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如己 - 让历史来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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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31 | 让历史来审判

 《Let history judge》,《让历史来审判》,俄罗斯学者罗伊·梅德韦杰夫的煌煌巨著,副标题:论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由东方出版社出版,中文翻译是何宏江等人,2005年12月第一版,并注明为“内部发行”。

    在一家很偏僻的书店内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只是随手翻了翻,书店主人显然是个老手,他发现了我读书的大致取向,赶紧凑过来,说这是一本禁书,刚刚被中宣部查禁。但我并不为所动,理由是我对斯大林这样的人物有某种生理性反感,这种反感发展到今天,已经到了不愿意了解其任何细节的敏感程度。我担心我在通读此书之后,会被斯大林时代无边的罪行所伤害。我记得我去年读过的《夹边沟纪事》[1],也记得我看过的电影《战地钢琴家》[2],那完全不是某种愉悦的阅读体验,甚至没有我的体会空间,那些超越人性的罪恶,先是让我的喉咙发堵,接下来,是某种完全不能接受的窒息感,我真的不想回到那些无耻的细节中去,即使仅仅在阅读层面,我也不愿意。

    回到家中,我忽然惦记起这本书的深蓝色封面。第二天早上起来,立即跑到书店,将它们拿了回来,厚厚的书,上下两册,长达1150页,定价72元人民币。

    需要说明的是,我最后决定将这本书买回来,仍然不是为了其中的细节。真正引起我关注的,是这本书的写作时间。罗伊在前言中写到:“将近20年的时间我为撰写这本书作了种种形式的准备;接着又用了25年多的时间写作这本书”,“我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开始考虑写一本关于苏联社会历史的大书,但直到1964年才得以同我的许多朋友讨论这本书的草稿。……1969年初我写成了这本书的第11稿,决定在国外发表。”[3]

    这样的写作时间极有意味,撇开如此漫长的写作不谈,罗伊当年的写作环境想来是非常恶劣的。众所周知,斯大林生于1879年,死于1953年,而苏联意识形态真正开始解禁,苏联解体,一直到1989年才出现。这意味着,斯大林还高高的坐在苏联神坛上面的时候,罗伊已经开始偷偷写作这部著作。他如此交代,“我的著作是个人的研究。我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这本书的论点、期限和结论。……我没有利用任何档案馆材料或内部材料,也没有看过这些材料。我没有请求也没有得到官方机关的任何帮助”。[4]

    这正是令我惊讶的地方。罗伊花费了45年的时候,去会见斯大林监狱和劳改所的老党员、众多被斯大林整肃的军人、学者、记者、作家、普通的工人、农民、神职人员和普通教徒,他一个一个去寻找那些已经死去或者快要死去的人,或者是去寻找他们的家人,跟他们通信,讨论,掌握第一手材料,然后又耐心整理,归纳,逐渐还原斯大林,让斯大林魔鬼般的统治终于出现在书本上。

    罗伊把他访问过的那些人的名字都一一列在了自己的书里。在书的后面,罗伊列出了本书的人名索引,整整24000个人的名字,他们几乎都死在斯大林的罪恶里,最后包括斯大林自己。

    在读罗伊之前,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有关俄罗斯知识分子独立写作的片段,我所熟悉的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等大家,都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了写出了最独立的文学作品,但在俄罗斯历史研究方面,或者是非虚拟文化方面,罗伊是我读到的第一个。这种非常独立的历史研究手法,让我对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传统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面对罗伊的著作,我想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应该要深深反省的。一个简单的问题是,俄罗斯出现了斯大林这样的人类魔鬼,与之相应的,俄罗斯也出现了罗伊这样独立的历史学家;在中国,毛和他的组织盲目突进,导致3000万人被饿死,接着又上演10年文化大革命,导致汉语文化的彻底破坏,知识传承系统的彻底摧毁,但我们却没有出现罗伊这样伟大的历史学家。

    罗伊对俄罗斯的贡献,怎么夸大都不过分,他对斯大林的文献式再现,以及基于斯大林主义的种种罪孽所发掘出来的深层次原因,在理性和建设性的层面,为俄罗斯未来的发展展示了一份醒目的教训。这样的展示有着非常具体的可操作性价值,在一次私人聚会上我曾经问过一位普通的俄罗斯人,俄罗斯还会回到可怕的斯大林时代么?他几乎不加思索回答我,“不会,绝对不会,就像人类不会回到史前时代一样”。稍停片刻,他又补充说明,“如果说俄罗斯这些年的改革有成果,这种不愿回到可怕的斯大林时代的意愿,已经成为每个俄罗斯人的意愿,从总统开始,到那些衣不遮体的乞丐”。

    相比罗伊,中国的所谓知识分子群体真是太猥琐了。至少到目前,我们没有看到一份真正有分量、并且是绝对独立研究的关于毛的学术著作。在这种很有可能重蹈覆辙的历史问题面前,我们的所谓知识分子群体完全失语。我们不仅看不到有价值的独立反思文献,反而看到了大量对毛的歌颂。这就是我们的悲剧所在。赫拉克里特说,人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想这位古希腊哲学家的思考,基于的一个基本事实是对人生的理性反思,他相信人是具有反思能力的。后来的克罗齐又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历史具有某种相似性。我经常恍惚,以为毛时代的愚昧、专制、邪恶和血腥会再一次来临。他的那种肮脏的气质,事实上已经深入到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可是我们却没有自我审视。

    他们强行剥夺了我们自我审视的权力,我们自己也对生存的际遇麻木不仁、苟且偷生。吁!看看饭桌上,马路上,商店里,卧室里,无限多的中国人,此时此刻可能正在梦想着毛再一次拯救他们!这是怎样一个下贱的群体,摸摸他们的骨头吧,软弱、疏松,像一群无家可归的癞皮狗。



[1] 《夹边沟纪事》:杨显惠著,花城出版社,2008年09月。

[2] 《战地钢琴家》:又名钢琴师,波兰导演波兰斯基作品。电影根据波兰钢琴家瓦拉迪斯罗·斯皮曼的自传体小说改编而成。

[3] 见《让历史来审判:论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作者的话”。

[4] 见《让历史来审判:论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