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帝王弄翰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1:16:51
唐朝立国三百年,留诗数万首,写尽有诗以来的种种风华,成就许多异彩纷呈的神奇传说。有唐一代,举国士子以攻诗为业,红楼歌伎以唱诗为荣,市井小民以传诗为乐。这种大面积的诗歌繁荣,恰如一面鲜艳夺目的旗帜,立在唐朝的版图疆域之上,成为有别于其他王朝的重要文化标志。写诗,一度成为唐人的重要生活方式。

  翻开厚厚的《全唐诗》,排在第一位的,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帝王之一的唐太宗李世民。在毛泽东的笔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是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李世民应该感到高兴的是,他参与缔造了一个王朝的神话。如果说唐朝是一个瑰丽多姿的神话,那么唐诗则全方位、多元化、立体式地反映了这部宏大的题材。李世民兴致勃勃地卷袖挥笔,为这部神话作序,充当了一个诗歌文化推进者的重要角色。

  除了贞观之治的辉煌史绩,李世民也留下了数十首诗,细细读来,倒也可圈可点。

  隋末之时,天下大乱,李渊父子顺时应势,起兵于太原。其时群雄并起,仿佛一匹匹脱缰的野马,这时需要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站出来,驾驭驰骋。事实上,旧王朝寿终正寝之际,一个新王朝破壳而出,也总要以无数次的战争来换得天下的长久安宁,简直是血祭太平。在这场历时弥久的战争中,李世民充当了英雄的角色。十八岁起兵,二十四岁平定天下,二十九岁升为天子,从一个弓马少年成长为一个国家的舵手,可谓锋芒毕露,才略过人。李世民的一生,几乎都处于征战之中。即便是在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贞观十八年,他仍“发天下甲士,招募十万,并趣平壤,以伐高丽”。在去世前十五个月的贞观二十一年冬,他还派出大将奔赴前线,“以伐龟兹”。开疆拓土,征战天下,这个血液里流淌着战争因子的帝王,始终以武力维系着一个新王朝的基业。在《经破薛举战地》中,他写道:

  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

  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

  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灵。于兹俯旧原,属目驻华轩。

  沉沙无故迹,灭灶有残痕。浪霞穿水净,峰雾抱莲昏。

  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长想眺前踪,抚躬聊自适。

  这首诗追述的是事关成败的扶风一役。事隔多年,李世民故地重游,又回想起当年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一幕幕战事,重又浮现眼前。同样地,在经过陕西境内,他兴致不减地作了一首《还陕述怀》:“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星旗纷电举,日羽肃天行。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很有些汉高祖刘邦回老家时登高吟唱《大风歌》的味道。不过在表述上,李世民比文墨无多的刘邦要委婉含蓄得多。

  作为一个聪明绝顶的帝王,他深谙文治武功、恩威并施的驾驭之术。征战之余,李世民也从未荒废文化学业。在武力扩张达到一定程度时,文化建国的方略也渐渐进入他的思维视野。他试图打造一个武力第一、文化第一的强大帝国。他的努力学习,是一种内在需要,是一个文化盟主的胸襟,也是一个政治家的大手笔。

  于时海内渐平,太宗乃锐意经籍,开文学馆以待四方之士。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等十有八人为学士,每更直阁下,降以温颜,与之讨论经义,或夜分而罢。

  ——《旧唐书·卷二》

  太宗每见人上书有所裨益者,必令黏于寝殿之壁,坐卧观览焉。

  ——《隋唐嘉话·卷上》

  皇帝与皇帝比,大臣与大臣比,一个朝代与另一个朝代相比,在同等条件下,往往更能比出文化的差距来。堂堂一国之尊,日理万机,还要发愤学习,讨论到深更半夜,或者坐卧观览,可见李世民对于治学的严谨。这种政治家的学习,自然不是为名,不是为钱,确是为了治国的需要。而且,他也总是能够从历史中学到知识,更重要的是得出自己的见解。譬如关于名讳的问题,他说:“依礼,二名不偏讳。近代已来,两字兼避,废阙已多,率意而行,有违经典。其官号、人名、公私文籍,有‘世民’两字,不连续者,并不须讳。”一句朱批,把那些曲意阿谀、玩弄文字游戏的下属挡得远远的。他是看得透的。曾经有人在他面前评论前朝的隋文帝杨坚,他也有一段经典的评价,足以见其开明洒脱:

  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自以欺孤寡得之,谓群下不可信任,事皆自决,虽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上意,亦复不敢直言。宰相已下,承受而已。朕意不然,以天下之广,岂可独断一人之虑。朕方选天下之才,为天下务。委任责成,各尽其用,庶几于理也。

