不远就是艾提尕尔广场了。走近艾提尕尔清真寺,才感到它的高大。两扇铜包的大门足有十几米高,两边的宣礼塔比门楼还要高,每座塔顶上都有一弯新月。大寺长宽最少各有一百多米,墙体黄砖砌成,白膏勾缝,线条清晰,造型朴素。扇形台阶一共十三阶,坡度和缓,从容不迫。高大,朴素,流畅,典型的伊斯兰风格。这座清真寺的规模是全疆乃至全国最大的一座,在中亚西亚一带也很著名。就在我仔细打量着这座大寺的时候,寺前一些人露出了疑惑的眼神。我是异教徒,恐怕无法跨进这扇大门吧。于是怀着崇敬加遗憾的心情离开了这座神秘严肃的建筑。

   

一座城市的内在魅力在于它的味道。喀什这座小城的味道来自于维吾尔的民族习俗和伊斯兰文化在几百年间逐渐交融,形成了一种民族的,宗教的,历史的独特风情。它是历史的积淀,更是文化的汇聚。是整个南疆以致于全新疆这些元素的汇聚。喀什自然就是这个积淀和汇聚的焦点。喀什汉代称疏勒,唐代是安西四镇之一,是丝绸之路南,北,中三路的汇合地,喀什有文字可考的历史有两千一百年。由于大漠的阻隔这里是昆仑山南麓各地通往北疆的唯一通道,这里是南疆唯一通往国外的关口,历史上佛教和伊斯兰教的传入这里也是第一站。由于喀什的战略地理地位的重要,清朝乾隆时期就在这里设立了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总理南八城事宜”。解放以后南疆军区设在这里,这是全国唯一的省内单设的军级军区。喀什于是就无可替代的成为了这个积淀和汇聚的焦点;不可推卸的,责无旁贷的成为了塔里木的老大。

   

喀什,维吾尔语的意思是玉石集中之地。是精彩荟萃之地,是维吾尔文化的发祥地。喀什自然而然的成了全疆唯一的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有人说,到了新疆不来喀什等于白来,我看此话有理。

 

    天色渐晚,晚霞笼罩下的喀什噶尔一片金黄色,美极了。

 

    晚饭时分,喀什印象自然成为闲聊主题。王师傅说明天上午可以绕道去香妃墓看看,善解人意的王师傅,谢谢你了。

 

    在喀什下车的其中又有一对恋人:王来仪,唐洁莹。王者遗风,有凤来仪,唐女风范,洁白晶莹。才子佳人,祝你们幸福。

 

(十一)

早早起床,帮助王师傅给汽车水箱加水,急切的看着王师傅不紧不慢的发动车子。终于车子向喀什东北方向驶去,香妃墓就在喀什北郊不远处,不大功夫就到了。

    

远远望去,香妃墓显得那样的富丽堂皇,和一般穆斯林朴素坟茔不同,它更像一处宫殿。它是包括经堂,大小礼拜寺,主墓室,塔楼在内的一组浓郁的阿拉伯风格的古建筑群,占地约有三十亩。这片墓地修建于1640年前后,在浩罕村这片宁静的小村旁已经沉睡了三百多年了。风雨飘摇,战火不断,朝代更迭,这里却依然保存的那样完好无损,依然那样华贵高傲,独立不群。可以断定墓地主人一定是受族群后代子孙敬仰不绝,百般呵护的。时值文革,外界一片喧嚣,这里却超脱于历史而执着地显现着自尊与高贵。站立在墓地大门外,被一种肃穆笼罩,几乎不敢大声喘气。借用一句文革的流行语吧:历史的潮流涤荡着一切污泥浊水。。。。留存的只有精彩。

   

香妃墓其实是她的家族墓地,当地叫阿帕霍加墓。阿帕霍加是明末清初伊斯兰传教士买买提玉素普霍加的长子,是伊斯兰“依禅派”的大师,曾经是叶尔羌王国的君主。所以这里也是伊斯兰“依禅派”圣地。香妃是阿帕霍加的孙女。香妃的墓穴就在主墓室平台的东北角。

    

根据著名历史学家孟森教授在1937年考证,香妃就是历史上乾隆的维吾尔妃子容妃。据史料记载容妃生于1734年,小乾隆23岁,是维吾尔和卓氏后代。其叔,其兄因帮助清廷平息大小和卓叛乱有功,被封公受爵,容妃随家移京居住。乾隆在一次召见有功人员时候见到一位女子才思敏捷,谈吐非凡,遂生爱意,招入宫中,封为“和贵人”,时年26岁。不久“和贵人”晋封为容妃。容妃进宫后始终坚守伊斯兰习俗,由于深得乾隆宠爱,被例外恩准保持维吾尔的衣食习惯。乾隆五十三年容妃逝世,享年五十五岁,葬于清东陵裕妃园寝内。据说容妃死后,其兄将其遗物带回家乡,葬于此地,此处当为容妃的衣冠冢。

