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情与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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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卡捷琳娜二世与她的美国情人:爱情与荣誉 兰德尔·华莱士/著 路旦俊 胡泽刚/译                     
   本书作者美国作家兰德尔·华莱士是夺得奥斯卡五项大奖且历经多年仍好评如潮的好莱坞电影《勇敢的心》的剧作者及小说作者,同时也是轰动一时的卖座大片《珍珠港》的编剧及导演。
  故事围绕着一位美国的爱国英雄展开。英国人为了镇压美洲殖民地的革命,向女沙皇请求支援20000名步兵,他的任务就是穿过俄国大陆去劝说她,他经历重重磨难,旅途中先后遭到了狼群、杀手与哥萨克的拦截。书中还将重点描述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爱情生活,她是彼得三世的妻子,原名叫索菲亚,是德国一个亲王的女儿。1762年她发动了宫廷政变,秘密处死了自己的丈夫,从而登上沙皇宝座。她的私生活荒淫无度,最有名的当属宫廷中的“实验者”了,就是把男人带到她的床上试用,以决定他们是否够格成为沙皇的情人。  
人民文学出版社
第一章 俄国北部
  第一声狼嗥划过空旷的夜幕,震动着冰冻的空气。声音很弱,弱得就像熹微的星光宁静地照着冰雪覆盖的蓝色原野;声音很朦胧,犹如脑海中回忆起已经去世的情人。但是,这声音也像星光和记忆一样无法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假若我的眼前没有浮现出一个鬼魆魆的面容,我可能不会相信这一声嗥叫的存在。可是马儿在奋力地赶路。
  我叫基兰·塞尔科克,我的朋友谢尔盖·戈尔洛夫和我一样,也是为钱卖命的雇佣兵。两年来,他教会了我许多有关当骑兵打仗的窍门;现在,他又带着我在他这广袤而神秘的故乡穿行。此时,他和我并肩坐在一个敞蓬雪橇上,身上裹着几条毛毯。我们的对面蜷缩着一个肥胖的商人,他的背后是戈尔洛夫的车夫佩奥特里。佩奥特里是一个很不显老的俄国农民,他娴熟地拉着缰绳,两匹马在他的指挥下轻快地奔驰了整整一个长夜。此时的我正在俄国繁星璀璨的夜空下冻得瑟瑟发抖,而我的故乡远在五千英里以外的美利坚。我的父亲一定待在弗吉尼亚殖民地一个小农庄中,在家中的火堆旁取暖吧。至少,我希望如此。我极力不去想我的父亲,因为我听说身处险境而梦想舒适是不明智的,况且我感觉到马儿听到狼嗥后非常害怕。
  佩奥特里的喉咙里咕哝着马的名字,说它们都是不听话的蠢货。虽然他讲着我听不懂的俄语,但我能大概猜出他的意思。其实,他对这两匹马很有感情,看到它们害怕就赶忙拉紧缰绳,在它们的头顶上噼啪地挥舞着鞭子。马儿果然镇静了下来,继续快步跑着。
  马蹄踏在覆盖着积雪的路面上,发出低沉的响声,而雪橇底部的滑板溜得很快。路旁的树枝不时地在我们与银色的月亮之间掠过。除了风的呼啸声,夜晚像死一样地沉寂。我当时以为只有我和马听到了那一声嗥叫。这时,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叫潘特金的胖商人大概并不感觉到冷,也不害怕,把裹着嘴巴的斗篷拉开,暗笑了一声,用法语说:“还有多远?”
  “住嘴,”戈尔洛夫透过裹住面孔的法兰绒回答道,“不然,我们就让你用脚步去丈量还有多远。”
  潘特金将目光转向别处,重新遮住结着霜花的虬髯和鼻子。这时他髭须上从鼻孔到嘴唇之间两条长度相当的小河已经冻成了冰,唯一没有遮盖住的两只眼睛注视着身旁掠过的树木。大前天他在里加【里加:拉脱维亚首都。――译注】加入到我们中间的时候,戈尔洛夫让他坐在车夫的身后。我当时以为他坐上了最好的位子,因为前面有人挡风;但我很快就发现,马儿在奔驰的时候,有旋风侵入到敞蓬的雪橇上。戈尔洛夫和我把头靠在高高的、弯曲的靠背上,纹丝不动,而潘特金眼看着消失在我们俩背后的道路,脸上却遭到寒风的侵袭。那天早上我曾提出跟他换位子,戈尔洛夫听后笑了,而潘特金只是瞪了我一眼。现在我很庆幸他当时没有答应。自从日落到现在,我的双脚已经冻得毫无知觉。
  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嗥叫。潘特金瞥了我一眼。
  那两匹马打了个寒战,奔跑得更快了。这一次佩奥特里没有勒住缰绳。雪橇似乎轻了许多,底下的滑板飞快地向前滑行着。我对戈尔洛夫说:“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到下一站呢,不过——”
  “二十俄里,”戈尔洛夫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潘特金仰头看着树梢,仿佛对此并不在乎。
  经过换算我得知二十俄里等于十二英里。“我不了解你们国家的冬天,也不了解你们国家的狼群,不过我知道如果他再这样跑二十俄里,这两匹马非送了命不可。”
  “这是俄国马,”戈尔洛夫说。他没有撩开嘴上的衣服,也没有看我。
  在上一个驿站里,站长耸了耸肩,让我们要不在他那里过夜,要不就赶着这两匹已经跑了八个小时的马继续前进,因为他刚刚把一对没有用过的马租了出去。戈尔洛夫听后,掐住了他的脖子。站长苦苦哀求,用俄语嗫嚅着什么,不停地重复着在我听来像是“早”的单词——自从过了边界,我们一直在赶路。戈尔洛夫把那个家伙撂在屋角,耸了耸肩膀,跑出来命令佩奥特里去赶原来那两匹马。我坐在炉火边,喝着热啤酒,驿站的站长咧开嘴,对潘特金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放声大笑。潘特金走到我跟前说:“站长认为我们可能会赶上前面一辆雪橇。然后就可以用他们的马。他觉得这事儿很逗。”然后,潘特金看了我一眼,那表情和往常完全一样。
  马儿继续奔跑着。我在雪橇的木头底板上跺脚,感到一阵很舒服的疼痛。我第三次跺脚的时候,仿佛是回应,远处传来狼的叫声。佩奥特里在马背上抽了一鞭,让马儿全速前进。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刺耳的的嗥叫——我想大约是来自身边的树林;然后四面八方都是狼嗥:前头、脚下、头上。鞭子在雪橇的上方呼啸,然后在两匹马的中间噼啪着。
  戈尔洛夫坐了起来,抬起头来迎着风。我也跟着他向前倾过身子。就在他慢慢地朝我转过脸来的时候,我发现他黑色的眼睛里只有一丝亮光——那不是映着白雪而发出的光亮,而是热血沸腾的表现。
  佩奥特里勒住缰绳,雪橇停了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远处紧靠地面的某个地方裂开了一道通往地狱的缝隙,一伙魔鬼吵吵嚷嚷的喧闹声传了出来。不过,由于雪橇停了下来,呼啸而过的寒风随之消失,那些从飞驰而过的原野上传来的、在我们周围萦绕的声音也沉寂了下来。在令人困惑的宁静中,戈尔洛夫和我都站起身来,昂着头。我说:“不是在后面。”  
  《爱情与荣誉》第一章(2)  
  “对,”戈尔洛夫回答道。“是在前面。”
  车夫座位的两边各挂着一盏用动物油脂作燃料的风灯。戈尔洛夫走到潘特金身边的座位上,取下一盏,举在手上。
  “佩奥特里。走!【原文为俄语。――译注】”
  佩奥特里用舌头发出格格的声音,马儿开始蹒跚而行。戈尔洛夫用另一只手稳住身体,那个商人挪到了座位的正中间。与此同时,我走到角落,面对着戈尔洛夫,望着身后黑魆魆的道路。左边那匹骟马使劲用自己的口鼻顶着枣红色母马的肩膀,而母马则朝旁边跳跃。佩奥特里用力拽了一把左边的缰绳,敦促它们继续前进。两匹马又慢慢地放开了脚步。
  发疯似的狼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随即又停息了。马儿止住了脚步。戈尔洛夫把风灯举得更高,身体前倾。
  一团团圆形的火光在我们的前面闪烁,有一百对之多,都朝着我们这个方向,一眨也不眨。是眼睛。
  我的身边“砰”的一声手枪响,火光似的眼睛一下子散开来,在空气中、在一排排的冷杉树中漂移。我转过身来,发现戈尔洛夫在斗篷下面给手枪换子弹。我一直没注意到他还带着手枪。
  枪声穿过了宁静的旷野,仿佛整个幽暗的世界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教堂,而黑色的火药喊了一声“死”!——四周的树木、白雪和边缘泛着月光的云团仿佛都在这枪声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然后陷入了一片寂静。
  “走!【原文为俄语。――译注】” 戈尔洛夫唧哝着。佩奥特里通过手上的缰绳把自己的意愿传达给马匹,马匹驯服地遵从了。现在我们可以听到马蹄踏雪的每一声脆响。
  我们的雪橇驶到另一辆雪橇的尾部跟前。佩奥特里压低了声音,恭敬地将马赶到左边,与另一辆雪橇掉在地上的挽具并排时才停了下来。挽具掉在地上的那里本该站着马匹。佩奥特里举起了右边的那盏风灯。我走下雪橇,跳到雪地上。戈尔洛夫在我的后面,靴子踩在雪橇底板上砰砰作响,然后嘎吱一声跳下来站在我的身边。
  看到成堆的骨骼,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既没有说话,脑子里也没有任何想法。挽具的缰绳套在那两匹马的骨架上,把它们捆成一团,没有一丝肌肉和软骨使之成为马的形状。雪橇的辕杆朝上,穿过车夫的座位,一直伸延到雪橇空空的舱室内。我知道这上面有过车夫和乘客,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去想他们;我凭直觉知道有人曾经试图逃跑,但像这两匹马一样,但被拖倒在了地上。其他一些人由于寒冷和恐惧,手脚僵硬而没有抓牢,从座位上给拖了下来。到处都是碎片——是在慌乱中被扯掉甚至咬下来的。更多的是冻成红色块状的血,然后又被寻找更大肉块的爪子拨弄乱了。我当时并不想知道那些能够把飞奔的马匹扑倒在地,能够迅速地将它们吃得只剩下骨头的狼群究竟有多少头狼,力量有多大,饥饿到了什么程度。我没有去做这方面的计算。但是,我突然感觉到不冷,不累,天不黑。我感觉到俄国的夜晚是如此的空洞而沉寂。
  我们四个人都瞪着眼,佩奥特里的两匹马也是这样。接着,一声狼嗥撕碎了宁静,尖利的叫声来自空中。我们紧紧抓住雪橇的边沿,佩奥特里抽响了鞭子,马蹄踏在积雪上,雪橇又摇摇晃晃地上了路,飞驰起来。
  可以肯定,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没有任何东西能赶得上我们。但是,云团还在懒洋洋地跟着我们,仿佛我们并没有动弹。声音众多的嗥叫又从后面传了过来。
  佩奥特里晃动着鞭子,噼啪声不是在空中,而是在骟马的背上响着。戈尔洛夫一声不吭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我坐在另一个角落。
  那个商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然后对我说:“圣彼得堡的街上都有狼。”
  “是两条腿的还是四条腿的?”我问。商人瞪了我一眼,仰头哈哈大笑。戈尔洛夫猛地把眼睛射向商人身旁的座位——只是朝着他那个方向,而没有注视他本人——我理解戈尔洛夫的心情:如果他的眼光离商人太近,他一定会因为自己的恐惧而企图吹灭商人脸上已经出现的惊慌的火苗。
  狼嗥声越来越近。
  我们静静地坐着,只有佩奥特里把身体整个地前倾在缰绳上,我们在后面只能看见他那呈圆形的后背,而看不到他的脑袋。
  嚎叫声越加疯狂,给人以潮湿血腥的感觉,仿佛来自我们身后,又像是在身边;而我觉得就在我的肩上。我注视着商人的眼睛,那是一对张得一动不动的大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后面的大路。
  我掀开身上的盖毯,露出普鲁士第六轻骑兵队的制服,蓦地从刀鞘中抽出马刀。长期以来利器在空气中刷刷的响声练就了我无畏的胆略,使我嗜好格斗。因此,只要听到这一声响,我便会激动不已。坐在我身边的戈尔洛夫站了起来,在斗篷下摸索着,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的手枪装上了一发子弹。我一边看着潘特金,一边扯开座位下面的一个袋子,抽出一柄匕首。
  “拿着!”我用英语厉声对他说,然后又用法语喊了一遍。他只是瞪着我,我恨不得宰了他。恐惧是搏斗的燃料,然而惊慌则是搏斗的毒药。我看到潘特金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便绝望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雪橇平稳地奔驰着,雪橇外的声响似乎不像是真实的。但是就在我朝外面探出头去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头狼聚拢四条腿,然后朝前伸出,跃过雪地,直逼枣红色母马的鬃毛处。我的左手紧紧抓住雪橇上的灯杆,右手猛力一挥,把狼脑袋劈成了两半。这头狼跌落了下去,鲜血迸流。在我们后面奔跑的狼群绕过已经死去的同伴,继续追赶我们。  
  《爱情与荣誉》第一章(3)  
  戈尔洛夫把手枪对着雪橇后面,朝一团嗥叫的灰色绒毛开了火。子弹打掉了这头狼的一只前爪。可这头狼并没有就此止步,只是鼻子着地在雪地上滑了一下,然后用三条好腿和那条短了一截的残肢继续往前奔跑,不过由于速度慢了,退到了狼群中间。
  我把身体侧向雪橇的一边,用刀子猛砍。
  接着,我的刀子够不着狼,因为它们开始落到了后面。我举起马刀在空中晃动,发见刀刃上有冻结的血,紧紧盯着后面仍在嗥叫的野狼。我转过头看了看前方,胜利的喜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雪橇刚才是在很长的一段下坡路上行驶,所以才跑得这么快,而现在前方隐约出现了一段与之相对的缓坡,足有半英里长。
  两段坡道之间的凹地上积雪很厚,雪橇的滑板震动得很厉害。马头一上一下地摆动着,这些顽强的牲口仍然在继续前进。在我们身后,贪婪的狼群开始了新一轮的追击。
  我现在面向雪橇前方站立着,听着狼的嚎叫,但不再往后看,只是注视着骟马和母马那像波浪一样的脊背。两匹马的口鼻里喷射出来的泡沫冒着热气,飘散在佩奥特里蜷曲的身躯上。他抽着鞭子——不再抽打它们的身体,而是让鞭子在它们的上方噼叭作响,目的是要告诉马儿: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但是光完成任务是不够的。
  我仰望着天空——我以为自己已经戒掉了这个习惯——我们似乎在璀璨的星光下停了下来;风,还在刮着我的脸,结了冰的睫毛紧粘着冒汗的眼眶。雪橇缓慢地接近了坡顶,马匹终于摇摇晃晃地攀登了上来,然后放开脚步奔跑。
  在我们的前头,星光下的雪闪烁着蓝色的乳光,那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
  戈尔洛夫站在我的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现在我不记得当时是不是看了他一眼,但我记得当时我就断定,在平原上再行驶几分钟就会决定我们的生死存亡——而久经沙场的戈尔洛夫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我们后面的狼群蜂拥地爬坡。不必去看,但凭耳朵就可以听到它们已经登上了坡顶。
  我当时的确看了戈尔洛夫一眼,他正盯着前面的空地,然后看着商人。
  我给他那把匕首之后,潘特金一直没有动弹,全身紧裹着盖毯。我以为他死了,身体僵硬了,才那副模样。不过,戈尔洛夫瞪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眨巴了几下。
  商人叫了一声——这声音不是嘴唇发出的,更像是从他脑子里发出的一声尖叫。戈尔洛夫抓住他,他一动也不动,只是叫声更大,更尖利。商人的手臂紧搂着身体,双膝僵硬地弯曲着,还是坐着的姿势。戈尔洛夫把他提了起来,高高地举起,然后一下子从雪橇后面扔了出去。
  身后隐约可以看到商人的身体摔倒在路上,落到了哼叫着的狼群中间——狼群立刻围住他,拼命地撕咬,互相争斗,爪子把一团团的雪块掀到空中。
  我们继续飞快地挺进,犹如离开了一场梦。
  佩奥特里不再挥动鞭子,也没有勒缰绳,只是让马儿自己跑着。他知道,在空旷的平原上是没有真正的安全可言的;一旦让飞奔的马儿过早地放慢速度,要让它们再次加速就不可能了。我们迅速穿过大雪覆盖的开阔地,拐进一片树林,最后越过一个洼地——这在我的家乡弗吉尼亚叫做盆地。那儿有座小木屋,是用有凹口的圆木搭成的,四周围着一道坍塌的栅栏。小木屋的门边亮着一盏风灯,屋子里头的火把桔黄色的光投射在糊着纸的窗户上。马匹晃晃悠悠地穿过又一块雪地,哐啷哐啷地翻过一座桥——桥下是一条结了冰的小河,然后自己放慢了脚步,在亮着风灯的门边停了下来。
  佩奥特里从座位上跳下来,用手套内冻成棍棒的双手猛砸马厩的门闩,然后把门推开了。这时正房的门开了,一个下巴上、鼻孔里和耳朵内都长着毛,可是头顶上却没有一根头发的胖子走了出来。他身上裹着一条毛毯,看样子是刚从床上下来的。在这样一个夜晚,他大概断定赶路的人都死绝了,所以就乐不可支地上了床。那人打着哈欠,用舌头舔着一口坏牙,退进屋子里,让门半掩着。
  我跳到雪地上,膝盖一软,险些没有跌倒。一阵恶心,想要呕吐,尽管肚子是空的。
  戈尔洛夫盯着坍塌的栅栏和覆盖着积雪、供牲口吃食的空地,仿佛是刚睡醒似的,伸了伸懒腰,也下来了。佩奥特里打开栅栏门,把牲口拽了进去。
  没等雪橇滑动,我从座位下面找到了我的包。“哎,”我用法语对戈尔洛夫说:“我的双脚痛得要死,大概今儿晚上不会冻掉吧。”
  “今晚不会,”戈尔洛夫说,“明天。”
  我仍然感到想呕吐,听到戈尔洛夫的吓唬后,我不甘示弱地回答道:“你保证过要安全地送我到圣彼得堡。要是我掉了一个脚趾,你就得掉一个手指。要是我掉了一支脚,你就得掉一只手。”
  戈尔洛夫从座位上拿下他的袋子,还有那个商人的袋子。“骑兵要脚干什么?”他耸了耸肩膀。
  我们俩朝门口走去的时候,我正想着如何反驳他,但佩奥特里异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雪橇没有动弹,他在跟牲口讲着我听不懂的什么话,但我听得出来他是在恳求着什么。他用短小的罗圈腿站稳身子,伸出双手去够着挽具,看着枣红色母马,轻声轻语地对它说着,然后用力拽缰绳。母马没有反抗,也没有任何反应。接着,它的前腿一软,歪靠着骟马。骟马带着缰绳尖声叫着,嘶鸣着。母马朝另一边倾倒,扭过脖子,仿佛要咬自己的后背,然后倒在地上死了。  
  《爱情与荣誉》第一章(4)  
  佩奥特里仍然握着母马的皮颈圈,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骟马被自己的挽具给拉倒了,在地上踢着,挣扎着。我跑到骟马跟前,解开缰绳,牵着它走进马厩。骟马离开了死去的母马,高兴得一个劲儿地跳跃,我要是有戈尔洛夫的手枪,非一枪崩了它不可。它的胸前没有母马那么多的白沫和伤痕,所以是母马拉着我们度过了难关。
  现在该我们拉它了。我们用绳子捆住它的脖子和前蹄,把它拽进马厩,以免给狼留下饵食。驿站长早就为自己在这漫长的冬夜还能不能睡觉感到不耐烦了,所以我们刚走到干草堆前,他就扔下用来拉马的绳索,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他的木屋。戈尔洛夫跟我一起站了一会儿。“瞧见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母马已经冻得僵硬的尸体。“这就是俄国马。要等到完成了任务才死。”说完,他也扔下绳子,走出了马厩。
  “谢谢,主人【原文为俄语。――译注】!”佩奥特里用他知道的那几个英语单词说。“明天——走,走!”他坐在母马的脑袋旁,替它解开套索。
  “是的,佩奥特里,”我说。“谢谢。”
  我本想把手放在他的头上,结果只是拍了拍马头。不过,这带来的效果是一样的。我走出马厩的时候,佩奥特里搂着母马的头,低声哭泣着。  
  《爱情与荣誉》第二章(1)  
  晚上,在那个充当驿站的、臭熏熏的木屋里,我开始思考让我来到这里的秘密使命——这是我进入俄国境内后第一次想这个问题。我一直把这个秘密深埋在心底,不让它进入我的思绪,仿佛我也要对我自己保密似的。在这个单间木屋里,戈尔洛夫和驿站站长各睡一张床打着呼噜,佩奥特里裹着几条毛毯睡在火边的屋角里,鼾声不止,而我则坐在石头垒成的壁炉前,毫无睡意,眼望着微弱的火苗,耳边又响起三个月以前的那些话……
  “那不是很容易的事。”
  这一声警告把我带回到了伦敦,带回到了那阴沉沉的港口,带回到了那个晚上——当时我站在一条木船甲板的栏杆边。木船就停泊在云雾笼罩的码头旁,周围到处是操着伦敦口音的水手和码头工人,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吆喝着。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只是凝望着水面。
  我注意到一个身材单薄的水手悄无声息地走上舷梯,在我旁边的阴暗处止住了脚步。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正端详着我,仿佛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脚上穿着骑兵的长统靴,斗篷下面挂着马刀,显然不是出海的人。最后,那人走上前来,平静地问:“你是从弗吉尼亚来的基兰·塞尔科克吗?”
  “是的。”
  “有人想见你,也是一个美利坚人——跟我们一样。”听口音,他像是来自殖民地中北部地区,我想,是宾夕法尼亚。
  “我买好了回家的船票,”我说。“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开船了。我在伦敦连鬼都不认识一个。”
  “有人认识你。他从事爱国活动。”那人提着我的包转身朝舷梯走去;我拔出马刀,把锋利的刀刃对着他的脖子。
  “朋友,那可是个危险的字眼。你得告诉我那个爱国者的名字,不然休想让我跟你走进任何一条漆黑的街道。”
  他侧着脖子,避开刀口,全身僵直,左右转动着眼珠,然后压低嗓音说:“本杰明·富兰克林。”
  一个小时以后,我坐在伦敦一个富人的寓所里毕恭毕敬地等待着。屋子的窗帘都拉了下来。那个水手坐在我身边的另一把椅子上。
  门开了,本杰明·富兰克林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闪亮的眼睛上架着一副眼镜,他那秃顶的头颅很大,四周长着像刘海一样笔直的头发。华丽的衣服紧绷着他那粗壮的腰围。他毫不拘礼地闯进来,人未进门先闻其声:“晚上好!谢谢你的到来,”这位伟人说。我注意到他没有称呼我的名字。刚才说话轻言细语的水手这时迅速地溜了出去。我蓦地站起身来,握住了富兰克林伸出的手。“请坐,”他说。“你要是饿了,我的仆人会给你送酒和饭的。”一个英国仆人在他的身后跟了进来。
  “不用了,谢谢。”
  富兰克林知道我见到他时很激动,似乎觉得有点好笑。他挥手让仆人出去。等房门悄然关上后,他很坦率地问道:“你知道叶卡捷琳娜是谁吗?”
  我清了清嗓门,回答道:“是俄国女皇吗?”
  “他们管她叫女沙皇。是女斯——阿皇,”他皱着鼻子,发出那个颤音。“俄国人发这个音很特别。可我知道你学外语很有天分。”
  “我会讲一点法语和德语。”
  “女皇是纯血统的德国人,在德国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公主。王室的媒婆发现她跟俄国的皇太子很匹配。俄国宫廷内都讲法语。”听他那口气,似乎是对我的资格问题进行过慎重的考虑。“关于她的事情,你还听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先生,”我稍稍停顿了一下,回答说。
  看到我的迟疑,富兰克林笑了。“你当然听说了!但是伏尔泰【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作家、哲学家,主张开明君主制,著有《哲学书简》,哲理小说《老实人》、悲剧《扎伊尔》等。――译注】告诉我说,有关她和马的故事,那纯粹是夸张。”他猛地坐在一个铺着绣花座垫的椅子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收敛了笑容,并不是因为身上的痛风,而是别的什么事情,某件令他恐惧的事情。“叶卡捷琳娜真是光彩夺目、天生丽质、冷酷无情。她跟丈夫一起登上皇位后不久,丈夫就给人勒死了。现在沙俄帝国的全部权力都攥在她的手心——美利坚的命运现在就掌握在她的手中。”
  刚开始我还以为富兰克林是在说笑话:生活在地球另一边的一国之君,跟我们的过去和现在没有丝毫的联系,怎么能够对我们的未来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我发现他不是在说笑。
  “你上大学时参加的一些协会里就有我的朋友,”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从他们那儿知道你有理由仇视英国人。”
  “我更愿意认为自己热爱自由,富兰克林先生。”
  “说得对!你的朋友们都选择了一些温和的职业——譬如法律、神学、商业——而你却到欧洲来学习战争的艺术。本来你可以为自己的激情找一个更平和的抒发途径,我知道你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
  “坚守自己阵地的士兵才是最能言善辩的。”
  透过他的眼镜,我看到他的眼睛眨巴了几下。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不仅仅是因为我慷慨陈词,而是因为别的原因,仿佛我是一道费解的难题;在此后的好几个月里,我一直猜不透他那聪颖的头脑是如何看待我的。他说:“我们发现英国人跟叶卡捷琳娜进行了一笔秘密的交易。”还不等我完全听明白这句话,富兰克林的仆人端着茶点走了进来,放在我们俩中间的茶几上。明察秋毫的富兰克林注意到我瞥了仆人一眼,就说:“别担心贝维克;我信任他,可以用生命担保。”  
  《爱情与荣誉》第二章(2)  
  “也要用我的生命吗,先生?”我说。
  “你真风趣!这样我就更有信心了!贝维克,给他准备去巴黎、然后从巴黎去圣彼得堡的费用。”贝维克鞠了一躬,几乎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就离开了房间。富兰克林继续对我说:“我知道你在巴黎有一个俄国朋友,是他训练了你的军事技术。”
  “他叫谢尔盖·戈尔洛夫。可那有什么——”
  “英国人请求叶卡捷琳娜提供两万俄国士兵到美利坚殖民地去镇压那里的一切反抗,”富兰克林说。我当时听了之后一定脸色有点苍白,因为他又重申自己的说法是对的:“是的,两万。美利坚的独立要想有任何希望,我们就必须寄希望于一个事实,即英国人把他们的兵力部署分散在大英帝国的各个角落。他们的步兵短缺。但是,这两万俄国士兵是刚刚从击败土耳其人的战场上凯旋而归的,如果把他们放到美利坚殖民地……嗯,这种可能性不仅让你,也让我心神不宁。”
  “富兰克林先生,您想让我做点什么?”
  “俄国没有人替我们说话。我们的英国主人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我想让你到俄国去,不是作为一个美利坚殖民地的人去从事爱国活动,而是作为一个拥有英国国籍的雇佣兵。说起来很荒唐,叶卡捷琳娜需要外国的雇佣军,因为哥萨克人正在俄国境内叛乱,而她本国的士兵不愿意与哥萨克人交战。他们对哥萨克的骑兵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忌惮。”当年,我作为雇佣军部队的一员,曾经在克里米亚跟我的俄国朋友和老师戈尔洛夫一起接触过哥萨克人,甚至还一起参加过篝火晚会。所谓的哥萨克人,是来自乌克兰的部落骑兵。他们英勇无畏,易动感情。根据戈尔洛夫的表情,我知道俄国人对他们是既鄙视又尊敬,这一点富兰克林说得很对。富兰克林接着又说:“所以,我要你去那儿,主动地去经历一些危险,特别是镇压哥萨克人。这样,英国人就会把你看作是盟友,甚至会帮助你,因为叶卡捷琳娜只要镇压了本国的暴乱,就会马上帮助英国人来镇压美利坚殖民地的暴乱。”
  “如果我为叶卡捷琳娜、为英国人作战,那对我们美利坚殖民地有什么帮助?”
  我注意到富兰克林的脸上毫无表情。“无畏、技巧以及接近于傲慢的自信,这些在叶卡捷琳娜统治的俄国是很引人注目的。如果你表现得很勇敢,你就会引起女皇的青睐。到了这一步,你就能为美利坚殖民地说话,把我们这一方的情况告诉她。”
  “您让我到俄国去……充当说客?去游说女皇?”
  “是呀。你在威廉和玛丽学院上大学的时候,口才是众所周知的。在你的班级里讨论法国进步思想家伏尔泰、狄德罗【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和文学家,主要哲学著作有《对自然的解释》、《达朗伯和狄德罗的对话》等。――译注】的时候,你总是带头发言,而这几个哲学家都是叶卡捷琳娜很崇拜的。你既有机智,又有口才。”
  富兰克林微微一笑,马上又皱了皱眉。“年轻的朋友,我派你去干的这件事很危险,”他说。“因为它涉及到美利坚大陆的未来。你在叶卡捷琳娜的俄国,英国人是无法把你当作卖国贼处以绞刑的。但他们一旦对你的动机有了怀疑,就会毫不犹豫地对你下手。所以,你必须尽快赶去,趁俄国的港口还没有解冻,趁英国船只还没有带来美利坚新近暴动的消息。从陆路去俄国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合适的人能够做到。只要我们选对了人,他就可以到达俄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并且在引起那里的英国使馆人员怀疑之前就钻到了女皇的保护伞下。这个合适的人必须有锋利的刀剑和更锋利的智力,能够打入俄国的皇宫;一旦有了机会,就用感人的说服力为美利坚殖民地慷慨陈词。事情成与不成在于叶卡捷琳娜。这个合适的人可以接近她,为我们的事业辩护。你是合适的人选吗?”
  我不记得当时在那里默默地呆坐了多久。富兰克林又坐回到椅子上,替我回答说:“面对这样的挑战,你的眼光显得很凶,很亮。”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火。现在,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只见他笑了。我不知道他笑什么,但至少我可以肯定: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爱情与荣誉》第三章(1)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戈尔洛夫已经给火添了柴,我的靴子在火边冒着烟。他背对着火光,撩起睡衣烤后背,但站在那儿一点也没觉得烫。他瞪着我,他的黑眼睛直勾勾的,两撇眉毛令人想起火炮刷子上的硬毛。
  “戈尔洛夫,你他妈的,”我在毯子里头动了一下说。“你为了不让我的双脚冻坏,就非得把靴子烧了吗?”他心不在焉地朝我的靴子转过身去,一脚把靴子从壁炉边踢开。昨夜我和衣而睡,并不想与驿站站长扔给我的被褥接触过多。“我干吗这样看着我?”
  他也意识到这样看着我有点古怪,蓦地转过身去,一头扎进装满水的脸盆里。如果不是在一个礼拜之前我们就扔掉了剃须刀,我还以为他是要刮胡子呢。戈尔洛夫的下巴长满了跟髭须一样的黑胡子,而我的下巴上只有金黄色的胡茬,真叫人懊恼。他甩了甩头,抖掉脸上的水珠,开始穿衣服。过去他一向有军人的风度,对战友保持视而不见的姿态,这样我在最困难、最难堪的情况下也能拥有自己的隐私。而现在戈尔洛夫这样莫名其妙地凝视着我,可能是因为我朝他那个方向投去了更加注视的目光。当他扯上衬衣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左手腕处衣袖口上的镶边给撕开了。他与我的目光相遇,便咧着嘴傻笑,说:“是那个商人。”
  看来潘特金当时并没有完全冻僵,他进行了反抗:刽子手对他处以极刑的时候,求生的欲望使他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臂。不知怎么搞的,我倒觉得这个人不错,他毕竟凭直觉进行了反抗。我相信在生命的某一个时刻,所有的人都具有珍惜自己生命的尊严;对于那个把他扔给狼群的人,哪怕他只是抓了一把对方的手臂,那也足以体现他的这种尊严了。
  佩奥特里跑到我们这张桌子上来跟我们一起吃早饭。他吃的是几块黑面包,蘸着热乎乎的动物油脂。刚到俄国的前三天,我不肯食用这种油脂,但后来为了抵御旅途的饥饿,又发现这玩意儿热量很不错,就尝了一些。驿站站长一边给我们递食品,一边打量着我的制服——骑兵部队的长统靴,缝有黄色条子的褐色马裤,绿色的紧身上衣——还不时地傻笑着跟戈尔洛夫拉家常。
  戈尔洛夫把剩下的一撮面包蘸上碗里最后几丝油脂,塞进嘴里,咕哝道:“站长说那个德国军官穿着一件花睡衣。”佩奥特里放下木制的酒碗,饥渴地盯着空空的碟子。
  “是吗?”我说。“告诉他,这是我的旅行制服,我还有一套正规的制服,干干净净地放在包里。告诉他,我不是德国人,只是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跟一支德国骑兵部队一道打仗,我出生在大英帝国最大的殖民地弗吉尼亚。不过,他说得也对:我穿的的确是德国军队的制服。告诉他,如果他侮辱这件制服,或者侮辱我穿的任何一件制服,我就宰了他。告诉他吧,戈尔洛夫。” 戈尔洛夫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继续干他的事:舔了一只油腻腻的手指,又去舔另一只。我凑近他,愤怒地说:“告诉他!”
  戈尔洛夫懒洋洋地转过身去,对站长嘀咕了几句什么。我对他说了一大通,但他只是做了极其简略的翻译。我知道俄语不是一种措辞经济的语言,估计他没有直译我的话。站长忙着拾掇火堆上的炊具,不再看我了。
  佩奥特里戴上帽子,穿好上衣,到马厩去了。戈尔洛夫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板,抛在桌子上。站长快步走上前来抓这几枚硬币。他刚一伸手,却发现我的手比他先到。他瞥了一眼门边放着的斧子。
  “告诉他,只给他两个铜板,不是三个。”我对戈尔洛夫说,然后看了站长一眼。“告诉他,让他把马杀了,卖马肉。告诉他,下次再有军官,或是别的什么人到他这里来住宿并付给他钱,让他给人家干净的被褥。”
  戈尔洛夫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去,掌心朝上,意思是对站长说:你自己瞧着办吧;我没办法劝他——要不杀了他,要不让他走。站长抓住他的手,我松开了,把一枚铜板装进上衣口袋,让他把其余的拿了去。
  佩奥特里在外面已经把雪橇拉出了马厩。我们登上了雪橇,把温暖的绒毛毯子盖在身上。佩奥特里弯下身去,用手铲起一把雪,把脸埋进雪里。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由于有了血液流通而红扑扑的,耳朵像樱桃似的呈粉红色,圆得像个球的鼻子跟圣诞苹果一样亮晶晶的。他把手上的雪撒在刚刚套上的马身上,跳上座位,舌头在嘴里嗒嗒了几下,就出发了。
  一阵清新的寒风把跟仙女一样嬉戏的雪花吹散在令人眩目的大草原上,吹到跟水晶一样透明的蔚蓝色的天空。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铜板,放在戈尔洛夫的衣兜上。“给佩奥特里,让他买一对手套。”
  “我不知道你干吗要大惊小怪的,”戈尔洛夫说着,把铜板收了起来。“开玩笑不一定都是侮辱。”
  “你知道我并不鄙视开玩笑。问题不在于侮辱不侮辱,而是尊重不尊重人。佩奥特里的马死了,那家伙一点也不尊重他,他给我那样脏的床单也是对我的不尊重。只要有谁能给我干净的床单,他跟我开什么样的玩笑都可以。”
  “你是说干净床单!我们可有一个礼拜没洗澡了。”他对自己睡干净的床却只字不提。
  我们一路向前,离圣彼得堡越来越近。大地在不停地延伸着,朝前倾斜着,树木越来越高大,形成了可以遮雨的密林。逐渐地可以看到村庄了——开始只有一个驿站,本来是光秃秃的那面墙上画着一个十字;接下来是两栋破旧的房子紧靠着一栋歪歪斜斜的建筑,这栋建筑上也画着一个十字;再后来是一大排屋宇,中间有一个更大的、不那么歪斜的教堂。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停在一个尚未建造完工的旅舍门口,在这里换了马,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出发了。我们希望能在天黑前赶到圣彼得堡。  
  《爱情与荣誉》第三章(2)  
  离开那个村庄之后,我们上了一个斜坡,从这里可以看到一道狭长、平坦的山谷,里面长满了树木。只见一团团烟雾升腾在澄澈、明亮的天空。一直哼着小曲儿的佩奥特里这时安静了下来。我们沿着山路下坡,褐色的烟雾在身边缭绕。从刚才离开的那个小村子到烟雾升起的地方,我们刚好走了一半。这时戈尔洛夫突然跟佩奥特里说了几句什么,佩奥特里连忙把马赶进树林,离开了大路。
  林子里的树木很茂密,没有可供雪橇行驶的小路。但佩奥特里不让牲口歇着,一会儿拐过这一簇树林,一会儿绕过那一棵倒在地上的树干,带着我们穿过林荫下冻得异常坚硬的积雪。没多大工夫我们就隐没在浓荫之中,只能透过树木稍稍稀疏的地方,找一个特别的角度才能隐隐约约地看见阳光照耀下的大路。佩奥特里从座位上跳下来,急急地赶到刚才钻进树林的入口处。刚才我们进树林时把这里的积雪碾成了坚硬的冰块;他把浮雪撒在路上盖住冰块,遮掩住车马驶过的痕迹。他的预防措施也使我警惕起来。我纵身跳下雪橇,走到马头跟前,让它们安静。
  佩奥特里回到我跟前,看到我把马头拉到背对着大路的方向,让马的鼻子避开寒风,便闭着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瞄着我,笑了。他是在赞赏我具有驭马的常识。戈尔洛夫则安坐在雪橇上,双手插在上衣里头。
  我们没有等很久。透过丛林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个骑马的人正打路上经过,然后又有一个,接着是两三个并排而行。他们低着头,弓着腰,穿着没有鞣制过的马皮制成的上衣,腰上系着绳子,脖子上围着狼皮做的披肩。从树林的另一个缝隙里可以看到,他们当中为头的那个家伙头上罩着一个空的狼头,狼嘴在他的眼睛上方往前突出,露出尖利、雪白的狼牙;这件皮毛曾经温暖过一头狼的颈,如今却遮盖着那个家伙的脖子。我从极其有限的视角可以看出,这队人个个佩带着弯形的马刀,铁砍刀则插在当腰带用的绳子里。他们漫不经心地骑在马上,仿佛傍晚时分会骑在马背上睡着,然后任由马匹带着他们走上,第二天凌晨再精神焕发地醒来。
  佩奥特里抚摩着一匹马的脖子,凝视着我注目的那个方向,低声地吐出几个字:“哥萨克人【原文为俄语。――译注】。”
  我在克里米亚打仗的时候学会了眼睛看到什么,心里就迅速地计算出这些东西的数目。最后一个,也就是第五十三个,从我们的旁边过去了。等了十分钟后,我才登上雪橇,然后又等了五分钟。虽然我以前跟哥萨克人遭遇过,但我在克里米亚见到过的那些正规骑兵部队里的哥萨克人跟这些人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这伙人跟土匪差不多,是乌合之众。如果说他们骑马的姿态没有显示出他们有什么过人之处,他们的行动却又似乎很有纪律。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出他们有一定的战略:我认为,土匪一般只有在确信烟雾不会招来敌人的时候才会放火,可这些人在晴朗的早晨就焚烧一个村镇,并且慢吞吞地骑着马朝下一个目标挺进。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人们有机会来考虑拿什么东西给这些人,才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距离俄国两个首都之一只有一天路途的地方。
  自从富兰克林向我提到过哥萨克人,我就把能找到的、有关他们的一切资料都找来读了,可是少得出奇。从这点滴弥足珍贵的资料中,我得知他们的祖先是逃犯,他们是逃跑的农奴和亡命的鞑靼人混杂而生的后裔。他们过着流亡的生活,随时随地抢掠。有的虔诚地信奉宗教,有的残酷无情,亵渎神灵。他们经常靠刀剑给出价最高的人卖命,有着恪守信约的名声,但也有背信弃义的时候。有时他们要很高的价钱才肯为人出力,有时分文不收就跟你打起来。显然,在自己的家乡——俄国南部顿河流域纵深地带——与女皇的统治者作战就是属于后一种情况。
  佩奥特里把我们又拉回到正路上。我们经过了那个烧光的村庄,来到村庄前头的路上。我对戈尔洛夫说:“离圣彼得堡这么近,那些哥萨克人是要干吗呀?”
  “哥萨克人住在乌克兰,”戈尔洛夫说。“这里没有哥萨克人。”
  他的话斩钉截铁,要不是听到佩奥特里咕哝的那几个字眼,我还真的以为他没有撒谎,是我自己搞错了呢。又过了半个小时的沉默,我说:“戈尔洛夫,我一直不知道你的上衣内藏着手枪。不是在战场上,也不是在窑子里,我们这是在你自己的国家,而你还要带枪。”
  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说:“那又怎么样?”
  “我也应该带一支吗?”
  他把脸转过来对着我,傻笑着,眉毛跟八字胡到了一条直线上。
  我把头扭到一边,说:“我想让你教我说俄语。”
  “俄语!”他嗡嗡地说。“在俄国配得上跟你讲话的人谁也不讲俄语!连女皇自己都听不大懂俄语,写起来就更不行了!俄语!哈!”他大笑起来,仿佛我是一个傻瓜。他是用这种侮辱的方式企图让我说出要学俄语的理由。
  “我是想,要是我懂俄语的话,你当着我的面跟别人说有关我的什么假话,你替我买东西的时候又怎么样骗我的钱,我都能够知道,那就方便多了。”
  戈尔洛夫又笑了,不过这一次没有丝毫做作的成分。“嗨,”他说,“其实,俄语也并不是不美。我倒要说,如果要跟女人嘀咕几句什么,最好是用法语;要是写一份关于如何使用火炮的说明书,那就最好用德语;要是做一个演讲,那就最好用英语——虽然我不会说英语,可我听别人讲过;我知道英国人喜欢演讲,所以演讲用英语那一定是最好的。但是如果要选择可以用于多种用途的语言,那就要数俄语了。”  
  《爱情与荣誉》第三章(3)  
  “那你就教我得了,”我说。
  他想了一会儿,用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可能最好是从那些有特定用途的词语开始……比如说女皇接见你之后,派一个女仆来拜访你。这个女仆年轻但很世故,你要对她说点什么来显示你的绅士风度。嗨,这时候你轻轻地这么说……”
  就这样我们又走了好几英里。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跨过了通往圣彼得堡的一座座桥梁。  
  《爱情与荣誉》第四章(1)  
  虽然我说进入了这座城市,但还不能说已经看见了它,因为我只看到了黑暗中的灯光。从不计其数的运河中升腾起来的浓雾飘荡在雪地之上,灯火忽明忽暗,模糊不清。我们停在一个有楔形护墙板的旅店门前。这幢建筑很高,上面几层都隐身于浓雾之中。从镶有铅框的窗户透出的光亮把街道上的阴霾照得暖融融的。门的上方有一个油漆写的牌子,从中可知这儿叫做霍尔斯坦公爵旅店。但这里的环境更像属于古代不列颠人,而不是五世纪之后英国撒克逊人的风格。进门处的墙上钉着一只胖乎乎的、用珐琅制作的鸟,那上面的招牌告诉我们这个地方叫“白雁”。戈尔洛夫和我跳了下来,而佩奥特里二话不说,驾着马拉着雪橇驶向茫茫黑夜之中。“他这是上哪儿去?”我问戈尔洛夫。“我要给他一点报酬。”
  “他在这儿有家,跟家人呆在一块儿。他还要来的。”
  旅店的大厅是饭馆;我和戈尔洛夫走到大厅尽头,搬了一张桌子,到火边坐下。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两个讲法语带荷兰口音的人坐一张桌子,三个讲德语的德国人坐另一张桌子——都抬起头来看着我们打他们身边经过,然后又继续他们的交谈。
  戈尔洛夫一屁股坐在靠火的那把椅子上,掀开上衣烤身子。他说:“咱们是先喝醉了再吃,还是先吃了再来他个一醉方休?要不,是边吃饭边喝酒,还是喝醉了不吃饭?”他拍了拍脑袋说:“我忘了,你还年轻,不能像大丈夫那样放开肚子喝。也许咱们吃饭,来点牛奶?”
  一个灰黄色皮肤的招待飞快地跑过来,端详了我们俩一会儿,对我说:“要菜单吗?【原文为德语。――译注】”接着又对戈尔洛夫说:“要菜单吗?【原文为波兰语。――译注】”
  戈尔洛夫猛地站起身来,砰砰地敲着桌子,用法语喊道:“你跟我讲波兰语?你敢说我是波兰鬼子?”
  他举着拳头,那个招待连连后退。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别激动,戈尔洛夫!他是跟你开玩笑的。”
  “玩笑?”戈尔洛夫吼声如雷。我一边把他往后拉,他还一边对招待说:“朋友,要想死了做个穷鬼,那你就算做对了。老子先摘下你们家的首饰,然后再摘下你的脑袋!”
  那个招待又走上前来,低着头,一种惯于面对阔主顾发脾气的样子。“老爷,我并不是不懂礼貌,我只是想证实您的确是俄国人。瞧,我们这儿是不让波兰人进来的。要是让他们进来生意就很不好做了。”
  戈尔洛夫身上的血从脸颊涨到耳根。他笑了。那几个德国人和荷兰人也格格地笑个不止。招待给我们送来了酒和一只烧鸡。
  我们吃饭的时候,大厅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新顾客,变得拥挤起来。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穿着制服,从服装的颜色上来看是俄国人,但我注意到他们的语言和口音有苏格兰人、普鲁士人、瑞典人和挪威、丹麦人。其他一些人身着欧洲时髦的服装——马甲、夹克、有褶子饰边的衬衫,甚至还有像法国人那样的拖鞋——都是荷兰的造船师傅、英国的外科医生、德国的工程师等。戈尔洛夫硬要了一道烟熏鲟鱼。等我们吃完这道菜时,这些叽里呱啦讲着各种语言的人吞云吐雾喷出的烟浪在屋顶上翻腾。
  招待收拾干净了桌子,我们叫他去告诉住宿服务员给我们准备过夜的房间。这时一个身穿骑兵少校制服、脸上有雀斑的人,拿着一大杯啤酒走到我们跟前,用带着浓重苏格兰口音的英语对我们说:“二位先生,谨致问候。我无意中发现你们中间有一个穿着上尉的制服和靴子,看样子是参加过伯尔吉斯迈尔战役的。有一个年轻人来自美利坚殖民地,从姓名来看是苏格兰人,他在那次战役中打得很出色。先生,我说,如果那就是您的话,我为您干杯。如果不是您,就凭您这一套我也曾经穿着打过仗的制服,我也为您干杯。”
  “我就叫基兰·塞尔科克,先生,”我说着站起来向他伸出手。他把酒杯换到左手,右手飞快地在棉袄上擦了一把,热情地握着我的手。我说:“如果我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人,那我谢谢你。如果不是,我还是要感谢你,也为你干杯。”
  “你就是塞尔科克?”那个苏格兰人说:“果然是塞尔科克!掌柜的,为苏格兰高原的骑兵和他的朋友满满地来一杯!为基兰·塞尔科克干杯!”掌柜的招呼伙计飞跑着去给我们倒酒。我和那个苏格兰人干杯的时候,大厅里其他的人也附和着喝了一大口。
  “我叫汤姆·麦克菲!”我们的客人说着,接过我递给他的椅子。周围的大多数人又开始了各自的闲聊,只有少数几个站起来在离我们桌子和火光不远的地方溜达着。我又坐下来,跟戈尔洛夫介绍麦克菲。他无声地拉了拉那个苏格兰人的手,示意他不懂英语。
  “你们是今天夜间才到的吗?”麦克菲问。
  “两个小时以前,”我回答道。
  麦克菲要把我们介绍给另一个叫拉尔森的挪威籍职业骑兵。这个人我们不仅早就认识,而且在克里米亚一起并肩战斗过。这次重逢让戈尔洛夫兴高采烈,他把谈话转为法语并用法语给大家讲战斗故事,还高兴地告诉麦克菲他为什么要管我叫“斯威特”。这个绰号来自俄语的“光亮”一词。他宣称,因为我骑着马,举着马刀向敌人冲锋前那一刹那,眼里有一股疯狂的光亮,故而得名。  
  《爱情与荣誉》第四章(2)  
  我们坐在大厅里喝酒取乐。我碰到了不少的士兵、工匠和商人。他们都是从遥远的地方到俄国来发财的。戈尔洛夫玩得很痛快,讲了好多故事,牛皮吹得比天还大,最后弄得大家都不大相信他的话了。戈尔洛夫这个牛皮大王把我说成是一个勇士,让我很尴尬,我给在场的人留下了胆怯的印象。
  那天晚上戈尔洛夫的嘴一直没闲着,心里乐开了花。我们从旅店老板的手里接过两把钥匙,跟大伙儿告别。那个老板对我们俩说:“晚安,戈尔洛夫伯爵。晚安,先生。”
  在上二楼的半路上我忽然若有所悟。
  “伯爵?”我问戈尔洛夫。“你是伯爵?”
  “你从来没问过我,”他一边睡意朦胧地回答我,一边趔趄着上楼。  
  《爱情与荣誉》第五章  
  我们俩的房间是两隔壁,门口有一个木地板过道。我在门口跟戈尔洛夫说了声晚安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发现这间房子比我以前在巴黎和伦敦待过的任何住处更讨人喜欢:屋角吊着一只铁制的火盆,桔黄色的炭火冒着淡淡的烟雾和诱人的香气,温暖着整个房间。床上的被褥是翻开着的,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枕头。床边有一张三只脚的桌子,上面放着一支蜡烛。烛光反射在结着霜花的、窄窄的窗户上。我在雾气蒙蒙、结着冰的窗玻璃上擦开一个小孔,看见了外面的街道。我坐在床上,不顾旅途的困顿,头脑像喝了令人兴奋的佳酿一样,想到经过艰难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而这个地方自己原以为是不能活着看到的。
  我打开身旁的包,从最里面掏出写字板。在锡皮封面的下面捆扎着一大叠我自己潦草的字稿:有刚写了一个开头而没有完成的书信;有跟远方的人们交流思想的记录,而这些人生活在人类通信设备无法到达的地方;还有日记的残篇等等。另一张纸隐藏在写字板的底部、一沓白纸的正中间:那是富兰克林写给法国驻俄国大使的介绍信。现在既然到达了圣彼得堡,我做了三个月以来都没有做的事情。这封信和这个写字板是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到达我手里的。我抽出信来,读着。
  我把信重新放回到纸堆里,然后又把纸张夹进写字板。
  我脱下衣服,把匕首放在枕头底下,躺了下来,凝望着微弱的火苗,无法入睡。
  我感到了这一重要使命带给我的压力。责任本身倒不可怕;我可以担当得起,我接受这个任务那一刻就很自信。本杰明·富兰克林自己也对我很放心,二十四岁的骑兵军官是不会对自己的能力有任何怀疑的。
  可是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使命是如此重大,犹如俄国无边无际的丛林。我能够到达这里是靠上天和马刀的保佑,而刚刚经历的事情与我即将面临的一切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然而,我躺在圣彼得堡那家客栈温暖的被窝里,凝望着木制的天花板;蓝色的星光反射着俄国的白雪,透过结霜的窗户投射到房间的天花板上。我相信我能够完成这一使命。我相信,因为……嗯,因为我相信。我相信美利坚,我相信我自己,因为我是一个美利坚人。我相信国王或女王的孩子不一定比农夫的孩子具有更健全的精神和头脑,更健康的身体。(事实上,我承认我有一种偏见,那就是情况刚好相反)。像所有的人那样,我相信上帝是有思想的。
  更具体地说,我认为俄国的叶卡捷琳娜和我一样都相信这一点:尽管她是女王,她不是生来就是女王。她是通过智慧和才华才登上高位的。仅此一点我就确信她会听得进去我简短的声明:“美利坚必胜”,而且她也会相信我的话。
  我钻到被窝深处,陶醉于这些想法之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爱情与荣誉》第六章(1)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摇铃召唤男服务员,用他送来的热水洗了脸,我又让他把我的旅行制服和穿脏了的内衣拿去洗。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能穿上正式的制服,我换上了带在包里的便衣,锁上门;为了不至于把戈尔洛夫从沉睡中惊醒,我轻轻地敲了几下他的门。听到里面没有任何响动,我就让他继续休息,自己先下了楼。
  我在餐厅吃了早饭,有茶、奶酪和黑面包。和前一天晚上一样,在这个充满活力的世界上我独自一人仍感到一种奇妙的轻松愉快、朝气勃发。饭后我上楼去拿上衣,仍听不到戈尔洛夫房内有任何动静,便转身来到楼下,出门上街去。
  虽然圣彼得堡位于地球的北半球,冬天很晚才见到太阳,但夏天阳光一点也不少——这一点我在伦敦的时候就听说了。现在是四月初,早上八点钟,我正在芬兰湾的边缘。冰冻的大地吱吱地冒出雾气,那是要融化的前奏。黄色的晨光把雾气染成黄油一样。街道上不时有雪橇滑过。
  看到佩奥特里坐在前门的雪橇上等候着,我很惊讶。“早上好!”我希望自己脸上的笑容能够让他明白我在说什么。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显然是希望帮我的忙。我高兴地走上前去,告诉他:“特南斯基胡同。【原文为俄语。――译注】”他笑着转过身去,用格格的舌音召唤马儿。
  任何一座城市都有两副面孔:标志性建筑物高傲的面庞和贫民窟穷苦、肮脏的鬼脸。但在我见过的城市中圣彼得堡的贫富对比是最不和谐的。开始看到鳞次栉比的豪华住宅、教堂和公共建筑的时候,我还以为这里可以跟任何一座欧洲城市相媲美——维也纳、柏林、斯德哥尔摩——但是在俄语区和德语郊区交界的一条主干运河上面,我们的雪橇驶过一座横跨其间的木桥时,我发现我们把欧洲抛在了后面,重新进入了俄国。没有装修的灰色房屋蹲伏在冰冻的地上,宛如凝固的雾,下半截有洪水浸泡的痕迹,地基上的木板有的腐烂了,但上半截木料上的锯齿尚存,表明这些结构并不古老。沙皇彼得一世为了给这个内陆国家找到一个港口,击退了瑞典人,在沼泽地上建立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位于寒冷的海湾岸边。在过去的七十五年中工人们就住在我们经过的工棚里,不停地向大自然发动战争,而这场战争是由他们的伟大沙皇打响的:挖掘运河,为河流改道,抽干沼泽地上的积水,营造建筑。在主干运河的沿岸,到处可见劳作的人们,他们喊声震天,仿佛相信单凭吼叫就可以让大海和严寒退却。一队队带着镣铐的人把成堆的木料、石头拖到木匠们拉锯和抡锤子的工地上。几个工程师用德语发布命令;作为回应,监工们一边用鞭子抽打带着镣铐的人们,一边用俄语吆喝着。我估计这些苦力都是犯人,但又惊讶地瞥见一群人在走了很长一段路、把东西拉到目的地之后,卸下身上的镣铐,来到另一堆木料跟前,又给自己重新带上镣铐。他们把带镣铐和挨鞭子看作是很平常的事情。
  佩奥特里把我带到涅瓦河边一条宽阔的大道上。这里,河流底下是流水,河面上结实的冰块映着蔚蓝的天空。大道与河堤之间耸立着高大的屋宇,像德国的市政厅一般宽阔,又像法国的鼻烟盒那样精致。“五号,【原文为俄语。――译注】”我对佩奥特里说。
  不一会儿,我就下了马车,走进了一条两边有房屋、覆盖着积雪的街道。我站在一幢豪华住宅前,屋顶上飘扬着法国国旗,表明这儿住的是法国驻叶卡捷琳娜帝国的大使。
  我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门一开,我就念着事先准备好的话:“早上好。我叫基兰·塞尔科克。我要把这封信交给……【原文为法语。――译注】”
  我发现开门的不是仆人,而是一个女孩子,便有些迟疑。她那赭色的卷发拖曳下来,露出一对闪亮的绿色眼珠。淡紫色的衣服要是换在别人身上会与肤色不协调,但在她身上却不然。她一只眼睛上面的眉毛扬起,另一只眼睛上面的眉毛下垂,那副模样自从第一眼看见我、还没有说话时起就一直没有改变,可以肯定她是故意这样的。可是她的眼睛却仔细地打量着我。“小姐,”我飞快地说着,向她鞠了一躬。她后退了几步,把我让进屋子的门厅,叹了一口气,仿佛一整天都在接待来客似的。
  “你是说有一封信给我爸爸?”她用英语问道。口音显示她的母语是法语。“交给我吧,”她看到我停了一下,不耐烦地说:“给我吧,我爸爸这会儿正跟情妇在一起。你可以相信我!”
  她眼里露出微笑,朝我伸出手来。我意识到我的窘迫使她很开心,而让人从窘迫到狼狈则是她习以为常的游戏。我这次用英语说:“我叫基兰·塞尔科克,是从美利坚来的。”
  “我叫夏洛特·杜布瓦,”她行了一个屈膝礼,礼行得近乎戏弄,连头都没动一下。她再次伸出手来。“信呢?”
  “信是要保密的——”
  她一把从我的手里夺过信去,“哧”地一下子撕开来,然后大声朗读着:“请帮助这个叫基兰·塞尔科克的年轻人和他的朋友谢尔盖·戈尔洛夫,并为了两国的相互利益,给他们做必要的介绍。由本杰明·富兰克林亲笔签名!天啊,太有意思了!”
  通过门厅的窗户她看到外面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身穿俄国制服、头上油光发亮、四肢笨拙地摆动着的年轻人,便停了下来。这个小伙子连门也不敲就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看到我似乎有点纳闷。杜布瓦小姐很随意地跟他打招呼,仿佛是运来了一件家具。“你来了,罗德昂!”她说。“到客厅里去吧,一会儿我就来陪你。”她牵着小伙子的手臂,把他拉进客厅的门内,随手把门关上,然后转身对我说:“可惜不能现在拜访你,你看,我有一个事先定好的约会。不过我会把这个交给我爸爸的。你可以……信赖我。”  
  《爱情与荣誉》第六章(2)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仿佛是要证实我完全听懂了她最后一句话的后半部分,然后把信塞进胸口,噌地一下子钻进客厅,让我自己走出屋子。
  一个小时之后,戈尔洛夫、佩奥特里和我坐在“白雁”客栈的餐厅里。我们的桌子靠着窗户。戈尔洛夫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痛斥自己的愚蠢:“我真是个大傻瓜!那封价值连城的介绍信——让我扔进一个小妞的胸脯里了。”
  戈尔洛夫抬起头来问:“她的胸脯?”
  “不是我塞进去的,是她自己放进去的。”
  “是她放进去的?”他若有所思。“那个小妞漂亮吗?”
  “戈尔洛夫,你一点也不懂,你这个大笨蛋傻帽!我是一个乡巴佬。我犯了大错。我丢掉了咱们仅有的一点点机会——”
  我戛然而止,因为一辆四匹白马拉着的豪华马车雷鸣般驶来,在我们窗户外面停住了。马车有绒毛的衬垫,蓝色的流苏在车顶和马匹的缰绳上飘扬。一个使者——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穿着一件鲜红的上衣,有褶边的衣领围护着脖子,犹如斗鸡身上的羽毛,从马车里探出身来,踮着脚踩在淤泥上,走进了旅馆。
  旅馆的侍者坐在前厅的办公桌后,我们在餐厅里可以看到他。这位身份显赫的人物走到侍者的办公桌前,低声说着什么。侍者看到这个使者惊呆了,朝餐厅做了一个手势,使者便来到餐厅门口。
  “塞尔科克先生和戈尔洛夫先生,有请。【原文为法语。――译注】”使者用他那动人的男高音唱歌似的说。整个餐厅内的人都凝视着他。旅馆的侍者趔趄着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那个使者大步走到我们桌子跟前,每走一步总是脚远远地伸在下巴的前面。戈尔洛夫和我都哑口无言。可他比我更糟糕:他惊得一动也不动,僵直地坐在那里,弓着身子,手上还拿着刚才啃下了一块长条肉的烧鸡骨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这位使者,吊在牙齿上的那块鸡肉正把美味的油汁滴在下巴上。
  那个使者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从鲜红的上衣内口袋掏出一个信封,然后双手捧着举过头顶。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仿佛腰身是一个旋钮似的,弯着上半身,把信封准确地安放在桌子的边缘;接着他的上半身上抬,直到那只手回到原来的高度。然后,他又以肩膀为轴心,把手掌放到腰间。“戈尔洛夫伯爵,”他吟唱着,咔嚓一下来了个立正,然后深深地向这位名人鞠了一躬以示告别。我真有点庆幸:他把这样崇高的礼仪奉献给了戈尔洛夫,而不是我。而这时戈尔洛夫的嘴上还噙着那块足有半磅重、油水直滴的烧鸡肉。我正觉得自己比戈尔洛夫体面时,那个使者嘴上说着:“塞尔科克先生,”身子却明显地向佩奥特里立正鞠躬。然后,他脚跟在前,身体在后地走出了餐厅。
  戈尔洛夫仍然没有动弹,牙齿仍咬着那一块鸡肉。我注意到他的下颌试探性地动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最后由于不断加速的咀嚼,他把那块鸡肉吞进了张得大大的嘴里。下颌每动一下,他的理智似乎就恢复一丁点,这样,等他吞下那块鸡肉时,就完全恢复为原来的戈尔洛夫了。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唇,飞快地喝了一口啤酒,朝信封瞥了一眼,说:“是你在特南斯基胡同的熟人送来的,对吧?”
  我拿起信封,从里面抽出一份请柬,上面写着秀丽的字迹。我大声朗读:“杜布瓦侯爵邀请你们光临舞会,定于——”我抬头看了一眼戈尔洛夫,“舞会明天晚上举行。”
  他沉默了一会儿,吸了口气,说:“嗨!我们贵族阶层的人士动作就是快!是不是呀,塞尔科克先生?”
  当然,他最后那句话是冲着佩奥特里说的。
  我对事情的进展很满意,甚至有点沾沾自喜。我告诉戈尔洛夫说我想休息一会儿,便回到房间。我一进门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准确地说是一切都太对劲了:房间里的灰尘给人打扫过了,洗脸盆旁边的水罐又重新装满了水,床单给拂得平平展展。我还注意到地板擦过了,我的包被安放在餐桌下原来的位置上,纹丝不差。我找出装写字板的盒子,检查那一沓子信纸。
  为了提醒自己盒子是否给人拨弄过,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把写字纸中的一张放得跟其他的纸张错开位置。可以肯定那天早上我拿出信之后也是这么做的。我马上发现所有的纸张都是整整齐齐的。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把那一张纸错开位置。但我最担心的是其他的可能性。是不是有人翻了我的盒子找钱?找情报?他们又是谁?
