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忘记的日落时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3:50:53
房间里最大的一扇窗子在卧室,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常常能看到灿烂无比的夕阳。
这是一片孤零零的小区,我住在小区最边缘的一幢楼房里。几米之外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之外就是一大片已经荒芜的良田。由于种种原因,墙外预计中的楼盘并没有建立起来,因此每到傍晚,我的卧室都意外地处于辉煌的落日余晖之中。
正是因为目睹了这一意外,米兰才突发奇想,她强烈要求把卧室的窗子改为落地窗,并把卧室尽量设计成一个打开的怀抱,以迎接每个傍晚的到来。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想法,它使房间中通常最隐秘的一个部分成为最为开放的空间。好在实施上并不难,因为我们都是学建筑设计的,修改一扇窗子并不比信手涂鸦复杂多少。不过修改时我还是有一种担心,那就
是如果某一天良田真的变为楼盘,那时在傍晚迎接我们的将不会是夕阳而是对面人们笑意盈盈的目光了。我十分熟悉人们的目光,它们虽远比夕阳温和,却无时无刻不充满了深意。
我和米兰是在供职同一个建筑设计事务所时认识的。刚开始她在我的印象中只是一个有点心不在焉的女孩,她那个聪明的脑子好像一直在想什么其他事,直到有一次共同出差使我们迅速地彼此相熟,她才在我的生活中明媚起来。
与米兰同居几个月以后,我发现了她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凝视夕阳。
我们常常相拥着站在窗前,她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怀中,陶醉地注视着窗外。我在背后抱住她柔顺温软的身体,把嘴唇放在她洁白的耳垂旁边。我们可以默默地呆上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让夕阳沐浴着我们的身体以及整个房间。每当这种时刻,米兰都会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比如:枯藤、老树、昏鸦。可我并不会想到马致远,我的脑中总是古怪地闪现出夕阳下非洲的稀树草原景象。
不过,即使到了今天,米兰都已经离开,围墙之外依然荒芜一片。
不知何时,我们这拨儿散兵游勇又重新聚集起来。这个小团伙一共有三人:丁力,某医院的妇科大夫,志大才疏,但却勤奋努力;老刁,职业旅行家,简称“驴”族,实际上是个长期失业者;剩下的就是我,我依然在那个事务所供职,可我的职业特点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闲起来时间大把,忙起来时间不够用。我们三个曾是大学时代的好友,毕业后,因为生活原因各奔东西,可过了一段儿,在不约而同遭受了生活打击之后,又重新聚首。其实这个头儿是丁力挑的,他的工作是拯救妇女的身体,但在繁忙工作的同时,他深深感到有时拯救一个人的灵魂比拯救一个人的身体更重要。于是,他在业余时间开办了一个心理诊所,男女兼收,由于人手不够,我和老刁都被迫受邀加盟了。不过我和老刁的心理学知识极其有限,所以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揽活儿,而丁力才是主治医师,挣到钱后大家按比例分成。
我们揽活儿的地点和方式各有千秋。丁力是在医院,他给患者看病时,就把事情办了。
老刁是在路上,他除了处心积虑挣路费,就是和不同的人搭讪,和人们沟通,并尽力引导人们日后去认识睿智的丁医生。我则是在一个叫“咖啡共和”的地方守株待兔,这个咖啡馆我和米兰原来常来。在这个咖啡馆门口的一个大桌子上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喝咖啡的人某一天的心情、感受什么的。有趣的是我常常能发现一些留言,或者合同。有要找人的,有要租房的,还有一类——不多但绝不少,是要求谈谈的。这一类正是我要寻找的,我于是给他们留下E-mail、QQ之类的联系方式,让他们回信儿。本来我对这种双方都漫不经心的方式并不看好,我这么干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试试,行也好,不行也好,我都无所谓。但令人惊奇的是,经过一段时间,回信儿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后来,几乎每两天就有一个落网的。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人们原来是多么需要谈谈,尤其和陌生人敞开心扉,直抒胸臆,那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其实,再想想,我何尝不是如此。我来“咖啡共和”就是充满怀念的意味,我也很想有机会把这种怀念倾诉出来,而我这般有计划地抚慰别人不正是在治疗自己充满孤寂的生活吗?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我正在床上盘桓,琢磨着是否起床。这时电话响了,一接是丁力。
“程宇,起了吧?”丁力问。
“正在起。”我懒懒地说。
“过来吧,我们共进午餐,然后交给你一个任务。”丁力说。
依丁大夫嘱,我起床洗漱,然后直接驱车去找他。午饭后我们一起去了心理诊所。这个诊所设在一个小区里,丁力租了一室一厅,简单装修一下,布置得非常干净整洁,一进门就给人一种信任感。
落座之后,丁力拿出一个卷宗,他把薄薄的几页资料递给了我。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大照片——这很奇怪,一般卷宗里面是没有照片的。我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顺手翻起后面的咨询记录来。
“怎么样?还不错吧?”丁力问。
“嗯,挺年轻,挺性感的,怎么会有照片呢?”我问。
“她送的。怪吧?”丁力说。
“是啊,哪个来访者会送咨询医生照片呢?”我说,“那么,她到底有什么特别吗?”
“她表面似乎没什么,只是有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狠劲儿,可能还有一点妄想,”丁力说。
“哦,愿闻其详,”我说。
丁力接着告诉我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这个女孩叫喻青青,原来是他的病人。刚住进医院的时候他并没怎么注意她,只是知道她要做一个普通手术,他恰好是她的主刀大夫。一天在住院区的门口,丁力被一个外地来的农民缠住,这个农民的老婆得了重病,一定要住院开刀,但是住院押金至少要八千元,而这个农民手里只有两千元,于是这个农民鼻涕一把泪一把
地苦苦哀求丁力,但丁力冷漠地拒绝了。作为医生,他看到的这种事儿太多了,他个人无能为力,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没钱就不能治病,这是规矩,况且往往是把没钱的病人治好之后,病人会迅速地逃之夭夭。
恰好,喻青青正在等电梯。她看到这一幕之后,终于忍不住,有些愤怒地走了过来。丁力下意识地往后退退,这个时代医生遭受患者的攻击简直是家常便饭,他已经暗暗把挨骂的态度准备好了。可这时喻青青忽然开腔对农民说:老乡,你们那儿娶一个老婆要花多少钱?
五百,农民老实地回答道。
可看你老婆这种病不花个万儿八千的不行,所以,你不如熬着,等你老婆死了,你再娶一个不就完了,那多省钱,怎么那么死脑筋?喻青青大声地说。
农民听完之后,立刻不哭了。他木讷地停顿了一会儿,点点头,然后一溜烟地顺着楼梯跑了下去。喻青青这才喘了一口气,不满地瞟了一眼丁力说,这都搞不定,真是笨死了。
丁力讲完,我们两个人都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我才问:“因此你就开始注意这个女孩了?”
“是。无疑她说得很对,但我也因此觉得她有问题,所以我得帮帮她。”丁力那种宏伟的救世心愿又显现出来。
“那你就帮啊,怎么又交给我呢?”我说。
“是挺不巧的,医院派我去澳洲进修半年,老刁不久也会上路。所以现在我们这个团伙中只剩下你了。”丁力说。
“原来是这样,看来任务还挺重的,”我说着又拿起照片看了看,“我可没你那么专业,我要是接手,就只能用自己的业余方法。”
“随便吧。”丁力说,“也许你的业余方法刚好对她合适。”
按照丁力的安排,不久我去和喻青青见面。那天晚上,我驱车一直往这个城市的东部开,八点多钟到了一片新的开发区。在悠闲地逛了一圈繁华夜景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叫做“樊亭37度”的酒吧。这个酒吧的位置比较偏僻,与人声鼎沸的街道相距甚远。
酒吧很大,灯光很幽暗。落座之后适应了一会儿,我才看清了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男男女女。他们大都短暂交谈一阵,然后站起身就走。不一会儿又有一些男女进来,交谈,再次走开。坐了好半天,没人理我。我只好主动招呼服务小姐,服务小姐吊着脸子走过来敷衍地上了一杯酒,马上就闪了。
十分钟之后,就在我感到异常乏味时,我的面前大大咧咧地坐下来一个女孩。我不知是该用褒义词还是贬义词形容她,但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她简直太酷了。她长发过肩,全都染成金黄色,在这么幽暗的环境里还戴着那种粉色的时尚镜。十个指甲涂成深紫色,嘴唇也是紫的。左手夹了一支咖啡色的女式香烟,右手竟然是一小瓶二锅头。
“怎么,来点白的?”她说,声音是那种左左的意思,特别有磁性。她大概是看到我在看她手中的“小二”,所以才这么问。
“不,不,我开车呢。”我连忙摆手。
“第一次来这儿吧?”她优雅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主人般地问我。
“是啊。”我回答道。这里的环境,她的打扮和作派,不禁让我想起了“百变天后”、“大姐大”之类的事情。
“你带身份证了吗?”她这时又问。
我一愣,心想,丁力没跟我说要查身份证啊,他的咨询者都这么小心吗?不过我还是说“有”,然后从钱包中抽出身份证递给她。
她拿过去,在灯下仔细看了一会儿才交回给我,然后又问我:“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建筑设计。”我说。
“喜欢女人是吧?”她说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翘起来。
我又是一愣,脸下意识地有点红,想不到她说话这么直接,于是我有点尴尬地回答道:“当然,我很正常,是异性恋。”
她正要答话,手机忽然刺耳地响了起来。她接了电话,听了一会儿,就拍了一下桌子骂道:“白痴啊,还不赶紧走,先别回学校。”然后她站起来,示意性地指了指电话,就走向了酒吧外面。
桌畔只剩下我和对面那瓶孤零零的“小二”,我百无聊赖地等着,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她才返回来。她手上的香烟没了,她对我说:“抱歉,先生,我有事得先走一步。您告诉我您喜欢什么样的?文静的,狂野的,文科的,还是理科的?我手上什么人都有,而且保证都是大学生,不信的话每回您可以查她们的学生证。”
我就是再猪头,这回也听出不对来了。我靠,到底是在搞什么?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喻青青吧?”
