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知识(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7:05:18
写作知识
这一节想谈谈写作知识对学习作文究竟有多大作用的问题。这个问题相当复杂,不是点头或摇头的两极端的态度所能解决。复杂,要分析,要考虑有关的各个方面。
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写作知识。由学作文的角度看,这可以有广狭二义。狭义是指供中小学生和初学用的各种名称的、以各种形式(课本之内和课本之外,零篇和整本)出现的写作常识之类。这类写作常识,因为是面对中小学生和初学,所以一般说都比较浅显。至于广义,那就繁杂多了,因为范围可以尽量扩大,程度可以尽量提高。扩大,提高,于是它就不能不包括古今(为头绪简明,不涉及外文)的各种形式的与写作方法有关的大量著作。先说古,其中有专著,又可以分为整本和单篇:如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王国维《人间词话》之类是整本的;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顾炎武《文章繁简》之类是单篇的。还有散作,形式五花八门,数量几乎多到无限。举一点点例:可以是记叙中顺便提到,如《论语·宪问》:“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也可以是文章的批注,如《水浒传》写武松打虎,遇虎之前,武松“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金圣叹批:“奔过乱林,便应跳出虎来矣,却偏又生出一块青石,几乎要睡,使读者急杀了,然后放出虎来。才子可恨如此!”还可以是作者一时的感触,如杜甫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类零零
碎碎的材料,甚至片言只字,因为多是经验之谈,所以常常更能发人深省。再说今,数量虽然没有古那样多,内容却更加深厚,更切实用。这包括各种题材的有关写作的论文,以及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的专著,直到美学著作等。这类作品自然是比较难读的,不过,学作文而能不断提高,总有一天要参看它,以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样大量的材料,性质不一,深浅有别,为了学习作文,我们要怎样对待?一言以蔽之不好说,还是分作广狭二义考虑。先说狭义的,即供初学用的写作知识入门之类。
记得昔年许多老一辈作家,多数是看不起这类著作的,甚至以为看了不如不看。其意大概是所谈都是胶柱鼓瑟,隔靴搔痒,信它,所得很少,反而会受拘束,难得向高远处发展。这看法对不对呢?也对也不对。我的意思,如果这话是就他们自己的情况说,并且是给他们自己或同他们相类的人听的,可以算对,因为他们的本领确不是从这类入门书来,而入门书中所讲,在他们看来常常失之机械,失之肤浅。但是,大量的初学究竟还没有他们那样的经历和本领,譬如上房,他们是已经站在房顶上,初学则还在地平面,如果入门书可以起或略起梯子的作用,为什么不可以利用呢?
我们应该承认,知识,只要不是完全荒谬,总是有用的。写作的入门知识,纵使还不能登大雅之堂,既然是知识,对于初学,知道一些总会比毫无所知好一些。但这是泛泛说,至于能不能真见效用,有没有流弊,还要看我们怎样利用。在这方面,我以为应该注意以下几点:
(一)切不可喧宾夺主。主指主力,宾指辅助力量。作文,学会,提高,主力是多读多写;不多读多写,头脑里没有可写的内容,以及选择适当的语句以表现某种内容的行文习惯,拿起笔自然就莫知所措。这靠写作知识,比如怎样开头,怎样结尾,怎样组织材料等等,是补救不了的。多读多写要费时间,必须具有坚持的毅力,有不少年轻人太忙,不愿意走这条费力的路,于是想求助于写作知识,翻阅一两个小本本就豁然贯通,我想说一句扫兴的话,是此路不通。
(二)写作知识是辅助力量,助,先要受助者大致能自立,所以读它宜于在较后期。具体说,用多读多写的办法,已经读了相当数量的作品,写的方面也略有经验,就是说,感性认识已经积累了不少;这时候看看写作知识的书,它就会帮助自己,整理杂乱的,使之有条理,补充缺漏的,使之完整,思考模棱的,使之明晰,就是说,提高为理性认识。这理性认识是明确地知其所以然,对于继续读,继续写,无论是理解、评价还是别择方面,都会起有力的提高作用。如果不是在较后期而在早期,感性认识没有或很少,读写作知识就不能体会、印证,甚至更坏,使头脑更加迷乱。
(三)要把写作知识看作参考意见,不可处处受它拘束。前面说到,有些老一辈作家看不起写作知识,嫌它胶柱鼓瑟,隔靴搔痒。因为这类知识是为初学说法,不能不求简明具体,而文章,写法千变万化,其微妙处常常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言所传,尤其是粗浅的,就难免有不灵活、不深透的缺点。初学读这类书,要取其所长而舍其所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把它看作法条,以为非此不可。举个突出的例,语文课讲范文,写作知识讲表达方式,经常提到记叙、说明、议论的三分法,然后详细讲记叙文应如何作,说明文应如何作,议论文应如何作。这样讲,大体上也说得过去,但要过于执着,使它贯通一切,就难免碰钉子。因为:(1)一篇文章,常常是以一种表达方式为主,兼用其他表达方式,如记叙中有议论,议论中有说明,等等。(2)还可能是,看内容,应该用甲表达方式,而实际用了乙表达方式。关于第(1)种情况,可以举《史记·货殖列传》为例。它是讲汉代及以前的经济情况的,自然应该“记叙”事实,可是其中写了这样的话: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这是记叙中插入“议论”,好不好?可以引清代阳湖派古文家恽敬的话为证:“《史记·货殖列传》千头万绪,忽叙忽议,读者几于入武帝建章宫、炀帝迷楼。”可见如果照法条一叙到底,就反而没有这样精采了。关于第(2)种情况,可以举《庄子·徐无鬼》为例。其中一段写庄子和惠子相互理解之深以及惠子死后庄子的伤痛之情,文字是这样: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这样的内容,照常规,似乎宜于写成抒情的散文,这里真是异想天开,却写成小说似的“记叙”文。可是,我们无妨想一想,不管用什么其他方式表达,还能写得比这更深刻更恳切吗?记叙、说明、议论的三分法如此,其他近于规程的讲法也一样,都容许例外,也就是非处处可通,如果胶柱鼓瑟,并且把它贯彻到自己的笔下,那就会想闯出一条活路而实际走上一条死路。(四)参考、吸收他人的看法是中间站,目的是走到终点站,形成自己的看法。他人的看法各式各样,难免有差异,有矛盾,甚至有缺漏,有错误;即使无懈可击,也要经过自己消化,才能成为信得过的知识。这所谓信得过,意思不是一定正确,人人都首肯;但是,只要自己能够言之成理,阅读和写作中证明用而有效,它就能够成为提高作文能力、甚至形成个人风格的动力。我觉得,如果承认写作知识有用,它的最大功用应该是作为材料、引线,以形成自己的写作知识。
    以上主要是说狭义的写作知识,但(四)那部分已经踏入广义的领域,因为不涉猎广义的写作知识,形成自己的看法必致有困难,勉强形成也不牢固。不过说到参考、吸收广义的,那就一言难尽,因为范围太广,材料太多。幸而这跟学作文的早期关系不很密切,因而可以简略言之。只指出四点。