  我躺在床上,怀疑自己的神经是否正常。我询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恐惧而在胡思乱想。以前在正常情况下的那种乐观态度已经荡然无存,何况我的确是太累了。大约有一个小时我就这样躺在黑暗之中,没精打采,不断地告诫自己:旅途的艰辛最终使我抵挡不住了,我很快就会找到穿过前面森林的道路的,我有的是机会——但一转眼又对这一切表示怀疑。终于,我脑海里的最后一点秩序紊乱了,人也昏昏欲睡。我想到即将到来的舞会,就像小学生似的,开始考虑该穿什么衣服,会遇到什么人,我该怎样向别人介绍自己,以便给别人留下良好的印象。
  我猛地在床上坐直身子,歇了一会儿,站了起来,摸了一把跟马刀一起挂在墙壁钉子上的匕首,又想了一阵子,朝戈尔洛夫那边跑去。我把他从沉睡中拖起来,拽到我的房间,他感到莫名其妙。我锁好门,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说:“我要摇铃子把男服务员叫来,戈尔洛夫。我要问他一些他不会拒绝回答的问题。我知道他会讲法语和德语。但他是俄国人。我想如果用他的本国语言,就更容易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爱情与荣誉》第六章(3)  
  “叫男服务员?那是怎么——”
  “有人搜查了我的房间。我敢肯定。”
  “为什么?你的钱带在身上——尽管数量不多。”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窥探我。”
  戈尔洛夫拧着眉毛,眯着眼,以为我失去了自制。“听我说!”我仍然固执己见。“昨天我把旅行制服和内衣给男服务员,让他给我洗好,熨平。”我指着窗户旁边的架子。“这就是制服,现在就挂在这儿!他后来又到这儿来过。他有钥匙。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助任何人进出。我要摇铃子把他找来。”说着,我把铃绳拉了一下。
  很快就有了敲门声。我开了门,男服务员的口吻在我看来极其恭敬,他说:“什么事,先生?【原文为法语。――译注】”我让他进来;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来,看见戈尔洛夫也在里面,两腿发软。我锁上门,他转过身来,然后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两眼瞪着他,只见他长着一头浅棕色的头发,一张典型的斯拉夫人的脸,面部正中间长着一个朝上翘的鼻子,看样子顶多十二岁。他站在那儿,脸色陡变,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憨态。
  “昨天,”我用法语说。“我给你脏衣服。你把洗干净了的衣服拿回来,放在了这里。可你让别的什么人进来了。”
  “哦,没有,先生!”
  我从钉子上取下匕首,慢慢地拉掉刀鞘,把刀鞘扔到床上;然后用左手的食指头抵着刀尖,不停地拨弄着刀刃。“是的,有这回事。你还让别人到了戈尔洛夫伯爵的房子里。”
  男孩望了望戈尔洛夫,可他脸上毫无表情。他又看着我,我发现他的嘴唇在颤抖,便继续问道:“有没有这回事?”
  他张开了嘴巴,可是说不出话来,正在摇头表示否认的时候,我一下子跳到他的跟前,伸出左手抓住他的后脑勺——不是扯他的头发,而是攥着脖子,因为我觉得这样更显得阴森可怖——把匕首尖顶住他下巴下面没有骨头的肌肉。我的鼻子离他的鼻子只有一英寸,我低声说:“我可不怕杀孩子。那些土耳其人在我看来都是孩子,我杀了好多土耳其人。是谁?你把谁带进了我的房间?”
  我捏住他上脊椎的手可以感觉到他的腿在打颤。他脸上的憨态全无,直瞪瞪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谁,先生。”
  我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戈尔洛夫在摇头。他走上前来,推开了匕首,恳求我别杀了这个孩子。他的请求十分热切,但与我的意图大相径庭(因为我非但不想伤害这个孩子,而且正要宣布他的无辜),于是我估摸着他是想让我扮演得更凶狠一点。我真的变得更加杀气腾腾,听到戈尔洛夫求情,我后退了几步,挥舞着匕首,就在戈尔洛夫跟孩子说话的当儿,朝他们俩投去暴戾的凶光。突然,戈尔洛夫自己把孩子攥住,就像提起潘特金那样把他提到半空中,屁股朝下地扔到床上。接着,他后退了几步,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开始讲起俄语来。
  那个孩子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戈尔洛夫不停地说着,孩子的眼睛在我们俩之间看来看去。戈尔洛夫那洪亮的嗓音一起一落地吐着俄语中的一个个音节,仿佛一把孤独的大提琴在奏着挽歌。孩子的胸脯起伏着,他在哭。
  哭声越来越凄惨,越来越不可控制。戈尔洛夫刚才还猫着腰,双手扶着膝盖,向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讲着话,这时他伸直了腰;为了不让那个孩子听见,他慢慢地走到我跟前才说:“我告诉他,你跟他发火不是因为他撒了谎,背叛了你,而是因为他让你失望了。我告诉他,这个旅店里其他的外国人因为他是俄国人,又出身农村,都把他当作垃圾。可你喜欢他,还告诉了我——我,戈尔洛夫伯爵,你跟我交朋友给了我很大的面子——说是你认为这个男服务员很有前途,将来可以去当一个好兵。我告诉他,正是因为你对他有了好感才信任他,把制服交给他。因为其他路过这个旅店的军人都是把肮脏的制服扔给他,把污浊的靴子抛给他,指望他跟狗一样给他们舔干净,而你的制服却不是这样,因为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军人。你是不允许任何人碰你的制服的,可是因为你信得过他,就把制服交给他了。而他却背叛了你,这才伤透了你的心。”
  看着孩子哭泣,我很不自在。戈尔洛夫又在我的耳边补充了一句:“可是我告诉他,如果他能够表明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没有出息的狗杂种,只配挨鞭子、替别人撒谎,而是具有军人的素质,敢于站在他的长官面前说明事实真相的话,你是会原谅他的。”
  他又走回到那个孩子跟前,用俄语问了一个问题,立刻就得到了答复。“他说旅店的老板到过你的房间,去搜查隐藏着的钱财。他总是干这种事,不是要偷人家的,而是想知道如果他用最昂贵的好酒把你灌醉了,跟你讨账的时候,你付不付得起这个钱。”那个孩子抽泣着,不时地哽咽住。他是断断续续地说出这番话的。
  我踱着步来到窗前,注视着外面,然后转过身来,大步走到戈尔洛夫和那个孩子面前,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戈尔洛夫,你告诉他,对他所做的一切我完全原谅了;我今后还会毫不犹豫地信任他。他把实话告诉了我,证明了我当初的看法是正确的。任何人也不会知道他泄露了任何事情。这一点我本人可以保证,如果有谁威胁他,我就宰了谁。”我找到我的包,拿出那件制服——是有银色肩章的蓝色上衣。戈尔洛夫煞有介事地用俄语转述我这番话的前半部分。趁这个机会我把紧身上衣和裤子递给那个孩子。“这个,”我说。“是我最漂亮的制服。给我熨好,我明天参加舞会要穿。我就把这事托付他了。”  
  《爱情与荣誉》第六章(4)  
  那个孩子站起身来,并不需要翻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感到有点羞愧;但看到他抬头时脸上有喜悦的神色,我心中又释然了。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抽出钱包,但戈尔洛夫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皱了皱眉。
  就剩我们俩在一块了,我对戈尔洛夫说:“他知道我不会伤害他的。”
  “哦,不。他相信你会杀了他的。他对此一点也不怀疑。他看到有的孩子给人杀了,就像踩死蟑螂似的。他后来之所以要继续撒谎,是因为他觉得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我应该给他一点钱的。”
  “不。他从今以后永远都会对你忠诚的。如果你尊重一个俄国的孩子,他就会不惜性命地为你效劳。”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戈尔洛夫和我都一言不发。有那么一两次我觉得他安静得有点古怪,仿佛在端详着我似的,也许那只是我的幻想而已。睡觉的时候我仍把匕首放在枕头底下;我仍然没有睡好。在这寂静而漫长的时光里我想到俄国的马匹,俄国的男服务员,像戈尔洛夫这样的俄国人;朦胧之中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女皇的臣民都是这么神秘莫测,那她本人该是什么样子呢?  
  《爱情与荣誉》第七章(1)  
  早晨的阳光很明亮,一阵持续而强劲的南风把雾气吹到了地球的北极。
  我和往常一样比戈尔洛夫起得早;也显然比佩奥特里起得早,因为我走出”白雁”客栈的时候,他并没有驾着雪橇在外面等候。但是,圣彼得堡有许多出租雪橇。我走到一辆停靠在旁边似乎是出租的单马雪橇前面。“去港口吗?【原文为俄语。――译注】”我问赶马的人。他从嘴上摘下烟斗,点了点头。我钻进他身后的车厢里,雪橇出发了。我对他讲的那个俄语单词是从戈尔洛夫那儿学来的,但愿我跟车夫讲的目的地是港口,而不是当地的监狱、修道院或者疯人院。想到由于误解可能会去各种可能的目的地,我笑出声来;在这个晴朗的早晨我的情绪很好。
  随着阳光越来越明亮,楼房的顶端逐渐显现。热得冒烟的沥青散发出浓烈的气味,直朝鼻孔扑来,大头木锤的哐啷声震得耳朵发麻。到了一个冰封的港口边缘,我看见几只船搁在岸边,倾斜着,一群装配工人在补洞,换船壳的外板,在裂缝处钉钉子。我嗅到了海水的气味,凝视着远方的海湾。只见风捏碎了被冬天揉成冰块的波浪;一座座冰雪构成的岛屿断裂在那里,紧紧地挤靠着海岸,使得最上面的冰堆看起来浑然一体;但是,在离岸边较远的海上,大浪推起巨石般的冰块,仿佛在戴着白帽跳舞。
  车夫放慢了速度,把脸转向我。我朝一排旅舍和饭馆的方向做了个手势,他恭维我似的把车停在最豪华的一家餐馆门口。
  我走进这家餐馆,在对着门的后面一个角落找了个位子坐下,叫了一点肉炖青菜和一杯淡啤酒,静静地坐着听别人闲聊。我听到一个德国海员说俄国的冬天就像一个赖着不肯走的客人,即使在有可能转暖的时候也保不准会突然变得很冷。坐在我身边的几个船长彼此之间反复断言还要等两个礼拜船只才可以扬帆出海,否则船只就会被参差不齐的冰块砸成碎片,而这样的冰块塞满了港口。
  我觉得这是好消息。当时冒险走陆路到俄国来,这步棋看来是走对了。从伦敦坐船可以避开北欧冰雪阻塞的道路,比我走陆路要快得多,可是港口冰封就意味着我赢得了时间。两个礼拜之内我都不可能得到富兰克林答应从海路给我送来的任何信息。不过,既然美利坚在俄国的特工被切断了联系,英国如果在俄国也有特工的话,情况也会是如此。富兰克林跟我采取的保密预防措施使得我有了足够的时间,不必担心来自英国特工的任何危险。
  听了一个小时,我确信港口封冻至少还有半个月,便决定回“白雁”客栈去。刚付完早饭的钱,一个年轻的船员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喊了一声:“有船帆啰!”全餐厅的人都鸦雀无声。
  突然大家吵嚷着拥进街道,跑下码头。我在人流的推动下跑了出来。刚开始大家仿佛不太相信,还是走着,不一会儿全都跑了起来,顷刻间几家餐馆都空无一人。连修船的工匠和在路上铺沥青的工人也扔下了手头的活。
  人群似乎汇集了全圣彼得堡所有的海员,大家都挤在码头上。码头的支柱仍然矗立在冰中。“没有哇,我怎么看不见!”我周围的人相互喊叫着。在码头的边缘处,有一个小伙子站在一堆桅杆上面,不停地用手指向一个人,是他首先知道了这个大家都表示怀疑的消息。人群相互推挤、争吵、用手乱指着。我在人群中极目观望,瞥见了大浪翻腾、冰片起伏的海上有一片白帆迎风飘动。支撑着船帆的桅杆缓慢地摇晃着,震颤着,朝这边驶来。
  “他是怎样让船舷躲开冰块的?”我身边的一个德国人急于知道答案。
  近旁的一个荷兰人回答说:“喏!瞧见了吗!他一直都是朝南开的,顺风破冰而行。他调整船帆顺着风向,跟冰块齐头并进,冰块在船的两边漂流!”
  他们还说了一些类似的话,我听不懂。他们对这个驾着船驶向幸运和辉煌的人表示敬佩和羡慕,佩服这个人战胜了他们大家都不敢去面对的危险。“有谁看得清旗帜吗?”又有人嚷道。随着桅杆越来越近,大家都睁大眼睛找寻。有一个船长从上衣内掏出一副望远镜,察看着,然后把望远镜递给身边的人;每一个拿到望远镜的人立刻就安静下来。这时我已经看清了,只听到一个没有望远镜的英国海员踮着脚站在木头堆上大声喊道:“英国国旗!是英国国旗!上帝保佑国王!”
  到达一块伸入海湾之中拦腰切断洋流的陆地旁边后,这条船落了帆。英国海员把一排旗帜拉到桅顶上摆成一条线,又从前甲板上放了一发礼炮。
  岸上聚集的人们回敬了一声响亮而正规的“万岁!”然后,码头上几条划艇飞速驶过去,很快就把船拖到了紧靠码头的地方。
  站在我旁边的一个船长用法语无可奈何地称赞道:“在整个上帝的世界里谁也不能像英国人那样驾船航海。”港口上讲各种语言的人没有一个会对这种看法进行反驳的。
  我站在码头上,看着船上的海员在船舷上安装舷门,与此同时码头工人、妓女和卖纪念品的小贩涌上前去,欢迎他们的到来。首先下来的是船长;紧跟在他后面走下船的那个人匆匆忙忙地把船长拨到一边,昂首阔步地走过码头,挥手唤出租马车。这样侮辱一个能干的船长,简直是令人发指的傲慢,因为是他指挥全船度过了难关。船长怒目而视,却没有出声抗议。这个曾经是他船上乘客的家伙,对他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加理睬,登上了第一辆听到他吆喝后前来服务的马车。他高高的个头,瘦瘦的身材,黑色的眼睛似乎只会吸收而不会反射光亮。  
  《爱情与荣誉》第七章(2)  
  我匆忙往刚才吃早餐的饭馆那里赶,那个车夫还在等着我呢。我企图跟上那个黑眼睛的英国人,但是等我从人丛中钻出来,到达车夫跟前时,那辆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示意车夫把我带回”白雁”客栈。
  当时我压根就不知道,尽管我看到了许多事情,但同时也忽略了一个细节。在“征服”号轮船上不只有那个神秘的英国人,还有一个海员,一个我在此之前见过的人。他名叫希拉姆·马什,尽管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他是一个美利坚海员,就是曾经在伦敦找到我并把我带去见富兰克林的那个人。当那个英国人走下轮船,匆忙地离开码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观看。马什也见到了我;但他躲着没有露面。他是在等待机会秘密地跟我再次见面。  
  《爱情与荣誉》第八章(1)  
  那个叫季孔的男服务员——在前一天的那个变故之后我一定要知道和使用他的教名,他就告诉了我——站在我的面前,伸着手,拿着我制服的上衣,眼睛不停地看着我和那件蓝色的紧身上衣。“我很满意,季孔,”我说。“这件衣服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我希望找一句合适的话夸他,可又没有找到;他的脸顿时拉下,结结巴巴道:“先生,我……我……”
  “怎么啦,季孔?”
  “我……已经缝……缝好了!”他冲口而出,却把他本来很会讲的德语和为了讨好我而讲的英语混杂在一起,可在发那个小舌音时又用上的俄语。
  “什么?”
  “纽——扣!”他说着,指了指军装上衣从左肩膀到右下角一排镀金的纽扣。“有几颗松了。我妈妈是裁缝!【原文为德语。――译注】”
  “你跑这么远的路把制服拿回家去,就是为了把纽扣缝紧一点?”
  “不是的,先生。妈妈到这儿来了。”
  “哦,我明白了。”
  记起戈尔洛夫反对我给他钱作为奖赏,我不知道该如何谢他,不仅仅是这几个扣子:他还把我的靴子擦得锃亮,跟狗鼻子似的闪闪发光;衣服上的搭扣和穗带也弄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为了我大胆地催促戈尔洛夫,说我们可以准时出发的。“你住哪儿?”我问这个孩子。
  “附近,先生。”
  “什么?哦,对了。把这个硬币拿去。”我说着,从钱包里拿出最后两枚硬币中的一枚。“从你妈那里买一条跟你一样长的丝带。快去,我们再过二十分钟就要走了。”
  我们登上佩奥特里的雪橇时,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鲜艳的深红色带子。“谢谢你,季孔,”我说。“现在你就进去告诉客栈老板,你要吃一顿军人的晚餐,把费用记在塞尔科克上尉的账上。”那个男孩正步走开后,我把丝带递给戈尔洛夫。“把这个给佩奥特里吧。让他系在帽子上。他应该打扮打扮。”
  戈尔洛夫对我这种儿女情长的举动只是厌烦地叹了口气,顺从地拿了过去。可以肯定他又是随心所欲地翻译了我的意思。但是,佩奥特里像一个亲王似的端坐在车夫的位子上,一顶沾满油污、像个奶油派的帽子罩在头顶上,那根丝带的末端在他脑后劈啪作响。就这样在薄暮中他驾驶着雪橇奔向特南斯基胡同。
  当我们从大道拐进特南斯基胡同的的时候,迎面传来一阵小提琴欢快的歌唱和竖琴感情充沛的诉说。我们的前面蹲伏着一排雪橇和马车,把前来参加舞会的人们拉到了杜布瓦宅院的大门口。月光把草坪上光秃秃的树梢照得通亮,似乎也照亮了随着一阵寒风吹到沿河其他住宅的一个个音符。停在我们前面的马匹和车夫穿着虽然华丽,但在月光下显得灰溜溜的。不过,他们送来的几位女士身上猩红色和蓝色的衣裙却在闪闪发亮,镶嵌在银色之中的珠宝熠熠生辉。而比她们先下车、陪伴她们走进宅院的几个男士从衣领到袖口都鲜艳夺目,他们身上的上衣有的充满着军队的色彩,有的则泛着缎子深色的光泽。这一行人慢悠悠地走到门口;门开处,一道黄色的光环照在路上,宛若一张嘴,把闪亮的食物吞到光线的肚子里去。戈尔洛夫和我跟在这一群人的后面上了台阶,从一位举止威严的使者面前经过,就是他在前一天去给我们下的请柬,门口旁边站在他对面向我们鞠躬的是跟他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使者。我们大步穿过门厅,也就是我上次拜访时站过的地方,然后经过前面客厅里的一张张桌子,看到桌上摆放着食品。从这里就可以看见后面的舞厅了。
  刚才我说了,来参加舞会的女士们在月光下光怪陆离,而现在就不必描述她们在十几盏枝形吊灯下是如何流光溢彩的了。她们挥舞着手绢,摇动着扇子(虽然在俄国的暮冬季节扇子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却给她们派上了用场,而且丢不开手),每一个女士都朝着陪伴她的男士微笑着,但又不直视他,而男士则装出独自一人的样子,不停地捋头发,提裤子。尽管还没有人开始跳舞,乐队却在拼命地演奏着;那个仆人为了让大家听得见,用嗡嗡震耳的声音通报着每一位来客的姓名。戈尔洛夫和我在门口等待着前面几个人鱼贯走进舞厅,便有了喘一口气的机会。这时他对我说:“一个熟人。你说只是一个熟人,在巴黎的时候认识的。是他邀请你来这儿的,而你昨天只是出于礼节才拜访了他。”
  “没错。”
  戈尔洛夫知道我在撒谎,但他不动声色。他环顾四周,撅着嘴唇,对屋子里的陈设表示客套性的赞赏。门口吆喝的人像唱歌似的喊道:“戈尔洛夫伯爵和塞尔科克上尉先生。”这时,戈尔洛夫扭过头去,仿佛要把自己的胡子让直射而下的吊灯照一照,然后随着音乐的节奏步入舞厅。
  舞厅里的人有的望着大摇大摆的戈尔洛夫,有的对我们的到来毫不留意。我扫了一眼这一群人,发现有三对眼睛瞥见了我。第一对是留着乌黑大包头和雪白的山羊胡子、风度翩翩的绅士,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杜布瓦侯爵;第二对眼睛躲藏在杜布瓦和另一个绅士身后形成的槽穴里面,这个人比杜布瓦的个子矮一些,面色灰暗一些,身材也要单薄一些,他和杜布瓦一样,脖子上也戴着外交勋章。第三对是我已经熟悉了的绿色眼睛,那就是夏洛特·杜布瓦。她正在给一群男女仆人发布命令,只是偶尔抬头顾盼了那么一下。当她发现我正盯着她时,便直视着我的眼睛,表明她并不惧怕我注视着她的举动。然后,她很随意地转过身去,面对着仆人们。  
  《爱情与荣誉》第八章(2)  
  我跟在戈尔洛夫的身后,他向一个普鲁士将军做了自我介绍,这个人去打仗有点太老了,但瞧他点头哈腰的样子似乎又嫌太年轻了。我们俩都是大模大样的派头。
  我在戈尔洛夫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直接走到夏洛特·杜布瓦跟前。她开始假装没有看见我,然后蓦然一挥手,让仆人们走开。“杜布瓦小姐,谢谢你邀请我们。”我说得很干净利落。
  “欢迎你们,”她说。“可邀请你们的不是我,是我父亲。”
  “是的,我知道。当时我……还是要谢谢你。而现在我已经谢过你了。”我鞠了一躬,转身要走开。
  “塞尔科克先生!他邀请你来,我并不感到遗憾,我的意思是……”
  我又飞快地微微鞠了一躬,回到戈尔洛夫的身边。至少我知道了她父亲想要见我,而且是很快就做了安排。我真想知道她父亲跟她说了些什么。
  舞会开始了,乐队热情洋溢地奏起一段响亮而轻快的乐曲。一股神奇的力量使身着礼服的女士和穿着制服以及礼服的男士挤到舞厅的边缘处,露出中央一片辉煌的舞池,舞池内是木地板,那是社交风暴的风眼。一个个洒着香水,抹着脂粉,擦着润发油的脑袋扭过来看着夏洛特和她的父亲。她脸红了,而她父亲的脸上洋溢着笑意。杜布瓦先生手举过头顶,大摇大摆地从舞厅的一端、乐队演奏的地方,走到舞池中央,对她一鞠躬。她则行了一个屈膝礼,两人就开始跳起舞来。
  父女俩迈着舞步,使出了全部招数,一会儿在端线上呈弧形倾斜,一会儿沿着边线旋转。作为一对舞伴他们并不像我刚开始时想像的那样出色;我观看着,渐渐意识到他们的表演之所以吸引人并不在于舞跳得有多好,而在于他们相信能够引起众人的瞩目。我很羡慕他们俩,但也觉得发冷,仿佛我和其他人被叫到这里来就是要在此刻充当他们俩的观众,让他们很露脸地表现自己对跳舞的热爱。
  我突然感到一阵远离上帝和女人的孤独。
  这种感觉令人沮丧,使我怀疑是不是自己过去和现在的危险或者是心灵的某种缺陷,使我无法跟舞厅内其他人一样由衷的欢乐。我环顾四周,大概是在搜寻有没有其他人也像我一样跟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可是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开心。至于戈尔洛夫,他一边观看跳舞,一边摇晃着脑袋,仿佛他自己的怀里正搂抱着杜布瓦小姐似的。
  舞罢,杜布瓦侯爵跟其他人一道热烈地鼓掌。他回到乐队附近一块像酒杯似的圆形凹地上,跟那几个地位显赫的长者站在一起。夏洛特立刻催促其他人到舞池中央去,很快就有一些人开始跳起舞来。她沿着舞池的边线走着,继续扩大跳舞者的阵营,把站在一起的伴侣拆开,临时地给他们介绍不认识的女士和先生。于是一些从未谋面的人结成了新的舞伴,无可奈何地去跳舞。
  就在夏洛特这样忙乎的时候,我觉得再好不过的机会到了。这时候到她父亲跟前去打个招呼,是不会引起别人特别注意的。他正在跟两个男人说话,我朝他走去,但故意停了一下,以便让他在看到我之后终止跟别人的谈话。我只看到那另外两个人的后背,但可以断定其中一位就是那个面色苍白、在我进来的时候瞥了我一眼的外交官;另一个家伙魁梧的身躯上紧绷着一件礼服,仿佛为自己比伙伴高大许多而有点难为情,有意地弓着腰。杜布瓦眼角的余光看见了我,从那两个男人旁边抽身出来,好像是要给女仆人下达什么指示似的。就在这当儿,我走到了他跟前。
  “杜布瓦侯爵。谢谢您的盛情款待。”
  “塞尔科克上尉!你能来太好了!”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长得很帅,刚才在舞厅正中间的舞池里跟他女儿跳舞时显得个头很高,可实际身高要矮得多。“你吃了吗?饿了吗?这儿,我得带你到餐厅去!”他领着我出门来到前厅,这里的桌子上压着沉甸甸的食品。我感觉到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背上,同时我还感觉到那个面色苍白的外交官把眼光也投在了我的背上。
  侯爵在一张桌子旁边止住步,挪动了一下身子,面对着敞开的门和舞厅,以便舞厅内没有人能看清我的面孔。他带着第一次跟我打招呼时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情说:“你很年轻。多大岁数了?”
  “二十四。”
  他又笑了,声音庄重而低沉。“我没料到你这么快就到这儿来了。”
  “我们一路上兼程前进,”我说,“有一艘英国船已经停靠在了港口的冰块旁边。”
  “这个我太清楚了!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早。谢特菲尔德对此很自豪。”他注视着餐桌,仿佛对配有薄荷叶的浅红色玫瑰花很有兴趣。“你过来的时候看见那两个跟我说话的人了吗?小个子就是谢特菲尔德,我的同事——我是法国贸易代表团团长,他是英国的贸易大臣。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大个子俄国人是米特斯基亲王。他是叶卡捷琳娜宫廷的贸易大臣。”
  我伸手拿了一点开胃小吃,朝门内瞥了一眼。他提到的那两个人面对面,侧身对着我们,米特斯基弓着腰,全神贯注地听着,而那个谢特菲尔德好像在强调某个观点似的做着彬彬有礼、手掌朝上的姿势。“谢特菲尔德请我别在自己家里提及那条船到达的事,”杜布瓦笑着说,“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其他人都会替他保密的。可现在他正在告诉米特斯基,俄国扩大跟大英帝国的贸易会得到什么好处。我不能让他们俩待在一起太久了。”  
  《爱情与荣誉》第八章(3)  
  这时杜布瓦的眼睛望着我——跟他女儿一样,是绿色的眼珠。“富兰克林说他会派来一个能干的人。你很能干吗,塞尔科克上尉?”
  我只是望着他,没有回答。
  他笑了,接着收敛起笑容。“叶卡捷琳娜,”他说,“全俄罗斯的女皇。身上没有一滴俄国人的血,一个德国的公主登上了俄国的皇位。二十三岁还是个处女,现在正在弥补失去的时光。她赞助人文主义运动,是伏尔泰和狄德罗的特殊朋友和笔友。你觉得你能够——”他在脑子里选择合适的词语:“——打动这样一个女人吗?”
  我觉察到这个问题不是一个法国使者随口说出来的。俄国人采取什么行动必然会强烈地影响到法国与英国势力之间的争斗。
  “富兰克林先生命令我让她确信一件事情。”
  “哦?那是什么?”
  “那就是,如果美利坚人要打一场战争的话,我们一定会赢。”
  “啊,是的。”杜布瓦拈起一块开胃小吃。“俄国人对势力的理解比什么都清楚。你可别弄错了。叶卡捷琳娜出生在德国,可她在灵魂深处却是个俄国人。”他把一小块涂着鱼子酱的面包塞进嘴里,舔了舔手指。“来吧,”他咀嚼着,咕哝道,“我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我们的朋友。”
  我们绕着道回到舞厅,杜布瓦跟身边的每一个人微笑着打招呼。他有意跟我介绍这幢房子,一会儿指着墙上的壁画,天花板上的石膏雕塑,一会儿指点着房子两边的法国式门窗。门窗的玻璃映出跳舞者旋转起舞的影子。谢特菲尔德发现我们走了过来,立刻停止了谈话;他微笑着喊道:“克劳德!你的这位朋友是什么人?”
  看到谢特菲尔德和米特斯基,杜布瓦假装很惊讶,仿佛他早就忘记了他们俩还在这里。“先生们!请原谅我把你们俩撂在这里老半天,闲着没话说了。我的朋友?哦,对了。这是塞尔科克上尉!他是从巴黎来的,在巴黎我们都有许多彼此认识的朋友。上尉,这是米特斯基亲王,这是谢特菲尔德勋爵。”介绍完了,杜布瓦突然瞥见人丛中有一个面孔,立刻表现出惊喜的神情,嘴里喊着这个人的名字,匆匆走了过去,把我撂在谢特菲尔德和米特斯基面前。
  那个俄国人没有正眼看我;他伸出一只听话的爪子让我抓着,却根本不看我,而且他对舞会似乎也没有兴趣,甚至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谢特菲尔德则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用一副非常惊讶的口吻说:“塞尔科克!那是一个苏格兰人的姓氏,对不对?”
  “是的,”我用法语回答道,因为他是用法语跟我说话的。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苏格兰的?”
  “我从来没去过苏格兰。我是在弗吉尼亚长大的。”
  “你离家可够远的。”
  “除了米特斯基亲王之外,我们都离家很远,不是吗?”米特斯基仍然不理不睬,这时一个女仆端着盘子从他身边经过,他拿起一杯香槟酒,咂了一口。
  “你为什么不当种植园主?我原来以为所有的弗吉尼亚人都有种植园呢。”谢特菲尔德这时改用英语跟我说话。他一直在盯着我,观察着我,我这时才看清他的眼睛。
  “我务农的运气不佳,”我说。
  “请原谅,我问了这么多的问题,”他说着,笑了起来,但眼睛仍旧盯着我。“我在这里很少有机会碰到我的同胞,大英帝国的臣民,可以跟我聊得上的人。你好像受过教育!你在英格兰上的学吗?”
  “我在威廉斯堡的威廉和玛丽学院上的大学。”
  “什么?”
  “是大——”
  “不,不!我知道你们殖民地有大学。我意思是问你学的什么专业。”
  “嗯。哲学和艺术,语言和神学。我上大学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应该广泛掌握文科的知识。”
  “哦,后来变了吗?”
  “现在都崇奉军事科学。”
  “所以你现在也成了军人!”
  “只是我个人的运气而已。我刚才说过,我在种植园的运气不佳。”
  他拉了一把袖口的扣带。“杜布瓦侯爵告诉我,你带来了他朋友的介绍信,你在巴黎见过他这位朋友。你在巴黎待了多久?”
  “不长。”
  “在一个与自己所忠于的祖国有激烈利害冲突的敌对国家里,一个职业军人拜访、结交这个国家首都的人,不是有点奇怪吗?”他笑着。
  “从敌人那里学到的东西要比从朋友那里学到的多得多,”我说,“尽管我并没有发现法国人很敌视我,除非是有人误用了他们的语言。再说,一个英国绅士问这样的问题是很奇怪的,他自己就在一个法国绅士家里享受法国人的款待。”
  “说得对!”谢特菲尔德赞叹了一句,我们又改为用法语交谈,谈论着圣彼得堡以及即将来临的春天。过了一会儿,我以为拘谨地站在旁边的米特斯基大概是困倦了,而实际上他是焦急了,听到我们新的谈话内容过于琐屑,也来插话,用俄语跟谢特菲尔德说了起来。我跟他们道别。
  我立刻跑到夏洛特那里,她对我说:“塞尔科克先生!你没跳舞?”
  “哦!啊,还没有呢,杜布瓦小姐。”我的回答很愚笨,但我并不觉得是她的问题问得古怪所致。  
  《爱情与荣誉》第八章(4)  
  “那我们得马上给你找一个合适的舞伴啰!可你还没有跟我介绍戈尔洛夫伯爵呢!”
  戈尔洛夫把脸转向了别处,他的右手关节抵着右胯,仰着脑袋。我两次拍他的肩膀,喊他的名字,他才蓦然转过身来,惊讶地鞠了一躬,说:“我是戈尔洛夫伯爵,愿听您的吩咐,小姐!但我可能会让您失望的。我同年轻的塞尔科克一道千里迢迢从巴黎来到这儿,坐在马车上两人共盖同一条绒毛毯子,裹了两个月,甚至还要跟他睡一张床。可我跳方阵舞的时候不能跟他做伴。那样别人会议论的。”
  戈尔洛夫一边说着,他那黑色的眼睛一边直往她身上钻。她昂起头,仰望着吊灯,发出一连串颤抖的笑声。这是未经修饰的、自然的感情流露,不过她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高傲,说:“很高兴见到你,伯爵。尽管你假装没有听我们俩的谈话,可你似乎知道了我们谈论的话题。”她冷冷地伸出手去,戈尔洛夫欣喜若狂,在她的手上吻了一下。
  她的未婚夫看到她跟生人一道说笑,说:“夏洛特!你得跟我一块儿,我要你去……去——”
  “哦,罗德昂!”她说着,仿佛这才发现脚下有一条受宠爱的狗。“你得来见见塞尔科克上校,和戈尔洛夫伯爵。先生们,跟我的朋友罗德昂·迪米特罗维奇·罗斯科夫见见面,啊,是罗斯科夫亲王。”
  “我是塞尔科克上尉,”我纠正了她的错误,向皱着眉头的罗斯科夫伸出手去。
  “上尉,上校……这不都一样吗?”夏洛特笑着说。
  罗斯科夫握了我们的手,但根本没有看我们俩,而是结结巴巴继续讲着刚才没有讲完的那个请求。“夏洛特,我想让……请你跟……下个舞跟我跳吧!”
  “跟你跳?那太好了,罗德昂,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跟塞尔科克上尉跳。”
  她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舞池中央,那个小伙子气得脸都发青了,他站在戈尔洛夫旁边一言不发,撅着嘴,翘起下巴,眼睛顺着鼻子俯视着我们。我的右手碰到夏洛特礼服腰部浆洗过的带子,左手捏着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指,开始在舞池里翩然起舞,心里告诫自己要领着她跳。这时我觉得舞厅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们。
  我对跳舞的情景只有模糊的印象,旁边的观众和从我眼前旋转而过的其他舞者,我也没有看清他们的面孔,我的眼前只有夏洛特清晰的身影,本希望把她看得更清楚一点,可脑袋一片杂乱。我想起在威廉和玛丽学院的社交精修班上课时,我因为不会跳舞而感到羞愧难当,更令我羞愧的是为了学好课程,只得跟同样是舞盲的一年级男生结伴练习跳舞,因为我们学校没有女生。我想起了我曾经发誓将来有一天要把她带去参加舞会的那个女人――当然这个誓言不是在她本人跟前发的,而是暗地里自己对自己发的誓;我想到这个诺言永远变成了泡影;我想起我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里,以及为什么来这里。
  就在我头脑里充满了这些想法和感觉的时候,我突然理智地停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夏洛特背后那张陶瓷一样的脸上,一双蔚蓝色的眼睛正盯着我看。
  那双眼睛飞快地移开了,以至于我自己都怀疑刚才是否有人看了我。我转身回到空空的舞池中央,然后再次朝她看了一眼。她的脸正好转过来,与我四目相对。她的眼光火辣辣的,一动不动,而且还有一股无所畏惧的神情;然后,她又匆忙转过脸去看其他人跳舞;接着,她又看了一下舞池,她那陶瓷一样的脸颊上泛起一阵羞怯的红晕。
  我惴惴不安,眼光凝视着夏洛特,直到一曲终了,她领着我离开舞池,夸奖我的姿势优美,是个很好的舞伴。当我们俩走到罗斯科夫跟前时,他的脸气得更青了。他正要跟夏洛特说什么,不料夏洛特放下我的手,又牵起戈尔洛夫的手,领着他到了吊灯底下。
  就在他们跳一段小步舞的时候――戈尔洛夫不停地仰着头,头上一绺黑头发跟其他的头发分开,在前额跳动着――我可以感觉到身边的罗斯科夫更加呆滞。他说:“戈尔洛夫伯爵告诉我,你们俩当过雇佣兵,打过土耳其人。”
  “我们打仗有人给我们付钱,”我回答说。“所有的士兵都是这样的。不过,我们打仗是为了学习战争的艺术,学习如何抵抗残忍而凶恶的敌人。”我知道,戈尔洛夫从来不说“雇佣兵”这个词,不管是用他们的俄语,还是别的什么语言。
  “伯爵告诉我你们俩一块儿去的巴黎。”
  “是的,”我知道罗斯科夫是在引诱我开口,可我故意不卖他的账。
  “你们这样时髦,在巴黎一定大出风头了吧。我那天看到你们豪华的雪橇和漂亮的车夫。今天晚上还见到他穿着节日的盛装。”
  我想起我给佩奥特里买的那条丝带,想到他把丝带系在帽子上,那样子多么滑稽,他又是多么得意;我看了一眼罗斯科夫的笑容。“车夫是戈尔洛夫伯爵的仆人,不是我的仆人,”我说。“如果你侮辱他的雪橇或者他车夫的衣服,那么戈尔洛夫会宰了你。如果你侮辱车夫本人,那我就要宰了你。”
  罗斯科夫后退了一步,下颌上下错动着。“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决斗吗,先生?”他厉声问道。
  我当时的面部表情告诉他,我的意思是要抹去他脸上的笑容,如果迫不得已,我也会杀了他的,而我可以肯定他没有勇气接受我的挑战。  
  《爱情与荣誉》第八章(5)  
  “这是怎么啦?”夏洛特像个发怒的小学教师,冲上前来问道。她身后是陪伴她的戈尔洛夫。
  “这个……这个……他侮辱我!”罗斯科夫气得语无伦次,脸涨成了紫色。乐队还在演奏着乐曲,附近有几个人听到我们的声音,都望着这里。
  “哦,人人都侮辱你!”夏洛特斥责道。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把他拖到舞池中央。他像演戏似的先是反抗,然后顺从了,一边跳着舞还一边盯着她的眼睛。
  “你侮辱他了吗?”戈尔洛夫很随意地问。
  “没有。我只是提出要宰了他。”
  “为什么?”
  “他侮辱我跳舞。”
  “不可能。我见过很多在舞池上比你跳得更好的人,”戈尔洛夫说着,吸了一口气,把一边脸颊凹了进去,然后耷拉着眼睑,像个专家似的点了点头。“不过,你还是够可以的。你一定是在撒谎。干吗要跟他吵嘴?”
  “那么好吧。他侮辱你跳舞。”
  戈尔洛夫听到后眨巴了一下眼睛,我离开他,沿着墙角朝乐池走去。我之所以要走开不仅仅是因为我不愿解释罗斯科夫那番挑衅的话语里包含着什么意味;不管戈尔洛夫的家庭背景曾经如何,尽管他目前的家境一蹶不振,但我可以肯定,罗斯科夫也好,别的什么人也罢,谁侮辱了佩奥特里的衣服,他真的会宰了谁。
  我朝刚才看见那双蔚蓝色眼睛的地方望去,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看到远处一个法国式的双扇门有一扇是开着的,外面是一个走廊。
  我凝视着门外,看见月光洒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莫名其妙地觉得在那里可以找到那位蔚蓝色眼睛的姑娘,究竟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走出舞厅,看到门口空无一人,心头一阵失望。
  我连连呼吸了几口夜晚的空气,寒冷而清新。我朝栏杆走去,放眼凝望着河岸旁其他的住宅,然后回头注视着舞厅,透过这道门,可以看得见里面跳舞的人。我转过身来,漫步在走廊上。她正在那里,在走廊的尽头。
  就好像我是一路追踪她才来到了这里,但我现在不能折回去了。也许她听到了我的皮靴踩在石头上发出的响声,要不就是她看见我出了门,反正她缓缓地朝我转过脸来,然后又恢复原来的姿势,注视着冰雪。
  我走了一半,站住脚,转身面对着河,站着考虑应该对她说些什么。越是这样等待,我越是感到羞愧和笨拙,最后我走到她跟前,说:“对不起,今天晚上就在我觉得自己跟这里其他的人格格不入的时候,我有两次看见了你。我……”
  这句话说得很巧妙,我仿佛掉进了一个缝隙之中,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她刚好这个时候转过身来,我望着月光照在她那陶瓷一般的眼睛上,张开嘴巴想继续说下去。就在这时有人尖声叫道:“她在那儿!那里!那里!”
  我猛地转过身去。一个法国军官和他的女伴溜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他用手指向河的对岸,而不是指着我和我面前的姑娘。这个军官身边一个娇气十足的女人也跟他一道喊叫:“在这里!在外面!”一大群客人听到这对男女的惊呼,从敞开的门里冲了出来,涌到了走廊上。
  刚开始的时候,喊叫声使我想起了海员欢呼即将拢岸的船只,聚集在走廊里的人群则使这个法国军官意识到应该保持镇静——社交场合的礼仪是一位受到约束的女神——他猝然装出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让人们注意小河对岸的一个点。那里,一排风灯在黑暗中移动着,有好几十团火光,接着是好几百团,聚集在远处的河岸上。火光中一个金色的东西在闪烁着,走廊上观望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那个闪着金光的东西在移动着——是马匹的挽具!——在夜幕中成双成对地跳跃着,拉着一辆雪橇,雪橇反射着挽具的金光,照亮了上面的天空。
  雪橇和马匹——一共是十匹马——在河岸停了下来,光亮反射在河面的冰上,在我们这边看来显得很模糊,一阵阵笑声从对岸飘到这里,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一群五体投地的农民一边跟在雪橇的后面步行,一边哼着小曲儿,有柔和的女高音,也有浑厚的男低音。
  突然,跟其他的客人一道背靠着栏杆的杜布瓦侯爵大声嚷道:“为全俄罗斯的女皇三声欢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走廊上的人群爆发出自己美好的激情,仿佛那位裹着白色貂皮的女皇能够分辨出每一个人的声音,知道哪一位崇拜者应该受到奖赏,哪一位应该遭受流放。
  杜布瓦挥了挥手,让乐师演奏音乐,客人们开始在寒冷的露天跳起舞来,继续着刚才的晚会,仿佛女皇会提拔玩得最开心的人。我注视着被风灯照得通亮的马车,火光反射在涅瓦河灰色的冰块上。
  我瞥了一眼身旁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她觉察到我很困惑,就说:“是女皇。她是来庆祝融冰的。俄国人盼望春天盼了很久,要花很长时间去欢迎春天的到来。”
  “你……英语讲得很好,”我说。
  “作为一个德国人,你也讲得不错。”
  “我不是德国人;我只是参加普鲁士军队的训练。”
  “你是在那里学会跳舞的吗?”
  我又扫了她一眼,发现她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我也不禁笑了起来——我笑得很轻松。  
  《爱情与荣誉》第八章(6)  
  “我这辈子还没有参加过舞会呢,”我告诉她,这也是事实;可我当时想我不应该承认这个事实。
  “那就可以说明问题了。”
  “你是说我跳了舞?”
  “不是。你的脸色。参加舞会的那么多人,只有你感觉跟别人不同。”
  我给她逮了个正着,吞吞吐吐地说:“每个人……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外面的表情是一回事,内心的感觉是另一回事。在俄国,有感觉的是那些空着肚子,跟在金色的马车后面来看一眼荣耀的人。”
  我意识到她向我袒露了一个内心的秘密;在星光下的这两分钟里,我们俩都倾诉了各自的衷肠。
  “这么说你认识我的女儿了,”我身后有个声音说。我来了个向后转。说话的人是谢特菲尔德。
  我回头瞅了瞅那个年轻的女子,又瞅了瞅他。“是的,”我说。
  “我在纳闷你是怎么到达俄国的,”谢特菲尔德勋爵说,“到俄国的路很难走。杜布瓦侯爵告诉我你和你的朋友居然是坐着一辆敞蓬的雪橇穿越了边界!你一定是很紧急,连等船的工夫都没有。”
  “我晕船,所以宁愿走陆路。”
  “可是边界比海上要危险得多。”
  “除了狼和哥萨克人之外,也没什么。”
  音乐声并不大,因为乐队在屋子里面,而大多数的客人都来到了走廊上。我也没有压低嗓门。富兰克林鼓励我要大胆,甚至傲慢一点都是可以的;他说,时髦社会里的人崇尚武断专横,因为他们自己胆小怯懦。我的声音也不是很大,这一点可以肯定无疑。但是,走廊上静悄悄的,不是一下子静下来,而是时断时续:人们嘀咕了一会儿,然后听到我说起哥萨克人,便又寂静无声。我看到戈尔洛夫跟夏洛特·杜布瓦肩并肩站在一起,那样子是要让自己不被别人看见。
  谢特菲尔德勋爵朗声大笑,笑声在突然出现的宁静之中显得分外响亮。“我年轻的朋友,他们在弗吉尼亚是没有哥萨克人的!”他说。“你当然不知道哥萨克人长得什么样子了!”
  人群笑着,摇着头,仿佛我是一个大傻瓜。
  “他们头上裹着狼皮做的披肩,”我本不必这么大声的,“骑在马上那样子就像是在马上出生的一样。首领戴着一个狼头,那是他的帽子。”
  这一次,走廊里的寂静让人觉得耳朵难受。
  “我们再跳一曲小步舞吧!”杜布瓦招呼着。他向乐队做了一个手势,乐队又开始演奏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笑着,走着,跳着舞,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对不起,先生们,我明天要起早,”谢特菲尔德说着,鞠了一躬,快步走开了。
  我的眼睛四处搜寻他的女儿,但不见她的踪影。
  戈尔洛夫走上前来,点了点头,调侃似的表示赞许。“巧舌如簧,”他说。
  “哥萨克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哥萨克土匪让女皇很难堪,所以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要做一个好公民就得瞎着眼?”
  “你生活在哪个世界上?”
  “我希望见到一个更好的世界。”
  “你真是个乡巴佬。我也灌醉了,做个乡巴佬得了。”戈尔洛夫匆匆走了,从杜布瓦、米特斯基和谢特菲尔德的身边经过。他们三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低声嘀咕着。
  我再次转过身来,注视着河对岸那辆金色的马车和周围那群举着风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农民。
  我在宴会厅的桌子旁找到了戈尔洛夫。我倒了一大杯酒。“咱们走吧,”我对他说。“我一个晚上把咱们的前程给毁得够多的了。”
  “你弄错了,”他说着,一口喝干了高脚杯内清澈的酒,我知道那一定是伏特加。“喝酒、打架是成功的秘诀。不掉到底就弹不起来嘛!”
  “走吧,”我说着,扶着他来到门口。
  我们俩手挽手趔趄着朝雪橇走去,这时杜布瓦家的一个仆人赶过来说:“二位先生,侯爵要见你们。”
  那个仆人领着我们朝住宅旁边阴影处的一个小屋子走去。我瞅了一眼戈尔洛夫。“要去木屋?”我不解地问他,他耸了耸肩。戈尔洛夫清醒的时候什么也不怕,喝醉就什么也不管。
  仆人轻轻敲了一下门,不等里面答应就打开了门。我们走了进来。这是一间看守花园的小屋子,一根蜡烛发出桔黄色的光芒,照着一堆挖地、修剪、松土用的工具。杜布瓦和他的朋友米特斯基在这里等候我们,他们刚才一直在踱步、抽烟、喝着一瓶伏特加酒。仆人出去后,把门关上了。
  杜布瓦首先开的口。“明天,我们,还有我们的几个朋友要送一批货物到莫斯科去,这是皇室的私人事务。这批货物对我们很重要。目前皇家的政策是,所谓来自哥萨克人的危险根本不存在。这样我们就不能派军队护送,也不能派类似士兵的任何人前去护送。不过,如果你们见到过‘狼头’——”
  “克劳德!”米特斯基打断他的话,提醒杜布瓦不该在他跟前提及这个名字。
  “——或者你们认为是‘狼头’的任何东西,”杜布瓦继续说道,“在圣彼得堡附近活动,那么我们就不能无视危险的存在。”  
  《爱情与荣誉》第八章(7)  
  戈尔洛夫紧靠在我身上,嘀咕了一句话,其实声音很大,屋子里的人谁都听得见:“我来解决。”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的主人跟前,从米特斯基手上接过那瓶伏特加。“我可以吗?”他问。“谢谢你。嗯。俄国的伏特加,好极了。那么你们用得上我们了!”
  “只要两个人,”杜布瓦说。“刚到圣彼得堡的两个人,这样看起来就不像是卫兵,而是伙伴。”
  “这听上去很危险,”戈尔洛夫说。他的话语结结巴巴,但思路却很清晰。
  “一点也不危险。我们派出去的雪橇很快,遇到任何危险都可以很快地躲开。”
  戈尔洛夫喝了一大口,把瓶子“砰”地搁在一个装工具的匣子上,挥手让我跟他一起走。他到了门口,说:“来吧,他要找谁就找谁去。”
  “我们需要……有胆量的人!”米特斯基赶紧说。“可以说是近乎卤莽的胆量。”
  “就是保护一批私人货物,抵抗根本不存在的危险。”
  “这批货物对我们很重要!”杜布瓦也表示承认。
  “那么我们就得拿生命来保护它。”戈尔洛夫把头朝远离两位绅士的方向一偏,假装擦一只眼睛,同时用另一只眼睛给我递了个眼神。
  “我们给你们支付一千金卢布,”米特斯基说。戈尔洛夫咳了一声嗽,然后试图掩盖自己的惊讶。米特斯基这时已经断定,如此高的重赏一定会让我们接受这个使命。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天亮的时候我们派一辆雪橇到你们住的地方来接你们,我们的货物就从你们那儿出发。马匹和一切必需品,还有介绍信,都会准备好的,介绍信是写给沿途可能要停靠的各个庄园的。”
  戈尔洛夫又拿起酒瓶。“嗨,亲王。看来您已经找对人了!”说着,他喝了一大口正宗的俄国伏特加。
  “不对。你们的钱值个屁,”我说。
  戈尔洛夫把一大口酒喷到主人的身上,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一……一千……千金……”
  我走上前去,面对着米特斯基和杜布瓦,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你们当着众人的面嘲笑我。现在你们又请我们去冒险,而且居然说这种危险是我自己想像出来的。你们还主动提出给我们支付丰厚的报酬。我们答应保护你们的货物。但是,如果我们保证这批货物的安全,你们得答应帮助我们搞到皇家骑兵队的军衔。”
  米特斯基和杜布瓦相互对视;然后杜布瓦回头看着我,用一种在我看来是钦佩的微笑说:“就这么着吧。”
  “还有,你们得支付两千,而不是一千。”
  “这也可以,”米特斯基说。我转身面对着戈尔洛夫,朝他眨了眨眼。
  我扶着他走到住宅的前面,来到雪橇的旁边。戈尔洛夫的喜悦之情喷涌而出。“那是……我见到过的……最伟大的事情!”他嗡嗡地说。
  “安静!别让他们听到你扬扬得意地自吹自擂。”
  可他还是听不进我的劝告。他倒在了雪橇的底板上,佩奥特里用舌音召唤马儿,把它们又赶回到冰冻的街道上。戈尔洛夫声大如雷,就连河对岸的人都能听见:“我跟一个天才一道回到了俄罗斯!”  
  《爱情与荣誉》第九章(1)  
  佩奥特里把马停在了“白雁”客栈门前,戈尔洛夫从雪橇的底板上站了起来,脸上挂着一副威严的神情,大步走下来——他的脚没有踩到金属的踏板,而是一个倒栽葱摔倒在街道的冰雪上。佩奥特里看到了却没有吭气,只是弹着舌头,把马赶走,让我来扶戈尔洛夫站起来。
  戈尔洛夫用手擦去鼻子上的血,然后注意到“白雁”客栈灯火通明的酒馆里飘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呵,”他说,“呵。”他飞步登上台阶,又去找酒喝。我没有阻拦他,因为我早就知道阻拦也是无济于事。何况我自己因为今晚的事情激动不已,看来是睡不着觉了。
  我们走进酒馆的时候,里面的熟人看到了都大声打招呼;当我们脱下斗篷,露出正规的制服时,大家都吆喝着鼓掌,我们接受了这种善意的欢呼。戈尔洛夫让大家每人来一杯,就这样我们沉浸在与战友重逢一般的欢乐之中。
  我们在那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旅店的老板就走上前来,递给我一个纸条,凑到我的耳根低声说道:“这是刚送来的。”还没等我打开看,他就离开了,显然有人告诉过他这是要保密的。纸条上写道:“现在就来。单独。白色的房子,大路的顶头。看后烧掉。”落款是:“谢特菲尔德勋爵。”
  要在大街旁边的过道上站稳脚跟很困难。刚刚降临的一阵严寒把很富韧性的雪泥冻成坚硬、锯齿状凸出的冰块,如果不是车辙太深,我真宁愿在道路中间行走。街上其他的人都很难正常地步行——或者说,谁都可以正常地步行,这得看他的外表:因为这个时候街上其他人个个都喝醉了。有两个瑞典人站在面包店的窗口前争吵着,面包店早就关了门,窗口前面黑黝黝的;他们显然是在买什么蛋糕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还有三个摇摇晃晃的德国人开心地吆喝着对两个妓女吩咐什么事情,那两个妓女跟着他们趑趄而行,嘴上用法语唱着淫荡的调子。(据戈尔洛夫说,圣彼得堡所有的妓女,不管真正的国籍是哪里,都冒充是法国人。)我离开了“白雁”客栈,走了好远还能听到戈尔洛夫那洪亮的嗓门在前面餐厅里讲他的战斗故事。
  在我的前面,可以看到远处街道顶端的住宅里透出光亮。那是一排三层楼的建筑,显然很时髦;而这边“白雁”客栈周围是一片高雅的旅馆、酒店和商店。在这两片建筑之间蹲伏着一排五颜六色的低级房屋。我经过一家酒馆门口时,从那灯光昏暗的破门里传出来一阵吼叫和威胁的声音,混杂着嘶哑的笑声。街道的对面是一个没有粉刷的旅店,可以听到楼上的喊叫声,一个男的用德语恶狠狠地骂着,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用更粗鲁的话回应着他。“你孤独吗?”一个声音用法语对我说。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看见一家蜡烛店门口的黑暗处蜷缩着一个脸上涂脂抹粉的妇女,她身上紧裹着一件斗篷,只露出一张脸。我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又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枚硬币,转回来递到她站着的黑暗处。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斗篷下伸出来,抓住硬币,然后退回到黑暗中。我继续往前走去。
  路过这一带地方我并不害怕,当兵的时候像这样的地方去得多了。但是我对这种状况感到惊讶,而谢特菲尔德居然没有把这一切告诉我,我就更加惊讶了。我开始猜测谢特菲尔德秘密召见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身后有玻璃破碎的声响,我猝然回转身去。声音来自远处街道旁边的那个旅店,那里一男一女骂个没完。我放下手臂——刚才我摆好了搏斗的架势——继续前行,心想这是街道两旁像隧道一样的建筑以及寒冷而凝滞的空气才使得响声分外刺耳。但是,我也知道我这是自欺欺人。我有些害怕了。
  我意识到自己害怕了,这使我怀疑是否真的看见了一个人的轮廓。这个人在我转身的一刹那间消失在在我的身后。
  我到达了谢特菲尔德家的大门,蓦然回过头去看着后面的街道,但是只看见乌云遮住月亮带来的一团黑暗。
  大门没有上闩,是沉重漆黑的铁门。我推开时,大门发出尖叫声,关上的时候也吱吱呀呀的。在走廊上靠近里屋门口处亮着一盏灯,灯芯是经过修剪的,这样它只照出一个亮点,引导来人朝里走,却又不让人看清灯周围的东西。房屋很气派,有石膏柱和雕花的窗户镶边。只有楼上两间屋子里亮着灯;我走近时才看见大厅里也灯火通明,光亮透过厚重的窗帘射到了外面。
  我走到门口敲门。等了一会儿,正要再敲的时候,门一下开了,谢特菲尔德把我让了进去。
  他直到我完全进了屋,关好了门,才开始说话,而且非常客气,非常高兴。“塞尔科克上尉!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一丝悠悠的花香扑鼻而来。我在舞会上碰到谢特菲尔德的女儿时也有这样的气味。同时还有一阵丝绸的沙沙声从楼梯顶上方传来,楼梯是从门厅处上去的。我不由自主地朝上看,什么也没有看到,便匆忙地握住谢特菲尔德伸出来的手。他接过我的大衣,挂在门边一个红木架子上,然后带着——应该说是强迫——我来到前面的客厅里。
  我一瞬间的印象是,屋里涂刷着一层富有男性风味的褐色,整个墙壁包着淡棕色的油漆和橡木的护壁柜。唯一的点缀是稀稀落落的几幅英国绅士骑马纵狗打猎的绘画。客厅的壁炉内有一团小火咝咝地燃烧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烟味。谢特菲尔德关上客厅的门,领着我来到壁炉旁一个长背靠椅前,然后自己坐在对面另一个靠椅上。“你找到这幢屋子没费多大劲吧?”他问。  
  《爱情与荣誉》第九章(2)  
  “是的。”
  “你来这儿时告诉任何人了吗?”
  “没有。”我心里却说:可是你告诉别人了,因为有人跟踪我。
  “你想喝点什么吗?我今晚上给几个仆人放了假,不过我这儿有白兰地。”他指着一个雕刻很精致的餐具柜。
  “谢谢,不用了。”
  “那么来袋烟吧。‘征服’号轮船给我带来了弗吉尼亚的烟草,用不着我告诉你,那是世界上最好的。”
  “谢谢,可我现在不想抽烟。你自己来吧。”
  “你不介意吗?”他说着,已经填好了烟斗,然后从壁炉里拿起一根小棍子,点燃了烟,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喷吐着蓝色的烟雾。
  他不知是什么原因故意拖延着。“先生,”我催促他,“这次会面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呀,我真弄不明白。”
  我听到门闩响动的声音,而门闩显然是上了油的。谢特菲尔德背后的一扇门悄然开了,一个黑眼睛的人走了进来,那天从“征服”号船上下来的正是他。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否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极力掩饰这一反应;如果我真的大惊失色的话,那么我跟其他任何人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反应没有什么两样,因为这个人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谢特菲尔德肯定没有看到我的第一反应,因为他一听到门闩响就转过身去,说:“啊,蒙特罗斯先生!珀西瓦尔·蒙特罗斯,来见见塞尔科克上尉。”
  蒙特罗斯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指长而有劲,是一双军人的手。“对不起,塞尔科克上尉,”谢特菲尔德补充了一句,“我忘了你的名字。”
  “基兰,”我说。
  “对了,当然是基兰。”谢特菲尔德仔细地察看着我,而蒙特罗斯那双黑色的眼睛也盯着我,就连他后退到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离开我的身上。事实上,在随后的谈话中他们俩始终都在端详着我。“蒙特罗斯先生,”谢特菲尔德继续说,“在贸易方面给我们提建议,具体地说,是货物的运输问题。”
  我一言不发,试图躲避因为被别人注意所引起的尴尬。
  “谢特菲尔德勋爵告诉我你穿越了边境而来,我就更渴望跟你谈谈了,”蒙特罗斯说。他的声音深沉,口音表面上经过修饰,但用词的内涵仍然是粗俗的,就像一个出身低微,后来受过教育的人——跟我的情形不无相似。
  “凡是能够让我们在贸易路线上取得主动权的、可以收集到的情报都是至关重要的,”谢特菲尔德很圆滑地补充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谨慎地安排这次见面。”
  “让竞争在黑暗中进行并没有什么坏处,”蒙特罗斯接着说。
  我尽可能不动感情地点点头。“哦,二位先生,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很乐意帮忙。”
  “上尉,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谢特菲尔德说,“如今并不是每个来自美利坚殖民地的人都像你这样忠于英国的利益。”
  “我离家很久了。情况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了吗?”我一边说一边瞅着蒙特罗斯,因为他直瞪瞪地盯着我。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整个冬天都在俄国,没有注意政治新闻。”他的谎撒得很蹩脚,我想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因为连忙补充说:“我对这样的事情不关心。”
  我心里突然一亮,知道这不是事实真相,而且恰好与事实相反。蒙特罗斯不是贸易顾问,就像我不是教皇一样。极有可能,他是一个关键人物。有关他的一切都说明了这一点。我发现了他身上的危险,但我并不害怕;我趁他不备问了他一个问题,而他凭直觉撒了一个没有必要的谎。
  谢特菲尔德似乎知道了这一点;他接过我刚才隐晦的质问。“那么你与政治无关了,上尉?”
  “恰恰相反,我对家乡的安全和稳定极为关心,就像每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弗吉尼亚人一样。但是我见到的战争越多——特别是其他国家人民的战争——我就越不希望本国人民挨打。”
  “说得好,”谢特菲尔德继续像蒙特罗斯那样观察着我。但是前者把我当作一个实验室的标本来进行研究,而后者则似乎是在量我的身长,好去配一副棺材。
  我再重复一遍,我并不害怕;恰好相反,我的自信心增强了。我面前的这两个人正在密切注视着美利坚在俄国的特工,很显然他们怀疑我了。但是他们目前掌握的只是怀疑;如果他们有任何证据的话,我已经没命了,包括戈尔洛夫在内,谁也不知道我是怎样被拖到死亡线上去的。
  在随后的几分钟里,谢特菲尔德继续玩弄他的鬼把戏,向我打听有关进入俄国的具体路线,硬要我说出道路有多宽,状况如何,仿佛是要证实他们的一个想法:陆路对英国船只的优越性并没有构成挑战。我觉得他们是把我当做傻瓜——要不他们并不在乎我看穿了他们的把戏。最后谢特菲尔德说:“天不早了,我知道你明天出发,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谢谢你满足了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好奇心。”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很乐意。晚安,蒙特罗斯先生。”
  蒙特罗斯生硬地点了点头,留在后面。谢特菲尔德站起来领着我走到门厅。我可以肯定从“白雁”客栈一直跟踪我到这里的就是蒙特罗斯;我刚进屋的时候谢特菲尔德故意拖延时间是为了让蒙特罗斯有机会绕到屋子后面进来,然后再假装他一直都在屋里。我断定在回去的路上他不会跟踪我。  
  《爱情与荣誉》第九章(3)  
  我披上斗篷,系好围巾,谢特菲尔德说:“上尉,我希望你能理解在这些事情上我们需要保密。很抱歉,给你惹麻烦了。”
  “没关系。”
  “我知道杜布瓦侯爵把你当朋友看待,我也希望你把我当朋友。如果你需要什么,别客气,只管说就是。”
  “有一样东西。”
  “说吧!”
  “我想要一袋弗吉尼亚烟叶,你刚才答应我的。”
  “当然可以!那你现在就拿去。”
  他回到客厅,拿了一袋烟叶后很快又转了回来。这玩意儿在这个地方可是宝贝。我谢了他,走到夜空下,心里纳闷:我的斗篷似乎有一股谢特菲尔德女儿的香气,而我在舞会上见到她时并没有穿斗篷。
  回到“白雁”客栈我的房间里,我在床上坐了好几分钟,整理紊乱的思绪。然后,我起身走到墙边支架旁我的斗篷跟前,把手伸到口袋最里头,取出烟叶,送给佩奥特里。我摸到那袋烟叶的时候手触到一张纸片。掏出来一看,是羊皮纸,有轻微的香气扑鼻而来,是安妮·谢特菲尔德的香气。
  纸上有几个细长、娟秀、醒目的字:“小心验证人。”
  我脱下衣服,放在床上,但是我知道今夜我是睡不着觉的。  
  《爱情与荣誉》第十章  
  听到敲门声,我并没有惊慌失措;我已经听到有人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沿着走廊到了我的门口。我静悄悄地提上裤子,点亮蜡烛,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手表,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多了。
  又是一阵敲门声,我拉上靴子,走到门口,用脚抵住门背,只让门打开两英寸,猛地抽开门闩,拉开门。一个光着头的人站在门前,他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中。“什么事?”我问。
  “是塞尔科克上尉吗?”他压低嗓门说。
  “是的。”
  “我是希拉姆·马什。搭‘征服’号轮船来的。要是让我坐在富兰克林牌的火炉旁,那就要暖和多了。”
  我笑了,把他让了进来,闩好门。他站在房间的中央,手里握着圆顶帽的帽沿,谨慎地端详着我。他年纪并不比我大,要矮一些,壮实一些,本来雪白的皮肤由于受到寒冷和海上咸水的侵蚀有点发红。我把他领到一张椅子旁边,自己在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在火盆旁边搓着手。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新英格兰人,”我告诉他。
  “罗得岛!新港!”他笑了,又很快地皱了一下眉。“不过我离开家有四年了,被迫在英国军队里服役。”
  “你听到家乡什么消息了?”
  他转身看了看两边的墙壁,身体前倾着说:“已经开枪了。英国职业军人朝手无寸铁的人群开火——”
  “在哪儿?”
  “波士顿。”
  “有人惹恼了英国人吗?”
  “惹恼?天啊,是的!是正直惹恼了他们。”
  “别误解我的意思,马什,我并不支持保皇派。但是我需要知道这件事英国人是怎么说的,因为我能听到的是他们那一边的说词。”
  “人群朝他们扔铺路石。我想,还有砖头。我听到英国军官说起这件事,他们说是人群不肯散开。最新的消息说,印第安人到一艘英国船只前面举行游行示威,把一船的茶叶全扔到了港口里以抵制《茶叶条例》,一些爱国人士还给他们打气。”
  “那么美利坚人有什么反应?”
  “有人号召进行全面的反抗。”
  “公开号召吗?”