“是啊。”她说。
“那你认识丁力大夫吗?”我问。
“我不认识啊。”她诧异地说。
那天晚上,我是狼狈地窜出酒吧的。虽然我也喜欢女人,也喜欢现在的女大学生,可是当时的心态实在是满拧。我本来是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去的,可弄半天被人当成色中饿鬼了。逃出酒吧时,由于有点匆忙,我还在门口绊了一下,后面传来服务小姐哧哧的笑声。我打开车门,发动了车,一个转弯迅速开了出去。开了好半天,直到上了高速,我才暗暗叹了一口气。靠,这他妈叫什么事儿,乱搞什么呢?我打开车窗,把那张写着地址和喻青青电话的纸条,团成一团一下扔进黑暗之中。
丁力果然在不久之后就去了澳大利亚。因此业余心理诊所处于半停业状态,不过一些重要的长期客人丁力已经打了招呼,他们都表示理解。我供职的事务所目前没有什么活儿,上班不上班皆可,所以我每天总是在起床与不起床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有时起得猛了,我就去事务所打个照面,下午的时候溜出来,到“咖啡共和”去泡着,点一杯“墨西哥的日落时分”消磨时间。有时晚上去找老刁,共进晚餐之后,先研究他每次都会更改的出行计划,提出一些不着边际的建议,然后找出老刁的那本旧歌本,弹着吉他共展歌喉,一起为民间音乐事业做出微薄贡献直至深夜。
有时我什么也不想干,就是靠在床上抽着烟盯着窗外无尽的旷野,从天明到日落,恍惚之间还似乎看到米兰晃动着的优雅的身影。
还好,在百无聊赖之际,我在“咖啡共和”发现了一个合同。那个合同写得很简单:觅有意帮忙者,寻找一枚丢失的金币,本人将竭尽全力提供丢失前的细节。找到者谢仪若干,找不到者谢仪若干。
显然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谁知道那块金币丢在哪儿?它到底还在不在?不过,这个任务对我倒具有特殊的实在性,它至少是我目前枯干的生活中一种无源之水。因为我需要摆脱现在的这种不良循环:孤寂,回忆,更孤寂,更加回忆。干点无聊的事总比什么都不干好,于是我毅然接下了这份合同。双方在E-mail上交流了几回,最终决定在“咖啡共和”见面。
见面那天,我特意地打扮得整齐一些,还打了一条领带。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个道理我懂,衣服穿得正式些在谈判中容易取得信任。下午三点,咖啡馆里人并不多,我坐在三楼一个靠窗的位子。很准时,两点五十八分,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敲动着木质楼梯渐趋渐近,我抬起头看见,我未来的雇主上来了。她是一个短发的女孩,穿着白衬衣,蓝色的牛仔裙,背着大大的书包,脚下一双皮拖。她径直走过来,走到我面前,我们刚要打招呼,却一下子愣住了。对视了好一会儿,我才说:“我们见过吧?”
“是啊,我是喻青青,”她说。
我们俩有些尴尬地相互笑笑。在这种正经场合重逢真是没有想到。同时我心中又升起一丝狐疑,怎么会这么巧?这恐怕不会是一种纯然的巧合吧。
“要不是我眼睛好,我几乎认不出你,你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等喻青青坐下后我说。
“我可认出你来了,你还是那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喻青青有些嘲讽地笑笑,然后解释说:“我工作的时候,是长发,穿工作服,不工作的时候是短发,便服。”
“你什么工作?”我瞟了她一眼。
她看看我,把书包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上说,“实际上,我没什么工作。我只是一个大学生,上大四了。”
我没吭声。心想,大学生?现在大学生就干那么富于挑战性的工作?
“如果可以,那我们就开门见山。我谈谈我的事情如何?”喻青青说。
我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喻青青见状,从书包里掏出手机,关上,又把手机放回去,她的手指甲白白的,异常光滑,看得出这一回她很认真。
不出我所料,接下来喻青青给我讲了一件很古怪的事情。她说她平时没事儿时成天在网上泡着,灌水、打游戏。有一次很巧,她在一个游戏区认识了一个人,她和这个人越聊越投机,简直相见恨晚。在几次犹豫之后,她提出要跟这个人见面。这个人没有答应,继续聊了一段时间,她又提过几次,这个人还是没有答应。直到某一天,喻青青再提时,这个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好吧,要不看运气吧。他说他会给喻青青寄来一枚金币,如果喻青青能成功地猜出金币上的谜语,就会发现这个人的全部信息,那样她就可以找到他。一个星期后,喻青青果然收到一枚金币,那是游戏公司发行的一种纪念币。她仔细地看,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她就把金币带在身边时时拿出来看看。可不幸的是,有一天她去漱玉河畔的“十里烟树”散步时,却把那枚金币弄丢了。
“我的任务就是找到那枚金币吧?”我听完这个有点类似阿拉伯传奇的故事问。
“是。”喻青青有些凝重地点点头。她这时的姿态倒真有点像一个心事重重的大学生。
“你怎么知道那枚金币还在漱玉河畔?”我问。
“我当然知道,我的直觉特好,它告诉我金币一定在的,”喻青青耸耸肩。
我微微咧咧嘴,心想,直觉这种事怎么能算数呢?
“恕我冒昧,我如果没猜错,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吧?”我试探着问。
“猜错了。我一定要找到那枚金币的原因,是因为那个人很可能是我姐姐,她叫喻欣欣。”
我有一点吃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的姐姐还找不到吗?
“事情是这样,”喻青青很痛快地说,“我姐姐比我大三岁,我们是一起来到这个城市的,她在这里工作,我在这里上学。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生活习惯和喜欢的都一样,比如都爱玩同样的游戏和玩具,穿衣服的嗜好也相同,甚至喜欢男人的口味都一样。可是有一天,她忽然不辞而别地走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抢了她所有的男朋友。”喻青青说到这儿声音低沉下来。
“所有的?”我难以置信地问。
“是,所有的。那些男人我也喜欢,我不是说我们的口味一样吗?况且那些男人天天和我们在一起,难免不出些事情。”喻青青说着,脸上露出一种深深的茫然。
“她是该走,”我说,“这种事搁谁谁也走。你从来没有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吗?要是她抢走了你所有的男朋友怎么办?”我问。
“可这个世界是不会倒过来的,是一个人欠一个人的,就好比食物链,你真的见过猪吃老虎吗?”喻青青用她那左左的声音反问。
我一时语塞,她的这句话确实在理,这很像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论调。
“那,她现在还在这个城市吗?”我又问。
“在。”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说。
“我知道。”她说。
“那么,如果你将来真能找到她,又能做什么?总不会把她所有的男朋友都还给她吧?”
这就是我的事了,与你无关。”喻青青干脆地说。
我点点头,喻青青说得确实有理。我多此一问。掉过话题,我们又扯了一会儿闲篇,终于觉得没什么可聊的。喻青青这时拿出一份草拟好的合同给我看,我认真看了一下觉得没什么纰漏,就龙飞凤舞地签了名。我一边签一边觉得这事真有些荒诞,这是一份类似“阿拉丁神灯”般的合同,和心理咨询一点也不沾边。
“你认识丁力大夫吧?”我签完合同后问道。
“认识。”她说。
“那上回你怎么说不认识呢?”我又问。
“上回可能是出了点差错。我这个人不喜欢把工作和我的私生活混为一谈。”喻青青说。
与喻青青分手之后,我一直在琢磨金币的事。这事果然不好办,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十里烟树”我当然去过,在好几个朝代前那里就是十分有名的景致了,顾名思义,“十里烟树”就是说那个地方在暮色中远远望去,如梦如烟。
丁力适时地来了电话,他是从澳洲打过来的。电话中他开门见山地说,“有人找你吧?”
“是啊,你的女顾客。”我说。
“第一次见面之后,你为什么不理人家?”丁力问。
“我根本以为弄错了,而且你怎么安排了那么一种场合?”我说。
丁力嘿嘿嘿笑起来:“上回可能确实有些阴差阳错,所以这回我指示她在‘咖啡共和’写了一个合同,怎么样合口味了吧?”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这人有时瞎讲究形式。
“你觉得她说的那件事怪吗?”丁力终于问到正题上。
“当然,”我想想说,“一开头就云里雾里的,下面的也许根本就看不懂。”
“所以啊,我举贤不避亲,让你来完成这一重任。其实这好像不是一个心理学问题,而似乎是一个跟阿里巴巴传说有关的问题。”丁力说。
“没错,你的观点和我不谋而合。那么,你有什么现成的办法吗?”我问。
“没有,你自己想吧,反正你也闲着没事,闹腾吧。”丁力说。
丁力评点得十分正确,他挂了电话之后,家里就再没什么电话了。我每天除了睡觉、起床,就是再睡觉再起床,直至睡不着。自从米兰走之后,情景一直是这样,没工作的时候我的生活极为寂静。除了定期有个别卖保险的骚扰一下,其他的时候,手机和宅电就像死了一样,十天半个月不响一次。每一个昨天和今天一模一样,这种沉重的寂寞使那种思念的疼痛被拉长渗入到每一段的时空里,一个无比熟悉的面容每天都在慢慢溶解却永远挥之不去。
为了摆脱这种寂寞的痛苦,我打算彻底管管金币这事儿。我决定先去询问一下老刁,他这家伙有一个特点,就是对于不知所云的事情操作水平很高。