(1)比照狭义的写作知识,广义的宜于放在更后期,就是不只有了充足的感性认识,而且有了初步的理性认识之后。不这样,比如说,读得还很少,写作还不能通顺,就好高ae*远,读文学批评专著甚至美学专著,那就会搅得头昏脑胀,莫明其妙;即使记下一些议论或原理,也很难运用于实践,使之指导阅读和写作。
(2)要由浅入深,由枝干到碎叶。浅深,难于细说,可以凭常识判断,如美学比文学概论深;也可以试着往前走,翻看两种,一种难懂,先读比较容易的。什么是枝干和碎叶?举古典的为例,《文赋》是枝,《文心雕龙》是干,散布在各种典籍、零碎谈到文的大量的文字都是叶。这叶,因为量太大,要适应自己的时间、精力,能多看多看,不能多看可以少看或不看。
(3)要多相信自己,尽信书不如无书。理由刚刚讲过,不再赘。
(4)要通过实践来评价,定取舍。所谓实践,是自己的读和写。一种看法,以之为指导去读,觉得豁然开朗,去写,觉得得心应手,就吸取而宝藏之;反之可以放在一旁,忘掉也没什么可惜。
    以上广义的写作知识要如何利用也算谈完了。对于狭义的,上面所说也许偏于宽厚;如果顺从感情,我也许要站在老一辈作家那一边,说它没用或用处很小。可是,说来可笑,我却正在讲写作知识,这怎么解释呢?或者只能这样解释,这是卖瓜的说瓜苦,瓜虽苦而不说谎话,如果因此而得到顾客的称许,也就可以自慰了。
    以上从“由记话起”五节是泛说写。以下分作若干方面说写。再分作两组:先说“内容”,后说“表达”。内容之一是“言之有物”,之二是“关于一己之见”。
    言之有物,意思是文章要有内容;所谓有内容,意思是不管题材是什么,内容都要有价值。什么是价值,这就比较难说了。人著书立说,没有一个人说自己的所写是没有价值的。可是在反对者的眼里就大不然,最突出的例是孟子骂杨朱和墨翟。杨朱、墨翟是战国时期的大思想家,杨朱的理论流传下来太少,但想来也一定言之成理,墨翟主张兼爱、非攻,并且重在躬行,是历史上罕见的可钦可敬人物;可是孟子骂他们:“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庄子》评论各家比较心平气和,可是《天下》篇中所说,也是有可有否,就是说,认为有些讲法是没有价值的。价值问题,深言之是好坏、美丑等的标准问题,一言难尽。幸而我们这里可以避重就轻,甚至火中取栗。栗是什么?不过是,让天下人都首肯的内容是比较少的;因而可以退一步,承认多数人首肯甚至不很多的一部分人首肯的内容也是有某种价值的。多数人首肯,或一部分人首肯,表面像是来自主观,实际却离不开客观标准。这可以由历史来证明,如范缜的《神灭论》,白居易的讽谕诗,不管上层人物怎样痛心疾首,总是光耀地流传下来了。还可以由广义的功利主义来证明,就是说,承认某种内容有价值,是因为它以不同的方式或多或少地对社会和人生有利。
    读《史记·项羽本纪》,我们可以知道秦汉之际有哪些史实;读《论衡·书虚篇》,我们可以明白书传不可尽信之理;读阮籍《咏怀》诗,我们可以陶冶性情;读《黄帝内经素问》,我们可以深入理解中医理论,治病:这是不同方式的有利。读《资治通鉴》,我们可以知史;读《千字文》,我们可以识字:这是不同程度的有利。这类所谓利,想明其所以然也许不很容易,可是由常识辨认却常常不成问题。下面就以常识为根据,大致说说什么是有价值的内容。
    (一)记实。记实是把客观存在的某一部分记下来。客观存在的一部分,可以大,如河外星云,可以小,如某一基本粒子;可以近,如手指受伤,可以远,如意大利火山爆发;可以是亲见,如风吹叶落,可以是传闻,如昭君出塞:情况多到无限。记某一部分究竟有什么用,情况也多到无限。这里只好从要求方面,总的说说怎么样才不失为有价值。这主要有三个方面:
    (1)所记之实要确是“实”。说话,记事,故意不实的情况所在多有,与我们想谈的问题无关;这里只说本意在记实的。但这也不容易,因为客观存在常常是复杂的,如果知识不丰富,眼光不锐敏,就会为假象所蒙蔽。所记非真,不只没有参考价值,而且一定会混淆视听,使读者产生错误的判断。假象误人,当然就谈不到价值了。