  “是公开号召,”他用挑战式的口吻自豪地说。
  “富兰克林怎么说?”
  他皱了皱眉,耸起肩膀,撅着嘴巴;这几个词语他自从听到之后每天都在想,但又不敢说,现在要花很大的力气才吐得出来:“‘无法预测但不可避免的敌对。马上行动。谨慎高于匆忙,效率高于谨慎。’”卸下了心头的重负,马什感到轻松多了,他眼睛直视着我,仿佛要看看我是不是比他更理解这几个词语。”
  “你什么时候返航?”
  “我们在港口还要停泊一个礼拜,顶多两个礼拜。船长是个牛皮大王,他要赶在别人还没有胆量开船的时候返回伦敦去。你有没有信带回去?”
  “你要去给他送信吗?”
  “是的,如果我回去的时候富兰克林还在英国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直都在报上发表文章嘲弄政府。他刚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一个泱泱大国萎缩成蕞尔小国的方法》。”
  “又是一篇讽刺文章。”
  “讽刺文章,是的,当地有许多市民同意他的观点。但是诺思勋爵和他的一批朋友都是铁脑袋的老顽固,刽子手,他们要趁下台之前把富兰克林撵出英国去,要在殖民地打一仗,这是千真万确的,先生。”
  “马什,我相信你告诉我的一切。我很感谢你给我带来了这些消息,冒了这么大的风险。”
  “这么说你有信要捎回去?”
  “我没有什么信要你带回去。只是英国人在寻找美利坚的奸细。所以要当心。”
  “我会的,先生。”
  马什站了起来,庄重地握了握我的手,我们在门口道别。“对了,马什,”我说,“你到俄国来了几次了?”
  “四次。”
  “你知道‘验证人’是什么吗?这个词有很特殊的意思,有可能是指英国人的,但最大的可能是指俄国人的。”
  “不知道,”他耸了耸肩膀。“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
  “那好吧,”我漫不经心地说。“再见。谢谢你的拜访。”
  我闩上门,吹灭了蜡烛,擦下窗玻璃上的霜雾,看着他走到街道对面。这时,黑暗的天空下着大雪,他头上戴着那顶海员帽,上面积聚了许多雪花。他朝马厩走去,我不知道他是打算骑马回到港口,还是在运河边找一家廉价的旅店过夜。
  我第二次拉起被子把身子盖严实,又闭上眼睛,忽然脖子背后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不是因为外面飞舞的雪花,而是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富兰克林告诉了这个年轻的海员我是谁,以及我为什么在这里,还有还有谁会知道我的秘密呢?  
  《爱情与荣誉》第十一章(1)  
  第一缕灰色的晨光撒在积雪覆盖的街道上。外面空无一人,只有我和戈尔洛夫带着旅行袋和马刀站在“白雁”客栈的门口。
  “你认为咱们保护的是什么东西?”我大声问道。
  戈尔洛夫没有回答。我环顾四周,发现他走到巷道上呕吐去了。回来时好像没事的样子,皱着眉头,显然是酗酒后有不适的反应。“这样的天气去旅行还不错。你刚才说什么?”
  “这些人雇用卫兵究竟是要保护什么重要的东西呢?”我问。
  “谁知道呢?谁管这个?”戈尔洛夫这时注意到有四个高个子的俄国警察,戴着高高的帽子,穿着蓝色的警察大衣,蹲在巷道尽头离我们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他们阴沉沉的,在嘀咕着什么。尽管戈尔洛夫身体不适,还是感到很好奇。他朝那边逛过去,我跟在他背后。看到让警察们感兴趣的东西我猝然停下了脚步。原来在巷道的两个圆桶中间躺着一具尸体,已经冻得变了形。戈尔洛夫不顾警察是否有什么禁令,用俄语向这些警察询问,然后把警察的回答翻译给我听:“一个人给狼吃了。”
  “在城市里头?”我有点不相信。
  “周围到处都有狼,但狼只有闻到血腥味才来。他一定是喝醉了,倒在地下的时候,伤着了自己。”
  一阵凉意冰冷了我的魂魄;我走上前去,俯视着死人那毫无血色、冰冻着的脸。是希拉姆·马什。
  那辆雪橇按约定来了,我们走上前去,也不跟车夫打招呼。戈尔洛夫一副怒冲冲的样子,我则沉着脸。尽管今天早上天一亮就看到了一个死人,着实令人恐怖,但天气还是不错。晨曦撒满了俄国的天空,犹如天边开放的一朵玫瑰花,把花瓣一般的云彩都照成了粉红色。在熹微的晨光中我们走过空荡荡的大街,穿过杜布瓦家住宅所在的那条林荫道,沿着涅瓦河岸边一排楼房前进。雪橇拐进一个弧形的车道,在车道的尽头有一幢房屋,门口立着支柱。屋子的前面停着一辆让人咋舌的雪橇。
  这辆雪橇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一辆雪橇都要大两倍,甚至比英国运送邮件和旅客的马车还要大。与佩奥特里驾驶着穿过俄国边境的那辆雪橇不同,这辆雪橇的四周都裹得严严实实,上面是圆顶的盖子,盖子和平展的底板都是用同样光洁的木头做成的。右边的窗口镶着板子和带铰链的窗门;车尾与车夫座位相对的地方有一个瓷砖做的烟囱,不时地还有烟随风飘到宁静的空气中。整个结构都是用雕刻、上油漆的板子镶嵌而成,边缘上还镀了金,最下面是优质钢做成的滑板,前头十匹马分成两排,马鼻子抽搐着,冒着热气。
  把我们从“白雁”客栈运到这儿来的雪橇与这辆大雪橇相比简直就是孩子的玩具,它没有停在这个庞然大物旁边,而是停在了房屋前面角落里的一个岗亭前。戈尔洛夫和我走进这个岗亭,发现杜布瓦、米特斯基亲王和谢特菲尔德都在等着我们。“先生们,”杜布瓦说着,紧握住我们的手。米特斯基手里拿着一块法国进口的丝绸手绢,不停地搓揉着他那红色的手指;这时他也停下手来,心不在焉地捏了一把我们的手心。谢特菲尔德则用一种在我看来是做作的镇静跟我们打招呼。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杜布瓦说。“所有的女士都进了雪橇,只有米特斯基公主,马上就来。”
  “女士们?”戈尔洛夫和我同时问道。
  “是的,”杜布瓦说。“说的货物……就是我们的女儿。”
  戈尔洛夫和我两个人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究竟站了多久我也说不清。但可以肯定,我们的确是十二分的惊讶。在那一刻我们才明白了为什么这三个父亲对这件事如此的关心,情愿出天价来保护他们的女儿不受到任何威胁。这样高昂的代价换了俄国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会答应的。
  “有几位女士?”我问道,在震惊之余我已经改用英语说话了。
  “五个,”谢特菲尔德回答道。“还有两个侍女。米特斯基公主必须赶到莫斯科去,参加她跟一个皇室亲戚的订婚仪式。这个日子不能误了。”
  戈尔洛夫用眼睛看着我们俩的交谈,没有吱声。“马在哪里?”我问。米特斯基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在外面。两个马夫各牵着一匹毛色油亮的灰马走过来,把它们系在雪橇尾部的一个黄铜环上。
  “没有马鞍,”我指着马说。
  “装进行李箱去了,”米特斯基回答说。我朝雪橇望去。马夫不用再为马匹准备什么就
  走了。我刚转过身来,米特斯基就打断了我的话:“你们不能骑马。要等走出了圣彼得堡之后才能骑马。你们不是武装的保卫人员。”
  “如果你们让我们领头骑马,让车夫和仆役——”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们得像旅客一样骑马。”
  我把这一切用法语向戈尔洛夫做了解释,然后说:“好吧,先生们,只要我们在城里,而且是安全的,我们就照你们的意思去办。不过我现在得告诉你们,如果我们觉得有必要,就会像军人一样,我们本身就是军人,而不会为了装样子去危及别人和我们自己的安全。”
  “如果早知道你们不按我们的意思去办,”杜布瓦说,“我们是不会雇用你们的。”
  房屋的前门突然打开了,娜塔莎·米特斯基走了出来,这是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少女,高高的个子,漆黑的头发,像她父亲一样肥大的身材,长着番茄一样的鼻子,傲然地朝雪橇走来。她的身后跟着六七个裁缝和侍女,有的在过道上托着她裙子的后摆,有的慌慌张张地给她拉衣服的花边,有的拍着她的卷发。  
  《爱情与荣誉》第十一章(2)  
  她的父亲冲上前去,抓住她,跪在地上,吻着她的手,流下了眼泪。然后满面笑容地站起来,擤着鼻子。车夫的跟班拉着系在雪橇顶端的滑轮,打开了雪橇左边那扇有铰链的大门。里面传出了一阵女人们奉承公主的声音。公主转身背对着她父亲,说说笑笑地登上了踏板,低着头,弓着腰钻进了雪橇的舱室。
  “先生们,再见了,”杜布瓦说着,从岗亭走到门廊,站在米特斯基身边。戈尔洛夫和我朝几位父亲看了一眼,只见米特斯基凝神注目,杜布瓦轻松自信,谢特菲尔德则离他们两位有一步之遥,双手紧握着放在背后,眼睛耷拉着。我们也钻进了雪橇。
  刚才舱室里头几个甜美的嗓门在开心地交谈着。现在我们进来了,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舱室内的空气窒息了我们的感官。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味,使得每一次呼吸都要尝到和嗅到香味。丝绸和褶边之中闪烁着珠光宝气,首饰和衣服摇晃着,像个画框镶嵌在一张张稚嫩的脸四周,身体的其余部位,甚至连舱室的底板都包裹在成堆的毛皮之中。在这几张脸中间有谢特菲尔德那个蓝眼睛的女儿。皮毛底下的躯干蠕动着,挤靠在一起,围着雪橇后部一个镶着铜边的火炉,而雪橇的前半部分则是空无一人。
  “欢迎,高贵的先生们!”一个声音特高特尖的嗓门说。只见从一堆皮毛中钻出来一张女人的脸和轮廓,可那身材却又是个小孩。“哦,女皇伟大的骑士!我们等待着你们的到来,连处女膜都在颤抖着。”这个侏儒似的女人用法语特有的颤音说着,声音像双簧管一样又高又尖。皮毛堆里发出了一串笑声。“我们将尽力——啊!”她尖叫着,身上裹着的皮毛掉到了脚下,扁平的脸栽倒在地下,厢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哦,安静,泽普莎,不然我们把你绑到马尾巴上去!”说话的是夏洛特·杜布瓦,她原来把皮毛的边缘攥在手心上,这时扔了下来,责备这个小家伙。看到我在痴痴地望着,她平静地笑了。“塞尔科克上尉,戈尔洛夫伯爵,早上好。”
  “早上——”我回应着。
  “不是我!”泽普莎打断我的话,坐直了身子。“系在马尾巴上,我太小了。可是系在他的两条腿中间就不算小!”
  女孩子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夏洛特将一把梳子朝泽普莎掷过去,她侧身躲过,急匆匆地来到火炉的后面。“两位先生,你们可以坐在前面,”杜布瓦小姐说着,朝堆在地下的毯子和皮毛做了个手势。“我相信你们会很舒服,也会很暖和,因为我们晚上不赶路。”我们俩坐在夏洛特示意的地方,这时她介绍完了总体情况。“朋友们,这两位先生也是我的朋友。是我们的……保镖。”她补充了一句,看着我,撅起的嘴巴缓慢而意味深长地吐出每一个字眼。
  “是的!”泽普莎尖声叫嚷着。“有他们保护我们,那些哥萨克人就不敢强奸我们了!不敢强奸我们每个人!”说完,她缩进包裹在身上的皮毛里面,身体跳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引起大伙儿一阵阵的尖叫、威胁和傻笑。
  我朝三位父亲痛苦而苍白的面孔看了最后一眼,身边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十匹马玩命地奔跑起来,雪橇摇晃着,再次让泽普莎站立不稳。她身体打转,裹着皮毛的身体跟后面的壁板碰撞着,把她的伙伴们逗得笑个没完。
  坐在舱室内还是很平稳的。即使有磕磕碰碰,也被雪橇本身的重量抵消了。只是在开始那几分钟,车夫在市内边边角角的地方拐弯时,我们身上盖着的东西掉了下来,戈尔洛夫和我肩膀对撞着,女士们则碰撞在一起。一到了笔直的路上,下面的滑板声音很低,碾过横跨运河上面的木桥时也没有太大的声响。我们坐在里面很舒服,很暖和,最后干脆把裹在身上的皮毛脱了下来坐着。夏洛特又做了具体的介绍。她左边是米特斯基公主,夏洛特只简称她为娜塔莎。“我相信,塞尔科克上尉,你已经跟安妮见过面了,”夏洛特那音乐似的声音冷漠地吟咏道。谢特菲尔德小姐的眼睛直瞪瞪地注视着我,一动也不动,还冲我点了一下头。夏洛特然后介绍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最后是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人群中只有她们两个年龄在十八岁以上。尽管尼孔诺夫斯卡娅只有三十来岁,但她长而密的黑发中已经夹杂着几根银丝。我估计伯爵夫人比她大不了一两岁。伯爵夫人的头发闪着红光,呈很不自然的桔黄色。大概是因为这个,夏洛特说到她的名字时声音冷淡。夏洛特没有提及那个侍女,她坐在舱门和火炉之间的角落里,一顶很平常的女帽遮盖着脸。介绍完毕,夏洛特用穿在拖鞋里的大脚趾碰了碰躺在她前面,四肢伸开的小个子女孩,刚好碰在那女孩的肋骨上。她眼珠子骨碌一转,说:“我想你们已经认识泽普莎了。”
  “认识我?他们当然认识我!”小不点儿尖声说着,好像一个给人提着线的木偶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每个人都认识我,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都跟我很熟,一下子就熟了!在女皇之后——应该说,在她之下——我是全俄罗斯最著名的女人!瞧我出外旅行,身后跟着的随从是这样一群出色的女士!先生们,你们对此有何评论?这样显赫的地位是由于我的魅力,还是由于我的美貌?”说到这儿,她侧身对着我们,猛地把手放到屁股后面,肩膀向后一仰。由于刚才跟舱室的后壁板相撞有点肿,她的左脸颊呈粉红色。我现在才看清她头上金色的卷发原来是一顶假发,歪斜地戴在颅骨上。她的嘴唇翘起,以示蔑视。我觉得她站在我面前的那副姿势很讨厌,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大声嚷嚷,使我觉得更加讨厌。“哦?我是你的梦中女郎,对不对?”看到我不回答,她踢了一下戈尔洛夫毯子下露出的脚,说:“也许那个美利坚人个子太大了占不了我的便宜。可是你呢,戈尔洛夫?你的个头正合适!”她弯着腰,用手臂支撑在膝盖上,发出一连串尖利的笑声,然后把笑得变了形的脸转过去面对着戈尔洛夫。  
  《爱情与荣誉》第十一章(3)  
  “治一治这个小婊子,比阿特丽斯,”娜塔莎·米特斯基说。那个脸上罩着帽子的侍女动弹了一下,却犹豫着。
  我端坐在那里,想起戈尔洛夫在克里米亚一家酒馆里的经历。一个女招待想偷他的手表,他一拳头把人家的鼻子打破了,这我是亲眼所见。现在他那只手会不会给这个小不点儿来一拳?(那个女招待员的个头跟戈尔洛夫差不多大。)想到这里我不禁全身打颤。可是不等灾难降临,夏洛特站了出来,抓住泽普莎衣服后面的一根带子,把她拖到了女士们中间,像抱玩具似的抱着她,说:“哦,你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漂亮,傻姑娘,你的头巾都乱了!”她拽住泽普莎头上的假发,让卷发遮住她瘦削的脸。蓦然之间又有三双手落到了泽普莎的身上,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她们给她浇香水,撒脂粉,用口红涂抹她的脸——这些妇女用品都是从收藏着的珍宝匣里拿出来的——毫不怜悯地毁坏她的容貌。
  泽普莎假装反抗。她踢着,哭喊着救命。她越是挣扎,折磨她的人越是高兴,看到这个场面她更来劲了。与此同时,只有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女和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在一旁没有动手。那个侍女的双手紧握着,藏在铺盖里面,脸上遮盖着女式帽子。坐在戈尔洛夫右边的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她浓密的头发紧贴在脸颊上,呈波浪形的曲线,只露出高大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那样的鼻子和嘴唇要是生在别人的脸上可能很难看,但跟她的五官搭配起来有一种异国情调,很性感。她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后面闪动着。她就这样看了我们好一阵子,而我们则不断地用眼光向她表示我们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先生们,”她的声音沉静而坚决,尽管有周围的喧闹我们仍听得很清楚,“你们一定是富有经验的旅行家。打过那么多仗,还跨越了欧洲,从千里迢迢的……巴黎而来,是吗?”
  听到这句话,在调逗的人中最不积极的安妮·谢特菲尔德完全放开了小不点儿,其他人也跟着松了手,倾听我的回答。
  “是一起从巴黎来的,”我说。“在此之前,我待在伦敦。”她继续瞪着我,我只好接着说:“当然我还得坐船跨过大洋。不过我觉得那一次根本算不上是旅行,简直就是让我害了一场大病,因为我一路上都晕船。”
  尼孔诺夫斯卡娅微笑着,但似乎并不觉得十分有趣。“你们在巴黎见面是巧合,还是事先安排好的?”
  她这时将目光转向了戈尔洛夫,于是戈尔洛夫回答道:“我想是巧合。我们参加了对土耳其人的战斗之后便离开了部队,没有别的计划,只是观光旅行。斯威特当时还只是个孩子,我想他需要我照顾他。后来他去了伦敦——那是个罪恶的渊薮——但我只敢待在巴黎,靠自己打仗挣来的酬金勉强过日子。他从伦敦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我花光了钱。我们决定充当俄国雇佣兵去赚一笔钱。一路上,他出钱,我出技术。”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戈尔洛夫主动地向别人和盘托出这么多的秘密。但是这位女士的问话方式有些特殊——温柔当中带着浓厚的兴趣——这才使得他那么坦率。
  “可你们不只是一般的熟人,对吧?”她追问着。“你们在同一个团里当兵打仗,所以是亲密的战友?”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打听来这么多关于我们的消息,因而感到有些不自在。她瞥了我一眼,又转过脸去看着戈尔洛夫。戈尔洛夫告诉她:“不只是在一个团,我们还睡在同一顶帐篷里。在战斗中我一看到他发狂,就把他拉到我的身边保护起来。一个士兵跟最疯狂的人在一起是最安全的。上帝保佑疯子。”
  她点了点头,仿佛从这句戏谑中悟到了某种深刻的东西。
  娜塔莎似乎听厌了他们的谈话。“把你那特有的茶给我们来一点吧,斯威特拉娜!”她说。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打开火炉旁边壁板里的一个柜子,拿出一个小篮子,从篮子里取出一个茶炊,将它挂到炉子上面的钉子上。茶炊里一定装着热水,因为它没过多久就冒出了热气。我看了一眼谢特菲尔德小姐;她感觉到我的眼光,也回望了我一眼,然后又马上低下头去。
  “喝茶吗,二位先生?”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一边给其他人分发茶杯,一边问道。
  “谢谢,我不要,”我说。“我们马上就要到外面去了。”
  “那么,来点白兰地?”她说。“我是专为你们带来的。既然你们要到外面去,喝点白兰地可以暖暖身子。”
  因为现在还是早晨,我谢绝了。戈尔洛夫接过一满杯。她眼睛盯着他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我用拳头的下端捶了一下壁板,外面是车夫的座位。雪橇停了。我们听到车夫的跟班爬了下来,接着门开了。一阵寒风伴着亮光涌了进来,女士们赶紧缩到斗篷里。我拉紧身上的斗篷,走了下去,戈尔洛夫跟在我后面。
  寒气刺痛了我的鼻子,阴天的光亮让我两眼流泪。我们已经远离了城市;雪橇比我想像的要快得多。戈尔洛夫和我来到后面,去看那两匹系在尾部的马。车夫跟班跟在我们后面,毫无遮盖的脸和手冻得通红。我们发现牲口很暖和,嘴上直冒热气,也很有精神。戈尔洛夫用俄语向那个跟班下达了命令,然后对我说,“我要去方便一下。”我跟他一起朝后边路旁最密的一簇树林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取下手套,手立刻冻得发痛。我说:“那些下人连手套都没有,怎么受得了?”  
  《爱情与荣誉》第十一章(4)  
  “你没看见他皮肤通红吗?”戈尔洛夫回答道。“有血液流通,比遮盖着东西还暖和。”
  “要是我,手指非冻得掉下来不可!”
  戈尔洛夫哼了一声。“你的手指也许会冻得掉下来,因为你太娇气。说到冻得掉下来,还真有这种危险。我听说在克里米亚有一个整团的人,那玩意儿长冻疮都没用了。”我们来到树林里,一道解开裤子。戈尔洛夫泄出一股小河似的水柱,直冒热气。他身子颤抖着,说:“哇,好冷哟!”
  “这还叫冷?我记得那年在弗吉尼亚吐痰都结冰,掉到地上咔嚓直响。”
  “我只是把我们最近经历过的寒冷与之做个比较而言。俄罗斯有一年冬天冷得要命,晚上你夹着一泡尿,撒下来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能用冻成冰块的尿把扫帚柄给锯断。”
  我们默默撒完尿,回到雪橇跟前。小跟班已经给一匹马装好了马鞍,正在给另一匹马安上马鞍。我们在半路停下来观看路面。冰雪覆盖的原野上只有几棵毫无生气的树星星点点地耸立在地平线上。“那个女的是什么人,那个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我问。“你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她,但我知道她是什么人,”戈尔洛夫压低嗓门回答说。“她是个调味师,把茶叶、汤汁和其他东西搅合在一起,给王室的人补身子。”
  “你们这里的人不相信外科医生?”
  “我们当然相信外科医生,”戈尔洛夫有点不耐烦地说。“锯断在战斗中受伤的一只胳膊,一条腿什么的,外科医生是盖了帽了,可是国王和王后做这种手术能有几次?调味师可以让锦衣玉食的人感觉更舒服。他们靠的不是迷信。好的调味师是要读书的。”
  戈尔洛夫吐了一口痰,没有听到落在地上的响声,接着又说:“我认识她不是因为她会沏茶。我认识她是因为她给一个外国人做情妇,我忘了这个外国人的名字。”
  “可她的那些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圣彼得堡你只要听俄国人的议论就可以知道许多事情。在舞会上,甚至在‘白雁’客栈,只要是用俄语的谈话,不是谈上帝,就是谈私通。我在舞会上和一个胸脯丰满的女人跳舞时就注意到了尼孔诺夫斯卡娅。女人想要你的时候——而你已经看到了,所有的女人都想要我——就会谈论别的女人,她们以为谈别的女人就可以使自己在相比之下比别人更漂亮。你没看见吗?你怎么会这么傻?”
  戈尔洛夫用戴着手套的手背轻轻拍着前额,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按着肚子,仿佛消化出了点问题。他望着天空皱了皱眉,尽管不知道太阳到了哪里,还是说:“天不早了。我们赶紧动身吧。”
  “等一下,戈尔洛夫。还有一件事。”他停下来,皱着眉头转身对着我。“你知道‘验证人’是什么吗?”
  “验证人?”
  “是的。”我用法语把这个单词告诉了他,可这个词是直译过去的,和英语中那个单词的意思一样含混不清。
  “我没听说过这个词,” 戈尔洛夫说。“怎么啦,是指什么?”
  “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在哪儿听到的?”
  “我以后再告诉你。走吧,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咱们得走了。”
  车夫的跟班已经给两匹马装好了马鞍,我正要骑上去,戈尔洛夫伸手拦住了我。“等等,斯威特。咱们俩只需要一个人在外面挨冻。第一个小时你待在里面。”
  “如果有情况,我们俩都得上马。”
  “那来得及。我骑着马在雪橇前头四分之一俄里的地方开路,一旦有了紧急情况我就可以及时地回来让你上马。”他看到我有些犹豫,又说:“如果前面有遭洗劫的村庄,隔老远都能看见火光。如果咱们遭到伏击,你真的以为咱们俩能阻拦他们吗?哈!那七个姑娘只好跟他们走,生下几十个哥萨克小孩了!”他大声笑着,然后又皱着眉头,按着肚子。
  “看样子你身体不是很好,”我说。“干吗不把第一个小时先让给我呢?”
  “没什么,今天早上我让季孔给我买了一个香肠卷,调味品搁多了点;我还好。再说,我在这个小时里可以想着坐在里面是多么舒服,而你虽然坐在里面,却要想着过一会儿该有多么寒冷。”
  “好吧,”我松开了握在手里的缰绳。
  戈尔洛夫把缰绳递给了车夫的跟班,走到我刚才牵着的那匹马前,纵身跳上马鞍,说:“我也认为我应该骑好马,而且我知道你会把好马挑走的!”
  “哦,那倒是。你现在骑着的这一匹个头显得大,其实只是脖子粗一些。它的胸膛小一些,前腿也短一些。你刚才不要的那匹马跑得更快。我早就知道你会换马的,所以才挑了一匹差劲的。”
  “坏蛋!”戈尔洛夫愤愤地嘟哝了一声,策马上了路。我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然后钻进舱室内。雪橇重新上路。    
  第二部分  
  《爱情与荣誉》第十二章(1)  
  舱室里面,女士们在吃着面包、奶酪,喝着酒。饮食的香味夹杂着她们喷洒在泽普莎身上的芬芳,与我刚才在外面呼吸的寒冷空气形成强烈的对比,我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一个装香料的容器内。我坐下来,依偎在毛皮里面,她们给我递来吃的。我接过一块圆形面包和一团三角形的奶酪。“告诉我,”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说。她那瘦削的脸朝前倾斜,不停地用舌头舔那老是嘟着的嘴唇。“你是一个不喝烈酒、不干任何坏事的美利坚清教徒吗?”
  我蓦然觉得大家都在注视着我,心想她们在我刚才出去的那阵子是不是议论我了呢。伯爵夫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刚好接过安妮·谢特菲尔德递过来的一杯葡萄酒,于是我举起酒杯说:“我喝酒。”
  “是的,清教徒也喝酒,”夏洛特·杜布瓦傻笑着说。
  “如果你是问我信奉什么宗教——”
  “我们问的就是这个,”米特斯基公主也来插嘴。
  “好吧。我在一群基督教长老派教友的身边长大,小时侯接受了他们的全部教义。打那以后,我个人的信仰经历了无数的变化,我想这个就不值得提及了。”
  “塞尔科克上尉,她们对你的道德准则更感兴趣,”安妮说着,用她那蔚蓝色的眼睛盯着我。
  “更具体地说,是对你可能涉足的坏事感兴趣,”伯爵夫人插了一句,然后笑出声来。
  “哎哟,他的奶酪掉到地上了!”
  “瞧他脸红了!”
  “比阿特丽斯,再给他拿一块,”米特斯基公主口气严厉地命令道。
  那个戴着帽子的侍女快步走到我坐的地方,把一块奶酪放在我手中握着的面包上。然后我们俩都去摸那一团掉到底板上的三角形奶酪,两人同时抓住了那块奶酪。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那一瞬间我们打了个照面,而我看到的这张脸跟车上其他人的脸区别之大,犹如外面的寒风和舱室里头香味浓烈的空气。她们几个都涂着口红,搽着粉,洒着香水,挂着珠宝,而这位侍女身上没有任何装饰;我注意到她五官很单纯:直溜的鼻子,苍白的嘴唇,尖细的下巴。我注意到,除了这些朴实无华之美以外,还有她的眼睛,既不是绿色,也不是褐色,而是两者兼而有之,炯炯有神,令人不敢逼视,但又是那样沉稳,宛如刮着大风的山顶上一棵屹立不动的树。我不是说雪橇上其他的女子猝然之间变得不可爱了;但是我第一眼看到帽子下面的那张脸,就改变了对其他人的看法。
  米特斯基公主喊她什么来着?比阿特丽斯。她拿起我手指上那块粘着棉绒的奶酪,回到公主身后她自己的位子上。
  我强作笑容说:“好了,女士们,如果你们想知道一个军人的道德准则,特别是我这个军人——”
  那个叫泽普莎的侏儒打断了我的话。“你干吗不说英语?”她用英语发牢骚。“我们大家都懂,要是有谁不懂,我可以给她翻译!我们希望你讲自己的母语,因为你的法语讲得忒蹩脚!”她说到“蹩脚”这个词时脑袋摇晃了一下以示强调,然后两眼逼视着我。我一下子从大家的活宝变成了老师,她感到有些愤愤不平。
  “好吧,”我缓慢地用英语对泽普莎说。“那么请允许我告诉你们。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学了法语,直到现在都讲得不怎么好。我还研究过宗教,当时心想将来可以上神学院。老师教导我应该把自己的身体培育成上帝结实的殿堂。现在我不觉得自己像座殿堂,我也很害怕,不管上帝住在什么地方,如果他真的住在我的身上,那他就不是上帝了。我出于习惯,非常爱护我自己。我不喝烈酒,对这种东西从来都没有瘾。我不吸烟,但是觉得烟的味道很香。我很适合纪律严明的军队生活。”
  “可是上尉,你压根就没提坏事,”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柔声地说。
  “坏事?”她把我当作一个孩子让我很恼火,我就故意装做一副孩子样。
  “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摇晃着脑袋说。“我们听到过很多故事,讲的是女人跟着军队到处跑。”
  “就是回忆伤心往事的故事,”夏洛特插了一句,说完皱了皱鼻子。娜塔莎·米特斯基先是厌恶地抱怨,然后又哧哧地暗笑。
  “讲吧,讲吧,上尉,给我们讲几个,”伯爵夫人怂恿着,她弓着背,翘起下巴,脑袋微微后仰。其余几个人都凑上前来,像观看比武似的。看见我不理睬,伯爵夫人说:“你现在干吗要犹豫?当时是不是也犹豫过?瞧他眼睛往别处望!呵,你们看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她的声音骤然变低,成了柔和的女低音。“你是害怕得病?还是,你可能是……是个童男?”女士们喘着气,用修剪过的手指按着嘴唇。
  “我不是童男,”我说。
  “哦,不是?”伯爵夫人的眉毛上扬,跟头发成了一线。
  “不是,我是个鳏夫。”
  伯爵夫人脸上的光泽顿时黯然。舱室里能听到的只有雪橇滑板飞快地移动的声响,这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沉闷。
  大家沉默不语。最后冻得全身僵硬的戈尔洛夫进来暖身子,我就出去骑马。
  刚开始那匹骟马只是沿着路边走,还不时地跳跃着,仿佛觉得背上有人骑着很舒服。我也觉得胯下的马背很让人惬意。  
  《爱情与荣誉》第十二章(2)  
  雪橇快得让我有些惊奇。我不时地要策马狂奔才能跟雪橇拉开适当的距离。这是一段两边有密林的道路,由于树木遮挡住了飘雪,道路上积雪的厚度基本一致。车夫高高的个子,瘦骨嶙峋,穿着一身定做的紫色衣裳。他很聪明地控制着马匹的速度,在可能有埋伏的路段,比如两边是茂密的森林或者山丘,他就赶着马儿飞跑;到了开阔地带,尽管有雪飘落下来,尽管他忍不住还会摇动鞭子,但还是慢了下来让马儿悠哉游哉地大步走。
  我们跨过一条条河流和小溪,看到它们都冰冻得像丝带一样。过第一条河的时候,我骑着马跑到简陋的木桥正中央,发现我的坐骑踏在齐腿深的冰块堆里很危险;我下了马,牵着它小心翼翼地走到对岸,正想喊叫让后面的人小心,却看见雪橇拐出了正路,沿着河边一条宽而平坦的小道,飞快地跃过了冰冻的河面,爬上河堤,到了对岸。到了第二条河边,我避开了桥梁,发现只要自己让坐骑平稳前进,只要道路直,河面上的冰足以能支撑住马蹄。
  路上很少看到当地的行人。偶尔有两个步行的农民,前头还有一个人赶着牛车,看到我就鞠躬,摘下头上的帽子。然后看到雪橇打他们身边过去,就连忙跪在地上,用前额磕碰路上的冰雪。
  又是一条河,是迄今为止最宽的一条。我停在河堤上观看几队农民和生意人来来往往地过河。我本想等雪橇赶上之后再往前走,不料车夫猛地转了一个弯,驾着雪橇往河流的上游驶去,把冰当做了路面。由于碰到的行人越来越多,我赶紧骑在雪橇旁边。这时车夫不停地摆动着鞭子,生怕碰着路边呆望着我们的行人。
  天还没有黑我们就到达了别连契科庄园。这个庄园的四周长着光秃秃的果树,木头房子旁边有许多弯弯曲曲的山墙,就像一个长满了伞菌的树墩。  
  《爱情与荣誉》第十三章(1)  
  那天晚上,庄园的主人,也就是娜塔莎·米特斯基父亲的表兄,为我们举行了一个宴会。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但还是不停地为自己的衣服皱眉头,一会儿拉拉带子,一会儿厌恶地摸摸袖口,仿佛觉得自己这身服饰比客人的装束要逊色得多。她明显有责怪自己丈夫的意思,只要丈夫一开口说话,就怒声抢白他。仆人们也没有能逃脱厄运,她不停地吆喝他们给倒酒(倒的是酸葡萄酒),尽管我们安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长桌子上,面前的玻璃杯上都装得满满的。不过,她把最尖刻的话和最愠怒的眼色都奉献给了丈夫。
  她呵斥着,骂丈夫愚蠢、无知,“离任何东西都有两俄里远”;她丈夫对此只是微微一笑,仿佛有妻子这么重视他,他感到很高兴。
  他妻子领着一群女人去了客厅,我们便到他的书房去休息。我以为这下子他总该停止微笑了吧,不料他笑得更加无所顾忌,说:“先生们,你们觉得乡下的生活怎么样?”
  我们回答说好极了,非常羡慕他们生活的乐趣。
  “是的,呵,是的!”他缓慢地说。“乡村生活是任何生活都无法超越的。不,我甚至要说是无与伦比的。特别是乡村生活的那种宁静是其他任何环境都无法比拟的。”
  我心想,别连契科夫伯爵的家中最缺少的就是宁静,但是我却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戈尔洛夫也点了头。“呵,”伯爵说,“我自己很满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贬低别人感到满意的环境。让他们各享其乐好了!”我们对他的这种宽容大度也表示了赞许。“那么!圣彼得堡的情况如何?”伯爵说着,给我们俩各倒了一杯法国白兰地。
  我不知道伯爵对皇室首都的哪个方面最感兴趣,就巧妙地回答道:“很好。”
  戈尔洛夫看到伯爵转身面对着他,就眯着一只眼,一副沉思的样子,说:“和平常一样。”
  “是的,是的,”伯爵说着,庄重地点头。“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他慢慢地坐在我和戈尔洛夫之间的一张椅子上,表情哀怨地看着壁炉,里面几根柴火在燃烧着。他又说:“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说这话的神情似乎一切都不出他的所料,所以戈尔洛夫和我都期待着他说清楚究竟明白了什么。我们正在等待着,看着别连契科夫伯爵用手指转动着那只装满了白兰地的杯子,突然伯爵夫人那沙哑的声音早已进来了,尽管她人还在外面。“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她的嗓门像汽笛,然后她昂首阔步地闯了进来。“我们的房间不够!”
  “干什么用的房间,我的心肝?”伯爵站起来面对着她,微笑着问。
  “供所有客人的房间,你这个白痴!就算把一个姑娘放到厨师的房间里去,咱们还缺一个房间!”
  “您就别为这事费心了,夫人,”我说。“我很乐意到谷仓里去睡。”
  伯爵夫人站在那儿眨巴了一会儿眼睛,然后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
  别连契科夫伯爵沉默不语,这并不是他极力夸耀的那种宁静,我倒觉得是一种痛苦的隔绝。我问他:“你们的庄园在某些方面跟弗吉尼亚的种植园很相像,先生。你们这里什么庄稼效益最好?”
  “效益?这里?效益?效益……”那个词完全把他难住了。“我们家的幸福——我的这个家包括三代人还有我的农奴——就是我每年投资的回报。”他抬起头来,向我微笑了一下,那是像水一样淡的微笑。“我采取了新的改革措施来改进农奴的土地,就是女皇鼓吹了好几年的那种改革。我把土地分给他们每个人,让他们自种自留。他们只需按庄稼的比例交纳一定的租金。”说到这里,伯爵忘了自己的思路,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的……产量还好吗?”我问。
  “他们几乎什么也不生产,”他回答道。“他们说要设备——要挽具,要犁。于是我给他们卖来最好的农具。不到一个礼拜,他们就把我花五十卢布买来的工具卖了,卖了三个卢布,拿去买酒喝!效益?效益?哦,是的,嗯……”
  看到他困惑的样子,我真后悔不该问那个问题。“不过,”他说,“我为我的改革感到高兴,这不只是因为给农奴带来了幸福,还因为不管哥萨克人的暴乱多么猖獗,我们的改革是始终不变的。”
  我看了看戈尔洛夫,只见他摇了摇头。
  伯爵望着我——眼光不是很凶狠,但也没有带微笑。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是的,我明白了,”他说。“圣彼得堡的情况的确有那么糟。直到今天,他们还蒙着自己的眼睛。”
  他把眼睛转向我,这时他的夫人又冲进屋来了。“真难为情!”她大声叫嚷着。“太难为情了,这样对待客人!”
  “有什么……不合适的吗,亲爱的?”
  她瞥了他一眼,眼珠子因为蔑视而骤然缩小。“我说那个德国人要在谷仓里睡觉,女士们听了都惊呆了。她们没这么说,但我可以看得出来,她们感到很惊讶。”
  伯爵觉得这事很逗。他开怀大笑,然后纠正她的错误:“不,亲爱的。塞尔科克上尉是美利坚人!”
  夫人耸了耸肩膀,觉得这没有什么两样。她眯着眼看了看我的制服,然后又耸了一下肩膀,恢复了刚才的苦恼,说:“我现在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爱情与荣誉》第十三章(2)  
  伯爵笑得几乎脸都在痉挛,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夫人,也许我可以帮你的忙。事实上,我知道我能帮你的忙,”我故意用德语说。伯爵夫人听到我讲德语时露出了跟她丈夫一样困惑的神情。我因为不喜欢这个女人,就情不自禁地要用这种方式稍稍惩罚她一下,尽管我还是想解除她的困惑。接着我用法语把刚才的话翻译了一遍,又说:“我很喜欢今夜到厨房去睡,在火边放一张床,盖上几条毯子就成。小时候我就是在厨房里睡的,现在旧梦重温,我很乐意。你告诉家人和客人,就说我自己非要这样不可。”
  听到这里,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朝我露出了笑脸。
  壁炉很大,大得我可以在里面站直身子或者平躺在里面。壁炉里烧着山核桃木,炉膛内桔黄色的火炭冒着烟。厨师熟练地堆好了柴火,让火整夜不大不小地烧着,始终送出干燥的热气,第二天只要一扒又可以燃起熊熊大火。仆人们把炉子内各种钩子上的烤肉叉和水壶都拿走了,又把肉案推到一旁,扫干净了砖头砌成的地面,在上面铺上干草。完了,最后剩下一个年老的女仆把一堆毛毯放在干草上面,供我做褥子。这是一张非常舒服的床;老妇人朝我眨眨眼,然后从后门出去,到仆人住的小屋去了。
  厨房是一幢独立的附属性建筑,与主屋之间隔着一道十英尺宽的防火障。里面总共有两间:一间是做饭的地方——挂着各种刀具和厨具,屋角有一个水泵和一个水槽,炭火上面吊着铜罐子,整个房间内弥漫着千百种烤肉的香味;另一间就是厨师的卧房。那里头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气味,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一进来,那里头的门就闩紧了。
  我正在解上衣扣子,外面的门猛地一下子给推开了。戈尔洛夫走了进来,咧嘴笑着。我真怀疑别连契科庄园里是不是有什么诅咒,能让里头的人笑个不停。他环顾四周,说:“斯威特,这个地方对你来说真不错!”
  “你住的地方够大吗?”
  “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事。我的房间紧挨着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的房间。”他又咧着嘴笑。我发现他的笑跟别连契科庄园有没有诅咒无关。
  “嗨,如果你晚上冷得慌,把铺盖拿到我这儿来。我欢迎。”
  “哦,如果我冷的话,是会找你帮忙的,这你放心好了。”突然,他抽搐着,用手按着腹部。这个动作他这天已经重复了好多次。只见他弓着腰,走过一张肉案,把脸紧贴在肉案凸凹不平的表面。他嘴里发出一声呻吟,我一把抓住他的前额。
  “戈尔洛夫,你发烧了!”
  “过去了,”他很快地说,然后强迫自己站直身子,推开我的手。
  “是恶化了,”我说。
  “一阵阵的,都一天了。又是痉挛,又是绞肠痛。没什么。痛倒没关系,只是晚饭多吃了点,又厉害了。”
  “你干吗不说?”
  “把发烧带到别人家里,别人肯定就不热情了。饭后说消化不良就更不文雅了,要是你,你会说吗?”说完,他静静地走到后面,打开后门,走到寒冷的夜空下呕吐起来。听到他呕吐的声音,我身子一阵抽搐,可他很开心地走了进来。“呵,全好了,”他说。“朋友,晚安。”
  “如果需要我的话就喊一声,”我说。他打开了另一个门,通往主屋的那个门。
  “如果贝耶芙鲁尔需要你的话,我就来喊你,”他说。“不过,她不会需要你的。”
  戈尔洛夫走后,我来到壁炉旁,解开了上衣的扣子。我举起双手,按着炉门上方烟囱上的砖头,面对着炉火。这样站了几分钟,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塞尔科克上尉?”
  我猛地转过身来。是米特斯基公主的侍女比阿特丽斯。她站在卧房外面两英尺远的地方,见我转身又后退到门边。我一只手摸索着想扣上扣子,另一只手举起来示意她不要走。我说:“别,等等。对不起,你吓着我了。请原谅,我没有准备……”
  她迟疑着,等我扣上衣领上的扣子,然后又朝前走了几步。“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问。
  她张开了嘴巴,欲言又止,只是直瞪瞪地看着我,仿佛已经忘记了说话。这时她摘下了帽子,我第一次看到她身上没有了那件她裹了一天的大斗篷。她的衣着很朴素,一身混色线呢做的衣服,没有贵族小姐身上的短裙、褶边和衬料,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有女人味。一头栗色的头发,扎成一束,拖在后脑勺上。她好像是在聚集足够的毅力要说什么;不过话一出口,又非常清晰。“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法语讲得并不算坏。”
  “你是……法国人吗,比阿特丽斯?”我问。她讲话略微带点口音,我听不出她是哪国人。
  “不是,我是波兰人。”
  波兰人!我惊讶之余一定是把那几个字叨咕了出来,甚至大声说了出来,因为她回答说:“是的。”她讲这个单词用的是英语,而不是法语。
  “而且……你会讲英语。”
  “对,我会。”
  “我想,你还会讲德语吧?”
  “是的。你笑什么?你是笑话我吗?”
  “不,不,比阿特丽斯,我不是笑话你。我是笑他们。我知道他们怎么看待波兰人,而现在我知道你是怎么看待他们那些人的。”  
  《爱情与荣誉》第十三章(3)  
  她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仿佛是不由自主地猝然说道:“我得走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泽普莎只是有意要那么凶狠的,而且——”
  “请你待一会儿吧。只是一会儿,请待着。”
  “有什么事?”
  “聊聊。我很想……聊聊天。就坐在我这里,咱们聊聊。”如果她对我如此盛情的邀请感到惊讶的话,我自己也很惊讶。在那一刻,我简直是要哀求她待在我这儿了,我和她站在一起,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孤独感和欲望。这个庄园里有很多漂亮的贵族女士,她们都是单身,都可以成为你的情妇,都是那样善于调情;在这个晚上,戈尔洛夫和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肯定成双成对了;我唯一希望的是比阿特丽斯不要回到她的房间去,然后把门闩好,丢下我独自待在这间她进来之前非常宜人而充实的屋子里。
  她慢慢地走到壁炉跟前,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坐在床垫的一端。我在另一端坐了下来,也和她一样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抱住小腿,眼睛盯着炭火。我正在脑子里搜寻一个很有礼貌的问题,借以开始我们的谈话,她却先问我:“你知道波兰人一些什么?”
  我和小学生一样紧张,也像小学生似的回答道:“波兰人?我知道波兰位于两个国家之间,这两个国家一会儿友好,一会儿敌对。他们的友好也罢,敌对也好,对波兰都是有害而无益,因为德国和俄国之间的条约都建立在一种谅解之上,那就是不能让波兰人团结起来闹独立。至于波兰人,有人说他们很残忍,很愚蠢。他们对这样的戏言付之一笑,因为没有一个波兰人在内心深处相信世人给他们的这种名声是公平的。在战场上波兰人卤莽而勇敢。不怕死,有一种视死如归的精神。”
  她点了点头。不管她是如何理解我这番演说的,她没有表示异议,仍然看着炉火,说:“你小时候睡在厨房里,这是真的吗?”看到我没有回答,她把脸转向我。“晚饭后我可以到客厅里跟女士们在一起,这时候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过来了。她觉得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居然可以当军官,这很让人不解,很滑稽。”
  “我明白了。哦,是的。我小时候是睡在厨房里。咱们这间厨房跟主屋是隔开的,而我们家那间厨房跟主屋是连在一起的,父亲在里头做饭——我们都在里头做饭。”
  有人在敲门。
  比阿特丽斯飞快地跑回她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一切都悄无声息。我看了看外面那个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它打开。
  安妮·谢特菲尔德站在月光下,银色的月亮把一束束苍白的光芒投射在她身上御寒的裘皮上,裘皮的边沿闪闪发亮。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回头朝主屋那边瞥了一眼,然后转身面对着我。我们俩同时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匆匆地走了进来,就在我关门的时候又朝黑暗处看了一眼。“安妮,”我说。
  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低声说道:“娜塔莎的侍女睡着了吗?”
  “她很安静,”我说。
  她又朝房间中央走了几步,站在我和厨师卧房门的中间。门的另一边,比阿特丽斯一定站在那里听着。安妮转身面对着我,我看得出她很焦急,随时准备飞身回到主屋那边去。现在炉火映照着她身上裘皮的边沿,映照着她的脸颊,映照着她蓝色的眼睛。“我……我是来向你发出警告的,上尉。”她说。
  “提防什么?”
  “提防一切。”她看到我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这里有许多我说不清楚的危险。”
  “是危及到每个人——还是只危及到我本人?”
  “有些危险危及到所有的人——但有一些只危及到你个人。我担心,你太……纯真,看不出来。”
  “谢特菲尔德小姐,我给你弄糊涂了。”
  “是我给你弄糊涂了,上尉。”
  “安妮……我不明白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你是要帮我的忙,还是需要我帮你的忙。”
  “我没有什么忙要让你帮。”
  这些话出自一个漂亮的十八岁少女之口,要是别的男人听了准会嚷起来;可是她说得是那么认真。当她朝门口走去的时候,我没有跟上去。她就要出门了。“安妮!”我突然地喊了一声。她停住了脚步,眼睛猛地抬起来看着我。“验证人是什么?”
  她又关上门,转身面对着我,那蔚蓝色的眼睛冷峻而沉稳。她说:“有一个事关宫廷的传闻。我相信这个传闻。女皇喜欢玩爱情游戏——因为她过去没有浪漫史,凡是追求她的人都遭到了流放;抑或是因为她的性情,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是我的确知道,也敢肯定,她是个很浪漫的女人,她想要自己和身边的人成为男人穷追不舍的对象。传闻是这样的:一个青年男子被确认为有可能成为叶卡捷琳娜的情人之后,就要挑选一个验证人——一个女人——先来试验这个男子做爱的本领。如果有人走到女皇的床上,结果……力不从心,那是不可想像的。”
  她的目光游移着,来回注视着地板,然后突然开了门,又走了出去。“安妮!”我喊道,她停住了,门半掩着,她的脸在阴影之中。“你们这群人中间有证明人吗?”
  她站在寒冷和黑暗之中,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关上门,走了。
  我转身来到一个肉案旁边,靠着肉案站住。安妮的到访激发了我的思绪和感觉,我现在需要整理一下这些思绪和感觉了。过了一会儿,我站直身体,走到比阿特丽斯的门前,敲了一下。没有回答。  
  《爱情与荣誉》第十三章(4)  
  “比阿特丽斯!”我压低嗓音,放大了音量,又敲了一下。“比阿特丽斯!你睡着了吗?”
  她在门背后说了句什么。
  “对不起,”我用正常的声音说。“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然后,她的声音清晰地从门那边传了过来。“我不是验证人,”她说。  
  《爱情与荣誉》第十四章(1)  
  第二天早上我们离开了别连契科庄园。从小路拐上大道时,我们的男女主人肩并肩地站着,向我们挥手。伯爵夫人身体前倾,面对着丈夫,倾泻出一连串的呵斥;伯爵则乐呵呵地看着我们的背影,现在他可以独自享受乡村生活的宁静和快乐了。马匹恢复了生气,道路冰冻得又硬又平滑,看来这一天的旅行会像朝霞一样灿烂美好,只是戈尔洛夫的身体状况使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俩并排骑着马;想起前一天晚上别连契科夫伯爵提到哥萨克人的情形,我们决定两人都在外面骑马,等到冷极、累极了,再轮换到舱室里头去休息。刚走到看不见别连契科庄园的地方,戈尔洛夫就趴下了,一改刚才那种骑兵军官在有人观看时趾高气扬的姿态。瞧他弓着腰的样子,我真怀疑他能不能坚持十英里。“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把你归还给我们,可她把你累坏了。”
  “她要是知道了非把你嚼碎了只剩下眼珠子不可,”戈尔洛夫怒气冲冲,极力想挺起腰杆。“当然,这只能怪我,是我挑起了这种激情。”他没有笑,挣扎着不让慢跑着的马把他掀下来——对于戈尔洛夫这样经验丰富的骑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可你呢,你这个小公鸡。一个人同时干两个女人。天哪!”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着,心里感到一阵刺痛。
  “我知道昨儿晚上谁拜访你了,”他说。一阵疼痛刚过去,他又可以踏在马鞍上坐直身体了。“我们从安托瓦内特——也就是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的窗口看到了。事实上,正是因为你们,我们俩才到了一起。安托瓦内特到我的房间里嘀咕着,格格笑着,然后领着我到她的房间里。‘安妮离开了房间!’她说。于是我们俩从二楼偷看,看见她走进了厨房——这时你和那个文静的波兰小妞正在里头。我估计比阿特丽斯也分享了你们的把戏,你想啊,离杂技演员这么近,谁不想进马戏团啊?”
  戈尔洛夫知道我不至于这样。他是想我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他开这样的玩笑,还因为他在为自己着急。
  “这么说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知道安妮拜访我了。”
  “房间朝那个方向的女人都看见她了。现在她们全都知道了!那些生意人都是最大的傻瓜,付钱给印刷商,把广告贴在街道的灯柱子上。其实他们只需要找一个女人就够了,把需要公布的消息低声告诉这个女人,然后跟她说这是一个秘密就成了。”
  我一言不发。这可惹恼了戈尔洛夫,不过他的肚子又疼痛了起来。他就这样时而发作,时而停止,等到我们离开别连契科庄园将近一个小时后,我终于说服他到雪橇上去歇会儿,我独自一人在路上骑着马。
  和前一天一样,我喜欢独自一个人骑在马背上。一个接一个的事情都让我犯嘀咕。我想到安妮·谢特菲尔德的拜访,想到我那次拜访她父亲,想到马什和富兰克林,想到比阿特丽斯。
  “要耐心,”在伦敦的时候富兰克林这么对我说过。“你走进敞开着的门,人家只会说你有理智;硬是去推紧闭着的门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才能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别人。”
  骑兵!许多骑兵!我猛地勒住缰绳,马的后腿直立了起来;等它前蹄落地时,它已经转了一个圈儿。我骂了自己一声,控制住马,右手伸向了马刀柄。不过,我还没有来得及拔出刀子,就已经看到这些人穿着制服。不仅有制服,为头的那个还穿着和我一样的军装,是个普鲁士雇佣兵。
  我没有策马回去让雪橇掉头,而是举起手,让车夫放慢速度,然后自己快步朝这队人马冲去。他们向我逼近,我看到他们大约有二十来人,都是职业军人——有德国人、荷兰人、爱尔兰人和瑞典人。我在那个军官的面前停了下来,看清了他的制服上有中尉的军阶杠。他是个典型的普鲁士人: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窄窄的鼻梁,毫无表情的面孔,呆滞的姿势。他比我年纪大,但大不了几岁——跟戈尔洛夫年龄相仿。他还戴着一个单片眼镜,就在我等着他向我敬礼的时候,他透过眼镜审视着我。我双手交叉放在鞍头上,让我的马和他的马互相蹭擦鼻子。他猛地摘下单片眼镜,迅速地向我举手行礼,仿佛没有丝毫犹豫,也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吓唬我。我很随意地回了一个礼。“出来打猎吗,中尉?”我用德语说。
  他正要回答,突然看见雪橇驶了过来,那冷冰冰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车夫拉住了马,马匹停了下来,一齐喷气。雪橇又滑了一阵,才在我和那个普鲁士中尉的身边停住。其他雇佣兵既不让路,也没有朝马匹走过去。他们原地不动,只是端详着马儿,端详着车夫和他的跟班,端详着他们身上漂亮的衣服和镀金的雪橇。
  “我们不是打猎,”那个普鲁士人对我说。“是执行一项训练任务。但是我奉命对任何可疑的事情进行调查。”
  “那我希望你把你的部下训练成纪律严明的士兵……中尉,”我说。
  “这你尽管放心……上尉,”他说。“你是护卫什么?”
  “我不是护卫,是在旅行,给朋友帮一点小忙。这是王室的马车,你可以看得出来。里头有一个俄国亲王,他给家人丢了脸,因为他疯了。有一个修道院里的修道士,名字我就不便泄露了,同意接受他,让他在修道院里度过余生,保证不让他自杀,不玷辱王室。他是个私生子,你明白吧。”我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我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我的声音很低,能令他信服,也但愿此时把耳朵贴在雪橇窗子上的戈尔洛夫能够听得见。  
  《爱情与荣誉》第十四章(2)  
  “我们想麻烦你让我们见见这个人。”那个普鲁士人右边一个不明国籍,穿着俄国制服,军衔为中士的家伙说。他的毛皮帽子朝右倾斜,遮盖着耳朵掉了只剩下一个耳朵蒂的地方。像我见过的其他伤残军人一样,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住嘴!”那个普鲁士中尉抢白他说。接着,他那灰色的眼睛转向我。
  我本来想叫他们见鬼去,然后命令车夫赶车往前冲;但是,那样的话我们的命运就无法预见了:雇佣兵们不是会被吓得给我们让路,就是会被激怒得拽住马儿的缰绳。而我信不过这帮人的理智;这二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家伙,都是惯于打架、奸淫的好手,有好几个礼拜没见过漂亮女人了,周围好几英里又没有一个人影,他们一定会对我们进行抢劫、强奸、谋杀,最后再把罪过推到哥萨克人的头上。“如果你们是奉命检查我们,那当然得执行命令,”我缓缓地说。“跟我来吧,中尉。还有你呢,中士。”
  我们三个人都下了马,绕到雪橇的门前。“先生,准备好了,”我说。“他可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主儿。”我抽开门闩,轻轻地一拉门。门开了,然后里头又猛地拉着关上了。“来吧,亲王!”我喊着,仿佛是在哄一个宠坏了的孩子。“这几位先生想见见你。”我对身边两个人说:“对不起,有时候他很倔强”。我又轻轻地拉门,恳求道:“来吧,亲王,请!”
  “先生,让我来帮你一把,”中士怒冲冲地说着,一把抓住手柄,用力一拽。门哐啷一下开了,中士的手高高举起,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划过冰冷的空气。是中士在喊叫,只见他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上,头的一侧鲜血迸流。戈尔洛夫一下子钻了出来,嘴里还在怒吼着,手上举着马刀就砍,一个大劈杀把那个普鲁士人和我逼得连连后退,然后朝他想象中的敌人连砍了几刀,最后几刀从倒在地上的中士上方划过。中士嗷嗷直叫,戈尔洛夫口里流着涎,也朝他嚷叫着疯话。
  “天哪!”那个普鲁士人说。“他的另一只耳朵给砍下来了!”果然,在我们俩和中士之间的地上躺着那只掉下的耳朵。在我看见那只耳朵的同时,戈尔洛夫也看见了,他一把抓起来,咬下一口,吐在中士的身上,把剩下的那半截扔给那个普鲁士人;最后,他把一大口污秽呕吐在中士的胸口,中士还蜷缩在地上。
  身体不适再加上这几个人干扰了他休息,戈尔洛夫灵机一动,才来了最后这段即兴表演,但这一切已经足以让那个普鲁士人受不了了。他在我的身边趔趄着。“亲王,请回到里面去!”我喊道。戈尔洛夫朝我翻了翻眼睛。“到里面去,我答应你的那只小狗,我会让修道士给你的!”
  戈尔洛夫笑了,服从地跌跌撞撞地回到雪橇的舱室内,并随手关上了门。
  我使劲咬着舌头,转身对着那个面如土色的普鲁士人。他说:“天哪,这些俄国人好野蛮。就连好人也发疯,那疯子就……我的天!”
  “那些人都不可理喻,”我附和着说。
  中士磕磕绊绊地站起来,抓起帽子,弓着腰,一边朝他的马跑去,一边用手堵住新伤口流出的血。“很遗憾,耽误了你这半天,长官,”那个普鲁士人说。
  你肯定会遗憾的,我心想。
  “在这一带你们可得小心,”他说。这时他完全是一副愿意帮忙和关心的架势。“附近有哥萨克人。”
  “你见到了吗?”
  “我们追赶一股哥萨克人已经追了一个多月了。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狼皮帽子的家伙。农民都管他叫‘狼头’。我们追到距离他们只有几小时路程的地方,但这伙土匪分成了几个小分队,接着又分成更小的队伍——我们也跟着分兵追击。大多数人什么也没发现;仿佛那些哥萨克人消失在空气中了。可等我们集结部队的时候,有些人失踪了;我们最后只找到了这些士兵被肢解了的尸体。我已经损失了几十人,现在再也不能兵分几路了。我们这是在假装执行训练任务。”
  “这样可以不干扰民众,”我说。
  “我们需要更多的人马,更好的人马,”那个普鲁士人紧张地说。“几个村子遭抢劫、奸淫不会引起政府的重视。损失几个雇佣兵也算不了什么。一切都要等到哥萨克人进军莫斯科,这场闹剧才会在圣彼得堡终止。”
  我们走到马的旁边,上了马,相互敬礼。他挥手让手下人前进,我则继续在雪橇前头开路。我扭过头去,看见那个中士掉在队伍的最后,弯着腰,用手捂着头,鲜血顺着他的手腕往下直流。  
  《爱情与荣誉》第十五章(1)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一条冰封的河上。车夫停了下来,用蹩脚的法语说,他想休息一会儿,给马喂点水。他让跟班到冰上去凿洞取水,我到对岸的河堤上侦察。我发现了一丛花旗松,林子很密,完全可以把雪橇掩藏起来。如果女士们想休息一下,可以在这里歇脚。
  “哦,这地方真漂亮啊!”夏洛特喊叫着。我这时已经把雪橇拉到树后面,给女士们打开了门。“上尉,你真好眼力呀,这么幽雅的地方让你找到了。”
  “这个地方的确好极了,”安妮说着,跟在夏洛特后面下了车。我惊讶地听到她的声音是那样轻松活泼,一改在别人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态。
  “是的!没准儿这儿有白雪精灵呢!”夏洛特高兴地喊着。
  “我们英国没有白雪精灵,”安妮开心地说。“他们长什么样儿?”
  米特斯基公主裹着裘皮斗篷从温暖的舱室走了出来,也附和着说:“哦,他们个头很大,蓝色的大脸上长满了白色的络腮胡子,女人也一样。”
  “女人长络腮胡子?呵,你是说跟格尔尼科娃伯爵夫人那样?”夏洛特说。三个人都扑哧地笑了。
  “不,不像她,”安妮说。“她只是嘴唇上有胡子。”
  “是的,白雪精灵满脸的络腮胡子,”娜塔莎·米特斯基又补充了一句。
  “格尔尼科娃伯爵夫人也有络腮胡子,”夏洛特说。夏洛特坚持说这是真的,她们笑个没完。
  “谁有络腮胡子?”泽普莎追问着。她皱着眉头,从一个人跟前跑到另一个人跟前。因为出来迟了,她没听懂大家说了一个什么笑话,对大家的笑声有些恼火。“你们在说什么?”
  姑娘们停了下来,看着她。“白雪精灵!”夏洛特低声对她说。
  “就是那种小不点,小个子,惹人讨厌的那种,”安妮说。突然那三个姑娘在雪地里追逐泽普莎,这个小不点的女人在雪橇底下翻跟头,滚动着,滑着。
  “别,别都一起卸下来!”我朝车夫的跟班喊道。他从河上回来,正在给套着缰绳的马卸下挽具。“一次卸两匹!两匹!”那个家伙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我。“瞧,你——我想——”
  比阿特丽斯正从舱室里往外爬,我迎上前去搀扶她。我说:“喂,比阿特丽斯,你能让那个家伙听懂我的话吗,叫他不要一次就把马匹全卸下?我要他一次给两匹马卸下挽具,一次牵两匹过去饮水,一对一对的,其余的马做好奔跑的准备。”
  她扬起脸说:“你最好请米特斯基公主或别的哪位女士给你翻译一下。他会更听话一些。”这时,公主就在我们身边,正跟泽普莎笑着,踢她的手。泽普莎在雪橇的支杆中间钻来钻去。比阿特丽斯深深地给她的女主人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压低嗓门给她讲述事情的原委。公主立刻转身面对着我。
  “天哪,上尉,你的警惕性真高!好的。我这就去告诉那个伙计!”她走到车夫跟班旁边告诉了他,然后摆出一副很自豪的样子。
  “有新鲜水吗?”比阿特丽斯问。
  “有。你要一点吗?我陪你去取。”
  “不用了。我自个儿去。”我止住了脚步,看着她下河去,手里抱着从雪橇上拿下来的一个水晶罐子。
  自从刚才扮演亲王之后,我就一直没有看到过戈尔洛夫,所以我现在赶紧去看看他。他的那副模样让我忧心忡忡。只见他的后脑勺靠着门对面的那块板壁,脸上毫无血色,在昏暗的舱室内那苍白的面容分外惹眼。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和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坐在他的两边,伯爵夫人用指关节按着自己的嘴唇,脸上显出困惑和焦虑的神情;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把一勺难闻的草药汤剂送到他紧闭着的两片嘴唇中间。“戈尔洛夫!”我说着,走进去,跪在他的身边。
  他的眼皮抬了一下,瞪了我一会儿,然后又遗憾地耷拉下去。“是发烧吗?”我问伯爵夫人。
  “恰恰相反。他很冷,”她回答道。我摸了摸他的前额,潮湿而冰冷,像一只没有煮过的生牡蛎。“是消化系统的毛病,”伯爵夫人说,仿佛她真的相信是这么回事。
  这个诊断结果显然是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得出的,她接过话茬说:“很快就会过去的。你想要点药茶吗,上尉?可以暖暖身子,喝了会感觉好一些。”她把一只大杯子递给我。
  我心里有事,没有理睬她。我摸了摸戈尔洛夫的脖子,数着他的脉搏。他伸出手推开了我的手,嘟哝着,但是眼睛没有睁开。“他需要外科大夫,”我说。
  “最近的外科大夫在圣彼得堡,看你是不是想走回头路,”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说。“不过现在我们离莫斯科的距离也差不多远。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上尉,医生跟我一样对他的病都无能为力。”
  “你能给他放血吗?”我问她。
  “给他放血?你就别开玩笑了。”
  “他需要治疗。”
  “上尉,你自己被别人放过血吗?”