晚上吃完饭,我出了门,开车走二十分钟高速去郊外一片小区。进了小区,在一幢楼前停了下来。摸黑走进长长的地下室,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推开门,老刁正伏在地下室墙壁上,认真地研究着那幅硕大的中国地图。我进来时,他头都没有回,我走过去跟着他一起看。好久,他才伸出拳头砸在我国西北边陲的一条山脉上。
“这么著名的地方我竟然没有去过。”他有些痛心疾首地说。
“这个地方很庸俗啊,一般旅游者都去过,你这样的高人雅士也会为世俗名声所吸引吗?”我说。
“谁能免除庸俗呢?”他晃晃长发,声音里有点挫败感。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按照他的思路,开始和他讨论制定一份宏伟的西进计划。老刁的初步设想是徒步、自行车、吉普车和骆驼相结合。基本路线是以古丝绸之路为主轴横贯整个大西北,终点在中哈边界。老刁的地理知识非常丰富,而且在全国有着数不清的朋友,他抽着烟斗滔滔不绝地谈着他的想法,算计着他可以利用的关系。我在一旁随声附和,连连叫好
,但也不时提醒他赞助问题依然是个瓶颈问题,必须想办法第一时间解决。每每这时老刁才微微皱起眉,把想法略略拉回到现实之中。
讨论完毕,我们开始唱歌。这种歌唱晚会是我们长期坚持的节目,唱了一个多小时,确实有点饿了,两人就出去宵夜。午夜的街道深沉而宁静,偶尔有车飞驰而过,我们揣着手在午夜的微风中慢慢走着。漫步中我顺口把金币的事情当作一件小事提了出来。老刁听了之后,仰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午夜的星空,此时,繁星满天,银河轻泻,天上与人间同样静谧深远。“这多像一个典型的格林童话啊!”老刁感叹道。
显然老刁和我与丁力一样都认为这件事的现实色彩不浓,只是我们认为它靠中东,他则认为它来自于西方。宵夜之后,老刁一边拎着一瓶啤酒往回走,一边提出一个比较古怪的方案。这个方案是纯工程学意义上的,我自己都很怀疑。他的想法是这样:重走丢失金币那天喻青青走过的路,边走边回忆,最后把重点放在漱玉河,在那里去找。
“为什么那么费劲,直接雇人在漱玉河畔挖地三尺不就完了?”我说。
老刁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那是大海捞针的做法,那么小的一块金币在那么大的十里烟树怎么找?我的方法是要她回忆,从她的回忆中找。有时人的记忆中有许多细节被忽略了,如果能重拾记忆,并把它放大,我们就能得到很多额外信息。”
老刁的这一招,简直像武侠小说中的什么“天山折梅手”一般,随意而来并且没什么道理,虽然我也记得好像在哪儿看到过类似的一种说法,但他最终也没把我说服。不过,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还是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喻青青,打电话时她那边的环境很乱,我把想法大声说给她,没想到她磕巴也没打,只说了一个字:行!就答应了。嘿,怪了,她怎么也说行?我感到啼笑皆非,不过又一转念,嗨,管他呢,反正我有事情干了,这总比闲死好。
我和喻青青再次见面是一个清晨。天蒙蒙亮时我就到了她学校的门口。我刚把车停好,她就从一片院墙的阴影中走出来。她今天的打扮依然像一个学生,一个乖乖女,那种夜晚中的毫无顾忌的招摇消失在平易的服装中。按照计划,我和喻青青上了公共汽车,丢失金币的那天,她的活动特别多,去了很多地方,因此她建议我们从头开始,一趟接一趟地坐公共汽车。我同意了,其实她说怎么做我都会同意,因为我有的是时间。
我们开始坐着汽车围着城市转起来。人从少变多,车箱从空空荡荡变为极其拥挤。整个上午,我们不断下车,上车,再下车,再上车。慢慢地我发觉,原来我们是在奔向一个又一个的大学,这些大学有的闻名遐迩,有的根本不见经传。
“你那天到底在干什么?”我在又一次等车时,实在忍不住问喻青青。
“我去见每个学校想出来做的女孩子。”喻青青瞟了我一眼,异常平静地说。
“整个城市都这样吗?”我有些惊讶地问。
喻青青点点头,然后她点上一根棕色的女士香烟,无言地抽了起来。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十里烟树”。天阴阴的,很闷,似乎要下雨,这样的天气就使“十里烟树”名不虚传,远远望去起伏连绵的山丘上,树木茂密,笼罩在若有若无的云烟之间。漱玉河从“十里烟树”的旁边慢慢穿过,墨绿的河水仿佛是这个城市的心事重重的历史。
从进入“十里烟树”的第一步起,喻青青就加倍认真而努力地回忆起来,按照老刁的说法,她必须好好回想一切细节,她是怎么走的路,在哪里停下,手怎么掏出金币,怎么不断抚弄、把玩,如何抛向空中,又如何接住,还有很重要的是她在哪个地点,从哪一刻起发现金币忽然不见了。
喻青青小心翼翼地走着,看得出她十分用心,似乎回忆是有重量的。我内心中当然对这种方法颇不感冒,但是我想,也许天底下就是有触景生情这种事情也未可知,试试无妨吧。
我们一起默默走了很久,在山丘最接近漱玉河的一个拐角,我们忽然看到一处人工搭制的宽大的石阶,那个石阶一共有七八层,整个景象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那一天是傍晚,那边有一轮夕阳。”喻青青忽然说。
“是吗?”我漫应道。
“我们原来居住的那个城市有一个地方和这里极像,也有河水,有山丘,还有台阶。我和姐姐小时候常在那里看夕阳。”她说。
“夕阳美吗?”我随口问。
“美——”她低低地说了一声,然后抬起头向着沉沉的天空闭上了眼。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有点像我深夜躺在床上久久无眠的生活。
“知道这儿有一个传说吗?”喻青青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转过头问我。
“不知道。”我说。
“他们说,如果一个人有运气,他可以看到漱玉河中有无数的船向他涌过来。”喻青青说。
我咧咧嘴一笑,轻轻叹了一声,说,这仅仅就是一个传说而已,天底下没有人能成为那个幸运儿。
按照老刁不着调的方法重走完毕,果然是毫无结果。喻青青除了表现出一种令我惊讶的伤感之外,她什么也没想起来。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毫不奇怪。本来嘛,现实世界对于一个类似天方夜谭的荒谬玩笑,是极其不屑的,如果连这件事都成功,那么阿拉丁神灯一准是放在谁家碗柜里的。
我在一个傍晚时分又去找老刁。推门而入时,发现屋子里正在欢歌笑语,高谈阔论。这些人多半眼熟,他们都是老刁“驴族”的朋友,被邀请来畅谈他的西进计划。我跟大家礼貌地打了招呼,就把老刁叫出来单独谈话。我带着批判的神情把事情的结果告诉老刁,他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就摇着长发说,“我好好想一想,再给你电话。”
几天之后,我的电脑邮件中接到了老刁传来的一张照片。很意外,那是一张美丽的日落照片。老刁说那是他在旅途之中偶尔拍到的,当时那种漫天辉煌的景色令他十分心醉。
“怎么样,看到照片了吗?”老刁随后来了电话。
“看到了,真美。”我由衷地说。
“还记得我们讨论过的寻找金币的原则吗?我们要从她的记忆中找,而不是从繁复而无法琢磨的现实中去找。”老刁说。
“这是你的原则,”我说,“你老人家的观点是,记忆中有许多信息被忽略了,但是那些信息却是至关重要的。”
“没错,因此我老人家认为,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挖掘、再现她的记忆的问题。看来,那种普通的情境重现并不管用。”老刁说。
“是啊,那种方法太小儿科了。”我说。
“还好,我发现了这件事情中一个绝妙的细节,因此我聪明的脑袋又想出一个绝妙的方法。”老刁这时得意地笑起来。
“真的吗?”我不信。
“那天你们逛的时候是阴天吧?”老刁问。
“是,那一天果然是十里烟树。”我说。
“可你又说,她丢失金币的那天在漱玉河畔看到过夕阳。”老刁说。
“对啊。”我说。
“你还说她丢失金币的那一段时间,她一直在想她和她姐姐小时候的事情吗?”老刁说。
“对啊。”我说。
“一位老驴提醒我这样一件事,他说他看过一本很老的书,叫做《日落时分带来忧伤》,那上面提到过,日落有一个功能,那就是回忆,确切地说,日落能在特定环境下,非常轻易地唤起人们的回忆。”老刁说。
我“哦”了一声,还是没太明白。于是老刁循循善诱地继续说,“你要学会利用夕阳,当你们下一次再去漱玉河畔时,一定要选择一个夕阳充分的傍晚。你们一定要手挽手,肩并肩,十分浪漫并且十分执著地面对着灿烂的夕阳,记住,我说的是执著,就是长时间地面对夕阳,在夕阳中沉醉,这样她很可能会想起很多被遗忘的细节……”老刁像一个催眠术大师一样,在电话那头绘声绘色地描绘着。
“我靠,这倒是一个古怪的招儿啊——”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放下电话,我细细琢磨了一会儿,不得不说,老刁这回又玩了一把剑出偏锋。夕阳的回忆功能,这种功能似有似无,平时谁都不会注意。可是好好一想,在那种辉煌与美丽之下,我确实也有过无边无际的浮想联翩,估计别人也同样如此吧。
抱着偏方治大病的心态,我马上给喻青青打了电话。根据老刁的事先提醒,我也没说什么,只是约她傍晚出来遛遛,确实有些事儿还是出其不意的好。喻青青很痛快,她没犹豫就答应了。
到约好的那天,我去学校接喻青青。到达“十里烟树”时,时间刚好五点半,因为正是下班堵车的时候,找了半天才找到停车位。停好车之后,我们双双步行走入景区。“十里烟树”优美如常,景区中人并不多,我们一边闲聊,一边并肩迤逦而行,可当我们慢慢转过那个弧形的河湾之处时,我一下愣住了。我虽然知道要来这里看夕阳,却依然被一幅意料之外的美景打动了。夕阳就挂在浓郁的漱玉河的上游,墨绿的河水在阳光之下缓缓流动,晚霞使得山丘上茂密的松树林金光闪闪,一种置身仙境的感觉油然而生。多少年来,我听人说过在雨天、在雾天、在雪天都可以去看“十里烟树”,可从没有听别人谈起过它在晚霞中的辉煌与美丽。难道人们忘却了?还是他们始终不愿意面对回忆?