    (2)所记之实要有用。所谓有用,是可以供参考,或进一步,有助于鉴往知来,或更进一步,直接有教训意义。这三方面,举例不难:如冬日取暖用煤数量,记下来,可以供来年参考;史书记黄河多次改道,可以推知,如果放任不治,其后一定还要改道,这是鉴往知来;报刊记某人刻苦用功,自学成材,对广大情况相似的人有教训意义。难的是说某一记实没有用,没有价值。譬如有时候听见人说:“狗打架,有什么
可看的!”可是狗打架总是有人围着看。在这种地方,我们只得仍然信任常识,承认不少琐细的常态,没有或没有明显的用处,最好不记。(3)所记之实总不是单一的,要分主次。旧小说里常说:“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话是值得说值得听的故事,是主,反之是次,要从略。写记实文章也要这样,有用的可以多写,详写,无用或用处很小的要少写或不写。
    (二)说理。这指的是写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认识。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再加上不同的人,经历不同,造诣不同,因而就各人有各人认为值得阐明之理。这样说,理,由主观的角度看像是没有高下之分。但由客观的角度看就不然。例如对付春旱,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应该兴修水利,可是旧时代三家村里也会有人主张应该乞求龙王显灵。兴修水利可以不旱,龙王显灵可以不旱,这其间的关系,由提出对付办法的人看来都有理在;可是理的性质有差别,前者是而后者非,前者真而后者假。因此,说理,首先应该有选择。写是、写真,不写非、不写假,是选择。写重不写轻也是重要的选择。怎么样分辨轻重?大致有两方面的标准:
    (1)能增加新知的是重,反之是轻。某一事,某一物,某一问题,大家的认识还不一致,甚至还有不少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写出来,明其理,就能使人增加新知,这是重。反之,例如说人离开空气不能活,道理自然很对,可是人人都知道,写了不能增加新知,这是轻。
    (2)有大用的是重,有小用的也是重,只有简直想不出有什么用处的是轻。所谓有用,是对社会和人生,即使是一小部分甚至一点点,有利。以有用无用分轻重,理由用不着说,需要说说的是不弃小用。小用也算重,原因之一是,人的知识、能力有高下,不当强求非力之所能及;之二是,宫室有宫室之用,绣花针有绣花针之用,物如此,理也一样,不同的问题需要不同的理来辨明,小理也是理,就某一特定范围说同样是有大价值的。上一段说所写之理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消极的,要不荒谬;二是积极的,要新颖而有用。那里还隐藏着一个问题没有谈,是要求不要求必须正确。我的想法,是最好能够这样要求;但在有些领域,这样要求也许暂时有困难,那就尽力之所能及,要求能够言之成理。说理,能够言之成理,即使一时不能获得绝大多数人认可,我们还是应该承认是有价值的。古代儒家、法家学说的对立是个很好的例:儒家重仁义,法家重法术,南辕北辙,可是都言之成理,所以能并存,都受到后代的重视。我们现在写文章,对某事物有自己的看法,这是论点;论点有充足的理由(事实、原理等)支持,这是有论据。论点鲜明,论据有力,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就有说服力,即使不能使人人心服口服。言之成理自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需要有知识,尤其需要有见识。有知识,有见识,是从正面说;从反面说是,既没有违反科学常识的荒唐,又没有违反逻辑规律的谬误。不许有荒唐和谬误是小拘束,只要言之成理就可以成立是大自由,写说理文要努力利用这个大自由。
