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平 教育改革,从80年代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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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东平 教育改革,从80年代再出发

马国川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09年4月22日   第 07 版)

  杨东平近影

  中国教育改革被延误得太久

  经济观察报:最近《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向社会各界公开征求意见。作为长期研究教育问题的学者,你一定很关注。

  杨东平:非常关注。目前教育上诸多问题都与教育体制改革滞后有密切关系。

  我把1978年以来中国的教育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78年到80年代初期,主要是恢复重建;第二阶段1985年到1989年,全面推进教育体制改革;第三阶段是90年代初到2002年左右,所谓“教育产业化”的时期;从2003年至今可以看作第四阶段,在新的发展观的背景下,开始重新调整教育路线。

  上世纪70年代末那场拨乱反正,在教育领域却是半途而废,或者说只完成了一半——恢复了一个常识,就是要尊重知识、尊重教育。但是,在世界新技术革命浪潮澎湃的背景下,怎么来构建新的教育体制?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产生新思维。在经济领域逐步以市场经济取代计划经济,而教育却不假思索地重新回到50年代的计划体制、苏联模式上去。今天教育领域的大多数问题在50年代已经存在了。

  并不是说只要尊重教育、加大投入,就是好的教育。今天世界各国对教育的重视,与其说体现在教育投入上,不如说体现在教育改革上。

  经济观察报:教育的竞争成为一场教育改革的竞争。

  杨东平:美国历任总统无不重视教育改革,韩国大选打的都是教育牌,总统候选人提出一整套的教育改革方案。中国的教育改革被延误得太久了。教育、医疗、住房被称为“新的三座大山”,医改、房改都早已开展了,但是教改直到最近才算提到议事日程。

  到了重申校长负责制的时候了

  经济观察报:1983年邓小平就提出三个面向——“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

  杨东平:中国当代真正的教育改革从1985年开始,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这是教育现代化的纲领,只是缺少清晰的方案。80年代末,中央开始制订第二个教育改革方案。可惜因为形势巨变,第二个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搁浅。

  上世纪80年代教育体制改革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正确的:第一,确定了实行九年义务教育的制度。第二,基础教育的管理权限下放给地方,由各个地方政府管理。简政放权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在执行过程中,出现了层层下放,逐渐变成以乡镇为主的管理制度,造成了农村义务教育的困境。第三,教育部的职能转换,将教育部改为具有更强综合统筹功能的 “国家教育委员会”。当时已经认识到,教育不仅仅是学历教育、学校教育,不仅仅是教育部的事情,需要包括人事部、劳动部、科技部等各个部门共同努力。

  经济观察报:成了“大教育部”,而且由国务院副总理兼任国家教委主任。

  杨东平:但到1998年的时候,又重新恢复了教育部,这是一个倒退。今天这一轮教育改革,还应该搞“大教育部”。

  80年代教育体制改革最最生动、最有声有色的,是高等学校管理体制改革,明确提出落实大学的办学自主权,实行校长负责制。

  当时还没提教育家办学,但校长负责制的理念已经有了,党政分开,校长对学校负责,聘请合适的人来当大学的校长,而不是“教授家中坐,校长天上来”。当时有100多所学校成为试点,涌现出一批教育家,像武汉大学的刘道玉、华中理工学院的朱九思、深圳大学的罗征启等。

  经济观察报:1998年制订的 《高等教育法》,把“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用立法的方式固定下来了。

  杨东平:1998年《高等教育法》立法过程中,对此争议很大,三审才通过。不少人不同意改变校长负责制,因为它是现代大学治理的基本制度。1956年5月高教部颁发试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学校章程草案》,仍规定大学实行校、院长负责制,校、院长领导学校的全部工作,代表学校处理一切问题。1956年底,在当时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中,这一制度才发生变化。现在到了重申大学实行校长负责制的时候了。

  经济观察报:80年代的教育改革似乎有意淡化学校的行政级别。

  杨东平:当时所有高校都是局级,不管是清华、北大,还是地方的高校。淡化是为了取消。可上世纪90年代之后,官本位、行政化回潮,重新强化高校的行政级别,现在竟然有39所所谓的“副部级大学”!所以在高校管理体系的维度上,现在比80年代大大后退了。

  发展压倒了改革

  经济观察报:有一次去采访刘道玉,他说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教育只有发展,没有改革,发展压倒了改革。

  杨东平: 90年代以来的教育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 “发展大于改革”,第二个特点是“单纯财政视角的改革”。如果说90年代也进行了一些教育改革,那主要是围绕着弥补教育经费不足,让学校搞经营创收,或者说是教育改革的经济主义模式。

  经济观察报:让学校去创收,就是政府推卸、放弃责任。

  杨东平:90年代以来教育 “跨越式发展”,农村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高等教育的招生数,2006年比1998年差不多增加了5倍左右,可是教育投入一直徘徊在2%-3%之间,直到现在也没有达到1993年提出的到2000年国家财政性教育经费占GDP的比例为4%的目标。很多外国人很惊奇,很羡慕,政府又不花钱,还能让教育大发展。其实这经验是没法学的,就是靠老百姓掏钱,靠银行贷款。虽然教育实现了规模上的大跃进,但是以牺牲教育的品质(包括教育质量、教育公平等)为代价的,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慢慢恢复。今天的学校,同时运行着三种不同的机制和规则——官场的、市场的和教育的。

  政府行为本身一定要公正

  经济观察报:你为什么把2003年以来称为教育的第四阶段?