我在橘红的色彩中沐浴着,忽然想起我卧室窗前的夕阳。它同样灿烂而柔软和这里一模一样。随即一个情景在我的脑中一闪,有一天我和米兰一起坐在宽大的落地窗前,她把一幅新照的照片轻轻插入木质相框之中。
也许时间很短,也许时间很长,反正当我抬起头时,我发现喻青青坐在了不远处空空荡荡的石阶上,她从坤包中抽出那副粉色的时尚镜戴上,抱着双臂认真地面对着夕阳。我慢慢走过去,走上石阶,一层,二层,三层,直到七层。她坐在八层,我就在七层背着手站着,想我自己的事情。一个小时后,夕阳渐渐退去,只在天边留下一抹余红,暮色慢慢掩上来。
“我想起来了——”喻青青终于在长时间的沉默后说了第一句话。很有意思我们俩每次相会总有足够的时间用来沉默。
“想起了什么?”我问。
“金币,”喻青青说,“它有可能是在上回我散步时,上至第六层台阶时跑掉的。”
我一下子由衷地笑了起来,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刁这种歪招儿竟然管用了。“那然后呢?”我接着问。
“然后——”喻青青仰起头想想,“然后我想起了另一件事。那是我第一次出来做,是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秃头男人,他一下子给了我一千块,我当时真的感激他,那相当于我好几个月的饭费。我记得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年轻就是美——”
“再然后?”我又问。
“没了。就这些——”喻青青说。听着喻青青的回答,我点点头,心中有一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那真是奇怪的一天。我说的奇怪不仅仅是老刁的方式竟然是有效的,还有我接下来碰到的事情。
暮色完全上来之后,我开车把喻青青送到樊亭37度,她下车之后,我的车上就上来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头上梳了一个马尾巴,脸上很光洁,眼睛是那种笑笑的样子,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自我介绍叫做小林,是个大二的学生,她说是青姐叫她来陪我的。我再假道学也明白什么意思,就问她怎么结账,她笑笑说:免费,这一次青姐结了。
几天之后,我再次找到老刁,他正在家里收拾东西。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老刁。他就坐在那些零乱的旅行物资里听着。根据这次意想不到的成果,我得出以下结论:第一,日落确实可以唤起回忆,我们普通人往往忽视这一点;第二,日落唤起的回忆恐怕无法准确把握,即使相同环境下两个十分相似的日落时分它唤起的回忆也是千差万别。
“真有那本《日落时分带来忧伤》吗?”我讲完了问。
“应该有,那位老驴是个十分诚实可靠的人。”老刁说。
“要是能看看就好了。”我说。
我的想法是人之常情。当一个人碰到问题需要解决时,他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找一套现成的理论。如果没有,他才会从实践中摸索,不过那可很不容易。
但是老刁的回答令我失望,他说恐怕没人知道那本书在哪儿,太老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什么更新鲜的主意,最后只剩下一个笨办法,那就是重复,不断重复。老刁说,也许重复会使金币在她的记忆中慢慢划出一条清晰的弧线。
老刁按时出发。随后的日子,我的生活还是按部就班。偶尔去趟事务所,和同事聊聊天、吃吃饭,剩下的事情就是每周有三四个傍晚出去。我频繁地约喻青青,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出来赴约。看得出她对这件事很认真,也很相信我不那么着调的方法。我有时想她这个人也许是和我一样十分孤独的人。我们每次就那么坐着,双双举头望着夕阳。夕阳一如既往的美丽,浓郁的漱玉河在它的照耀下滔滔远去时轻曼的声音不断传来。如老刁预料,重复虽然笨却是个扎实的办法,夕阳的回忆功能果然在喻青青的身上逐步推进,她的记忆划出的那条弧线越来越长,我几乎断定金币就在面前的那片河滩里,但是青草深深,我细细探访了无数次都无功而返。
作为回忆的副产品,我也很意外地慢慢了解了喻青青的一些情史。她的第一次初恋、第一次做爱,还有她抑制不住的对姐姐男友的渴望。这些东西明显是没用的,但没办法,这些副产品无法阻挡地越来越多地涌现出来。
喻青青不来的时候,我就自己闲逛。傍晚时分,我沿着山丘缓缓而行。那个时候人不多,山丘上的树林在一片金色中安静肃穆。我自己慢慢穿过树林,向着夕阳的方向走去。我非常愿意看到树林消失后夕阳一下子展现在我眼前的那种辉煌景象,而随后的是漱玉河,一如既往地反射着阳光,像一面镜子一样展示着一天之中最感宁静的时分。
这一天傍晚,我独自坐在石阶上。凝视夕阳很久之后,我愉快地睡着了。也许是人少的缘故,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时,天已近暮色。我慢慢坐起身,茫然看着周围,周围很空旷,河水的声音哗啦哗啦传来。人一般睡醒之后,总有一阵儿脑子是空白的。我靠在石阶上,慢慢等着那段空白过去。过了一阵脑子清醒了些,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并按照习惯掏出一
根烟,拿出打火机一点,这时就在暮色之中,火光刺破幽暗,我忽然一眼瞥见身边的石阶上似乎刻着什么。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眼睛,当年上大学时我就有一个外号叫做“六十米内无错误”。我马上再次摁亮打火机,随即凑向石阶。在一块平整的石阶上,在一个角落里,歪歪扭扭地刻着这么几句话:我喜欢夕阳,愿意品味它带来的悲伤,但是谁能结束悲伤呢?落款是童天舒。
看看这些字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马上打电话给我一个大学时的同窗,他的外号叫“博士”(后来也确实念到了博士)。他看书很多,对于我们这一行的知识和杂事儿更是大小通吃。由于久未谋面,我们先是寒暄了好一阵,然后我再次点燃打火机,把这段话念给他听,让他帮我查查出处。一个小时之后,他打来电话,他说漱玉河畔的“夕阳石阶”果然是一个小型的建筑作品,他的作者叫做童天舒。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它很重要吗?我想。目前还看不出来,但直觉上我觉得它很有可能是从漱玉河的河水之中涌现出来的一条船。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找到童天舒的电话,并且打过电话去和他攀谈。一开始童天舒觉得我异常唐突,他问想干什么。可我自己也不确切知道我要干什么,于是我结结巴巴反复和他解释,他越听越不明白。最后我只好说,我失恋了,和你有关。童天舒听了在那头放声大笑,他说,兄弟,你真有幽默感。
几天之后,我终于想办法见到了童天舒。开门的是一个小保姆,我自报家门,她礼貌地称我为先生,并且把我引到了书房。童天舒坐在一张摇椅上,他宽宽的脸庞上戴了一副黑黑的墨镜。我靠,在屋子里还戴墨镜,这不是耍酷吗!我想。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在屋子里还戴墨镜吧?”童天舒洪亮的声音响起来。
“没有,没有。”我连忙客气道。
“告诉你吧,因为我是一个盲人。”童天舒干脆地说。
我一愣,这真出人意料。如果他是一个盲人,他怎么能凝视夕阳呢。可童天舒很痛快,他很男人很轻描淡写地说,他从他居住的那个城市往这个城市搬家时遭遇了车祸。当时他的全家人都在车上,所以当他在这个城市居住下来时,他真的举目无亲了。
童天舒很简单地讲完他的人生悲剧时,我一时无语。这样一个男人所承受的痛苦是我无力安慰的,我自忖我如果碰到同样的打击早已痛不欲生,哪里会像他这样从容安静。另外还有一个信息令我十分意外,那就是他和喻青青是来自于同一个城市。
“我想问,‘十里烟树’的夕阳石阶是您什么时候设计的?”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决定要来这个城市前,因为我们那个城市也有一个类似的地方,我曾经十分感怀地看到过漱玉河,我当时想如果能做那么一个长长的石阶在河边,不就可以常常拥有坐在家乡河岸的感觉吗?”他说。
“不错的想法,您很念旧。”我说。
“可惜它是我最后一件作品,设计完之后,我再也不能看到它了。”童天舒说。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我说,“据我所知,夕阳有一个功能是引起回忆,您的设计似乎与这个原理暗合。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夕阳石阶的设计对回忆有没有什么控制的可能,就是说是否有可能在夕阳的什么时刻,在石阶的某个几何位置,能够准确地激发出某种回忆吗?”
童天舒愣住了,是的,我这个问题很怪。但这确实是我想问的。因为每每我和喻青青坐在石阶上时,缠住她的大部分往事是我并不需要的。
“你听没听说过一部很古老的书,叫做《日落时分带来忧伤》?”这时童天舒问。
“有,我听说过。”我说。
“那是一本很厚,很繁复的书。我只看过一部分。”童天舒说,“夕阳的回忆功能应该是存在的,那本书讲过。不过,我设计夕阳台阶时,是注意到了夕阳的另一个功能,那就是召唤。”
“召唤?”我一愣。
“对。那本书上明确认为,夕阳具有隐秘的召唤功能,比如对于人或者对于生活。但这个功能似乎藏在回忆功能之下。”童天舒十分肯定地说。
童天舒的话对我绝对是某种启发。召唤,这个夕阳的第二种功能似乎像阿里巴巴的山洞,它打开了第二扇门。
也许,这种新发现的功能对喻青青的那件事有意想不到的促进作用。喻青青找那枚金币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找她的姐姐吗?所以如果我绕开金币的缠绕,利用夕阳的召唤作用直接帮她找到姐姐,不就一劳永逸了吗?
这是一个大胆的创意。我记得喻青青说过,她和她的姐姐从小就喜欢坐在一起看夕阳,因此我的创意是有现实基础的。主意有了,接下来就是操作方案。实际上,每每创意付诸实施时就十分棘手。首先,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喻青青的姐姐在不在这个城市。其次如果在,我怎么能让她注意到十里烟树的夕阳?让夕阳对她产生魔力呢?
经过思考,我决定利用网络来行动。我先用电脑合成了几十幅“十里烟树”的夕阳照片,每一幅照片都精心挑选一个短小的怀旧散文相配,主攻方向偏重于怀念亲情以及爱情。很快通过一个朋友,照片被贴到这个城市最火的一个网站——“旅游地理网”上面,他还叫网站关系户制作了一个专辑叫“夕阳石阶”。果然,人们的反应很强烈,网站上的论坛对到底哪幅照片为最佳争论不休,最后决定进行网友投票。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他们不光要讨论,还要实地考察,于是这个主题很快被盲目扩大为另一个主题:评选这个城市最美的夕阳。
我和喻青青从此几乎每天都去“十里烟树”坐着,有时我们坐在第一阶,有时我们坐在第七阶。人明显地开始增多起来:年轻的年老的,他们互相依偎着慢慢走过,到了树木与河水最接近的那个拐弯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然后抬起头看着灿烂无比的夕阳。
“我觉得你贴的那些照片特别美,”喻青青抽着咖啡色的女士香烟说。
“实际上,那都是些修过版的照片。我主要突出了夕阳的另一个功能——召唤功能。”我说。
我已经把见到设计者的事情详细告诉了喻青青,她对我的努力十分感谢。
“如果喻欣欣来到十里烟树,你能飞快地认出她吗?”这是我担心的一个问题。
“当然。只要她走进十里烟树,不管我看到还是看不到,我都能感觉得到,女人判断一件事只凭直觉就可以,”喻青青在夕阳与烟雾中坚定地说。“不过,这一回我们似乎应该弄清哪种情况下的夕阳最容易产生召唤作用。这样也许会省事些,”喻青青想想又说。
“这个我想到了,”我说,“但我问了设计者,他并不知道最准确的召唤时刻,就是说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夕阳的召唤作用最能显现他也一无所知。”
喻青青慢慢皱起了眉,她说:“确实也许夕阳对每个人的召唤时刻都不一样。”她说着沉思了一下,然后又说:“不过,我可能有一个办法。”
就是因为这一句话,我决定和喻青青一起回一趟家。喻青青的办法很独特,那就是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亲自去看一看,重温一下过去。回去之后,坐在河边,喻青青觉得她一定能想起她小时和姐姐坐在一起仰望夕阳的情景,她一定会发现某个最重要的时刻。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很快飞回喻青青的城市。这一回她又十分谨慎地打扮成学生的样子,背着大大的书包,白上衣,牛仔裙,我甚至觉得她连神情都变得刻意安静一些。
到了目的地,我在宾馆住下,她回家去住。我本想去她家拜访一下,但后来想想我去的理由不好解释,也就作罢。很奇怪,安顿下来之后,喻青青并没有马上带我去看看这个城市的河流,而是两天之内忽然消失了。由于憋闷,我忍不住给喻青青打电话,问她忙什么去了,怎么不管我。喻青青在电话那头说话很小心,也很谨慎,她低低地说:你先自己玩吧,我还有点事儿。
好不容易,等到喻青青接见我的那天,她约我下午四点在她们家门口的一个公共汽车站见面。我如约而至,她就站在汽车牌子下面,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两天你在干什么?”我不禁好奇地问。
“见对象。”她说。
“什么,见什么对象?”我听了挺想笑的。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喻青青看了我一眼,她有点无奈地说,“我们家里人给介绍的,没办法,得去。”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喻青青生活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我问。
“说不清。”喻青青摇摇头,然后说,“我也想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可人家看得上我吗?我算什么人?我又能看得上那些男人吗?一辈子斤斤计较,靠工资过日子,行吗?”