   

民间关于香妃的传说很多,也似乎更有人情味,更具传奇色彩。《清史演义》和《清朝野史大观》的记载和民间传说大体相同。传说中香妃出生于此地一户普通家庭,自小体有异香,被称为伊帕尔罕。后来被小和卓纳为妃子,称为香妃。大小和卓叛乱被清朝大将军兆惠平息,容妃被生擒。兆惠班师回京,为了讨好乾隆,就将香妃献于宫中。香妃深得乾隆喜爱。尽管她“心怀故国,情愿一死”,始终不从乾隆,乾隆却始终对她恩宠有加。后来由于不愿临幸,持刀自卫,被太后赐死。死后乾隆悲伤不已,命宫廷画家意大利人朗宁士画了一幅“香妃戎装象”挂在宫内以示怀念。然后又按照香妃的遗愿,派香妃的嫂子率领数百人护送香妃的遗体回家乡,途中棺不落地,一直走了三年才抵达喀什。到达时,队伍只剩下六个人了。

   

民间传说中参杂了诸多情感元素,自然与清廷内务府的机械记载不同。不过事出有因,并非完全杜撰。此地民间十分怀念这位传奇妃子,年轻姑娘们经常来此祭拜,据说所求之事无有不应,十分灵验。清代边塞诗人萧雄在《西疆杂述诗》中描述了这个事实:“庙貌巍峨水绕廊,纷纷女伴谒香娘,抒诚泣捧金蟾锁,密祷心中愿未偿.”萧雄在诗注中还写到:“香娘娘,乾隆间喀什噶尔人,降生不凡,体有异香,性真笃。。。。”

   

清晨时分,本来就清静,又是文革期间,游人稀少,此时只有我们几个人,所以难得能有足够的空间尽情浏览这塔里木深处的珍贵古迹,也难得有兴仔细把玩这一段段承载着民族和解,乡情依恋和情爱纷扰的故事。王昭君和文成公主为了民族和解不惜牺牲自己的青春和美丽,远嫁异族异乡以致于代代传颂,那么香妃也足可以和她们相媲美。香妃的故事不仅仅是维吾尔人的骄傲,更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古代帝王安抚异族的政治联姻大多采取汉女远嫁的一种居高临下姿态,那么纳娶异族女进宫是否是一个更具有亲和力创举呢?我们这群汉族年轻人远离故土,不远万里来到这山水阻隔的茫茫塔里木,是否也承载着一种使命呢?突然间领悟到,我们其实正在和二百多年前的依帕尔罕唱着同一首歌。我们都是国家稳定,民族团结这个大政治交响曲当中的一颗音符。

 

    遐想之中,其实心底深处更钦佩的还是传说中香妃的坚贞和乾隆的痴情,其中彷佛有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影子在闪烁。

    抚棺念古,思绪万千。。。。。

    同伴中有人调侃:想什么呢老兄?莫非想念香妃了?哦,是啊,此时彷佛闻到了一阵阵沙枣香。。。。。

 

    离别香妃,驶上公路,穿行在喀什噶尔绿洲中一直向东。从喀什开始我们就将在昆仑山的掩映之下旅行了,塔里木南端之旅。

   

如果说天山给我们的印象是刚毅,那么昆仑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则是冷峻。其实昆仑山和天山一样,刚毅和冷峻只不过是外表,在大山的怀抱之中蕴含着无比丰富的温情。昆仑山从帕米尔山结延伸出来蜿蜒2500公里一直到青海。昆仑山的雪水融化成无数条河流注入干涸的塔克拉玛干,这些河流和发源于天山的雪水河汇流,形成了我国最大的内陆河---塔里木河。塔里木是天山和昆仑山共同养育的子女,塔里木河里流动着的是它们共同的血液。

   

昆仑山在中华民族文化史上有着显赫的地位,被称为“万山之宗”,"龙脉之祖","龙山"。传说中的西王母就是昆仑山的“仙主”。嫦娥奔月,《白蛇传》,《西游记》好多故事都和昆仑山有关。

   

毛主席一首《念奴娇·昆仑》把昆仑山写活了:“横空出世,莽昆仑,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他老人家大发国际主义情怀,要“倚天抽宝剑”把昆仑“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以“环球同此凉热”,实现世界大同,赋予昆仑如此重任,令人拍案叫绝。

 

    昆仑山是新疆和西藏的界山,山南就是西藏了。山的那面又是一块神秘的土地了。

   

坐在车上,望着联绵不断的昆仑山脉不禁遐想,我们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其中四分之一是青藏高原,如果把青藏高原展平,我们的国土面积又会是多少呢?那将是怎样一幅情景呢?可是如果缺少了大山巨川我们的民族又将失去多少生动呢?

