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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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亚洲的想象、颂歌或练习曲(一)(2009-05-25 00:24:29)   分类:电影和戏剧

本文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2009年第6期。感激华栋鼓励和曹雪萍责编。

 

1、树因为开满花而弯下了腰,人仰头站久了脖子会痛

 

1995年1月20日至25日,在日本东京,召开过“一九九五年日中导演艺术家会议/日中戏剧研讨会”。会议由日本演出者协会主催,日本文化厅、某文化财团、国际交流基金协助,中国驻日使馆、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日本剧团协会、日本剧作家协会后援,日中演剧交流话剧人社、剧团青年座协赞。

 

参与者都属当时两国戏剧导演队伍的第一方阵,都是老中青三代。日方有内山鹑、铃木忠志、木村光一、别役实、太田省吾、左藤信、石泽秀二、流山儿祥、坂手洋二、内藤裕敬等几十位,可以说活跃在日本剧场领域的主要导演都出场了;中方有徐晓钟、林兆华、王晓鹰、李家耀、俞洛生、谷亦安、孟京辉,还有我,一共十几位。

 

交流活动有盛大的开幕仪式,日本文化厅长官远山敦子和中国驻日本大使徐敦信互致贺辞。一周时间内,双方戏剧导演进行了十几场主题研讨。期间还举办了中国戏剧导演作品录像展映。

 

在我印象中,这样级别和规模的日中戏剧导演交流活动只此一次,以前没有,以后也再没有过。

 

我不太知道当时在东京举办这个大规模交流活动的背景和动因,因为当时中方参与活动的其他导演都是体制内的,由中国戏剧家协会统一协调。只有我一个体制外人士。我是由日方单独邀请,作为特别嘉宾与会的。日本戏剧评论家濑户宏和坂手洋二的磷光群剧团为我组了一个“牟森招聘实行委员会”,负责接待我。因此,我比其他中方导演逗留的时间长,行程也更丰富一些。

 

记得是1994年底,濑户宏先生来北京看戏。他是日本专门研究中国戏剧的学者和评论家,经常专门到中国来看戏。忘记是在什么场合,一天,他突然交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去东京参加活动的邀请信和各种签证材料。我这才知道将要有一个这样的交流活动。

 

我比其他中方导演去的早,是在坂神大地震发生之前还是之后,我不确定。濑户先生在大阪,坂手先生安排我观光和看戏。那是我第一次去日本,记得当时有三个很傻的愿望,一是去北海道看看,但是我的日程不允许;二是喜欢高仓健主演的电影《兆治的酒馆》,想去那样的居酒屋喝酒;三是曾经喜欢永井荷风的小说,想去看那些有打着阳伞的艺妓走过的老街道。陪同我的日本女孩子香里笑了,说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日本了,但是我们可以去浅草寺看看。

 

虽然时间有限,但我还是想看不同类别的演出,希望能对当地的演出有尽可能全面的印象。我后来行走世界各地看戏,都是遵循这样的原则。


我在浅草寺的歌舞伎剧场看过两出歌舞伎演出,其中一出是名角市川猿之助的《义经千本樱》。歌舞伎演出的票非常贵,演出也非常豪华,每出戏都演出近五个小时,中间要休息,吃一次饭。

 

歌舞伎是下午开始演出,上午,香里带我去逛浅草寺。有一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头,上面刻着字。我猜出那些字是俳句,就请香里帮我翻译。其中一首俳句瞬间将我震撼,“树因为开满花而弯下了腰,人仰头站久了脖子会痛。”在我,那是一次顿悟的体验,骤然之间,身心中什么东西一下子开了。说不清,道不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首俳句后来成为我的戏剧美学的一部分,我在全世界各地演讲时曾多次引用过它。

 

当时杉村春子女士还健在,我去剧团文学座的排演场看她主演的《绢布的法被》的彩排,一出以明治维新为背景、传统现实主义的戏。那时候她已经高龄,但依然一丝不苟。场内所有人都对她肃然以待。后来看很多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杉村春子在其中扮演的都是脾气不好的女儿或儿媳妇。

 