是啊,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坚信喻青青已经在一个繁华都市脱胎换骨,她已经不是她父母眼中的那个喻青青,只是这个城市的人并不知道,也许永远不知道。
车来了,我们上了车。在车上,我们一直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换了好几趟车,我才想起这样坐车的情形和我们第一次去十里烟树有点像,这时喻青青忽然说当年她和姐姐就是这样去河边的。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地方。下车时遇到一点困难,我们要下,可一大群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要上,挣扎了好半天才挤下来。但是一下车,我们就愣了。夕阳倒是有,只是特别惨白。可是河呢,哪里有河?哪里有河岸?喻青青不知所措地向四周望着,四周是鳞次栉比的烟囱,巨大的钢铁厂矗立在眼前,一座座高炉烘托在周围,很明显这是一个典型的新兴工
业区。
我们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可下班的工人们不是没时间听,就是茫然地摇摇头。“不会搞错了吧?”我终于忍不住问。
“怎么可能!”喻青青有些烦躁地叫了起来。
我们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然后才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迎面走了过来。喻青青马上冲了上去,她有些急切地问,“大叔,河呢?那条河在哪儿?”
老先生一愣,看了看喻青青,然后才说:“小姑娘,河早干了。”
“怎么干的?”喻青青不相信地又问。
“刚开始是那边一个化工厂,排废水排多了,把河弄得臭得很,后来这两年又干旱,所以这儿的居民建议干脆把它抽干算了,这样既没了臭味,还能腾出地方盖房子。”老先生说。
“那,那些河边的石阶都拆了吧?”我问道。
“是啊,河都没了,哪里还有石阶呢。”老先生说着向周围的工厂一指,“旧貌换新颜啊,感谢那些老板,我们这个城市很多人都有了新工作了。”
喻青青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
我们带着颓丧的情绪,从喻青青的那个城市回来。路上两个人一直沉默不语,颓丧的原因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消失的河流,还有许多说不出的东西。
回来之后,我们的注意力全放在夕阳台阶上。“召唤工程”总体上对于人民是有效果的。傍晚来到漱玉河畔的人越来越多,单身的有,大群结伴而来的有,最多的当然是情侣。无论男女老幼,他们相拥而行,大家都会自然不自然地在离河水最近的河畔停住脚步,然后抬头仰望夕阳。他们的凝视是那么认真庄重,仿佛夕阳真的在向他们昭示什么。
我和喻青青几乎每天傍晚都呆在一起。我们坐在人们的必经之路,等着人们从我们的身边走过。为了方便完事之后去工作,喻青青还是一头金色的长发,戴着那副大大的时尚镜,左手一支香烟,右手一瓶小二。我们不知道哪种时刻最为重要,所以每个时刻对我们都特别重要,我们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
常常我会看得很累,那时我会心生倦意,心里暗暗打起退堂鼓。喻欣欣在这个城市吗?我这个狗屁方法管用吗?这是我常问的问题。
肯定在,方法早晚会管用。这是喻青青的回答。
她的回答没有任何依据。我有时猜,她也许并不关心结果,只是希望有人陪她度过看似热闹、疯狂,却实际上孤独无助的人生罢了,这一点我们倒是同病相怜。
我和喻青青上回介绍的那个女孩——小林一直保持着联系,我们相处得很不错。我有时付钱,有时就以帮她做作业的方式买单。很有意思,这种偶然出现的商业关系竟然成了我目前生活中最好的慰藉,它是那么简单纯朴,远远好于市面上人们炒作的爱情。有一天我感了冒,向喻青青请假,没有去“十里烟树”,小林听说之后,好心来看我。我们从中午就一起睡,一直睡到傍晚,醒了之后,两个人就坐在床头,相拥着一起看夕阳。
“日落时分带来忧伤。”这时小林忽然说。
“什么?”我一愣,看看怀中鱼一般的小林。
“有这样一本书。”小林龇着小虎牙笑了一下。
“真的?”我问。
“当然。我记得小时候我父亲总是坐在壁炉前读它。他是搞建筑设计的。他跟我说,这是一本好书,它告诉我们许多大自然中隐藏的秘密。”小林说到这里,眼中忧伤一闪。
小林不经意的话对我很有启发,这是有人第三次提到这本书。看来它一定是真的。守株待兔的事情我是再也干不下去了,谁的时间都是用来浪费的,但很少有像我这样不着边际的浪费,看样子我一定得求助于别的东西帮个忙。我直觉上觉得也许那本书会是一个好帮手。
我很快又去找了童天舒。因为熟了,寒暄之后,我就问起了那本书。他摇摇头说:“没有,我手里没有。”
“那,哪里能有?”我问。
“估计够呛。那是一本特别老的书,是个欧洲人写的,恐怕没有卖的了,你只好去图书馆碰碰运气。”童天舒说。
我依言去了这个城市的几个最大的图书馆,但是费尽力气把那些浩如烟海的书目查够之后,我依然没有发现这本书。这令我非常失望。失望之余我再次给童天舒打了电话,把情况告诉他。他苦思一会儿说:“要不,我给你出最后一招,不过这一招有些不着边际。”
“什么?”我连忙问。
“实际上,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和‘夕阳台阶’相像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多佛尔,你可以去一趟。我设计时,是参照了多佛尔的设计思路。我这么做的部分原因是那本书的作者就出生在多佛尔。”他说。
“什么?我原来以为你是完全参照你们那个城市,怎么又出了一个多佛尔?”我问。
“两者兼而有之,这三个城市的某些地方曾经很像。”他说。
“那么多佛尔在哪儿?”我不禁问道。
“在欧洲中部,那儿也有一条河,叫多瑙河。”童天舒清晰地回答道。这很有意思,原来以为两个城市的景象互相模仿,现在出现了第三个,这就好像镜子中的景象又被其他镜子不断反射一样。也许是因为我太无所事事,所以听了童天舒的建议后我立刻决定去一趟多佛尔。别人不行,他们要工作,要处理家事,可我孤身一人,来去无牵挂,钱还总没地方花。出发前,我和一个当年的同事取得了联系,他就在多佛尔附近工作,答应如果需要,就一定给我提供帮助。
昏睡十几个小时后,我飞到了多佛尔。在机场我买了一份旅游地图,向一个迷人的航空小姐详细打听了酒店的情况,然后出港,打车直奔多佛尔小城。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来到多佛尔。刚一进入这个城市,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这种花香很陌生,以前从没闻到过,它不经意地飘荡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多佛尔很安静,路上的行人不多。住下之后,我去宾馆附近的一个露天酒吧喝了两杯,又尝了一点这里特有的血肠,就回到酒店倒头大睡。
大概睡了一整天,时差倒过来,我在第二天的午餐时分开始研究旅游地图。多佛尔不大,但是历史悠久,古迹很多。我发现这个城市充满了优雅的艺术气息,仅仅是博物馆与美术馆竟有七八家之多,于是就决定先去参观一下。
一天,两天,我在博物馆之间流连忘返。也许是身处异乡,那种新鲜感与放松感使我这一两年来的颓唐荡然无存。第三天,我去看一个并不熟悉的现代派绘画展。这个展览规模很大,是几个美术馆联展。我买好了票,在一个又一个展馆之间往复穿行,有时要经过草地,有时要经过树林,有时我甚至还要穿过一个高高的古堡。在古堡的后面我不经意间看到一片小小的孤独的水域,水面上无声地停着一条沉睡的帆船。这个毫无由来的景象让我十分震撼,我一下子就直觉地认定这代表了我目前的生活。
可更令我惊讶的还在后面。那是我走出一个美术馆,向最后一个馆址走去的时候。慢慢绕过一条街,我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条河流的岸边。面前的河流是深绿色,沉郁,沉默,默默远去。我随即想,如果没有猜错,这一定是多瑙河吧。我抬起头,一轮夕阳,似乎无边地悬挂在河流的尽头,安详地俯照着这个美丽的城市。我沿着河岸悠然地踱过去,忽然,我看到一个高高的博物馆,它的面前是几十阶的长长的发散状的台阶,台阶上坐满了大概有几百对情侣,他们深情地相拥在一起,久久地凝视着夕阳。
没有喧哗,没有机械的声音,只有几百双在夕阳下沉醉的目光。河流早已无声,我在那种淡淡的莫名的花香之中被深深打动了。
如果说我的生活是刚刚看到的那只船,那么和我的生活深深相连的只有几步之遥的情景又是什么呢?它怎么如此出其不意的美丽又出其不意的沉默呢?我找了一个石阶坐了下来,周围是情侣,或者说是洋溢的爱情,孤寂的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轻轻向后仰去,轻轻斜倚在第二阶石阶上。夕阳无边,它静静地穿过我的身体,穿过我曾经所有的历史。我忽然伤感地想起米兰在走之前,给我打过的一次电话。她似乎随意地提起一些生活细节,告诉我衣服放在哪里,冰箱里还有什么。现在,在异乡,在同样的夕阳,我才感到那真是一种耳朵与耳朵的永别——
整整两个星期,每天傍晚我都坐在多佛尔的台阶上,坐在安静而沉醉的情侣们中间。夕阳和夕阳一样,同样灿烂辉煌。它和我在世界上各个角落看到的无甚区别,只是这里给了我更大的静谧,克服了打扰别人的内疚,以及语言上的羞涩,我在日落时分,开始向纷纷起身的情侣们打听那本书——《日落时分带来忧伤》。因为我并不清楚那本书的准确的外文书名,所以我只好有些冗长地向情侣们描述我知道的那本书的一些零散内容。显然这种做法有点可笑,有点不合逻辑,情侣们耐心地听完大多都茫然地摇头。但是奇怪的是,他们都对书中描写的夕阳特性非常感兴趣,他们与我着迷地讨论着,时时报以会心的微笑。
晚饭时分,我走到河畔的一个露天餐馆,坐下之后点了一杯啤酒慢慢喝着。这时我的电话响了——这让我非常奇怪。我一接,一个低低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她说。
“喻青青?”我问。
“是。”她声音低低地说。
“咱们那里几点?”我又问。
“凌晨两点。”她说。
由于她的声音很低,又小心翼翼的,我判断她的身边一定有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事情不能让她大声。
“怎么样?你看到了什么?”喻青青又问。
“没什么特别的,还是夕阳,只是这里的城市和人们更加安静,不像咱们那里是一种沸腾的生活。”我说。
喻青青听着,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下决心说:“我好像看见我姐姐了。”
“真的吗?”我吃了一惊,“你肯定?”