  “没有,医生没有给我放过血。不过我听别人说很有效。”
  “那是治好了的人说有效!那些治死了的人怎么说的?上尉,我可以告诉你,手术刀对他的病根本就没有效果。”
  “他吃了些什么?”我问伯爵夫人。  
  《爱情与荣誉》第十五章(2)  
  “面包和奶酪,”她回答说。“只是,还喝了不少的白兰地,在他扮演‘亲王’之前和打那以后都喝了。”
  “嗯,让他理智点儿,好不好?”我有点恼火。“不能再喝白兰地了!今天晚上他要是还不好,就到最近的地方去找外科大夫,不管找到哪儿。”
  我一阵风似的离开了雪橇,很是生戈尔洛夫的气,他病成那个样子还喝白兰地;我也很恼火那两个女士,是她们怂恿他喝的酒;同时我为一种暂时还难以名状的疑虑而深感不安。
  外面的姑娘们玩得很来劲,现在她们正在抢着喝比阿特丽斯从河里用水罐舀来的水。车夫放下架子来帮他的跟班解开马匹,他们把一对对的马牵到冰洞里去饮水。我走到姑娘们中间,接过了一杯水,是比阿特丽斯倒在杯子里,然后再由米特斯基公主递给我的,不过我只是谢了公主。
  “你的朋友怎么样了?”公主问。
  我摇了摇头。
  “如果他有贝耶芙鲁尔照顾,”夏洛特说,“那你可以放心,他得到了最好的大夫——事实上,她们都在他跟前献殷勤!”
  听到这话,公主和安妮都用手捂着嘴巴,暗暗发笑,仿佛担心笑得太厉害会惹我生气似的。不过,泽普莎一下子倒在雪地里,两只小脚朝天,一边格格地笑,一边乱踢。夏洛特对这样过火的玩笑有点难为情,朝我皱了皱眉头,脸都红了;看样子姑娘们以为戈尔洛夫的病是装出来给伯爵夫人看的。
  车夫的根本牵着雪橇上最后一对马儿上河堤。由于我和戈尔洛夫的马也要喝水,我便解开系在雪橇尾部的绳子,牵着两匹马下了河。
  风刮起来了,我走到了河堤的斜坡上。从狭窄的河床上吹过来的一阵狂风把我刮得够呛。这阵风携带着从远处而来的清新气味——有湿树皮的气味,有花旗松松针的气味,有冰雪已经融化的地方传出的腐叶味——但是随风而来的声音却引起了我的警觉。我全身冰冷,竖起耳朵听,什么声响也没有了。但那是很危险的声音,是我非常熟悉而不可能弄错的那种声音——马的嘶鸣——于是我牵着牲口回到岸上,等待着。
  刚开始我只能听见风吹过花旗松松针的呼呼声和远处树枝折断的咔嚓声。我等了好大一会儿,没有发现异样的情况,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想在作怪。然后,我牵着马儿再次去冰洞里时,却看见了来人。
  四个骑着马的哥萨克人沿河而下,行动很缓慢,很谨慎,但跟我见到过的所有哥萨克人一样骑在马鞍上显得轻松自如。其中一个家伙的马声音嘶哑,呼吸困难,事实上是快要死了——这匹马喘着粗气,咳嗽的时候带着潮湿的呼噜声——可是骑在上面的那个人还要抖缰绳让马安静,催它快走。我退回到树林里,开始时是慢慢地扭转马头,让它们安静,闻到了气味不要激动;然后,通过堤岸和树木的遮掩,猛拽着它们来到雪橇跟前。
  “进去!快!”
  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和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刚刚走下雪橇,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呆呆地望着我。我拽住她们俩的手臂,把她们推进舱室,她们脸色苍白。我朝里张望,看见比阿特丽斯正在照料戈尔洛夫。如果不是他苍白的嘴唇上还挂着做鬼脸的神情,我还以为他睡着了。其他人围成一个圆圈坐着,目瞪口呆地听我说:“咱们得逃命!如果雪橇停了下来,我没有先喊一声平安无事,门就被打开,那么进来的第一个人以及跟在后面的每个人都必须被干掉。如果戈尔洛夫行,就由他动手;如果他不行,就得由你们动手!”看着她们惊惶的面孔,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然后跑到车夫那儿。“准备好了!有哥萨克人!”
  “在哪儿?”
  我讨厌他眼里流露出的那种神情,心想他随时都会给吓得趴下。“到处都是,”我告诉他,自己极力保持镇静。“我们被包围了。但是他们还不知道咱们在这里。我有一个方法逃出去,但是你一定要不出声,照我说的去做。”他攥紧了握在手上的缰绳,咬紧牙关。“就待在这儿,等我回来;看着我,我给你指示前进的方向。但是,你一定得静悄悄的。明白了吗?”
  他点了点头。我把戈尔洛夫的马拴在雪橇后面,然后牵着我的马朝河堤走去,走了一半,把马系在一棵小树上,再步行走过积雪很深、有树林遮蔽的那段路。我蹲伏在一棵大树后面。
  这伙人沿着河前进,就要到达我们刚才过河的地方了。他们行动诡秘,却又十分自然,我也说不清他们是随意这个样子,还是因为疲倦了。不过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可能两者兼而有之。这伙人当中只有骑在最前面的那个矮个子似乎还有一点警惕性,他的一双短腿紧紧贴着马的两侧。
  我当时没有费丝毫力气就判断出他们是什么人,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也许就在我听到那匹病马的声音之时,我立刻就知道他们是一支土匪大队的一部分,是给那个普鲁士军官手下的雇佣兵追赶散了的,现在他们又重新集结队伍,朝大部队所在的位置前进。我很清楚他们的全部战略都是围绕着集合地点来展开的,因为他们引诱雇佣军分兵去追击似乎是更小规模的零星力量,而实际上,他们是经过了集结的大部队,准备着向追兵反扑。我无法得知他们离下一个集合地点还有多远,也不知道他们跟大部队相聚有多远。但是我确信我们目前的安全和危险取决于那个小队长的眼睛是否很锐利。  
  《爱情与荣誉》第十五章(3)  
  他们已经走到我们过河的地点,离车夫跟班凿的洞很近。他们继续前进,仿佛只是观察是否有人马到这个活水口子里来。领头的举起手,眯着眼,然后催马走近那个冰洞。
  我从树后正要往回走,但又强迫自己再待一会儿。在我的下方,那个小个子首领下了马,用手指戳冰洞上面结成的冰壳。他跟另外几个咕噜了几句什么,几个人四处张望,嘀咕着。一个家伙指着雪橇滑板留下的印痕。又是一阵嘀咕,说得很快。其中一个人含混不清地说了点什么,指着滑板上堤岸时留下的印迹。我在地上匍匐前进,离开那棵树,然后飞跑到马的跟前。
  我登上马鞍,策马飞跑。马跑得很快但没有任何声响。我走近了雪橇,转身来到车夫的身边,用一个指头碰了碰嘴唇,示意他跟着我。我带头绕过一个小树林,强迫自己的马慢慢地走。大家以这样的速度前进时,发出的声音最小。大约行进了三十码,我们来到了一条两边有树的大道上。这是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我开始策马小跑,希望逆风会把声音吹到哥萨克人之外的地方;万一他们听到了,杂乱的马蹄声会像树林里嗖嗖的风声——这是一种侥幸的希望,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随时预备着听到身后哥萨克人的吼叫,只要他们登上了堤岸,沿着崭新的车辙,很快就能看到我们。
  在路上走了一百码,还是没有听到喊声。我终于发现了自己一直都在寻找的东西:一条折回到冰封的河流的道路。沿着这条蜿蜒的道路,再钻进一个树林,我们朝右拐,沿着河的上游前进。雪橇在新下的积雪上留下车辙。如果那几个哥萨克人疯狂地追赶我们,在匆忙中错过了那个入口处,那他们就找不着我们了。
  我们离开了那片稀疏的树林,来到河床上。这里离下游我们凿洞取水的地方有几百码远,而且看不见。但是我还是停住了。我们已经改变了方向,是迎着风的。刚才我在那个冰洞上方可以清楚地听到一匹病马的咳嗽,那么现在我们这个马队的声音传到他们那里该有多响?我催了一下马,马儿悄无声息地走下河堤;而拉雪橇的马队都是套在一起的,踩在冰雪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雪橇哐啷哐啷地碾在地上,像一门木制的大炮。“让马跑起来!”我朝那个面无人色的车夫喊道。“我不做手势,就别跑得太快;不过,你让马跑起来!”
  他举起鞭子,但又及时将它收了回来,然后松开了缰绳。马儿猛地向前一跃,在平坦而弯曲的冰雪道上轻快地前进。
  我落在后面,一边骑着马,一边四处张望,看树林里有没有埋伏,还不时地注视着后面,看下游是否有追兵来到。我心里充满了进入战斗状态的念头,接近于恐慌的忧虑让我的热血在全身澎湃,从内脏到脑袋,再回到内脏。如果此刻我看到了对手,我可能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来,比如说叫喊、朝他挥舞马刀;我实在是太紧张了。
  我极力想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回答一些问题:他们会追赶我们吗?那四个哥萨克人自己正在躲避别人的追击,筋疲力尽,会有那种警觉,那种好奇心,那种自信心,那种野性来追赶我们吗?如果他们没有看见我们,他们会跟踪而来吗?他们根据冰上的痕迹能够判断出我们的雪橇马队有多少匹马吗?他们能根据这一点以及滑板的深度和宽度知道我们这辆雪橇体积很大,东西很多,可能是王室的雪橇吗?如果他们来了,那他们会是一伙惊慌失措、小心谨慎的人呢,还是一伙像狼一样的家伙?狼头。
  车夫的想法可能跟我的差不多;他赶着马飞快地奔跑。这样的速度对于乘客来说跟哥萨克人一样危险,因为河面上有的地方很窄,河堤很陡,雪橇在右拐弯的时候,很可能会翻倒;而到达结了冰的急流地带,滑板很可能会给卡住,扯脱下来,受惊的马匹会拽着像扎布机一样的雪橇继续笨拙地往前跑。就这样走了大约一英里路,我才跟上车夫,示意他停下来。
  “放松一点!”我喘着气对他说。“马和人都会死在你手上的!”他两眼瞪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我在说什么。“往前走吧,”我命令他,“走慢一点,不要跑!看有没有离开河流的岔路出去,不是树林里头的空地。”
  “河堤太陡,走不出去!我们给困在里头了!”他咬着牙齿说。
  我哧哧地笑着,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你看见哥萨克人了吗?我看到只有那几个,而且他们正离我们而去。按我说的去做就没事,现在也好,明天回圣彼得堡也罢,都照我说的去做。”我瞪了他老半天,他这才相信我是说真话。“往前走。慢一点!你要想跑出速度来登上河岸,那就跑吧,但一定要找到路!让你的跟班朝后看我的信号!”
  他们又上路了。雪橇马队的声音逐渐微弱,但是雪橇滑板在本来是白色的冰上划出一道闪亮的银色痕迹。我策马往回跑,来到河床急拐弯处,前面是一段笔直的河床,很长。我钻进树林里,观察拐弯处那边的情况。
  他们来了。
  他们的来临和来临的方式都让人惴惴不安。河床虽然很窄,但他们分散了开来,以防遇到埋伏。河堤两岸各有一个家伙,河床中间两个人,一前一后。他们骑得很快,但不匆忙。我刚才腾挪的时候把他们当成无知的野兽,而现在他们朝我们奔来,却采用了高明的策略。  
  《爱情与荣誉》第十五章(4)  
  我感到耳朵一阵刺痛似的发热,好像在嗡嗡作响,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依仗拐弯处的遮蔽,我追赶着雪橇。开始是小跑步,然后是慢跑。我不敢大声喊叫,因为叫声会传到后面,压过哥萨克人的马蹄声而被他们听见的;我只是朝车夫的跟班挥手。他也朝我挥手,雪橇突然飞跑起来。
  “妈的!”我喘着气,小声骂了一句。“不!不!我们只要保持刚才的速度,就比他们快得多。以这样的速度前进,只要能找到一条路、找到了一个村镇就没事了,哥萨克人就不会再追了。我再次拼命地挥手,车夫的跟班也朝我挥手。车夫抽着鞭子。
  事情本来还不算糟糕。雪橇在冰雪上飞驰,哥萨克人在几英里之内很难追上我们。可是正在这个时候,车夫以为机会到了——前面有一座桥,那里有一条横跨河流的道路。
  他勒着马,我在他后面一百码的地方,也感到轻松了许多。这时他看见桥上有积雪,而行人走的那段河堤虽然很平滑,很好走,却在我们的另一边。桥太低,雪橇无法从下面钻过去。而我们这边的河堤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雪橇似乎不动了,仿佛是车夫要它停住的。然后,车夫挥动着鞭子,马匹朝河堤上猛冲。
  领头的两匹马陷在齐胸深的雪里,挣扎着站了起来,两腿打颤;随后的两匹马碰到河堤上,站立不稳。后面的雪橇侧身一歪,翻了过来,侧面朝天。噼啪一声响,我还以为是雪橇呢,原来是两副轭纠缠到了一起。车夫的跟班挣脱了身子,撞到桥上滑了出去;车夫手里握着缰绳,一下子给拖下来掉在了挽绳中间,跟歪倒的马蹄绞在一起。雪橇的一个滑板朝我这边伸了出来,有我的头顶那么高。我在雪橇旁边勒住马。另一个滑板挂在一棵倒在地上、被冰雪覆盖着的树枝上。雪橇就是被这棵树绊翻的。
  雪橇里面传出尖叫声。车夫的跟班挣扎着站起来,跑过去稳住马。我爬到雪橇的边框——现在是顶部——上,用力砸开了一个窗口。“是我,塞尔科克!”我喊道。“有人受伤了吗?”
  夏洛特冲我喊道:“没有人因为乱动而受伤!你想要我们的命吗?”里面乱糟糟的,好几个人的手肘和脚在舱室一侧那一大堆脱落了的皮毛中乱动着,一堆喘着气的人身上撒满了梳子、打碎了的小镜子、装口红的广口瓶、一团团的脂粉、高脚酒杯,这些东西不时地发出阵阵叮当的响声。又有几个脑袋露了出来。有人在哭——我以为是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原来却是跌破了鼻子的安妮。比阿特丽斯用帽子罩住手,把一块块的火炭捡到掀翻了的炉子上。戈尔洛夫笔直地站在原来是门的地方,手里握着马刀。他的眼睛反射着从窗口进来的光亮。我也不知道他认出我了没有。
  我朝下游方向望去。除了雪橇在冰雪坚硬的表面上留下的一道道印痕之外,四周是荒凉的乡村景象。风小了。河岸两旁的树木在寒冷中静静地耸立着。我估计大约过了两分钟,顶多三分钟,那几个哥萨克人拐过了那个河弯,看见了翻倒在地上的雪橇。
  车夫的跟班拽住领头两匹马中最疲惫的那一匹,用自己身子的重量往下拉马脖子上的挽具,不让那匹公马用后腿站立起来。其余几头牲口在乱糟糟的挽绳里头拼命地往前冲,但是它们都站稳了脚跟,也没有给绳子扼住身体。这样它们至少是不会出声的。车夫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给踩进了雪坑里,右边的颅骨破了,上面还有一个马蹄印。戈尔洛夫的马仍然站立着,马鞍还是好好的,系在雪橇的尾部,看样子没有受伤。“谁会骑马?”我朝女士们喊道。
  “我会。”又是夏洛特。
  “我们都会,”安妮说。她脸色苍白,但表情很镇静。
  “如果是双腿在同一侧的马鞍,我也会,”米特斯基公主说。她仿佛要把刚才的骚乱搁到一边,加入到我们的计划中来。但是,我突然想到她的身份,还有其他几位贵族小姐。她们这几个人都只在最轻松的环境中骑过马。我停了下来,看着戈尔洛夫。他正痴呆呆地望着那几个女人。
  “什么样的马我都能骑。”是比阿特丽斯。她从手上取下那顶帽子,注视着我。
  “戈尔洛夫!”我说。他看着我。“把手给我!”
  他伸出手来,拽住我的手臂,帮着我把他从窗口拖了出来。他一屁股坐在雪橇的一侧,说:“我不知道能不能骑马,但我能打仗。”
  “是的。我知道你能。该你了,比阿特丽斯!”我又把手伸进去拉比阿特丽斯。只一下,她就出来了,身子悬在空中,掉下来蹲在地上,骨碌着眼珠子,仿佛凭嗅觉就能闻到危险似的。夏洛特和安妮举起了她的大衣。“不,不是那件!”我急急忙忙地说。“给她一件斗篷,她得看上去像个男的。还有那顶毛皮帽子,尼孔诺夫斯卡娅的那顶。在远处看上去就像一个匈牙利轻骑兵!”
  拿到这几件衣服后,我急忙对比阿特丽斯说:“把这些都穿戴上,把头发挽上去!骑戈尔洛夫那匹马,喏,在那儿。骑到河对岸有树林的地方去。我向他们冲锋的时候,你要让他们看见你,主要还是让他们听见你,咱们需要的是声音。从树林里头喊,用你最大的力气喊。明白了吗?”她点了点头。
  “还有你,戈尔洛夫,你就坐在这儿,坐在雪橇的顶上。他们只看见了你,而你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一个小分队,自认不是对手。好,去吧,比阿特丽斯。等一等!你看见我冲过去,就别等什么了,也别过来帮忙!你骑在马上就成,明白了吗?只要不给他们逮住,不管骑到哪里都成!好,去吧!”她滑到马的跟前,解开绳子,登上马鞍,走了。  
  《爱情与荣誉》第十五章(5)  
  我探身朝舱室里头说:“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女士们。保持镇静,别出声。还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安妮!把那个装口红的瓶子递给我,快!”她递了过来,我站直身体,坐在雪橇的边沿上。戈尔洛夫弓着腰,好像腹部又在疼得要命。他静静地看着我把口红在我的脸上涂成宽宽的道道。然后,我跳下雪橇,跃上马。
  我本来打算爬上河岸,躲到比阿特丽斯对面的树林里去。可是,等我勒马转身面对着下游的时候,我看见了第一个骑着马的家伙出现在了拐弯处。
  他迅速回头,不见了踪影。等了好一阵,四个骑着马的家伙拐了过来,挤在一起。他们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马一边走一边摇着头。
  我身后的戈尔洛夫正给车夫的跟班发布命令,他讲的是哥萨克人听不懂的法语,但车夫的跟班也没有听明白他讲了些什么;不过,戈尔洛夫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神情。那几个哥萨克继续前进。
  我知道他们没有上当。如果他们有任何怀疑的话,要么是分头并进,从不同的方向进发,要么就根本不朝这边来。他们继续逼近,那个身材粗矮的头领催了一下马,跑到另外几个人的前面。我想,他们随时都会发起冲锋。
  我大叫一声,扭过头去,用力怒吼,踢了马一脚,马朝他们冲了过去。
  隔着中间的冰雪,我看到他们在犹豫,为首的家伙拽着缰绳的手由于惊恐都僵直了。我又叫了一声,离他们有一百码,回声震颤着我的耳朵,我都听不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到胯下的马,但听不见马蹄踏在冰上的声响;除了我的心脏之外,整个世界仿佛都沉寂下来。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比阿特丽斯这时侯已经在行动了,但是我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前方那四个哥萨克人,自己的眼界变得十分狭窄,看不见树林,更看不到树林里的比阿特丽斯。那几个哥萨克人的形象越来越大,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看着我那像印地安人似的脸。尾随在后面的那两个家伙停了下来。为首的家伙朝他们俩喊叫着,举起一柄很短的弯刀。
  我从刀鞘里拔出马刀,刀铮铮作响。
  为首的家伙和另一个人策马走在前面朝我冲来,其余两个人面对着树林。虽然他们的队伍不很整齐,但却形成了一条完美的战线,前面一个人,后面一个人。经典的马刀对杀是迎面逼近敌人,然后左转弯,右手对右手地劈杀一次,接着转身返回来任意地对杀。如果并肩对杀,他们就没有了人数的优势,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猛冲到旁边,一个对一个地劈杀。但如果他们摆成了一条线,他们就可以在第一次对杀时使我处于劣势,还没等我喘过气来,第二个人就可以结束战斗了。
  为首的家伙首先冲过来,挥舞着弯刀,嘴唇高高地翻起来。我策马冲上去,在他面前突然改变方向。他以为我会冲向他的右边,我结果跑到了他的左边。他正要调整姿势在马脖子上来个笨拙的交叉劈砍,我就已经跑到了他的后面,冲向了第二个骑手。我一刀朝他的脖子上砍去,将他劈倒在地。我的这一交叉劈还真不赖。
  我从另外两个哥萨克的后背疾驰而过,他们面对树林,正在犹豫不决。一个家伙骑着那头喘着粗气的马,手里握着一把跟首领一样的刀;另一个家伙右手握着一柄弯刀,左手拿着一把砍刀。我冲到他们身后时,他们退缩了,转过身来。那个双手都有刀的家伙要腾出一只手来勒住吓得往一旁后退的马,只好把砍刀衔在嘴上。
  我在他们身边二十码的地方勒住马,滑了一下,停了下来。冰的上层很结实,马能站得很稳,但是那一滑使我想起转弯不能太急。我转过身来,看见为首的家伙也在转向。我们又向对方冲去。
  第一次冲锋时他很小心谨慎;这一次他是狂奔而来,他的马在身后踢起一大片雪屑。我慢了下来,然后朝他的左边冲去,那样子好像要跟他进行交叉冲击。就在他调整方向的当儿,我假装要改变方向,冲向他的右边。他犹豫了好久,使我有足够的时间从他身边冲过去,没有对砍。另外两个人还没来不及准备,我就冲到了他们的面前。骑在病马上的那个家伙,举起手来捂着脸,往后退缩,差一点从马鞍上掉下来。另一个哥萨克人扔下了缰绳,从牙齿上取下砍刀,试图恢复身体的平衡。但这时我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我刚到克里米亚去充当志愿兵的时候,曾如饥似渴地学习作战方法。那时侯我已经掌握了骑马和劈刺的技术。是戈尔洛夫教会了我真正的格斗技巧。他告诉我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窍门。比如说,在格斗中不能让脑子指挥身体,而应该让身体凭直觉行事。现在的我就是这样,让眼睛和手自己去挑选目标,而身体处于松弛和展开的状态。这样我的马刀速度很快,像鞭梢一样。我的刀刃碰到了那个哥萨克下巴下方的脖子。他的头从肩膀上掉了下来,在马屁股上弹了一下,滚到了雪地上。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只有那个无头的哥萨克人的那匹坐骑逃走时马蹄在积雪覆盖的冰面上发出的沉闷的声响。河上每一个人都被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惊呆了。在那突然沉寂的瞬间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好像是下意识的祈祷,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人叫喊上帝的名字那样。我知道在比阿特丽斯对面的河岸树林里还有一个没有露面的哥萨克人。是个侦察兵?是个伤员?既然他没有参加战斗,那就一定是不行了,要不就是吓坏了;不管怎样,有一个人在那里观望。  
  《爱情与荣誉》第十五章(6)  
  那个死者的伙伴,瘦长的个子,不想再战了;他抓住缰绳,拼命赶那匹喘着粗气的马,跑走了。
  那个身材粗矮的哥萨克人站在冰地上,没有逃跑。他大概知道我不会这么便宜让他逃走,他觉得把脸朝着我比把后背对着我更安全。看到他的人数从四比一降到一比一,他要玩命了。他的眼睛里冒着凶光,而他的运气如何呢,他自己根本不知道。
  他朝我奔了过来,这次没有冲锋,没有对劈。他的马跑得很慢,只是小步跑,他站在马镫上,举刀在马头上来回猛砍,看样子是招架的姿势,而不是还手的方法。他的嘴唇撅着,朝前拱起,弯成一个血红色的圆圈。他的嘴巴四周有一团灰色的胡须,喘息的时候使劲地吸气。他明亮的眼睛锁定了我,眼珠突出,睁得大大的,仿佛我骤然变大了,要想看到我的全貌,眼球不够大似的。
  他到我跟前的时候,我挡开了他劈来的两刀,然后他朝我的马头砍了一刀,但又被我隔开了。我本来可以一刀结果了他,可他后退了,一边吸着粗气,一边在空中乱砍。他开始转圈子,眼睛还是那样盯着我。我挡开他的劈杀,逼着他后退。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把刀举得高高的。他离我太远根本劈不着我。我估计他可能是想把刀子掷过来砍我,可谁知道呢。就在这个哥萨克人站在马镫上,把刀举过头顶的那一刹那,戈尔洛夫的刀刺穿了他的身体。
  这个哥萨克轻轻地放下了刀,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珠翻滚着去看那片十英寸长的钢刀从他的胸骨下方翘起来。他非常从容地双手紧攥着刀刃,喉咙里传出一阵格格的响声,就像一个没有灌水的水泵。戈尔洛夫把刀猛地拔出来的时候,这个哥萨克的手指上还沾有自己的鲜血呢。他直挺挺地从马上掉了下来,死了。
  戈尔洛夫骑在一匹拉雪橇的马上。这匹马的背上光秃秃的,被割断了的挽绳拖在雪地上。他用一只手的手指揪住马的鬃毛朝我点了点头,由于肚子痉挛而弓着腰,用刀尖指着那个在逃的哥萨克。
  我转身去追赶,看见那匹可怜的马喘着粗气,艰难地跋涉着,它的主人又是鞭打,又是脚踢,在马背上腾跃,仿佛只要做个手势就可以让牲口飞跑。这个哥萨克人离我只有一百码,扭过头飞快地朝后看了一眼,见我过来了,他转身催着老马朝河岸跑去。
  比阿特丽斯!她下了河堤,直朝这个哥萨克人冲过去。这个家伙惊呆了,猛地一勒缰绳,马挣扎了一下,倒在了地上。他用手爪撑地,站了起来,又朝河床中间飞跑,但跟他的马一样,他每跑一步,速度就慢一点。
  我以为比阿特丽斯会等我过去的,要不我本来是会喊她的。可是她用脚踢马的两肋,紧跟在那个家伙的身后,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策马把那个家伙撞翻在地,让马的胸脯撞在他的背上,从他头顶上奔驰过去。那个家伙倒在了地上。
  在河另一边的堤岸上,树林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是树枝和积雪嘎吱作响。如果那个家伙是个哥萨克人的话,他一定是躲在那里,现在逃回到森林里去了。
  我走到比阿特丽斯跟前,她双手交叉放在鞍头上,那个哥萨克人四肢伸开,爬在她那匹马的前蹄附近抽泣。“比阿特丽斯 我……他能站起来吗?”我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她用俄语对那个家伙说了点什么,但不是问什么问题,也不是提什么要求。那个人站了起来,一只腿快要折了,一只胳膊不能动弹,肯定是断了。“来吧,”我说。我们让俘虏在前面走,马在后面跟着。我朝她看了一眼。她感觉到我的眼光,但没有看我,而是望着地下,然后又直视着前方。
  我们发现戈尔洛夫弓着腰,脑袋垂到了马脖子上。他看见了我们,挺起肩膀,在我的身边勒住马,用刀面轻轻拍了一下那个跛着脚的哥萨克人,催他快点走。
  我们来到雪橇跟前,从我砸开的那个窗口和姑娘们自己打开的窗口里,几个人的脑袋迅速地缩了回去,就像是受了惊吓的缩头乌龟。然后又有几个脑袋伸出来看那个哥萨克。她们喘息着,嘀咕着。
  车夫的跟班抓住了戈尔洛夫那匹马的挽绳,戈尔洛夫下了马,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那个俘虏跪在地上,头抵着冰,好像要钻到地缝里去似的。“戈尔洛夫!”我喊着,跳下马来。“你受伤了吗?”
  “没被那个哥萨克伤着,斯威特。可是,天哪!是什么东西在咬我的肠子,那东西的牙齿一定比钢还结实。”
  “你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来帮你的忙。女士们——夏洛特、安妮还有贝耶芙鲁尔!你们爬下来,带一些毯子出来!你们大家都得下来,快点,快!快!”
  戈尔洛夫抓住我的腿,眼珠子朝上一转,仰望着我。“你们可以从容一点。他们看到那个没有了头的哥萨克人之后,是不会追赶我们的。”
  我握住他的手,告诉他说我很沉着,但还是有一种紧迫感。“比阿特丽斯,帮我找点东西把这个哥萨克人捆起来,然后让车夫的跟班想办法拼凑四匹马,用临时代用的挽具,再找一根长绳子把那块上滑板扎牢。”
  没多大工夫,我们把戈尔洛夫包了起来,让他斜靠在桥边的雪地上。那几个热心的姑娘在他面前唧唧喳喳的闹个没完。她们走出舱室什么也不能干;离那个哥萨克那么近,几个人都很害怕;米特斯基公主一脚踏在那个车夫的死尸上,立刻昏了过去。不过她们很快就悉心照料起戈尔洛夫来,而且变得很温顺。我们把那个哥萨克像烤熟了的猪一样捆起来,靠在一棵树上。比阿特丽斯稳住了其余的马,车夫跟班和我牵了四匹马,把马捆在朝天翘起的滑板上,猛力拖雪橇。雪橇轰隆一声翻了过来,但还是好端端的,滑板也很直。要把雪橇拉下堤岸,让它回到结冰的河面上很难,而把那几匹马套到雪橇上则更难。我们得割开挽绳,将绳子重新系在一起,临时从原来的的十匹马中凑足了八匹马的挽具,把其余两匹受伤比较严重的马放了。我们知道它们会被狼吃掉。那两匹都是好马,而且还能用;我真不忍心毁了它们。  
  《爱情与荣誉》第十五章(7)  
  把一切收拾停当花了一个小时。我们玩命地干,只是不时地被泽普莎打断。她乱开玩笑,跑去摸那个哥萨克人,然后尖叫着,跑到这个女士的大衣后面藏一会儿,又钻到那个女士的大衣后面藏一会儿。开始的时候她的叫声不大,但到了第三、四次,大家都注意她了,她把手指头放在那个哥萨克人的膝盖上,那个家伙冲她翻眼珠子,她翻过手来打那个家伙,接着连声叫嚷,跑到安妮的裙子底下。“住嘴!”我恼怒地说。“我们这样已经暴露得太多了,你是要给我们招惹麻烦吗?”
  “你打算去哪儿?”夏洛特看见我走过去搀扶戈尔洛夫回到雪橇里,告诉女士们都上车,便问我。
  “回别连契科庄园,”我说。听到我的回答有好几个人看着我——公主不解地朝我皱眉,安妮·谢特菲尔德向我投来关切的一瞥。我解释说:“我们的马匹不够,挽具也是临时拼凑的。车夫死了。护卫的人有一半病倒了,急需大夫。我们遇到了土匪,很可能还会碰到。从这儿回别连契科庄园比到下一个庄园要近。下一个庄园我还不知道在哪里,车夫的跟班也不知道。对不起,我扰乱了你们的计划,女士们,但是我的宗旨是把你们的安全放在一切之上,我也要按这个宗旨行事。好,快点上去。”
  “可是……那个俘虏怎么办?”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不解地问。在几个女士当中她的脸色最苍白。
  “我把他捆起来放在雪橇顶上,跟车夫的尸体放在一起。我没别的地方给他。再说在那里我好监视他。”
  “上尉,你不跟我们一起坐在里头了?”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问。
  “我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帮他赶马。进去吧!比阿特丽斯,你等一会儿,好吗?”比阿特丽斯正要进舱室里去,听到我的话,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在门边停了下来等我。这时,已经上了雪橇的尼孔诺夫斯卡娅伯爵夫人猫着身子钻了进去,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长颈瓶。
  “给,”尼孔诺夫斯卡娅伯爵夫人说。“你想喝一口暖暖身子吗?”
  她把瓶子递给我,可是手里仍然拿着塞子。我犹豫了片刻,说:“谢谢,不用了。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把白兰地留给我,我在路上需要的时候就尝一点。”
  她把塞子递给我,又爬进了舱室。我把白兰地放在大衣里,转身面对着比阿特丽斯。我和她在门边后退了一步。“你还要帮我一个忙,”我柔声地说。“这件事很重要,跟你已经帮我做了的其他事情一样。你们一定要保证不让戈尔洛夫吃喝,不管是谁给他的,吃的也好,喝的也罢,在回去的一路上都这样。尽量做得圆滑一点,把他的杯子碰翻了,或者拿别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如果有必要就来硬的,完全禁止他的吃喝,直截了当地说是我的命令。明白了吗?”
  她抬起眼睛,眼睑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点了点头,朝舱室门口走去。“还有一件事,比阿特丽斯,”我抓住她的手臂说:“你刚才在外面露的那一手真是绝了。我这条命多亏了你。”她飞快地转身朝门口走去,但是到了里面,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在回别连契科庄园的时候,一路无话,只是特别冷,特别荒凉。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一头野兽,一只鸟。马走得比较慢,身上套着拼凑起来的挽具,走起来很别扭。不过,马还是跑得挺好,小跟班完全是个够格的车夫,只有一次偏离了方向。那是我们回到结冰的河流中央,他把马转到一边,要从那个掉了脑袋的哥萨克冻僵了的头上碾过去。小跟班低头看着那张结了冰的脸,却没有看我。
  有一次,我们回到离那条河几英里的大路上,我以为听到了远处的狼嗥,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幅幅龇牙咧嘴的图像。不过那个声音也有可能只是风吹在我麻木了的耳朵里引起的幻觉。
  每隔一个小时,到了一段笔直、平坦的路上,我总是从车夫的座位上站起来,沿着雪橇圆顶的边缘爬上去。车夫的尸体和那个哥萨克人脚抵着脚躺在那里,活像两根圣诞节时用的原木。车夫的脸已经冻成了蓝白色,那个哥萨克的鼻子从包裹着的毛皮中露出来,差不多也是那种颜色。每次我上去的时候,他都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接受我给他灌下去的白兰地。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别连契科庄园。  
  《爱情与荣誉》第十六章(1)  
  “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真是意外的惊喜!”别连契科夫伯爵握着我冻僵的手指,满面笑容。他从屋子里匆匆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艰难地从车夫的座位上爬了下来,全身都冻僵了,像个麻风病人似的朝他走去。可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个,也没有注意到雪橇上有擦痕,马匹减少了,挽具变了样。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见到了一位阔别很久、身体十分壮实的老朋友。“那么你们打算再住一天喽。太好了!要是行的话就待上两天。看来你们跟我们一样很喜欢乡村生活。”
  我估计这个人以为我们这一天只是出去看风景去了,不忍心离开这里宁静的环境所以才回来的。不过,他的妻子就大不相同了。她从屋子里出来,看到我的时候皱着眉头,径直跑到雪橇的门口。小跟班打开了门。“什么事?可怕的事情,我知道了——谁死了?”在屋子旁边挖水池的十来个农奴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围观,看着雪橇。我把别连契科夫拉到一旁。
  “伯爵,”我压低嗓门说,“你最好让你的太太回到屋里去。我们在路上碰到了哥萨克。车夫死了。我们有一个俘虏。我想你太太看到了死尸和哥萨克会惊恐的,你总不希望她受惊吧。”
  听到这话,伯爵和上次谈起哥萨克时一样,一副冷静的表情。他看着妻子,然后又看看我,脸上那种神情我只能用“诡诈”来形容。“你干吗不让她看一看?”他说。
  “好吧,只要你愿意,”我拍了拍小跟班的肩膀,指了指雪橇顶部。他爬上车夫的座位。别连契科夫在跟农奴们说话;几个身上泥泞稍少的人走开了,站在雪橇后面,像是等待着拿行李似的。仆役已经解开了套在雪橇上的马匹,他看了看我,看了看挤在门口外面唧唧喳喳的女士们,又看了看我。我用手指画了一个圆圈,他就把车夫的尸体滚了下来,死尸僵得跟木头似的。
  农奴们接住这件行李——的确是行李——将他抬到屋子前面的台阶上,放了下来,然后又步履蹒跚地回到雪橇后面,接第二件行李。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瞥了死尸一眼,又一眼,当她第三次看那具死尸的时候就嚷了起来。女士们听了,过来牵着她的手臂,伸长脑袋,讲述事情的始末。
  别连契科夫和我在一旁观望,农奴们对死尸和伯爵夫人的惊叫无动于衷。他们展开双臂,接住了仆役从侧面滚下来的那个哥萨克人。这个家伙并没有完全冻僵,他弓着腰,睁着眼,跟刚才抬死尸的农奴来了个面面相觑。那个农奴大声嚷起来。旁边的人也叫了起来。“哥萨克人!”【原文为俄语。――译注】他们惊叫着。四个农奴一齐丢下了那个哥萨克。尽管那个家伙给绑得紧紧的,怎么也动弹不了,再加上受了伤,冻得半死,他们几个人还是跑得远远的,回到满身泥泞的人群中。然后所有的农奴又后退了二十码。
  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表现得更为突出:她快步走到台阶上,在车夫的尸体上绊了一跤,扑倒在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头撞到关着的门上,又摔倒在地上。她双手拉住门闩,站了起来,猛地推开门,一直不停地尖声叫喊着,最后在过门槛的时候昏倒了。
  别连契科夫看了看我。“乡村也不完全宁静,”他说。“我本来不想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可是在这种宁静的环境里,生活中偶尔发生的变故就显得尤为突出。”几个家奴跑过去照料他的太太,伯爵自己朝那个被扔下的哥萨克人走去,向农奴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过去。伯爵此刻凌驾于一个女人之上的荣耀却被另一个女人抢了去——米特斯基公主走上前去,傲慢地说:“别连契科夫大人,我们再次接受你的盛情!我们明天就回圣彼得堡。请你看管好这个俘虏。我们是以全俄罗斯女皇叶卡捷琳娜的名义逮捕他的!”周围畏缩不前的农奴都全神贯注地听着。说完,她用穿着靴子的脚尖踢了那个哥萨克人一下,走到雪橇跟前,喊里头的比阿特丽斯“立刻”给所有的女士拿睡衣。
  我走到满脸堆笑的伯爵跟前,用极其礼貌的口吻请他照料马匹,修理挽具,用既安全又体面的方式照管好俘虏,更重要的是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给戈尔洛夫看病。
  大夫是个德国人。他来的时候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衬衣上还沾有肉汁。他带来了一个干净的瓷器杯子,是用来装血的,还有一把明晃晃的钢制手术刀。他把杯口对准戈尔洛夫的手肘,把他前臂白色的肌肉转过来朝上,看到这几个动作我就有了信心。
  “你对这个有把握吗?”比阿特丽斯低声问我。我们俩坐在床脚边观看着。
  “当然有,”我向她保证。“戈尔洛夫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其实这是我自己的主张,因为我跟他相处了这么久,对他很了解,所以才这样说。严格地说,当时戈尔洛夫根本就是人事不知。从别连契科夫派人去请大夫,到大夫来到这里,前后花了一个小时。在这其间戈尔洛夫出现了两次痉挛——脸部和身体收缩;现在他的头靠着一个枕头,全身瘫痪,知觉也是时有时无。大夫在肘部的臂弯处割开静脉血管时,他也没有动弹。
  比阿特丽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却把头扭到一边,因为我的胃里又一团湿漉漉的温暖的东西。战场上看到血是一回事,卧室里看到血则是另外一回事。戈尔洛夫那俄国血统的鲜血滴下了一大瓷杯,为了朋友的康复,我强忍着听滴血的声音。大夫用一块干布绑住了刀口,在干布的一个结上擦了擦手术刀,站起身来。“喝了太多的伏特加,又吹了夜风,还中了一些毒,”大夫用德语告诉我。“现在他可以过一个安静的晚上了,明天就会好得多。最好是再做一次手术。”  
  《爱情与荣誉》第十六章(2)  
  “谢谢你,大夫。”我从支付开销的钱中拿出一枚金币给了他。
  “好,好,”大夫说着,把那枚金币塞进装手表的口袋里。“如果需要我,我可以再来。”他带着那个杯子走了。
  我观察了戈尔洛夫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我坐到床对面的炉火旁。比阿特丽斯也在观察病人,然后来到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过了好大一阵子她说:“你干吗要告诉别连契科夫伯爵,说戈尔洛夫的病会传染?”
  “你听到我说了吗?”我此前跟别连契科夫在马车旁边进行过一次很机密的谈话,当时比阿特丽斯在卸货。
  她点了点头,红棕色的头发在火光中闪烁着。“我还听到别人又说了一遍。”
  “谁?”
  “米特斯基公主。她告诉大伙儿,让大家都离这个房间远一点,等确诊了戈尔洛夫的发烧不会传染为止。当然,我是例外。”
  “她是不是很焦虑的样子?”
  “哦,是的。”
  “为戈尔洛夫,还是为她自个儿?”
  比阿特丽斯看了看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
  “我是想让伯爵给我们一间像这样的房子,”我说。我们的房间在后面的一个拐角上,是整幢屋子里最封闭的一间。当然,厨房会更好一些,但是谁也不希望把一个病人安置在那里。“我只是想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这样我可以保护他。”比阿特丽斯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还想借此机会看哪几位女士会把传染病当真,哪几位不把它当一回事。”
  “你认为你的朋友给人下了毒。”
  我没有吱声,只是看着她。戈尔洛夫突然呻吟了一声。我们同时注视着他,只见他在昏迷中皱眉头。
  “今天没有人给他喂东西,”她说。“只有泽普莎不理睬他。不过除了泽普莎之外,每个人都想给他东西吃。结果他什么也没吃成,也没有喝什么。我用公用水罐里的水给他润过一次嘴唇。”
  “你替我保护他的时候引起别人的注意了吗?”
  “没有,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昏迷不醒。”
  戈尔洛夫又呻吟了一声。他抽搐着,一阵阵袭来的痉挛使他翻来覆去。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我们俩时而看着他,时而看着地板,时而看着火。
  戈尔洛夫又在辗转反侧,把毯子掀到了地上。我们急忙奔过去,比阿特丽斯给他盖上毯子,我抓住他的肩膀。“戈尔洛夫!戈尔洛夫!你听见我了吗?”
  “当然听见了,”他嘟囔了一声,眼睛紧闭着。“在咬我。在咬我!”阵痛消失后,他又陷入痛苦的沉睡之中。
  “比阿特丽斯,”我低声说道。“我要到外面去一下。你就在这儿守着,等我回来,好吗?”
  她点点头。我告诉她我只出去五分钟,然后我披上斗篷,走出了房间。
  我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个门,通向屋子后面的空地。前一天晚上安妮就是从这扇门到厨房去的。我走出门,但没有进厨房,而是拐了一个弯,从仆人们的住处经过,来到谷仓,那个哥萨克人就锁在里头的玉米仓里。附近站着好几个农民,正在大声说话。虽然他们讲的是俄语,但我还是听得出他们虚张声势在这个敌人面前吹牛。一群农妇和孩子也到处走动;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有一个人举着孩子透过窗户上的木头窗棂看里头的俘虏,看见我进来,赶紧把孩子放下来,后退了几步。我朝玉米仓里头张望。那个哥萨克脸朝下,躺在撒满谷壳的地板上。他的脑袋旁边有一大堆令人作呕的食物碎屑——有蔬菜的茎叶,发霉的土豆皮,一些不知名的动物骨头——是这些人像喂狗一样扔进去的,落在他身边。但是可以看出他一点都没吃。谷仓很暖和,有大捆的干草御寒,又有旁边牛栏里的牲口给这儿加温。可是那个脸色苍白的哥萨克人冷冷地看着我。“这里有谁会讲法语吗?”我问那些农民,心想他们讲法语的可能性比德语更大。
  “我会。会一点点,”一个老头回答道。
  “问问那个哥萨克人他感觉如何。”
  那个老头看看我,又看看他的伙伴,最后拖着脚走到谷仓跟前,仿佛里头有毒蛇一样,冲着里面喊了几句什么。那个哥萨克人抬起头,乜斜着眼;那个老农民结结巴巴地把几个单词拼凑在一起。听到老人说话,那个哥萨克人望着我,然后回答了几句什么。他和老人交谈了几句,两个人似乎相互听不大懂。我凭印象推测他们讲的是近亲关系的两种语言。最后老农民转身向我说:“他说他的肚子疼。”
  “他吃什么了吗?”老人又转向那个哥萨克人,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你告诉我,你知道。”
  “吃了什么?啊,吃了什么……吃了,不多,我想。”
  我转身就往回走,但是在谷仓门口又停了下来。“你们这儿有烂苹果吗?发霉的,长虫子的那种。”那个老农民瞪着我,我不等他点头就说:“找一些,送给我!还有盐、温水,多弄一些。一个桶。一个木盆。现在就找来,送到我的房间。我就在那个屋子里,拐角的那间。”
  我在走廊里就听到戈尔洛夫的喊叫声,一进门就看到比阿特丽斯弯着腰,站在床边,眼睛里充满了焦虑。我解开斗篷,脱掉上衣,卷起衬衣袖子。“谢谢你,比阿特丽斯,”我说。“我想你现在应该离开这里了。”  
  《爱情与荣誉》第十六章(3)  
  “你要干什么?”
  “戈尔洛夫给人下了毒,毒性很慢,是一点点地下的。他时好时坏,我自己也拿不准。我想下毒的人是想让他慢慢地恶化,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是谋杀了。上帝!那个人在哪里呢?”我朝门口皱了皱眉。
  “谁在哪里?”
  “那个老农民!他要给我送东西来的。听我说,是这么回事。戈尔洛夫在过去两天里硬撑着做了几件大事,结果当时情绪激动,事后就呕吐不已。我想正是这样才使他活到现在!”我发现她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瞧,比阿特丽斯,我的父亲是看马的,他看管许多马。不管是好马还是孬马,到了吃东西的时候都是傻瓜。它们可能吃错草,就是发霉的草,或者是太嫩的草,吃得又多,足够死几次的。可是每每到这种时候,我父亲总有办法挽救它们。他硬是把马嘴掰开,塞进一根棍子,再用绳子把棍子跟头绑在一起,让马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然后他就赶马,撵它们跑,这样马肚子里的东西就都吐出来了。”
  “你也要对戈尔洛夫伯爵……这样吗?”她问。
  “必须要给他洗胃。”
  “我来帮你。”
  “那可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
  “我知道。”  
  《爱情与荣誉》第十七章(1)  
  那个老农民带着两个帮忙的男孩,把我吩咐的东西送来了。桶里装着苹果,桶又搁在木盆里。两个罐子里是盐水。他们把东西放在地板的中央,然后匆匆离去,眼睛游移,好像害怕的样子——不是害怕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而是害怕那个疯了的人,那个给他们下达这样奇怪命令的军官。我把木盆推到戈尔洛夫的床边,拿出桶,把霉烂的苹果倒在地板上,再把两只水罐里的咸水倒在桶里。“你准备好了吗?”我问比阿特丽斯。
  她点点头。“为什么一次要这么多水?为什么不用杯子喂他?”她问。她的声音非常温柔,我真为她担心。
  “因为他得喝水。他必须喝。开始的时候他会主动要喝,但过了一会儿就不想喝了,我们得硬往里灌。我们得拿水去淹他,让他凭直觉往下喝,让他觉得喝水总比淹死了好。”
  她又点了点头,把一只手放在戈尔洛夫的脖子后面,扶起他的头来。我把装着咸水的木桶凑到他的嘴唇旁,他吸了一口。比阿特丽斯把他的头放了下去。“不,不!”我说。“咱们得把他喂饱,尽量喂饱!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呢!”她又扶起他的头,我喊道:“喝水,戈尔洛夫!喝水!”
  他又喝了几口,然后停住了,好像还没有醒过来。我把桶举得更高,温暖的咸水溢到他的脸颊和鼻子上;他给呛住了,吞了几口,咳了几声,接着又吞了几口。
  他一头倒在枕头上,眼睛颤动了几下,睁开了。比阿特丽斯又把他托起来。“喝!”我命令他,又给他灌水。他呼哧一下喝了大约一品脱的样子,然后用手臂推开比阿特丽斯和我。他倒了下去,喘息着。
  “你没事吧?”我对比阿特丽斯说。她又走到床前,一边回答一边把手掌搁在戈尔洛夫的肩膀上,把他按倒在枕头上。我放下桶,抓起一个腐烂得最厉害的苹果,把最臭的那一面直往他鼻孔里塞。开始他的眼皮还是紧闭着的,一下子猛地睁开了。又是咳嗽,又是呛住了,又是喷气,用手使劲地抓着头。他噌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脸颊鼓鼓的。就在他反胃呕吐的时候,我拽了一把他的肩膀,让他的头倒在床沿边那只木盆的上面。
  “老大炮,这一发炮弹打得不错!”我说。“来吧!咱们再给你装弹药!”他精疲力尽地将脑袋落到枕头上,满头大汗,抬起头来看着我,仿佛听懂了我的话——要不就是害怕听懂我的话。我们又迅速地回到他的身边,他双手乱打,在我的脸颊上来了几记,把比阿特丽斯打翻在地上。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把手指硬往他喉咙里塞。戈尔洛夫的眼睛睁得老大。
  “别,比阿特丽斯,不要把他弄死了,让我来吧!”我大声喊着,笑得发疯似的。“来,你来灌水,我来捉住他。”
  我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戈尔洛夫的身上,使劲把他的两只手臂放在身体的两侧,用力按住。比阿特丽斯给他灌盐水,然后猛地把一个烂苹果往他的鼻孔里塞。他呕吐的时候,我们俩往后一跃,他哇地吐了。
  我们就这样反复着,大约有一个小时,没准儿有三个小时。反正那个晚上我没有了时间概念。戈尔洛夫的反抗越来越猛烈,越来越凶狠。他用最恶毒的语言骂我们俩,说我们要进万劫不复的地狱,还瞪着冒火的眼睛说他要亲眼看见我的心给狼吃了。我想看看他的头脑是否稍微清醒了一点,发疯是否轻微了一点,但是没有发现任何这样的迹象。跟他搏斗了这么长时间,闻到他七窍冒出的臭气,我自己都快要发疯了。
  夜深了,他不再搏斗。比阿特丽斯和我也不跟他纠缠了。我们远远地站在床边,看着他。
  戈尔洛夫静静地躺着,用手拍打着。他猛地一转身,大声叫嚷,身子撞疼了就痛苦地呻吟,转过身来仰卧着。他用头使劲地撞枕头,扭着脖子,又吐了。他不顾一切地用身子撞着床,撞累了,再次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比阿特丽斯和我跟戈尔洛夫一样筋疲力尽,我们俩坐在床两边的椅子上,等待着他再次发作。后来我们俩累得不能动弹了,只是观望着。
  我们四目相对。
  “他睡着了,”她说。
  “比阿特丽斯,你……今天是第二次——”
  她挥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微微摇了摇头。我想对她说她太棒了,可她用手势告诉我她不想听这些话,叫我别说了。我当时意识到其实我自己也不想悄声诉说衷肠,因为我们之间已经在进行着无言的交谈。
  在大约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们坐在那里进行着这种无言的交谈。
  我眼睛盯着地板,她则看着戈尔洛夫床边的墙壁。最后我看了看病人,说:“他的确睡了。你冷吗?”她没有回答,但跟我一样并不冷。我站起来提着椅子,她也站了起来,拿着她的椅子。我们挪到壁炉旁坐了下来。为了不惊动病人,我们静悄悄地,不是肩并肩,也不是面对面,而是斜对角坐着,都面对着微弱的火苗。
  也许是因为我感觉她有话要说,我抢先开了口。“比阿特丽斯,你这么会骑马是怎么学的?”
  她把刚才要说的什么话撂到了一边,冲我笑了笑,然后又面对着火。“我父亲,”她说。“他是个军人,跟你一样。”
  “是骑兵吗?”我问。她点了点头。“波兰人很会骑马,很坚强,很凶猛。”  
  《爱情与荣誉》第十七章(2)  
  她轻轻笑了。“他不是波兰人。他是瑞典人。跟随查尔斯十二世与沙皇彼得大帝作战。”
  一个瑞典人。
  不等我继续追问,她就讲起了她的身世。
  “我父亲二十岁的时候,是个骑兵少校,跟随他的国王越过里加进入俄国,跟沙皇打仗。他——”
  “二十岁,已经是少校了?”我打断她的话。我并不担心自己的插话会终止她的叙述。在无言的交流中我们已经约定了要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那他一定是个很卖命的士兵。要不就是个贵族。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两者兼而有之,”她说。“不过贵族是次要的,主要是他打起仗来很玩命。他很喜欢骑马、打仗,我想。他说起年轻时候在瑞典的情形,只是说当时他很狂,对打仗如饥似渴。他这样说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当时很蠢,但语气不是很肯定。到后来他……自个儿也闹不明白了。不过他酷爱骑马,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在我们村里,大家都说乌尔瓦乌斯骑着耕田的马也比俄国人骑什么马都快。他在波尔塔瓦战役中被俘,一同被俘的有三千瑞典人。俄国人把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送到波兰去,目的是要惩罚这两个国家的人。他在一个森林里的劳动营一干就是十年。后来,沙皇建造船舶要用各种不同的木材,他就被释放了。他碰到了我妈妈,当时我妈妈已经死了两个丈夫。他们结了婚,拥有波兰人极少有的东西……”
  “爱情?”我试探着问。
  “爱情在波兰并不稀罕。我是说他们有了一个收成很好的农场。”
  “呵。”
  屋子里悄无声息。戈尔洛夫除了胸脯的起伏之外一动也不动,火无声地燃着,发出轻微的劈啪声,犹如梦呓一般。比阿特丽斯的头歪向炉火,身子却坐得很直,火光照着她,从头发到腹部,从膝盖到脚趾。
  “我父亲死于肺结核,”她说,“那年我十岁。家里其余的人——我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无法再维持农场的活计。不过反正也一样,因为女皇不久就把那片土地收归俄罗斯所有。我们的家业连同其他的土地都赐给米特斯基家族,我就去给他们干活,成了娜塔莎的侍女。”
  “你还能见到家人吗?”
  “一个都没剩下。我妈妈也死于肺结核,我的哥哥被强征入伍,去跟土耳其人打仗。据说也死了。以前我经常收到两个姐姐的来信,后来就没有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又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现在你也得给我讲讲你自己。你骑马是跟谁学的?”
  我当时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其实倒也不是一切,因为琐碎的细节似乎并不重要,但我想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我父亲是养马的,给那些有钱买马但不会骑马的人训练马匹。他家在苏格兰,坐着一条满载着长老会教友的船跨越大洋来到弗吉尼亚,为的是得到宗教自由。我妈妈……也来自苏格兰,坐着同一条船,可是她没有能够跨过大洋——应该说没有能够等我出世,她在途中的大风浪中难产了三天,最后死了。我们的邻居——就是跟我们一道越洋过海,后来住在一块的那些人——说她非要听到我的哭声才肯死去。可我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们把妈妈葬在了海里;父亲对长老派的信仰很冷淡,因为妈妈的缘故他们也不计较。他们找了一个女人——一个老太太——给我读《圣经》。你瞧,开船的时候父亲和这些人并不是一伙的,母亲才是。既然他们结了婚,用他们的话说,母亲‘极力劝说’父亲信仰她的宗教。听他们说,母亲离开苏格兰是为了宗教自由,而父亲则是因为恨英国人。‘苏格兰真正的出口商品是自己的子孙。’他总是对我说。‘英国人剥夺了我们所有的机会,只留下一个机会,那就是当海员,或者给英国王室当兵。’由于父亲的工作我学会了骑马,从长老会教友那里我学会了读书,读的主要是《圣经》。我十五岁那年,他们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惊喜:教会募集了一笔奖学金,让我去上威廉和玛丽学院。虽然我父亲只字未提,但他是反对我去上大学的。
  “反对你读书?”她惊讶地插了一句。
  “不完全是。我告诉他我想当牧师。他想让我做一个更体面的人。他想让我当弗吉尼亚的绅士,要我拥有绅士所必需的学问、修养和礼仪。可是没有钱那个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我要从事神学的愿望让他很伤心,他以为我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我自己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那种愿望并不是很真切。我从来没跟父亲说过。连我妻子也没说过。”
  “她长得什么样?”
  “漂亮,幸福,像个孩子。那年她十七,我十八。”
  “你为什么要娶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爱她。那你为什么爱她?她有一种什么使得……”她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很尴尬,但并没有就此罢休。
  我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回答。“信仰。我想是信仰。你知道,就是这个,这是我唯一能说出的原因。她信奉上帝,信奉真理,相信每个人都是善良的。我对这些信仰有疑虑。她能理解我的疑虑,完全能理解,于是我就很容易分享了她的信仰。”我很早以前就在内心深处关闭了所有回忆梅林达的门窗。但是在比阿特丽斯——这个我尊敬的女人,这个很像我失去的那个人一样开朗、坚强的女人——面前,我不可抗拒地打开了这些门窗,而心灵里的鬼魂便游荡了出来。第一次见到梅林达是在布鲁顿教区的教堂里。她坐在她父亲身边。她父亲派人来喊我去商量训练马匹的事宜。他刚刚买了几匹马。(大多数弗吉尼亚人在安息日是不干这种事情的。可是她父亲不是那种让琐屑的礼仪干扰正事的人。而我的父亲除了礼拜天之外是不让我出去的。于是我答应跟新教圣公会的教友一起做弥撒,就坐在楼座上。)我的眼睛发现了她,在唱圣歌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看我。她的眼睛跟五月的草一样碧绿,她的头发跟秋天的草叶一样黄。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全身都没有了气息。  
  《爱情与荣誉》第十七章(3)  
  但是我爱上她不是因为她那一刻表现出来的纯洁气质,也不是因为我跟她父亲走到他们家的谷仓,骑着那匹别人连马鞍都不敢套上的公马时,她看着我的那副神情。我爱上梅林达是因为她有某种超越于美丽和性格之外的东西。她很会笑。我告诉她,我们的社会不公平,不应该由大西洋对岸的贵族为了自己的利益来统治美利坚勤劳、宽容的平民。她总是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意。但是当我说出最可怕的担忧,表达出让我担心的预感――我们国家的机会、我们这块土地的资源、水和气候将会培育出一个新的民族,这个民族将会抛洒热血去换取自由的时候,她总是笑话我的忧虑,抱着我,坚定地向我断言,我们的生活是会有前途的。我们会有一个家庭。我们会有和平。在她死了以后,我再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我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了俄国。
  她父亲在威廉斯堡郊外拥有一个烟草种植园,所以认为我配不上她。我想这也对,不过我配不上她的原因跟她父亲的不一样。她父亲反对我们俩的关系,使得我们匆忙地就在相识的那年圣诞节结了婚。那个冬天还没有过完,她就有了身孕。
  “我们住在一个寒冷而潮湿的茅屋里,快到分娩的时候,她父亲来看望我们,说她可以回家去生孩子。我想他说得对。那正是我考试的时候,她父亲答应一旦她要分娩就派人来给我送信。我答应飞马及时赶回来。她相信了我的话,笑了。她从来都相信我。
  “送信的人来了,不是从种植园来的;那个人是我岳父的一个朋友。‘两天前你的妻子发皮疹,’他说,‘今天早上分娩……婴儿也有痘疮。’他们……嗨……嗨……”
  我得把目光转到炉火中才能继续讲下去。我没有料到讲起这些事来是那么困难。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讲到这里,我还是漏掉了许多东西。我不能告诉她,当我的妻子躺在床上忍受煎熬的时候,她父亲曾派人到威廉斯堡去请医生,那里的王室总督知道我在政治上一贯持叛逆的立场,就派那个医生去给更忠诚于国王的臣民看病——这件事加剧了我仇视王室统治的情绪,同时也令我内疚不已:我的妻子和孩子是因为我才死的。
  “在我赶到那里之前,他们因为害怕痘疮就把母子俩掩埋了。我回到家里跟父亲一起待了一段时间,后来我们父子俩相互敌视。我告诉父亲,我不想回学校去了,但是也不想养马。我告诉他,我想去参军。我们有一个邻居,他买了我父亲的马。他告诉我美利坚将来会需要自己的将军,他鼓励我到欧洲去接受训练。我父亲给了我路费。”
  她点着头,仿佛听懂了连我自己都不懂的东西。“后来嘛,”我说,“后来的情形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我学会了打仗,到处找仗打。”
  “我不这么认为。”
  “你是什么意思?”
  “你做梦吗?”
  “梦?你是说……白天的胡思乱想,还是晚上的幻觉?”
  “晚上。”
  “梦跟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
  “你是做梦了,对不对?”
  “我想,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你是总做同样的梦,还是总做不同的梦?”
  “梦是偶尔之间的胡思乱想,是夜晚稍纵即逝的疯狂,人体在白天聚集了一些有毒的体液,晚上睡眠时恢复消耗的体力,释放出这些有毒的体液,从而引起梦。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你——”
  “请你别告诉我你信迷信!”
  她停住了。“我让你生气了。”
  “没有!当然没有。”
  她十分真诚地望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有点惭愧,然后她把目光转向炉火。
  “比阿特丽斯,”我说,“听我说。如果一个人没有生气,你却硬说他生气,那他就会更生气!”我窃笑着,这笑声是强迫出来的,很不自然,连我自己听了耳朵都很难受。“你干吗这么……偏爱梦?”我听得出自己的声调里有一股冲劲,选词上有刻薄之嫌。
  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来,面对着我,毫不畏惧。“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她说。
  “比阿特丽斯,我……我不……我不会……谢谢你。我是说。我也不会伤害你的感情。我……是的,我生气了,我承认,对不起。但是看样子你知道了我的什么事,可你又不肯说出来,这就让我生气了;这是对我的侮辱。说明你以为我没有勇气面对事实。”
  她用那磁石一样的眼光盯着我。
  “昨天晚上,”她缓缓地说,“谢特菲尔德小姐走了以后,我在床上待了好大一会儿,我听到厨房中间有响动。那是……很奇怪的声音,是呻吟,是啜泣。我在门口听着,不断地听到这种声音,时断时续。我迅速穿好衣服,朝外面张望。你躺在火边。我踮着脚走到你跟前,看到你还在睡着,可是……我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近壁炉。我看见那种声音是你嘴上发出的。你睡着的时候,我在一旁观看。”
  她停了下来。我们四目对视。
  “是吗?”我说;我的声音很低。
  “你在哭泣。我听到的是你的啜泣。那不是悲哀时伤心的痛哭,而是某种呻吟,某种希望解脱的疼痛,或者是失去什么之后的渴望。就在我观看的那一刻,你猛地一下子翻过身来仰卧着——在此之前你一直是脸朝着壁炉睡的,背对着我——然后你伸出手来,手臂伸得很直,手指颤抖着乱抓。你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你又哭泣了,你——”她戛然而止,用抖动的手指擦了一下嘴唇。  
  《爱情与荣誉》第十七章(4)  
  “突然你哭了起来,声音很大,我以为你要醒了,接着你的双手紧抱着……像是跟谁拥抱似的,又没有抱到什么东西,你……又抽泣起来,滚动着,喘息着,好像要醒的样子但又闭着眼。我断定你会醒,会看见我。可是你摇了摇头——是清醒的,我相信——又翻了个身,就躺着不动了。”
  她讲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身上,话讲完之后才望着远处。
  “不是总做同样的梦,”我平静地说。“有时候我看到的面孔和情景非常逼真,有时候又很模糊。在模糊之中我又充满了明确而纯真的情感。有时候这些情景和面孔是我熟悉的,有时候我又遇到一些面孔,似乎是认识的人,但在清醒的时候从未见过。而这些面孔是最逼真的。我看见了我的母亲。我看见了我父亲。我看见了我的妻子。我还看见了我的孩子。哦……不,我并不经常做梦。我做梦往往是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我在梦中跟别人进行了一次少有的交谈——非常诚恳、简单的谈话,就像昨天跟你的谈话一样。要不,就是在看到死亡或者受到感动之后做梦。”就像那匹母马死去之后,我心想。这时,我记起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酒,睡梦中动了感情。第二天早上在那个破烂的马车出租站醒来时,戈尔洛夫瞪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比阿特丽斯一样看见我哭了,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困惑不解的。现在我看着戈尔洛夫,看着他睡觉,看着他在房子那边的床上急促地呼吸。
  我回头看着比阿特丽斯,说:“梦并不是一种折磨。做梦往往以极度的高兴开始,是那种我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高兴。只是这种幸福消失了;我极力想留住幸福,但还是失去了它,而这时我就会感到伤心,感到痛苦。我不知道我每次做梦时是否都会流泪。不过,我以前并不知道这些梦魇缠绕在我心头时,我会向看见我的人袒露多少秘密。”
  她看着火,点了点头。
  “谢谢你告诉了我,比阿特丽斯,”我说。
  我们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炉火,直到火苗熄灭。我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显然是后来盖到我身上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做梦。我在睡眠之中感觉自己仿佛裹在一团温暖和宁静的云朵里,升腾到期望的天空之中。  
  《爱情与荣誉》第十八章(1)  
  “戈尔洛夫,戈尔洛夫。醒醒!戈尔洛夫。戈尔洛夫!醒醒!”
