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想打败他

1：

         生命里的很长一段时间，打败他一直是我心底一个不敢向人说却始终跃跃欲试的想法。

当然，所谓的打败，最多也就是能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眉飞色舞一回，而并非是要打他个鼻青脸肿、腿断筋折。给我一千个胆，我也不会那么做，不敢，更不忍，毕竟，他是我老爸，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可理喻的把“只当没生你”这句话挂在嘴边。

我知道他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至少生我之前不是这么想的，否则他也不会为了生个儿子把公职都丢了，据说，那个时候他一度是全局里最有前途的年轻干部，只是，他孝顺，爷爷说萧家的根不能断在他手上，于是，母亲一番东躲西藏后，便有了我，然后，他便重新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许多时候我在想，咱们国家的普法工作者们啊，真是不够称职，《未成年人保护法》都制订这么多年了，他愣是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竟然还固执而绝决把“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鬼话当成了金科玉律，于是乎，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形象，基本等同于给阎王爷看门的哼哈二将，除了横眉，就是立目。全家老老少少加在一起20多口人，我唯独怕他。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只要他一板脸，我便立马闭嘴，束手而立。因为如果我再继续下去的话，他那句“再不老实打烂你”的话肯定会接踵来而，我知道，那不只是吓唬，我对他的残暴程度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2：

虽然有爷爷一直护着，但从小我却没少挨他的打。不管我和谁打架，也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人家找上门来，挨揍的肯定是我。

3岁，我和隔壁的刘洋抢一把小煤铲，刘洋比我高出半头，我被他拍脑袋拧脸掐胳膊的一顿折腾，情急之下，我遵循了老祖宗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瞬间让刘洋明白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那家伙杀猪般的嚎叫，引来了他妈和我爸，象是约好般，他妈的眼泪和我爸的巴掌同时倾泄下来。

7岁，还是和刘洋一起，只是这一次，我俩由对手变成了同盟。刘洋用几根棍子将老王头儿家桃园外的铁丝网撑起一个洞，我俩钻到里面，爬到树上，大快朵颐。

后来，我们又如法炮制了几次，直到被老王头儿发现，每人的屁股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问候，理由是，我们吃的不多，却糟蹋的严重。

老王头把这事儿通报了家长。

虽然那顿揍打得有点轻描淡写，但我却一直耿耿于怀。于是，3个月后的一天，趁着月黑风高，我和刘洋用一根火柴将老王头儿家麦场里的玉米垛送上了天。老王头倒没刑训逼供，我老爸却心虚起来，知道我铁嘴钢牙的本事了得，于是，诱惑刘洋，不是问他是否点了火，而是骗他说我已经招了，只是记不得火柴藏哪儿了，为避免历史重演，只要刘洋把火柴找来，此事便一笔钩销。

时至今日，我依旧怀疑刘洋的脑子里装的可能是某种动物的分泌物，否则怎么会糊涂到这种地步。被我老爸三言两语，便屁颠屁颠地把火柴交了出来。

接下来，他用一麻袋玉米粒换得了老王头儿的原谅，然后，我的屁股便象饺子馅儿般呈现在了一家人的面前。

15岁，我疯狂地迷恋镇上那家游戏厅，一度我的理想便是当一个游戏厅的老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儿，想玩多久就玩多久，然而远水毕竟解不了近渴，一次次的，我神采飞扬的虚拟世界被游戏厅老板粗暴地摧残到了极至。

现实再次印证了一句真理：人是铁，钱是钢，一分没有憋得慌。然而爷爷的口袋毕竟单薄，老娘又不掌握财权，而想从他那儿弄钱，简直比登珠穆朗玛都难。无奈，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路上那一个个背着书包、没有爸妈接送的娃娃们。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伸手来钱的日子持续了不到半个月，受害学生、学生家长、学校、老师、他，五点迅速连成一条直线，那一天，当我正在游戏厅里玩得昏天黑地时，一双从天而降的黑手忽然就对我的耳朵产生了兴趣。真服了他的耐力，从游戏厅到家，20多分钟的路程中他竟一直没有松手。

