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月 高 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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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怕,狼来吓。一路上磨蹭到了天傍黑才回到村里,还是有人问。王布众硬下心来:总得过眼前这一关,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只管朝前走吧。
路口槐树下,黑影里烟火明灭。王再能像个长颈鹿一样的影子,守候着。
“布众,看分回来了!”再能的腔口听着又平淡又关切,可又透着精能自信。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不中。你听,“布众”,不就是“不中”吗!一村娃儿三年都不中,你那女儿本领能有多大,别看你是个教员。“咱雪考得咋样?中了吧!”
腔那么高干啥!王布众早有准备,实话实说:“不咋样……不老好。”自觉话音里揉着一丝无奈,不硬气。声高了一些,补充说:“五百多分。”
怕啥!全村人有资格考学的也不过仨,仨人里只雪一个女儿。你那俩娃一个也不中,只能去窑上烧砖。
“五百多?”紧逼着问。看你走路的劲儿早就知道不中了。
“五百五!”
“今年录取分多高?”
“报上说五百九。”
“噢……错三四十分哩。别愁!有门儿幸许能上。”再能是副村长。副村长的口气自然不一样。
“上不了学照样过嘛!”
“攥劲吧!跑跑!需要啥,给我说啊!除了再要一个儿,嘿。”再能站起身。他管的是计划生育。农村工作两件事,批宅基地管生孩子。
再能管计划生育,就是上房揭瓦,多要孩子的人家也不恨他,知道他私底下帮腔说话。做人做到家了。
这种时候,你遇着难题不兴头的时候,人们倒是宽厚的了。
村西树稍上空留着毒日头滚过的白印子。当头天空就像瓦盆倒扣着,又像一个蒸馍笼。
王布众不讲究教师的形象了,脱下衬衣搭在胳膊上。知了那么多,都藏在黑影里对着人扯嗓子叫:知了--知子--上大学的事,家家都萦心。
进了院门,见小霞正在赶鸡上架,撅着屁股。听到他的声音,小霞像是吃一惊,打了个颤,弯着腰,直盯盯地对着丈夫。一会儿,她就约摸出来了,从丈夫的镇定的神气上。
王布众扯过一把小竹椅,像袋面一样戳下去。椅子吱吱地叫。
“吃饭!”他说。
小霞“唉”了一声,朝厨房走。随即锅铲碗筷嘁里咔嚓地响。
“雪哩?”王布众问。
小霞端出饭来,对着西屋喊:“吃饭了。出来吧!”
大成从上屋出来了,圾拉着鞋,手里抓着一本书。
小霞一把抓过大成的书,带着气:“光看这些不吃劲的书!啥个武侠,有个屁用处!塞到灶火里头。”
王布众瞪了小霞一眼。真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小霞不服气地松开书,走进厨房。
雪还没有出来,没有像往常一样擦桌子端饭。
“雪,吃饭了!”王布众尽量像平常那样平和地喊。
屋里传来一声轻响。
王布众站起身,走了二步后停下来想了想,缓缓地走进西屋。
雪的影儿。她趴在桌上。
王布众坐到床上。好一会儿都不吭气。为了高考,雪下的劲儿真是不小。回回来看,都是趴在这张小桌上用功。瘦得衣裳像古人的,飘。得给孩子些安慰。考上考不上,都是自己的女儿。
“雪,分我看了,跟咱们估算的差不多。五百五十八分哩。县教委的人说,咱乡也才十来个人上了四百九的建档线。咱的档案已经提到市里去了,市里已经定了招收的地点在龙池。”市报早在十来天前登出大专录取线是五百九十分,文科还高,是六百二十分。
女儿双肩抖个不停。哭得更厉害了。
“雪,你尽到力了。县里老师说有希望。咱得跑跑。”要是女儿七八岁,他就会抱起来。女儿够争气了。“上不了,也没有啥。学到的东西在咱身上。”
上不了,雪就惨了。再不能考了,已经是第二回了。女娃儿,就得找人家。生娃子,喂鸡,她妈小霞就是样板。女儿的身体可不一样,受不了苦的。官家庄村长的儿子看上了雪,雪不答应。那孩子不错,能开车,会倒腾。官家庄村长说了:“女儿能上学,咱就不提这回事。万一上不了学,可得跟咱结亲家!”王布众哈哈一笑搪塞过去了。如果上了大学,自然找个朋友是大学生,起码是个城里人,后代过上高质量生活,她的兄弟也有个照应。这,无人不知、明摆着的道理。
门外,天全黑了。小霞拉着了院里的电灯。知了声不绝,稀拉了一些。狗叫了几声,有气无力的。突突突,拖拉机开过街道,震得人心慌。门咚的一声大开,亮出了一个高腔:
“霞,布众哩!”
小霞她姐来了。
王布众赶紧出来陪着。
“布众,听说咱闺女考得不赖嘛!”大霞身量倒不比小霞高大,但比小霞有主见。
“错三十来分,不好说。”
“能上,咱就跑。你那年要是上了学,小霞她们不都有城市户口了!都怨你爹,早不得晚不得,你正复习考试他得了绝症。上!掏钱上!我也出一份钱。咱几家亲戚都没有一个学生哩。”
大霞家其实也是个穷家。丈夫老实,受气。大霞女人家只好出头露面地跟人争竞。她捞出脸盆里的毛巾,下劲拧了一下,擦擦脸上脖子上的汗。擦着说着:“要想不受人的腌杂气,衙门得有自己人。”
小霞净说些掉底话:“化几万,供女儿,不二年就扔了,嫁给人家了。”
“说的是啥话!”大霞不满,坐下了,压低嗓门说,“小点声!”