   

车到英吉沙,休息,午饭。英吉沙小刀闻名全疆,维吾尔男子都有携带小刀的习惯,这也许是原来游牧生活的遗风。维吾尔语小刀叫“皮恰克”。英吉沙的“皮恰克”造型别致,制作精良,既是实用的刀具又是精美的工艺品。买了两把,收藏至今。

   

离开英吉沙,很快就进入一段荒凉的路段,北面戈壁中已经隐约的可以看到黄色沙包了,这段戈壁就是喀什绿洲和莎车绿洲的隔离带。于是逐渐体会到南疆的绿洲地理格局和绿洲经济格局了。一般每条雪水河的中游都是一片绿洲,大戈壁又把一片片绿洲无情地分割开来。一片片绿洲就像撒落在塔里木边缘上的一颗颗珍珠。

   

莎车绿洲是昆仑山南麓最大的一块绿洲。莎车绿洲大约包括莎车,泽普,叶城三县。莎车历史上也曾风光过,西汉时期就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班超曾经率领大军征服投靠匈奴的莎车王。清代曾经在此设立叶尔羌办事大臣,后来以至于民国都在这里设州置府,直到解放后1956年才撤销专区改县,划归喀什管辖。莎车,维语叫叶尔羌,因河得名。莎车是新疆最大的县之一。

 

    经莎车,过泽普,前面就是我们今晚的宿营地--叶城了。夜色降临,车灯大开,路上少见汽车。秋风裹着砂土扑面而来,昆仑和戈壁都掩藏在一片黑暗之中。

 

  突然间见到汽车前面一个黑影在车灯的照射下呆立不动,刹车不及,黑影撞到。下车一看,原来是一只黄羊。王师傅欣喜若狂,此后一路他将有滋有味了。

 

    日记记载:“1968年10月22日夜过泽普撞死黄羊。不知黄羊肉如何味道,只知道打黄羊小调。”在哼唱<打黄羊>小调中,看到前方一片稀疏的灯光,叶城到了。

 

(十二)

早上起来王师傅不紧不慢的发动着车子.因为此去我们的目的地--和田已经不远了.

   

上车发现昨晚撞死的黄羊不见了.也许是卖掉了,也许是就地腌制回程带走,不得而知.在这个物资短缺的年代,一头黄羊也许是一笔横财呢.只是没有亲口尝尝黄羊的美味,略感遗憾.

   

在当时,司机真正是一个令人眼红的职业.所谓"喇叭一响,黄金万两",就道出了其中的真谛.他们拥有稀缺的物流资源,掌控着价值不菲的国家资产,掌握着很少人知晓的驾驶技术,所以有足够的资本享受芸芸众生垂涎欲滴的富足和骄傲.他们走南闯北,历尽风霜,阅历丰富,所以他们中大多数人养成了深沉和坚强的个性,当然同时也带有一种职业性的世故和狡黠.王师傅也许是个例外,经常憨厚的令人感动.进入驾驶室之前,仿佛自言自语:"嘿....莫办法,家里有老有小,老婆又要生娃呢."其实王师傅何必解释呢?不过我们还是为他的实在所感动.他的解释尽管隐隐约约,我们仍然感受到了莫大的尊重.

    

清晨的大街宽敞而寂静,虽然时值深秋,街道两边高大的杨树依然枝叶茂密,也许是南疆秋晚吧.一路走来很少见到如此树木遮掩的景色.举眼望去,到处是白杨的身影,小城一片绿色,生机盎然.这里的杨树应当属于青杨,它不似钻天杨那样的苗条,它不仅高大挺拔,枝叶繁茂,而且树干粗壮,呈深绿色.在阿訇悠扬的喊经声中,汽车不紧不慢的行驶在林荫大道上,美极了.茅盾先生在<<白杨礼赞>>中这样感叹到:"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质朴,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在以后的年月中我才深深地体会到茅盾先生赞美的白杨这种"西北极普通的......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的含义.白杨是塔里木绿洲的忠诚卫士.