  李世民也的确是一个大手笔的诗人,他的作品叫人怦然心动,心旌摇荡,那是他写得最用心、最精彩、最得意的作品——“贞观之治”。

  武能定国,文能安邦。李世民因为读史颇多,深谙其中玄机。中国的二十四史,其中八部在贞观时期问世,并且唐太宗还亲自给晋宣帝司马懿、晋武帝司马炎、王羲之等纪传书写评论。登基之后,他追思古代贤王,立刻启用贤人,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其时呈现出一派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景象。在治理国家上,他注重“以民为本”,只几年工夫,到了贞观四年,“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赉粮,取给道路焉。”到了贞观十三年,高丽、新罗、西突厥、波斯等国,相次遣使朝贡。贞观二十一年,吐火罗等“远夷十九国遣使朝贡”。作为一代守成之君,唐太宗也积极地投身到了反映经济社会发展的文化队伍中来,以一支朱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诸多诗歌,勾勒大唐风采。在《正日临朝》中,他沉浸在百蛮归附、万国来朝的喜悦之中,“虽无舜禹迹,幸欣天地康”,在谦虚的背后,这该是怎样的一种豪迈与自得?还有诸如《伤辽东阵亡》《帝京篇》《过旧宅》等篇,也正对应了唐太宗文治武功的峥嵘岁月与济世安民的帝王胸襟。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帝王与大臣之间的君臣之道,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李世民执政期间,竭力缩小这种等级森严的鸿沟,君臣之间,坦诚相见,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典范。早在他为天策上将时,便开设弘文馆,“延四方文学之士”,特别是将原来政治上的反对派也请了进来,恩礼优待,讨论文籍,有时谈到半夜才睡。看到新进士鱼贯而入,他喜不自禁,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再譬如魏徵,曾经是李建成的心腹幕僚,并且多次建议早点对李世民采取措施,先发制人,玄武门之变后,唐太宗不仅不罪,反加重用,位至宰相。这十八学士,如杜如晦、房玄龄、孔颖达、虞世南等人,在后来的文事武事上,都成为他重要的助手。没有过人的胸襟,是撑不起二十三年的长治久安的。
团结文化精英,施行清明政治,事实上也大大减少了后世人们对于他“失爱于昆弟,失教于诸子”这些致命错误的口诛笔伐,更多的是托起了一个功大于过、有为有威的帝王形象。李世民的诗中,有许多是大宴群臣、奖掖大臣或是怀思故臣时所作,如《于太原召侍臣赐宴守岁》《赐房玄龄》等,君臣之间和谐相处、其乐融融的情状,跃然纸上。以善谏闻名的魏徵病逝之后,唐太宗不胜悲伤,作有一首《望送魏徵葬》,送葬的队伍愈行愈远,昔日不惜犯颜直谏的股肱耿直之臣逝去,心中百感交集,“望望情何极,浪浪泪空泫。无复昔时人,芳春共谁遣?”他在宫中翘首踮望,扼腕良臣之死,为之潸然泪下,其情其景,感人至深。到了晚年,与李世民一起举事的大臣,包括他最初的政敌,也成为同朝君臣,最后大都安享晚年。而明太祖朱元璋一旦坐稳龙床,便大开杀戒,开国功臣几乎斩杀殆尽。两人胸襟,不可同日而语。

  帝王也是个体的人,李世民更是个性情中人。他兴趣广泛,“万机之暇,游息艺文”,尤喜读书,手不释卷。闲暇之余,兴之所至,一座小山,一树烟柳,一把琵琶,他也会捉笔写来,丝毫不掩饰作为一个凡夫俗子的点滴得失之情。大殿之上,烛光摇曳,他便《咏烛》了:“焰听风来动,花开不待春。镇下千行泪,非是为思人。”面对一丛残菊,他也随手拈来:“细叶凋轻翠,圆花飞碎黄。还持今岁色,复结后年芳。”再有,看到桃花盛开,见之心喜,便也随手赋诗:“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一场细雨,扫却灰尘,滋润庄禾,他抚掌大悦:“对此欣登岁,披襟弄五弦。”这哪里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分明是一个性情豁达、把酒临风的文人墨客。

  唐太宗李世民的诗,不管水平如何,但是他一带头,一提倡,一鼓励,诗歌似乎立即又上升到了“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高度。这种巨大的轰动效应,恐怕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整个唐朝,无论兴衰成败,都弥漫着浓郁的人文风气,“王者精神鼓扇一世,故当时海内士,人人毕力称诗”。这种诗歌园地的繁盛景象,与李世民最初的赏识与推崇,乃至自创诗歌,是分不开的。

  有一个细节,太宗驾崩之后,褚遂良为之起草《哀册文》,颂扬其生前功德。这篇文章大约费了很大的精力,此前多受太宗恩惠的褚先生也一定绞尽脑汁,加之心乱如麻,万千感慨,满腹心思,以至于下得朝来,“马误入人家而不觉也”。很显然,一向谨慎的褚遂良,悲从心起,因为那位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的离世,显得方寸大乱了。

  《全唐诗》的编者这样称赞唐太宗:“有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实有以启之焉。”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写道:“太宗是个很爱文学的皇帝……到了开元天宝之世,唐初种下的种子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自古以来,贵为九五之尊、人中翘楚,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画,而且将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君王,屈指可数,李世民就是其中一个。一个文化的唐朝、富庶的唐朝、诗歌的唐朝,已是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