    (三)抒情。这没有多少好说的,自己有喜怒哀乐,愿意用文字抒发出来,当然可以随自己的便,多写少写,用什么形式(散文、诗词等),皆无不可。只是有两点要注意:
(1)感情要真挚,弄虚作假,无病呻吟,就没有价值,不能感人。
(2)感情要健康。照荀子的讲法,人生而有欲,不健康的感情是不少的,如爱权势、贪财货、好享乐等等都是。宣扬这类感情,其结果是害己害人,就文说当然是没有价值的。相反,像屈原写《离骚》、杜甫写“三吏”、“三别”,都表现了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感情,文当然是有大价值的。
以上分记实、说理、抒情为三是方便说,绝大多数文章是以一种为主,兼有其他成分。利用的时候宜于总起来,重点是:要内容有分量,有利于人民,有利于社会,使人读了有所得,甚至点头称叹。初学作文,常见的一个缺点是没有内容,即言之无物。或主旨不明,或人云亦云,或琐细无谓,虽然是练习,这也是大病。补救之道是学习历代的名射手,要箭不虚发。
    作文,内容方面的要求,从消极方面说是不要空洞无物。这物,通常是“自己”的思想感情。说通常,因为在少数情况下,作文也可以是代言。代言,有时是代一人。比如在旧社会,农村妇女几乎都是不识字的,有事需要写信,常常是由学塾老师代办。这信的内容与塾师无关,有些甚至是塾师认为不当的,这编组成文就不是自己的思想感情。但这仍然应该说是言之有物,因为其中有某妇女的意见和要求,如果无此文,收信人是不会知道的。代言,还有时候是代众人。比如,小的,为什么事用团体名义写个通知;大的,为什么事用行政单位名义写个通报,这也是作文,内容却不表示自己的思想感情。代言,也要内容充实,条理清楚,措辞得当,却不必也不当染上个人色彩。我们一般说作文,说写作,很少是指代言,这从正面说是必须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自己的,对面是别人的;或说一己的,对面是一般人的。这相对的两方面有关系问题,有高下对错问题,有如何处理的问题。为了减少头绪,突出重点,我们无妨略去感情不说,专说思想,这问题就成为:作文,要求言之有物,这物如果是“意见”或“看法”,而碰巧牵涉到“自己”和“别人”,“一己”和“一般”,我们要怎样对待?自己和别人,问题比较小。“英雄所见略同”,当然有好处,可以证明对的可能性大。不同,也没什么了不得,亦各言其志而已矣。自然,如果这别人在这方面是专家,而且向来态度持平,你的看法与他距离远,甚至相反,下笔之前就要慎重考虑,因为很可能是肤浅或一偏之见,经不住推敲。不过无论如何,他的同样是一己之见,不同,无妨各行其是,只要经过周密思考,顾虑不必过多。又,人的见闻有限,作文,谈某事物或某问题,不能等待耳听八方之后再下笔,所以考虑别人的意见,事实上难得周遍。因此,关于写自己的思想,需要多注意的是“一己”和“一般”的关系以及如何处理的问题。
    所谓一般,是多数人,甚至长时期,认为对,不当提出疑问的。这里面也是内容很杂,有性质、程度等等的差别。比如牛马是脊椎动物,千真万确,这是不容怀疑的一极端。可以由此向下移。比如《史记》是典范的历史著作,怀疑的人很少,但不见得没有,我们可以说这是较高的一般;苏东坡的词成就大,同意的人很多,但有些人不这样看,我们可以说这是较低的一般。对于某事物或某问题,关系远,兴趣低,我们常常没有意见;没有,不想说,自然更不必写。但对另一些事物或问题,我们就可能有意见。这意见,最大的可能是与一般一致,或大致相同,可以不可以写入作文?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因为人人有思想言论的自由。不过,如果这一般是“牛马是脊椎动物”之类,那就还是不写为好,因为你有思想言论的自由,读者还有不看的自由。著文,较高的目的是述新知,解旧疑,使有疑的人不再疑。疑,来源于有可能错。一般说,多数人的共同看法,对的可能性比较大。这可以用统计学的原理来证明,也就是谚语说的,“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事实正是这样,