“应该是吧。”喻青青说。
“她什么样子?在干什么?”我连忙问。
“她一头金色的长发,一身粉色的套装,走起路来很快,而且非常小心,等我追过去的时候,她一下子踪影皆无。”她说。
喻青青低低地说着,听到最后一句,我已经十分怀疑。这似乎是幻觉啊,丁大夫不是说过她有点妄想吗!
“这是事实,这绝不是幻觉……”喻青青在我张嘴之前堵住了我。我刚要反驳,就听到喻青青马上嘘了一声,随即传来一个人的咳嗽声。过了一会儿,电话里就响起嘟嘟嘟挂断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手机屏幕才蓝光一闪,是一条短信。打开一看,喻青青在短信中简单地写道:我很难过。我愕然看着这条短信,沉思良久。其实在我周围的这些人中,虽然每个人都有忧伤和难过,但我明确知道只有喻青青最为痛苦。我们每个人都会寻找欢乐或者用遗忘来逃避生活的重击,可似乎只有喻青青才会永远挣扎在一种无法表达的深渊中间而不能自拔。
吃完饭,我踏着暮色,向着旅馆走去,沿着一条小巷前行时,我忽然听到了身后清脆的马蹄声。转过头,我看到一个英武的警官骑着高头大马慢慢走在我身后,这个警官我见过,他是这个小城里一个显眼而特殊的景色。
“Hello!”他微笑地招呼道。
“Hello!”我也笑笑。
“怎么样?那本书找到了吗?”他用英语问道。
我有点惊讶地一愣,随即问道:“先生,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一本书呢?”
他接着笑笑说:“我们这个城市很小,所以来了陌生人很显眼。况且你说的那本书很有意思,小城的所有情侣们都在谈论它。”
我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城市,它让我想起一只美丽而善良的小鸟。
“好吧,祝你好运,你一定会找到的。”警官说完,点点头,从一个岔道拐向了另一条街。
足足凝视了两个星期夕阳之后,我必须打道回府了。虽然没有什么收获但这两个星期的休养却使我的身心感到非常的放松和舒畅。这天中午,我收拾好行装,按计划出去吃午餐。吃完午餐,我就准备前往机场。由于两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这个餐馆吃饭,侍者跟我已经熟了,所以当我在人群中甫一坐下,侍者就走了过来:“先生,最后一顿午餐,是吗?”
“是啊,回家,想家了。”我说,前天我告诉过这个小伙子我的行程。
“你要找的那本书呢?”他问。
“没有找到。”我笑着摇摇头。
“世事并不如人所愿,不过也许这个世界有时会有奇迹的。”侍者说。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就微微一笑。
一会儿午餐上来,是老板端上来的。放下之后,他并不走,只是搓着手,非常得意地说:“小伙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告诉我吗?”我奇怪地问。
他笑眯眯地坐下来,拿起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他说,“我有一个朋友,前天去另一个地方,他很偶然地在那个城市打听到,有你找的那本书,这是一个旧书店的地址。”
“真的?”我一下子叫了起来。
“请相信这个城市吧——”老板笑眯眯地说。
“太好了,太感谢了——”我一下子抓过纸条,再次大叫起来。
很偶然,也很幸运,根据地址,我在离多佛尔不远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那个旧书店。当我走进书店,在里面仔细地转了一圈,就发现一本厚厚的书恰好非常贴切地摆在那个店员的手边。《日落时分带来忧伤》,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准确的外文名字。拿到书后,我就坐在书店外的一张椅子上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因为年代久远,书早已发黄,但是它其中的有些照片依然隽永而美丽。那个店员好心地端来一杯咖啡,这里人们的善良常常使我感动。由于是外文的原因,我读起来异常吃力。两个小时之后,我的眼睛已经到了酸涩难忍的地步。太难了,要是米兰在就好了,她读外文几乎和读母语一样,是个难得的语言天才。通过初步阅读,有些情况我大概了解了。书的作者实际上出生在这个小城,但他在多佛尔度过了后半生。这本书就是他在多佛尔的“夕阳台阶”上写成的。
两天之后,我启程飞回亚洲大陆。在飞机上,我依然在读那本书。毕业之后我就从没这么刻苦过。越读我越觉得这本书所涉及的知识异常隐秘,首先这本书的作者远离我的年代,其次他钻研的问题又非常冷僻,似乎在当时就颇受正统科学的嘲讽,第三他谈问题时的背景知识,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他有时随便提起的名词,我竟然茫然无知。但也正因为如此,这本书给我带来了新奇与激动,它向我展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我越读就越坚信:解决问题的答案一定在这本书里,虽然目前我还不知道它在哪儿。
回来之后,我倒了一天时差,然后就给喻青青打电话。可打了十几次,对方一直关机。咦,怪了,喻青青业务那么忙,怎么会关机?晚上,我又开车去了一趟“樊亭37度”,可到了地方,酒吧一反往常的宾客盈门,一把大锁挂在门上显得异常寥落。第二天我去事务所,向老板销假,并且打听有什么活儿没有。老板一边研究着高尔夫球杆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先歇着吧,过半年一准儿有活。
我就这样突然完全孤独了。丁力走了,老刁走了,兴冲冲回来找喻青青,她也忽然不见了。我这半年的生活猛然之间出现一个彻底的停顿——我说的彻底是比我原来抱怨的孤寂还要干净,那就是从头至尾,从外到内,我再也见不到一个我熟识的人,就好像那幅备受嘲笑的现代派绘画:牛来了,把草吃了,然后走了,因此剩下的就是一张白纸。妈的,一张白纸!
可是人必须活下去,这种原始的赖皮精神一直洋溢在我的体内,经过短暂的彷徨,我决定购买大量的啤酒以及超级的外语字典,然后对那本书进行潜心研究。研究的第一步是恢复外语水平,为了这一目标,我又开始了以前重复了无数次的系统学习工程。
首先把室内的收音机调向短波,坚持每天收听外文广播。然后去一个图书馆借了一些五花八门的外文杂志,进行广泛阅读。第三,拿起过去背过的单词书,再一次狗熊掰棒子,从头到尾地翻起来。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十天,一天晚上,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这时我的房门响了。我有点奇怪,这个时候能有谁来?于是我警惕地走到门前,小心地问:“谁?”
“我——”一个细细的声音,有点孱弱地回答道。
打开房门定睛一看,原来是小林。她浑身淋得透透的,手里拎着一把花伞,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连头发上都滴着水珠。
“我惨吧,我能进来吗?”小林有些哆嗦着说。她的嘴唇都有些发紫,看样子是冻的。
“进来,快进来!”我连忙说。
小林确实被大雨浇惨了,她说她打不着车,是步行来找我的。我赶紧让她去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把她塞进被窝。十分钟后,我给她端上一大碗姜汤水,她靠在床头,伸手接过来端到嘴边,但她似乎被热气熏了一下,马上打了一个喷嚏。我马上递上面巾纸,她擦擦鼻子然后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待小林把姜汤水喝完,我把碗接过来时,她才说:“青姐猜你这些日子应该回来了,她让我告诉你,她遇上一点麻烦事儿,先去躲两天。”
“怎么了?是不是让‘雷子’盯上了?”我下意识地问。
“恐怕是吧,不过青姐说她能搞定。”小林说。
我点点头,其实我早就担心喻青青会遇到事儿,做她这一行不遇着事儿不正常,但我相信喻青青能躲过去,要是没这点本事,她也不会做这些女孩子中的老大。
小林要求在我这里留宿下去,她的理由也一样:为了躲事儿。我想想欣然同意,反正少伴,来一个人正好热闹。毫无疑问小林的到来给我带来了意外的乐趣,我们俩像一对情人一样过起了家家。每天除了做饭,收拾屋子,我们还安排了学习时间,我学外语,她偶尔翻翻建筑史,然后上网去。
每天傍晚我们都去散步,面对着夕阳,两个人走在荒草之间。一种生活的美丽油然而生。有一天小林挽着我的胳膊,头斜倚在我的肩头,有些幽怨地说:“哥哥,你原来的女友很美啊,她是干什么的啊?”