那一次，他将“打折你的狗腿”的警告付诸了实践，以至于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和床保持了不离不弃的友谊。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象他那样，能随心所欲的对另外一个人扬起巴掌：长大了生个儿子打着玩儿？不行，我可不象他那么残忍，对自己的亲骨肉也下狠手。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便是，拉拢一帮兄弟，当老大。

3：

与开游戏厅做老板比起来，当个老大要容易许多。从床上爬起来之后，我便没打算着再进校门，倒不是不想，主要是丢不起那人。

我所在的地方正处在城乡结合部，彼时，正值“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的特殊时期，街上到处都是家长忙着赚钱无暇照顾、学习不好又无所事事的孩子们，于是，很快，我便结集起一帮兄弟，靠着与人消灾，去拿人钱财。

当十里八乡的人见到我都毕恭毕敬的时候，我的自信一次次地膨胀到了极点。然而，我很清楚，我并没有打败他，他看我的眼神，不是崇敬，也不是得意，而是哀伤，我隐约感觉到，这次，变成饺子馅儿的，不再是我的屁股，而是他的心。

我这帮兄弟，个个勇猛且重义气，虽然大家都无数次的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过茶，但由于从来不犯大错，公安拿我们也没什么辙。

然而正应了那句话，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16岁那年，我们还是犯了事儿，我最好的哥们儿赵悦被人打了，我带着几个人去给他出气，原本只想教训一下打赵悦的人，不料一出手便控制不住局面了，二十几个人打成了一团，情急之下，一个哥们儿拿刀扎进了一个男孩的大腿，不深，却血流如柱。

一见有人倒地，血脉奔流，大家顿时作鸟兽散，我跑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扯下衣服袖子帮那男孩包扎上，喊赵悦背那男孩去医院。

做为老大，我责无旁贷的扮演起了替罪羊的角色。

不知谁报的信，他竟第一时间知道了。他打听到我的行踪，拉着我去医院，他给对方付了药费，还买了许多营养品，并让我跪下请求男孩的父亲私了。男孩的父亲不答应，非要报警，他阻拦不住，竟扑通一声跪在了那人的面前……

那个下午，我和他一前一后回家，他走在前面，一声不吭。

进了院子，他停下脚步，回身，走到了我后面。

我瞅见门后那根鸡蛋粗细的棍子，心里一阵慌恐。

原以为他会抄起那棍子，象过去无数次的那样，上演一出血肉横飞的大戏，然而，没有，他轻轻地关上院门，然后，身体晃晃当当地蹲下去，双手捂住脸，浑身不停地颤抖着，片刻，唔唔地哭出了声。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一刻，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忽然就刺痛了我的眼。

4：

我又回到了学校，发誓脱胎换骨般重新来过，然而却终因学业荒废得太久，任头悬梁锥刺骨的招数用尽亦无力回天。高考成绩下来，勉勉强强够了个不入流的职业技术学院。

这一次，他看上去倒是挺知足，不但对我有了笑脸，而且再也没说过“不老实打烂你”的话，偶尔，和他一起外出，遇到生人时，他还会拍着我的肩膀告诉对方“我儿子，上的职专，修汽车可有一手哩。”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自豪。

毕业后，他东挪西借，欠了一屁股的债，帮我开了一家汽车修配厂。

厂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赚得钱甚至不够支付两个请来的修车师傅的工资，我要他辞退他们，至少辞退一个，他坚决不肯，说两个师傅各有所长，缺一不可，他宁肯不停地往里面搭钱，也绝不辞掉其中任何一个。

当我的修车技术突飞猛进，很快便能独挡一面时，我才渐渐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及至我的业务不断扩大，后来更是开始招收学徒时，他才不再跟着比他小了许多的老乡们到各处的建筑工地上去挥汗如雨。

后来，我娶妻生子，他主持着送走了爷爷，我和他的关系竟一天天的亲密起来。一些时候，他会拎着瓶酒过来，和我喝上两盅，亦或是阴天下雨没有多少活计时，两个人车马炮的杀上两盘。

2008年5月，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火炬在我所在的城市传递，我给工人们放了一天假，大家一起去看火炬传递。