小霞又说:“只怕上不了。”
“上不了?!我听说,只要有钱有门子,就能上,捡着大学上。复杂着哩。光坐在家里不行。”大霞双手抱住一个膝盖,提起一条腿。
说得轻松。王布众不由得看看院子里的东西。跑,要钱用,起码不得二千块!听说供一个大学生,一年至低就得三四千块钱。工资,一月才有二三百。除此外,就是地里种的一点药材,小霞喂的猪和鸡。明年,得喂头牛了。还得想法,用点科技,做点生意。读一辈子书,用不上白搭。何况……
“这送钱,不地道吧!”王犹犹豫豫地说。
“哎呀!你呀,你呀!真是个书呆子。啥时候弄通社会,弄通人!?”大霞说,“人家只怕你不送。你不送,人家不知道你究竟想不想办事,就不放在心上。”
是呀!没有事的时候,嘴硬,清高。遇到过不去的门槛,叫你盛不成!你想叫人家给你办事,不给辛苦费能行。
大霞临走时丢了句话:“这会儿,就看你这当爹的了!”
王布众瞅着饭碗出神。半天,瞪着小霞说:“还不给孩子送饭!”
小霞早等着这声令。
大成眼瞅着门外,急着跑出去。
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将来咋办?要是她姐有能耐,还能帮扶。
大成知道眼前不是跑出去的时机,留心爸的脸。
王布众坐在竹椅上看天。空中亮着几颗星星。飞来飞去的影子,是吃蚊子的野壁虎。
跑!这个家,几十年,几辈人,好容易才得一次向上走的机会。花钱就花钱。借。
大成瞅出了空子。爸正在楞神,额头、脸上汗珠闪亮。大成慢慢挪到大门边。
“跑!”
大成吓了一跳。只见爸仰着脸看天。
“跑!看当爹的了。”王布众只管自己地说着。
大成溜回来,躺倒在凉席上。
小霞闻声从西屋里走出来。连雪也扒着门口看。
王布众站起身:“明儿一早就跑。”
西屋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王布众“粮草先行”,决定上亲戚的门去寻求援助。大霞一大早就拿过来五百,说是他姨父当小工挣来的,再想办法。
头一家,上孩子的姑家。他姑父不好说话,不过有家底,小饭店开了三四年。
镇上人不多。远远地看见那家小门脸。
门口靠着一块烂面板,上面贴张纸写着“牛肉面,一碗3元,饺子一斤7 元”之类的价目。
门口走出了他姑父号。光头。眼窝深。见了王布众,只是点点头,就要回去。
王布众赶紧几步走过去,说:“号,有点事。”
“啥事?”号最怕亲戚找他,因为亲戚找他大都是为了钱。说是借,只是没有还期,猴年马月也还不了。只能他去找亲戚才划算。不过,亲戚也有亲戚的用处,东头一家店闹事,骂街,气得他几天吃不下饭。那家还不罢休,找人来砸门面。号一声招呼,亲戚来了几十个。派出所都慌了,匆忙调解。办事都是王布众写的文词。
王布众顿了一下,毕竟是教师,何况还借过一千多,那回是娘去世办事用的,说三年还没有还。到底还是说了:“雪考了五百多分哩!”
“噢。分下来了?不少嘛!”号眼窝里有光。“进来坐着说。”
冷锅冷灶,一个客也没有。镇子上光饭店就有十几家。号也没有啥靠山,镇政府只有一个管林业的干事是号的哥们。
咋张口?不说又不行。
“号……”张张嘴又停下来。
号一听这腔就知道是啥回事了。眼窝扭过去分附孩子:“大楼,火捅开给你舅下碗面。”
“不了不了。我吃过了。”王布众有记性,没有事就不在这里用饭。“号!”
号看着他,担惊受怕、强自镇定的样子。
“雪还差几分,看来得花些钱。我想先借你点,年下我卖了猪就还你”王布众尽快地说了出来。
“噢……唉,孩子上学是大事,咋也得供。实话说,你也知道,这镇里头儿们吃饭就在我这里赊了上万,我几回都想把这铺子停了……”号又开始了他叹苦经。
王布众想抽身走,又怕给号弄得下不来。谁叫自己没有能耐。当年要是硬去考,也上了大专。为了进大医院治娘的病。到头来,娘也没有保住,自己的、家庭的前程也丢失了。
号一直看着他:“你说,需要走啥路子?”