听了小林的话我不禁笑起来。在我卧室的床头柜上,摆着这个家中米兰的惟一的照片。照片中她洋溢着那种成功女性常有的成熟而典雅的笑容,小林每天都愣愣地盯着看,今天她终于忍不住问起了她。
“她是一个超级大白领,很聪明,我们曾经是同事。”我说。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呢?”小林问。
“她——”我想了想,这还真是别人第一次问起她,“她受过最好的教育,修养也非常好,会唱歌,会弹钢琴,有一种无时不在的优雅。只是我并不了解她,我从来不知她从何而来,她的过去怎么样。”
“她后来是不是不辞而别了?”小林问。
“是的。”我点点头,其实米兰的这种消失我早有预感,原因很简单,米兰虽然近乎完美,但她还是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瑕疵,那就是无论是她穿着衣服还是脱了衣服,她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上班的遮掩味道,或者说是某种耐人寻味的城府。
“那么,你现在还想她吗?”小林终于问到她想问的问题了,眼中闪起狡黠的光。
我微微一笑,想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是我心中的一块隐痛,只是从没人关心,因此无人提起罢了。可这时我非常偶然地看了一眼夕阳——真的,特别偶然,然后我的脑子忽然一闪,一幅景象霎时穿越脑海打断我的思路。我想起米兰在走之前的两个月常常摆弄那个镜框,不时地更换里面的照片,她还意味深长地点着即将昏昏睡去的我说:你要好好看着我哦
,千万别忘了呀——
夕阳。夕阳它毫无疑问具有探索人类回忆的功能!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在这个类似天方夜谭的故事中,不仅喻青青深陷其中,连我都一直在夕阳的照耀下不经意地回忆着。那天和小林的对话,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它使我在自己的回忆中无意中向前迈了一大步,发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我很快回到公寓,走进卧室,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木质的相框。米兰在相框中一如既往地笑着,她的眼神似乎在暗示什么秘密。我抽出相框背后那块薄薄的木板,一张纸条随着照片缓缓掉落下来。捡起纸条,米兰熟悉的字迹随即映入眼帘。她在纸条上写道:程宇,我要走了,和你在一起生活非常幸福。但是因为职业原因,我必须走。如果运气好你能看见这张
纸条的话,我们也许还有一次告别的机会。在纸条的最后米兰留下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看来,这是米兰的一个新的联系方式。怪不得,我后来疯狂地拨打米兰的手机,她却永远关机。我小心翼翼地拨通了电话,几声铃响之后,对方果然喂了一声。那声音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温暖。拨通电话之前我本来预备了很多话要说,可现在,米兰轻轻喂了一声之后,我所有的话都一下憋了回去,泪水却猛地涌了上来。
“喂,谁呀?”米兰接着温柔地问道。
“是我。”我简短地说。
“程宇,你终于打电话来了。”米兰似乎深深吐了一口气。
“我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我问。
“一年半吧,”米兰说,“你要再不来电话,我又要换手机了。”
“既然要走,就干脆走得彻底,你干吗还留下一个缝隙呢?”我忍着泪水问。
米兰沉默了一会儿,我能想得到她沉思时嘴唇咬紧,眉头微蹙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也是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给我们的爱情一次告别的机会。”
“你不相信爱情吗?”我痛心地问道。
“当然不,生活异常广阔,爱情从来都是沧海一粟。”米兰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点点头,想起米兰好像确实提到过,她曾经被爱情深深伤害,所以她有充足的理由不再相信爱情,她也许认为再美丽的情感不过是过眼云烟。这就是为什么她专业的精神和外表总是重重覆盖了她深情萌动的内心,这使她看起来永远像一个神秘而富有城府的白领。
“你干的到底是一个什么职业呢?”我问道。
“我是一个演员,不是电视或者电影中那种虚假的演员,而是生活中真正的演员,”米兰说,“我们这个公司一直在接订单,为了完成订单,我们必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在生活中扮演一个真正的角色。上回,我扮演的是一个建筑设计师。可是我碰上了你,这使我违反了我们圈子里的规则,我第一次和一个订单以外的人发生了纠葛。要知道,我们的行规是必须按照角色的规定去行事,不能产生角色以外的私人感情。所以,为了我的行业,我必须走,必须跟你一刀两断。”
全明白了。这一切是多么符合逻辑,符合生活的逻辑,爱情无法战胜行业。
“能见个面吗?”我问。
“算了吧,打一个电话就算我们相逢了,我的目的也仅仅如此——”米兰沉吟一会儿说
,“我手里的这个订单马上就要做完了,然后我们这个公司的人要集体离开这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接另一个订单,扮演另一群人。”
“你们永远要这样漂流下去吗?”我问。
“这不叫漂流,这是商业社会中的专业精神。”她说。
“那你们能得到什么呢?”我又问。
“我们得到金钱和尊重,社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比如一个工程,比如一个官职,甚至还有价值不菲的爱情。”米兰说到这竟然有些讽刺地笑了起来。
我笑不出来,在米兰微笑的时刻,我的内心忍不住刺痛起来。人们是怎么了?他们如今怎么对爱情如此不屑一顾?米兰听我沉吟不语,就问我:“又难过了?”
“是——”我说。
“你真是个孩子,男人永远是孩子,”米兰像一个母亲一样在电话那头低声安慰我,“记住一句话,日出时分忘掉忧伤。”
和米兰的对话结束后,我昏昏沉沉大睡三天,醒来之后一片寂然无聊。悲伤已经在睡眠中远去,实际上已经在生活中远去。我知道回到过去已经完全不可能,但我还是想再见米兰一次。
到了傍晚,一天之中人脑的第二个清醒高峰,米兰挂掉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跳出来,于是我想起了那本书的书名。很有趣,这两句话似乎一左一右站立在镜子的两面。我马上又给米兰打了电话,米兰的声音通过听筒依然温柔地传来,它使我觉得温暖异常。这一回我平静了许多,我唠唠叨叨和她拉起了家常,谈寂静的生活,沉闷的工作,还有新认识的女孩。我
没有底线地述说着自己的苦恼,米兰如同以往一般认真倾听着。这个电话很长大概打了两个小时,其间米兰换了两块电池,后来我就把合同的事告诉了米兰,然后提出请她帮忙。米兰沉吟着,并没有马上回答。
“帮帮忙吧,兰兰。”我有点哀求地说,“那本书叫《日落时分带来忧伤》,书很厚,读起来很难。你的外文好一定能帮得上我。”米兰又想了想,然后终于说,“好吧,我试试看。”
米兰答应了,我非常高兴。这是我的如意算盘,我想,只要她答应,我就一定能想办法见到她。可米兰也知道我的心思,为了不见我,她提出一个狡黠的折衷方案,她让我把书放在“咖啡共和”二层的一个书架上,旁边放好一个“咖啡客留书”的纸板,然后她再去取。
这当然难不倒我,为了见到米兰,我宁愿再次采取了守株待兔的笨方法。我每天很早就来到“咖啡共和”,坐在窗边一株植物的后面,这是个单独的座位。这个位置很隐蔽,刚上来的人一般看不到,但那个书架上的书却完全落入我的视野。我一整天一整天地盯着看书以及从书架前面经过的人们,他们大部分年轻,一小部分是中年人,老人只是偶尔才光顾,但就是没有米兰的身影。我和店员交待过,在我不在的时候,她就把书收起来,放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我了解米兰,她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办,她早晚会来拿这本书,所以我的这种做法可以保证我和书一直同在一个时空,因此米兰拿书时我一定会见到她,不管她是不是一个真正的演员。
但是,一个星期之后我失望了。米兰依然没有出现。其实这种失望是应该我了解米兰,可米兰也了解我,况且在智商上她远远高于我。她一定是猜到我会运用这种笨办法,因此采取了拖延战术。
晚上十点咖啡共和的灯光柔和而幽暗,我又在这里坐了一天。枯坐和发呆是我最擅长的,虽早已意兴阑珊,但我依然耐得住性子。
“你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吗?”这时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转过头,愕然一惊,原来是喻青青。“你回来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打个电话?”我问。
“为了怕出意外,我把手机扔了,又换了一个新的,所以号码全没了。今天我也是到这里碰碰运气的。”喻青青说着拿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
我点点头。定睛细看喻青青。我发现她的造型变了,头发拉下一绺遮住了半边脸,也许是灯光暗吧,脸色显得有些阴郁。
“怎么了,你的脸?”我探过头去问道。
喻青青慢慢掀开头发,我仔细一看,从她的左上额到左脸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怎么回事?”我忍不住惊叫起来。
喻青青撇撇嘴,似乎嘲讽又无奈地笑笑说:“代价,这就是生意的代价。”我轻轻嗯了一声,无言以对。
“这回去多佛尔有什么收获吗?”喻青青这时问。
“有,这回我发现了一本好书,”我说,“只是那本书很难读,但我坚信能够读懂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解决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就在那本书里。”说到这儿,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书架,谁知道这时我惊讶地发现那本书竟然没了。
我马上停止了说话,跳起来奔到书架前,那本书真的不见了,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我回过头看店员,她已经累得有些困了,正靠在台子上打盹。我顾不上喻青青,连忙跑下楼,冲向大街。夜晚的街道非常安静,偶尔有车无声而过,橘黄的路灯光寂寞地洒下来。这时,二楼的窗户打开了,喻青青探出头诧异地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我失魂落魄地说道。
回去之后,我一直懊悔,肠子都快悔青了。怎么回事,小心了九十九次,一次疏忽,就被她得了手。米兰这个家伙太狡猾了,她对付我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又是特别无聊。我成天泡在各种各样的游戏网上,和根本不相识的人下棋、打牌、聊天,实在无聊时,我就给米兰打电话。她大部分时间能和我耐心地聊聊,听听我对她的抱怨;偶尔的时候关机或者一直不在服务区。
米兰镇静中的冷淡使我渐渐平静下来,这次失之交臂的聚会让我开始想到自己的未来。未来会怎么样?看来米兰下定决心要离开我,连见上一面都不愿意。那么我怎么办?是回到那种孤寂和绝望,还是重新开始生活?
电话终于响起来,是米兰。她这一回是用座机打的,声音显得很清晰,一点也不缥缈。
“我把书看完了。”米兰说。
“有什么办法吗?”我连忙问。
“当然有,根据你的实践经验,我仔仔细细进行了阅读。我记得你说过夕阳具有回忆和召唤两个显性功能,这一点没错,可是在书的第427页我发现了另一点,”米兰说着,在电话那头翻书,一会儿她又说,“对,在这一页下面的脚注中提到了夕阳的又一个功能,这是一个最隐性的功能,那就是令人遗忘。按照作者的解释,这个功能是作者的祖父发现的,他是大名鼎鼎的蒙巴特勋爵。”
蒙巴特勋爵我当然知道。他说过一句非常著名又非常普通的话:自由属于人民。这句话我从小就牢牢记在心间。
“遗忘?夕阳怎么会有令人遗忘的功能呢?”我疑惑地问。
“应该有这种功能,我也是思索了一阵儿才明白。你好好想想,回忆与遗忘不是相辅相成的吗?如果我们面临一个黑白色的历史,回忆就是显性的黑色,而遗忘恰好是让人不注意的白色,它们合在一起才形成历史本身。”
“有道理——”我不得不点头。
“幸运的是,在这本书的附录中我还找到了运用遗忘功能的具体办法,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参考方法,估计你没注意到。”米兰说。
“运用遗忘?怎么运用?”我还是不明白。
“你这样的反应迟钝真是让我叹为观止——”米兰这时笑着在电话那头讽刺起来,“既然你所运用的回忆和召唤都是大海捞针,那么,我们不如让她选择性遗忘。只要她记忆的某一处被抹成白色,她还痛苦吗?她还需要她那个不知在与不在的姐姐吗?”