   

叶城是南疆重镇之一,它是新疆和西藏两省三地的交通要冲.东抵和田,西通喀什,南达西藏的阿里地区.在古代这里就是丝绸之路南道的重镇,是新疆通往西藏和南亚各国的咽喉.一千多年前,僧侣和商人们就从这里穿越喀喇昆仑山口,抵达印度和斯里兰卡。

   

由于这种地理位置的特点,叶城不仅是阿里地区,和田地区,喀什地区的物资集散地和交通枢纽,它还是国防的重要的战略要地.抗日时期我国的三条国际运输线中就有一条是从这里出发前往印度的.大量的抗日物资从这条生命线源源不断的运进来,再从这里转运输送到内地.据说当年运送抗日物资的驮队都是本地维吾尔人,从这里到印度翻山越岭要跋涉一千多公里,途中人畜死亡率高达十分之一.运回来的物资其中有一部分是从这里直接发往兰州八路军办事处的.这里也是1962年中印边境反击战的战略后方.在反击战进行期间,叶城县人民为了支援前方,几乎家家灯火,彻夜不眠.解放军的叶城基地就在县城的西面,陆军第六师就驻扎在南面的山里.在新藏公路和喀和公路的交叉处不远就是中印边境反击战的烈士陵园.

   

叶城也是南疆著名的瓜果之乡,这里的核桃闻名遐尔,皮薄核大含油量高.这里还是著名的石榴之乡,玉石之乡.据说现在藏于故宫的中国最大的玉雕<<大禹治水图>>所用的石料就是叶城出产的.

   

汽车驶出县城不久就到了著名的零公里处.所谓零公里就是新藏公路和喀和公路的交汇处,是通往阿里狮泉河那条神秘天路的起点.世界上所有的公路都有零公里,唯独这个零点却举世闻名.我想可能是因为这条古老而年轻的通道所致吧.叶城也因为这条古老而神秘的天路而闻名遐尔.

 

    站在车上向南面望去,昆仑巍峨,群峰耸立,乔格里峰,银光闪闪,独立不群,一条公路,蜿蜒而上,一队军车披着朝霞,向昆仑深处驶去,直奔雪域高原.

 

    大约十年之后我有幸走了一遭这条天路,到阿里考察.那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旅程.这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树木逐渐稀疏起来,林荫大道的尽头便直接接入荒凉,又一片绿洲逐渐远去......南面的昆仑是千年不变的严峻,北面的戈壁是万古依然的冷漠,一条灰黄色沙石路在大山和戈壁之间向东伸去,秋风裹着细小的砂土不住的从瀚海深处吹来,只有东边的太阳在尽力的散发着光芒.此去和田一天的行程将都是这样荒茫。

   

汽车一直保持着六十迈以上的速度行驶。这是一辆破旧的苏联产的两吨半的嘎斯车,尽管是轻载,也听得出发动机费力的"呼哧"声.嘎斯车彷佛一匹老马踽踽而行.忽然想起了马致远那传颂千古的名句:"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车上有位女生在默默的流泪,谁也没有问为什么,谁也没有去安慰她.此时大家的心情其实是一样的,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空茫.我们的家乡就在东方,可是现在我们向着东面走去的时候却感到离家乡越来越远.虽然已经是最后一天的行程了,可是游离和孤独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了.向着前方望去一片渺茫,但愿走过荒凉便是光明吧.

 

    中午在皮山县路边小店草草午餐,一路急行,傍晚时分进入墨玉县.

   

又见阡陌,又见炊烟,又见白杨,又是一片绿洲扑面而来.这片绿洲将是我们今后安身立命之地,于是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仿佛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尽管是那么的陌生,但是我们知道在这里我们不再是匆匆过客.

   

汽车轻快地穿行在一个个村庄之间,人烟渐密,景色渐佳,满眼是夕阳笼罩之下的农家晚归的情景.进入县城之前竟然发现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一个村姑赶着一大群鸭子从已经收割过的稻田往远处的村庄走去.....好一片江南水乡的景色.

   

车过县城,也许是巴扎刚刚散去,街上仍然熙熙攘攘.再向东出了县城便是著名的喀拉喀什大河了,一座苍老的木制大桥横跨两岸.大桥两面各有一块横匾,西面的匾额汉字是:南出昆仑.东面的是:北入瀚海.匾额虽然已经斑驳陆离,仍然看得出字体的苍劲.车过大桥,木制桥面发出唧唧嘎嘎的响声.这座大桥太老了,已经不堪重负了,但是它彷佛还在倔强的留守着那一段历史.一河秋水在桥下缓缓的向北流淌.....苍老的大桥,不老的河流.流动着的是年轻,凝滞的是衰老.

 

    过了大桥就是和田地面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前方一片灯火,和田到了.