“县里,市里,学校,我都想跑跑。”
“跑,就得花钱。趁着看吧。我拿个五百。再说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咱几门亲戚还没有一个上大学的料,供一个也叫人瞧瞧。晚上我过去,去你那儿。”
王布众是想在他那儿借个二千块的。话也只能到这儿打住了。唉!谁叫咱没有能耐。听说号跟人赌,下一回大注有一千。求人难。要能叫人求咱就好了,也出出气。雪上了大学,总有这么一天。

当晚,王布众上了城,找县教委专管招生的赵小明,从黑胡同里一直摸到他家,只觉得豁然开朗。
赵小明的家像模像样。门口有门铃,门上有小窗,门里有狗叫。灯光从门缝透出来,看得见门牌号和白玉石凿出来的吉祥对联。赵小明教书不咋的,拉拢钻营倒是一把好手,这种人在社会上永远吃得开,在县教委最吃香的部门――招生办公室当副主任已经有四五年了。在市里、在省市各个学校都有关系,非他才能办成事。县里几个领导的公子小姐上学的事都是他经手一力跑成的。听说,他可能会升。
王布众是通过城里的同学认得他的。那是一次开会,老同学向他介绍了赵副主任。赵副主任哼哼哈哈的,突然像是想起来问了一句:“你们学校的总结是你写的?”王布众点点头。赵副主任留意地看看他,估摸了他的能量后没有再说啥。王布众一直存着一个“千里马遇伯乐”的幢憬。后来,赵小明到过他的学校,没有说什么,尽管王布众一再有意靠拢,尽心尽意地接待。
有人朝门口走来,问:“谁?”声音怪好听的。听说,赵小明离婚后找了个分配来的大学生。
“我找赵主任……是朋友。”王布众用了一个窍。
估计“朋友”二字顶了用。门开了。女子的光彩让王布众黑影里也不敢正视。
赵小明也是人,王布众也是人,一个天上,一个人间。
王布众一下子像走进了一个精致的世界。地方也不过三分地,和自己的院子一般大。内容大不一样,顶得上自己院子几十倍。光地面,白石籽路,圆石桌,根雕的小凳,这些都还没有认清,三层小楼的前厅已经把人耀花了眼。金碧辉煌,王想起了这个词。三色花纹水磨石地面,大吊灯像一团冰雕,大镜子和工艺壁画各占一面墙,都有二米多长。大厅连着三个小房间,都有光透出来。
王布众把手提的酒烟放在门边。
女人像没有看见一样。女人问:“您贵姓?”
王布众慌慌地答:“免贵,姓王,是社镇一中的老师。赵主任哩。”
“下午喝了酒,躺着。我叫他。老赵!”
“我等一会,等一会。”
“都是教师。别客气。老赵!”女人还走进去叫。
听到拖鞋的声响,王布众赶紧站起来,满脸堆起真诚、敬仰的笑容。不由地出现了一个念头:“这不正是书上讲的媚笑吗!”
赵小明走出来。方方的白脸盘上挂着平和的笑意。机敏的眼睛。三十来岁的人竟还像是年青的小生。王布众想起了大镜子里自己的尊容。黑红,皱纹,有些驼的背。大不过赵小明几岁吧。
赵小明打了招呼,埋怨道:“才开了一台电扇。再开,对准王老师。倒茶。”
王布众只能“不不不”连声应付,感激地看着女人招待。
女人是文雅的,不吭声干完事就进入了里间。
怎么说呢?随口说吧。“暑假你也不能休息,身体还不错啊!”
“喝酒太多了。不去不行,会说咱‘盛’!真要是喝,早就有病了。我来了点花招。”赵小明一笑。当头头,见世面,果然和一般教师不一样,能。显得平和。
王布众决定拿出老同学的面子来,自己和赵小明有什么情义呢,还不是凭老同学。老同学怀成在工商局工作,他们互相用得着。怀成说,你只管找赵主任去,我们是哥们,你们又在一个系统。你让我一块去,真是不懂行――我去你咋行礼,人家接?现在的人办事送包,都不让第二个人在跟前。送百儿八十的酒烟不顶用了。起码得上千。
赵小明说:“噢。怀成下午还给我来了电话。要不,我早就避出去了。找的人实在是多。其实,关键是看孩子的分嘛。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到那儿去了,按计算机登分排号录取。”
王布众说:“赵科长,我看你们的作用也很大,都说不是你,咱县的学生不会有一百多能上学的,至多七八十个。你一去,就能多上三四十。”
“那倒也是。我能不为咱县人出力吗!落埋怨也得干。”赵小明接受了王布众的拍马。看来,拍马要实事求是。
“今年还得看你。”
“我不想去,县长非让我去。唉。”当干部的人大都是这么说的。明明自己运动来的美差,却说是什么头儿强制的。“你的孩子多少分?”
“四百五十八分。理科。”满怀希望,不由自主地盯住赵小明这希望所在。
说到了节眼了。
“差几十。危险。只能说有一点点希望。”赵小明沉重坦城地说。
王布众心里一沉。有一会儿无话可说。
赵小明同样沉默不语。他取出烟,让王布众吸。
王布众摆摆手。好烟。比他王布众拿的还好。红塔山。一百多元一条的。人生又一个关口到了。这一回,可不能像上一回娘生病时那样了。要抓住。他期盼地望着赵小明,恳求道:“赵科长,我只能求你了!想方设法,帮我个忙。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觉得眼眶热热的。 这算个啥。也是个教师!也算个有过志向的人!人落到了这地步。为了孩子,老子就不说什么了。谁叫自己不会混呢。一举一动,和人家赵小明差了多大距离!
赵小明腿翘着,嘴里说:“哎。王老师,不要急。咱尽力就是。都是教育上人嘛。谁都有儿女嘛。”
“有啥活头吗?”王布众说了又后悔。不是靠人家嘛,还多问。
“争取吧!”