  杨东平:因为提出了“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建设和谐社会这样新的概念,国家的社会发展观发生了重大转变。很多人或许认为 “以人为本”仅仅是一个口号,教育界还没有真正理解这个概念的深刻价值。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我们的教育奉行的是国家功利主义价值,也就是说,国家目标至上,个人是不重要的,是实现国家目标的工具,因此个人的兴趣、动机、爱好等等都可以改变或牺牲。今天我们认识到,教育具有两种不同的功能:一方面,教育对于国家的命运、民族的未来具有全局性、战略性、基础性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教育与每一个儿童、每一个家庭密切相关,同时也是一个关乎民生的事业。所以,我们既要举办能够兴国的教育,也要举办“人民满意的教育”。

  “以人为本”在教育过程中,应当是“以每一个学生为本”,不能只关注优秀生、尖子生。教育需要人性化和个性化,每一个儿童都需要认真对待。因此,贯彻落实“以人为本”的理念,是要构建一种全新的学校教育。

  经济观察报:这种教育理念需要制度来支撑。在现实的层面上,基础教育领域的诸多问题,如择校热、应试教育等,很多人认为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杨东平:择校热、应试教育等问题,主要是等级化学校制度造成的后果。上世纪50年代中国还没有实行义务教育,国家集中力量办好一小批重点学校,基础教育的功能就是为上一级学校输送拔尖人才,结果把小升初、初中升高中的考试都变成了“小高考”。1986年实行义务教育制度以后,国家举办教育面向每一个儿童,是强迫的、义务的,重点学校制度在理论上已经不具有合法性。但我们今天仍在变本加厉地维系这一制度,只是换了一个名字,叫示范学校、实验学校等等。正是这种少数“优质学校”与大多数普通学校甚至薄弱学校并存的格局,造成了家长不得不择校的刚性结构和“倒逼机制”。

  其实,实现义务教育的正常化有一些行之有效的制度、办法,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难。首先是学校硬件资源的均衡,第二步就是均衡教师的资源。通过教师流动制度,促进学校之间的均衡发展,这是日本、韩国的经验,我国沈阳等城市也有成功的实践。很多地方政府之所以不作为,是因为这些名校不仅是政府的形象窗口,而且是政府和权势阶层享受 “优质教育”的“近水楼台”。许多权势部门通过与学校“共建”的方式维系这一特权,严重侵犯了教育的平等价值。如果要改的话,必须痛下决心,伤筋动骨。

  构建新型的政校关系

  经济观察报:我们认为,这一轮教育改革,首先要构建新型的政校关系。现在是把学校作为政府的行政下属,形成的格局是“教育部办大学,教育局办中小学”。

  杨东平:这是典型的教育行政化现象。教育部必须转变职能,最核心就是下放教育权力,没有一个国家的教育部能够直接办七十几所大学!要教育家办学,而不是教育部办学。

  经济观察报:怎么进行制度变革?

  杨东平:这种变革各国有很多先例,大学和政府之间构建法律框架下的委托管理关系,教育部通过制订标准、政策、拨款实现对大学的管理——第一,建立新型的大学拨款机制,通过“大学拨款委员会”之类的中介组织对大学进行绩效评价、审核预算,通过下一个年度的拨款,而不是以行政化的方式,由教育行政部门直接给你拨付。第二是大学校长遴选机制,大学校长不应该按党政干部管理模式由上级部门考察任命,应该由一个独立的遴选委员会面向社会进行遴选,报教育部批准。

  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世界范围内高校改革的主要特点就是政府放权、大学自治,更大程度地发挥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的作用,所谓的“高等教育市场化”;基础教育的改革是提“民主化”或者“自由化”,核心内容也是扩大学校的自主权,鼓励教育家办学,提高学校的活力、质量、丰富性,满足不同的教育需求。

  教育改革确实很难,没有什么一抓就灵的妙方,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可考虑将一部分公办高校转为股份制或其他形式,如果允许每个省拿一所高校进行试点,全国就有30个试点,待摸索出有效的经验后再进行总结、推广。

  现在回头来看,1985年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所提出的大多数目标和任务都是正确的,当年对教育的批评,今天仍然适用;当年提出的改革目标,许多仍然是今天需要解决和面对的。在这个历史关口,我们需要增强使命感和责任感,重温和继承80年代的改革精神,推进以体制改革为核心的实质性的教育改革,做出超越前人的新贡献。

  (摘自2009年3月9日《经济观察报》)

  链接 杨东平,

  姓名:杨东平,1949年9月出生于山东曲阜,1969年毕业于上海市上海中学,后赴黑龙江农村上山下乡。1972年-1975年在北京工业学院自动控制系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1983年后在北京理工大学工作,现为北京理工大学文学院教授,著名教育和文化学者。系中国第一个民间环境保护组织“自然之友”副会长,21世纪教育发展研究院院长。曾任CCTV《实话实说》、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总策划。著有《通才教育论》、《城市季风:北京和上海的文化精神》、《中国:21世纪生存空间》、《艰难的日出——中国现代教育的20世纪》等,主编《教育:我们有话要说》、《大学精神》、《大学之道》、《中国教育蓝皮书(2003)》等等,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2004年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影响中国的50位公共知识分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