 

(十三)

当晚投宿在和田一招。王师傅把我们安顿好就依依不舍的告别了。   

 

  这一路走来,两千公里的路程,安全而又愉快,真的感谢王师傅。王师傅是部队复员的驾驶兵,驾龄已有十多年了,虽然走南闯北却极少江湖习气。王师傅憨厚而不失机敏,耿直又带三分平和,不喜言谈却往往幽默过人,外表粗犷又非常善解人意。这是个可交的真男人,典型的西北汉子。在以后几年里我们真的成为了好朋友。

 

告别之际,我们一再道谢。王师傅嘿嘿一笑说到:“谢啥呢,这叫缘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在家靠娘,在外靠墙,秀才们往后多保重了”说罢抽身上车扬长而去,一丝失落,一丝依恋油然而生。。。。。。

 

  晚饭以后不久,大家正要洗漱,门外走进一个中年汉子,自我介绍说是和田地区分配办的主任。主任一口甘肃口音,咬字滞重而笨拙,和大家逐一握手,问候语竟然是一句:毛主席万岁。彻底的革命化的问候。然后主任开讲和田形势,希望我们下去以后注意三条:第一,和田文革形势大好,但是一小撮人蠢蠢欲动,可能要挑动武斗,希望我们一定要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要站好队;第二,民族团结的局面大好,不过也有一小撮分裂主义分子捣乱,下去以后要注意民族习俗,但是也要坚持原则;第三,新疆是反修第一线,战备观念不能放松。最后又讳莫如深的说到:“下去要虚心接受再教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彻底改造剥削阶级世界观。”看来主任是有备而来,是在联系实际宣讲政策,听罢此言,我这个黑五类子女只有正襟危坐,唯唯诺诺的份了。主任大约姓李,五十左右,一口黄牙,面色黑灰,满身臭烘烘的莫合烟的味道。将近一个小时的接见,通篇革命道理,没有一句问候寒暄。此公生物营养不足,政治营养过剩。

 

  主任走后大家兴趣索然。全国的武斗已经平息,这里却刚刚开始,真是不可思议,可见这里的偏远。派性争斗的政治波澜竟然刚刚抵达这里。不过主任关于战备的说法倒是引起了我们的关注。中苏边境剑拔弩张,战争仿佛一触即发。当晚我们几个还煞有介事的讨论了新疆的战略地理态势,如果战事一开,苏修的机械化部队从阿尔泰,外蒙,伊犁三路进兵,那是自上而下的高压态势,北疆将无险可守,只有天山这道天然屏障能够阻滞苏军,如此看来南疆倒相对安全了。这晚主任的一番教导,竟然对我们以后的婚恋态度和一段时期的生活方式产生了莫大的影响,这是始料未及的。秀才论兵,书生议政,七嘴八舌,莫衷一是,不禁夜深,直到隔壁房间提出抗议才各自回房就寝。

 

   早饭过后,我们五男三女一行八人便去分配办办理派遣手续。时间还早,顺便逛街。

 

  和田小城只有一条主要街道,从西头的军分区到东头的百货大楼最多十分钟就走完了。也许是时值深秋,也许是武斗在即,街景显得有些凄冷。建筑物上两派造反组织的标语历历在目。“打倒王恩茂,打倒黄诚”和“王恩茂,黄诚是好干部”的横幅交替错落,政治主张泾渭分明。王恩茂是新疆的一把手,是王震将军的继任者。黄诚则是和田地委书记,当年是西北野战军十五团的政委,1949年黄诚率领十五团从阿克苏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进驻和田。高音喇叭隐隐约约传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那可能是某一派群众组织的据点在虚张声势,力图占据声纳空间吧。这种硝烟弥漫的氛围在内地,在乌鲁木齐,甚至在南疆其他地区早就烟消云散了,两派争斗基本收官了,而在这里却刚刚开演。突然之间有种过来人的感觉,不屑一顾的感觉。跳出三界外,方在五行中。这里应该是山河尽头,化外之地,却也脱不过文革洪流冲击,一反本来的宁静,也变的躁动起来。想到昨晚论及战备,此时却是敌军未来,内战犹酣,不禁哑然失笑。

 

  和田小城的确小,而且矮。最高的建筑是两层楼,而且不过那么区区的三五座。在大街东头十字路口有座群艺馆,在百货大楼的对面,也是新玉文工团所在地,本来是两层楼,偏偏临街楼顶又加盖了一道墙面,从外面看去好像三层一样,我叫它“戴帽楼”。这种“戴帽楼”曾经在乌鲁木齐南门大十字一带也见过。

 

  虽然街景冷清,小城却掩饰不住的显露出那种清秀的风韵。街道很宽,出奇的干净。在行署附近的人行道上两排法国梧桐秋叶婆娑,机关单位一字排开,占地宽敞,绿树掩映,屋舍整齐。十字街的东边就是和田县的地面了,也是和田的老城。老城和新城建筑风格成明显对应,街道狭窄,店铺林立,屋舍拥挤,人头攒动,著名的和田大巴扎就在这里。大巴扎的东面加满清真寺鹤立鸡群,金碧辉煌,虽经百年沧桑,仍然显得那么精美华贵。看着这里繁华喧嚣的街景,从容不迫的人流,我想这里才应该是和田的本来面目,才应该是生活的主流。

