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疆亲戚眼中的暴乱

孙雁 文 小毕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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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去年拉萨暴乱之后，孙雁写了“一个四川家庭和西藏的未来”，2008年5月30日发表在《纽约时报》上，在美国引起很大反响。乌鲁木齐七五暴乱发生之后，《纽约时报》的编辑又联系孙雁，问她在新疆有没有亲戚。果然有。正在国内探亲的孙雁马上跟她在新疆的亲戚联系，写出了以下文章，2009年7月8日发表在《纽约时报》上。】
自7月7日回到重庆老家，我便问母亲家里还有多少亲戚在新疆，他们近况又如何。母亲说有十个近亲的家庭及几位远房亲戚仍在新疆。尽管其中一些出生并成长在新疆，但大部分都是在六，七十年代从四川乡村迁过去的，目的是为了脱离农村而成为城里人。是一位在五十年代被分配到新疆的姨妈介绍他们去的，她自己的家庭则在八十年代迁返四川。
我打电话给他们，就新疆暴乱的问题坦诚交流，并告诉他们西方媒体认为日益增长的维汉民族分裂是暴乱的主要原因。西方媒体列举的原因使他们或惊奇或大笑。他们长期生活在边远贫穷地区，我没有理由与他们争论。作为一名社会科学学者，他们对暴乱为何发生的观点使我很感兴趣，毕竟，他们离暴乱的漩涡最近。
我的亲戚们认为他们与当地穆斯林之间存在着长期的友谊，因此他们想不出维汉间分歧会严重到引发暴乱的程度。相反，他们声称他们看到了外部势力的渗透，比如资金流向如地下清真寺那些言辞激烈的阿訇，流向制造爆炸物和炸弹的"恐怖分子团体"，流向那些在街头寻衅闹事的无业维族青年。另外，他们还认为维吾尔分离主义势力在模仿藏族流亡者的策略，即用宗教自由，保护文化和语言传统，民族平等及区域自治等西方人熟悉的概念和话语来赢得同情和支持。
不正是这些方面有问题吗？我的亲戚们都认为国家政策已经很偏向维吾尔族了。宗教自由？亲戚们都觉得政府的一些限制政策无可厚非。如18岁以下不得入清真寺，这是因为未成年人还无法做出正确判断；拿政府工资的也应按政府要求不去清真寺。政府一般派一位官员（维族）每周与清真寺联系一次，但这也情有可原，因为正是官方的资金帮助建造了清真寺的维护和阿訇工资均来自政府拨款。难道维族人就不能自己掏钱？回答是：如果那样的话，境外的宗教力量就会出资给他们。难道没看见在巴基斯坦西部地区由于外部势力资助伊斯兰学校而导致恐怖活动频繁吗？
那在学校里强迫实施汉语教学是怎么回事？对我亲戚而言，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事。因为他们做学生时，维族人上用维语教学的维族学校，他们则是上汉族学校。一些维族人为了将来就业方便而上汉族学校。实际上，双语教育是2005年才开始在新疆的公立学校展开。因为人力资源的原因，大部分技术学院都采用汉语教学，，民族大学一直用少数民族语言教学。我的亲戚们不但不把双语教育视为强制同化，而认为这对找工作有利，因为在新疆自治区内外，同现代部门和经济联系，都需要用汉语。从他们个人角度而言，他们日常能说足够维语与维族人交流；甚至可以说他们的生活方式更像维族人，如他们更爱吃羊肉而非猪肉。
如何看待市场经济下汉族与维族穆斯林间不断扩大的收入差距的问题？我的亲戚们把原因归到汉族和维族对教育、成就感及生活的不同态度上。他们的观点也许有"种族歧视"之嫌。如他们认为维族的游牧民族传统使得他们不愿将孩子送入学校，而是让他们闲逛或是洗日光浴；维族人也不像汉族人那样追求事业上和物质上的成就，勤奋工作或长远计划。他们更注重精神世界的满足。这些正是我在西方社会科学中学到的前现代与现代、宗教与世俗，以及是否追求成就的价值观所在。对此我很难做出评判，只是希望汉族同胞能放松一点，像维族兄弟一样享受生活。
那汉族移民到维族的土地是不是挤压了维族人？这难道不算征服或者殖民吗？这些问题使我的亲戚们感到震惊。一位曾在南疆于阗教书三十年的舅妈给我上了一堂历史课：新疆地区在公元前200年的汉朝就已在中国的控制之下，只是内忧外患时，对新疆的控制才有所减弱。但清朝在18世纪下叶稳固了对新疆的控制。
各朝的统治者都宣称自己对新疆拥有控制权和主权。我另一位曾在四川阿坝工作过的姨妈称数千年来中国其实就是不同民族融合汇聚的大熔炉。我母亲回想起了她的白皮肤、黄头发的祖母，她很可能是来自中国西部的突厥裔。她们祖上也是从外域移民来川的。
那政府的政策是不是应为不断加剧的民族冲突负责？奇怪的是（对我这个熟悉美国的种族政治的学者来说并不奇怪），一些亲戚认为政府错误的少数民族优先政策增加了维族人的民族认同感与权利意识。他们说，有纪律问题或犯罪的维族人常常得到宽大处理。在公共部门的职位就职、任命及提拔上，他们觉得维族人常常比能力更强的汉族人获得优先。汉族人还抱怨在大学录取及人口政策上的"反向歧视"。汉人只能要一个小孩，而维族人如果在有三个小孩后停止生育的话，还可以得到政府的表扬及金钱奖励，每年还有额外奖金。不论这些看法是否正确，汉人的抱怨使得他们很难同情维族人的申诉。
那么世界维吾尔代表大会及其领导人热比亚是不是最近暴乱的幕后策划人？几位年长的亲戚想起了30年代及冷战时代维族分离势力受到苏联的教唆，他们因此说世维会或热比亚受到外来支持并不足为奇。年轻的亲戚则点出美国，不是说美国参与了暴乱，而是说这些人利用了美国队北京的所作所为的担忧和美国总是同情北京反对的人。在中国境内制造暴乱目的不过是为了在境外那些组织得以生存壮大下去。因此，他们估计这种暴乱今后还会层出不穷。
孙雁，四川人，1985年赴美，1992年至今为纽约城市大学政治学教授。点击这里查看英文原文。（英文简历：Professor Yan Sun received her degrees from Nanjing University, Beijing School of Foreign Affairs and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post-socialist political economy and transitional politics of China, East Asian development, and comparative economic transition of China, Russia and India. She is the author ofThe Chinese Reassessment of Socialism 1976-1992 (Princeton, 1995) andCorruption and Market in Contemporary China (Cornell, 2004). She has also published in Comparative Politics, Communist and Post-Communist Studies, Current History, Asian Survey, Crime, Law and Social Change, and oth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