我喜欢日本的舞踏,就是日本的现代舞,西方称之为“暗黑舞蹈”的。我去一个小剧场看了场第二代舞踏舞者的演出。一个乐队,和一个舞者。那场演出展示了慢的极限。舞者将每一个动作都放慢,整场演出两个多小时,看上去一个动作还没做完,却有种惊心动魄之感。从那之后,我知道表演中,慢是最难、最需要控制能力、最耗尽体力的。

 

那次活动只有一出中国剧目的现场演出,林兆华老师的《哈姆莱特》(北京人艺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人艺的剧组到的晚。日本人知道我最早参予过这个演出,剧场的技术人员拿着图纸来,让我介绍舞台设计的大概情况。那个演出征服了日本戏剧同仁,大家都给与了非常高的评价。那次还是倪大宏演国王克劳迪斯,有一天,大宏好像迷路了,没参加走台。后来,日本人专门派了个人随时跟在大宏后面,以防他走丢。


期间,太田省吾导演正为他的新作品《水站》选择演员,他问我中国有什么合适的演员,我毫不犹豫地向他推荐倪大宏。

 

日中双方戏剧导演的交流研讨进行的热火朝天,印象深的是“民族化和国际化”的主题研讨,徐晓钟老师在介绍上海徐企平老师给西藏班导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来,日方几个导演,记得是流山儿祥,强烈要求沉默的林兆华先生发言。林老师好像只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一个导演在排戏的时候,心里如果想着民族化还是国际化,他肯定排不好戏。”

 

我在坂手洋二的磷光群剧团做了一次工作坊,对参加者进行身体训练。二十几个人,《人鱼的传说》编剧郑义信也参加了。林兆华老师和孟京辉也来看,还有东京戏剧节艺术总监丹羽文夫先生。

 

会议期间,正好遇上我的生日,记得那晚是在横滨,一家居酒屋,濑户先生喝多,先躺倒了。没有他的翻译,我就和其他日本人互相写汉字交流。

 

那次,我彻底满足了对居酒屋的好奇心,去了很多家。有一家最小的,在新宿黄金街里面,一个女演员开的。她是契珂夫戏剧的日文翻译者。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日本戏剧家非常热爱契珂夫,还有莎士比亚,他们几乎演遍了这两位剧作家的作品,而且还不断地翻新。

 

其他中方导演回国后,我继续我的日本之旅。濑户先生安排我去大阪,他先回去了。好像那时坂神大地震已经发生。我一个人坐新干线,从东京去大阪。坂手先生告诉我,中间会看见富士山。新干线上看不见列车员,一个推着小车卖食品的女孩子,从车厢的一头进来,向大家鞠个躬,离开车厢时倒身再给大家鞠个躬。没有人看她。我能看见她,进下一节车厢,鞠躬,离开,再鞠躬。这幕场景我永远记得。车厢里很安静。女孩子的脸也很安静。我从远处看到的富士山也很安静。

 

在大阪,濑户先生带我去丰臣秀吉的大阪城。我那时对日本的历史很无知。夜里,我们去京都,看望古桥梯二导演。古桥梯二是京都美术学院毕业的戏剧家,是当时日本有国际影响的年轻戏剧人。我们都刚刚参加了1994年5月的第一届布鲁塞尔国际戏剧节,在布鲁塞尔见过。我去他的工作室。之后的第二年,还是第三年,古桥梯二死于艾滋。

 

濑户先生安排我在大阪做了一个关于自己创作的讲座。大阪的学者和戏剧评论家伊藤茂开车带我去奈良的山里,到舞蹈家神泽先生家做客。地震后的高速公路还七扭八歪。神泽先生家在半山,他们夫妇二人都是舞蹈家,有自己的舞蹈团。住家小楼旁是舞团的排练场,大训练室的一整面窗可以吊起,放眼望去,对面的山林尽收眼底。面对壮美的山色,我欣赏专门为我准备的训练课。那天在神泽先生家吃的晚饭,我喝到了日本的烈酒,颜色是深绿的。

 

那年春节过后,大阪关西机场刚启用没多久。我从那里登机,飞上海,转飞北京。

 

在飞机上,我又想起了浅草寺那首俳句,脑子里有一幅画面,繁花似锦的果树,枝条沉甸甸的。一个人站在树前,顺着繁花往上看,蓝天和白云。那个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