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小轩窗 正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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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轩窗  正梳妆    ■刘心武
    晓歌仙去后,多日无法安眠。蒙兄郑重地劝我用药。终于还是没用。十天后,渐渐可以断续入睡。总盼梦中能与晓歌重逢,但连日梦里来了一些平日忘掉的人,却并无晓歌身影。
    直到晓歌仙去后的第23天,我睡在床上,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正是晓歌以往在卧室走动的衣衫摩擦声,多么熟悉,多么亲切!我睁开眼,呀,分明是晓歌回来了!我就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招呼她:“晓歌,你回来了么?”晓歌就走过来,蹲下,握住我的手!呀,那是多么幸福的一瞬!……然后,晓歌就站在梳妆台前,梳她的头发。她什么也没说。她又何必说什么!
    ……忽然又是在我们新婚后居住的柳荫街小院里,耳边似有当年邻居高大妈李大婶说话的声音,晓歌继续梳头,我看不到她面容,只觉得她垂下的头发又长又密又黑,她就站在那边默默地用梳子梳理着……我就发现晓歌买来了新菜,一种是带着一点黄花的微微发紫的芥蓝菜,一种似乎是芹菜,量不大,根根清晰,体现出她一贯少而精的原则,我自觉地把菜放到水盆里去清洗……
    ……忽然我又躺在床上,仍有窸窸窣窣至为亲切的声音……多好啊!但……忽然想到那天我亲吻她遗体的额头,以及跟她遗体告别……那才是梦吧?我挣扎着从床铺上坐起来,仔细地想:究竟哪一种才是梦?……
    ……不知道为什么从床上下来后,竟面对一条长长的走廊,我顺那走廊跑,开始绝望:原来晓歌回家是梦!……
    于是醒过来。晓歌真的没有了。再不会有她走动时衣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了。想痛哭。哭不出来。才顿悟,原来,她于我,最珍贵的,莫过于日常生活里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包括衣衫摩擦声,也包括鞋底移动声,还有梳头声……
    儿子远远试图引我回忆我和他妈妈的那些酸甜苦辣,我也只跟他讲到一个镜头——
    那是1974年,他三岁,我和晓歌带他回四川探望爷爷奶奶,爷爷奶奶那时候被遣返到祖籍安岳县,须先坐火车到成都再转长途汽车方能到达。在成都,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我把他们母子推塞进了车门,自己却怎么也挤不上去了,被甩在了车下。那时成都的公共汽车秩序一片混乱,一辆来过,下一辆什么时候来,或者干脆再不来了,谁也说不清。我心急如灌沸汤。弱妻幼子,他们在成都完全找不到方向,那时候哪有手机,他们和我失去了联系,天已放黑,如何是好?总算又来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总算在站前停下,但我们等车的挤作一团,谁也挤不上去!那汽车竟又开走了。我绝望了!我想我不如徒步去往要到达的那一站。但那需要多长时间?他们母子就算平安地到站下了车,该在那里等我多久?天完全暗了下来,那时街灯多被打碎,一片漆黑!忽然,又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有人喊:“末班末班!”为了妻儿,我拼足全部生命力往上挤,我挤上去了!
    我在目的地那站挤下了车,我一眼看见了我的妻儿站在那里等候我,妻拉着儿一只手,表情看不清,但儿子却使用了鲜明的肢体语言——他一只手没有脱离妈妈,另一只手使劲挥舞,而且,他抬起一只脚,再重重地落到地上……我迎上去,儿子另一只小手立即伸过来让我紧紧地握住……我们,大时代里三个卑微的生命,经过一段椎心的离别,终于又会合到了一起,并为这样的重聚而感到深深的欣慰……我对已经快到不惑之年的儿子说:远远,我们就是这样,穿越岁月的风雨,作为三粒尘埃,依偎着生存过来的,而现在,一粒尘已经仙去,我们两粒还在人间,尽管对人生的意义有许多宏大的理论严厉的训诫深奥的探讨,但我以为,记住那次我们短暂而漫长的离别与卑微而深沉的重逢之乐,也许也就理解了亲情在人生中的全部意义……
    远儿说他完全不记得三岁时的那次失散与重聚。但听了以后他热泪盈眶。
    我把他妈妈第一次梦回的情形讲述给他。我找出宋朝苏轼的《江城子》词读给他听:“……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我跟他讨论:作为一个宋朝官员,苏轼有宏大的社会性思考与治国方略选择,但作为一个诗人,他给予琐屑的亲情乐趣以永恒的价值;而他政治上的对头“拗相公”王安石,推行其政治主张是那么强悍绝情,但一入诗境,竟也把“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的庸常状态点化为终极快乐,这是否能给予我们这样的启发:从政治角度上说,无论你是什么站位什么主张,到头来你应赞同让普通百姓过上有无数小乐趣的日子,而那些由亲情、友情、爱情串起来的无数细琐的乐趣,也就是我们人生至为宝贵的璀璨记忆。
    亲爱的晓歌,愿你常回家,在你的梳妆台前窸窸窣窣地梳理你的长发……
文汇报2009年6月20日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