  我摇着他,他的脑袋很松弛地滚动着,全身无力。他和晚上一样,呼吸很正常。“戈尔洛夫!”我来回地摇动他,然后用力拍打他,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睁开了,眼睑翻起,一副吃惊的样子。接着,他的下巴下垂,咕哝了几句话:“我接受。马刀或者手枪,距离十英尺。我洗完澡就宰了你。”
  他想重新闭上眼睛,但我摇着他。“戈尔洛夫!戈尔洛夫!你感觉怎样?”
  “哎,嗯?嗯……动身太迟了?”
  “是吗?是的。咱们得走了!你跟我一起起来,行吗?”
  他像一头新入伍的公马驹一样站了起来,床垫立刻散发出被他一直压在身下的恶臭。“天哪!这是我吗?”他说。“咱们这是在哪儿?”
  “又回到别连契科庄园了!”我说。“等着咱们洗澡呢。”
  太阳出来了,阳光反射在松软的积雪上,闪闪发光。我领着戈尔洛夫拐过屋子后面,朝洗澡的小屋走去。小屋位于一条冰冻的小溪旁,小溪蜿蜒流过谷仓。他脚上套着靴子,身上只围着一条毯子,而我那沾满泥污和血迹的制服里面也在发臭。我们就这样充分地验证了一条社会规律:巧遇总是发生在最令人难堪的时刻。女士们早就起床穿戴好了,期望着天亮就出发。她们这时正跟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在一起,坐在庄园内让大家晒太阳的晨室里吃早餐。这间晨室跟温室毗邻。就在戈尔洛夫和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吃了一口羊角面包,抬起头来,眼睛眯着,透过窗户,穿过瘦小的番茄藤蔓,看见了我们,喊道:“谢天谢地!戈尔洛夫伯爵病好了!”一刹那间所有的女士都涌出来观看我们在雪地里磕磕绊绊地走着。
  由于身上没有披风,她们都拥挤着站在温室门口,朝我们喊话。“唷哗!萨沙!”伯爵夫人对戈尔洛夫说:“你今儿早上好些了吗?”
  戈尔洛夫露在外面的腿肚子呈蓝白色,黑色的腿毛像刷子上的毛一样竖立着,他朝伯爵夫人敬了个礼,加快步伐继续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上尉,咱们马上就走吗?”夏洛特·杜布瓦大声问我。
  “对!”我大声道。“再过一个小时!都准备好喽!”
  我以为我们俩这就算逃出来了,没料到人群中突然传出了一阵格格的笑声。我扭头一看,泽普莎在我们后面摇摇晃晃地走着,她的衣服拢起,本来就弓着的腿因为模仿戈尔洛夫走路的样子弓得更厉害。就在我回头看的时候,她学着戈尔洛夫刚才的样子跟女士们敬礼,大家都吆喝着。我推着戈尔洛夫往前走,可是她赶上前来,尖着嗓门说道:“这么说,伯爵,你喝醉酒清醒过来了!”
  戈尔洛夫没有理她,继续大踏步地走着,因为腹部仍然有些疼痛而弓着腰。她也学他那样弓着腰,尖着嗓子说:“上尉,是不是还需要再给他一块尿布?你可以用我的床单,我有一条多余的床单!我可以帮你的忙把床单围在——”
  戈尔洛夫突然用手抓住她的喉咙,把她的身体整个地提了起来,她的一双小脚在空中乱踢;他没有放慢脚步,只是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径直朝二十码开外的水池走去。由于手里提着乱动的泽普莎,他一下子没有抓紧身上裹着的毯子,结果毯子从一个肩头上往下滑,接着又从另一个肩头滑了下来,最后他干脆松了手,毯子掉在了脚下。他全身上下赤裸裸的只穿着一双靴子,继续在雪地上走着。女士们哇哇乱叫,用手捂住嘴巴,但没有遮住眼睛。她们纷纷退回到温室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水池方向。戈尔洛夫到了水池旁边后,就像把一个粪块抛到厕所里一样,把那小侏儒扔进了那个肮脏的洞里。满身泥污在底下清理水池的农奴们匆忙地跑到边沿上观看,一个个像惊呆了的蟑螂似的。戈尔洛夫转过身来,让我去给他捡起毯子,自己昂首阔步径直走到洗澡的小屋里,砰地把门关上了。
  几乎是在同时,比阿特丽斯从小屋左边女士澡堂的门口走了出来。她刚洗过的头发梳在脑后,闪烁着潮湿的光亮。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斗篷;脸上由于寒冷而红光满面,冒出的一缕缕热气随着寒风飘散开来。她起先眼睛看着地下,然后抬起下巴,冲我笑了笑。“我已经把你的制服放在了男士那边的衣柜里,还有干净的内衣,”她说。
  “谢谢你,比阿特丽斯,今天你干的事情够多的了。还起这么早。”
  我相信她脸红了。
  我正要进去跟戈尔洛夫一块洗澡,突然听到有人喊道:“喂,塞尔科克上尉!”我转过头去,是别连契科夫伯爵从谷仓那边兴高采烈地快步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乡绅干活时穿的衣服,是定做的,很不实用。他脚上打着绑腿,头上戴着一顶插了羽毛的绒帽,满脸堆着笑容。“我们已经修理好了你们的挽具,还把雪橇边沿上擦掉的油漆都涂上了!我们重新安装了舱室里的火炉,还有——啊,我的天哪!那是什么?”他指着水池,泽普莎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水池里的淤泥,正在往上爬。那几个浑身是泥的农民正帮着把她拉上来,而她却在对她们破口大骂。
  “哦,”我说,“那是泽普莎。她接受了戈尔洛夫伯爵的邀请,到你们家水池底下去探险。”  
  《爱情与荣誉》第十八章(2)  
  “戈尔洛夫伯爵!是……什……?”我们的主人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温室的门口。那里,女士们拍打着他妻子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的手指,扇着她的脸。她显然是看见赤身裸体的戈尔洛夫之后就昏了过去。虽然她横躺在门槛上,我却认为她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上次看到她时,她也晕倒在了进门的那一刻,所以我认为她昏过去是常有的事情。伯爵本人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扬起眉毛说:“我说,她又来了,是不是?是什么引起的?”
  我很详细地讲述了戈尔洛夫在雪地上所做的一切。
  “你是说,没有穿一件衣服,只有一双靴子?”伯爵反问道。“哦,我的天!我的天!呵呵!你是说,全身赤裸裸的?呵呵呵。哎!简直是给我们这道宁静的色拉上添加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小配菜,可不是?”
  “说得太精彩了,伯爵。”
  “早上好,女士,”伯爵对比阿特丽斯说着,取下头上的帽子。那一刻,我觉得他比任何事后都更加可爱。
  “早上好,伯爵,”她说。“谢谢你把洗澡水烧得这么热。真是好极了。”
  “太好了,太好了!”他说。“现在,你说戈尔洛夫伯爵完全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哦,我正要说雪橇和挽具都修好了,至少在我们乡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有别的事我可以帮忙的吗?”
  “有一件事,”我说。“我得派一个信使到圣彼得堡去。你这儿有谁可以去吗?”
  “派谁去呢?谁去呢?。对了,嗯……我家厨师的儿子马骑得很好。他可以去!”
  “我要一点纸。”
  “太好了!太好了!”伯爵说着,快步朝屋子里走去,来到妻子跟前。他妻子动弹了一下,看见是他,叫了起来。“我最亲爱的!”他也回答了一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比阿特丽斯为了让我享受自己的隐私,也为了对倒在地上的伯爵夫人尽一个女性应有的职责,跟着伯爵去了。我走进了洗澡的小屋。戈尔洛夫这时完全赤裸着,也就是说他连那双靴子都脱下来了。他两脚分开站在一个云杉木做的滤栅上,两个农民在他上面的架子上歪着一只铁壶把水倒在他的头上。水洒在他的身上,把他手臂上、胸脯上、腿上的毛冲得连在了一起,也把他的头发冲成了一顶油光发亮的帽子。他的八字胡上滴着水,脸上挂着笑容;水通过滤栅冲到了地下的冰块上,升腾起一团水蒸汽,就像云一样把我们裹在里头。我坐在板凳上脱光衣服,走到滤栅上跟他站在一起。那几个农民也朝我身上倒水。
  戈尔洛夫朝架子上的一个家伙喊叫着,那个人扔下一块肥皂来。戈尔洛夫把自己涂成了一个雪人,那几个农民又用水把他浇成了原来的野人样。他把肥皂掰成两半,把其中的一半递给我,再用另一半往自己身上涂。“只有健康的人才洗澡,”我说。“看到你这么开心地洗澡真是太好了。”
  “这算不了什么!”他说。“真算不了什么!你看见那个地方了没有,热水融化了冰块?钻到里头去!那才算是货真价实的俄国澡!”
  我笑了。“那个梯子是夏天下到小溪里游泳用的吗?”
  “是的。不过你别转移话题。什么,太冒险了?你们美利坚人的骨头太脆了?”突然他跳入冰冷的水里,让水没过自己的头顶,过了一会儿才露出脸来。那几个农民又给他浇水。
  我二话没说也跳进了水里,戈尔洛夫不停地用俄语向农民们笑着,喊着,他们几个人假装热水用完了,我站在那里直打哆嗦,用德语威胁着他们,最后他们又开始给我们浇热水。
  戈尔洛夫和我打上最后一次肥皂,清洗完了,听到女士那边的门给推开了。一个嗓门大声地下命令:“注意!准备给我浇水!”是泽普莎。我们这边浇水的人把罐子塞到墙壁高处的一个洞里,那边女的接了过去。就在浇水的人把一罐罐从隔壁水房里传过来的热水递到女士那边时,戈尔洛夫和我用硕大的浴巾擦干身子。“肥皂!再来一点肥皂!”我们听到泽普莎在吆喝着。戈尔洛夫冲着我咧嘴一笑。
  我们正在穿比阿特丽斯放在澡堂衣柜里的干净制服,忽然听到泽普莎大惊小怪,好像有人在调戏她似的。“走开!”她喊道。“你够了没有?哦,老爷们,可怜可怜我泽普莎吧!” 戈尔洛夫和我相互皱了皱眉,我们最后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泽普莎是要给温室里的女士们逗乐,她们在那里都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哦,不要强奸我,别!”她尖声嚷嚷,好像一个女主角在表演一场狂欢闹剧。“我知道我个子小,又柔弱,在你们面前赤身裸体的,别强奸我,别……!”
  将男女浴室隔开的那道墙跟外面的墙壁一样厚实,温室里的女士们当然也清楚。可是我们仍然能听到女士们喘息和窃笑的声音传出来。与此同时,泽普莎继续叫嚷着。“走吧,”我对戈尔洛夫说,“咱们出去,证明自己的清白。然后,再把那个家伙扔到水池里去!”
  “等等,”他说着,扣上衬衣上的扣子。“我这样还不够体面。”
  “体面?”我说。“体面?”我正要嘲笑他,泽普莎的叫喊声夺走了我所有的兴致。
  “别,别两个一起来!要干就干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可以对付很多男人!比阿特丽斯才乐意呢!干比阿特丽斯,别干我!”  
  《爱情与荣誉》第十八章(3)  
  我一下自呆在了那里,每次听到泽普莎喊比阿特丽斯的名字就心疼。我恨不得冲到女士浴室那边去亲手揍她一顿。可是我犹豫了,担心公开袒护比阿特丽斯会让她在众人眼里留下不好的印象。我仍然在犹豫,为泽普莎持续的叫喊声而心痛。忽然,我听到女士浴室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叫喊声戛然而止。
  然后一个声音——比阿特丽斯的声音——从墙壁那边传了过来。“你听我说!”她怒不可遏地对泽普莎说。此时的泽普莎一定是惊呆了,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你再喊我的名字,我非把你这小妮子的黑心脏掏出来吃了不可!”
  一阵沉默,两人一定是四目相对;女浴室那边的门又砰地一响。过了一会儿,有人敲我们这边的门。我走了出去,面对着比阿特丽斯。“把你们的制服递过来,我拿去洗,”她说。我看着比阿特丽斯的那一刻似乎感到温室里所有的女士都在拿眼睛注视着我。我想跟她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戈尔洛夫走到我的身边,手里抱着一堆脏衣服。比阿特丽斯伸手来拿,可是我抢了过来。
  “不,你就别拿我的脏衣服了,”我说。
  “我的也别拿去,”戈尔洛夫说。他的声音很大,站在台阶上的女士们都听得见。
  “别傻了!”她笑着说。“你以为我拿脏衣服难为情吗?”她从我手里夺过衣服,我像个孩子似的顺从了。她瞥了一眼戈尔洛夫,又瞥了我一眼,径直朝厨房走去,一副很自豪的神情。
  我用别连契科夫伯爵给我的纸写了一封信:
  在别连契科庄园以南,约尔科娃庄园以北遭到哥萨克人的袭击。所有
  的妇女都安然无恙。车夫死了。丢失了两匹马。今天回圣彼得堡。
  从卡斯科夫路进城。
  塞尔科克
  我问戈尔洛夫哪条路进城最隐蔽,他就说了这条路;我觉得在离北部首都只有一天路程的地方就碰到了哥萨克人毫不含糊的威胁,因此找一条安静的路回去是明智的做法。我封好了信,信封上收信人是米特斯基亲王和/或杜布瓦侯爵。我给别连契科夫派去送信的那个农民嘱咐了几句,让他要小心、要快。
  别连契科夫自己不肯接受任何补偿。戈尔洛夫睡过的那床被褥我叫人烧掉或者埋了。他也不肯要我们赔。这位乡村伯爵只是问我们的费用是皇室出,还是我们自己掏腰包。我告诉他费用由我的顾主出,又拿出自己的钱包。他什么也不肯要。然后他坚持要给我们一个仆人,充当我们的车夫。
  于是,我们的马队添加了别连契科夫送的两匹马,挽具修好了,雪橇也给上了漆,那个哥萨克人给绑得结结实实的放在车顶上,戈尔洛夫和我上了马鞍,我们又离开了别连契科庄园,返回圣彼得堡。  
  《爱情与荣誉》第十九章(1)  
  “走哪条路?”我问戈尔洛夫.
  “我不知道,你来选吧。”
  “我来选?这不是在我的国家,对不?”
  “别着急!这两条路总有一条是对的。离圣彼得堡这么近,条条道路通那里。”
  “就没有哪一条通往别的地方?见鬼!我真受不了!”在回圣彼得堡的半路上,天下起了雨。开始的时候是冻雨,后来成了雨水,下了很久,淋得我们浑身湿透;再后来又是冻雨,砸在人身上很疼。我们骑着马,很热,衣服里头湿漉漉的。戈尔洛夫给了我一顶熊皮帽子戴在头上,只露出脸,脸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似的。现在我们停在一个丁字路口,离城市中心要么只有五分钟,要么得走五天,这我说不准,显然谁也说不准。我们向仆役问路,他手里握着雪橇的缰绳,只是耸了耸肩。我们这时已经离开了进城的大道,根据戈尔洛夫的建议走一条隐蔽的路来到了这里。我跟在戈尔洛夫后面骑了一个小时,结果发现他以为是跟着我走的。“我们上次跟佩奥特里在一起时,就是先从这里进城的!”我冲他喊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当时你跟我在一起。”
  “这不是我土生土长的城市!”
  “当时天是黑的。”
  “再等几分钟天又黑了!天黑了你还熟悉一些吗?”
  戈尔洛夫打了个呵欠。“随便你走哪条路。”
  “随便我?为什么要我来选择?”
  “你以为我愿意承担迷路的责任吗?我们这里有五个全俄罗斯最高贵的女人。这一切是你安排的。你来选择。”
  我盲目地踢了马一脚,来到其中的一条路上,正要往前走,迎面一个人骑着马跑了过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跟他打招呼,他就勒住马,伸长脖子,打了个转,然后快步跑过去了,喊了一句戈尔洛夫和我都没听懂的什么话。从他的衣着来看,这个古怪的家伙显然不是哥萨克,而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仆人。我们继续前进。
  我们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块空阔地带,周围有一些破烂的房屋。“啊,选得好!你——” 戈尔洛夫刚开口就止住了。在这些破木屋的前面站着许多人,都是有家有口的——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一个男子牵着两个抓着他裤腿的孩子,还有几对夫妇和零星的人等,他们都望着我们从他们面前经过。我看了看戈尔洛夫;他皱着眉头,摇摇头,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们来到一座桥的前面,下面是一条流经圣彼得堡的运河。桥的这边没有人,但是在对面却聚集着好几百人,朝我们指指点点的,无声地观望着。等我们过了桥,人群就发出一阵阵的声浪:“万岁!万岁!”我们停了下来;不停下来就得从他们身上碾过去。他们挤得很紧,马儿有点害怕,直尥蹶子。人群形成一个圆圈把我们围在中央。开始我还担心雪橇里面女士们的安全,但是人群自动地与雪橇保持一定的距离,在附近转动着,喊叫着。
  然后我们看见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路边,米特斯基亲王已经下来了,后面跟着杜布瓦侯爵。
  我们这边的雪橇门开了,女士们纷纷下车,几位父亲冲到女儿跟前:米特斯基亲王冲向娜塔莎,杜布瓦侯爵冲向夏洛特。娜塔莎先抬头望着天空,划了一个十字,然后把手递给她父亲,满面笑容地坐了下来。她父亲吻着她的手。夏洛特则是立刻钻到了她父亲的怀里,她父亲把她搂在胸前,亲吻着她的脸颊——她乜斜着眼,皱着鼻子。
  戈尔洛夫和我下了马步行——实际上是一路趔趄着。我们一则坐在马鞍上累了,二则对眼前这一幕感到万分惊讶。我们走向雇用我们俩来保护他们女儿的这几个人。
  “先生们!先生们!”米特斯基喊着,双手握住我的手,然后又紧紧抓住戈尔洛夫的手,使劲摇着,接着又是我的手,再后来又是戈尔洛夫的手。旁观的人对这一切感到很开心,几位面容威严的绅士也是如此,他们站在人群的边缘,微笑着。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马车,里头走出来另外一些尊贵的绅士,他们冲过来侍侯其他几位女士。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有三位——而不是一位——来自宫廷的绅士向她问寒问暖。她一边回答他们的问题,一边打开吊在手腕上的扇子,在雪地上扇着。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还有泽普莎,都有衣衫笔挺,戴着皇室礼帽的男士来迎接她们回家。
  第三辆马车哐啷哐啷地驶了过来,车夫勒住四匹喷着气的马匹,停住了。从马车里跳下来谢特菲尔德勋爵和一个高个头、身材很单薄的男子。这个人我见过一次面,叫蒙特罗斯。这两位绅士很费力地穿过人群,来到安妮跟前。
  杜布瓦侯爵站在我的身边;我把脑袋凑近他,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要秘密地进城的。”
  他扬起眉毛,笑了,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仿佛我们俩共有一个秘密似的——而实际上我们俩确实有一个秘密。“派一个先锋在前头报告你们到达的消息,这样你就等于告诉了所有的人!”
  “什么先锋!那个送信的?我是叫他向你们报告我们的路径!秘密地报告!我原来打算不显山不露水地进城的!”
  “上尉,你就别在我面前装无知了。你利用那个送信的人来获取荣誉,现在如愿以偿了。我们俩都值得祝贺,”杜布瓦说着,脸上带有会心的笑容,仿佛他要表示他不仅预见到了我们这次旅行的一切,而且这一切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爱情与荣誉》第十九章(2)  
  看到他这副神情以及他对我的指责我很生气,扭头看了看戈尔洛夫,他扬起眉毛,脸颊因吸气而下陷,露出嘲弄的神情,仿佛他对眼前的事情早就料到了,如今不知该是吐唾沫,还是打瞌睡。以前遇到惊奇的事情他总是这样的神色。这时米特斯基拉着每一个女士的手,包括比阿特丽斯。他拍了拍泽普莎的脑袋。“哦,亲爱的小姐们,亲爱的小姐们,”他用法语说。“我听到你们安然无恙的消息真是太高兴了!我含着眼泪读了你的信,告诉你,我真的是含着眼泪!”他不是冲我而是冲他女儿说的。
  “你写了信?”我问娜塔莎。“什么时候?”
  “当然是在别连契科庄园里!”她说。“就在你派人送信的时候!我飞快地给我父亲写了一封信,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发生的……的哪一件事?”
  “那场战斗!车夫!损坏了的雪橇!所有被你杀死的哥萨克人!那个骑在马上被你砍了脑袋的家伙!”她说“所有的”仿佛有上百个似的。我猜测不出在她看来死在那条河上的人究竟有多少。
  听到娜塔莎那么大声的一番话,大家都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她父亲激动地举起双手。“‘一个俘虏!’你信中说。‘一个俘虏!’”
  公主举起一只手臂,她的手和手指像是一条鞭子,鞭梢突然指向雪橇顶部。车夫的跟班看到她的手势,傻笑着——我这时发现了以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细节,他长着满嘴的绿色牙齿——在车夫座位上站了起来,抓住那个哥萨克人的肩膀,把他举了起来。人群为他的勇气感到惊讶,断断续续地议论了一会儿,然后大声笑起来,喊叫着,朝那个哥萨克人冻得发青的脸愤怒地嚷叫着。为了防止他冻僵我当时叫人把他的两只手臂交叉跟身体绑在一起,这样他的双手可以动弹,而双脚膝盖以下没有捆住,这样他的双脚可以活动,血液可以流通。此刻我以为他的身体会因为反抗或者恐惧而抽搐一下;可是他没有这样,而是一动不动地悬挂在仆役的手上。
  我明白了人群为什么要冒着严寒来欢迎我们,那是因为我们给大家带来了流血和死亡的讯息,而这个消息就像一只空玉米袋子扔在路上让人践踏,没有丝毫的血腥味。
  我转过身来看见谢特菲尔德勋爵已经走到了女儿的跟前,父女俩见面时很拘礼,尽管内心是同样的激动。他们俩保持着很近的、可以说是相互尊敬的距离站着,她的手伸向父亲,她父亲拍了拍她的手指以示安慰。我在一旁观看时都楞住了;谢特菲尔德回头瞥了一眼蒙特罗斯,仿佛他欢迎女儿,却让女儿怠慢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人物;他从安妮的跟前走了过去,蒙特罗斯迎上前来,把手搁在她的肩膀上,用嘴唇亲了亲她的前额。他跟在安妮的身边走着,用一只手挽着她的腰,把她引领到马车跟前,安妮顺从地跟着他,仿佛她真的需要蒙特罗斯的保护。她只是回头看了我一次,那眼神里有渴望和懊悔,随后他们俩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我扭过头来寻找比阿特丽斯,发现她仍然站在敞开的雪橇门边。她看到了我望着安妮的情形。现在我极力想用眼神对她说点什么,可是她把头扭到了一边,忙着收拾贵族小姐们扔在车板上的帽子和披巾。
  一个宫廷官员反复用俄语喊叫着两个词。周围的人也跟着喊叫。“女皇的骑士!女皇的骑士!【原文为俄语。――译注】”
  “戈尔洛夫!”我大声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转过脸来,还是那副冷漠的表情,只是眼睛眨巴了一下。“女皇的骑士,”他说。
  我从一张羽绒床上惊醒过来,有人轻轻地用指关节叩击着乌木房门。“谁呀?”我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很清醒,虽然我刚才睡得很死。看样子不起床是不体面的了。
  门推开了一英寸宽的一条缝,一个花白头发的英国男仆——他低着头所以我只看得见他的头发——说:“先生,八点了。您的早餐放在客厅里了。”
  “呵,好的。谢谢。”
  “要我给您打开百叶窗吗?”
  “好的。”
  他无声地走过房间的木地板,拉开两边分的窗帘,推开百叶窗,让阳光照射了进来。我眯起眼瞧着窗外,看着寒冷的蓝色天空。男仆又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站住了,仍然低着头,说:“先生,我想,米特斯基亲王九点钟要跟您会面。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了。就这些。”
  我走到跟我那间卧室毗邻的客厅,戈尔洛夫已经坐在了桌子旁。显然这顿早饭是我们俩共享了。他拿着一个溏心蛋,敲着蛋壳的一端,笑着抬起头来。“呵,我知道了,你这次喝酒后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他说。昨天晚上米特斯基亲王在舞厅里为我们举行了庆祝宴会,我一口烈酒都没喝,戈尔洛夫则和往常一样喝了一夸脱的伏特加;每次宴会后的第二天早晨,他的心情总是比我好,这也是让他感到自豪的事情。
  “亲王只是给你几个仆人,还是连房子都给了你?”我说。一个女仆刚刚给戈尔洛夫送来一盘削了皮的苹果,我从敞开的门里看见另一个女仆走进他的房间去给他刷制服的上衣。这时,一个男仆拿着擦得锃亮的靴子送给他。戈尔洛夫二话没说,接过来就套在羊毛袜子上,然后对我说:“一个伟人的重要特征就是善于使用他手下的士兵。”  
  《爱情与荣誉》第十九章(3)  
  “是的,我知道。”我坐在那里,从一个女仆手里接过一块热乎乎的糖蜜面包。女仆出去后,我往面包上涂黄油。戈尔洛夫把面包切成薄片,塞进打开了一个洞的蛋壳里头,蘸上蛋黄。
  “你的胃口真好,”我说。
  “我的胃口一直很好!”
  “你在路上是怎样得病的,有什么线索没有?”我尽量装着随意的样子问他。
  他把另一个褐黄色的士兵埋进他那坟墓一般的嘴里,舔了舔手指,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很认真地思考。我想是樱桃引起的。”
  “樱桃?什么樱桃?”
  “安托瓦内特——就是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有樱桃。是从法国带来的。涂着巧克力。她给了我一些——偷偷地,因为她没有那么多分给大伙儿吃。”
  “我明白了。”
  “糖果是败胃口的。我可以肯定是那几个樱桃。当然,也可能是白兰地,那白兰地不合我的胃口——白兰地很少合我的胃口——你注意到了吧,昨儿晚上我一口都没尝。”
  “是的,我知道你把自己的健康照顾得无微不至。”
  “嗨,我对这些东西很着迷。只有纯伏特加才对我的口味。再也不喝白兰地了!我发誓戒掉!呵……不过,只是吃了点小亏。”
  “很小的亏,”我说着,把一块餐巾塞在下巴下。“今天早上米特斯基亲王要见我们有什么事,你知道吗?”
  “我想是关于给我们报酬的问题。那个女仆告诉我谢特菲尔德勋爵要来。”
  我低下头去吃饭。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章(1)  
  米特斯基亲王坐在客厅内,椅子上垫着绣花丝绒座垫。前一天晚上他就是在这里为我们举行了庆功会。当时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烟草的浓雾,到处是喝酒的男人——那是一个男人的聚会——到处是大声的议论,更大声的欢笑,而最响亮的还得数干杯时的祝酒声。晚会结束的时候,壁炉后面堆着一堆玻璃碎片,在耐火砖上闪闪发光。在我们护送几位女士离开圣彼德堡之前,大家都绝口不提哥萨克人的活动,而哥萨克现在却成了大家议论的唯一话题。在我们离开圣彼得堡的几天里,政府宣布哥萨克人为叛军,决定进行镇压。几支军队正在朝南开拔。就在大臣们为尽早消灭哥萨克首领举杯祝酒时,人们得知军队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对这些人采取非正式的军事行动了。
  客厅现在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毯刷洗过了,烟灰缸擦干净了,壁炉掏空了。在其他场合一向很拘谨的米特斯基亲王在自己家里显得很自如。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慢慢地合上书本,站起身来,朝我们伸出手。“早上好,两位先生!看样子睡得很好!请坐,请坐!”
  我们坐了下来,米特斯基邀请我们尝一尝弗吉尼亚烟叶。烟叶装在一个巨大的锡罐里,是前一天晚上谢特菲尔德带来给晚会预备的。我谢绝了,但戈尔洛夫他想尝一尝。米特斯基接过戈尔洛夫递给他的烟斗,很节省地添上一点点那种珍贵的烟草。“谢特菲尔德勋爵随时都会来的,”他说着把烟斗还给戈尔洛夫,仿佛是要道歉烟草添得太少了,又仿佛是向他暗示更多的橙色金子已经在路上,就要来了。“哎,睡得很好,是吗?哦,我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是吗?瞧我的脑子都哪儿去了?”米特斯基高兴地自嘲着。“呵!谢特菲尔德可来了!”
  一辆马车在外面辘辘地驶到了门口——天这么早,路上的冰就开始融化了,结果车轮碾过冰雪压在了鹅卵石上。谢特菲尔德下了马车,把手套扔给惊慌的仆人;仆人还要拿他的帽子和大衣,有点忙不过来的样子。谢特菲尔德让仆人在门口笨手笨脚地忙乱着,自己走进客厅,说:“早上好,先生们,”然后坐到米特斯基旁边的椅子上,与戈尔洛夫和我面对面。
  米特斯基看到谢特菲尔德如此唐突的行动有点惊讶,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刚才的快乐情绪,说:“戈尔洛夫伯爵,塞尔科克上尉,杜布瓦侯爵让我转告你们,他很抱歉今天早上不能来参加我们的会面,因为他觉得他是你们在俄国的保人,别人可能会觉得他说话做事对你们有所偏袒,所以就由谢特菲尔德勋爵和我两个人来接待你们二位。我们忘记感谢你们为我们立下的功劳了吗?你们一次又一次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来保护我们的女儿。我们当然不会忘记的。我们一直都在感谢你们。现在我再次感谢你们。谢谢,二位先生。谢谢你们。”他分别冲我们俩笑了笑,又跟我们分别握手。谢特菲尔德连连点头,挥着手表示同意,他那神情好像是想让米特斯基继续感谢下去。
  不过,米特斯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感谢是一回事,先生们,你们已经得到了感谢。而感激则是另外一回事。感谢是很愉快的事情,但感谢买不了食品和衣服,买不了房屋,不过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的就是你们的,你们可以任意在我的家里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绝对没问题!因为你们为我挽救了一件比房屋珍贵得多的宝贝!”
  谢特菲尔德瞥了一眼米特斯基,我相信他并不是怀疑米特斯基对他女儿的高度重视,而是觉得他这个人在确定给我们报酬数额之前话说得太多。
  “不过,”米特斯基继续说。“给个人事务的车轴加润滑油的是感激,而不是感谢!”他对自己的这个比喻感到很得意。“是的,感激才能给车轴加润滑油!”
  谢特菲尔德可受不了了。“他想说的是,”他插了一句。“我们欠你们钱。他不想说的是,我们现在还不能支付这笔钱。”
  米特斯基的眼皮颤动了几下,但是他僵直地坐着,对谢特菲尔德的归纳没有进行反驳。我瞥了一眼戈尔洛夫,想看看他听明白了没有,我自己给弄得很茫然。可是戈尔洛夫的眼睛盯着墙角——那可不是什么好迹象。“那么……先生们,你们是想干什么呢?”我问。“你们是为我们的报酬讨价还价,还是准备晚一点再支付?抑或两者都有?”
  “都不是,”谢特菲尔德抢着回答。我望着他,可他的眼光游移了。
  “请别误会,请!”米特斯基笑了。“你们一定是误解了!我们是想告诉你们,在过去的几天里,你们勇敢的表现已经传到了女皇本人的耳朵里!她希望你们明天晚上进皇宫。我不想就这件事情做任何的猜测,一点也不想。我决不能猜测女皇的意图。但是并不是没有可能,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她本人想向你们做一点感谢的表示,甚至是感激。而我们,谢特菲尔德勋爵和我,只是不想……不想用我们微薄的感激来玷污那样一件荣耀的事情,这件荣耀的事情就是,女皇会用某种方式表达她的感激。”
  我还是茫然不解,朝他皱了皱眉,戈尔洛夫用他那嗡嗡的声音说道:“他们两个人的意思是害怕给我们付钱。”米特斯基和谢特菲尔德瞪着戈尔洛夫,而戈尔洛夫怒视着他们俩。“就是这么回事,”他继续说。“政府已经承认自己正面临来自哥萨克人的威胁,而碰巧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杀死了几个哥萨克人!现在谁也不知道女皇会如何赞许我们,等他们知道了,他们又害怕了,不敢表达自己的赞许。他们只能感谢我们,而不能感激我们!”戈尔洛夫看了看我。“如果他们的感激过于慷慨了,而女皇只是揪着我们的脸,夸我们是好孩子,那他们就办了一件傻事——甚至更糟,就像那些在军事问题上表达个人强烈愿望的人那样,那是危险的。如果他们太小气了,而女皇很大方……嗨!那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们在俄国拥有的一切财富都直接或间接地来自女皇。女皇如果知道他们在卢布问题上很吝啬,会不高兴的。她会的,对吧,绅士们!她会知道你们支付了多少钱!听人家说,叶卡捷琳娜什么都知道。”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章(2)  
  “戈尔洛夫伯爵,你——”米特斯基想插话。可是戈尔洛夫不让他说下去。“你明白了吗,斯威特?现在就是这么个局面。一切都是为了讨好女皇!债务是还清,还是欠着;礼物是送出去,还是收回来,是接受,还是退还。订好婚约,买卖女儿——”
  “你太过分了!”谢特菲尔德喊着,想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说得还不够!”戈尔洛夫不甘示弱地嚷道。瞧他那架势,如果谢特菲尔德胆敢站起来的话,毫无疑问他是要把他打翻在地的。那个英国人看到这副架势,坐在了位子上,可是他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光。
  “哦,我什么都明白了,”戈尔洛夫继续咆哮着。“我知道所有的游戏规则了。可以出卖任何人,任何东西,因为你们已经出卖了你们自己。什么也不说,哪怕你的女儿跟傻瓜订了亲,只要他富裕就成。什么也不说,即使牧师是个鸡奸犯也不管,因为他可能是女皇的男宠!即使你的妻子找野男人也不反对,因为反对是礼仪最忌讳的事情!那就是……”戈尔洛夫讲得太快,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的拳头在空中颤抖着,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他的怒火发泄出来之后才渐渐熄灭。他慢慢地放下了拳头,急促地、深深地呼吸着,又把眼睛注视着墙角。
  “嗨!亲爱的伯爵!我知道你误解了我们的意思!”米特斯基说着,笑得就像一个遇到风暴躲进山洞里、风暴过后钻出来迎接阳光的人。“如果我们表达感激之情有了稍许拖延而引起这样的不愉快,我们可以写一个书面的保证——”
  “只是不注明数目,”戈尔洛夫插了一句。
  米特斯基的犹豫完全证实了戈尔洛夫所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呵,这太油滑了,”谢特菲尔德说。“这完全忽视了事实。你们的一个重要责任——包括所有责任——就是保护我们的女儿,保护她们的贞洁。贞洁跟她们的生命一样重要。”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我的意思是,你几乎不应该期待我的感激,因为你诱惑我的女儿到你的卧房里,企图勾引她!”
  对谢特菲尔德的指责米特斯基跟我一样困惑不解。他猝然转过身来,目瞪口呆地面对着我,脸上顿时变得通红。戈尔洛夫扭过头来,眯着眼看我。我正要极力否认,但沉住了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卧房。在别连契科庄园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在厨房的壁炉旁边。第二个晚上我在戈尔洛夫的房间里照料他,他喝了不好的白兰地,肠子有毛病。”
  “那么就是在厨房里!你把她拉到那里,向她求爱!”
  像刚才一样我还是先想了一下再开口。“谢特菲尔德勋爵,你在引我上钩。你自己根本不相信你指控我的这件事,要不你就是害怕了,所以才想让我证实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我可不上这个当。这既侮辱了你女儿,也侮辱了我。”
  “你否认她到厨房去了?”他声音很大,极力要装出严厉的样子,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软了下来。我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我什么也不否认。不管你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没有人会说你这番威胁的话的是事实。如果你询问过安妮本人,她是不会说我和她有什么不光彩的勾当的。”我和他四目相对。我先笑了,他的目光游移开去。“米特斯基亲王。你对这一切也很苦恼。请你把你的女儿叫到这里来,面对着我们大家好吗?”
  米特斯基举起他身边桌上的一个银铃,摇了摇,吩咐前来听命的仆人马上把他女儿叫来。娜塔莎径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低着头,手里牵着女主人裙子过长的下摆。“什么事?什么事这么紧急?”娜塔莎连珠炮似的说。“爸爸,我得把这个做完!我听说裁缝要来,我知道我得把我的衣服全都改做!做得都不对!新的……”
  “娜塔莎!娜塔莎!请!”米特斯基打断她的话。“我们……我们想要……关于你们的旅行,你们最近……”
  “那又怎么啦?”她面容明朗,话语急促;她父亲脸色阴沉,说话迟疑。
  “嗨,我们……呵……”米特斯基朝我皱了皱眉。
  “米特斯基公主,”我说。“如果你能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那就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很乐意,上尉。只是把问题提得简单一点。”她格格地笑着,然后转身抢白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我不管到哪儿你都这么跟着,真烦人!你可以把那个——把裙摆放下来!反正我是要剪掉的,你这个笨鸟!”她又转身面对着大家,笑了。比阿特丽斯放下了裙摆,朝后退了几步,低下头。
  “公主,”我说,“请你告诉我们,自从雪橇离开你们家的前门,一直到回来,有没有任何人做过什么事情,对你说过什么话,或者你听到别人说起的什么话,威胁到你的贞洁或者名声?”
  “没有,太可惜了!我当时很失望!”
  “娜塔莎!”米特斯基喊道,他说话时装作很羞愧的样子,但那口气听起来反倒是一种解脱,而不是在叱责女儿。
  “嗨,那当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希望的旅行!”她又连珠炮似的说着。“你雇用的这几个人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她把最后三个词语咬得很重,还一边用扇子拍打戈尔洛夫的大背头,然后又说:“瞧!我的扇子!他头上搽了油!哦,男人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章(3)  
  “娜塔莎!”米特斯基又叫道,这次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有些羞愧。
  戈尔洛夫瞅了她一眼,她格格地笑着。“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她说。
  “我想这是我们唯一的问题,”我说着,看了看谢特菲尔德和米特斯基。“公主,我们就不再麻烦你了。呵,请再等一等。还有一件事我想说一说。”公主止住脚步,跟在后面的比阿特丽斯也停了下来。“米特斯基亲王,还有一件事情应该让你知道。”
  “说吧。”
  “保护你们女儿的不只是戈尔洛夫和我两个人。比阿特丽斯也保护了她们。她不只是保护了她们的衣服和名誉不受损害。”我眼角的余光看到比阿特丽斯举起一只手,放在嘴上,我生怕说错了话,又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她还救了我和戈尔洛夫的命,因为她骑在马背上,迷惑了哥萨克人,为我们赢得了优势。她还独自骑着马冲向那个俘虏。”我抬头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比阿特丽斯和米特斯基公主,然后又继续说:“你女儿的信中没有提到她。所以我现在就告诉你。”
  米特斯基端坐不动,面色冷漠。
  “斯威特,你违反了规则!”戈尔洛夫站了起来,声音低沉地说。“你不明白有一条规则吗?在我们见到女皇之前他们不肯给我们付钱。而仆人是不能表现自己的勇敢的。这就是他们所知道的本质规律。你明白了吗?”
  我跟着他站了起来,对两位女士鞠躬。
  “先生们,不必有任何的敌对情绪!”米特斯基请求道。他跳了起来,硬拉着我们的手,还笑了笑。“咱们之间可不要有什么误会。咱们可以相互尊敬,对吗?”
  “那是当然喽,”谢特菲尔德赶忙说。
  “两位先生,请……等等!我派人去叫一个专业的裁缝来给你们每人量制一套俄国式的制服,让你们穿着去参加女皇的宴会。”
  戈尔洛夫和我对视了一下。“如果你们一定要做的话,”戈尔洛夫说。“我们就待在这里等她量完——只要是裁缝,不是做棺材的就成!哈!”
  米特斯基也笑了。我们正要动身离开客厅,谢特菲尔德说:“上尉,顺便告诉你。就在你们动身之前的那个晚上一个美利坚人被发现死在‘白雁’客栈附近。你不了解这个人,对吧?”
  “一个美利坚人?我——”
  “一个海员。事实上,他就是搭乘‘征服’号轮船来的。”
  “在‘白雁’客栈附近?这不是很异常吗?他是怎么死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看样子是喝多了酒,然后昏倒在雪地里。第二天发现他的时候,他被狼咬过了。”
  “这太惨了,”我说。“很……很惨。”
  “是的,很惨,”谢特菲尔德说。
  我来了个向后转,离开了客厅,戈尔洛夫跟在我的后面。在外面的走廊里刚走了几步,戈尔洛夫喊我:“斯威特!咱们的房间在这边。”
  “什么?哦,对了……”我说。我盲目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双手冰冷。
  戈尔洛夫停了下来,压低了嗓门。“你认识那个海员。”
  “我——”我想否认,尽管他是我的朋友,可是我的不自在已经挂在了脸上。谢特菲尔德很高明地引我上了当;他那些关于安妮的指控完全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使我放松了警觉,我意识到,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业余选手,在跟一位大师进行较量。第一次跟谢特菲尔德和蒙特罗斯谈话之后我还洋洋得意。可是当时隐晦不清的事情,现在都昭然若揭了。
  我得把这件事清理出一个头绪出来。戈尔洛夫站在我的前面,目光炯炯。我能告诉他什么呢?正在这时有人插话了。
  “对不起,二位先生,”一个商人模样的妇女从走廊的一间凹室里走了过来。显然她刚才坐在那间凹室里等待我们打这儿经过。“请跟我去量制衣服。”
  “等一等,女人!”戈尔洛夫脱口而出。“在这个屋子里重要的人物不只是亲王和勋爵!我们俩也挺重要的,你可不要催我们!”
  “不催。那我可就做不完你们的衣服了。如果你们想让裤子的缝口敞开着进皇宫,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她转过身去,脊梁骨直挺挺的像一枚针,走到那间凹室里,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
  “来吧。我们准备好了,”我说着,走到凹室的门口。
  她只是扭动了一下脖子,看着戈尔洛夫。“你呢,先生?你准备好了吗?”
  戈尔洛夫把我推到一边,面对面地直视着那个女人。“准备好了?准备好了?对,我准备好了!”
  “哦,好极了,”她说着,伸手取来针线包,站了起来。她的法语跟她的身段差不多:并不标准,有的地方过于夸张,有的地方则嫌不足,不过很有力量,有魄力。她看上去三十来岁,头顶正中央盖着一顶平顶的草帽。从这顶碟子一样的帽子后面垂下宽宽的飘带,前面则是一块纱巾——是为了好看,而不是为了遮住脸,因为她的脸完全露在外面。我开始的时候以为她并不漂亮。
  她在门口从我们俩身边走过时,根本不去看戈尔洛夫故意让她难堪的眼光,而是沿着走廊来到一个明亮而很有女人味的起居室。这是专门供她使用的,花缎的窗帘拉了起来,阳光倾泻而入。她从针线包里拿出剪刀、手套和一卷布条。她把这些东西随手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摘下帽子,挂在一张翼状垫背扶手椅的角落。她把剪刀挂在脖子旁边一个结实的圈环上,这个圈环套着一股缠在发夹上的线;接着她戴上手套,手套是线织的,很旧,手指都脱落了,左手的手套后面缝着一个插针用的小棉垫。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她转过身来,把手放在髋部,说:“哎,二位先生?你们的上衣脱不脱?”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章(4)  
  我们不由自主地迅速行动起来,把上衣搭在这间装饰华丽的屋子一角另一张椅子的靠背上。女裁缝从我开始——完全把戈尔洛夫撂在一边,他叉着双手,用脚尖轻敲着地板,一边看着一边大声地叹息。她首先把布条的一端准确地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左手指捏着布条朝下,右手从针垫里拿起一枚针把布条别在我的衬衣上。接着又打开一卷布条按在我的另一个肩膀上,用剪刀精确地剪断。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她小心谨慎而又手脚麻利地用针别住布条的一端,剪断另一端。过了一会儿我全身上下所有的身围和角度都拖着布条。就这样捆绑好了之后,她去料理戈尔洛夫,把我弃置在一旁。我就像一条触了礁的破帆船,那些布条就是我的帆。
  我在以这副尊荣在屋子里转悠,偶然看见墙上有一幅意大利油画,随即便听到从油画那边传来的隔壁房间的喊叫声。不是在吵架;只有一个声音——娜塔莎·米特斯基的声音——震颤着墙上的镶板。她好像是在抱怨衣服;我隐约听到布料、花边什么的。不过我可以肯定她的火是冲比阿特丽斯发的,我还知道是我刚才在主子面前夸奖仆人引起的妒忌。
  “哎哟!”戈尔洛夫大叫起来。女裁缝只管继续别着布条,剪着布条。
  我假装对这幅意大利油画有浓厚的兴趣,把头凑到墙边。但是我这间房子里的嘈杂声太大,听不清隔壁房间里说的是什么。“我的天啦,女人!”戈尔洛夫嚷叫着,发火了。“你那些针把我的人都弄歪了!再扎我一次,我可……”
  女裁缝慢慢地站起来,和他面对着面,你看我,我看你。她极其小心地剪掉刚才别在他身上、量了腰围的一根带子,用大拇指把剪断的那一端按在他的屁股上。她从针垫里取出一枚针,举到他们俩的脸之间,这样他可以看到她的手指上捏着那枚闪闪发光的小针,然后——她又看了戈尔洛夫一眼——把针扎进了他的屁股。
  他没有喊出声来,也没有明显的动作,只是把牙关咬得更紧,扬起眉毛,然后紧皱着。女裁缝的眉毛比他扬得更高,她把头歪到一边,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后才拔出针,别在他的裤子上。最后她很潇洒地去干她的活。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戈尔洛夫的呼吸声和女裁缝剪布条的声音。我清楚地听到隔壁房间里的说话声:“你干吗一言不发地坐着?那当然喽!婚礼的衣服不关你什么事,对吧?”
  女裁缝最后一次给戈尔洛夫量了身体,剪断布条,取下别针,麻利但井井有条地卷起一根根布条。然后她又开始折腾我,最后给我们量脖子,把我们俩的两卷布条和其他的工具一起扔到针线包里。她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头顶正中央,走了出门。
  她正要走出正门时,戈尔洛夫喊道:“哎,你能够……你认为……你做的衣服我们穿起来合身吗?”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做的衣服只跟我量过的身体合身。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要做你们身上的那种衣服不是什么难事。再见了,先生,还有你,先生。”她也朝我点了点头,走了。
  我们俩穿上原来的衣服,戈尔洛夫一言不发,似乎忘记了有我在他身边。
  “……再来几条围巾!”我们迈进走廊时听到了嚷嚷声。“胸衣还要再紧一点!”我们转过头去,刚好看见比阿特丽斯从女客厅里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堆衣服。她瞥了我们一眼,连忙把眼睛躲开。她身边的门砰地开了,娜塔莎尖叫着:“快点!我不——”
  声音戛然而止;娜塔莎一定是发现了我们,她为了躲避这种尴尬的场面,砰地把门关上了。比阿特丽斯站在走廊外面,脸涨得通红;她抬头又看了我一眼,凝视了片刻,然后走了。
  戈尔洛夫和我回到我们的房间,收拾好了东西,坐着米特斯基亲王派的一辆四轮马车回到了“白雁”客栈。在回去的路上戈尔洛夫没有问起那个搭“征服”号轮船来的海员以及他是如何死的,他一路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三部分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一章(1)  
  我们回到“白雁”客栈后,给那里的气氛带来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变化。我们用餐时,客栈大厅里那些伙计们不再和我们嘻嘻哈哈,不再要我们把面包扔给他们,不再把奶酪抛给我们,也不再像前不久那样和我们称兄道弟。只要我们一露面,他们就会变得比较安静,仿佛我们突然成了要人,他们不能再来随便打搅我们一样。
  客栈老板也突然变得殷勤起来,因为我们的缘故而感到自己身价倍增。我们离开时,我的房间一直没有租出去,但戈尔洛夫的房间租给了一位芬兰钟表匠,而且这位钟表匠准备住上两个礼拜。客栈老板向那位钟表匠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但这位芬兰人提出了抗议,说他已经预付了房钱,要的就是戈尔洛夫住的那间最好的房间,因此他坚决拒绝换房。面对这样的情况,客栈老板动用了自己客栈酒吧间里的酒吧招待,并从街道另一头请来了铁匠,把钟表匠扔到了街上,接着飞出来的是他的行李,外加他的帐单――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硬通货币。我们并不知道这位芬兰人受到的待遇,后来还是季孔告诉我们的,而这时钟表匠已经另外找到了一家客栈。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们认为最好对它听之任之。也许得到女皇的召见也已经让我们变得神气活现起来。
  最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季孔看到我们回来后的反应。他欣喜若狂,可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兴奋,我们却不得而知。他在我们身旁蹑手蹑脚地走动,无论对我们说什么都要先斟字酌句,无论做什么都显然要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仿佛有一只非常轻盈的蝴蝶在他的眼前展开了翅膀,而他不敢惊动它,唯恐它会突然飞走。
  戈尔洛夫沉着脸。他对米特斯基和谢特菲尔德大发脾气的那一幕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想更多地知道他从未提起过的他的过去,因为他的怒火似乎源于他昔日的痛苦。不过,我绝对不会逼他告诉我,而且我很快忘记了那一幕,因为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谜团中。
  在世界的另一边,我的家乡正要成为一个国家,正在通过武力来获得自由。但是我所在的这个国家却有一种能力,可以用鲜血为我故乡的奋斗写下最终的结果。我离这种能力非常近,近到了伸手可及的地步,然而我又离我的家乡太远,远到了我无法为她尽力、她也无法助我一臂之力的地步。
  我现在可以回到我住过的房间,好好思考一下我独自取得的进展。我开始渐渐意识到我把事情搞乱到了什么份上,以及我所处的危险。谢特菲尔德和蒙特罗斯正在查找美利坚在俄国的奸细。已经被杀死的那位水手马什直接从船上来“白雁”客栈找我;如果说他们在那之前对我的身份还不能完全肯定的话,那么我对谢特菲尔德精心设计的圈套所作出的反应已经打消了他们的任何怀疑。
  但是马什没有喝醉酒。他们杀了他。凶手不是谢特菲尔德,因为他不会动刀子,但是蒙特罗斯绝对会。
  第二天先是阳光灿烂,然后便从西北方向刮来了一场暴风雪,吹得雪花像一团团棉花般在大街小巷里飞舞。我从房间里久久地凝视着外面的大雪,最后重新躺到床上睡着了。
  我被重重的敲门声惊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太阳又挂在了天上,不过已经快要落山了。我迷迷糊糊地大声叫道,“是谁呀?”回答我的又是一阵重重的敲门声,仿佛门外的人不是在用手敲,而是在用脚踢。
  我打开门,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包装盒,然后才看到下面摇摇晃晃的季孔。他又是匆忙又是小心地走进屋,我接过那些包装盒,将它们放到床上。他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墙,望着我。
  最大的一个盒子呈正方形,用牛皮纸包着,上面还系着细绳。我解开绳结,撕开包装纸,看到里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看着我即将打开盒子,季孔屏住了呼吸。我打开盒盖,看到了让那孩子瞠目结舌的东西。我看到了一件雪白的上衣,中央钉着金黄的钮扣,肩膀上有鲜红的肩章,高高的紧口衣领,中间搭扣的两边是珐琅质的黑色老鹰纹章。这是骑兵的制服,是俄国骑兵的制服。
  另外几个盒子里装着其他行头:一个盒子里装着裤子(也是那种刺眼的白色,裤筒上有着鲜红的条纹),第二个盒子里装着腰带和肩带,第三个里面装着新的亚麻衬衣,然后是手套、斗篷(蓝色,上面有鲜红的条纹)、一顶高高的皮帽,最后一个盒子里装着靴子――比我自己的靴子还要考究,像镜子一样能照见人,但却有点不大合脚。
  我回头看了看季孔,注意到他两眼发亮。“戈尔洛夫的是不是和我的一样?”他点点头。我都以为他可能永远不会再开口说话了。“你去告诉他,我马上就洗脸、换衣服,尽快去他房间见他。”季孔立刻跑了出去。
  换上军装是一个能让人热血沸腾的经历,那感觉就像一个人爬上旗杆变成了旗帜,在风中飘扬或者任凭风吹雨打,被人衡量,被人称赞,被人敬仰,或者被人踩在泥浆中。这不是我故乡的标志;我的故乡还没有自己的旗帜或军装,但上帝会保有她拥有一切,而且不管那军装是什么样子,我都愿意将它穿在身上。不过,当我把那些带着俄国色彩的制服穿到身上时,我依然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骄傲――不是为那些色彩感到骄傲,而是为这身制服如此精致,为我将穿着这身制服上战场而感到骄傲。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一章(2)  
  我把这身行头全部穿戴整齐后――也就是说连斗篷也罩在身上后,沿着过道来到了戈尔洛夫的房间,看到他和我一样神气。季孔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面镜子,而戈尔洛夫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子前面。镜子斜靠着壁炉架,戈尔洛夫正背对着我。季孔站在床旁,像刚才一样瞪大了眼睛。
  “戈尔洛夫!我觉得我们俩的靴子好像搞错了。我的靴子又宽又小,而且我看到你的靴子好像有点挤脚。和我换一下好吗?”
  戈尔洛夫没有吭声。我往前走了几步,想看看自己在镜子中的形象,但戈尔洛夫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回头看了一眼季孔,他像戈尔洛夫一样一动不动。这样尴尬了片刻之后,我看了一下表,说,“我看米特斯基或什么人大概会给我们派辆马车过来。”
  “不会,”戈尔洛夫说,“佩奥特里。季孔,去叫一下佩奥特里,让他送我们去皇宫。”
  戈尔洛夫终于从镜子前转过了身。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最后停在了他那蓬乱的胡子上,闪闪发亮。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二章(1)  
  当佩奥特里驾着他那四匹马拉着的马车来到“白雁”客栈的台阶前时,他起初没有认出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戈尔洛夫和我,因为我们披着斗篷,穿着新军装。他东张西望地寻找着我们,当他的眼睛从我们身上扫过,然后再回到我们身上时,他嘴里叼着的烟斗掉到了他的膝上。
  我和戈尔洛夫上了马车。佩奥特里转过身来,冲着我咧嘴一笑,举起了烟斗。我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但心里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佩奥特里从来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不过,就在他将目光重新转到马匹身上,赶着马车向前走时,我闻到了一缕烟草的香味。“烟草?弗吉尼亚烟草?”
  “对!”
  “买的?”我以为他在告诉我,他已经另有路子搞到顶尖级的弗吉尼亚烟草了。
  “不!”他又转过身来冲着我咧嘴一笑。“是你的!【这段对话从原文为俄语。――译注】”
  我的?我随即意识到,佩奥特里只当着我的面抽烟,好像这是给我的容幸。我很感动,甚至有一点感到不好意思;我很想谢谢他的这番良苦用心,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这是第一次完全用俄语与人交谈。
  我和戈尔洛夫坐在马车里,向前疾驰。我发现他心情很好。他用鼻孔猛吸了一大口气,撅起嘴唇,冲着我一笑,两眼发亮地对我说道,“瞧我们俩,去和全俄罗斯的女皇共进晚餐!”
  “祝贺你,我的朋友。”
  “也祝贺你!”
  “戈尔洛夫,我们会在那里碰到什么?”
  “碰到什么?”
  “有人在惦记着我们。这身军装太漂亮了。”
  “任何衣服在女皇面前都算不了什么。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的双轮马车越过冰冻着的小河和运河上面的一座座桥梁,驶进了越来越宽的大街。我们沿着涅瓦河向前疾驰,看到冰封的河面在低压压的天空下越来越暗。起初,沿途其他车辆都对我们另眼相看,将自己的车拉到一旁,让我们通过;可是现在,进入了这条最宽阔的街道之后,其他马车、甚至从一幢办公大楼走进另一幢办公大楼的行人几乎都不再朝我们看上一眼。也许正是这种随意性冲淡了我们到达皇宫时的那种兴奋劲,也使得皇宫本身看上去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金碧辉煌。皇宫大门非常雄伟,不像我在欧洲其他地方见过的皇宫那么优雅精致。我在各个政府部门所处的大街上看到的同样顽固的结构同样在皇宫大院里随处可见,使整个结构给人一种实用性高于建筑风格的感觉。
  佩奥特里将车停在一个左右两边为廊柱的入口处,我们下车后告诉他会去马厩找他。全副武装的门卫穿着皮大衣,佩刀柄上镶嵌的珠宝闪闪发亮,将我们领进了一间洞穴般的休息室。石墙上挂着深色英国式窗帘,狭窄的厚地毯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一直铺向深处。这里显示的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皇家气派,也不是我一直认为皇家气氛所特有的那种雍容华贵,而是一种我现在回想起来时感觉到的一种王者气派,也就是那种无需证明什么、一切不言而喻的气派。
  那些头戴皮帽的卫兵派了一人顺着大厅走了过去,他回来时给我们带来了一位中士,并由这位中士领着我们穿过不同的走廊。我认出了这位中士,来接管我们抓获的那位哥萨克俘虏的人群中就有他。我不仅对那位哥萨克的命运感到好奇,而且走在皇宫里正越来越局促不安,于是我便和我们这位陪同聊了起来,边走边问他那位俘虏怎么样了。
  这位中士似乎听不懂我说的法语,转过身去望着戈尔洛夫,戈尔洛夫便把我的问题翻译成了俄语。中士笑了笑,回答了戈尔洛夫,然后用蹩脚的法语说了几句。我只听懂他说,“他好!想看看?时间很多!”
  于是,他带着我们离开了原来的路线,穿过另外几个走廊。我看到我们所经过的那些房间和走廊的状况各不相同,我的期望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有些房间为石头地面,里面摆设考究,墙上挂着鲜艳的绘画,镀金家具上放着绣花垫子;其他一些房间则铺着木头地板,潮湿、翘曲不平,肮脏的油灯驱赶不了令人心寒的阴郁。整个皇宫似乎正处在一种修缮的阶段;各种建筑物先矗立了起来,然后再进行改进,但这种改进的努力不仅杂乱无章,而且很随意。
  我们来到了一小段石头过道中,这里潮湿、寒冷。尽管这里透着很重的霉味,我还是能闻到血腥味。我们的向导在一扇金属门上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里面传出了笑声,门哐的一声开了。我们走了进去。
  屋里有三个人,另一个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人样。虽然我说过屋子里很冷,但在那三个还有人样的生灵中,一人穿着农民的衣服,另外两人光着上身。躺在地板中央的那个不大容易看清的物体一丝不挂,只有浑身的鲜血像被单一样遮着他。一根加粗的铁链一头连着固定在墙上的一个铁环,另一头穿过屋顶上的一个滑轮,连到了几个铁钩上。铁钩穿过了脚上位于踝骨、脚后跟和跟腱之间的中心点。屋顶上的滑轮可以转动,审讯官因此可以将他们的审讯对象吊起来,更好地虐待他,或者将他推到屋子的另一边,把他吊在一堆弄黑了地面但已经被清除出去的煤炭上方。墙上挂着各种木棒和皮鞭,几个人胸前清晰可辨的伤痕足以证明这些刑具被用到了什么份上。地上的那个物体轻轻地发出了再熟悉不过的呼哧呼哧的声音,那就是我的哥萨克。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二章(2)  
  我看了看带我们进来的那位中士。
  他又露出了笑容,对站在他和我之间的戈尔洛夫说了句什么。看到戈尔洛夫没有回答,中士从屋角拿起一根杉木棒,比划了几下后说,“你想……打几下吗?”