    一个人,思想片面是常见的;千百人,思想都片面是少有的。回顾历史,情况也是这样,无论人文科学或自然科学,时间放长一些,多数人首肯的意见通常是不错的。但这只是通常,不是永远。有例外,较大的原因是难免所谓局限性。最明显的例证是时代的局限性。历史上有不少认识或主张,在当时成为多数人首肯的,如道德方面的愚忠愚孝、妇女守节等等,现在看起来,就是在当时也并不合理。还有风气的局限性,
如明朝的文风重复古,多数人以为写文章应该模仿秦汉,至于为什么必须像秦汉才算好,一般人不过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不管是时代的局限还是风气的局限,总之是一般人首肯的未必就没有问题。较小的原因是有时(自然不多)会有个别的一己之见冲破局限性,而这类一己之见,经过长时间检验,证明却是可取的。历史上这类例证很不少,我国的,如范缜的《神灭论》,西方的,如达尔文的“进化论”,都是。
这样,作文,怎样处理一己和一般的关系,对应客观情况,原则就比较容易规定,是:尊重一般,不弃一己。应该尊重一般,理由已经说过,这里着重说说为什么要不弃一己。所谓一己之见,就它同一般的距离说,有两种情况。一种,对于某事物或某问题,经过思考,认为一般是对的,自己同意,严格说这也是一己之见。但这是一己与一般相同,没有互不相容的问题,可以不管。这里只说通常说的一己之见,是多数人不这样想,而自己却这样想的那种看法。
    这样的一己之见,也可以甚至值得写成文章,理由之一是,它有对的可能。一己之见的对错问题更加复杂。一个重要的关键是具有一己之见的个人的学识如何,态度如何。学识丰富,态度持平,对的可能性就大,反之,对的可能性就小。还要看具体情况,同一个人,对两种事物都有一己之见,也可能对这种事物的看法是对的,对那种事物的看法却不然。学识和态度,不同的人可以很不同;不同事物的性质、广狭、深浅,属于何种专业,更是千变万化。总之,泛泛地说,所谓一己之见,有不少错的可能,但也不是没有对的可能。既然有对的可能,我们就没有理由阻止它写出来。
    理由之二是前面说过的,作文要“言为心声”。不同于一般的一己之见,即使未必保险不错,但只要是自己思考之后确信的,就可以如实地写出来。不然,那就会成为人云亦云,还有什么价值呢?
    理由之三是,对于某事物,有时候自己有新的想法,却拿不准究竟对不对,这也宜于写出来,算作对一般的看法提个疑问。提出质询,如果证明一般的看法不误,这是真理愈辨而愈明。
    理由之四,这是旧话了,好的文章应该是“言志”的。还是五四以后不很远,文坛有过“言志”与“载道”的小争论,当时所谓载道是指韩文公那样的言不离圣道,言志的志则与圣道相左,是指一己之见和一己之情。在五四的带有文艺复兴精神的风气的影响之下,一般认为写文章应该言志,不当载道。其实,平心而论,这样极端对立的二分法,无论理论上还是实际上,都是扞格难通的。譬如说,道未必错,也自认为不错,而以信服的心情写它,有什么不可以呢?因此,有人就改用圆通的处理办法,是: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之道亦是言志。按照这种精神,执笔为文是应该写一己之见的。
      这言志的主张也许偏激一些,不如改为较平实的说法,是:对待一己之见,总的精神应该是慎重思考,实事求是,认真负责。这表现在笔下是:(1)形成一己之见之前,要多对虑一般意见的各个方面;(2)一己之见不当来自灵机一动,而必须要求言之成理;(3)有所信,不因为不同于一般就不如实写;(4)尤其重要的是不立异以为高,已经发现不妥而坚持己见,成为“爬也是黑豆”派。(西方讽刺故事:甲乙为地上一个黑点是什么争论,甲说是虫子,乙说是黑豆,正在相持不下,黑点爬了,甲说:“你看怎样?”乙说:“爬也是黑豆。”) 题与文