又没有什么话好说了。王布众真羡慕那些谈笑风生的能人。在社会上干事不会说可不行。当教师倒是能说,能对着学生说。对了,自己也是研究过心理的,说话要抓住对方的需要。可是自己的需要对方能抓住,赵小明的需要,王布众就不知道了。肯定是升官。这方面,自己连一点能耐、一点关系也没有,要有,早就用到了自己身上。能写个消息、写个总结,就可以干个秘书。可是,早先不但没有机会,自己还看不中秘书工作,总觉得教育有干头。
还是赵小明先说:“我只能说:给你争取。九点,我还得去个地方。”他准备站起身了。
“赵主任,全靠你了!”他只会这么反复地说。
“嘟……”
王布众一惊,眼睛四处找电话时,看见赵小明从腰间取下手机。
赵小明对着手机回答:“好,好。我马上就去。你们先来着。”
来什么,喝酒,麻将?自己一样也不行。正事要紧。
他掏出一张纸条,乞求地看着赵小明:“赵主任!这是孩子的号码和分数。”
“好,好。放在茶几上。放心。”赵小明欲起身的样子。
王布众望着赵小明,紧急地想着心事。这钱……自己还没有送过这样多的钱哩。人家不收咋办?不会捅出去吧?贿……自己是老师。心,再不敢“实”啦!
“赵科长,我听说,办事要花费,市教委和学校都要用钱,招生的教师要买点饮料。这点小钱,你拿着。”王布众果断地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只有五百元。管他呢。总有个定金吧。如今世上办事,不用钱就是说空话,委托人也会捣人。
赵小明笑笑:“王老师,不要这样。这多不好。人知道了会说的,都不好。”
“都有事嘛。”王布众满脸诚恳。“我听说了,别的县也是这规程,一个考生交五百元。”
“咱们都是教师嘛。不像社会上的。社会上的倒是要拿一点给招生人送礼的费用”赵小明依然客气,但力量已经减弱了。
王布众赶紧站起身,将包包放在玻璃茶几的下边:“多劳你!多劳你!”
赵小明说:“王老师,近人不说远话。根据你孩子的情况,还得跑跑大专学校。有人送有人接。话只能说明到这里。”
“对对。你指点的是。”
王布众出来门,方才觉得压力减轻。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星,晶晶亮。有一颗就像雪的眼盼望着他。
唉!办事难。正在自怨自叹,身边擦过二个人影。一对夫妇,掂着大包的东西,走向赵小明家。自家下的本,不会有人家的多,遇着机会,俩选一个的时候,拿事的人当然选人家了。放在自己也会如此这般的。他又觉得前程很渺茫。还得下劲跑。

在县城里找了好几个亲戚同学。凡了解点上学事情的人都鼓励他“跑”。“跑吧。钱白搭进去也得跑。真不行了心里也不后悔。万一行了那就不说啥。”都出主意,找关系。有的提供了市教委的熟人情况,住址,电话。还有的当场就打了电话,增加了新情况。说是招生的一个头儿收钱,一般都能办成事,让孩子上一个学。如果不行,人家不是干脆不收钱,就是过后退钱。讲信用。怀成听了王布众访问赵小明的结果,想了想,说:“咱老同学不说逛话。我看他这一头不牢靠。再找一头。师范专科学校一个系的副主任,是后大街黄家的女婿,听说会去招生。你去找找他。”于是,又找黄家,没有拿啥值钱东西,二包点心。这家大人好说话,说了女婿的地址。怀成说:“去吧。赶早不赶晚。万一都上招生点了,就是马后炮了。”
王布众回到家里,经过了一番筹备。钱,钱。钱是最大的麻烦。他已经下了决心,这场事过完,要在县城想法做个生意。不能光守着黑板讲台了。观念要改变。思想要解放。这还是挂在人嘴上的口号。人活在世上,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啥才是好,是能耐大不大的问题。羊好,牛好,最终是一刀肉。
小霞和孩子的姑一起逼着号:“孩子上不上学,我们都还你。凑个一千二千的。两年还行不行。”号只好应承,隔了一晚,在王布众上车去市里时掏出了五百块钱。
雪也要去。王布众说:“在家看书。”雪点点头,一抬头望着他的眼里满含着泪。
王布众揣着将近二千块钱,心头压着重重的石头,走上了路。日头很毒,照着王布众去走门子。这样的事,他干的不多。干的多了,他想就不会这么想了,就习惯了。全世界都是亮光光,热烘烘的。
先找了市教委那个人,是村里人的亲戚。十分利量地撇了一千块和一张条子。按份量,这一关最重,起作用最大,因此钱就要多一些。因为是市招生办的人提档案,尤其是招到最后的关头,提给这个还是那个学校,都有轻重份量的。出来门,就觉得心里实在了好多。
学校也有关系户,常常要档案,这样两边都要照顾。这是市教委那个主任级科员说的。
蹲在街边,吃着大排档的面条,忘了滋味,心里揣摸着,给师范专科学校的人买些啥。
走了一段路,确定下来。那是在一家商场外面,看见几个人提的大包小盒子,猛想起都是同路人。紧忙走了进去。
商场专门为礼品类商品安排了一片地方。什么礼品都有。讨价还价,居然能从一百来块压到五十多块。什么燕窝、人参,好多没见过。人都传说,这里的东西,冒牌货多。反正要的是好看,拿得出手。后来,王布众选取了二筒奶粉,二条烟,二瓶罐头。合计二百来元。
走出门,想想,是不是有点少。步子慢起来,后来就停下来。不少了。顶自己一个月的收入。哎,不能以自己来衡量。不过,听说这个教师年轻,三十来岁,尤其是他老丈人说他书生气。这就好办了。抬起步子。
下午三点的时候,王布众已到了师专学校的门口。他蹲在路边荫影里,观望侦察。是不是晚一点去不让人见,去哪儿熬过几个钟头呢。只见学院门口人来人往。没有想到!应该想到的,自己的脑子笨。你想,虽然是暑假,但这些天正是走关系的时候。你看,还有小车停在门口。西瓜摊就有两个。人都是大包小包的,还有的拖儿带女。好像一所市场。真是怪!如今这世上,走门子最公开的反而是高等学府,大鸣大放,理直气壮。王布众感到一阵难受,要是当年参加高考,他也会是这里的一员,也有人打听有人送礼。悔呀!