  “你这混……”我朝中士扑了过去,让他大吃一惊。戈尔洛夫倒是料到了我会有这样的举动,所以抓住我,把我向门口推去。我已经忘记了戈尔洛夫的力气有多大――我可以说我当时忘记了一切――但当他再次抓住我,把我推到门外,来到了走廊上后,我清楚地意识到了他的力气。但我仍然向他反抗,结果被他推着靠到了石墙上。他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两眼冒火地看着我。“斯威特!”他冲着我嚷道。“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没有做声。我后来想到的那些出口成章的高贵辞藻当时没有一个来到我的舌尖。与其说我当时感到自己高雅,还不如说自己感到恶心;与其说我当时感到自己高贵,还不如说自己感到愤怒。
  “你有没有看到过被哥萨克彻底洗劫后的村庄是什么样子?”他凑近我的脸说,他的鼻子离我的鼻子只有一英寸。“不是我们刚到俄国时看到的浓烟,也不是遭受一次小规模的袭击后人们脸上的表情,而是真正的洗劫?哥萨克人不会留下人……不会留下人来表露恐惧!你有没有……?”说到这里,戈尔洛夫喉头哽咽,稍稍松了一点按着我双肩的手;但是他仍然怒视着我,说,“你不要随便发表评论。你要先亲眼看一看再发表评论。”
  他走过去,把中士叫了出来,要他领我们去宴会厅。
  我发现,女皇一顿便宴的规模与我这位来自弗吉尼亚的骑兵所想象的截然不同。我们走进了一个大厅,有一百英尺长,两端各有一个壁炉。这两个壁炉又高又大,如果不是里面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我可以直着腰站在里面,或者横着身子躺在里面。屋子的中央摆着一张长桌,上面铺着白色的绣花桌布,看上去像是完整的一块。桌布的上面摆放着金盘、银刀叉和水晶酒杯,映射着屋顶上的三个枝形吊灯。桌子的周围坐着显赫的客人――我们进去时已经不下八十人――个个衣着鲜艳、珠光宝气,与这便宴的场合完全相符。我起初以为所有男客人都穿着军装,因为映入我眼帘的全是五颜六色的各种军装;但我接着便看到有几个人披着外交官所佩戴的饰带。谢特菲尔德,然后是米特斯基和他女儿站在入口处的壁炉旁。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转过身来,看到了杜布瓦侯爵和他女儿夏洛特·杜布瓦。他们的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
  “杜布瓦侯爵!杜布瓦小姐!晚上好――”我刚开口,夏洛特就出乎我意料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把脸颊凑了过来,我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她笑得更加灿烂,然后挽起了我的胳膊。“上尉,你今晚归我了,完全归我!瞧你脸红的!你今晚真是容光焕发!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因为你今晚在宴席上必须坐在我身旁!”她笑着把我的胳膊抓得更紧;屋里各个方向都有目光向我们投来。我想看看戈尔洛夫在哪里,结果发现他已经同样被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缠住了。
  夏洛特带着我四处走动,并把我介绍给各个达官显贵。
  什么地方传来了铃声,这隐隐约约的铃声立刻使大家安静了下来。屋子另一端的大门开了,女皇走了进来,叶卡捷琳娜本人。
  不知为什么,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双手。那是一双修长的手,姿态优雅,一举一动充满了自信。她本人身材粗大,肩膀宽阔。不过,她的脸很窄,鼻子长,下巴长,额头高。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的眼睛和头发。她的头发非常密,很有光泽,往后梳成波浪形,仿佛如果不往后梳的话,她的头发会弯曲得更加利害。她的头发一半为黑色,一半为灰色,这两种颜色更加清晰地衬托出了她的蓝色眼睛。我后来得知,叶卡捷琳娜生于1729年,因此到我见到她的1774年春,她已经近四十五岁,不过她看上去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我虽然无法说她天资国色,但我可以发誓她很有风度,我的证据是:虽然她浑身珠光宝气,脖子上、胸前、衣服上、头发上,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珠宝,但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仍然是她本人的气质――她的手势、她的脸、她的眼睛。
  走在她身后的是一位绅士,身上穿着很像我和戈尔洛夫一样的军装,只是他的军装上挂满了各种勋章和授带。他佩戴着副官长的军衔。他长得一点也不帅,甚至与帅气正好相反;他的脑袋过大,鼻子与脸上的其他器官不成比例,体形过胖,行动笨拙。他有着权贵们所特有的优雅,走在叶卡捷琳娜之后不像她的跟从,更像是在为她保驾。我当时以为他比女皇大几岁,但我后来发现他实际上要比女皇小9岁。但是我没有认错他:格里高里·亚历山德罗维奇·波将金,女皇的宠臣。他们走到宴席的一端,叶卡捷琳娜满面带笑地看着每个人,他仰着脸,不朝任何人看上一眼。当女皇在上首坐下时,他在她右边站住脚,领着大家鼓掌。戴着手套发出的掌声虽然有些发闷,却很热烈。他停下来时,大家也都停了下来;他坐下时,大家也都落了座。
  我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只好紧紧挽着夏洛特的胳膊。突然,一群仆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位将我带到写有我名字的座位上,正好挨着夏洛特,对面是戈尔洛夫和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但是离女皇本人隔着十几个座位。我们落座时,仆人们开始往酒杯里倒香槟。我颇感意外地看到安妮·谢特菲尔德正坐在她父亲和蒙特罗斯之间,而且在我的下首。他们的对面是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而坐在她身旁的则是一位头发花白、腰弯背驼的将军,军装上挂着的各种勋章只比波将金少一点。他的手在桌子下面轻轻拍着她的大腿――他对此毫不掩饰――一面和她窃窃私语一面笑着。不过,不管他在说什么,他都得住嘴,因为有人喊道,“上帝保佑女皇!”。他像大家一样喊了一遍,举起酒杯来祝酒。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二章(3)  
  戈尔洛夫从桌子对面看了我一眼,他像我一样激动得微微发抖。
  我们刚刚把酒杯放下,门突然哐的一声开了,正步走进来一队士兵,个个身高超过七英尺,脚上巨大的靴子使他们显得更加高大。他们身上的军装像春天的黑麦草一样翠绿;当他们穿梭在桌子四周时,他们头上戴着的高高的皮帽几乎要碰到枝形吊灯。刚才门突然打开时,许多吓得跳了起来的女士现在尖叫了起来;许多刚才同样吃了一惊的男宾现在则开怀大笑。
  “巨人团!巨人团!”夏洛特拍着手叫道。
  他们齐步走在锃亮的地板上,靴后跟发出的响声像大炮在齐鸣。他们站到桌子四周,最后一个立正更是像雷鸣般响亮。我直到这时才注意到他们每个人的右手都端着一只白色小碟;听到指挥的命令后,他们弯下腰,将碟子摆到每位客人面前。碟子的正中央有一小块方形面包,上面点缀着一粒鱼籽――我估计是为了增加大家的食欲。又一声命令将这些士兵送出了大门,大厅里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一时间大厅里一片寂静,然后大家突然放声大笑,每个人都冲着女皇鼓掌。“她……她有一支巨人团?”我借着大家的掌声悄悄问夏洛特。
  “你真是个蠢孩子!欧洲所有皇室都有巨人团!”她说。这时,三位小提琴家走了进来,开始演奏。“皇室之间还互相交换,把他们作为礼物送给其他皇室,就像赠送鼻烟壶一样!俄国的巨人团最棒!彼德大帝开始收罗这些巨人;告诉你吧,彼德本人就是个巨人!”说到这里,她朝我们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肖像画点了下头。
  那幅画完整地显示出了彼德高大的身材。我还以为那只是画家想象出来的,或者是画家出于对沙皇的崇拜而刻意进行的美化,只是那张脸上透出的安详甚于英雄气概。不过,他高大的身材无可置疑:他站在港口旁,凝视着港口的船只。彼德大帝,沙皇,巨人,俄国的传奇。我把目光转向桌子的上首,想看看那位身材矮小的……
  女皇正看着我。我们的眼睛只对视了一瞬间;我立刻把目光转向别处,而当我把目光再转回来时,她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对于这次我应该永远难忘的宴会,我已经不记得其中的具体细节了。所有的佳肴当然非常可口,而且精心准备,配以黄油和各种调味酱,再配以果仁和各种调味品。不过,当我今天回想起来时,我仍然暗暗有些失望。我相信我当时想象着皇家一定吃的是仙果;尽管我有着崇高的民主思想,我想象着国王餐桌上的苹果一定要比长老会信徒餐桌上的苹果更甜。结果,我的那份期待被严酷的现实打得粉碎。对于接下来的坐在餐桌旁的两个小时,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赴宴者们之间的交流――满头是汗的戈尔洛夫和面带微笑的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之间的交谈;那位老将军对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所献的殷勤;安妮·谢特菲尔德没有任何笑容的表情(她坐在那里,假装在听蒙特罗斯不仅对她也对周围所有人的高谈阔论)。蒙特罗斯坐在椅子上,翘着下巴,发表着自己的高见,而且自认为他的言论吸引着所有的人,因而不允许别人打断他的话。他时不时地抚摸一下安妮的手臂,似乎要分享一下她的快乐。我刚才说她只是假装在听,因为有几次当他把目光转向餐桌另一头那些聆听他的高见的人时,她就会看我一眼。
  谢特菲尔德勋爵静静地坐在她的另一边,全然不顾他女儿的无聊。桌子对面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和将军的调情似乎让他分心。谢特菲尔德越是对他们的举动置之不理,他似乎越少关心其他的事。我不由得暗暗佩服尼孔诺夫斯卡娅,她在和我们一起出行时那么明察秋毫,现在居然会对她引起的不快如此视而不见――
  我突然明白了。她并不是没有察觉到谢特菲尔德的不快,而是在故意这样做。她和那位老将军调情正是为了让谢特菲尔德感到难受,而且挑选了这么一个他又不便发作的时候。
  尼孔诺夫斯卡娅是谢特菲尔德的情人。
  如果换了一个星期前,天真的我绝对不会想到这一点;而这一切现在已变得非常明显,其中的含义也同样显而易见。当我突然意识到她和我的敌人秘密有联系时,我得出了另一个结论:投毒的是人是尼孔诺夫斯卡娅,她的目标不是戈尔洛夫,而是我
  他们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皇城外把我干掉,所采用的手法又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他们的武器不够精确,结果没有击中我,只击中了我的朋友。毒性一发作,她就试图干脆结果他,以不让人发现她的企图――但我相信他们的目标是我,不是戈尔洛夫。他们不会就此罢休,但我的地位越高,他们得手的机会就越小。
  我扫视了一下其他客人,感觉到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都想得到更多的东西――更多的权力、更多的金钱、更多的宠幸――而在这一刻,当他们如此接近整个俄国最有权势的统治者时,他们感到实现自己欲望的机会近在咫尺。只要他们能让女皇高兴,只要他们的笑声能感染女皇,只要他们的阿谀奉承更让她心花怒放,他们便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他们个个假装不看着她,但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都无时无刻不感到她的存在。
  女皇非常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给她的整个宫廷带来的影响。我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她刚一拍手,整个宴会厅立刻安静了下来。“我要请在座的各位看一样东西,”她说,“尤其是那些我刚刚任命要负责我们春天将开始的各种公共项目的人,以及是我的新任农业大臣。”她拍了两下手,两位宫廷卫士抬着一张木椅子走了进来,椅子上绑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人。宴会厅里的一些人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所看到的居然是个活人。那是一堆被像羊皮纸一样苍白的皮肤包裹在一起的骨头,上面是眼睛凸出、牙齿外露的脑袋,近乎赤裸的这个东西居然是个活人。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个个张大了嘴合不拢。卫兵将这位囚犯抬高了一点,好让每个人都看清他。他流着口水,眼睛到处乱转;我相信他也曾多次参加过这种国宴,而且是女皇亲点的客人。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二章(4)  
  “诸位好好看看我的前任农业大臣,”她说,“上一个播种季节他是在酒中度过的,现在我的一些臣民遭受了饥荒,所以我现在要饿死他。”她挥了一下手,卫士立刻将犯人抬了出去。叶卡捷琳娜越过餐桌看着她那些新任大臣们一张张惊恐的脸,然后带着灿烂的微笑说,“我希望你们都有一个成功的春天。”
  宫廷乐师们奏起了一首欢快的曲子,客人们伸手去拿水或者酒。
  音乐暂告一段落时,波将金站起身,举起了酒杯。宴会厅立刻重新安静了下来。“为我们的统治者、我们的保护人、我们的领路人和永远的同伴、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母亲……”
  “胡说!我没有那么老!”女皇拍了一下他的腰说。大家哄堂大笑。
  波将金假装受到了侮辱。“那么好吧,”他说着又举起了酒杯,“为给我们安排了如此丰盛的飨宴的女主人干杯!”
  我们都大声叫道“干杯!”,然后将酒杯举到嘴唇边,却又被酒呛得咳了起来,因为女皇说道,“啊,不,亲爱的将军,这顿饭要算在你的俸禄上!”
  波将金鞠了一躬,吻了一下他的手,显然让她很高兴。他直起腰来时,立刻从一个与女皇亲近并与女皇调侃的角色变成了一个傲慢的人物。他起挺胸,仰着脸。
  “朋友们,”他说,“春天就要到了,涅瓦河上的冰已经开始溶化。南方的河流已经开河,俄罗斯的河流重新流淌了起来。但这些只是水构成的河流。我们国家现在还有其他的河流――血的河流。一位名叫普加乔夫的哥萨克首领声称自己是真正的沙皇,正领着一支军队横扫乌克兰,洗劫城镇和庄园,强迫农民加入他的军队。他显然得到了土耳其人、波兰人的支持,可能还得到了奥地利人和其他阴谋家的煽动。这群叛逆者已经发起了进攻,其目的非常明显,就是尽可能多地烧杀抢劫。”
  在座的女宾们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男宾们个个说不出话来。波将金所说的正是给整个俄国社会的政治和宗教带来巨大打击的叛逆。他们相信沙皇是上帝安排的,叶卡捷琳娜就是按照上帝的旨意在统治俄国。但这一切现在所面临的威胁不是简简单单的道听途说;俄国的每位贵族都有几百名农民,这些农民出于对其他出路的无知,出于对皇权的敬畏和恐惧,过着凄惨的奴役生活。如果这些广大的老百姓被一些像好战的哥萨克这样的领袖动员起来,那确实是真正的危险。
  “他已经聚集了大批像他一样的罪人,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平民进行肆意屠杀。中央政府原来希望地方政府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地方政府出面解决这种问题最有效;但外来影响太大,苦难已经到了我们现在不得不采取联合行动的地步。”
  波将金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闭口不提这支哥萨克率领的反叛军队有多少人(我在“白雁”客栈听到过小道消息,说他们的人数将近3万),从不说那是支军队,只说他们是“乌合之众”,是“暴民”。
  他的这番演说持续了一个小时,对酒足饭饱的人来说真是个折磨。即使对于没有喝多少酒的我来说,波将金的长篇大论仍然让我感到昏昏欲睡。突然,他的语调发生了变化,我猛地来了精神。他说,“我要宣布一件事。我们今天有两位客人,也许是在不知道为我们效力的情况下为我们效了力。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几位宫廷里的小姐和夫人,使这几位我们最喜欢的人免遭我今晚刚刚提到过的那些叛贼的凌辱。两为先生请站起身来!我向大家介绍我们的朋友:谢尔盖·戈尔洛夫伯爵和基兰·塞尔科克爵士!”
  我当时只隐约意识到他在我的名字前加上了英国爵士称号,因为我的脑子当时一片混乱;我后来意识到他是故意说错的,为的是不让我的头衔显得与戈尔洛夫的不相称。不过我当时站起身来时口干舌燥,呼吸急促。
  戈尔洛夫面红耳赤,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我估计我的表情大概和他差不多。我们在大家的掌声中站在那里,隔着桌子不停地望着对方,免得我们俩当中有人先落座。我们最后匆忙重新坐了下来。
  “两位先生们,”波将金接着说道,不再使用他刚才一直使用的复数代词,改用了亲王所用的第一人称单数代词,“我非常欣赏你们所做的事。我知道你们表现得非常勇敢;我亲耳听到了当事人……和非当事人的叙述。在过去两天中,宫廷里的女士们只要一张口,谈论的就是这件事!”听他说到这里,桌子四周发出了女士们的笑声,女皇也冲着那些被波将金弄得不好意思的女士们露出了笑脸。叶卡捷琳娜似乎对波将金与自己后宫的女士们如此熟悉一点也不在意。“两位先生,你们的行为理应得到奖赏。那几位女士的父亲个个都有能力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我也一样。不过我相信当生命危在旦夕,当敌人近在咫尺,当他们人数占优时,人可以有各种求生的办法,可以一个人逃走,也可以用那些自己本该保护的人的贞操和生命与敌人进行交换――一个人真正的品质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显示出来。你们所显示的正是我所钦佩、我想嘉奖的品质。因此,我以全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的名义委任你们为皇家军队的将军!”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便是一片喧闹声――又是欢呼又是祝酒,左右两边的女士们亲吻着戈尔洛夫和我,男人们则在欢呼。我从戈尔洛夫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他和我一样惊呆了,也和我一样不知所措。我从眼角看到安妮·谢特菲尔德在紧紧地凝视着我,而她父亲则盯着自己的膝盖,没有丝毫惊讶的神情。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二章(5)  
  波将金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坐回到他在女皇旁边的座位上,说,“我想两位先生一定会非常高兴地接受这样的委任吧。”
  我看了一眼戈尔洛夫,然后站起身来说,“我个人……不接受。”
  桌子四周的客人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安静了下来。我觉得杜布瓦在椅子上打了个机灵,戈尔洛夫脸都白了。其他客人刚才个个对我赞口不绝,现在却人人充满了敌意,只有谢特菲尔德父女除外。安妮屏住了呼吸,完全被弄糊涂了;她父亲则眯着眼睛望着我,就像某位象棋大师为对手刚刚走出一步新招而露出的怀疑神情一样。我转过身来望着波将金,然后再望着女皇。“将军阁下……女皇陛下……”我朝她点了一下头,然后竭尽全力向她优美地鞠了一躬。“正是这一荣誉过于伟大才使得我无法接受它。它过于伟大,而我的表现配不上它所带来的荣誉。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不会拒绝你们的赏识……也不会拒绝你们的感谢,可……”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意识到了她的关注,说话不再像刚才那么流利。我朝桌布瞟了一眼,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戈尔洛夫伯爵是俄国人,他了解俄国,也了解俄国人。他可以成为一位非常出色的将军。我是美利坚人,我……”
  “您这是过谦了!”波将金笑着打断了我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我们认为你完全有这能力,所以能给你安排一个……”
  “我不接受这个任命不是因为我谦虚,而是因为我骄傲。”这立刻使他住了嘴。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下,然后将目光重新转回到叶卡捷琳娜身上。“很多将军,尤其是那些年轻、荣誉性质的将军,都成了高官的秘书和传令官。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戈尔洛夫身上,因为他老于世故,胆大,熟悉俄国的做法,不会浪费自己的才能。但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是位骑兵军官,在马背上还没有遇到过对手。请原谅我如此口出狂言,这是真的。如果您想奖赏我,那么我想得到的最好的感谢就是我今晚在这里已经得到的,就是你们衷心的感谢。但如果你们希望我真的对你们有用,那就派我上战场。让戈尔洛夫当我的将军,让我们率领你们的骑兵出征。无论你们的敌人在哪里,我们都会与他们较量。”
  我看了一眼戈尔洛夫,他的脸上又有了血色,两眼在闪烁。
  波将金张开嘴,但女皇先开了口。“那么塞尔科克先生,今天在座的各位当中并不只有戈尔洛夫伯爵一个人胆大。”她说。“你的话值得我们深思。波将金将军会把我们考虑的结果告诉你。我现在建议大家干一杯。”
  女皇高高举起酒杯,说,“为勇敢干杯!”
  宴会后的安排是穿过各种各样的休息室,走进皇宫的主厅。
  如果说我对自己刚才那番话还心存忧虑的话,那么我周围其他客人的祝贺声和笑容很好地消除了这些忧虑。戈尔洛夫走到我身边,在我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口――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举动――然后没有说一句话就回到了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的身边。夏洛特一直等到我成了一大群向我祝贺的人的关注焦点后才给了我一个名符其实的亲吻。
  戈尔洛夫同样受到了来自伯爵夫人的关注,也同样听到了其他人对他的奉承。杜布瓦喜形于色,拥抱他所见到的每一位外交家,而且不停地抓住我的胳膊,悄声对我说,“太好了!太好了!”夏洛特对我的大胆举动既没有让他感到难堪,也没有让她感到嫉妒;如果说他有什么反应的话,那就是鼓励他女儿的举动。
  我在皇宫内,周围的人似乎觉得我拥有什么魔力,只要他们能接近我,这种魔力就变成他们的。与此同时,比阿特丽斯却在体验截然不同的经历。她站在皇宫外的寒风中,周围排着雪橇和马车,车夫、跟班和其他仆人在火堆旁一面烤着火,一面喝酒欢笑。这些人也为自己能如此靠近皇宫而高兴。但是,比阿特丽斯裹着薄薄的大衣,伸出没有戴手套的双手,在米特斯基家的车夫生起的火堆上取暖,根本没有机会加入到她的同伴们的兴奋之中。娜塔莎走到她背后,命令道,“你必须再给我束一下腰!夏洛特的胸部比我丰满!”娜塔莎这样说着,仿佛这种情况完全是比阿特丽斯没有尽到责任而造成的。她恼怒地站在那里,想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胸部,比阿特丽斯则赶紧飞快地重新给她系好紧身胸衣。“够了!”娜塔莎发火道,“你想勒死我?”她风风火火地重新跑回到舞会上。
  比阿特丽斯独自一人站在马车旁的黑影中,抬起头来望着皇宫,而我就在这时走到了二楼的阳台上。
  我没有看到她站在那里,我当地可是说什么都没有看见。女皇的客人们在我身边穿梭而过,但我觉得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看到我,因为他们只关心别人怎么看待他们。我想找个地方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结果看到了这小小的阳台。我呼吸着这寒冽的空气,回想着把我带到这里的过去,想着摆在我面前的未来,没有任何路标,也没有任何地标。
  并不是没有人注意到我来到了阳台上;我听到身后穿来了开门的声,转过身来看到安妮·谢特菲尔德走了出来。她随手关了门,但又靠着门站着,离我站着的地方有好几步。“你不跳舞?”她说。“我想你也许需要一位朋友。”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二章(6)  
  “自从我来到俄国后,生活中的变化真是太快了,”我说。
  “如果没有相爱的人与我们一起分享祝福,就连祝福也会感觉像诅咒。”
  “谢特菲尔德小姐,真是什么都别想逃过您的眼睛啊。”
  “如果一个人刚才那么勇敢大胆,现在却又如此离群索居,我自然会感到非常好奇。”她走到我所站着的栏杆旁,和我一起望着远处的涅瓦河。
  站在下面阴影中的比阿特丽斯听不到我们在阳台上说什么,她想把目光转向别处,但她做不到。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对安妮说什么;我相信是她父亲或者蒙特罗斯或者他们两个人派她出来和我聊天的,但我同时又觉得她内心有另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安妮,一个她父亲或蒙特罗斯无法理解的安妮。这个安妮似乎非常渴望与人交谈。“在俄国,”她说,“好像连时间本身都停止了。然后,顷刻间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我看到过女皇的工匠们一天之内就用木材为她建造出了整整一个宫殿,用于像今天这样的宴会。”
  “一天之内?”
  “这里的人做什么都是这样。”
  “可如果木材没有经过处理的话,会弯曲变形的。”
  “当然会,所以谁也不指望那种宫殿能永远存在下去。”
  “真是个奇怪的国家!”我叹了口气。“晚上的各种美好梦想都会在第二天化为泡影。”
  “你已经开始了解俄国了。”
  “我喜欢能持久保存的东西。”
  下面的某堆篝火旁,车夫和跟班开始唱歌。其他人一群接着一群地加入了进来,优美的歌声像火焰中飞舞的灰烬一样飘到了我们的身旁。安妮听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是一首俄国民歌……他们唱的歌词是:与其说一辈子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还不如轰轰烈烈地过上一天。我真羡慕他们。”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脸,然后问道,“谢特菲尔德小姐,您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吗?”
  “在认识你之前,是的。”她说。
  她的回答让我颇感意外,我正想开口,但波将金从门口走了进来。“上尉――我是说塞尔科克上校,”他带着一丝笑意说,“我明天在皇宫恭候您。请一个人来。”
  他刚退出去,门口就出现了谢特菲尔德勋爵。“安妮,我们得走了。”
  安妮跟着她父亲进了屋。我隔着玻璃看着她,但她没有回头。不过,跟在谢特菲尔德父女身后的蒙特罗斯倒是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才走上通向皇宫外的走廊。
  我转过身去看着天上的星星,听着下面传来的歌声,根本不知道比阿特丽斯正在望着我。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三章(1)  
  第二天上午稍晚一些时候,戈尔洛夫敲开了我的房门后说,“快点。带上你的斗篷。佩奥特里正在雪橇上等着我们呢。”
  “我们要去哪里?”我跟着他出来时问他,但他没有回答。
  地上刚落了一层新雪,我们的雪橇快不起来。我们穿过整个城市,越过一条条运河,经过一些光秃秃的地区,工人们正在这里把沼泽中的水排空,将这里变成陆地后修建新的建筑。我们驶过一座宽得可以让三辆雪橇并排通过的大桥,来到了一个地方,涅瓦河和它的一条支流在这里汇合并形成了一个半岛,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冬宫。在我看来,半岛上的房子大概和这座城市一样古老,虽然不像米特斯基亲王或杜布瓦侯爵的官邸那么豪华,但要比谢特菲尔德勋爵的寓所壮观。这些房子经受住了风吹雨打,墙壁已经倾斜,但是带雕花柱头的柱子仍然在支撑着屋顶。所有住房都有马厩和其他辅助建筑,但这些房屋互相紧挨着矗立在旱地上。旱地在圣彼得堡非常稀少,而在彼德大帝第一次让他的臣民们从冰冻的沼泽地夺取土地时则更少。
  我们的雪橇拐进了一条环形道路,前面便是整个半岛上最大的住房。三层窗户正对着开阔的河面和对岸的宫殿,但任何一扇窗户里都没有灯光,也没有窗帘。几只椋鸟穿过破碎的窗户玻璃不停地飞进楼上的一个房间,然后再飞出来。我望着戈尔洛夫,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佩奥特里在大门外停住雪橇后,戈尔洛夫下了雪橇,看都没有看一眼宅子的正面就径直大步走到双开正门前,猛地将它们推开,走了进去。我也跟了进去。
  门厅里堆满了家具。我觉得左边应该是餐厅,右边应该是客厅,但里面到处都是椅子、桌子、钟和各式各样的灯具。大多数家具都没有被罩上;有些家具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另一些家具却很干净。戈尔洛夫领着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但更确切地说,他一言不发地查看着一个个房间,我则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虽然他在每个房间里只待了一两秒钟,但我觉得他似乎一定要把每个房间都看一遍。然而,当他来到三楼的一个房间时,他突然转过身,重新大步下了楼。
  戈尔洛夫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他叹了口气,“斯威特,这就是我父亲的房子。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我又很想与人交谈;我相信戈尔洛夫的感觉也一样。
  下人们住的房间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啼哭声。哭声越来越近,而且还时不时地中断一下,仿佛啼哭的人正在跑过来,并且不断地被屋里的障碍物绊倒。楼梯口出现了一位胖女人,红色的头巾下露出了白发。当她看到戈尔洛夫时,她的尖叫声缩了回去。她用双手捂住嘴,然后再捂着胸口,发出了一种又像是笑声又像是哭声的声响。基督复活带给她的敬畏和欢喜恐怕也不过如此。当老太太一遍又一遍吻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一遍又一遍地划着十字、然后再看着戈尔洛夫从楼梯上下来时,她的脸上真有一种宗教般虔诚的欣喜。当他走到最后几级楼梯时,她扑倒在他的脚前。
  戈尔洛夫露出了笑脸。“玛吉娅”,他说――是对我说,然后弯腰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头上。他想扶她起来,但她微微抬起头来靠着他的膝盖,抱着他的腿哭泣,眼泪浸湿了他的裤腿。
  这时,我看到佩奥特里站在餐室的门口,满意地吸着他没有点燃的烟斗。戈尔洛夫最后终于扶起了老太太,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高兴地笑着,轻轻拍着她那结实的肩膀。等他松开她后,她抓住楼梯拐弯处的角柱,哽咽着,捂着胸口。突然,她抬头望着天,说了一番感恩的祈祷词,并用手划着十字。然后,她开始在屋里忙碌起来,并滔滔不绝地用俄语说着什么。趁着她说话的当口――戈尔洛夫不忍心打断她的话,戈尔洛夫对我说,“这是佩奥特里的妻子玛吉娅。”然后,他用俄语把我介绍给了她,她抓住我的手,不停地亲吻着。
  她领着我们和佩奥特里穿过迷宫般的家具,来到宅子的后面,这里有个厨房,熊熊燃烧的炉火使厨房温暖如春。她让我们坐到餐桌旁,给我们端来了面包和果酱。她不停地和戈尔洛夫争辩着――说他还应该再多吃一点,不再争辩时则骄傲地看着他。佩奥特里和我们坐在一起,兴奋地咬着烟斗柄。在厨房里呆了半个小时后,玛吉娅终于允许戈尔洛夫和我回到宅子里,不过在离开厨房之前,免不了还有亲吻、祷告和眼泪。戈尔洛夫发誓至少还要回到她的餐桌旁吃上20多餐。
  我和戈尔洛夫回到客厅时,他的神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他又变得深沉且若有所思,但他现在轻松多了。他把几张软垫凳推到一边,坐到屋子里最旧的一张沙发上,然后做了个手势,要我随便在旁边找张椅子坐下来。“好了!”他说,“你觉得这老宅怎么样?”
  “这房子不错,而且……也不缺家具。”
  他放声大笑。“我妻子屁股太软,总是要买新家具。”
  “我看得出来,她也常常搬家。”
  戈尔洛夫的脸一下子红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是不是有人对你嘀咕过我的事?”
  “戈尔洛夫,你认为有人敢吗?我会听吗?”
  “那你怎么知道我妻子喜欢搬家?”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三章(2)  
  “这看得出来……”
  “哪里看得出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他就打断了我的话。
  “很多东西都有好几件――餐桌太多,壁炉架上的钟也太多。这些家具有些新,有些旧,有些则更旧,而且风格也不相配。在我看来,她每住一个地方就要买一些家具,最后把东西弄到这里来之后就去了别的地方。”
  他迷着眼睛久久地盯着我。“斯威特,你有时候真让我感到害怕。你的脑子太想事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笑了。“不错,我妻子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男人换到另一个男人。她不想住在这座房子里。”
  戈尔洛夫蹭着一张软垫凳脱掉了靴子,然后躺到了长沙发上。“玛吉娅对我就像母亲一样。当然,我也有各种各样的家庭教师,可每当那个德国数学老师冲着我发火,玛吉娅就会悄悄来到我的房间,吹灭蜡烛,在我的耳旁轻轻哼首俄国歌曲,或者祈祷。”
  “你很小的时候你母亲就去世了?”
  “大概吧,”他停了一下;这种谜一样的回答自然不能让我满意,但我耐心地等着。不一会儿,他就开始说了起来。“我父亲也是骑兵……是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卫队中的一员。那可是彼德大帝创建的最令俄国人感到骄傲的部队。我父亲把我母亲送进了修道院。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我小时候每个人都说她死了。可是,等我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玛吉娅告诉我,说我母亲并没有在天国和上帝在一起,而是在人间为上帝效劳。几年后,我有一天看到玛吉娅在厨房里哭泣。她以前每次遇到伤心的事都会告诉我,但她这次什么都没有说。我一直认为那意味着我母亲去世了。”
  戈尔洛夫吞吞吐吐说出来的这番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修道院?这说不通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好相反。它的含义再清楚不过。在俄国,这是对不忠贞的人的惩罚。”
  “对不起,戈尔洛夫,我不是……”
  “你当然不会知道!”他快乐地笑着说。“而且世上最好的人也都在修道院里!只有贵族妇女才能得到这种礼遇;如果换了一位农民,他会把他不忠的妻子活活打死。只要出现争夺皇位的事,那些被废黜的皇位继承人,那些没有被毒死、没有被砍脑袋的人,都会被投进修道院去自生自灭。”戈尔洛夫的脸色又发生了变化。他出神地盯着自己的靴子。“玛吉娅要我别把她往坏处想。她说我母亲只是狂热――而且秘密地――和我父亲骑兵团中的另一位军官通信。玛吉娅承认我母亲那样做不对――玛吉娅几乎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因此她这么说也许只是想减轻我将来明白事情真相后的痛苦。总之,我父亲是个血气方刚的人,而且决不宽恕任何人。事情的具体真相也许永远无法知道。我父亲看到那些信后立刻把我母亲送进了修道院,从此不再和她见面,也不再和她有任何书信往来。他向那位军官提出了挑战,并在决斗中杀死了对方。
  “但是我父亲也因此失去了势力。我母亲是门希科夫家族的亲戚,而门希科夫家族与宫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我母亲也就有许多皇亲国戚。我父亲对于那些要他宽恕我母亲并把她召回来的请求置之不理――我这么说完全是凭猜测,不过根据我对我父亲性格的了解,以及根据后来所发生的事情,我可以肯定这是真的。后来,我父亲的许多田地都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被沙皇收了回去,他的家产日渐衰竭。他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他当着我的面只露出过两次笑脸,一次是我从军事学院毕业,一次是他被任命指挥一支队伍去与土耳其人交战。他后来得了肺炎,就死在楼上的房间里。”戈尔洛夫抬起眼来望着楼上。
  他朝我转过身来时,说话轻松了许多。“我结婚后,也像我父亲或者每个士兵一样,一走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把我父亲留给我的一切都给了我妻子,其中包括这座房子,还有莫斯科的一座房子。我妻子这会儿正在莫斯科――至少她人在莫斯科,把那房子用作仓库,就像她把这座房子用作仓库一样。”
  我点点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戈尔洛夫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似乎情绪也高涨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跟着他漫无目的地在屋里乱转。他在书房站住脚,目光转向堆在角落里的一张放摆设品的桌子。他用自己身上那套军装的衣袖擦掉了玻璃桌面上的灰尘,低头看去。我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排勋章和授带,在被百叶窗遮住了一半的光线中熠熠生辉,就像一块块五彩缤纷的墓碑立在红色天鹅绒做成的田野上。戈尔洛夫直起身。“我父亲生前是上校,我现在已经是将军了。我想他会再次露出笑容的。”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们得走了。我不应该来这里。”
  “什么?你在说什么?这是你的房子呀。”
  “不是。这里的一切都归我妻子,我的前妻。当我失宠时,他们剥夺了我的一切,然后全部给了她。”他看着我,眉头皱得像暴风雨到来前的乌云。“你要记住,斯威特。女皇可以给你一切,她也可以拿走你的一切。”戈尔洛夫打开表看了一眼,然后又望着我。“好了,”他说,“你该去见波将金将军了。”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四章(1)  
  为了去皇宫见波将金,我在“白雁”客栈自己的房间里重新换上了那套俄国军装,然后下楼与戈尔洛夫打了个招呼。我看到他正坐在那里面试一长排职业军人,他们个个都渴望陪伴我们去南方与哥萨克人作战。我在门口朝他挥了挥手,然后上了佩奥特里等在那里的雪橇。
  一位文官在皇宫大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我。他自称是“波将金将军阁下的助手”,并立刻带我走进了门厅。“您以前参观过皇宫吗?熟悉这里吗?这是图书馆……这是意大利雕塑馆……那一件作品就值一万五千卢布……”他就这样领着我往前走,让我看各种值钱的东西,仿佛那一切都归他所有一样。当我们来到宾馆区时,他站住脚,一定要我看看狄德罗来访时曾经住过的房间。他对其他各国名流如数家珍,就像他们是他的私人朋友。“你知道,我们与伏尔泰保持着书信往来。”他说。
  再往里走,我们来到了另一扇门前。他敲了敲,听到里面传出轻轻的回答声,便打开门,然后大声叫道,“基兰·塞尔科克爵士拜见亲王!”我看到那位助手不再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里,我便走进了那个房间,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里面的空气有股浓重的焚香的气味,混合着到处点燃的蜡烛发出的浓烈气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装饰如此华丽的房间,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地毯,墙上和窗户上挂了一层又一层的窗帘或壁毯,到处都是流苏,到处都是靠垫,就连家具也埋在一摞摞绣花枕头之下,使我很难看清任何一件家具的风格或款式。这让我想起我想象中的土耳其帕夏【帕夏:旧时奥斯曼帝国和北非高级文武官员的称号。――译注】的秘密住所。房间里的确到处可见东方色彩:屋顶上的丝质挂毯,镀金的烛台,有着五颜六色管子的银制水烟斗。“塞尔科克先生,”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请坐。”
  我不仅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也没有看到说话的人。这时,铺着锦缎的床上的一个我以为又是一堆枕头的东西动了一下,然后坐了起来。由于窗帘拉上了,我无法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身上穿着一件亮闪闪的丝绸外衣,有些像睡袍,一直垂到他的膝盖,露出一双光秃秃的大腿。他把脚搁到地上,然后套进一双紫色拖鞋中。他把手中握着的一叠文件扔到床上,不过他的眼睛含着睡意,不大可能是在看那些文件,至少不会是在认真地阅读。他站起来,用手指了指,“就坐那儿吧。”我走到他所指的那堆坐垫旁,看到坐垫下面是张椅子。他一屁股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靠在那里,似乎要睡一会儿。我们相距五英尺,中间隔着一张雕花小桌,上面的水晶瓶里装着酒。
  “来一杯吗?”他问。
  “不,谢谢,先生。”
  “你应该说‘长官’,因为我是将军。”
  “是,长官,我请您原谅!”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衣着不像个将军?”
  “长官,我认为每个人在非公开的场合都可以穿他想穿的衣服。”
  “可你昨晚发表高见时倒是毫无保留!坦率地告诉我,你是否觉得我的形象没有军人气质?”
  “嗯,长官……我只能说这与我的军旅经历不大相符。”
  他把头往后一仰,放声大笑。“啊!这么说,我和你所认识的其他将军不同!我们在这一点上倒是有共识!不过,你这么年轻,我认为你见过的将军还不太多。既然你这么坦率,那么告诉我:你是否觉得我很颓废?”
  “颓废,长官?我不可能……”
  “不要突然变得闪烁其辞;告诉我!”
  “我没有资格……”
  “你没有资格?可你是个诚实的人!你昨天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现了这一点!我现在要你给出诚实的回答!说呀!我一定要听!”
  我不能说他的声音含有怒气,但却透着威严和威胁。我迎着他的目光对视着他。“长官,我的看法是:如果您希望我就军事问题而不是个人问题发表评论,您很可能会更加高兴,因为我觉得自己只有能力对军事问题发表看法。”
  我的回答似乎让他很高兴,但他仍然用那种怪异、轻蔑的目光注视着我。“很好!高贵的骑士!这就是你想得到的,对吗?你想成为女皇手下的美国骑士,是吗?是啊,大胆、勇敢、高贵。这些正是她所喜欢的男人品质,你知道吗?是啊,可这不是个军事问题,所以我不应该问你这一点!”
  他把两只手指尖对指尖地按了几下,然后朝我露出了笑脸。“你的请求被批准了。戈尔洛夫将成为将军。将成为?他已经是了!你是他的上校,是高级将领。我说是高级!但还没有高级到可以让你和我们这些参谋部的老懦夫一起逃避上战场的地步。不行,你和戈尔洛夫要亲临前线,像真正的骑士!不过我有些事要告诉你……塞尔科克上校。”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低,而且他向我探过身来。他慢慢把手伸到脸上,把手指插进自己的左眼……将它取了出来。
  我吃惊得身子往后一仰。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假眼,更没有料到波将金戴着假眼。虽然我在战场上见过最可怕的受伤情形,见过炮弹击中人脑袋的惨状,但他取出假眼这一举动比任何伤口都更加匪夷所思,因为这动作过于娴熟,过于令人恶心,像橘核一样就这么取了出来,而且在这挂满了土耳其壁毯的屋子里。他用拇指和中指捏着粘糊糊的圆圆的假眼,把手伸到旁边的桌子上,将假眼扔进了一只瓷碟中――这瓷碟放在那里显然是为了这个目的。假眼下落了两英寸,“嗒”的一声掉进了碟子里。然后,波将金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那颗假眼,让假眼的虹膜对着我。他自己的那只眼睛――也就是说还长在他身上的那颗真正的眼睛――现在转了过来,睁大了望着我,看看我是把目光转向别处还是盯着他那空空的眼窝。我正视着他。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四章(2)  
  “你知道我这只眼睛是怎么失去的吗?”他用手指着自己空荡荡的眼窝笑着说,然后又指了指碟子中的假眼。“然后又是怎样得到这只眼睛的?瞧我,又问你与军事无关的问题了!我简单地告诉你吧!格里高里·奥尔洛夫是女皇的情人,他和他的两位兄弟在她当上女皇后的过渡期协助并保护她。叶卡捷琳娜废除了她那无能且疯狂的丈夫,自己当上了女皇。这个房间原来属于奥尔洛夫。那个楼梯……”他指了指房间后面的一个旋转楼梯,“……直接通向女皇的寝食。
  “奥尔洛夫对她用情不够专一,让她伤透了心。你是不是感到非常意外,奥尔洛夫居然能够引诱她,帮助她成为女皇,然后又公开地拒绝她,再去找其他情人?哈!奥尔洛夫胆大包天,而且也嫉妒成性!我本人也非常大胆,”波将金说着用手指着――不是他自己,而是我。“我和你现在一样大胆。我自告奋勇地上前线与土耳其人作战,结果打动了叶卡捷琳娜。奥尔洛夫和他兄弟在喝醉了酒后打台球时和我打了起来。他们三个人狠狠揍了我,并打瞎了我的这只眼睛。总之,我上了前线,回来后又碰到了奥尔洛夫。我问他,‘有什么新闻?’他说,‘没什么新闻,只是你上去,我下来。’”
  波将金慢慢闭上了眼睛,然后又重新睁开。“塞尔科克上校,我现在是女皇的宠臣,而且很高兴这么说,因为我爱她甚于世界上的任何人;她也爱我,对我一直非常宽宏大量!这只眼睛就是她送给我的。”他指着碟子里的眼睛说。“她请巴黎的工匠专门给我做了这只眼睛。当然,她给予我的远远不止这只眼睛……”他笑了,但他的笑容一闪即逝。“她给了我洞察一切的能力。你明白吗,塞尔科克上校?什么都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波将金往后靠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了怠倦的神情。当他那只真正的眼睛慢慢失去精神时,碟子里的那只假眼显得更加耀眼。“我把自己的眼睛献给了女皇,”他低声说,“她给了我这只新的眼睛。这只眼睛帮助我看到一切。我在看着你,塞尔科克上校,用两只眼睛看着你,既用还长在我脑袋上的这只眼睛,也用这只可以去任何地方的眼睛。”
  然后他久久地盯着我――用他的两只眼睛。我说,“将军,我可以走了吗?”
  “是的,你可以走了。”
  我站起身,向他敬了个礼。他没有站起来,但他回了一个军礼,而且他的军礼非常夸张、非常准确,给人一种嘲讽的感觉。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五章(1)  
  第二天一早,皇家战争部的一位传令官带着文件来到了“白雁”客栈,宣布谢尔盖·戈尔洛夫将军为统帅,带领部队向南行进,去增援被普加乔夫领导的哥萨克叛军所困的皇家军队。传令官同时宣布,基兰·塞尔科克上校作为副指挥随军出征。
  由于第二天就要离开圣彼得堡,我和戈尔洛夫立刻开始召集我们的军团。这项看似很困难的任务其实比较容易,因为文件上说我们不是从零开始组建的军团,而是一支后备部队,再加上军事学院随我们一起派到克里米亚去的骑兵。这样一来,我们只需从已有的申请名单中挑选几名军官出来,人数不超过五人,让他们充当我们的作战参谋。麦克菲在这方面给了我们巨大的帮助。
  整整一天,就连我们在面试和讨论哪些军官能成为最有希望的领军人物时,我一直在想着比阿特丽斯。我想去看她,而且天色越晚,我就越想去看她,可我不知该找什么借口。我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力,所以当戈尔洛夫说就忙到那里时,我松了口气,然后和他一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几分钟后,我的房门上传来了敲门声。我打开门,惊讶地发现进来的是季孔,后面还跟着戈尔洛夫。戈尔洛夫皱着眉头,不过他紧皱的眉头下却藏着笑意。季孔在不好意思地扭着身子,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长官!我们……”他回头看了一眼戈尔洛夫,戈尔洛夫朝他点点头;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道,“长官!我们……我母亲和我……请您今晚赏光和我们共进晚餐,如果您……如果您没有什么别的事情的话。”
  我越过季孔的肩膀看着戈尔洛夫。他在笑。
  “季孔,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也可以跟很多人共进晚餐,可到你们家作客比什么都让我高兴,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认识你母亲更让我感到容幸。”
  季孔的胸口先是充满期待地鼓得老高,然后又陷了下去,最后又重新鼓了起来。“那走吧!现在就走!佩奥特里!佩奥特里就在外面,戈尔洛夫伯爵也一起去。我母亲做了一个肉馅饼,我们非常高兴来做……”他就这么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披上斗篷,跟着季孔来到了楼下,在门口遇到戈尔洛夫时,他紧紧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佩奥特里的确赶着戈尔洛夫的一辆旧马车,在客栈门前等着我们。我们三个人上了马车,在一片暮色中向前疾驶。天空呈淡紫色,空气非常宁静。街面上的冰雪已经溶化了许多,露出了干燥的路面,马车车轮在砖头路面上发出了辘辘声,让我非常高兴,也让季孔更加高兴。佩奥特里不用人指点就知道怎么走,不一会儿就把我们送到了城市的商业区:这里虽然说不上很富有,但住宅和店铺非常整洁,其中一些还上了油漆――这在圣彼得堡可是勤勉的象征。我们在一家粉刷得雪白的店铺前停了下来,我看到门的上方挂着一个招牌,上面画着一只握着缝衣针的手。佩奥特里让我们下了车,然后赶着马车去了附近的一家停放马车的地方。季孔走到门前站住脚,扬起眉朝我一笑,张着嘴看了一眼戈尔洛夫。看到戈尔洛夫在向他点头示意,季孔就领着我们走了进去。
  他推开门的时候,有一只铃“叮当”响了一下;他关上门时,这只铃又响了一下。店铺里到处都是布:一匹匹卷好的布,零头布,样布,碎布,线团,一卷卷彩带,一堆堆这样那样的材料将小小的屋子塞得满满的,并散发出棉布、毛毡、呢子的气味。屋子里没有点灯,前面窗户上的百叶窗被拉了下来。屋里唯一的光亮来自通向店铺后面的一扇开着的房门。“妈妈?”季孔大声叫道。
  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招呼我们进去。我觉得那更像是命令我们进去,而且我的脑海里第一次闪着一个念头:这个声音似乎有点耳熟。季孔领着我们穿过房门走进了里屋,里面有张小木桌,上面点着蜡烛。一个女人背对着我们,正把一大盘热气腾腾的土豆放到桌上。我们站在房门口,她当然知道我们站在那里,可她继续背对着我们,忙着摆桌子。“妈妈!”季孔又叫了一声。她转过身来,我一下子惊呆了。她就是那位女裁缝――在米特斯基家见过的那位女裁缝,为我们做军装的那位女裁缝。
  “欢迎您,塞尔科克上校,”她说,“季孔!你能肯定我们见过面吗?”
  “可……”
  “季孔!”
  季孔在他母亲严厉的目光下鼓起勇气,非常正式地说道,“塞尔科克先生……上……上校,这是我母亲。妈妈,这位是塞尔科克上校。”
  “夫人!”我弯下腰去亲吻她的手。“我感到十分容幸能再次见到您!而且为……正式认识您感到高兴。”
  她矜持地笑着点点头,然后板着脸对戈尔洛夫说,“那么将军阁下,您又来了?”
  又来了?我不大明白。
  “我估计这次不会把我赶走吧,”戈尔洛夫说。
  “我相信我稍微多做了点吃的,”季孔的母亲说,不过桌子上已经摆放了四套餐具。
  我那天晚上坐在季孔的对面,戈尔洛夫坐在季孔母亲的对面。季孔的母亲名叫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舍夫洛娃,丈夫十年前在克里米亚阵亡。她说他“是个十足的疯子,就那样离开了家,就那样死了;不过他在家时对我儿子和我还不错”。尽管她说话尖刻,我还是能感觉到她非常爱那个男人。(我应该在这里解释一下,俄国人的中间名来自这个人父亲的名字,如果这个人是男人,那么在名字之后加上“奥维奇”;如果是女人,则加上“奥夫娜”。称呼别人时使用这种来自父亲的中间名可以表示尊敬和正式;戈尔洛夫总是称呼他对面这个女人“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或者“夫人”。)只要她开口说话,季孔就会看着她。我被她打动了,仔细地观察着她。不过,真正最仔细地观察她的却是戈尔洛夫,因为他假装根本不去注意她。作为证据,我给大家列举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和戈尔洛夫之间下面这段对话: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五章(2)  
  “伯爵――我是否应该称呼您将军?――您那甜菜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没有!非常好吃!可口极了。”
  “您怎么知道?您连碰都还没有碰一下?”
  “我……在等您先动口,夫人。”
  “我习惯在吃完肉馅饼后吃甜菜。”
  “您以为我不是这样吗?我吃东西总讲究一个先后次序。”(这当然是弥天大谎;戈尔洛夫吃东西时就像只野狗,如果有人敢在他饿极了时把手指伸到他跟前,他一定会把那些手指吞进肚里。)“再说,效仿女主人也是一种礼貌,对吗?”
  “太对了!也许让我感到吃惊的正是您或其他俄国贵族的这种礼貌。”
  “既然您如此急于要我吃下您做的甜菜,夫人,我这就照办!嗯!唔!不错,这甜菜做得非常好吃!我一定要告诉大家。”
  “这么说,您还是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知道什么是礼貌什么是不礼貌。这让我感到更加吃惊。”
  季孔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切,眼睛在戈尔洛夫和他母亲之间来回穿梭,完全被他们这种交锋迷住了。在我看来,每次交锋中败下阵来的总是戈尔洛夫,而她则一路高歌。不过,也许真正败下阵来的并不是戈尔洛夫。当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把盘子端到厨房、季孔也跟她进去帮忙时,戈尔洛夫和我站在壁炉前烤火,他凑到我耳边悄声说,“这女人真了不起,是不是?”
  “那当然,”我说。
  “你知道吗?”他非常兴奋地说,“我昨天来拜访过她。”
  “你知道季孔是她儿子?”我问。
  “不知道!根本不知道!我从米特斯基那里要到了她的地址!我……我只是想谢谢她给我们做了那么漂亮的军装。就这么简单。真的。我为我那身军装感到骄傲,所以想谢谢她。”
  “戈尔洛夫,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可言呢。你可真是够忙的。”
  “你……”看到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进来端走桌上最后一个盘子,戈尔洛夫立刻不吭声了,只是盯着天花板,来回晃动着身子,直到她重新走了出去。“你以为你去宫廷搞阴谋时,我就整天躺在那里睡觉?”他接着说道,“好了好了,我来到了这里!我正准备敲门时,你猜谁从门里蹦了出来?季孔!他上午不用去客栈,所以当然会在家里!我随即想起他曾经说过他母亲是个裁缝。嗯……我第二次见到她时,话全让季孔说了。她只是望着我。我告诉她我非常喜欢那身军装……我说她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军装赶出来,而且做得那么好,我想再给她一些额外报酬。钱当然是我刚刚拿到的那些报酬。你猜怎么着?她拒绝了!拒绝了!‘有人已经给了我报酬,’她说,‘那是我同意的价格。我不会接受任何多余的报酬。’你看她多么了不起,她……”
  戈尔洛夫再次住嘴,因为女主人又走了进来,而且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俄国式茶炊,以及拌着奶油的草莓。那些草莓个儿很小,品相也不好,属于温室里长出来的,可那却是我吃过的最可口的甜点。
  我们离开时,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站在店铺的门口,一只手搂着季孔的肩膀,而季孔则在使劲地挥手。佩奥特里驾着马车带我们离开时,戈尔洛夫在轻轻哼着歌。
  就这样,戈尔洛夫找到了每个士兵在开赴战场的前一夜最希望得到的东西:心中有了一份爱情、有了一份希望;如果他战死在疆场,这个世界上将会有某个人为他伤心;如果他平安回来,将会有人为他欢呼。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六章(1)  
  第二天中午,咚咚的军鼓声划过寒冷、清新的空气,轻骑兵在戈尔洛夫和我的率领下,排成整齐的队伍穿过了圣彼得堡的街道。我们穿着皇家军需处提供的蓝色作战军服,左右两边的旗手打开了我们的战旗,街道两旁的百姓欢呼起来。欢呼声最大的是女皇正规军的士兵,他们那天早晨从圣彼得堡周围的军营行军而来,列队在我们所经过的道路两旁。他们的欢呼声精力充沛,透着喜悦;当他们敬礼欢送我们时,我忍不住转过脸去问骑在我身旁的戈尔洛夫,“你不觉得这有点蹊跷吗?”
  “什么?”他高高地坐在马鞍上,尽情地享受着人们的欢呼,仿佛觉得这一些完全属于他一个人一样。
  “三百雇佣军士兵骑马出征,而两万俄国士兵留在后方?”
  “他们害怕哥萨克,”他像往常一样耸了耸肩说。
  “他们是否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戈尔洛夫把头往后一仰,放声大笑。
  我们的纵队经过了皇宫,叶卡捷琳娜和波将金从阳台上看着我们。戈尔洛夫一声令下,我们抽出马刀,行了一个骑兵军礼:垂直举起马刀,刀尖碰着帽檐,刀刃向前。看到这一幕,所有聚集在皇宫周围的名流、外交人士、皇宫的宾客发出了最为响亮的欢呼声,他们是来观看女皇派遣军队去恢复她帝国次序的壮观情景的。
  杜布瓦侯爵笑着和夏洛特站在一起,而夏洛特则在我们经过时大声喊着我们的名字。其他名媛贵妇也都在场;我从眼角看到了安妮,然后是尼孔诺夫斯卡娅,然后是谢特菲尔德勋爵。谢特菲尔德没有答理他的情人,而是侧着身子在听蒙特罗斯对他嘀咕着什么。蒙特罗斯边说边瞪着我。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们认为如果我们能胜利归来,那我们就会成为英雄――我的观点在女皇那里就会更有分量。至于他和谢特菲尔德对我们得胜归朝有多大把握,我可以从我们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瞪着我的眼神中看出来。
  比女皇的阳台稍微低一点的一个阳台上站着米特斯基一家和他们的亲戚。
  比阿特丽斯就在他们当中,正在伺候娜塔莎。我经过那里时,比阿特丽斯久久地望着我,但我只能瞥她一眼。我仿佛看到――也许是我的想象?――她在强忍着泪水。
  我想再看她一眼,可我强迫自己把目光对着前方无边无际的地平线。我们就这样出了城,向南方、向战场进发。
  我和戈尔洛夫派好了哨兵,然后向营地中央走去,打算在那里搭一个帐篷过夜。我急于想找到那些哥萨克叛军,快速消灭他们,然后回来办我真正要办的事,所以我为第一天缓慢的推进速度感到恼火,并且直言不讳地告诉了戈尔洛夫。“我们离城才五英里就安营扎寨了?”我冲他发着牢骚,“按这样的速度,我们得到明年冬天才能赶到乌克兰。”
  “别这么不耐烦。我们的手下只要一忘记刚才接受检阅那一幕就会走得非常快。”
  我正准备对他说,他有责任对手下的人更严厉一些,突然我们听到哨兵在喊叫,“有马匹过来了!”
  我们周围的人立刻做出了职业军人应有的反应,有的抓起毛瑟枪,有的拔出了马刀。然而,进入我们营地的不是“狼头”和他的偷袭者,而是一辆雪橇,上面坐满了贵族小姐。娜塔莎和夏洛特站在雪橇的前面,朝着年轻的士兵们喊叫着,挥着手。
  “这……这可是军营啊,”我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俄国,你没有听说过吗?”戈尔洛夫冲我吼了一句,策马向前抱住了从雪橇上投向他怀中的娜塔莎。夏洛特和其他小姐一个个大声笑着跳下了雪橇,只留下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裹着披风的人。
  戈尔洛夫将娜塔莎放到地上,而她再次倒在他的怀中。“我们要亲自过来和你们告别!”她大声说道,声音因为喝了酒而发出嘶嘶的响声,然后她对着戈尔洛夫的嘴巴来了个亲吻。其他几位小姐也在哈哈大笑的军官们当中走来走去;当女性的手指玩弄着他们穿过军装的肩膀或者碰到他们的马刀柄时,他们的胸口立刻膨胀起来。夏洛特像个小学生一样格格格地傻笑着,跌跌撞撞地走到拉尔森跟前,装腔作势地说,“我记得你――可我忘记你叫什么了!……”
  我走到仍然独自坐在雪橇上的比阿特丽斯身旁。她没有看我,但也没有把身子转向别处。“你不和我们一起来吗?”我问她。
  “我不像她们那样高贵,”她答道,语气平静而又坚定。
  “我也一样。可只要有你在这里,我就能欢笑。”
  她转过脸来,刚好让营火的亮光穿过斗篷的阴影照亮她的脸庞,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在闪闪发亮。“上尉,”她说,“请别对我这样。我配不上你。这你知道。”
  “你看错我了。”
  “是吗?”
  “是的!我敬重勇敢、信念和温柔。我敬重尊严,不是按照她们的标准――”我点头示意那些轻佻的贵族小姐,“――是按我自己的标准。”
  她没有说话,而是紧紧地盯着我。“这很难相信。”她说,“你和其他雇佣军一起去打仗,个个都希望能得到荣耀、地位和金钱。那样的男人希望能得到像夏洛特、娜塔莎和安妮那样的女人。”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六章(2)  
  我注意到安妮·谢特菲尔德并没有来,不过听比阿特丽斯把安妮也加了进来,我没有反驳。“我有一些事你不明白。”
  小姐们一个个重新回到了雪橇上,为军官们恳求她们在军营过夜而哈哈大笑,而且为她们这短暂的造访所煽起的欲望之火而高兴。
  娜塔莎的车夫听到她的命令后,驱赶马匹小跑起来,雪橇在军营拐了一个弯,小姐们猛地跌坐在雪橇上,引得军官们放声大笑。然后,雪橇回到了它来的路上,疾驰而去。我看着雪橇渐渐远去,希望比阿特丽斯能回头看上一眼,可是她没有。
  我们策马穿过无边无际的森林,越过因下雨而涨水的溪流。道路在黎明和黄昏会冻得梆硬,但从黎明到黄昏又会变得泥泞不堪。我们在前进的过程中不断演练着骑兵的各种战术,目的是把我们这支混杂的部队变成步调一致的战斗力量。我们试图保持警惕,时刻准备进攻和防御,但我们遇到的只有寒冷和雨水。曾经来北方劫掠的哥萨克,我们上次去莫斯科时似乎无处不在的那些哥萨克,现在就像积雪溶化进大地一样悄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随着天气越来越热,道路上厚厚的泥泞不仅让我们感到烦恼,也让他们感到烦恼。
  一连向前骑行了数天之后,我们来到了伏尔加河的源头。伏尔加河在冬天可以变成冰冻的大道,现在也同样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来到伏尔加河边后,我们砍倒了沿着河两岸生长的巨大的杉树,将它们绑在一起后做成足以承载人和马匹的木筏,然后浩浩荡荡地顺河漂流了两天多,始终向南,向南,奔向乌克兰。
  我们在伏尔加河上的第二天晚上,天空晴朗无云,我和戈尔洛夫坐在毯子上,吃着冰冷的饭菜,望着繁星灿烂的夜空,也望着月亮在水面上的倒影。在那些永恒的星星下,我们的木筏以及承载着我们的河水似乎静得出奇,唯一移动的只有两岸迅速后退的参天大树。我们在顺水漂流的美妙过程中久久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想要。由于没有紧迫的军务,我想问戈尔洛夫一个我一直想问又没有问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我说,“戈尔洛夫,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职业军人,除了你之外,其他都是外国人。女皇有着庞大的军队,她为什么不派她的军队去作战呢?”富兰克林曾经给我说过他的看法,但我想听听戈尔洛夫的看法。
  “她无法信任他们,”他说。
  “他们不是刚刚为她与土耳其人打了十五年仗吗?”
  “可哥萨克人不一样。俄国人既怕他们,又爱他们。我们每个人在心中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哥萨克。”
  “为什么?”
  他久久没有回答,我觉得只有沉默是他的回答,就像俄罗斯母亲的其他谜一样。
  戈尔洛夫突然深吸一口气,我以为他要开口说话。结果,他唱了起来。那是一首低沉、虔诚的歌曲,用梦幻般的男低音唱了出来,只有离我们最近的那个撑木筏的人听到。这个人歪着头,盯着月光滑过他的撑杆的顶端,仿佛他刚刚碰到河床上的什么东西,那声音从伏尔加河传出来一样。这个人也跟着唱了起来,洪亮的男中音。接着,所有撑木筏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很轻柔,没有打断他们撑木筏的节奏。这是一首歌唱热情和勇敢、悲哀和欢乐的民谣。我多么希望自己事先能学会这首歌和它的歌词,这样就可以跟他们一起唱了。有时候,他们的歌声会一起变得非常高昂,然后再分成不同的和声,低音部如滚滚的雷声,高音部嘹亮;有时候只有戈尔洛夫一个人唱出歌词,他的声音像祈祷一样充满激情。最后,歌曲在一个非常优美的和弦中结束,和声消失在了夜空中,木筏再次静静地漂流在河面上。
  我叹了口气。
  “这是《斯坚卡·拉津之歌》,”戈尔洛夫笑着说,洁白的牙齿在月光中闪烁。“从前有位哥萨克首领,名叫斯坚卡·拉津。他像所有哥萨克一样,也是位了不起的骑手,一位伟大的勇士。许多人可能都会告诉你,说哥萨克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不是真的;他们害怕胆怯。如果他们看到了胆怯,他们就会消灭它,就像胆怯是会传染的疾病一样。你已经见到过他们的勇敢――以及他们对勇敢所表示出的敬意。斯坚卡·拉津受人敬仰,有一大批人跟随着他。一天,他领着他们去洗劫一个村庄,并从那里抢了一位美丽的少女作为奖赏。他和他的手下来到了伏尔加河上,做了一个巨大的木筏,让这条大河带着他们向前,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斯坚卡的手下开始抱怨,说他有了个女人而他们没有。后来,他听厌了他们的抱怨,开始唱道……”(戈尔洛夫说到这里唱了起来,我把歌词翻译成了英语。):
  “天不怕地不怕的兄弟们,
  不应该发生矛盾。
  伏尔加,伏尔加,母亲河,
  请接受我的这个礼物……”
  “然后,”戈尔洛夫说,“他把她扔进了河里。”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星星。“船夫们说,在月光皎洁的夜晚,他们有时能看到她的眼睛,就在水面下望着他们。”
  我向水面望去。
  “可是,”我说,“我们还要去杀了他们。”我停顿了一下,他看着我。“戈尔洛夫,他们是人,像我一样希望得到自由。戈尔洛夫,我们是哥萨克,你和我都是。”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六章(3)  
  “自从我们离开圣彼得堡之后,你就一直少言寡语,这就是让你痛苦的事,对吗?”
  他完全了解我,所以说到了点子上。自从出发以来,一想到我将去对付和我一样的叛逆者,我就感到不舒服。戈尔洛夫看出了我心中的矛盾,看出这种矛盾再加上我心中其他的烦恼使得我在过去几天中内心感到非常痛苦。
  “敬佩充满野性的东西,敬佩拒绝被驯化的东西,这是很容易的事,”戈尔洛夫轻声说道,“但如果你对与哥萨克交战还心存疑虑的话,那你就等着瞧吧。”
  戈尔洛夫给自己盖上了毯子,我也一样。不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可我只能躺在木筏上,顶着满天星星漂流在水面上。轻骑兵。俄国骑兵。哥萨克!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七章(1)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抵达了莫斯科。不过,我们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的一个军营露营。这种自我牺牲的做法虽然有些极端,却很受大家的欢迎,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与他们因在战场上表现勇敢而获得的奖赏相比,自己合同上的军饷简直是微不足道――如果战斗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已经结束,那么这些奖赏就会永远变成泡影。营地其他士兵大多为克里姆林卫队,可以和家人一起住在永久性的木屋里。这里到处都是谣言,有些谣言有鼻子有眼地说哥萨克已经投降,成千上万的哥萨克已被处决;另一些谣言则绘声绘色地说政府军已经溃不成军,贵族和被俘的军官被屠杀。戈尔洛夫认为自己也许应该进一趟城,去打探一下更加可信的说法,而不是营地这些谣言。这样,他就可以对最新的战斗发生在什么地方有最新的了解。于是,我们抵达莫斯科的当天傍晚,他骑着马向那些洋葱般的圆屋顶奔去。这是数天来天第一次放晴,克里姆林宫洋葱般的圆形屋顶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泛着桔黄色的光芒。
  午夜过后,我被木制马车停在帐篷外的响声惊醒了。我起来后发现外面有辆运大炮的大车,戈尔洛夫的马系在车的后面。车上有两个开怀大笑的少校――显然是贵族子弟,因为两个人都不到十七岁――从车上抬起一样东西扔给我,轻佻地敬了个礼就把蹦蹦跳跳地走了。
  扔给我的东西是戈尔洛夫,醉如烂泥。
  不过,戈尔洛夫将军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天刚亮就把我们赶出了营地,奔向往南的道路。我把这种果断行动解释为戈尔洛夫已经得到了具体消息,而且已经有了计划。我没有问他,他也没有主动告诉我。
  我们一直往南行,有时候稍微偏西一点。我们沿着伏尔加河走了一程,出了莫斯科,然后经过梁赞【梁赞:俄罗斯城市。――译注】,进入顿河流域。各条河流都已解冻,河水汹涌澎湃,冰冷刺骨,但还没有到浑浊的时候。从离开莫斯科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开始遇到掉队的政府军:有发烧的,有开小差的(这些人总是声称自己在发烧),有受伤的。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留有交战的痕迹,所以我估计他们一定是在酒醉后自己从炮车上摔下后所受的伤。
  第三天,我们的先锋抓住了一个哥萨克俘虏。这个俘虏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打着骑马用的绑腿,不过从他那副尊容来看,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已经有几个星期了。他躲在矮灌木丛中,但我们的先锋看到他见我们过来后跑下大路躲了起来,就过去抓住了他。戈尔洛夫亲自审问了这个孩子,结果除了对他的问话惊恐地点头外,戈尔洛夫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最后放了那孩子,要他回家去。对此,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反对意见。
  我们继续前进,时光现在变成了没有尽头的阳光和雨水。
  一天傍晚,正当我们在大路旁一片矮树林里安营扎寨时,我们遇到了一位从南面过来的士兵。不过,这个士兵可不是逃兵;他穿着俄国中尉的制服,戴着皮帽,虽然浑身沾满了泥浆,马匹也在口吐白沫,他仍然挺直了身子。他直接朝我们的营火骑了过来,不像其他人那样避开我们。哨兵一拦住他,他就停了下来,然后下了马,非常高兴地跟在他们身后。他被带到我和戈尔洛夫的帐篷前,见我们站在那里,他立刻潇洒地敬了个礼,然后用法语说,“长官!我很高兴见到你们!”他留着那种巴黎式的小胡子,让人觉得似乎他的鼻毛长得太长。精心修剪过的胡须上还挂着一颗颗汗珠。
  我让他坐下,然后和戈尔洛夫各拿了一块木头垫在地上,蹲坐在篝火旁。戈尔洛夫没有说话,于是我明白了过来,由于这个人的军衔较低,应该由我来问他问题。“你从哪里来?”我问。
  “卡赞,”中尉说,“有急件要送。”
  一位俄国勤务兵端来了吃的和喝的,这位通讯官立刻贪婪地吃了起来,不过仍然笔直地坐着,而且依然保持着他的风度。“你为什么很高兴见到我们?”
  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了戈尔洛夫身上,思考了一下后才开始回答。他笑着说,“哦,我本来就会没事的。如果他们真的威胁我,我会让他们尝尝我的刀子的滋味!或者干脆命令他们滚开――犹太人不想惹事。”
  “犹太人?什么……哥萨克当中有犹太人?”
  “哥萨克当中!哦,不!哈!哥萨克当中!”中尉从我的脸上看出我不喜欢他取笑我,尤其是在他先把我弄糊涂之后,所以最好还是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没有,长官!我刚才说的是图尔克城的居民。”
  “图尔克?”
  “长官,就是你们将要进入的那座城镇。”
  “啊,图尔克!是的。你瞧,我们的地图有些……不大可靠,所以没有料到我们离图尔克这么近。也许我们应该再赶点路,在那里安营。”
  “在图尔克过夜?我绝对不会建议你们去那里过夜!你们没有继续前进是明智的决定,长官!”中尉最后这句话是冲着戈尔洛夫说的。
  “是的,”我说,“将军在这些方面非常精明。”戈尔洛夫没有看我。“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害怕图尔克的居民?或者我们为什么要怕他们?”