从这一节起谈“写”的表达方面,或者可以看作这本小书的重点。作文一般是就题发挥,所以先谈题与文的关系。题大致说有两类:
(1)他人命题,自然是题在文先;
(2)自己命题,题可以在文先,也可以、甚至常常在文后。
题在文先,即所谓命题作文,上学时期的练习几乎都用这种形式。这样,他人命题,自己作,见题之后的思和写要怎么样进行呢?首先当然是体会题意。文题之意,古代有些是难于先知的,如枚乘《七发》、柳宗元《三戒》,不看文就不能知道是哪七种、哪三种;即使没有数目问题,如韩愈《进学解》、李翱《复性书》,别人也难于知道究竟要怎样解、怎样复。到现代,这种情形几乎没有了,绝大多数文题浅明确定,一看就知道命题人的意之所向。自然,例外总会有的,如有的人很不愿意平实,或者想引出文的新境界,于是在命题上求新奇。这有多种办法,如“侵晨”、“雨”之类是简约,“进与退之间”、“在发愤的道路上”之类是含蓄,“杜鹃归去的时候”、“月下的沉思”之类是粉饰,等等。遇见这样的题目,体会题意就会比较费思索。如果想知道的是命题人的确切用意,这就相当难。但它也有易的一面,因为意不确定,那就只要沾上边就不能算错。以“雨”为例,可以写一篇记叙文,记某一天下雨或遇雨的情况,也可以写一篇说明文,说明雨的成因以及与农业的关系等,只要写的是雨,命题人就没有理由说文不对题,事实常常是,命题人要求的正是这样的可此可彼的自由。
浅明确定的题就没有这样的自由吗?也不然。这自然要看是什么样的题目。有的题目明显地表示命题人的意愿,如“读书的益处”,作者的自由就小,因为不能说有害处。但也不是毫无自由,即使内容方面不容许有较多的出入,表达方面还是可以独出心裁的,譬如不写成一、二、三、四的条条,而写成先无知后有知的感受。较多的题目不表示或不明显地表示命题人的意愿,如只是“读书”,作者的自由就大多了。首先是内容方面。应该说,与读书有关的内容是无限的,选定哪一种,可以由两方面的条件来决定。一个条件是“兴趣”。与读书有关的事,有不少是自己的经历,也有些不直接属于自己,是自己的见闻,这些,一齐或大部分拥上心头,于是可以衡量一下,对哪一种最感兴趣就
写哪一种。另一个条件是“见识”。所谓见识,是对于读书的某一个方面有独到之见,或说有值得别人参考的意见;独到,值得参考,写成文章才有分量,有用,所以就应该写这一种。兴趣和见识能够协调,就是既有兴趣又有见识,最好;万一不能协调,应该舍兴趣而取见识,因为没有见识的结果是内容空洞无物,那就是作了等于不作。
其次是表达方面,选择的自由也是很多的。同样的内容,可以写成不同的体裁,如抒情的散文或者说理的议论文。同样的体裁,如议论文,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论证,如先提出论点而后举论据,或者先举论据而后提出论点。此外,详略、正反、虚实等等也可以随心所欲,只要运用得当,都可以殊途而同归。
同一个题目,有选择内容的自由,有选择表达方式的自由,这是方便说;其实是内容离不开表达,表达离不开内容,审题之后,写的自由总是内容和表达混在一起的。以下混在一起谈谈审题之后、成文之前的运筹,也就是怎么样使文与题能够巧妙地配合。
这情况千变万化,只能举一点点例,其余可以类推。
(一)常与变。常是顺着题意写,或者说,照一般人所预期的那样写。如题目是“我的老师”,成文,是记某一位老师的为人和自己的观感,是常;成文,不是写人,而是写看到蜜蜂为集体而忘我地劳动,受启发,决心向蜜蜂学习,丢掉自己的私利观念,是变。作文,有题,要扣紧题目写,所以通常是走常道。但也不是不可以变,变,只要意思好,与题在某方面能对应,也可以算是扣紧题目写。只是要记住,变必须是意思的需要,不可为变而变,立异以为高。