他站起身,腿好麻。拐着走了二步,怕人笑,定了几分钟。哎,范进,实际上范进都不如。挺起胸来,直往里进。
门口有盘问的人,戴着大盖帽,紧着皮带。其中一个,眼光很毒,像是个头儿,喝了一声“站住”。
王布众乖乖地立定了。到底是教师,不像老农那样害怕。
名字、地址、访问的人,都记录在案了。王布众于某年某月某时,送礼走门子到了学校。没有想到自己是这样第一次走进大学校门的。
校园就像公园,住在这里那是前辈人积的德。自己不行了,要看自己的孩子了。孩子要能上学,能留校,自己老了就能来这里养几年。当然不会光叫孩子养,可以搞点家教之类的事,起码教好自己的外孙吧。要叫孙辈考研究生、博士生,出国,留学……路边是绿油油的灌木丛和姹紫嫣红的花圃。大楼有七八层高,上去准会晕头转向。一个学生也没有。走来走去的都是外人的样子,间或有一二个送人的学校干部教师。小车从身边擦过去,看来它来这里也是求人的,不敢乱鸣笛。
问了二个人,摸到了要找的楼旁。看看四周,几个人影,没有人注意自己。再说进到楼里,外人不知道是哪一层哪一户。上。
到门前了。门是木门,红漆,靠中间一道裂缝。好,直觉告诉他,不是豪华的家,他的礼就不会显得少。人也会好说话的。要是校长书记的家,那就不会好进了。轻轻地敲了二下。
门里传来脚步声。门开了。眼镜后面一双深邃的眼睛询问他。
王布众脸上布满笑容:“是唐老师吧。我是从你岳父那里直接来的。我姓王。”
开大了门。
“噢。电话说过。请进。”唐老师让开身。
王布众的礼品盒扫着了唐老师的短裤。唐老师说:“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不必要。你还得拿走。”
“不算啥。算不了啥。都是这样。”王布众没有想到这么个话,只好随口回答。在门边的角落里放下了这些东西。好了,注意到了。
“那坐吧。坐沙发。”没有笑意,语气倒平和。
坐下了。掏出香烟,先让唐老师:“吸一支。”
“我不会吸。”唐老师说,“也就不给人备烟。”
四处看看,没有别人。就问:“家里人呢?”
“游泳去了。游泳池。我在家里写东西。你说的是女儿上学的事吧?”
“对对对。”他直看着唐老师,连连点头。
唐老师有三十五六的样子,常年累月伏案读书的人都有的那种背。浑身是静。屋子里没有什么时新家具。缝纫机,彩电,大红木柜子。一张小书架。更多的书摞成了二大堆,青布遮不严实。
唐老师坐在对面的小竹椅上,平静地说:“你女儿的分数,你也知道怎么样。不过,据我看前几次的情况,上大专有希望。几次招生都是公布的录取线比实际的录取线多二十分上下。先招重点,然后是本科,接着是大专,紧跟着是电大一类,最后是中专。有的吃香的中专早就满了份额,譬如公安类、财会类。这就需要市教委或者学校有熟人。你女儿上我们师范学校,有希望。”
没有想到这种回答。市教委那个人只是说试试。在县里、镇里办件事多难呵。求爷爷告奶奶,爷爷奶奶就是不松口,等你出够了血还不说个利量话。看来唐老师是书生气,不通晓办事的诀窍――不屑于那么做吧。王布众屁股向前移了移,自己觉得嘴笑得有些大了。
“唐老师,全靠你。到底是咱县的亲戚。你说咋办就咋办。”
唐老师笑笑“尽力而为。”
“唐老师,你什么时候去招生?”
“还有十来天。”
“我那时也去。唐老师,你多照应。”
“不用了吧。我会记着的。”
“我去我去。”
“那你看吧。哎,我差点忘了。现在师范学校也有一种正式生之外的名额,叫自费生,每个学生每一年交学费3000元。录取的分数线比正式生实际录取线低20分以内。今年实际录取线可能是570。那你女儿就差10 几分了。如果上自费生还可以,即使自费生也名额有限,好在我们去招生的人大约会有一个名额的。你看,如果正式下来的名单上没有的话……”
一年3000,二年就是6000……虽说早有耳闻,但一搁到身上,这分量不轻。王布众沉吟着不好回答。
唐老师深沉地看看他,理解他的心情:他穿的是通常人的白布衫,揉皱的,看来二天都没有洗涤,上面有隐隐的灰尘和黑印迹。这就使黑红的脸和脖颈反衬不大。人很瘦,不像顶得起农活的人。也就是比唐老师大个四五岁吧,可是就像五十来岁的人那样沧桑,一条条贯穿脸面的深皱纹。眼袋不小,呈现出不正常的黑色。
王布众开口了:“实话实说,唐老师。钱,我除了俩工资,是没有别的啥来源。求你要能收个正式的,少掏些学费,就是大有恩于我家。”说时,眼睛又有些热乎乎的。没出息。四十大几的人了呀!可不敢丢人。
唐老师看来感动了,他也不是富家子弟:“你放心,我只要有可能就按正式的收。不过,也确实要按分数收的。比实际录取线低的话,能上自费上自费,上不了自费就没有办法了。上中专的分数,不比上大专自费的低,有的还要高。总之,你现在就定下来。”
“上。自费也上!”王布众下了决心。
唐老师说:“那咱们到时候努力吧。话只能这么说了。”
“唐老师,”王布众想这时候一定得说几句感激的话了。“你真像个大学老师。出的成果不少吧?”