  “害怕?哦,不,我没有这么说。只是他们看着人的目光……需要小心的是……”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七章(2)  
  “中尉,回答我的问题。”
  “嗯,……哥萨克人三星期前杀进了图尔克。偷,抢,烧。他们抢走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带不走的则毁掉。他们带走了所有年轻男人和女人――年轻男人给他们当兵,年轻女人给他们当――你明白年轻女人的用途。”他笑了笑。
  “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怕图尔克城的居民呢?”
  “我没有说我害怕他们!”他坚持说道。
  “你是没有说,可你也的确害怕他们。你告诉我为什么,回答我,不然我亲自带你回去。”
  他交叉起双臂,想讥笑我一下。“嗯!我估计那里的人不痛快。从我骑马穿过那里时他们看我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他们不幸福。他们正在互相争抢食品,互相抢夺剩下来的那点可怜的东西。而且他们对本该保护他们的政府军没有任何好意,因为政府军许诺保护他们的次数太多了。”
  我应该想到这一点。“于是你见到我们就感到高兴,”我说,心中想报复他一下,“你害怕独自一个人呆在路上。”
  戈尔洛夫一直盯着篝火,现在突然开口道,“给我们介绍一下哥萨克的情况。我想知道他们叛乱的一切――谁是他们的头,政府军和哥萨克队伍现在的真实状况究竟如何。”
  如此直接的问话让这位年轻的中尉很高兴――我说过他年轻吗?――他非常年轻。他首先又要了一杯酒来润润嗓子;酒端来后,他讲了起来:
  “哥萨克人一直很难控制。他们不愿意按帝国政府的征兵要求提供兵源,不愿意交税,还……”
  “我们和哥萨克人打过交道!”我打断了他的话。“你只需告诉我们……”
  但戈尔洛夫又打断了我的话:“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我所知道的一切?”中尉眨着眼睛,似乎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需要比他收集到那些情况所需的时间还要长。不过,他还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呃,正如你们知道的,哥萨克人有他们自己的部落传统,效忠于那些有魅力的领袖,即他们的首领。他们称自己为‘主人’,一直在寻找一位真正的沙皇!哈!不管是谁当沙皇或女皇,无论发生什么事,哥萨克都会恨之入骨,而且说真正的通知者不在位上!真正的统治者应该受到上帝的祝福,而上帝自然也是个哥萨克!哥萨克人当中有许多旧礼教派教徒【旧礼教派教徒:17世纪抵制莫斯科教首尼孔强行在俄罗斯正教会内推行崇拜仪式改革而脱离正教会的教徒。――译注】,他们拒绝接受彼德大帝推行的改革,也就是说把留胡子、穿非欧洲式样的服装、按老方式崇拜等都定作是犯罪行为。这些旧礼教派教徒说,‘好吧!我们就犯法吧!’当然,哥萨克人从来就不在乎当罪犯!
  “这位最新宣称自己为真正沙皇的哥萨克首领来自顿河地区,名叫普加乔夫。他的野心比其他人更大。他印制了各种宣言书,宣布所有哥萨克人为自由人,并许诺让他们重新恢复以前的生活方式,许诺免费提供盐,免费使用土地,免费捕鱼、放牧,每年都有收入!总而言之,他提出废除俄国政府。不管他的声称和许诺多么可笑,其他哥萨克都说,‘好!我们去为这拼搏!’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哥萨克都乐于去打仗――但这些人宁可去打仗也不愿意被支解。如果哥萨克队伍经过时他们不愿意参加,他们就会被支解!不过我把话扯远了……
  “普加乔夫首先攻打了雅茨克要塞,当时他的身边只有三百人。要塞的指挥手下有一千人,但其中许多人都是哥萨克,而且这些人立刻逃到了普加乔夫那里。要塞里剩下的军人仍然打退了他的第一次进攻。普加乔夫便沿着雅克河挺进,攻克一座座城镇和小的要塞,把军官和牧师吊死,因为牧师接受了改革。仅仅两个星期,他的队伍就扩大到了一千人,也许三千,并且包围住了奥伦堡。
  “奥伦堡是个重要据点,圣彼得堡开始担心,命令卡赞城的卡尔将军出征,并增派了来自辛比尔斯克和西伯利亚的几个分队。普加乔夫摧毁了卡尔将军的部队,这位将军逃回了圣彼得堡!哥萨克人也摧毁了辛比尔斯克分队,并吊死了他们的上校。”
  年轻的中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让我们好好琢磨一下他那番话最后部分的含义。他接着往下讲,但声音压低了,“从那以后,叛军的规模翻了一倍,又翻了一倍。尽管普加乔夫的军队只是一些乌合之众,但任何正规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被俘的政府官员的妻子和女儿到处都是,被当作战利品分发给大家,许多人会在他的一时冲动下被处死,其中甚至包括其他哥萨克人。我们尾随普加乔夫时,看到过山沟里尽是尸体。”
  中尉说完这最后一句后就不再做声,我们所有的人坐在寒夜中,经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眼睛久久地盯着篝火。
  大家都去睡觉后,我问戈尔洛夫,“你怎么看?”
  “你什么意思?”他反问我,就像我们会被屠杀这个念头从来没有让他担心过一样。
  “他们有几千人――也许有几万人。我们才只有几百人。
  “那是些暴民。他们在寻找某个强大的人来跟随他;这能让他们感到安全。他们会一直跟随这个普加乔夫,直到他们看到某个更加强大的人。”
  戈尔洛夫脱掉靴子,睡了。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天边出现了三股独立的烟雾,翻卷着直入云端。哨兵说,他们看到火光照亮了夜幕下的天空,但是没有发出警报,因为火光最亮的地方也离我们最远,似乎那些抢劫者正在离我们而去。这在我看来比较符合逻辑;大敌当前,休息就显得异常重要。如果我自己知道有那些火光的话,我怀疑自己是否还会睡得着。看到那些烟雾后,我们开始变得不安起来,策马向发出浓烟的地方奔去。
  我们经过了正规军巡逻队留下的一片狼藉的营地,估计政府军也一定向那些被洗劫过的城镇进发了。中午刚过,我们抵达了第一个遭到洗劫的村庄,这地方以前曾经有一个铸造厂。我首先注意到村子里仍然有狗在游荡:三只狗正聚集在街中心,互相咆哮着。我接着便看到,它们在争抢的是人的一只胳膊。
  村子里有许多人愿意和我们交谈,我们从他们口中得知,一股不足一百人的哥萨克前一天上午来到了这个村子。他们起初还比较平静,甚至做事装得有点像政府官员。他们分发印好的传单,但村子里几乎没有人识字,而哥萨克人当中识字的显然就更少了。他们走街串巷,向大家大声喊叫着各种许诺――减税、食品价格下降、农民被给予土地――并且挥舞着传单,把它们当作官方证据。有位识字的农民看了一眼那张传单,发现那其实只是宣布普加乔夫为神的传单。当那些哥萨克听到这位农民在把传单上的内容告诉邻居时,他们宣布他为巫师,抠出了他的眼睛。
  哥萨克人只放了一把火,但烧毁的却是铸造厂;他们只杀了四个人,都是厂里的监工。他们将四个人五马分尸,铸造厂里其他的农奴总共有五十四个人,全都加入了哥萨克的队伍,然后骑着他们能在村里找到的马匹和驴子跟着哥萨克人走了。哥萨克人还带走了一些年轻女人,但谁也无法肯定或者愿意说出有多少女人。
  我们同时还得知,那支政府巡逻队的规模比我们的小,刚刚比我们先一步通过这个村子,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钟刚过。他们没有停下来问问题或提供援助,而是直接向前奔去。
  我们当中有位德国人,以前是炮兵上尉。麦克菲之所以将他选进来,是因为他还受过一些外科医术训练。戈尔洛夫命令他给那位被抠了眼睛的农民留下一些药膏。我陪伴着那位德国军官去了那个农民家,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已经用窗帘遮住了屋里的亮光,并且用青苔、泥浆和鸭子羽毛混合而成的泥罨膏填在了他的眼窝里。他们一开始似乎非常乐意接受我们的药膏,可当他们听到我们用德语交谈并且听出那是德语后,他们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冲着我们吐口水一边赶我们走。
  我们策马小跑着离开了村庄,驱赶我们的不是危险,而是村民对我们的反感。不过,我们离开村子来到两边都是树木的大道上时,我们让马放慢了速度――更确切地说是马自己放慢了速度,因为我没用听到命令。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沉重感,从每个人的大脑一直到马蹄。空气很潮湿、寒冷。死亡就在我们身后,也在前面等着我们,我们继续向前。我知道我们非常容易中埋伏,因为我们看到的只有泥泞的道路慢慢滑向我们身后,只有一只被砍下的肩膀,逐渐变细后成为毫无生气的灰色手指。我只能强打精神,命令一个人当尖兵,再命令四个人注意队伍最后,并且大声喊叫着,要其他人注意两侧。我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这时,麦克菲转过身来对我说,“塞尔科克上校,请你帮我拿一下包。不是这个。我要的是马屁股上那只包。”麦克菲的马鞍后还系着一个包,我曾经问过他里面装着什么,他只是冲着我一笑,眨巴眨巴眼睛,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我现在侧过身,替他解开了这个包,然后递给了他。他打开油布包,里面露出一个风笛。他又朝我眨了眨眼睛,然后鼓足气,吹奏了起来。
  我还从来没有看到风笛声在我们身边响起时,人的身上会发生如此彻底的变化。如果不算麦克菲(也不算我――当然,如果不算我,麦克菲一定会认为是一种亵渎),我们队伍里有十八个苏格兰人,这十八个人立刻来了精神,策马跳跃起来。他们周围有十多个爱尔兰人,这些爱尔兰人也立刻挺直了身子,和苏格兰人一起策马跳跃。俄国人觉得风笛声很神秘,芬兰人、丹麦人和其他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军官觉得很好奇,德国人则借此机会挺直腰杆,活动一下胳膊肘,整理一下军容。我觉得麦克菲吹得很好;风笛的低音管不停地发出流畅而低沉的和弦,旋律管则奏出高昂、流畅的旋律。风笛声划破宁静的空气。我以前曾经听其他士兵说过,风笛是最佳的军用设备,因为任何其他声音都不会像风笛那样能穿透战场上的喧嚣声;我现在相信了。有一个尖兵已经骑到了我们前面几百码远的地方,但他立刻飞快地赶了回来,想看看跟在他后面的这支正常的俄国纵队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他脸上惊讶的神情,骑在队伍前面的人放声大笑,他们身后的人也乐了起来。麦克菲吹了半个小时,然后重新用油布把风笛包好,并请我帮他系在原来的地方。“就像生日布丁一样,一次不能给的太多。否则就没有新鲜感了!”我又朝我眨了眨眼,我也朝他眨了眨眼。
  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埋伏在家乡的树丛中偷袭英国军队,他们会穿着苏格兰褶裥短裙【苏格兰褶裥短裙:苏格兰高地男子或英国苏格兰兵团士兵所穿,通常用格子花呢缝制。――译注】、吹着麦克菲刚刚吹过的曲子沿着大路过来,但刚才这一幕将永远留在我的脑海中。不过,那将是未来的事。我现在只想尽快解决掉这些哥萨克人,然后回到圣彼得堡,找机会为我的同胞说话。就像天随我愿一样,我们前面的道路上出现了农民的身影,先是三三两两,然后便是成群结队,都是从卡赞城逃出来的难民。他们告诉我们,哥萨克人前一天晚上在我们睡觉时洗劫了卡赞城。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九章(1)  
  “卡赞城就在――或者说曾经在――下一个山头上,”戈尔洛夫说,他的声音很大,每个人都能听得到,但他的声音也很平静,说明他什么也不怕。“哥萨克人在比较高的地方,与我们之间隔着一片低矮的平地。我们只有几百人,他们有几千人。不过,那都是些乌合之众,而且又是喝酒又是强奸地忙活了整整一夜。”戈尔洛夫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围望着他的一张张脸。这都是职业军人,而且都是自告奋勇来到这里的;不过我仍然能感觉到,戈尔洛夫希望他们在战斗开始前再核实一次,所以他向他们提出了也摆在他本人面前的选择。“我们可以撤退,让人去莫斯科请求派兵增援。”
  谁也没有说话,于是我开口道,“如果我们后撤等待的话,他们还要洗劫多少城市?”
  周围的树木和烟雾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使我们无法看清城市所在的山顶,但喝醉酒后的歌声,间歇传来的女人的尖叫声,已经不允许我们后撤。我们必须战斗。
  “一旦与他们交手,”戈尔洛夫说,“他们就不会再让我们突围出去。不是他们杀了我们就是我们杀了他们。但是要记住一点:他们没有受过训练,不习惯作战。我们是政府军,那些农民会认为我们比他们强十倍。这个名叫普加乔夫的哥萨克正试图要让他的手下相信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他洗劫过庄园,杀死过贵族,劫掠过城镇,但那些城镇中的守兵大多是哥萨克或鞑靼人,自然会向他投诚。他还没有能打败一支正规的政府军,今天也不会。”
  平地上已经长出了郁郁葱葱的绿草,马蹄踏在上面像踩在垫子上一样悄然无声,因此我们慢慢离开树林进入平地前进时,四周一片寂静。戈尔洛夫向我使了个颜色,让我骑在他身边。
  我们逐渐接近山顶,那里的烟雾也更加浓密。风向以前发生了变化,烟雾正越过平地向我们刮来,在有些地方,前面十步远的地方都几乎看不到。但我们仍然向前推进,尽量不让马发出声音来。村子里传来了古怪的声音,向我们飘来,那是一种奇怪的有人欢笑有人哭喊的刺耳的声音,是强暴与反抗的喊叫声。但是,这种喧闹声似乎在发生着变化;笑声逐渐消失,远处有喊叫声和武器的响声。
  “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戈尔洛夫平静地说。接着,他高声命令我们后面的军队保持作战队形,二十人为一排。就在我们组成队形时,我们听到有别的声音穿过烟雾飘向了我们。我们屏住呼吸,听到了歌声;哥萨克人放声唱起了一首战歌。歌声充满了欢乐,没有丝毫惧怕。
  戈尔洛夫把麦克菲和拉尔森分别安排在列队的中央和后部,一人在左侧,另一人在右侧,为的是让他们稳定那些缺乏经验的人,因为在所有人当中,我们最信赖他们俩的技术和勇气。有位士兵还不到二十岁,现在正脸色苍白地坐在马背上,在戈尔洛夫的旁边大声说道,“上千人!我们获胜的机会有多大?”我飞快地看了一眼戈尔洛夫;他丝毫不理睬我们队伍内部已经开始出现的恐慌。
  一阵轻风吹来,刮走了一些烟雾,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有人正从残垣断壁中涌出来,那残垣断壁就是曾经的卡赞城里兴旺的店铺和整洁的住房。离我们最近的是一些疯狂的暴民,手中握着农具充当武器――有斧头、大刈刀、叉草用的大叉子,甚至还有耙子。混杂在他们中间的是骑在马背上的哥萨克,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像野人一般,头发上和络腮胡子上夹着杂草。我们端坐在马背上,看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暴民在我们面前的山上越聚越多。
  “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戈尔洛夫旁那个惊恐万状的年轻人说。
  “是的,”我说,“不过马背上的哥萨克必须挥动鞭子才能驱动这些由农民组成的步兵前进。你瞧那里!”我指着人群的后面,骑在马背上的哥萨克正在用刀背拍打那些已经试图逃离战场的农民。知道对手并不真正想打仗,这确实能极大地鼓舞士气。我又补充道,“那就是一个信号!”
  “不错,”戈尔洛夫静静地对我说,“但那却不是。”他朝哥萨克编队所在的山顶点了下头,一群哥萨克骑兵正飞速奔来,为首的人绝对不会让人弄错。
  “狼头,”我悄声说。
  哥萨克看到他后一起欢呼了起来,而我们周围的人却开始脸色发白。我想弄清楚他的到来有什么意义,结果发现情况不太妙:“狼头”不让他的手下洗劫卡赞城,也不让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或者撑饱了肚子去强奸女人。他比夹杂在那些乌合之众当中、骑在马背上的哥萨克更具军事眼光,也许还更高贵,正如我知道许多高贵的哥萨克人都那样一样。他不会在杀戮欲望高涨和一片混乱中出兵;他非常危险。
  戈尔洛夫紧紧盯着他,说,“他靠近谁,谁就是叛军头目。”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看着,不光是女皇的雇佣军,还有那些叛军。“狼头”率领他的手下策马越过山脊,动作像动物一样优雅。他和他身下修长的黑马进行着交流,不是靠手而是靠膝盖,至少看上去像是这样,通过他与那匹马之间的某种超越身体的联系。他的那匹牡马以毫不费劲的流畅速度奔向前,然后突然在一群哥萨克骑兵当中停了下来。这群哥萨克人的中央有一个身材高大、酒足饭饱的哥萨克,身上穿着镶有裘皮的紫色缎袍。他满脸通红,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出他喝醉了酒,近乎疯狂。他策马向前,紧紧地拥抱着“狼头”。我知道我们终于锁定了叛军首领普加乔夫。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九章(2)  
  我们面前的暴民继续不断增加,黑压压的一片,超出了我们左右两翼的范围;我们面临着被包围的危险。“你们各自保命吧!”戈尔洛夫旁边那位年轻的雇佣军吓得喊叫着,开始调转马头。戈尔洛夫一巴掌将他打落到马下。
  “不许逃跑!”戈尔洛夫恶狠狠地吼道,然后回头对其他人喊道,“不许逃跑!”他看了看我,眼睛里冒着怒火。“我们必须趁着他们的骑兵还没有准备好,赶紧向这群暴民发起进攻!”
  我抽出马刀作为回答。戈尔洛夫盯着我,笑了;他一直非常看重有我时刻准备在他身边作战。
  戈尔洛夫也抽出了自己的马刀,然后调转马头对着他的手下。“俄国有句谚语!”他大声说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后必定会走三条道路中的一条。走左边那条道,狼会吃了他;走右边那条道,他会把狼吃了;如果走中间那条道,他会把他自己吃了。’”戈尔洛夫将手中的马刀举过头顶。“我对你们说,‘吃掉那些狼!’”
  他调转马头,对着敌人,喊叫着带头冲了过去。
  我策马跟在他身旁,其他人雷鸣般地跟在我们身后。在过去几个星期中,我们在篝火旁就现在这种战术讨论过许多次,甚至在向南方挺进时还练习过;我率领一对人马冲进了我面前的农民当中,戈尔洛夫率领第二支人马向我们左边的人群冲去。我所遇到的第一个农民好像喝醉了,见我们冲过来根本不知道退缩;他朝我挥舞起大刈刀,但他的动作太慢,我轻而易举地砍倒了他,然后马刀向左边一挥,砍倒了另一个挥舞斧头向我袭来的农民。其他农民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开始后退;要想顶住骑兵的冲锋,就必须有严格的纪律、沉着的指挥官、有素的训练,而这一切我们面前的暴民都不具有。他们大多数人都不是懦夫,但他们也不是职业军人。不管他们是什么,许多刚才还冲着我们的方向挥舞着血淋淋的武器的那些排在队伍前面的暴民都是杀人犯,当他们转身逃跑时,我们的刀刃砍进了所有那些我们够得着的人的后脖子。
  我朝左边望了一眼,看到戈尔洛夫也冲到了人群中,正在把他们砍倒在地。他甚至比我还要具有攻击性;当暴民后退时,他催马追了上去,结果发现自己冲到了其他人前面,已经陷入了暴民当中,根本脱不了身。有些暴民已经意识到他与其他战友分散了,便又潮水般地想回来将他围住。戈尔洛夫砍倒了一人,开枪打死了另一个,还在大声喊叫着,“冲啊!”然而就在这时,离他最近的两个雇佣军被拖下马背砍死了。
  我呼喊我的人马后撤,重新编队,然后我自己不是跟他们一起向前冲,而是向戈尔洛夫那边冲去。我的坐骑是匹母马,步伐轻盈,是全队跑得最快的马。它比我还要清楚我的意图,几步就冲到了戈尔洛夫身旁,并用它的前胸撞倒了袭击戈尔洛夫的暴民,然后我再补上一刀。我们赶到戈尔洛夫身旁时,发现他已经打疯了,虽然敌人已经再次后退,他仍然在挥刀砍着他们。我抓住他的缰绳,冲着他大声喊道,“戈尔洛夫!后撤!后撤!”
  我拉住戈尔洛夫的马,领着他和幸存下来的他的手下撤离了哥萨克编队。我们大家――我的手下和他所剩下的一半人马――重新编成原来的队形。“重新装弹上膛!”我对大家喊道。
  “下次动作别这么慢!”戈尔洛夫冲着我吼道。
  “如果你真的是在打仗,”我也不甘示弱地吼道,“而不是在空中挥舞马刀,我们就能驱散这些乌合之众!”
  “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只关心自己优雅姿势的骑兵!”
  这种在激战中互相对骂是骑兵指挥官不应有的做法,但在差一点看到对方被敌人杀死的朋友之间却并非稀罕事。我和戈尔洛夫竭力控制住情绪,命令我们的手下重新编好队形。大家立刻遵命,在我们身后排好队。我朝哥萨克首领们望去,从城市方向飘来的烟雾使我们几乎看不到他们。
  “哥萨克骑兵马上就要过来了,”戈尔洛夫说,“目的是让他们的军队看看他们并不害怕!”
  “让他们来吧!”我说。
  我们看着“狼头”挺起身来,挥手示意他的手下向前冲;他身旁那位高大魁梧、身穿缎袍的哥萨克,那位我们知道就是普加乔夫的哥萨克,伸出手来拦住了他。普加乔夫似乎在笑,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无法肯定。他朝他自己的骑兵――也就是“狼头”的手下对面的那些人――挥了一下手,这些年轻的骑兵尖叫着策马向我们冲来。
  我注视着他们向我们冲来的样子,然后仔细研究着他们,发现他们像当天已经出来战斗过的步兵一样。他们个个露出一副醉态,骑在马背上松松垮垮,没有队形,但他们仍然在高声尖叫,其中一些吼叫着,仿佛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狼头”,甚至想象自己已经变成了“狼头”。
  我们喊叫着,策马过去与他们交锋。马刀高举在空中,马匹扭动着身子,人在喊叫。两支冲锋的队伍碰到了一起。
  我们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我这么说丝毫没有骄傲的意思,只是在讲述一个事实。不过,当我今天回想起来时,我感到非常骄傲――因为我们保持住了队形,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在这种队形中,每位骑兵都能感到来自其他人的支持和保护。这种训练有素的做法在战斗中并不容易保持。我们队伍的职业化显露了出来,不仅打垮了骑在马背上的哥萨克乱军,而且又一次杀进了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些乌七八糟的步兵。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九章(3)  
  那些乱哄哄的步兵拥挤在一起,因为这里是哥萨克编队的中央。他们的队伍中一片惊恐,这第二次冲锋带来的混乱比第一次还要大,因为前面那些惊恐万状的暴民试图逃到后面去,结果与他们那些仍然想冲到前面去作战的兄弟撞在了一起。拉尔森被他们从马背上撞了下来,但我和麦克菲及时赶到了他身旁。麦克菲抓住他的缰绳,我砍向那些哥萨克,不让他们靠近,使拉尔森重新骑到了马背上。
  我们杀死了许多哥萨克,自己的伤亡却很少,不过我们的人开始感到有些疲倦。“保持队形!”戈尔洛夫喊道。我对后面的人重复了这个命令,皇家骑兵立刻在我们周围重新集合好。我们不必后退,因为哥萨克编队已经在后撤。他们看到我们发起了两次冲锋,结果地上横七竖八地留下了两大片尸体。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在抢劫、强奸、杀人、把他们不想偷走的东西烧毁,然后再向下一个目标前进,而且越来越相信自己战无不胜。这一切现在突然化成了乌有。
  “他们的骑兵也是业余水平,”我对戈尔洛夫说。
  “‘狼头’的手下不是。”
  战场上突然一片寂静,似乎在场的每个人――无论是雇佣军还是暴民,无论是职业军人还是农民――都意识到那位震住他们的哥萨克必须更多地投入到战斗中。交战带来的第一阵惊诧过去后,他们内心深处的本能开始抬头,使得每位参战的人开始判断胜利的方向。我们的进攻以及我们面前那些暴民的无能不仅壮大了我们的胆量,而削弱了敌人的士气。暴民们现在开始摇摆不定,就像所有人在害怕时却没有看到勇敢的榜样便会变成野蛮人一样。他们会以所能找到的最真实的勇敢的象征做榜样,结果看到了“狼头”。
  他在马镫上站直了身子。他个子很高,体形很瘦,不像一动不动地卷缩在他旁边那匹马上的那位饮食过度的混蛋――普加乔夫。“狼头”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了狼嚎声。
  从他肺部传出来的响声立刻使那些暴民留在了原地。他们不再逃跑,但也不再进攻;他们只是站住脚,等待着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我,也许是害怕和天生的不屑混合在一起给我带来的力量,我也在马镫上站直身子,像狼一样嚎了一声。
  这让戈尔洛夫和我周围的其他人大吃一惊,也激怒了哥萨克人。“狼头”队伍中一位年轻的骑手尖声叫骂着――一定是哥萨克的什么诅咒,然后策马向我冲来。与此同时,一位试图驱赶那些农民前进的哥萨克有把手枪,他举起枪,对着我的方向开了一枪。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打了我一下,就像某个拳击手朝我右腰上方重重打了一拳一样。我用手一摸,颇感意外地看到那里在流血。不过我没有时间去考虑我的伤势。我几乎没有感到疼痛,便安慰自己那只是擦破了点皮而已。我只看到那个年轻的骑手在向我冲来。我踢了一下马肚,我的马立刻迎了上去。
  这个哥萨克在尖叫着,我大概也在尖叫,只是我记得当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就连马蹄声、风声或者我自己的心跳声都没有听到。我周围的一切都放慢了速度,我非常清楚地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由于那个哥萨克在激动中紧紧抓住缰绳,他那匹马的马唇被拉到了马齿后,造成这匹马向前飞奔,也破坏了他的平衡。这个哥萨克在马镫上站直了身子,手中的刀往后举起来砍我,他那疯狂的眼睛盯着我的脑袋。我在那瞬间意识到,他渴望着要让我的脑袋离开我的肩膀。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虽然这种清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似乎完全不可能,但我意识到这个哥萨克认识我,知道我就是砍下了他一位兄弟的脑袋的那位士兵。
  一旦知道他打算砍我的什么地方,我就占了上风。我也站起身来,然后使足了全身力气,将刀横着砍了过去,不是那种幅度很大的动作,而是幅度很小但借用了出刀的速度以及刀刃的锋利的动作。他的马刀从我的头顶飘了过去,我的马刀却穿过了肌肉和骨骼。
  我从他身边优雅地驶了过去,我最喜欢的就是马刀砍到什么东西后再进入到自由的空气时通过刀柄传达给我的那种感觉。我勒住马,调转马头,寻找着我的对手,想再来一次。
  我没有找到他。接着,我看到了他的马,不是像我期待的那样跟在我身后,准备再次发起进攻,而是疯了一样狂奔。那可怜的马匹又是困惑又是害怕,因为它的背上只驼了一个人的下半身,而且由于双脚仍然插在马镫里,所以这半截身子也仍然留在马鞍上。那个哥萨克的另半截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空地上,就在我和其他皇家骑兵之间。
  那匹不知所措的马仍然驼着背上那恐怖的半截身子,开始慢慢地围着圈子跳跃着奔跑。当它经过它的哥萨克主人前时,暴民们一起跪到在地上,在胸前划着十字。我策马回到戈尔洛夫身旁,听到他悄声对我说,“我听说过有这一招,但从来不相信真能做到。”
  我们回头看了看哥萨克编队。那匹没有了主人的马匹为了寻找安慰,已经回到了“狼头”的身旁。普加乔夫的脸涨得更红,第一次举起刀,大声下达着命令。他的手下没有一个人作出反应。“狼头”抽出自己的马刀,敲掉了普加乔夫手中的刀子,突然,暴民们一起扑到了他们的领袖身上,把他从马鞍上拉了下来。  
  《爱情与荣誉》第二十九章(4)  
  我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被暴民们的举动惊呆了。只见他们带着虔诚的敬畏之情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似乎与他们作对的不仅是军人,而是万能的上帝本人。这时,我感到自己的右侧在疼痛,并且又摸到了滚烫、稠粘的鲜血。戈尔洛夫看到我手指上鲜红的血迹后,立刻警觉地问,“那是他的血还了你的血?”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麦克菲就嚷了起来,“他们过来了!”
  我们准备好迎接他们的进攻,但朝我们走来的哥萨克一个个下了马,放下了武器。他们拖着普加乔夫,在我们面前站住脚,把神色恍惚的普加乔夫扔在我们的马蹄前。其中一位哥萨克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麦克菲问戈尔洛夫。
  “他说他们是神圣俄罗斯皇位的忠实仆人。”
  农民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回到他们原先的农庄上去。
  我突然感到身子轻飘飘的,似乎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重量。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但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狼头”带着他的手下回到了他们出来的森林。然后,我感到戈尔洛夫把手放在了我的背上,摸到了子弹射穿的洞。“你被子弹打中了!”他厉声责备道,似乎非常生气。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章(1)  
  我记得我们是在回圣彼得堡的路上。
  我记得我躺在一辆车上。
  我记得带着镣铐的普加乔夫就在我后面的那辆车上,记得周围都是皇家骑兵。
  我记得我的身子一侧疼痛难熬,高烧把这种剧痛带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就像开水穿过一块肉软的海绵一样。
  我记得那旅程似乎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可是,对于如此漫长的煎熬,我所记得的只有这些。
  但是有一刻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仰面朝天地躺在车上,望着天空,仍然可以看到树木在我头顶掠过,然后看到戈尔洛夫骑在马背上低下头来看着我。他一定这样看了我很多次,因为即使是现在我仍然看到他那粗犷的大脸上挂着担忧,不断在我因发烧而出现的昏昏沉沉的雾霭中清晰出来,但这一刻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晰。他调转马头离开大车后,厉声发出命令。“快点!我们必须再快点!”
  “我们已经快到极限了!”一个声音说――我估计那是麦克菲的声音。“你自己说过,我们要是让他颠簸得再厉害一些,他就会送命的。”
  “你先往前骑!从圣彼得堡带一个外科大夫到别连契科夫伯爵的庄园!”戈尔洛夫吼道。
  这时另一个声音说道(我可以肯定这是麦克菲):“他恐怕挺不到那么远。”
  “快去!”戈尔洛夫发火了。两匹马的马蹄得得得地跑远了。然后,戈尔洛夫拨转马头来到我的车前,我抬起头来,看到他抓住了拉车的马的挽绳,想把它们拉得再快一点。
  我的脑袋重新落到干草上,尽管疼痛难熬,我明白了一点:戈尔洛夫知道我已经奄奄一息。
  我失去了知觉。
  我在别连契科庄园苏醒了过来,至少我知道我们赶到了那里。我只希望我能被放到一张床上,希望车的每次颠簸都增加的疼痛能够减轻。我知道是白天,因为光线照到了我的眼帘上,然后光线再在我的脑子里抖动。我听到戈尔洛夫在飞快地和那位好心肠的别连契科夫伯爵说着什么,然后听到了麦克菲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带着苏格兰口音在对戈尔洛夫说,“我叫斯图亚特,是女皇的私人医生。女皇一得到消息就立刻派我来了。”
  我听到这里后睁开了眼睛――他们正在把我抬进屋,看到了戈尔洛夫的脸。尽管忍着剧痛,尽管发着高烧,我还是可以看出我朋友相信可能一切都已为时过晚。
  接着,我看到他的旁边还有一张脸。那是比阿特丽斯,长距离骑马使她的脸上泛着红晕。她的身上还披着骑马时用的斗篷,但她已经解开了头上的风兜,正伸长了脖子看着我。这是不是疼痛给我带来的幻觉?我无法肯定。
  我竭力保持清醒,尽管他们把我抬进一间卧室、把我放到床上时,我痛得几乎要昏过去。戈尔洛夫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拍拍我的头,悄声说,“你会好的。”然后,他又装出高兴的样子说,“女皇的私人医生已经在这里了!你想想看,你现在有多么重要!这么一点小伤,居然引起了这么多人的关注。”比阿特丽斯,如果真的是她而不是梦的话,跟在他们后面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屋子比较远的一个角落里望着。
  我望着那位医生,希望他能减轻我的痛苦,但那位医生一揭开包扎着我腹部的纱布,就看到了无望。他和戈尔洛夫朝门口走去。医生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由于屋里一片寂静,我仍然可以听到他对戈尔洛夫说,“让他舒服一些,如果他想喝水就给他点水。”
  “他会好吗?”戈尔洛夫问。
  “他明天就会死的。”
  “不,他明天不会死。”
  “那他就会在今晚断气。”
  戈尔洛夫一把抓住医生的脖子,把他举了起来,差一点捏碎他的喉咙。医生使劲掰开戈尔洛夫卡住他器官的手指,喘着气嚷道,“气性坏疽是无药可治的!”
  戈尔洛夫松开了手。
  医生咳了两声,揉了揉脖子,想恢复他的尊严。“我必须向女皇报告。”他说着就走了出去。
  戈尔洛夫走到我的床边,轻声对我说,“睡一会儿吧。”
  “戈尔洛夫……”
  “睡一会儿!”
  “我……闻到了腐烂的气味,”我说,“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戈尔洛夫不知道该说什么,起身走了出去,我听到他在过道里和别连契科夫伯爵说话。
  我梦中的比阿特丽斯走到床边,把我的手指放到她的手中。她捏了一下我的手指,她不是梦。“你怎么……?”我忍着疼痛问。
  “嘘――”
  她的到来使我暂时忘记了疼痛。“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正和娜塔莎一起在皇宫里。她和其他小姐在参加女皇的假面舞会。一个骑兵被带了进来。尽管他浑身是泥,而且筋疲力尽,他们还是立刻带他去见了女皇。”
  “是麦克菲,”我说,一想到比阿特丽斯默默无闻地夹在那些贵妇当中,看着他们玩耍,我就觉得这世道非常不公平。这让我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是的,”她说,“他是叫那个名字,说话带着古怪的口音。他报告说你们已经取得了胜利,哥萨克叛乱已经被平息,新的哥萨克首领保证效忠女皇。这让整个宫廷欣喜若狂。然后,麦克……麦克……”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章(2)  
  “麦克菲。”
  “麦克菲说你把一个哥萨克砍成了两半,但你自己也受了伤,需要一位医生。”她停了一下,我看得出来,这消息让她感到非常不安。“女皇问你在哪里,听到他说出你所在的位置后,女皇立刻看出他太累了,无法再赶回去。她大声问有没有人知道怎样来这个庄园,娜塔莎说,‘我的女仆知道。’”
  她以危险的速度在寒风中骑马,把那位医生带到了我的床边。我望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捏了一下她的手指。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到戈尔洛夫正站在那里俯身看着我。他的身旁站着一位老妇人,正在冲着我微笑。老妇人右边的牙齿为绿色,左边的牙齿已经完全掉光。我觉得这个干瘪的老太婆有点面熟,可能在别连契科夫的仓房里见过她。她完全会让人联想到某个恶梦。她手里捧着个布袋,上面用各种颜色画出了之字形图案,很像一个俄罗斯复活蛋。她把布袋放在我身旁,然后在自己的胸前划了个十字。比阿特丽斯从我的床边后退了两步,但仍然离我很近,可以看着我。
  “瞧瞧这里!我必须抗议这种做法!”女皇的私人医生冲进来,用手帕捂着嘴说。他的身后跟着别连契科夫伯爵,踮着脚轻声走了进来。见戈尔洛夫对他的话不加理睬,医生转过身来对伯爵说,“你居然容忍如此愚蠢的行为,如此肮脏的做法,怎么还能说你在消除农奴中的迷信和无知……”
  我不知道戈尔洛夫做了什么――大概是瞪了他一眼――反正医生立刻住了口。女皇的私人医生转身和别连契科夫一起走了出去,临出门时还不忘记大声说了一句,“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如果你想断送他的性命,我可不负责!我这就去书房,喝威士忌!”他特意强调他要喝什么酒,似乎喝威士忌是他的一项特殊报复。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戈尔洛夫朝那位老太婆点点头。老太婆在女皇的私人医生那番发作的过程中一直面带微笑,反正她也听不懂。她解开布袋口,伸手进去,拿出来一只已经死了好几天的僵硬的乌鸦。乌鸦的眼睛紧紧闭着,上面已经结了一层硬壳,它的肚子涨得很大。她把那只鸟脚朝天放在我的床上。戈尔洛夫在一旁看着,一个眉头上扬,一个眉头下垂,然后噘着嘴,满意地点点头。我等待着她念出某种咒语。
  干瘪老太婆确实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祷告了一番,但只是默默祷告。她从布袋里掏出来一把锈迹斑斑的旧刀,像一把扔掉的切菜刀。戈尔洛夫看到后打断了她,把自己闪亮的匕首递给了她。她高兴地笑着接了过来。
  她垂下手腕,把刀尖插进了乌鸦的肚子,那立刻像甜瓜一样破开了。她在自己的衣袖上擦了擦匕首,还给戈尔洛夫,而戈尔洛夫将匕首又擦了一次后才将它插到腰间。老太婆把手伸进已经剖开的乌鸦的胸膛,掏出来一把白色的东西。那些白色的东西在动,因此是活的。是蛆。比阿特丽斯差一点叫出声来,往后退缩了一步。
  干瘪老太婆将那一大把蛆放到了我的伤口上。
  她从乌鸦肚子里又掏出来一把蠕动着的蛆,再次放到我的伤口上。我闭上眼睛,真想一死了之。
  我倒在床上,并没有陷入昏睡之中。疼痛和失血过多带走了我的知觉,却又不给我睡眠。我呻吟着;我出汗;我喊叫。我的思绪总是和死亡最可怕的形象混杂在一起,甚至比死亡还要糟糕。
  我醒来了,没有睁开眼睛,身子躺在戈尔洛夫上次被尼孔诺夫斯卡娅的毒药折磨过的屋子里。我把右臂向下伸去,手指摸到了自己的侧胸。我听到了戈尔洛夫的笑声。“感到意外吗?”他说。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正坐在窗户前喝着汤。他用匙子搅动着木碗,伸出舌头舔掉了滴落在他胡子上的汤汁。比阿特丽斯坐在床旁的一张椅子上。她一直在打盹。看到我的手又在动,她立刻站了起来。我用手指戳了戳伤口,很痛,但带着那种伤口愈合后新肉长出时的疼痛。“那些蛆……”我有气无力地说。
  “非常科学!”戈尔洛夫大声说,“那位医生大人可能会把从功劳算在自己头上,而且可能会因此而获得一枚皇家勋章。那些蛆吃掉了腐肉,清理了伤口。这种治疗方法用在俄国的马身上非常见效。”
  “要是有苍蝇从我体内飞出来,我就杀了你们。”我说。
  戈尔洛夫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跑了出去,我随即就听到他在向全世界大声喊叫,“他活了!他活了!”
  我转过头来对着比阿特丽斯微笑,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和她说话,她就已经溜了出去,不见了。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一章(1)  
  玛吉娅尖叫着从客栈里跑了出来,冲到马车旁。她在洁白的围裙上擦着手,长长的裙子拖在身后。戈尔洛夫已经下了马,现在正试图不让她跪在街上新下的雪上。但是她的动作比他还要快,在胸前划了三个十字后,才让他把她拉起来。她看着他的脸,喊叫了一声,仿佛她在那一刻才刚刚认出他来,然后抬头望着天空。她看到佩奥特里时惊呆了,再次跪在覆盖着积雪的地上。当我砰的一声推开马车门时,她再次举起了双手,可一看到我身上的绷带,感谢苍天的动作做了一半就停了下来。戈尔洛夫拦不住她。她跑到我面前,把肩膀伸到我的胳膊下,架着我向客栈走去。
  “玛吉娅,你――斯威特!你们不能――”戈尔洛夫刚开口就只好无奈地随她去了。
  我虽然非常想走动,但我也不想把玛吉娅累坏。可是,她非常有力气,当我每走一步就感到疼痛时,她的这种搀扶的确帮了我。一走进“白雁”客栈的大门,她就开始飞速地说着俄语,弄得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只能从她的手势中推测,她要我在客栈的店堂里休息,直到她能肯定我的房间已经完全准备妥当。她让我坐到沙发上,然后推着我的肩膀,我只好作出让步,躺了下来。然后,她一路跑上了楼。季孔在门口探进头来,冲着我一笑,不过他像“白雁”客栈的其他伙计一样,退在一旁。我估计他们一定是被人命令那么做的。戈尔洛夫显然已经事先传了口信过来,要动用“白雁”客栈里的他认为必需的一切资源来确保我完全康复。我只能想象他动用了什么样的影响力来确保做到这一点。我知道“白雁”客栈仍然不如玛吉娅的意;我听到她在厨房嚷了起来。
  戈尔洛夫走进店堂,仔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让自己重新熟悉这地方。他看到我时笑了,但当他把目光转向过道时,他又皱着眉头说道,“玛吉娅,你别在这里忙活!快停下来,我求你了!”
  她气喘吁吁地嘀咕了几句,然后我听到她又忙开了。“玛吉娅!”戈尔洛夫冲着她的背影喊叫道,但她已经进了厨房。看到我又站了起来,戈尔洛夫吼道,“怎么回事!这里每个人都不要命了?快坐下,你这笨蛋!玛吉娅一直想伺候一个病人,看样子她非把自己整病了才高兴!”
  “你看,戈尔洛夫!我站着没什么!”
  “你想干什么?”
  “上楼梯!我不想――啊!”戈尔洛夫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将手臂伸到我的膝盖下,把我像个孩子一样抱了起来。然后,他噌噌噌地上了楼,把我送进了我的房间。
  “你这笨蛋,血都流到床罩上了!”我冲着他嚷道。
  “玛吉娅又有活干了!”他怒气冲冲地说,“她求之不得呢!”
  戈尔洛夫没有说错。我伤口渗到床罩上的血迹似乎让玛吉娅感到非常满意,她剥掉了我的衬衣,给我换了绷带,就像我是个婴儿。一小时后,她让佩奥特里把一张餐桌抬进了我的房间,然后在上面摆上了足够十多个人吃的饭菜。戈尔洛夫已经洗过了澡――玛吉娅坚决不允许我享受洗澡带来的快乐。她坚持说,洗澡对戈尔洛夫的身体已经非常有害了,换了我就会要了我的命。戈尔洛夫把茶炊放到桌上后,桌子刚好摆满。“我真应该让你留在店堂,”他气鼓鼓地说,“她现在要把整个厨房都搬到楼上来了。佩奥特里!进来,我们就在这里吃!我们应该把整个骑兵团都请来――反正足够他们吃的!”
  我感到很滑稽,自己坐在床上吃,而戈尔洛夫和佩奥特里只能把盘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因为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根本没有地方让他们放盘子。玛吉娅自己不吃,但她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开始盯着我。“鱼【原文为俄语。――译注】,”她说。
  我看着她。她刚刚说了俄语单词“鱼”。
  “鱼【原文为俄语。――译注】,”她又说了一遍,伸出一根患有关节炎的手指,指着我面前的一个盘子,轻轻碰了碰盘子里的鲑鱼。
  “鱼【原文为俄语。――译注】,”我说。
  “她不是在教你单词,”戈尔洛夫吼道,“她是要你吃鱼。”
  “我已经吃过鱼了!”
  “她要你再多吃一点!”
  我朝玛吉娅笑了笑,说,“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原文为俄语――译注】”我想不起来“吃饱了”俄语怎么说,只好拍拍肚子告诉她我已经吃不下了。
  “鱼!”她毫不让步。
  我只好再夹了一点鱼。
  “面包,【原文为俄语。――译注】”玛吉娅说。
  “戈尔洛夫,请你告诉她我已经不要面包了,告诉她我能看见面前的东西,我非常喜欢吃,而且会尽量多吃点。”
  戈尔洛夫把我的话翻译了过去。玛吉娅眉头一皱,两道眉毛在额头中央聚集到了一起,眼睛也湿润起来。
  “好吧!”我对戈尔洛夫说,“对不起。可我只是希望她能明白,我自己能知道什么时候饿。”趁着戈尔洛夫把我的这番话翻译给玛吉娅听时,我又拿了一片面包。
  “烤肉,【原文为俄语。――译注】”她指着烤肉说。
  “斯威特,杜布瓦侯爵来了。”
  佩奥特里刚刚把桌子从床边拖开,把它放到一边,供玛吉娅下次虐待它。我正在怀疑我从坏疽那里死里逃生是不是仅仅为了被撑死。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一章(2)  
  戈尔洛夫走了出去,然后又陪着侯爵走了进来。“先生!”杜布瓦说着快速走了进来。他脚后跟一碰,用手杖圆圆的杖头头碰了一下他的帽边以示敬意,然后把手杖和帽子放到一张椅子上,再解开斗篷盖在上面。“你又一次度过了危险的死亡。”
  “我们只是尽了我们的义务,”我瞟了一眼戈尔洛夫说。
  “我听说你们抓住了普加乔夫!我们得再次感谢你们。”杜布瓦说。但是,他没有再表示进一步的感激之情,而是停了下来。戈尔洛夫尽管非常粗心,但看到这位法国人犹豫不决的神情后立刻说,“我去看看玛吉娅。”他大步走了出去,但是没有关门。
  杜布瓦走到门口,轻轻把门关上,然后走回到我的床边。“我在宫廷里的内线告诉我,英国人已经把他们所要求的士兵数字增加到了三万。”
  “三万士兵……”我喃喃地说,“您能肯定吗?”
  “瞧你说的!”我的怀疑好像是对他的侮辱一样。我知道他的内线就是夏洛特,所以知道他的情报一定正确。
  “三万人!那么……美利坚殖民地上已经打起来了?”
  “还没有。不过这表明美利坚的问题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也表明英国人愿意付出代价来阻止它。”
  我感到恶心。三万俄国士兵,多年与土耳其人作战已经将他们变成了兵痞,而他们现在却要向美利坚的老百姓发威?他们会像普加乔夫的哥萨克一样残酷。
  杜布瓦站在窗户前,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的胳膊肘,而另一只手则捂着嘴唇。对于他来说,这完全是个外交问题。他吻了吻自己的指关节,然后说,“你看,叶卡捷琳娜和英国人一方面装出一付精诚合作的样子,另一方面又一直在相互竞争。法国、英格兰、普鲁士、奥地利――都希望借俄国这张牌来对付其他三个国家,但叶卡捷琳娜刚刚迫使土耳其人签署了一份条约,使得俄国成了欧洲最有发言权的国家!她一年前面临着两场战争――土耳其人和哥萨克,但她现在一个也没有,她的军队现在闲着没有事做。她当然非常希望能分享北美大陆,而英国人正在诱惑她。他们请求她派兵,就暗示着他们有可能会割让那里的一些领土给她,也许是西海岸的一块地方,也就是西班牙声称的加利福尼亚地区。”
  “法国能帮助我们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帮。如果叶卡捷琳娜的军队去了美利坚,法国就会将自己置身在外,完全退出这场冲突。英国人对这一点非常清楚,所以这也是他们希望叶卡捷琳娜派兵的另一个原因。法国会与英国交战,但我们不会与俄国士兵作战,因为与俄国交战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那样的话,美利坚就会孤军作战。”
  侯爵点点头,就像他用硬腭品尝美酒一样冷静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侯爵,我不是外交家,但我能明白这将给我的家乡带来什么样的毁灭。有谁能帮助我们影响叶卡捷琳娜?某个俄国人?波将金?”
  “可以说英国人已经拥有了波将金。”
  “光是叶卡捷琳娜赐予他的,就已经使波将金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了!英国人还能怎么收买他呢?”
  “他们允许波将金通过他们的船只运输货物。只要有英国商船停靠圣彼得堡,它就会装上一些特殊的货物――船用帆布,做桅杆用的木材,等等。这些货物出售后的利润全部归波将金。如果一艘船就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利润,那么你可以想象一下波将金从这些副业中获得了多少金钱。”
  “他还想要多少钱?”
  “我可以看得出来,你没有见过很多有钱人。”
  “我们能不能在外交方面给他一点好处?”我想抓住任何一丝希望。“也许富兰克林可以想出……”
  “英国人已经同意帮助波将金管理好叶卡捷琳娜通过征服从土耳其人那里得到的土地。这差不多就已经使波将金成为波兰国王了。你的富兰克林能给他比这更大的东西吗?”
  我无法回答。我陷入了绝望之中。
  我再次抬头望着杜布瓦时,看到他在朝我微笑。“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问题。”他说。
  “为什么?”我痛苦地说。“我又无能为力。”
  “恰恰相反。你能做的事也许有很多。女皇得知你受伤后,立刻命令波将金保证你完全康复――而且不能出任何意外。这说明她知道你处境危险。她现在要去莫斯科,计划在那里住三个星期,重新安排发生叛乱的那几个省的政务。她将返回圣彼得堡来观看普加乔夫被处决的过程。我已经得知,她回来后想单独接见你。”
  杜布瓦看着我;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富兰克林的计划成功了。“在她回来之前,”杜布瓦接着说道,“你要利用这段时间养好伤,做好准备。”
  他不再向我做进一步的解释就走了出去。    
  第四部分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二章(1)  
  在被人押着从乌克兰一路游行穿过俄国的城镇之后,普加乔夫在圣彼得堡的一个广场被斩首,丧钟声像是他的挽歌。叶卡捷琳娜本人头戴皇冠,身上挂满珠宝,坐在摆放在高高的木台上的宝座中,周围是她的随从。我和戈尔洛夫穿着新的军装,佩戴着勋章,和其他一些参战的军官一起站在平台上,离她非常近。
  普加乔夫带着手铐脚镣,被带到了平台上,然后被强迫跪在女皇面前。她低头盯着这个哥萨克。他的眼睛也在看着她,带着乞求的眼神,但她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悯。她把目光转向刽子手;那位刽子手像戈尔洛夫一样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头上带着风兜,肩膀上扛着一把斧子。刽子手不要他的助手们帮忙;只见他用左手抓住普加乔夫的头发,将他脸朝下扔到地上,然后用右手挥动斧子,一斧子就砍下了普加乔夫的脑袋。
  人群发出一片欢呼声。刽子手抓住普加乔夫的两只耳朵,将他的脑袋高高举起,让大家都能看到。
  杜布瓦侯爵高兴地拍着我的后背,点头表示赞许。我没有任何胜利的感觉。我站在那里,注视着女皇在随从的簇拥下庄重地迈下行刑台,走向等在一旁的马车。我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转过身去,以为会看到杜布瓦侯爵,却发现侯爵已经走开,站在那里的是波将金。“祝贺你,”他说,然后像早已精确地计划好自己准备说什么一样,直截了当地说道,“圣诞节后的第二天,皇宫里将有一场庆祝舞会。你在被邀请之列,而且是贵宾。来的时候请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我问他。
  波将金只是凝视着我,然后走开了。我转过身,看着女皇的马车慢慢离开,镀金的车身将金光反射到了被新下的大雪覆盖的街道上。每个人都在看着她,每个人――除了谢特菲尔德勋爵和他身边的蒙特罗斯。他们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们将目光转向了我。我相信他们一定看到了波将金在和我交谈。谢特菲尔德似乎很关心,但蒙特罗斯的脸上则是完全不同的表情。我当时不知道那表情意味着什么,但我后来意识到,只有刚刚做出致命决定的人才会有那种表情。
  我回头朝戈尔洛夫望去,看到他和波将金正在慢慢走向波将金的马车。那辆马车用锃亮的木材打造而成,上面饰有各种宝石,虽然不像女皇的马车那样引人注目,但也同样造价不菲。戈尔洛夫跟在波将金后面上了他的马车,他们两个人一起坐着马车走了。
  比阿特丽斯坐在米特斯基家客厅的一扇窗户旁,缝制着娜塔莎的一件睡袍。听到玻璃上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她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当她看到站在后面游廊上的居然是我时,她惊呆了,然后飞快地放下手中的活,伸手去拿帽子。她走过去开门让我进去,边走边给自己戴上帽子。我进来时,她说,“他们都出去了。”
  “我知道,”我说。“我是来看你的。”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还一直没有谢你。”
  “谢我?”她说,走回到到自己的椅子上,拿起她刚才正要缝到娜塔莎紧身胸衣上的花边。“为什么?”
  我跟着她走了过去,站在她身旁,等着她抬起头来,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针和布。“你明知那地方充满了危险,却仍然骑了那么久来救我。而且你的确救了我的命。”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把那医生带到了你的身旁,而那位医生居然毫无用途。”
  “我谈的不是那位医生,也不是我受伤后才知道的事,而是受伤前的事。”
  “什么事?”
  我跪了下来,眼睛和她的眼睛在同一水平上,但她仍然不望着我。“只要有你在,我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请别这么说。我是个下人。我――”
  “你在我眼里不是下人。”她第一次真正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我说,“我很快就会回家去,回到美利坚去。我希望到时候你能跟我走。在那里,重要的不是你父母在你出生前做过什么,而是你在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后都做了些什么。”
  “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会有的,而且已经有了。我们只需要相信它。”
  她久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真希望我能相信,”她说,“我希望我能相信,但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以前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
  “我们可以创造一个这样的地方出来。”
  她重新低下头,眼睛紧紧盯着手中正在缝制的花边。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拦住了她。
  “比阿特丽斯,”我说。“比阿特丽斯,”我又叫了她一声,她终于抬起了头。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样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样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她的眼睛里有一丝犹豫,但又有一丝默许;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似乎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都在寻找,都同时找到了一切。
  我们的双唇合在了一起。我的脸贴着她的脸,她的脸仰起来对着我,我的手触摸着她的脸颊和脖子,我们的双唇合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那个吻持续了多久。我只感到自己热血沸腾,她也一样。当我们的双唇分开时,我注意到隔壁房间里有仆人在悄声说话。我意识到外面有人在偷听,但我不在乎。
  “比阿特丽斯,”我轻声说,“你做一件睡袍需要多久?”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二章(2)  
  季孔在“白雁”客栈的门口等着我,手里拿着戈尔洛夫让他交给我的便条。我看了戈尔洛夫写在便条上的内容后,皱着眉头望着季孔,他摇摇头,除了我一回来就立刻把便条交给我外,他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我立刻走出了“白雁”客栈,沿着旁边的一条小巷来到公用马厩,看到那里的马夫还没有给我的马卸下马鞍。我骑上马,按照戈尔洛夫在便条里所说的,一路骑到河滨路上的第五栋房子,也就是女皇举行火把游行那一晚戈尔洛夫停下来凝视着的那座已经破落的豪宅。
  我所看到的情形让我感到万分惊讶,我起先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我确实来到了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旁仍然是树叶已经飘零的阔叶树。这就是戈尔洛夫前一年冬天带我来看过的同一座巨大的旧宅子。可是这宅子现在看上去很新,侧面的挡板新近被油漆过,比刚刚落在地上的雪还要白,这幢三层结构的两边都有烟囱,现在正露出干净的砖头,冒出两股浓烟,表明里面的炉火一定烧得很旺。屋顶上的积雪已经溶化,露出了上面新的雪松木瓦。我骑着马向那里走去,心里感到非常疑惑不解。
  宅子右边的树林里搭了一个有屋顶的马厩,新锯好的木材仍然带着松树的芬芳。我骑马进去时,看到戈尔洛夫的骟马正站在其中一间马房里,旁边挂着一副精美无比的鞍具,散发出用油处理过的皮革的浓烈气味。旁边一间马房里放着佩奥特里的雪橇,上面盖了个罩子。两个异常热情的马夫接过我手中的缰绳,向我保证一定把我的马喂饱。
  我穿过积雪覆盖的院子,上了台阶。隔着雕花大门上花花绿绿的玻璃,我看到戈尔洛夫正背对着我站在客厅一个耀眼的枝形吊灯下。听到我的敲门声后,他抬起头,但是没有立刻朝我转过身来,而是先擦了一下眼睛,然后再过来开门让我进去。“这太不可思议了,”我一边说一边惊讶地打量着这座房子恢复原貌后的奢华。我上次看到这座房子时,它已经快要被拆毁了。“这里出什么事了?”
  “没出任何事,但该发生的又都发生了,”他说,“这是我家的老宅。我曾在那里玩过玩具兵……我父亲曾坐在那张椅子上念书给我听……”他的眼睛里仍然闪着泪光。接着,戈尔洛夫脸上的表情,总是像他火山般情感中的熔岩一样变化无常,从充满柔情的回忆变成了沉思。“波将金把我带到了这里,”他说,“驾着他本人的马车,停在路边,让我看看他的工人们在我们获胜后这段时间里完成的工程。我的土地也被归还给了我。这就是给我的奖赏,对我效忠女皇的奖赏。”
  不管他当时在想什么,他的思绪都已在我眼前消失,进入了他那俄国心灵的深处。我在这寂静之中感到不舒服。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他。“戈尔洛夫,我的朋友……看到你如此心满意足,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当我离开时,这会让我感到好受一些。”
  “离开?”他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皱着眉头望着我,似乎我要返回美利坚这个念头根本不可想象。他像对待一个白痴一样对我说,“他们会像奖赏我一样奖赏你。”
  “我的奖赏是完成我来这里要做的事,然后回家。”我轻声说。他仍然紧紧盯着我。“和你分手我会感到非常难过,”我接着说,“但我很高兴看到你能拥有这一切。”
  我拥抱了他,感到忧伤之情正在我内心翻腾。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我立刻离开了那里,不愿意过多地去想他的友情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得,不去想下一次与他告别――也许是诀别――会多么痛苦。我快步走回到新的马厩,骑马离开那里,尽量不去催马快走,免得把我的忧伤显露出来。
  当我重新回到“白雁”客栈后面的公用马厩里时,我发现那里没有马夫在等着接过我的母马。马房里有一些其他马匹,叉草料用的铁叉靠墙放着,仿佛刚刚被人放在那里;我估计看马厩的人可能刚刚走开去喝杯热茶或吃块面包。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我把马系在那里,卸下马鞍,将一块毯子盖在马背上,走进了被客栈的影子笼罩着的小巷里。前面角落里传来了客栈酒吧里很响的说话声和笑声,但周围仍然没有一个人影。我用法语、德语、甚至我学会的几个俄语单词大声喊叫,可既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人出现,任何方向都没有。这有点怪,但我排除了这带给我的一丝不安,因为我想起马什就是在这条小巷中被人杀死的。我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踏着粉末状的积雪,向客栈大门走去。
  我刚走了一半,就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有人踩在积雪上的轻轻的响声;我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的身后有几扇门,通向储藏室,但周围一片寂静。我转过身,就要走到拐弯处时,突然听到尖利的响声,以及肌肉和骨头运动起来的响声。我猛一转身,低头躲闪,然后跳到一旁去拔刀。
  但是我已经不需要再拔刀了。蒙特罗斯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中握着一把刀。他的眼睛惊讶地睁得很大,下巴僵硬在那里,就像他需要吸口气却无法做到一样。他低头看了一眼从他腰部穿过来的八英寸多长的刀尖,然后脸朝下倒在地上,死了。
  他的身后是戈尔洛夫,仍然骑在马背上。他从马背上掷出马刀救了我一命。戈尔洛夫飞快地跳下马,走到我跟前,从蒙特罗斯的后背上拔出了马刀。他用蒙特罗斯的大衣擦干净自己的马刀,然后将它插进刀鞘。“他是谁?”他一面问一面环视四周,以确保没有人看到这一切。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二章(3)  
  “我――我不知道,”我骗他说。我刚刚回过神来,需要拖延一点时间来整理一下思绪。
  戈尔洛夫低头望了蒙特罗斯一眼。“像是英国人。衣着考究,不像是个强盗。”他望着我。“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你?”
  “我不知道。”
  戈尔洛夫点点头,仿佛相信了我的话。他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脖子,猛地把我推到墙边,靠着木板墙。他的手指像钢铁一样紧紧卡住我的气管。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我试图用双手掰开他一只手的手指,但我根本掰不动。他轻声说道,“我一路跟着你过来,因为你有事情瞒着我。如果你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你也在拿我的生命冒险。”
  他稍稍松开手,好让我呼吸。然后,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脖子,但是他没有后退。他的眼睛像两团黑色的火焰,镶嵌在他灰白的脸庞上。我常常设想该如何把我来俄国的真正使命告诉戈尔洛夫,但从来没有料到会在我最亲密的朋友准备拧断我的脖子、刺客的鲜血染红了我脚下的积雪的情况下告诉他。“你知道……”我说,停下来揉了揉我的气管,“我信仰民主。”
  他轻蔑地放声大笑。
  “你可能觉得这很可笑,”我冲着他发火道,“但我却不,派我来这里、派我接近女皇的那些人也一样并不觉得这很可笑。我要和女皇谈谈我未来的祖国,我要说服她不去帮助我们的敌人。你刚刚杀死的这个人就是那些敌人派来的奸细。我们的敌人就是英国政府,他们不把我和我的同胞当人看,不给我们自由。”
  戈尔洛夫眯起了双眼,眉头皱得更紧,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嘴里喷出气团。“嗬!”他啐了一口,“你来俄国,说服我和你一起来,在我的国家充当奸细,却从来没有告诉我?”
  “嗯……是的。”我简单地说。
  戈尔洛夫眨了一会儿眼,然后耸了耸肩。“我只是想核实一下,”他说。他朝自己的马走去,然后又站住脚,重新转过身来对着我。“我告诉过你,某位权贵诱奸了我妻子,而名誉扫地的却是我。”
  “怎么啦?”
  “那个人是波将金。”
  “我的天哪!”
  “别忘了这是俄国,也别忘了我是怎么处置那个商人的。”
  他上了马,向波将金刚刚归还给他的宅第骑去。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三章(1)  
  我在戈尔洛夫家楼上的客厅里,翻看着我从他书房里找出来的一大摞书籍,里面有法国人、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对治国之法的阐述。突然,我听到楼下传来了门铃声,当玛吉娅开门让来客进来时,我听到了夏洛特欢快的说话声。我听到玛吉娅告诉她,戈尔洛夫不在家,但是我在。那一刻我真想赶快逃走,从窗户爬出去,或者躲到床底下去。但是,当她把玛吉娅打发走,自己来到二楼时,我仍然坐在那里。“你好,斯威特!”她快乐地说。我勉强起身时,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她已经用上了戈尔洛夫给我起的爱称。“格尔沙去哪儿了?”她显然也为戈尔洛夫起了个爱称。
  我坐到长沙发上,把书籍推到一边,知道只要夏洛特在场,我为觐见女皇所做的准备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她像平常一样在房间里蹦来蹦去,一会儿拉开窗帘朝街上看看,一会儿又按她的口味重新调整窗帘;一会儿冲着天花板上的嵌板皱眉,仿佛戈尔洛夫会抓住那些嵌板一样;一会儿又拧长壁炉架上的油灯的灯芯。“他不在这里,”我愚蠢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怎么会坐在这里发呆?壁炉都快要灭了,而你还坐得离它那么远。”她笑着说。
  “我……我只是不想去……”
  “格尔沙应该会回来吃午饭吧!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你吃了吗?”
  “什么?吃了!我……嗯,没有。”
  她皱起了眉头。夏洛特碧绿的眼睛上方长着两道栗色眉毛,她竖起眉头时仍然很漂亮。我想她一定知道这一点,因为她皱眉的速度总是和她的微笑一样说来就来。她起初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看着我,慢慢从壁炉旁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旁。
  “你知道我认为格尔沙会在哪里吗?”她侧过身望着我问。
  “不,不,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认为他去找他妻子了,而且在和她谈离婚的事。”
  “他妻子?”我猛地转过身来对着她说。
  夏洛特点点头,那平静的神情表明她已经仔细研究过戈尔洛夫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因而对这些问题有着十分的把握。“当然是的,”她用她那柔美的女中音嗓子说,“大家都知道他将得到女皇的奖赏,而且这些奖赏只属于他一个人,与他妻子毫无关系。这样的安排表明女皇已经默许他离婚。而且……”
  “等等。你说的‘大家’指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议论这些事?”