(二)大题小作与小题大作。科举时代作八股文,命题有大小,如“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是大题,“吾身”是小题,八股文规格有定,字数大致有定,所以大题须小作,小题须大作,以期能够多而不臃肿,少而不单薄。这是逞慧心,慧心之下有自由。这种逞慧心的办法可以移用于现在,就是不管题目怎么样,我们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欲长则长,欲短则短,欲详则详,欲略则略,欲重此则重此,欲重彼则重彼。结果是,重大的题目,也许提纲挈领或轻轻点染就完篇了,而狭小的题目,也许推心置腹或面面俱到而成为大篇章。
(三)正题反作与反题正作。某一题目,依通例,应该表示正面的意见,题是正题,依通例作是正作;不依通例,而表示反面的意见,是反作。某一题目,依通例,应该表示反面的意见,题是反题,依通例作是反作;不依通例,而表示正面的意见,是正作。不依通例,是因为自己有不同于通例的意见,言为心声,所以正题反作、反题正作都是对的。这种写法,如果真是出于心声,就会给读者以既新奇又真挚的感觉。历史上这类文章也颇有一些,如元好问的《市隐斋记》是应人的请求写的,依通例应该说些颂扬市隐斋主人的话,可是偏偏不说,而相当露骨地说了些市隐乃假清高真鄙俗的讽刺话。这新奇是心声,不是故意玩花样,所以成为有深远意义的名文。
(四)就题写与就己写。这所谓“就”是偏于,因为任何文章都不会完全离开题或完全离开自己。就题写是常态,可以不说。所谓就己写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或者触景生情,有千言万语必吐之而后快。古典的名文中这类的不少,如司马迁的《伯夷列传》就是典型的一篇。伯夷、叔齐弟兄事,历史传说很简单,可写的不多,太史公为什么要写他们呢?是想倾吐自己的一肚子愤懑。许多人,世风,与自己的清高刚正的理想相距太远,他看不过去,想矫世俗,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把牢骚和眼泪都写在文章里。像这样的文章,表面是写伯夷、叔齐,而实际是写自己,所以千百年后还能引出读者的同情之泪。这就告诉我们,就己写的办法不只可以用,如果用得适当,还会有大成就。
(五)因相关而岔出。文是思路的痕迹、思路的文字化。对于同一个主题,不同的人思路必不同,同一个人,不同的时间,思路也可能很不同。思总是由甲及乙;可是,甲已定,乙究竟会是什么,那就很不一定。关联总是有的,但关联的线千头万绪,所以如何联都是可能的,合理的。例如同是风吹竹叶,甲可以想到吃竹笋,乙却想到故人来。因此,可能有这种情况,顺着思路写,大道多歧,越岔越远,甚至岔到像是与题无关,怎么办?一个办法是收回来,最后与题目照应一下,这是放风筝的形式,虽然飘出去很远,却有一条线牵着。也可以不收回来照应,这是射箭的形式,虽然不回来,总是由弓那里发出去的,仍然可以算作形离题而神不离题。
总之,同一个题目,写法可以千变万化;应该以兴趣和见识为准绳定取舍,而不为题目所拘。
以上是说他人命题。作文,还可以自己标题。自己标题,文无限,题也无限,很难具体说应该怎么办。大致说要注意这样几个原则:
(1)要切合文意。内容是西瓜,标“东瓜”当然不对,标“瓜”也不恰当,一定要标“西瓜”。
(2)要能明白显示文意,不劳读者猜测。就是说,过于晦涩迷离不好。
(3)要能引人入胜,使读者看到题目就想知道内容。但要注意,不可浮夸、轻佻,使读者有不郑重的印象。
(4)要典重,稍有含蓄。这是暗示读者文章内容有分量,值得仔细研读。
(5)标题还要注意声音的和谐。这同题目长短有关系,一般说,过长过短都不好。还同音节数目甚至平仄有关系,如“长城游记”(2、2)比“八达岭游记”(3、2)好,“香山古寺”(平平仄仄)比“香山新亭”(平平平平)好。
自己写文,标题不是什么难事,但恰恰做到好处也并不容易。这要多向名作家(如鲁迅先生,标题花样就特别多)学习,并多体会、尝试,求渐渐能够神而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