“ 不多。”
“我听说不少。哎,将来得向学学。咱都是教师,可是我们没有这份心思,你说俗不俗。你要有什么课题,叫上我们帮个忙也行。”王布众尽量真诚地说。
“好。教学实践出真知,农村实际情况很重要。我有题目就联络你。先看你女儿的事情怎么样吧。”
唐老师也没有什么话了。他的眼睛开始向着书桌扫瞄。
该走了。这钱……还是拿出来。大事要紧。
王布众郑重其事地说:“唐老师,没有想到,你这么帮忙。现今到哪儿办事都要请人花费。你听我说,一点小钱,你也看不到眼里,拿着请人吸烟喝饮料。”
说着,取出了五百元的小纸包。
唐老师像烫了一下,伸出手当作盾牌,脸色严重:“不要这样。”
“都是这样嘛。”
“不能这样。我们是读书人。”
“都一样。都得办事。你也要托人求人。”王布众站起身,向唐老师的怀里塞。
“我也送过礼。我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我不想到社会工作,关在校园里光做教师好一些。你收回。”唐老师委婉地回绝。
撕撕让让。
唐老师换上一脸生气的样子,坐下去:“我不需要这些钱,过起日子来舒畅。知道吗?”
王布众只好也坐下去,手里拿着包,不知道怎么办。
唐老师尽量温和地笑:“好了。不要再这样了。我体谅你的心情。”
“那,那……”王布众觉得自己太低下了。可是,社会已经走到那一步了呵!过去自己也是同样的,那书本里大道理不适用于生活,他是经过千锤百炼才清楚的……收起来也好。天下之大,总有几个按书上大道理行事的人。再纠缠下去,这样的人生了气反而弄巧成拙了。
“哎呀。哎呀。啧,你真是,真是。”王布众不知道用什么词语稳妥。“咱就是算是朋友了。以后有啥事,记得王布众这个人。”
“好。”唐老师想起了,还没有倒茶:“我倒点茶。”
“不了,不了。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今天结识了一个人。招生的时候,我一准去。我争取进到招生的大院里。”
“只怕不好进。你在外边,我争取把消息告诉你。”
“好好好。我走了,有啥咱再联系。”
唐老师站起了身,把那些礼品看了看,提出烟来:“老王,我不吸烟。这烟也够贵的。你拿走。”
“不不。那能呢!”王布众双手推让。
唐老师坚决地说:“不好看。这么多东西。你们不容易,我知道。回去找个小店处理了。拿走!一定要拿走!”
王布众尽力往门口处挤:“不能不能。唐老师你这人太过份。瞧不起人是不是。”
“不是这意思。我清楚。这烟非拿走。”唐老师挡着门。
实在是没有办法。再让会恼的。好像看轻了人家。看来,他是个纯文人。没有经过事。好吧。
王布众掂着二条烟走下楼。回头看,唐老师站在门口,笑着。王布众站下了,伸出一只手,用力挥挥。啥话也不再说。走了。

一年三千。一年三千……一路上,脑子全被这笔大钱占据了。坐在车上,售票员查票,一连问他二声,他都忘了回答。声倒是听清了,可是脑子就没有注意更别说理解问话的意思了。楞过神来,赶紧掏出了票。
三千,有什么办法挣一笔外快。卖血。人家看自己瘦成干骨 头棒子的样子也不会抽。生意,不好做,不好做也得做。朝前走的路,没有一条是平坦的。天快黑了。人也快过中年了,担子真是越来越重。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做自己的依靠了。他只觉得自己孤单单的。一阵凄凉的心情涌了上来。
暮蔼中村子的影子横在眼前。好像是十来岁的时候,母亲守在村口,一声扯着一声地喊他。声音回荡着,好久,好久,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那是一个女人唯一大喊大叫的机会。总觉得那叫声里有一个人很深的欲望的解放。父亲吸着旱烟,坐在家里聆听着他的音讯。弄不好就会挨一顿打。谁让他跟一群娃子整天在河滩里耍水。王布众的眼湿了。
父母的坟墓都躺在北边土坡上。他自己也没有多少年了吧。到那时只怕没有地让他躺了。人这一辈子都干了些啥。小时候看书,书上好多能干的人,自己心里还瞧不上,想着自己能干得比他们强。现在呢?老来始知世事艰,始知自己不过是草木之人。孩子这件事,他得办成。要不,这往后的日子都没有心劲了。
感觉不对劲。好像是……胸膛里有……他知道自己胆馕里有结石。这种时候,它可不敢出来闹事。他见过几个村里人胆结石疼的样子。真是死去活来。这种病人还怪多的。大约是现在的人油水多了。比起前些年,人们的日子好到天上了。有的老人说:“成天吃白馍。真不想死。”
他坐在小路边歇了一会。地里秋庄稼长得正旺,玉谷杆有一人高了,棒子也有巴掌长了。还得最后锄一遍,一棵玉谷根上壅成一个土堆。地里好像映着白天看见的城市里那些酒楼,那些坐轿车的人,那些招摇过市的女人,那些说不上名堂的电子产品。人家也是人,自己也是人。人跟人不能比……忽然,大滴大滴的泪涌了出来。好在无人看见。痛痛快快地,自己觉得毫无羞耻地哭了起来。不由自主。完全由不得自己的理智了。泪像是冲开了阐的水。

回到家已经是上灯时分。老远就听得院子里嚷嚷声不停。
王布众一开门,就见小霞正走到门口探望。
“你可算回来了。都来了。都萦心。”
近旁村子,加上城里,亲戚们来了四五家人。
大霞问:“咋样?”