 

  和田古时称作于阗,于阗古国大约位于现在的和(田)墨(玉)洛(浦)绿洲。于阗与疏勒,安西,龟兹并称安西四郡,是丝绸之路上一颗耀眼的明珠。这里曾经是受佛教影响最大的西域各国之一,高僧法显来过这里,见到当时的于阗“其国丰乐,人民殷盛,尽皆奉法,以法乐相娱”。这里历史悠久,举世闻名的尼雅古城遗址就在民丰县境内。

 

   和田是著名的歌舞之乡。“于阗乐舞”和“龟兹古乐”同为西域乐舞的代表,早在汉代“于阗乐”就被收入宫廷乐曲。毛主席的“万方乐奏有于阗”大约与此有关。

 

  和田还是著名的玉石之乡,瓜果之乡,丝绸之乡,地毯之乡。塔里木最南端的这片美丽的绿洲不仅物产丰盛,而且培育了淳朴天成的民风,当年立志骑着毛驴去北京看望毛主席的库尔班·吐鲁木老人就是其中的代表。

 

  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仿佛读到了和田这位深居闺中美女的忧郁。我相信历尽沧桑的和田一定会再次拭去历史的尘埃,再度光彩照人的。这片绿洲将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期待着她重现美丽。

 

  到分配办办理派遣手续,又见李主任,又是一阵革命的问候,和八个人逐一握手,他老人家重复了八次毛主席万岁,令人肃然起敬。主任问到:“你们对分配有什么要求呢?”由于受到主任昨晚的谆谆教导,我马上回答:“一切服从组织,哪里艰苦到哪里去,到三大实践的第一线去接受再教育。”其他同伴连声附议。主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宣布我们八个人全部分配到墨玉县,下午有车来接。听到是墨玉,心中一阵窃喜,墨玉是这片绿洲当中最大最富饶的县份,距离和田只有二十几公里,没有再被发配到距离和田四百公里的民丰县已经是万幸了。

  

一路走来,我们原来这些素不相识年轻人已经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集体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愿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们八个游子能够同甘共苦,相互支撑,继续一路走下去。有个女生自言自语的说到:“大家又能在一起了,真好……

 

(十四)

当天下午我们一行八人急匆匆的赶到墨玉报到,也许是一种急于回家的感觉吧,想尽早的结束我们这趟漫长艰辛的沙漠之旅。

 

  从乌鲁木齐走来,从天山到昆仑,两千多公里,一路风尘,披星戴月,经历着大自然严酷的考验,同时也经受着心灵与情感的无情煎熬,是疲惫了,非常的疲惫。安顿下来是我们此时此刻的唯一愿望,墨玉是我们的归宿。当然,昨晚路过墨玉时,所见到的水乡晚景也是促使我们急于前去的动力之一。

 

  接待我们的是县分配办的董同志,老董是个甘肃武威人,五十多岁,办事严谨,不善言谈,感情从不轻易外露,但是我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同情。新疆汉族社会中陕甘人特别多,这点在以后的生活中体会尤甚。特别是在各级基层政权里,陕甘人处于主导地位。陕甘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导向对于这里汉族社会的影响是在以后的生活里逐步体会到的。

 

  我们八个人被分配在一个部队农场。部队农场管理规范,生活方式更适合我们这群来自内地的学生,这也许是对我们的特殊照顾。不过部队农场处于戈壁边缘,远离绿洲腹地,和当地生活的主流完全隔绝。为了近距离全方位的亲近塔里木,为了能够真正的融入这个绿洲社会,不久之后我们几个人就向组织请求离开农场去了一个维吾尔村庄。现在回想起来,这个选择当为不俗吧。

   

晚饭之前趁着夜色还没降临便去逛街。墨玉县城和所有的南疆小城一样,主要建筑都依托公路展开,315国道穿城而过,国道就是县城的主要街道了。街道路面几乎没有硬化,路基上的鹅卵石由于干燥少雨,车碾马踏,早就被尘土覆盖。走在上面,土没脚背,几步之内,鞋窝里已经填满沙土了。当地人戏称: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其实不然,以后才知道,这里的土质属于沙质土,水漫之后马上渗透,路面会变的平整坚硬。下雨一街泥不太准确。

 

  从公路向两面引申出一条条小道,那便是县城的老街了。老街上鳞次栉比是各色的店铺,店铺一律洞敞,临街一面活动木板为墙,营业时候取下木板,所有货品摆上街道,店铺老板在屋内货品后面盘腿而坐,从不吆喝,神色从容。店铺以出售当地土特产为主,这里的店铺属于坐商,一般属于专业商人,交易手段一律现金往来,而且从不讲价。这和在巴扎上来来往往的行商不同。行商大多是亦农亦商,交易手段也可以以货易货,目的在于互通有无,完全的自给自足自然经济的模式。引起我好奇的的是这里使用的的土秤,土秤叫恰莱克,一恰莱克大约相当于十八斤。恰莱克秤盘用薄木板围成,秤杆用白蜡木制成,秤砣竟然是一块鹅卵石。恰莱克用于比较大宗货物交易,比如粮食,石头盐。