那一天，几乎全市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火炬途经路线的马路边，大树上，汽车顶上，楼顶上，到处人头攒动，我抱着5岁的儿子夹杂在人群中间。当火炬手举着火炬远远的跑过来时，肩上的儿子发出了一阵幸福的尖叫。

站在人群外侧，瞅着一个个不停晃动的兴奋异常的后脑勺儿，莫名的，我竟想到了他，小时候，每每镇上来了马戏团，他都带我去看，我骑在他的肩头大呼小叫的时候，他亦高兴地咧着嘴笑，附和着评论那些演员飞的有多高，那些狮子老虎又有多听话，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彼时，矮我半头的他能够看到的，根本不是马戏，而是一群人的后脑勺。

一个男人，在一群兴高采烈的人群背后，忽然就流下泪来。

5：

我的事业蒸蒸日上，终于，他可以不再为一家人的吃饱装暖费心了，他整天费力的修整着厂院里的一处空地，种上各式各样的青菜，不为裹腹，只为喜欢。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过了短短的三年，他的身体便出了问题。

我和二姐带了去医院，医生问他曾经从事过的职业，当听说他曾在锡矿上工作、黑心的老板一点防护措施都不给时，医生问他，知不知道锡是有毒的，他点点头，医生忽然就来了火气，责怪他拿生命开玩笑，他不急，静静地听着，良久，幽幽一言：锡矿上工资高，仨孩子得读书。

医生一下子没了脾气。

医生叫二姐陪他去做病理，待他走远，医生对我说，你爸的病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肺癌。

我的头忽然就有了片刻的晕旋。

检查回来，他问我，该不会是癌吧，我摇了摇头，骗他说可能是结核。他笑了笑，象是对我，又象是自言自语：癌就癌吧，反正你奶奶爷爷都走了，你们也都成家了。

我强忍着泪，头一句脚一句地安慰着他。

二姐说要去趟卫生间，我却分明看到她在转身的瞬间泪落如雨。

回到家，母亲问我他的病怎么样，不及我说话，母亲一眼看到了二姐红肿双眼，整个人瞬间崩溃。

医院安排了手术，术前的几天，他执意不呆在医院，而是留在家里，看孙子写作业，陪母亲说话。孩子去上学，母亲去做饭时，他便将家里角角落落都检查个遍，还跑到园子里，给爷爷的坟培了新土。

几天里，他轻松的做着他认为自己该做的事，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在一起吃饭，看电视，和以往看不出任何区别，然而母亲却迅速的衰老。

6：

手术前的早晨，他执意让二姐给母亲买了她最爱吃的灌汤小笼包，逼母亲一个个地吃下去。他还是那么强势，说话粗声大气，只是这一次，那声音让我的心莫名的颤栗。

帮护士推他进手术室，他握着我的手，低低地说，我要下不了手术台，照顾好你妈。

我笑着点头，打趣说我会给我妈找个比你温柔的晚老伴儿，他亦笑着拿手指撮我的头，却在手术室的门关上的一瞬间，两个人同时落泪。

妻和大姐扶母亲到休息区休息，我和二姐站在手术室的玻璃门外，极度恐怖地盯着手术室的门，生怕医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出来，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已扩散，回家吧。

四个小时后，终于，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医生走了出来，一家人迅速地围拢上去，老医生极为友善的拍了拍我的肩：“放心吧小伙子，你爸的癌没扩散，虽然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肺页，但只要保养的好，三年五年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

几个女人泪流满面地拥抱在一起，一向雄辩涛涛地我忽然就语无伦次起来。

那个夜晚，守着他，我一夜没眨眼。

看着他苍白的脸，我的心忍不住阵阵抽搐。

他败了，彻底地败了，打败他的，不是我，而是岁月，我和两个姐姐，把他的一生都掏空了。

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不知道该如何温婉的去教育子女，他的粗犷暴戾更多是缘于一份恨铁不成钢的爱，他爱我们，只是他拙笨的嘴不知道该去如何表达。

轻轻地，我低语着：爸，我爱您，来生，让我们互换一下角色吧，那样，我可以多爱您20年。

                                                                   首发《青年文摘》2009年9月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