王布众是个存气人。他走到小桌子跟前,留意到了雪不在院子里。
号说:“叫人缓口气嘛。跑了一天。小霞你还不端水抹一把。”
小霞这才慌慌地端上来早已备好的脸盆,递过来毛巾。
大成也在人圈子外伸着脖子听。
知了叫得烦人。总觉得村里人也在听音信。摇头电扇嗡嗡响,扫着一阵阵热风。
王布众喝了几口水。决定把实际情况都说给大家。
等说完,都静下来。都心事重重。
还是大霞嚷着:“上,咱家几辈人、几门亲戚都没有这好事。上。我拿点钱。”
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投向了号。号算是资本家了。其实,也不会有几个钱。号低着头吸烟。
王布众对小霞小声说:“买个西瓜吧。”
小霞接了钱,匆匆地走了出去。
邻居家的电视正开着。电视节目很精彩的样子,小孩子一会儿就要叫一阵。
有二家亲戚发话了:“孩子的事,是大家的。能帮都帮。”
号开口了:“上。我看这是总方针。我想着,帮,是一定要帮。但是,要想个活路。不能让布众累着,不能让这个家成个填不满的穷坑。也不能让女儿毕业了再还债。布众,我看,你也不要清高了。该干点生意。”
王布众点点头。
“我帮助你,开个不要恁多本钱的饺子店。慢慢干。大成孩子哩,也有个方向。”
亲戚们都舒了一口气。
王布众说:“我一路上,也是想着这事。我干。我啥都能干。”
“你只张罗,不下手。有小霞和大成。你哩,我看,多朝城里市里跑跑,看有啥门道挣钱。譬如养殖、办个卡拉OK店……再不能死读书、读死书了!”号是台面上的人,经见的多。
亲戚们商量了半夜。

事要办,日子也要过。第二天上午的时候,一家人下地了。锄地要在天正热的时候。草晒得死。人却受罪。好在只有三亩玉谷。
这片地正在大块地当中。四下里静静的,知了的叫声也有一段距离。地那头公路上隔一会儿才过一辆车。天太热了。太阳当空,整个天空都像反光镜。远处腾着一片白气,细看都在摇摇上升,像蒸笼上的热气。玉谷叶卷着稍,软不拉地搭下去。绿油油的叶一闪一闪,像在炒菜锅里翻腾。
大成赤着背,晒红的皮肤上流着一道道汗水,玉谷叶拉出了一道道红红的痕迹。儿子呀,不上进,就只能出死力了。好在儿子不算孬,劳动好。这几天,像又懂了点事,做作业认真了许多。他的背上,将来也会放上多大的负担哩。大成弓着背,已经锄到了前头。
小霞说:“大成,悠着干。谁逼你了。”
大成不吭声。
王布众比儿子和女人都慢。他赤着背。玉谷叶拉得皮肤生疼。宁可不穿衬衣,疼也比热强。
胸膛里不好受,隐隐的。耐住。汗水像水帘一样流下额头,碱性刺得眼睛疼。
雪咋样?雪单薄的身子,就像玉谷叶一样会抖动个不停。她受不了这种苦。读书人,动脑力,觉都睡不着,哪还会有劲儿干体力活。雪拉在后面。头埋在高高的玉谷叶里。
王布众接过小霞递过来的毛巾,揩一揩,觉得舒服了一点儿。他说:“歇歇,都歇歇。咱自己的地。急啥。”一家都是土里创食的。不行。得朝前走。
小霞就喊:“大成,雪,都到凉荫喝绿豆汤。”
王布众又催了一遍。一家人这才都撤到树荫下。
不知不觉,教师的职业习惯:“咋样?没有读书好吧。”
小霞罗罗索索说开了,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说到哪里了,不知道说的恰当不恰当,楞撂:“要是咱没有别的路,这也能过日子。咱有呀!这世道给了咱朝前走的路。你们都得学呵!你们看我,文化不高。小时候爹妈打着也不好好学,现在,离了灶台就是地头。我是没有指望了。你们爸,我看也就那两下子……”
“我爸有才能!没有施展出来哩。”这是雪几天来头一次说话。雪的眼睛飞速地看一看爸的表情。
雪不像妈的性情,心性强,像爸。雪能上进。

王布众又跑城里几次。八月二十五了呀!从月初去县里看分到现在,八月这一个月都没有过好,还有几天要命的日子。终于,从唐老师的岳父家得知唐老师准备第二天上招生点去。
回来收拾一下,揣了几百块钱,他坐上车直奔招生点。
招生点在八百里外城市的郊区,是一座颇为高级的招待所。据说以前的大头头来视察时,在这里休息。这就有了高墙森严,留着黑乎乎的电网。除了招生的人,谁也不准进去。招生的人,也不能随意出来。电话打不进去打不出来。大门口民警站了十几个,望得到门里不远处还有二道岗。据说连县教委的人也不能随意进出,都住在外边,不知道靠什么办法偶而进去一趟。一切按保密规章办事。
数不清的家长、学生竟然接踵而来。黑压压的一大片,足有几百人,守在门口,眼巴巴地向里望。出来进去一辆车,都要不停按剌叭,像是受到夹队欢迎。好在四周绿树环绕,门外楼房也有几座。于是就有人扒上树去,爬上楼去,向里张望。
饭店生意红火。旅店也随行就市地提高了价钱,比别的地方贵一倍。王布众找了一个小旅店,其实是个农家,距离远价钱就低。吃点东西,赶紧奔向招生点。
热。人群外边卖饮料的发了财。
王布众喉咙咽动了几下。继续专注地观察,同时耳朵也聆听着。
周围的家长不断交流信息。有个家长接到一张小纸条,看着却又不敢相信地望望里面。好一会儿,流出了眼泪。过一会儿,旁边轰地一声,有人兴奋地发了狂一样叫。同时,人群冲开一个豁口,急冲冲地跑出一个人,一直跑到公用电话那里。
“该大专录取了。本科正在扫尾。”传过来了最新消息。
王布众紧忙问旁边的人:“大专得几天?”