  

  在老城的一家店铺内发现有桑皮纸出售。桑皮纸的制作工艺在和田已经存续了一千多年了,可以说是人类古老造纸术原版,墨玉的桑皮纸的制作完全可以称做是人类纸业的活化石。桑皮纸以桑树皮做原料,桑树枝含有黏液,纤维光滑细腻,是造纸的上好材料。其工序大约经过剥削,浸泡,熬煮,捶捣,发酵,过滤,晾晒,粗磨,而成纸张,成纸为正方形,边长大约五十公分。桑皮纸曾经是维吾尔官方和民间主要用纸。直到民国期间,桑皮纸还是官方文书的主要用纸。以后我在当地的档案馆查阅资料时候,见到国民党省政府主席盛世才以及地县两级政府的行文都是桑皮纸。

 

  桑皮纸制作的背景是发达的桑蚕业,此地是江南地区以外桑蚕业最发达的地区。据《大唐西域记》记载,此地原来有桑无蚕,古于阗国王却十分青睐中原的丝绸。但是当时中原王朝严禁输出养蚕技术。于阗国王便以和亲的名义求娶汉家公主,朝廷准请和亲。公主临行之前,于阗国使者悄悄转告,于阗国王急于得到养蚕技术。于是公主就把蚕茧藏进帽子里,出关时守军不敢对公主搜查,于是养蚕技术就被带到此地,不久蚕桑业迅速发展,称为此地绵延千年的产业了。根据著名考古学家黄文弼先生和日本西域学家羽溪了谛考证,西嫁的公主是东汉末年的王室之女。以后到了农村看到此地田间广植桑树,桑树一律秃顶。后来参与养蚕才知道,此地养蚕不是采桑叶,而是桑叶连同枝条一起砍掉,蚕宝宝在桑树枝之间饱食桑叶,然后作茧,取茧后桑枝用来造纸,蚕屎晾干则是上好的枕头芯原料。有去火降压的功效。

 

  在老街一路走去不断有新的惊喜。比如发现此地竟有核桃油,还有珍贵的藏红花油。在一家店铺前发现主人偷偷的出售大米,由于当时粮食属于一类物资,国家实行统购统销,严禁民间交易,所以大米的买卖只能地下进行。此地的大米呈粉红色,以后才知道这里的大米质地极佳,颗粒均匀,口感极好。至于麻糖,奶酪,蜂蜜,果脯,葡萄干等等民间特产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令人垂涎欲滴……

 

   秋意已浓,寒风渐起,走在街上却感到了丝丝暖意。墨玉,我们未来的家园竟是如此的富庶,在这里安身立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墨玉老街几乎原生态的保存,延续了千年以来的生活态势,悠悠的展示着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生活节奏,一切显得那么安详静谧。

 

  安详静谧随着老街尽头而结束。南面县一中是三新群众组织的据点,北面人委(政府)大院是三促群众组织的据点。南北对峙,高音喇叭不断的传出刺耳的语录歌,大街上“打倒王恩茂,打倒黄诚,打倒管立志”标语随处可见。其浮躁,其动荡和老街的温馨氛围成鲜明反差。历史的错落形成了不和谐中的统一,悲呼?喜呼?

 

   此时突然悟到,任何有传承的历史都是山骨铮铮,不可移动的;而一切的动荡都不过是匆匆过客。风沙过后,江山依旧,生活依然会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转下去。

  

  走在街上,时而有汉族人对我们这群外来客投过来疑惑的目光。听到有个年轻人说到:“哪来的这些汉族娃娃撒?”看来汉族阶层本来就人数不多,我们的到来马上会引起一阵轰动,成为县城汉族群体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于是我们急忙转身赶回住处,决意明天一早就走,去塔里木深处,去我们的家,那里才是我们的归宿,那里才是我们此行的终点站。

 

  我们从都市走来,从旋风中心走来,对于冠以革命名义的无聊争斗早就看透了,厌烦了。此时最需要的是宁静,是休息,是远离尘嚣的超脱。明天我们就要到家了,陌生而新奇的生活新页就要掀开了。。。。。。。

 

  

(十五)

塔里木的环形之旅似乎到此可以画上句号了,但是那段往事一经触动,思绪的泉水便喷涌而出,不可遏止。尽管我用了十四个篇幅来尽可能地全方位的表述那段身与心的旅程,仍然还有好多不尽之言,不吐不快。在这里我想尽量准确的盘点一下写初识塔里木以来的心情,作为这个篇幅的收官,也作为以后篇幅的序曲。