“对啊,这真是个主意——”我一下子恍然大悟,高兴地叫了起来。“那么怎么实施呢?”我又问。
“这个我来,”米兰老谋深算地说,“告诉我你一般看夕阳的地点。”
“就在十里烟树的夕阳台阶,你去过吧?”我说。
米兰听完轻轻噢了一声,我估计她这时想起了夕阳——不仅是十里烟树的夕阳,还有我们同居时照耀卧室的夕阳。
“你那儿现在有夕阳吗?”我这时忽然掉转话题问。
“有。我一直在看着夕阳给你打电话呢。”米兰说。她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语调渐渐低沉下来。这就是夕阳,它的繁复功能真是无可匹敌,任何一个再现实再理智的人——比如米兰,都会在不经意间被它吸引、召唤。沉默良久,我才问道,“那么你需要人手帮忙吗?”
“不——”米兰沉吟一下,然后说,“你忘了我供职在一个专业的演艺公司,我们有非常好的团队,他们都是生活中的演员,他们什么角色都可以扮演,而且异常专业。”
最后的时分也许就算是告别时分吧。
按照米兰的布置,我约好了喻青青,没告诉她干什么,只是说出去走走。用米兰的话说,我们将进行一次选择性遗忘的实验。我和喻青青在她的学校门口见了面,她让我陪着她去取照片,在学校旁边的照相馆,我们取出一摞厚厚的照片,那些照片很多是夕阳,夕阳在照片中令人十分沉醉。还有一些是照人的,那些年轻美丽的女子成为喻青青首要的捕捉对象。
“从来没有照到她吗?”我问。
“没有,只有那一次失败的追踪,”喻青青微微皱着眉说。望着喻青青有些忧伤的面容,我心想,快好了,一切快好了,不论金币还是姐姐,你将从此愉快地生活。
“你不是说找到了一本书吗?”喻青青抬起头又问。
“是的,我找了一群朋友,他们正在帮我研究那本书,”我说。
根据我的建议,我们又以无聊的方法坐起了公车。下午,车里面不挤,天然去雕饰的喻青青像极了一个大学生.她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乖乖地坐在车的前排,左侧的头发顺下来遮住她的一半脸。我和她并排坐着,如同往常一样相互沉默。车慢慢晃动,我在想,这也许就叫追忆似水年华吧,如果我能还给记忆一个纯真年代,那我就真的无愧于生活。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十里烟树”,在石阶上我们一同坐下。回忆的已经回忆过了,召唤持续一段时间也已接近尾声。“十里烟树”又恢复了正常,“夕阳台阶”重新变得安静起来。人们是很容易遗忘的,当他们受到召唤,回忆完碌碌无为的青春,就再一次忘掉痛苦与悔恨,加入到更加碌碌无为的人生当中。
夕阳非常安静,它悬挂在漱玉河的尽头,如同悬挂在所有河流的尽头一样寂然无声。左前方,有一个老人站在河岸边凝视着河水,右前方有一对情侣在轻轻谈笑,我想,这也许是一些普通人,也许是那些专业演员——那些米兰的同事。
注意后面,米兰在我来之前提醒我,她说,我们的方案将从你们的后面开始。因此,当我佯装眺望远方时,却把注意力全放在后面的台阶上。
“你说如果有一天夕阳不再落下去,人们将会怎么样?”这时喻青青问我。
“无法忍受,无尽的美好同样无法忍受,没有夜晚的生活也不叫生活。”我答道。
喻青青想想,一会儿又说:“夜晚?你说人是应该选择无聊的夜晚,还是疯狂的夜晚?”
“我一直是选择第一种,而你好像永远选择第二种。”我转过头说。
喻青青无声地笑笑,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自己左脸上的伤疤,似乎一直在回忆什么。
就在这时,水声忽然异常地响动起来。开始我没注意,但是水的声音不断地扩大,浪涛拍打起河岸。这时喻青青站起身手指着远方,惊讶地叫了起来:“你看——”
我抬起头,望向河流的远方。一霎时,我愣住了,从河的上游,一艘又一艘白白的帆船缓缓地却是不断地涌过来。我一下子想起来多佛尔那片水城之中那只静止的帆船,这些船就好像那只船浮动的影像。我从台阶上跳了起来,三步两步跳下台阶,然后踩着柔软的河岸向河边飞跑而去……
白色的帆船如同被遗忘的历史慢慢地飘过来,它们近了,更近了,然后我发现在一艘船的船头,一个丰姿绰约的身影站在那里,她卷曲的长发,脸上闪着柔和的笑容,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在风中楚楚动人。一瞬间,我似乎把生命中所有有关她的细节全都想起来了,她的美丽,她的职业的矜持,她的令人心痛的消失……
“米兰——”我发自肺腑地大叫一声。
船头的米兰似乎听到了我的叫喊,她冲我微微一笑,然后她的白帆船就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我奋不顾身地跨入水中,一步一步向河心走去。船继续涌上来,如同思念一般无休无止地向着我涌来。一个,两个,三个,我竟然发现在过往的不同的船头都站着我魂牵梦绕的米兰,她们一样的打扮,一样地向我微笑。
“米兰——”我再次撕心裂肺地喊道。
所有的米兰都听到了我的叫声,她们都伸出手,向我缓缓挥动。河水慢慢漫过了我的胸口,我不顾一切地向前走着。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我再不奋力向前,这个机会就会匆匆溜走,我和米兰将永远告别。
可是,世界上不会缺少的就是永别。
我最终倒了下去。我抵抗不住河水的冲力,倒了下去。我是向后倒去的,头像石鼓一样沉入水中,就在沉入水面的一刹那,我感到夕阳的温暖,它轻轻抚摸着我的面庞,一瞬之间打破了我眼中的泪水与面颊上河水的界限。我慢慢沉向底。我记得我一直是睁大眼睛的,阳光在很短的距离就被隔绝了,我在静默的幽暗之中漂浮起来,然后,无尽的船底在水中,在我清晰的意识中一一划过,我的最后的那一声“米兰”,奋力穿过河水,在河的上空沿着河面漂荡而去……
不久后的某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
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丁力就坐在我的旁边,忧郁地盯着我。我环顾四周,周围全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头柜。我试着活动一下身体,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
“还认识我吗?”丁力凑过来问道。
“当然。”我说。
“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丁力又问。
我摇头,问他:“为什么?”
“是别人送你到这里的,你睡了整整半个月。当然他们付了一个月的钱。”丁力说。
我听了更加迷惑,更加不解,我怎么了,谁又会把我送到这里?
“认识米兰或者喻青青、小林什么的吗?”丁力这时又问。
“她们是谁?”我反问。
“她们是你日记中的人,为了给你治病,我看了你的日记。”丁力说。
我努力回想着,在记忆中仔细搜寻,最后我说:“我对喻青青有一点印象,她不是一个你档案中的咨询者吗?”
丁力皱着眉听着,过了一会儿他独自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碰到了一个高手。如果没有猜错,她就是你日记中的米兰。她运用了一种已经失传的情境催眠术,选择性拔除了你的两种记忆。第一有关她的所有线性的记忆;第二,整体的有关某种情景的忧郁,包括里面的喻青青、小林什么的。”
一个星期之后,我出院回了家,是丁力送我回来的。在路上,他跟我说老刁在旅途中也出了事,现在也在医院里,他还得赶去把他接回来。说到这儿他感叹一句说,你们俩可真不让人省心。我轻轻哦了一声,想起了一把吉他以及我的这个兄弟。
回来之后,我的生活完全可以自理。我每天就是吃饭、休息,随着身体的转好,我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不过我的记忆似乎有个分野:我只能想起丁力似乎要出国,有什么事要交给我办,那个日期我隐约记得,但后面这半年我干了什么,就不知道了。但是还好,我很快想起自己是干什么工作的,这很重要,我打了电话给事务所,事务所老板信誓旦旦地说,再
等等,再等等,马上就有活儿了。
每天我都在傍晚睡醒,床头柜上的一个木质镜框空空荡荡的,我面对着窗外的夕阳总是在想,我忘掉了什么呢?那些事是不是曾经让我异常忧伤。
有一天,在睡梦之中,我被人敲醒。我从卧室中踉踉跄跄地走过客厅,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梳着马尾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你是谁?”我懵懵懂懂地问道。
“我是谁你应该知道啊——”她笑笑地说。
“你叫什么?”我又问,脑子里马上搜寻起来。
“叫什么都行,你要愿意,就叫我小林吧。”她说。
小林,我想了想,不认识,我肯定不认识她。但小林没等我说话,就自顾自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关了房门,然后走进卧室。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一起坐在床头,有些精疲力尽地看着窗外的夕阳。我点上一根烟,抽了两口,然后去拿钱包,这时小林瞥见,她伸出手摁住了我。
“付了,钱有人付了。”小林说。
“谁付了?”我问。
“青姐,她付了一大笔钱。”小林说。
“青姐是谁?”我又问。
小林看着我,她细细的眼睛之中涌出一股怀疑和一股伤感。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然后说:“你忘了?你真的都忘了吗?你曾经帮过青姐,帮她找过一个人,所以她对你非常感激。”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我说。
“她跳楼了。”小林说,“她这一辈子跳过两次,第一次是她姐姐不让她去坐台,她决定以死抗争,于是跳了楼,可她没成功,几乎毫发无损。第二次,就是前一阵,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疤痕,于是她又跳了楼,这一次她成功了,身体的所有部分几乎摔得粉碎,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我若无其事地听着,显然小林在讲一件与我毫不相关的事情。小林看着我麻木的样子,然后有些忧伤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哥哥,你怎么变得这么酷。青姐对你真够意思,她走之前,特意告诉我去看看你,她说你病了。为了你,她给了我不少钱,所以我就来了,虽然我这辈子恨死她了。”
小林说完,站起身开始穿衣服。她玲珑的身体,小小的乳房,像一条小鱼一样在我面前晃动着。很快,小林穿好,又细心地把头发重新梳过一遍,收拾停当,她拎着手袋,走到依然靠在床头的我的面前,说:“哥哥,我走了。”
“好的。你走吧。”我干脆地说。
“永别了。谢谢你曾经给我的快乐。”小林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低下头在我的额头深深一吻。
小林走了,屋子里重回安静。我慢慢站起身。独自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夕阳。夕阳无限宽广而美丽,它无声地照耀着人类,无论他们欣喜还是悲伤。我就那样凝视着,努力回想,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很久之后,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伤,不知为什么,没有回忆的痛苦,没有召唤的忧郁,我就隐隐感觉到一定有什么在我那段空白的生活中被隐藏起来
。这时,抽象的我,再也忍不住,具体的泪水夺眶而出,它们奔涌过我的脸颊,飞速地落到地板之上。我的脑海中慢慢闪现出这样一句话,一个女人在天际之外悄悄说:记住吧,日落时分带来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