旁边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说:“三四天吧。”
那就是说,他要呆上三四天了。
他问:“啥时候能知道大专录取的消息?”
“起码不得二天!?”
看起来,这个人等的时间比自己长,知道情况多。
王布众小心翼翼地问:“对不起。请问:你有人在里边吧?”
“看你说的。等候的人,哪一个没有关系。要不,能在这里穷等。”这人仰着脸,向里望着。
正在这时,王布众看见他的人走过来了。这不是赵小明吗!
“赵主任,赵主任!可见着你了!”
赵小明揣着一个时新的黑公文包从街上走来。会意地一笑。招乎:“来了。”
赵小明当然住在市中心的酒店里了。
王布众急急地问:“这咋才能进去才好?”
赵小明说:“我进去过几回了。看来,你女儿就在这一批了。你等着,下午我还出来。”说完,只见他沉着地到保卫跟前,弯下腰说了几句话,不停地点头,就走进去了。
“这是你们县教委的吧?”旁边工人问。
“我们县的,有本事呵!”王布众十分佩服。
“什么本事,塞几条烟,送几箱饮料,加上这二天松劲了。”
“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守了几天了。知道他们都是这门道。”
王布众问:“来的早。孩子分不少吧?”
“不算少。要是个有本事的爸,市教委、大学里有个头,我女儿能上本科。我厂供销科有个人,送给学校头头二个金玩意儿。前天招了。唉,咱不只是会在这守株待兔嘛!咱的礼太薄,没有钱。就那俩工资。托的人能吃上劲吗?”工人蹲到地上去歇气。
太阳照在正顶,大家纷纷撤到路边小树荫里,这就让出一条路来。拿手里材料扇风。吸烟。一个个有气无力地等待。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里慌。午后二点,王布众挪到小摊跟前吃了点东西。
下午,赵小明出来了。一见他就说:“唐老师叫你别等了。他萦记着你的事。明天才能提档案。后天才能决定。”
“不不。我回去有啥事。”想想不妥。已经开学了,课都是同事替代。“两天一过就完,快。”
“我去市里还有事。”赵小明说。
“你去你去。多亏你了赵主任。”
赵小明招了一辆出租车,朝市里奔去。
王布众扭回头,对工人说:“你真能坚持!”
工人笑一笑。
过了一会儿,工人找话说:“这是要紧时候。每招一轮,前面那些是分高的。电脑排分,没啥说的。后面分低的,要选人,名额有限,这就得看你的关系啦。”
王布众想,咱的关系也不硬啊!说着时,看表一惊:六点了。里面的工作停下来了。该吃饭了。听说都吃宴席。
问工人,该回了吧。工人说:“等会上树。”
“上树?”
“上树。上到树上看自己人。他们吃了饭散步。在院子里散步,同时带着通风报信的机动任务。”到底是等了几天的人。
后来就上树。绕到院子一边,找了一棵大槐树。不怕压,爬上去五六个人。就像原始人一样。
工人倒是遥遥地望见了自己人。那边只打了二个手势,工人已经领会了意思,爬下树去,心事重重地走了二步,回头说:“明天见。”。
却不见唐老师散步。天快黑静,只好下树。

第二天,照样去。
最大的收获,是赵小明告知了唐老师,说王布众在大树上等你的信。唐老师在赵小明进去不到一个钟头的时候就走到院子里,向着大树摆摆手。唐老师紧忙回去了,他也怕违犯纪律的。终于联系上了!
王布众还告诉赵小明,自己还有一个市教委的关系,请他联系。但市教委的人没有出来。赵小明见着王布众的时候说:“那人说他操心着哩。弄个大专吧。我也请他把你的事当一回事。最后不行,我还有办法,你放心。”
胸部不适的感觉更重了一些。
第三天,工人已经有内线报出,女儿上了一个电大,专业不错是计算机。工人又喜又忧地走了,走时也没有再和王布众打招乎。
大门口人还不算少。年青的,老年的,抓着大门铁栏的样子,使王回忆起有一次去县看守所见着犯人扒在门口的样子。
王布众抓着一根粗树枝,像一只鸟儿。没有想到。
老天不负有心人。唐老师出现在院子里,毅然决然地走到最近的地方,可是仍有六七十步,尽量在能够允许的限度内喊:“自费!走吧!”挥了挥手。
卜通一下,心落下地。终于有了一个大学生。王布众紧招招手,示意他听到了。
唐老师三步并作二步地走了。不会再出现了。“任务”――学校教师命名――完成了。连校长都笑着对开会的干部们说:“会议就开到这里。外面来人找的不少,大家去承担任务吧!”
自费!自费!
王布众下了树,扶着头定了定神,即刻向汽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