 

  有朋友问我:“你写的那段经历确实很感人,是否你刻意美化了那段历程呢?”我回答:“是的,我试图极力美化那段旅程,但是我的笔力有限,我的美化甚至不能传达那段美丽的万一。”一群初出茅庐的年轻学子,从大都市的象牙塔里一下子被抛到那个广袤的空间,扑面而来的是震撼,是惊叹,以至于你来不及反射其中的艰辛与恐惧,来不及咀嚼游离的愁思与陌生。扑入眼帘的是突如其来的空旷,浩大,原始,邈远的具象,一种不可抗拒的美的感受立即笼罩了下来。这是沁入血液的对于美的感知,这种感知由于它的本然和突然会使你终生难忘,刻骨铭心。

 

  也有人问:“你后悔那段经历吗?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重蹈覆辙吗?”对此真的不好回答,因为任何经历都不可能简单的重复。从感性上讲,我一点都不后悔那段经历,甚至还引以为豪。如果有机会我还会重走一遭那段人生之路。从理性上讲,那段经历不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是历史强加于你的。其中更多的是无奈。那个年代每个人可以选择的机会接近于零,每个个体的人都被划定在一个政治层次之内,需要你做的只有一条:跟上队伍。不过由于政治狂热,当时只觉得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做好党的驯服工具,甘当革命的螺丝钉。以现在的价值观来评价当时的人和事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仍然坦诚的说,我决不后悔,因为那里给了我太多太多的精神层面的馈赠。

 

  在一年之后我回家探亲,母亲满意的看着我说:你变的厚实了。是的,塔里木教会了我不再挑剔,不再矫情,学会了容纳,沾染了豪爽,掌握了变通,蜕去了青涩。因为与世隔绝的绿洲生活不允许任何懦弱,你只有选择坚毅。那里更不需要任何虚伪,圆滑和铺垫,一切都那么简约,质朴,直截了当。那里尤其排斥猥琐,谄媚和阴谋,坦荡,深沉,豪爽是那里的人文之风。不仅仅那里的水土养育了我,我更多的吸吮了那里的精神的乳汁。我还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呢?

 

  塔里木的风情,景物,人文背景是完全的异国风味,但是又处处可见中原文化的渗透,时时感受到中央集权的威力。在这样的背景下,反观我们原来的文化体系,审视过去的生活惯性,人自然会变的豁达和客观。好多海外华人都说,站在国门之外你会变的更加爱国。我没有国外生活的经历,但是能有机会从完全不同的文化板块来回眸过去,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毛主席说大中专毕业生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毛主席说这段话完全是从反资,反修,反和平演变的政治角度出发的。但是从我的感受来看,我接受再教育的最大收获在于,我了解了在我生活的狭窄的城市小资圈子下面还有这样丰厚肥沃的人文土层。来塔里木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农村,接近农民。作为一个拿着薪水吃着商品粮的“农民”,我努力参与了好多农事活动的的全过程。在那里我不仅学会了种地还学会了骑马,赶车,杀猪,宰羊。除此之外,还和维吾尔老乡一起去戈壁深处开荒,打柴。手上长满了老茧,皮肤晒掉了一层又一层。人变的黑了,骨头变的硬了。但是最大的变化还是精神层面的。变的勤劳了,变的质朴了,变的热情了,变的从容了。当然好多变化是潜移默化的,是说不清楚的,是受益终生的。

 

  有人举例说明塔里木不是成就事业的地方。比如作家王猛在阿克苏,比如演员许还山在喀什,都曾默默无闻。他们成就事业还是在回到内地之后。不过我觉得塔里木给予他们的精神的滋养更可能是他们以后事业腾飞的基础吧。以我及人,我坚信这一点。

 

  契可夫说:我没有童年。我说我们没有青年。我们这一代,青年伊始就赶上三年饥荒,重提阶级斗争,接下来便是社教,文革。我们基本属于帝修反寄予和平演变的一代,也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特别关注的一代。所以我们身上的政治承载太多太多。在三大革命实践中我们经风雨,见世面,迅速成长,这是革命的需要。在革命洪流中爆发的活力和激情迅速被变幻莫测政治风云熄灭,于是我们在政治的强力催化下快速成熟了。我并非在抱怨我们青春时光的畸形遭遇,我只是想说,我的塔里木之行是时代给与我们的机会。

 

  塔里木之旅结束了,自我感觉好像是一曲如歌的行板,那律动的情思,那移动的场景,持久而悠长。下面我将尽力用特写的手法把我在塔里木绿洲深处的生活中的人,事,景再现出来,聊以自娱,与友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