  “亲爱的斯威特,”她又笑了,然后捏了一下我的手。“你太不爱和女士们说话了!哈!这可是现在人人谈论的热门话题,圣彼得堡的每个人都在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上。”她摇摇头,似乎想嘲讽她自己,又想嘲讽其他人,但绝对不是嘲讽戈尔洛夫。她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嗓音,像在搞什么阴谋似的说,“俄国没有人能容忍那个女人。哦,他们起初确实容忍了她,甚至羡慕她能大胆地追求她想追求的一切――情人、礼物、人们的目光――而且公开地追求这一切。他们认为格尔沙是个傻瓜。我从年纪大一点的贵妇们那里得知了这一切,而且也相信这是真的。可他现在回来了,如此风光又如此深沉,吸引住了许多人的目光。”
  我刚才还以为夏洛特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让我忘却我心中的痛苦,可现在有个问题突然冒了出来,“你,夏洛特?你也被戈尔洛夫吸引住了吗?”
  “那当然!我发现他非常有魅力!你是说我爱不爱他,啊,我当然爱他,不过是像爱一个男人那样去爱他。我是不是爱他这个男人?”她这么说是为了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同时也是为了再帮我一把。“不爱。这就是我的回答!他在我眼里是个男子汉――但我只能像朋友一样去爱他!”她为自己这种圆滑得体的回答感到高兴,又笑了笑。
  “可是……难道大家不再把戈尔洛夫看作一个傻瓜了?”我突然有了想和夏洛特聊天的念头――和她什么都谈,只有我自己的思绪除外,但我想聊天。
  “戈尔洛夫是傻瓜!哦,不是!真正的傻瓜当然是他妻子。不错,他曾经有段时间显得像个傻瓜,任何人都不会把他列入自己的情人名单中――那些贵妇们虽然没有这么说,但我能感觉到。虽然她们声称当他妻子明目张胆地背叛他时她们个个都非常同情他,但她们说这番话时的神情说明她们当时根本不会考虑他。但我可以看出她们的虚伪,因为在她风光时,她们一直是她的朋友,而不是戈尔洛夫的朋友。可是现在……”她咬着自己的舌尖,然后抿着双唇,似乎内心在争斗着,看看是否要告诉我什么。她的脸突然微微一红,压低了声音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莫斯科……还有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的事吗?”
  我当然记得非常清楚。
  “她当时去是……是……好吧!你知道‘验证人’是干什么的吗?”
  “我想我知道。”
  夏洛特扬起眉头,点点头。
  我说,“你是说,她跟我们一起去是专门为了……”
  “‘验证’格尔沙――或者你?”她帮我说出了后半截话,“不,不是直接受命。我不那么看。也许她是被人指使,安妮是这么看的。”
  “看……什么?”我越来越糊涂。
  “当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在最后一刻不邀而至时,安妮认为她是被人专门派来验证你的。验证。是的。别显得这么困惑不解!验证一下某个人的情人是否英勇。”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三章(2)  
  “我明白这一点,”我说,尽量放缓自己的语气,以此来掩饰自己的难堪。“安妮对你说过这是她自己的看法吗?但你不同意她的看法?”
  “嗯,我们当然聊过这件事!我们还和伯爵夫人本人聊过!她只是笑笑而已。不过,我认为她接受的命令并不具体。事情是这样的:一旦某个人通过了验证,有望成为女皇的情人,最后再由波将金决定女皇是否会对这个人满意。但即使是这样,这也并不意味着女皇就会接受这个人。她――”
  “等一等。你先等一下。验证人这个主意是女皇本人还是波将金想出来的?”
  “嗯,这个问题问得好。有时候很难区别女皇和波将金的愿望。”
  “对不起,请接着说下去。”
  “我只是说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有时候会去寻找一些情人,然后再举荐某个人。如果她能发现一个非常出色的情人,并且把这个人举荐给女皇,那么她本人自然就会得到奖赏。”
  “所以……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和我们一起去莫斯科就是为了要验证某个人……验证我们?”
  “第二天晚上,格尔沙喝了太多的酒,也吃了太多的东西,结果病倒了。伯爵夫人告诉我说,格尔沙非常可爱,她自己不会放弃他。她把这告诉了每个人!所以你看,格尔沙的名誉被保住了。他成功了,成了一位已经被验证过的情人――这样一来,人们只有怪罪他妻子对他不忠。”
  我坐在那里,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
  “伯爵夫人告诉过每个人……甚至告诉了比阿特丽斯吗?”这个问题提得非常糟糕,我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让比阿特丽斯的名字进入到我们的谈话内容中来――因为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夏洛特选择这个时候来访有她的目的。她一定已经听说了我去米特斯基家找比阿特丽斯的事,所以专程来给我上一堂课。
  “比阿特丽斯,”夏洛特说,“是个波兰人。”
  从夏洛特嘴里说出来的这句话让我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人们对波兰人的轻视,虽然夏洛特说话时非常随意,没有刻意夹带任何。对于夏洛特来说,比阿特丽斯的波兰血统已经非常清楚地说明,无论比阿特丽斯听到什么或者没有听到什么,这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如果我刚才问到的是泽普莎或者除开比阿特丽斯以外的任何一位仆人,我肯定会得到直接的回答。一个侏儒,一个俄国农民――这些都重要,但一位波兰人却无关紧要。
  我本想反驳夏洛特,告诉她比阿特丽斯的父亲是瑞典人,至于她母亲,谁知道呢?因为欧洲所有国家都曾经蹂躏过波兰。但是我不能那么说,因为我知道比阿特丽斯是不会那么说的。波兰西部的老百姓可以称自己为德国人,波兰东部的人则借用俄国人的习惯来给自己起名字。那些想在莫斯科或者圣彼得堡挤进上层社会的波兰人可以拐弯抹角地说自己是某某显贵的后人,但比阿特丽斯毫不隐晦地说自己是波兰人。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对夏洛特产生了敌意,同时对比阿特丽斯产生了深深的同情。这让我内心感到更加痛苦。
  “听我说,夏洛特――”
  “斯威特,”见我双手紧握在一起,她将一只手懒洋洋地放在我的手上,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她柔声说道,“我们都知道你非常关心比阿特丽斯。你欣赏她会骑马,欣赏她在你把我们从哥萨克手中救下来那天表现得像个男人。可是你不能――”
  “我救了你们的那一天?你是这么说的吗?”她起初想不让我打断她的话,然后则静静地坐在那里,大度地听我说下去。“夏洛特,我现在就告诉你,当着上帝的面告诉你。那一天如果不是比阿特丽斯,我们谁都不可能今天还坐在这里。我和戈尔洛夫会在另一个世界,还有你和所有那些小姐女士们……”我说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我无法想象哥萨克人会怎样对待贵族妇女(这我亲眼目睹过),而是因为我对俄国的每个人,包括我自己,突然感到的痛恨。
  夏洛特点点头,笑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早就说过这一点。你上次说出这一点时已经表明了你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尤其是对米特斯基亲王和谢特菲尔德勋爵,还有整个圣彼得堡。我们都赞赏你能这么做。亲爱的斯威特,我为这一点爱你!这表明你是位绅士!不过,别让我们的绅士风度影响到我们的理智,好吗?”她用手掸了掸身上黄色的绸缎裙,仿佛要把什么愚蠢的理智掸掉一样。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还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楼下的大门突然猛地被推开了,我们接着便听到一个女人接近歇斯底里的叫嚷声,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决不!”声音在大理石的客厅里回荡着。“决不!”声音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我们站起身,走到楼梯口。
  我们悄悄朝楼下望去,看到一位夫人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而且仍然在大声嚷着“决不!”我们即使站在楼梯口,也仍然能看到她丰姿卓绝,精力旺盛,富有性感。只见她胸部丰满,腰部纤细,一头黑发夹杂着几缕银丝。她头发往后梳,如果不是愤怒得涨红了脸,她的脸庞一定会非常漂亮。然后,我们便看到了戈尔洛夫,他的神情似乎那女人根本就不存在,似乎那仅仅是某个别人心中的幻象,但绝对不是他戈尔洛夫心中的幻象。他把自己的帽子、斗篷和手套递给无比惊讶的男仆,然后就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从前厅的保湿烟草罐中拿着烟斗走了出来。由于戈尔洛夫没有抽烟的习惯,所以我认为他全神贯注地把烟丝装进烟斗,拣出烟丝中的叶梗,完全是为了显示他对那个女人视而不见。戈尔洛夫每走四步,那个女人就走两步,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然后使劲挥动着手臂,加重语气地嚷着“决不!”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三章(3)  
  我惊呆了,回头看了一眼夏洛特。她瞪大了眼睛,朝我点点头,然后悄声说,“戈尔洛娃伯爵夫人。”戈尔洛夫朝餐厅走去,她摇晃着身子跟在他后面,夫妇俩走出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听到她从走廊里传来的尖叫声,总是那句话。
  我们虽然很难听到外面的声音,但还是听到了门外传来的响声。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前,看到一辆马车――戈尔洛夫的马车――嗒嗒嗒地驶走了,那里还留着另一辆马车。我刚才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和夏洛特谈论比阿特丽斯的事上,没有注意到他们坐着马车到来。不过,我现在意识到,戈尔洛夫刚才一定是忍住火气穿过圣彼得堡的大街回的家,而他的妻子一定就跟在他后面,像现在一样站在那里大声叫嚷着“决不,决不!”
  马车声渐渐离去后,夫妇俩现在又回到了我们的视线中,就站在楼梯脚下。戈尔洛夫一手拿着一只装有葡萄酒的长颈酒瓶和一只水晶酒杯,另一只手握着烟斗,转过身来,开始上楼。我和夏洛特为自己偷听他们夫妇的争吵而尴尬,赶紧后退几步,慌慌张张地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我们没有能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最后只好像白痴一样重新坐到我们刚才起身的长沙发上,假装在全神贯注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叫嚷。
  我们这种尴尬的局面随着戈尔洛夫走到楼梯顶而变得越来越痛苦,他的妻子跟在他身后也走了上来,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嚷着“决不!”不过,戈尔洛夫假装没有看到我们,而我认为她倒是真的没有看到我们;在她这样大声叫嚷的间隙,四周倒也不完全是一片寂静,而是她一阵阵声音不大的歇斯底里的发作――一会儿抽泣,一会儿恐怖地傻笑。戈尔洛夫平静地大踏步走过自己卧室的门口,手中的酒瓶慢慢晃动着,与酒杯碰撞后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戈尔洛娃的叫嚷声变得越发激烈,越发歇斯底里,“决不!决――不!”但是戈尔洛夫没有停下脚步。她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当他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并且将她拒之门外时,她立刻安静了下来,整个屋子里一片死寂。
  这种寂静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猛烈发作,吓得夏洛特退缩了一下,紧紧抓住我的前臂。戈尔洛娃不仅重新喊叫了起来,而且还换了一些词。她一面用脚踢、用拳头捶打着房门,一面喊着,“你发过誓的!你发过誓!‘我决不离开你!’决不!决不!”
  我想带夏洛特离开那里,悄悄下楼,免得任何一方感到尴尬――虽然事实上戈尔洛夫和他妻子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丢脸,而我和夏洛特也都在没有任何愧疚地看着。突然,戈尔洛娃从门口后退了几步,屋子里的空气再次凝固了起来,但这次不是一片寂静,而是疯狂的言词。“你是个骗子!”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和你父亲一样。”
  片刻的寂静,就像炮弹装进弹膛时的寂静一样――然后就是爆发。房门突然被猛地拉开了,上面的铰链扭曲,门口站着怒气冲冲的戈尔洛夫。戈尔洛娃尖叫了一声,但站在那里没有动,仿佛铁了心要藐视他。戈尔洛夫的左衣袖上洒着葡萄酒――我真的相信他听到那里话时捏碎了手中握着的酒杯――但他的脸比衣袖上的酒斑还要红。他的右手仍然握着那只酒瓶,他将酒瓶在门把手上砸碎,然后将锋利的破瓶子像匕首一样举过头顶,一步步朝她走去。
  “戈尔洛夫!”我尖声叫道。他停了下来,但绝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也绝不是因为听到了我的叫声。他妻子正视着他,脸红得像他一样,双手捂着嘴,脑袋往后一缩,目光顺着鼻尖紧紧盯着他。
  “我再说一遍,”她毫不示弱地说,“骗子!像你父亲一样!”然后,她朝他啐了一口。
  戈尔洛夫垂下了手中的半截酒瓶,他的脸慢慢变得非常苍白。他的右手沾着酒,比酒更稠更红的鲜血正从他的左手流下来。然后,他举起双手――在我看来几乎是懒洋洋地――猛地卡住了戈尔洛娃的脖子。
  当我看到戈尔洛夫脸上果断的神情,并且听到戈尔洛娃被闷在体内的呼吸声时,如果说我还怀疑她是否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话,那么当我使劲捶打着他的手臂,感到他的手臂像钢铁一样牢固时,我就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怀疑。我使足了劲也掰不开他的一根手指。我一面疯狂地掰着他的手指,一面尖叫着,“戈尔洛夫!戈尔洛夫!看在上帝份上!”
  可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掰开戈尔洛夫的卡着他妻子的双手,即使是上帝本人也没有办法。我想,就算我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将它插进戈尔洛夫的心脏,他也会愿意在他体内的最后一滴血流干之前先看着她妻子的生命之火熄灭。
  夏洛特救了她。正当戈尔洛娃的手臂已经毫无生气地垂下了来、脸上的红色已经变成紫色然后再变成蓝色之际,夏洛特用双手抚摸着戈尔洛夫的脸庞,轻声说道,“格尔沙……格尔沙!你不能杀了她!”她亲吻着他的脸颊、他的眼睛、他的耳朵,轻声说着,“不能……不能……不能……”
  戈尔洛夫突然松开了他妻子,然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夏洛特。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转身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卧室,并随手关上了门。
  我们拍打着戈尔洛娃的手,然后拍打着她的脸,但仍然无法使她脸上恢复正常的颜色。不过,她的脸色已经由苍白变成了青紫,这给我们带来了希望。当男仆从楼梯拐弯处朝我们这里张望时,夏洛特冲着他喊道,“白兰地,你这白痴!快点!”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三章(4)  
  我们灌进戈尔洛娃嘴里的第一口白兰地起先又都流了出来,但第二口白兰地进了她体内,等到灌进第三口时,她咳嗽了一声。她坐起身来,我想再给她喂一口白兰地,但她推开了我的手。她想站起来,但身子一歪,我和夏洛特赶紧扶住了她。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怒视着我和夏洛特,猛地推开我们的手臂,奔到楼梯口。她在最上面几级楼梯上滑了一下,下到一半时踉跄了一下,滚下了最后几级楼梯。她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拉开门,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暮色中。我们听到她的马车辘辘地驶走了。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四章(1)  
  漫天的雪花给戈尔洛夫带来了心灵和身体上的活力,他快乐地住在自己的老宅子里,和玛吉娅以及佩奥特里打发着白天的时光,到了夜晚,他则独自外出去拜访他的老朋友。
  圣诞夜到了,我走到戈尔洛夫家的马厩,看到佩奥特里正在修补着马具。我向他借了一匹戈尔洛夫的马。佩奥特里一再阻拦我,说马上会下大雪,但我还是骑上马走了。
  我首先来到了“白雁”客栈所在的那条街道上,那里有一排小店铺。空中弥漫着大团大团的雪花,有时候我连前面二十英尺远的地方都看不太清楚。大雪从我眼前隐去了这座城市,也从这座城市里隐去了我,只剩下身下这匹马陪伴着我。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在黎明或黄昏独自骑马穿过在冬日田野时的情景,那么孤独,那么与世隔绝。在儿时弗吉尼亚的我和眼下俄国的我之间,我感到没有任何缝隙;我知道,在这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包裹着一种超越时空的延续。这是圣诞节,却既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节日――而是一种期待,一种欢欣和安详的希望,一种义务――要穿透将我和世界分割开来的那层面纱,一种更紧迫的责任,因为在即将到来的夜晚,真正的基督徒会期待着万能的上帝本人在那宁静的时刻跳过人与神之间的鸿沟,来与我们每个人进行交流。这是一种期待――一种挑战:寻找到我没有能找到的和平,寻找到不属于我的那份欢乐,原谅他人也被他人所原谅。事实上,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唯一的罪过或者说我唯一的品德,就是我的独来独往。
  我骑马去给我的朋友们购买礼物。我在弗吉尼亚时,骑马本身就是送给我父亲的礼物。我会在圣诞节的前一天把所有的马都遛一遍,这样他就可以一年到头终于能有一个上午坐在火炉前,由我陪伴着他。我现在非常思念我的父亲,不是出于什么美好的记忆,而是出于圣诞节全家人团聚的义务。会他独自坐在炉火前,心情不快地盯着炉火,内心希望这不是圣诞节,而是他可以出去和他的马匹待在一起的日子。一想到这里,无论他心中感到多么痛苦,我都想让他知道,他依然是我的父亲,我依然是他的儿子,我全身心地爱着他,就如同他全身心地爱着我一样。然后……天国中的上帝!我父亲……和我。他结婚不到两年就成了鳏夫!我结婚不到两年也成了鳏夫。在我妻子死后的这些年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在这方面如此相似。我自己的痛苦使我忘却了父亲类似的经历,或者说唯一的不同之处迷住了我的双眼――我的孩子和她母亲一起进了天堂,而他的儿子――也就是我――活了下来。如果我在失去了心爱的妻子后也必须独自抚养我自己的孩子,那么我很可能也会在圣诞节坐在炉火前,看着熊熊的火焰,而不是看着我孩子的眼睛。
  原谅!它所包含的痛苦和伤心纠集在我的双肺中,我感到自己真该感谢这大雪,因为它遮挡了我的脸。我已经整整两年没有给父亲写信了。我虽然已长大成人却仍然像个孩子;我今年二十四岁,面对过死亡也把死亡带给过别人,却躲避着自己的痛苦,躲避着亲生父亲的冷漠,然后在世界的另一端重新发现这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冷漠。
  我一路向前骑着,去给大家买礼物,有给戈尔洛夫的,有给佩奥特里的,有给他妻子玛吉娅的。我知道那天晚上我会独自一人度过,但我明天将会有礼物送给大家,也会给自己留下记住这个圣诞节的东西。
  我来到那些店铺前,把马栓在烟草铺门口。我的肩膀上已经积了两英寸厚的雪,我用手将积雪掸掉,希望身边能有个人和我一起大笑一番。
  我走进烟草店,里面到处都是人,声音嘈杂;几位最后一刻才来购买礼物的绅士和贵妇正在向店主和女店员问这问那,然后又为临时突然改变主意把他们忙得团团转。就在我等着轮到我时,我注意到了女店员的脸,发现她很面熟。我从来没有进过这家店,所以我怎么会对这个女人的脸有模糊的印象呢?我随即就知道自己在哪里见到过她;她有几次去过“白雁”客栈的酒厅,向和我一样的雇佣军出售自己的身子。看到她现在身处本分、体面的工作环境中,我感到非常惊讶,心中琢磨着她去“白雁”客栈是否完全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我从琢磨她变成了琢磨我自己。什么才是真实的我们?是表现最糟糕的时候的我们还是表现最佳的时候的我们才是我们自己?
  擦去了脸上的胭脂,系上了烟草店员的围裙,她看上去像是换了一个人,可我能肯定就是她。不管她是否化了妆,我都不会把她称作美人,但我发现她身上既有一种温柔的东西,也有着体验过饥饿的人所有的皱纹。“先生,您选点什么?”她对我说,然后抬起头来瞟了我一眼,不说了。她以前显然有过认出了解她底细的男人的经历,因此虽然她的脸立刻变得非常苍白,她却不露声色。
  我给戈尔洛夫和佩奥特里各选了一袋店里最好的弗吉尼亚烟叶。这些烟叶虽然是由英国船只运来的,却是在我的家乡生长的。她用牛皮纸替我把烟叶包好,接过我的钱,麻利地给我找钱。“你在这里干了很久了吗?”我随意地问道。“你好像对烟叶的等级非常熟悉。”
  “我在这里已经干了一个月了。烟草在冬季卖得最好。我非常喜欢烟叶的香味。我的鼻子很灵。”她说。我朝她微笑了一下,然后向门口走去。她冲着我大声说道,“圣诞快乐!愿上帝保佑您。”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四章(2)  
  “也祝你圣诞快乐。”重新回到大街上后,我感到这漫天的大雪就像是在欢庆。看到这个姑娘出现在这么一家顾客熙熙攘攘的店铺里,干着体面的活,我暂时把对人性的悲观看法搁到了一旁。我带着这种快乐的心情走进了隔壁的餐具店,买了两把瑞典折叠钢刀――一把给佩奥特里,另一把给戈尔洛夫。(我这个人从来都不知道给人买什么礼物好。)我看到这家店里还有染胡子的颜料和蜡,便给戈尔洛夫买了一些,因为我觉得这很幽默,也想给他另外单买点东西。我在调味品店看到了一大罐法国式白兰地泡樱桃,便给玛吉娅买了一罐。然后,我走进街对面卖酒的店铺,给拉尔森买了一瓶葡萄酒,再给麦克菲买了一瓶店铺里最好的威士忌。
  完成了这些比较容易的采购任务后,我再次走到街上,看着雪花飘落下来,在店铺明亮的橱窗透出来的光亮中显得晶莹剔透。我的马打了个寒战,马鞍上已经有了积雪,但我还想在街上再逛一逛。没走几步,我就经过了一家珠宝店,我站住脚,隔着布满了雾气的橱窗向里望去。橱窗里有一个用黑色天鹅绒做成的女人的脖子形状,周围挂着一个椭圆形的象牙球,上面雕刻着圣母像,周围镶嵌着黄金。我走进了店铺。
  女店主身材矮胖,皮肤稍黑,正坐在角落里看书。我进去时,她头也不抬,只用耳朵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假装看了几样东西,最后说,“橱窗里的那个项链坠子……请拿给我看一下好吗?”
  女店主从凳子上滑下来,蹒跚着走到橱窗旁,拿出陈列在里面的坠子。这番活动让她气喘吁吁,不过她把项链灵巧地绕在手指上,让坠子悬在空中对着亮光给我看。“这里还有一个,”她说,“雕刻的图案不同,但同样精美。我称它们为姐妹。”她把两根项链一起绕在手指上,让坠子荡在空中给我看。
  “两样都买要多少钱?”我问。
  “一百卢布。”
  “三十。”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屋角,然后又盯着天花板,最后盯着地板。她撅着嘴说,“四十卢布。”
  买下这两个坠子之后,我手里抱着采购的东西,重新走到街对面,进了烟草铺。我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柜台上后,那姑娘又走到了我面前。“先生,您是否忘了给谁买礼物?”她问。
  “我来请你给我帮个忙。我想给一位朋友买件礼物,但我又吃不准自己的判断力。这个朋友是位夫人,所以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下?”
  她瞟了一眼店主,然后望着我说,“一位夫人?我……恐怕……”
  “你的意见对我将会非常重要。我刚刚在街对面买了这些东西,”我掏出那两个坠子,伸出手来给她看。“我必须选择一个送给一位年轻女士,她是否会喜欢对我将是至关重要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哪一个更漂亮?”
  “一位女士?”她又喃喃道,“我……恐怕……”不过她的确在看那两个象牙坠子,慢慢地,温柔地,然后摇摇头说,“我很想帮助您,可我实在是说不上来。这两个坠子同样漂亮。”
  “是的,”我说,然后从她手中拿过最先吸引住我目光的那个坠子。“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把这个送给我刚才提到的那位女士,而这一个则送给你。”
  我抱起买好的那些东西,飞快地走到了店铺。我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善良之举而感到不好意思,也担心自己只是表面上显得对人友善,心里一点也不是。我没有回头,但当我骑到马背上,策马慢慢穿过积雪时,我一点也不感到后悔。
  我先去了麦克菲的住处,结果发现他不在家,所以只好把给他的礼物放在他家的门廊上。
  当我重新上路时,雪下得小了一些。尽管现在夜幕在降临,我仍然可以看到雪花在杉树枝条间飞舞,在树尖上集成优美的树冠。马蹄踏在积雪上悄然无声,它很听话,一路小跑后马的身子暖暖的。我来到了米特斯基亲王家。我坐在马鞍上,静静地听着雪花悄然无声地落到地上,看着窗户里烛光明亮的屋子。我转身走了几步,但又停了下来,调转马头,驱赶着马向米特斯基家走去。
  我直接骑到正门前。这次没有人留意我的到来,也没有人出来迎接我。我下了马,走到门口,用力敲着门。
  门开了,一位浑身透着香水味的法国男仆探出头来。“什么事,先生?”
  “我……我想见比阿特丽斯。”
  “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他用不同的发音将这名字念了两遍,仿佛对这名字不熟悉。
  “米特斯基公主娜塔莎的侍女。”我坚持说。
  “哦,哦,是的,”他说。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就像我是个盗贼,然后又说,“您可以进屋来等。”
  我进了屋,站在门厅里。除了厨房传出了隐隐约约的笑声外,屋子里非常安静。仆人们好像已经开始庆祝圣诞节了。
  “啊,塞尔科克将军!”娜塔莎从客厅走了进来,她的声音清脆,而且像她脸上的表情一样热情。
  “娜塔莎,”我尽量装出高兴的样子说,“我有话要对比阿特丽斯说,如果可以的话。”
  “比阿特丽斯,啊,是的,比阿特丽斯。请跟我来。”
  她领着我穿过整个屋子。我听到她在哼着歌,觉得那是一首俄国圣诞歌曲,旋律显得非常忧伤。她就这么哼着歌,使我们一路上根本不可能进行交谈。我们终于来到了屋子后面的厨房门口,娜塔莎站住脚,眼睛紧紧盯着我,把门推开。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四章(3)  
  比阿特丽斯正跪在光秃秃的木地板上,使劲用刷子刷着。见我们进来,她抬起头来。“比阿特丽斯,”娜塔莎充满怨恨地对我说了一声,然后就走了。
  看到我之后,比阿特丽斯惊呆了。但她随即又垂下脸,继续刷着地板。我跪坐到她对面,说,“圣诞快乐。”
  “啊,是的,”她的手仍然在刷着地板,“圣诞快乐。”
  “我……有……呃……这儿!”我从斗篷下的口袋里掏出来那个包好的礼物,递给她。她慢慢放下手中的刷子,接过了盒子。“请你把它打开。”
  她仍然迟疑着,但她还是撕掉了包装纸,盯着天鹅绒盒子看了一会儿。我觉得她的手指在颤抖,她的嘴唇也在颤抖。可她的嘴唇没有血色,似乎她在生气,而我则有些摸不着头脑。
  “请把它打开,”我轻声说,“我希望你喜欢它。”
  她打开盒子,凝视着坠子。
  “你喜欢吗?”
  她没有说话。
  “怎么啦?”
  “我只是在想,”她说,“你为什么不把这送给安妮·谢特菲尔德呢?”
  “比阿特丽斯!我……”
  她关上盒子,将它递还给我。“对不起,”她说,“这种礼物应该送给一位贵妇。”她硬把盒子塞进我的手里,重新抓起刷子,用力刷洗地板。
  “你在我眼里就是。”
  “不是那种能在舞会上翩翩起舞的贵妇。”
  “我……不……”
  她打断了我的话,眼睛瞟着我,轻声说道,“夏洛特·杜布瓦把你和谢特菲尔德小姐的罗曼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米特斯基公主。我当时正站在那里给公主梳发,她后来说我在残酷地对待她的头皮,并威胁要把我的双手砍断!”隔壁的屋子里传来了笑声,随即又安静了下来;厨房里的仆人们又在偷听。我压低嗓音说,“我和安妮·谢特菲尔德之间并没有什么罗曼史。”
  比阿特丽斯继续刷地板,不再抬起头来看我。
  “比阿特丽斯……”
  “走开!”
  我站了起来,伸出手去摸她。
  “你快走吧,”她悄声说。
  我离开时,觉得她流下了眼泪。我知道厨房里的女仆、厨子和下人都在笑话她。
  我骑马离开了米特斯基家的豪宅,乌云密布的天空越来越低,似乎要落到我的肩膀上。我告诉自己,我永远无法理解女性的想法。我曾经向比阿特丽斯表达过爱情,她当时完全相信我;而现在,时间换了,她听到过其他女人的看法,因此她认定我是个骗子,像狗一样喜欢寻花问柳。
  戈尔洛夫已经邀请我在他家过节。我离他家越近,就越觉得比阿特丽斯的反应不仅是女性特有的反应,而且是所有人的反应。我们都有自己的希望和梦想,然后在某个地方寻找到信念,而这时怀疑又会像黑色的暗流一样遍布我们全身,其源头不是我们身体之外的世界,而是我们心灵深处的某个东西。信念和怀疑就像两个造访者一样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不请自来,又随意而去。我们供他们吃喝,而当它们离我们而去时,我们记住了它们各自的声音,然后问哪一个声音才是真正的我们――而实际上两个都是。
  我回来时,家里没有戈尔洛夫,我只好一个人独自打发这夜晚。戈尔洛夫家藏书非常丰富,甚至还有一些英语书籍。我从中挑选了比较活泼的几本书,想在晚上看,但这些书现在全都堆在我的床上,一本也没有翻动过。我盯着窗外,望着覆盖在地面上的积雪。
  屋子里传来了叫喊声,而且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我又听到了一声,便走到外面的过道中,再从那里走到楼梯口。“快点!”戈尔洛夫大声嚷嚷道。“我们会迟到的!斯威特!你们都在哪儿?玛吉娅!佩奥特里!快点!如果我们赶快出发,或许还能赶到该去的地方!”
  “你这笨蛋究竟在说什么?”我冲着楼下的他喊道。他出去了一整天,我为他还有其他朋友在生他的气。
  “快点,听到了吗?现在是圣诞节!我们被邀请去和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共进晚餐!大家一起都去!”
  戈尔洛夫又是哄又是吓唬又是玩笑地说服了玛吉娅,让她明白她也必须立刻动身,因为我们大家都去。他命令我们把全身包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我们就坐到了雪橇上,穿过一英尺深的积雪前进。玛吉娅坐在车夫的座位上,紧紧倚偎着佩奥特里,我和戈尔洛夫则紧紧抓住雪橇的一边,伸出手拎着风灯,让灯光穿过暴风雪。佩奥特里猛地拐着弯,几乎要把我们摔到桥下,或者穿过树篱,结果让戈尔洛夫大骂不已,也让玛吉娅尖声喊叫。虽然他的身体有几乎失去控制的疯狂动作,他握着缰绳的手倒是从来不颤抖一下。他这手娴熟的驾车技术使我来了精神,让我也疯狂地叫他小心。
  我们到达了女裁缝的店铺,玛尔季娜笔直地站在打开的店门前,季孔跌跌撞撞地越过积雪过来迎接我们。戈尔洛夫要玛吉娅下来,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向她行礼,欢迎她,季孔则跳到了雪橇上,坐到了佩奥特里的身旁。我跪下一条腿来亲吻女裁缝的手,等我站起来时,我看到她只有眼睛里含有笑意,似乎在说:放心吧,我会爱你朋友的,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已经准备好了肉桂味道和橘子味道的茶,不过玛吉娅坚持要和她一起去厨房,就像屋里什么都没有准备一样。我和戈尔洛夫坐在炉火旁,往里面添加了一些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一些。戈尔洛夫往炉膛里扔着木头,就像那些木头是他自己的一样。“我们与哥萨克人交战回来后,这么多个夜晚,你来的就是这地方,对吗?”我问。他没有看我。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四章(4)  
  我们慢慢地呷着茶。“佩奥特里和季孔在干什么?”看到他们已经去了将近一个小时,我问。“难道在这屋子和马厩之间还会受阻吗?”
  没有人回答。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似乎对她手中的茶杯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门开了。比阿特丽斯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佩奥特里和季孔。我从比阿特丽斯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她和我一样感到非常意外。不过,我可以肯定我是睁大了眼睛,而她则是眯起了眼睛。
  我们那天晚上尽情地吃喝。玛吉娅感到非常沮丧,因为一切都已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只能坐在那里吃喝。季孔也被允许在饭后喝了一点伏尔加――按照他母亲的标准,一顶针那么多。虽然我在“白雁”客栈吃饭时曾经看到过季孔大口大口地喝过啤酒,而且酒量绝对不亚于任何成年人,但他现在装得很像,喝完了之后还连咳不止。
  比阿特丽斯轻声细语地和其他人聊着,但是没有和我说话,也不看我。不过,夜色渐深后,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总是把眼睛看着别处。
  我们一起唱圣诞歌。他们教我唱俄国的圣诞歌,然后给我讲故事:被施了魔法的熊,霜爷爷,天使和喜鹊。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讲起了耶酥降生的故事,玛吉娅流下了眼泪――故事当然是用俄语讲的,但我全能听懂,或者在酒精似梦似幻的作用下似乎能听懂。然后,我们将自己打扮成贵族老爷和贵妇,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用丝绸和花边把我们打扮起来,而当她试图强迫季孔扮着王子与她跳舞时,季孔大为恼火,最后只好将自己扮成一位有钱的少女,成了戈尔洛夫的舞伴,因为他实在不愿意扮演王子的角色。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和戈尔洛夫跳起舞来,佩奥特里和玛吉娅也在壁炉前扭动着身子。我从木柴堆旁我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壁炉另外一边的比阿特丽斯身旁,向她伸出了手。她不大情愿地接受了我的邀请,跳舞时眼睛望着我,但我们仍然没有说话。
  三位女士坚持要去厨房洗盘子。我和戈尔洛夫坐在壁炉旁,季孔仍然裹着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披在他身上的红色布匹零头,趴在角落里的垫子上睡着了。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凝视着炉火。我能感觉到戈尔洛夫在注视着我。
  “你在想什么?”他问。见我没有回答,他轻声说道,“在想你的孩子?”
  我看了他一眼。“不,我在想我父亲。”然后,我将目光重新转回到炉火上。我最后一次和父亲一起过圣诞节时,我遛了马后和他一起坐在壁炉前,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他削好的小十字架。那是橡木的,只有手劲像他那么大的人才能削出那样的十字架来。“你给了我太多的东西,”他说,“我想给你一样东西。”我的眼泪立刻“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想止都止不住。除了圣诞节那几天早晨多做了一些家务外,我从来没有送过他任何礼物,因为他出于经济上的考虑,不允许我给他买礼物,而且说他希望得到的礼物就是我能像以往一样继续保持年轻。我父亲给我的祝福一直是我最好的礼物。我离开家的那一天,要他替我留着那个十字架,作为我一定会返回故乡的信物。我现在坐在俄国,想着我父亲独自坐在炉火旁,手里握着――我希望是的――那个十字架。
  戈尔洛夫似乎一直拥有一种神秘的感觉,现在正用这种感觉紧紧盯着我。他说,“我相信你父亲今年这个圣诞节一定会有一个礼物。”
  戈尔洛夫望着火苗,然后将目光转向季孔。
  我说,“我总是想着我是在圣诞节那天结婚的。”我叹了口气。“为什么圣诞节总是要勾起我们对往事的回忆,总是让我们想到自己的不足之处和烦恼?”
  “我们在圣诞节会数自己的财富,根本不会有什么不足之处和烦恼。上帝把我们创造成了这个样子,所以他给我们什么我们就拥有什么。”戈尔洛夫说。
  我坐在壁炉前,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
  玛尔季娜、玛吉娅和比阿特丽斯在厨房里唱起了圣诞歌,三位女高音唱得非常和谐,听上去像是天使在歌唱。我和戈尔洛夫坐在那里听着,然后我对他说,“我早已不再相信,……可如果万能的上帝今晚真能变成一个人,如果他仅仅是想触摸一下他的世界……那么这是不是一个奇迹,一个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奇迹?也许……也许这就是圣诞节的意义――一个基督徒会认为圣诞节非常美好,会相信圣诞节,因为它这么美好,因为它能感动他,是不是这样?”
  戈尔洛夫看着我,笑了。
  外面的暴风雪吸引住了我们。我们在午夜打开门时,看到外面的积雪已经有三英尺深。我们凝视着天空。街上很安静,雪花在静静地飘落。我们一起站在门口,看着圣诞节降临到这世上,然后我们一起唱了一首俄国赞歌。我唱低音部分――我觉得非常动听。
  三个女人一起睡在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的床上。季孔仍然睡在屋角里。佩奥特里、戈尔洛夫和我在炉火前卷起身子,用一匹匹的布当枕头,进入了梦想,并且平静地希望上帝能够到来,至少在这一晚。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五章(1)  
  圣诞节的过去似乎给戈尔洛夫带来了某种危机。圣诞节过后的整整一天,我都听到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我第二天早晨下楼吃早饭时,看到他正从他的房门口探出头来瞟着我。我看到他的双手绞在一起。我正准备和他打招呼,他却突然关上了房门。
  我骑马出去兜风,反复练习着如何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女皇。戈尔洛夫一定在侧耳聆听我回来时的动静,因为我刚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就过来敲门,然后又急不可待地猛地把门推开。“斯威特!”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朋友……!”
  “戈尔洛夫!出什么事了?”看到他面无血色的样子,我立刻紧张起来。
  他像只鸡一样走来走去,一字一顿地说,“我必须……请你……当我的助手!这就是了!……你必须当我的助手!现……现在就必须发生。现在!否则,永远不会再发生!”
  “当你的助手!”我大吃一惊。“有人要和你决斗?我的天哪,戈尔洛夫,决斗!对手是谁?”
  但是戈尔洛夫什么也没有说。他似乎根本无法说话,只是涨红了脸。他张口想说什么,但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抓住我的斗篷,将它扔到我的肩膀上,拉着我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我们在宅子后面的马厩里看到了佩奥特里,他正在给雪橇的缰绳上油。看到我和戈尔洛夫进来,他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他主人的脸。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破布,没有听到我或戈尔洛夫的任何命令,就将雪橇搬到了雪地上,并且给它套上一匹牝马。戈尔洛夫摇摇晃晃地坐到了敞蓬后座上,我跟在他后面也上了雪橇。佩奥特里知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谁也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但我们就像风一样地疾驶而去。
  也许是我的想象――这完全是我当时的心情而定――但我似乎觉得就连街上的孩子也放下了手中的游戏,在我们疾驶而过时感觉到我们要去办非常严肃的事。佩奥特里把雪橇赶得飞快,不停地在牝马的脑袋上方噼噼啪啪地挥着马鞭,在我们的雪橇驶过后扬起了雾一样的雪花。“不要太快!”【原文为俄国――译注】戈尔洛夫突然喊道,然后跌倒在座位上,用三种语言重复了刚才的命令:“不要太快!……不要太快!……【原文分别为法语和德语。――译注】”甚至用蹩脚的英语说了一遍:“不要太快!”
  我还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害怕过。
  我随即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雪橇停在了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的店铺门口。牝马精力充沛地打了个响鼻。佩奥特里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然后转过身来,神气活现地正视着戈尔洛夫。戈尔洛夫忍住了。佩奥特里重新转过身,嘲弄地叹了口气,肩膀耷拉了下来。
  “我们……必须……在这里……”戈尔洛夫结结巴巴地说着,下了雪橇。我跟在他后面走下雪橇,在他砰砰砰地敲门时,赶紧走了几步,来到他身边。他没有停下来听听是否有人来答应,而是一直不停地拍打着门,直到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猛地拉开大门,面对着他。她正准备冲着这种无礼的举动发火,但看到是戈尔洛夫后,脸上的怒容立刻消失了。戈尔洛夫结结巴巴地说,“进……进去!进去!”她接过我的斗篷,将它搁在一摞布匹上,然后和我一起跟着戈尔洛夫走进了她的客厅。
  季孔显然刚刚回家来吃晚饭。炉膛里还有几根树枝在燃烧,季孔就站在炉膛旁,把红彤彤的脸颊下的围巾解开。我又一次想到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孩子,和他同龄的其他孩子都在堆雪人,而他却要在客栈里干活。戈尔洛夫进了门之后又挺直了身子,说,“季孔!你……出去!到别处玩去!”
  季孔抬起头来,但是站在那里没有动,因为他惊呆了。戈尔洛夫甩了一下脑袋,好像要把那孩子赶出去,但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说道,“别动。”她从仍然站在门口的戈尔洛夫身旁挤过去,走到季孔所站的地方,在他的身旁停了下来。“你带来了助手,”她对戈尔洛夫说,“季孔就做我的助手吧。你有什么话要说?”
  戈尔洛夫的眼睫毛上下飞舞了至少一分钟。“我……”他说,“我是来……”
  “你已经来了,”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求……”戈尔洛夫结结巴巴地说。
  “来求情?来求救?”她继续给他压力。他们的对话用的是法语,虽然意思不完全是我在这里所翻译的英语,但效果是一样的。当她用嘴唇做出他要说的那个词的口型时,他却无法将它说出来。“来求事情!”她大声说道。戈尔洛夫用力地点点头。“来求什么?”她又责问他道,“来求商业合作?来求我和你去乡间郊游?”
  戈尔洛夫显然很感激她帮他把话说出来,尽管她的语气非常强硬,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又没有可能是来求婚?”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问他。
  戈尔洛夫使劲地点点头。
  她缓缓点点头,噘起嘴。“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眼睛重新开始使劲地眨巴。“我……我……”
  “你什么?你想要我?”
  这把他难住了。他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果断地摇摇头。
  “不是?那么……你是想说你想要我做你妻子……”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五章(2)  
  戈尔洛夫点点头。
  “……因为你喜欢我?”
  戈尔洛夫又摇了摇头。
  “因为……你爱我?”
  戈尔洛夫停顿了一下。“不止爱!”他脱口而出。“不止爱……”
  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挥了挥手,让他别再往下说,然后快步走到他身旁,抓住了他的两只手。她把头往后一仰,眨着眼睛说,“你爱我,这就够了。”
  “佩奥特里!”戈尔洛夫大声叫道,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活力。他跑到大门口,探出头,又大声叫了一下。但是雪橇已经走了。他第三次喊叫了一声,这次的声音大得把街对面的窗户都振动了起来。果然,一辆雪橇驶了过来,上面坐着佩奥特里和一位神父。当他们和戈尔洛夫一起进来时,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看着那个身材矮小的秃头神父,点点头说,“好吧,就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举行吧。”
  “不,不能在这里。”戈尔洛夫说,“要在附近的教堂里。明天!我们要邀请每个人。现在就开始安排吧。”
  他们的角色立刻发生了变化;戈尔洛夫具有非常强的领导能力――这恰恰是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希望他所具有的。
  一切正如戈尔洛夫所说的那样:他们邀请了每个人,而每个人也都来了。教堂太小,容纳不下所有的人,结果许多来迟的人只好站在教堂外,尤其是像米特斯基亲王和娜塔莎这样的贵族。这对他们当然是一种侮辱,但这也让戈尔洛夫特别开心。谢特菲尔德勋爵没有来,但是安妮来了,和其他小姐们坐在一起――她的出现并没有让比阿特丽斯感到不安。比阿特丽斯坐在教堂的第一排座位上,幸福地流着眼泪。夏洛特和他父亲杜布瓦侯爵,尼孔诺夫斯卡娅,宫廷里的许多显贵,甚至泽普莎都来了。客人当中还包括许多士兵,“白雁”客栈附近德国区的一些熟人,因为“白雁”客栈离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的店铺只隔着几条街。我甚至觉得自己还看到了烟草店里那位饥饿的妓女。大多数客人都是女裁缝的邻居,他们几十个人聚集在教堂内;当新婚夫妇走出教堂时,这些人在外面的雪地上欢呼着。
  他们在外面的街道上欢庆了一番,在街两旁的建筑上插上火把(女裁缝的店铺离教堂只有几百码远),分享着来自周围不同厨房的美味佳肴。伏特加和葡萄酒就装在木桶里,让大家随意去取。在火把的照耀下,在歌声的伴奏下,在舞蹈把积雪溶化进了冰冻的大地的过程中,戈尔洛夫喝得酩酊大醉。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醉了,就连季孔也醉了,但不是像我最初想象的那样是喝酒喝醉了。他和佩奥特里一起跳舞,他现在有了两个新的父亲。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六章(1)  
  如果说空气也会发出火花的话,那么它这会儿正在发出火花。
  互相攀比的侏儒,异国情调的舞蹈,音乐,令人瞠目结舌的华丽衣服,珠宝,美食,佳酿――所有这一切都在皇宫特有的气氛中曼延、打旋、闪耀,直到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让宾客们感到自己快要爆炸了。
  皇宫的四个巨型大厅里坐满了赴宴的宾客,每个大厅都摆放着一排排餐桌,桌子上摆放着巨大的枝形烛台,银具,金杯,彩绘盘子――但是上面没有食物,因为食物都是由仆人们端着托盘从女皇餐厅的桌子上流水般地送来的。每张桌子旁的每个座位上都坐着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或身穿制服的绅士――有的是军装,有的是文官制服;到处都是授带和穗带,到处都是发油和鞋油的气味。
  我们姗姗来迟。伏特加、香槟和葡萄酒已经使刚才聚集在舞厅里的客人们的笑声更加爽朗,他们现在正开始落座。我们并不是刻意要错过宴会的任何一个部分;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一直在修改她特意为这一晚所做的两件女礼服中第二件肩膀处的彩带,而在改好之前,她坚决不出门。结果,我们迟到反而对我们有利,因为礼官得为我们进行单独通报。趁着宫廷礼官在客人名单中寻找我们名字的时候,我小声对戈尔洛夫说,“你先进去。”
  他挽着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走了进去,跟着侍者走向他们的座位。戈尔洛夫大摇大摆地走着,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的手指则伸进了裙子的缎子中。礼官大声通报道:“谢尔盖·戈尔洛夫将军和伴侣!”客人们抬起头来望着他们走向他们的座位。许多人鼓起掌来,虽然我可以肯定有些女宾在注视着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因为女人的天性就是先把目光对着其他女性,但显然戈尔洛夫这位英雄才是客人们关注的焦点所在。他所带来的客人虽然漂亮,只被视作他手臂上的附属物。戈尔洛夫替她拉开椅子,但他们进来时引起的尊敬的掌声一直在持续着,直到戈尔洛夫鞠躬表示谢意并且坐到了他的座位上后,掌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也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该如何进去了。
  当然,这个点子需要我飞快地在门厅里与礼官悄声交待一下。我向礼官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一下,他迟疑了一下后高声通报道,“基兰·塞尔科克上校!”掌声雷动――我估计客人们早已料到戈尔洛夫之后进来的一定会是我,所以早已转过身来看着――我独自大步走到我的座位旁,但是我没有坐下来,而是拉开我座位旁边那张空椅子,等待着。
  我相信女人们首先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男客人们也同样非常好奇地想看看是谁会坐到那张椅子上。这时,礼官的通报声再次响了起来,“基兰上校的伴侣!”比阿特丽斯进来时,屋里的每只眼睛都在紧紧盯着门口。
  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不愿意做得太过火,结果恰恰取得了过火的效果。她给比阿特丽斯做的那件礼服非常简单,一身纯白,唯一的颜色就是肩膀处红色的蝴蝶结,以及她在比阿特丽斯脖子周围缝上的花边。礼服的其他地方她都没有管,而且还悄悄告诉戈尔洛夫(戈尔洛夫当然又把她的话转告给了我):“为什么非要去和上帝赐予她的东西竞争呢?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挖空心思来给那些贵妇人们上帝拒绝给她们的胸脯、腰围和体形。我现在可以简单地展示一下上帝的杰作了。”当我看到那件礼服时,我曾说比阿特丽斯的胸部露得太多了,但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却说,“这要完全归功于上帝!”我现在终于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了。
  高傲。高傲与傲慢。这就是我心中的感受。但我也感到这是一种补偿,是对比阿特丽斯掩面充当女仆的岁月的补偿,是对我为自己出身贫贱而叹惜的日子的补偿。
  脑袋转动。男女宾客们互相望着对方,说了一半的句子嘎然而止,新的谈话突然以更快的低声细语开始。
  可是没有人认识她。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例子,足以说明人们的期待对人们的感觉会产生什么样的作用。这位像天鹅优雅地划过皇宫水池一样出现在皇家客人面前的美艳动人的女人是那么高贵,客人们无一例外地认为她是某个神秘的皇家美女,为我最近的荒唐事给我增添光彩来了。屋里许多人以前都见过比阿特丽斯,但公道地说,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看看过她一眼。她的发型和以前不一样,现在齐刷刷地往后梳,露出了她的脸庞,嘴唇上红色的唇膏,脸颊上红色的胭脂都是以前所没有的。可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一直看到的东西,而他们显然从来没有看到过她。
  她走到我身边时,我亲吻了她的脸颊;然后,我们坐了下来,尽情享用美食。
  我们四个人也许笑得太多――可当前后左右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你身上时,你当然能尽情欢笑。我还记得本杰明·富兰克林对我说过的话,出生于贫穷家庭的人在富人当中是最好的密探,任何举止或教养方面的细节都别想逃过他的注意力。无论是端起玻璃杯、将餐刀放回原处、右手在她用左手举起叉子之前重新搁到膝盖上,比阿特丽斯的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
  男人们个个睁大了眼睛,女人们个个在悄声嘀咕;可仍然没有人认出她。
  各种佳肴一一端上来,仆人们穿梭往来。盘子撤了之后又换上新的盘子。宴会厅的门口出现了一位传令官,大声宣布道,“舞会开始了!”大家一起站了起来,离开了餐桌上的盘子。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六章(2)  
  我站起身,将戴着手套的一只手伸向比阿特丽斯;她接过我的手,站了起来,戈尔洛夫和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也同样站了起来。
  大家一起向舞厅走去,四周全是说话的声音。“基兰!”我们背后传来了一位女士的叫声,我回过头去,看到了刚才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夏洛特。“你一定得把我介绍给你的这位新朋友!”夏洛特边说边将目光转向了比阿特丽斯。我看到她非常好奇,但只是隐约觉得有点面熟。不知道这究竟是最大的侮辱还是最大的恭维,夏洛特没有把她现在所看到的这个女人与原来那个女仆联系在一起。
  “晚上好,夏洛特,”比阿特丽斯说。
  “我……我们有没有……”夏洛特说。
  “基兰跟我说起过您,”比阿特丽斯回答道。
  我们走到了舞厅门口,安妮走了过来,但不是和我们而是和夏洛特打招呼。她们脸颊碰了一下,算是亲吻。“我给女皇安排了一个独特的舞会,就在这场舞会结束之后。地点在女皇的寝宫。”安妮大声说道,“你能来吗?”
  “啊,当然来啦!”夏洛特同样热情地大声回答道。“我已经听说了。你这点子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盼着这个舞会,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邀请我的。”
  “这位是谁?”安妮转过身来对着比阿特丽斯和我。她认出了一点,所以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去不去跳舞?”戈尔洛夫插进来说,然后抓住我的肩膀。“还是让我把你的伴侣带走?”
  “对不起,两位小姐,”我对安妮和夏洛特说,然后带着比阿特丽斯到了舞厅的中央。
  “基兰,”我把比阿特丽斯拉近一点准备跳舞时,她悄声对我说,“我不能这样。”
  “这没什么。你只需靠着我,跟着我动就行了。”
  “不是跳舞的事;那对我不成问题。我必须学会跳舞来当娜塔莎·米特斯基的陪练。不过这装模作样的把戏太糟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羞辱了他们。”
  “这是事实。”
  “可这样做不对,而且……很危险。”
  但我们还是翩然起舞,舞步像空气一样轻盈。
  女皇没有参加舞会。戈尔洛夫说这并非不正常。她的侍从说她很忙,她的贴身女官说她累了,其他人个个都说她已经有了一位新的情人。
  虽然我没有机会把比阿特丽斯展现给女皇陛下,我倒确实看到了另一张脸,一张既让我感到扫兴又让我感到舒心的脸。我看到了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她正和谢特菲尔德勋爵跳舞,并且边跳边和他说着悄悄话。隔着一段距离看她时,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她染黑了头发,脸上抹了白粉,双唇和脸颊上打了红;而谢特菲尔德勋爵则显得已经枯萎:头发也白了许多,腰也有些弯。
  我想挤到他们身边去,但我又迟疑了一下,以为我准会让她大吃一惊,结果我发现自己错了。她看到了我,立刻丢下谢特菲尔德,大步朝我走来。“你是个笨蛋,”她说。
  “您是位了不起的女人,”我说。
  “我知道。”
  “尼孔诺夫斯卡娅,我希望您能认识一下……”我说着便转过身去对着比阿特丽斯,但她已经走到了几步之外。
  “认识?你不必给我做介绍。我早就认识比阿特丽斯,也早就知道你爱着她。别这样看着我。为什么要感到惊讶呢?如果你没有爱上她,你一定会爱上我。我可能会有办法让你……不过那很可能是白费力气,因为你活不了了。”
  她转身回到了谢特菲尔德的身旁。我慢慢穿过人群回到比阿特丽斯身旁,抓住她的手。戈尔洛夫走到我身旁,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斯威特,比阿特丽斯真是了不起!多么坚强!你看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多么羡慕她。如果她们俩是男人的话,我们可不愿意在酒店里和她们较量。”
  “就算她们是女人,我也不愿意……”我猛地打住,因为我在贵妇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立刻满脸通红。米特斯基公主娜塔莎紧紧抓住左右两边朋友的肩膀,倒吸一口凉气,尖叫了一声“比阿特丽斯!”,然后就昏了过去。
  我记得整个舞厅立刻安静了下来,但也可能是我失去了所有的印象,只记得当时灯火辉煌。我觉得整个舞厅变成了石头,只剩下女士们的眼睛不停地从昏厥过去的娜塔莎身上转移到惊呆了的比阿特丽斯身上。比阿特丽斯首先打破了寂静。她走到娜塔莎身边,扶起她的头――公主的朋友们只知道扶着她的胳膊,使得她的头像破旧的布娃娃的脑袋一样耷拉在后面――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用常常安慰娜塔莎戏剧性的昏厥时的语气对她说话,试图唤醒她。
  比阿特丽斯本能地去帮助那些曾经虐待过她的女人,如果她的这一义举感动了我、戈尔洛夫和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之外的任何人的话,我没有能感觉到;对于其他女士来说,那就像是她们眼睛中的阴翳突然消失,使她们重新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显示她们高贵地位的世界。乐师们仍然在舞厅上方的露台上卖劲地演奏着,枝形吊灯照着她们的礼服闪闪发光。比阿特丽斯不再是个谜,而是取悦于她们的一出戏中的玩偶。
  我看到波将金走过去和夏洛特说话,带着那种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大师所特有的傲慢与平静对着她的耳朵说着悄悄话。就在这时,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转过身来,看到了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她的眼神平静得有些奇怪,而且――在我看来――显得很忧伤。“女皇已经同意单独接见你,”她说,“单独接见。”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六章(3)  
  “我知道,”我说,“可什么时候?”
  “现在。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她。”她转身走了几步,然后又回过头来,看到我在犹豫不决。“现在,”她加重语气说道。
  我朝比阿特丽斯看了一眼。夏洛特正在悄声和她说着什么;我想夏洛特一定是在告诉她我要去见女皇,马上就会回来。我又朝戈尔洛夫看了一眼,他非常警觉,脑子在紧张地活动。“我要去见女皇,”我轻声说,然后快步跟着尼孔诺夫斯卡娅走了出去。
  我走到舞厅门口站住时,回头看着比阿特丽斯。她也正转过脸来看着我,她那明亮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站住脚,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尼孔诺夫斯卡娅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了过去,力气大得吓人。“你不能耽搁时间!”她命令道。
  我跟在她身后。我现在发现自己成了全俄国唯一一位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将会遇到什么的人。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七章(1)  
  我在皇宫的走廊里来回踱着步子,练习着将要对叶卡捷琳娜说的那番话。
  “女皇陛下……”我重新开始道,试图找到一种听上去果断、自信、舒服、值得人信赖的声音,而不是我的耳朵不断听到的那种紧张、压抑、单调的声音。“托马斯·杰斐逊曾经写过这样的话:‘我在上帝的祭坛前发过誓,要永远反对任何形式的对人们思想的禁锢。’如果我们认为伏尔泰的文字……”
  可这些仅仅是言词。
  “你的口才非常好,”富兰克林曾对我这么说。
  我当时的回答是,“世界上没有人比捍卫自己立场的士兵更具有口才。”这句话当时说得多么有勇气,而且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这句话多么正确。可是我从来没有觐见过一位女皇,也没有和一位一声令下就能召来或者解散一支军队的人交谈过。如果我今晚说话得体,能打动女皇的理智和心灵,我也许就能拯救成千上万的同胞,甚至为我未来的祖国留下民主的希望……
  要是我的话能说到点子上该多好啊!
  “女皇陛下……”我又在心里重新开始练习,仍然试图找到正确的声音。
  尼孔诺夫斯卡娅刚才命令我在那里等着,她自己则走进了一条灯光暗淡的走廊。她现在快步走了回来,领着我走上她刚才走过的地方。我们刚走了几步,波将金就在他的侍卫的护卫下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这么说,”他笑着说,“你终于如愿以偿,可以觐见女皇了。”他朝我凑过来,挨得很近。当他张口对着我的耳朵说话时,我可以闻到他刚才吃进肚里的肉的气味。“如果她与你见面后很高兴,我就会给你财富、权力、你想要的一切。如果她不高兴,那你就死定了。”
  我很吃惊,也很生气;但我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波将金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侍卫挡在门口。尼孔诺夫斯卡娅拖着我走进了另一条过道。
  我在过道里站住脚,甩掉了她的胳膊。“我不明白这是……”
  她突然给了我一个亲吻,火辣辣的嘴唇压着我的嘴,然后又突然把头往后一缩。就在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眨着眼睛时,她猛地把我往后一推,让我跌进了走廊墙壁上的一块活动嵌板。
  嵌板咔的一声重新关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不明白!你这是想……”我大声说道,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火气太重,因为我似乎已经成了宫廷设计好的闹剧中的一个演员,与那些巨人和侏儒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希望我能放松下来,保持好的心情。我提醒自己要这样做,免得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我没有时间来考虑这样游戏,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另一位贵妇――可能是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因为她身上的香味和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相同――从黑暗深处走了过来,紧紧抱着我,像尼孔诺夫斯卡娅一样亲吻着我,然后咬着我的耳朵,呻吟着,似乎已经到了无法克制自己欲火的地步。她推着我转过身去,然后用力一推,我踉踉跄跄地跌进了一大群女性的胳膊中。一双双手像黑暗中贪欲的蝙蝠一样在我四周飞舞,把我的头发弄乱,抚摸着我的腹部,我的大腿。
  这些手先是将我转向一个方向,然后又将我转向另一个方向。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一位戴着面具的女人――面具只遮住了她的眼睛,而她的胸部完全赤裸着――从暗处走了出来。她递给我一个酒杯,里面装满了黑色的液体,我闻到了葡萄酒的香气。我想尽量保持我剩下的那点沉着,把酒杯还给她时抬起头来朝她望去。但我刚抬起头,那位戴着面具、半身赤裸的女人就开始疯狂地亲吻我。另一个女人一定接过了我手中的酒杯,因为我没有听到酒杯掉在地上的声音,不过那酒杯也可能真的掉在了地上。她们这番突如其来的袭击已经弄得我头昏眼花,我现在明白那其实正是她们的目的。“究竟……”我想说,可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好该说什么,她们又把我一推,我踉踉跄跄地穿过了一道门帘。
  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明亮的房间,里面点着上百支蜡烛,地上铺着银白的裘皮,原来是用貂皮做的地毯。
  我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撩人、低沉的声音,“上校。”
  我转过身来,看到了她――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她正坐在写字台旁,身上披着一件用银色的貂皮做成的披风,从肩膀一直垂到脚踝,雍容华贵。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红宝石短项链,手腕上戴着钻石手镯,一头长而密的黑发中夹杂着几缕白发,上面盘着一条闪亮的珠宝链子,可最闪亮的却是她的那双眼睛。“也许我可以称呼你基兰?”她问,似乎她想干什么还会遇到问题一样。
  “请……请叫我基兰,夫……夫人……”我结结巴巴地说。
  她把手伸给我,我立刻快步走过去,将我的双唇压在她的手背上。让我颇感意外的是,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要感谢你,”她说,声音低沉而柔和,“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如果没有手下人取得的成就,一位女皇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你取得的成就很多。”
  我突然意识到,她刚刚说我是她的手下人;我正在盘算着是否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向她提起美利坚,她却突然亲吻了一下我的手,让我大吃一惊。我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女皇,帝国的统治者,正站在我的面前,凝视着我的眼睛。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七章(2)  
  门上传来了轻轻的一下敲击声,我跳了起来。女皇放声大笑,似乎觉得我紧张的神情非常有趣。“进来,”她大声说。一队仆人鱼贯而入,转眼间就在壁炉前摆好了一张餐桌,两张椅子,以及满桌的美味佳肴。“我想我们可以在这里吃点东西,”她对我说,“如果你感到饿的话。”
  我当然是刚刚吃过,可桌子已经摆好,仆人们都已退了出去。于是,我替她把椅子往后拉了拉,然后急匆匆地走到我自己的椅子旁。我坐下来时,碰倒了我的酒杯;我本能地去抓酒杯,结果又碰倒了一个枝形烛台。
  “你很紧张,”女皇说。
  我抬头望着她时一定像头惊惶失措的小鹿,不过她的微笑非常自然,非常怡人,我也笑了起来。“是的,”我说,然后清了清嗓子,“来到您这儿,这一路上可真……真非同寻常。”
  “我的那些女官是否和你开玩笑了?我一定要说说她们。那些顽皮家伙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可原谅。”
  她将目光从我身上转到了炉火中,我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忍着不让自己的笑声爆发出来;她亲自安排了那天晚上我所经历的一切。“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为此而乱了头绪。”她说着又将目光重新转回到我身上。
  “我希望能这样,夫人,”我回答道,我的声音开始有些嘶哑。
  “也许你可以称呼我凯瑟琳,这样你会感觉轻松一点。”她边说边解开了貂皮披风的领扣,让披风落到地上,露出像运动员一样结实的肩膀,上面是开口很低的红色礼服,更加突出了她丰满的乳房。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无助的孩子,而且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本能地作出了回应。“凯瑟琳,”我说,“可您刚到俄国时不是这个名字,对吗?”
  她的眼睛重新闪耀起来。她看出我不是在问问题,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且表明我打算以更加平等的地位与她过招。“不是,”她说,“我当时叫索菲亚。”
  “您也不是生来就是女皇。”
  她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不完全是威胁,而更像是一种警告。“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话。”
  “我不在乎与众不同。”
  我看到我让她感到很意外。“你很大胆……基兰,”她说。她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以此来表达她对我如此大胆的感受。
  “我一直在为能见到您而做准备,”我说,“我已经尽我所能地了解了您,读过您最喜欢的书籍。是的,我很紧张。我并不统治一个国家,我无法想象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所以我尽量记住您也曾经知道在别人的皇宫里是什么滋味。”
  “你是想说服我吗?”
  “您自己能够看得出来。”我从她盯着我的眼神中能够看出,她的确能够看得出来。“你对我了解多少?”她问,既没有威胁也没有生气,而是直截了当。
  “我只知道书中是怎么写的,而且我还知道书中写的只是书中写的。”
  她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我最初生活在德国的一个小村庄里。我当时只有十五岁,是皇室的远亲。我有一件漂亮的衣服。”她停顿了一下,决定开诚布公地回答我开诚布公地提出的问题。“我在德国宫廷里的一位叔叔听说伊丽莎白女皇在为她儿子彼德亲王,也就是俄国王位的继承人,寻找一门亲事。我叔叔把我的名字报了上去,供他们候选,而伊丽莎白女皇希望我能来俄国。”
  我已经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忍不住打断她的话,问道,“您知道她为什么会选中您吗?”
  “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后来得知王子喜欢德国姑娘。他母亲希望他能幸福。”她又停顿了一下,我感觉到她很少讲述她自己的故事,也许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我父母并不希望我去,但他们也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于是,我父亲便同意了。不过,在我离开家之前,他要我答应他两件事:一,我不能改变我的路德教信仰;二,我不能卷入到政治中去。“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她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不过,她的笑意一闪即逝。“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父亲。我来到了俄国,见到了王子。他身材非常高大,在德国受的教育,痛恨俄国的一切――痛恨它的语言、它的宗教、它的统治者……也就是他的母亲。然后,我就被带去拜见伊丽莎白女皇。她是彼德大帝的女儿。”
  她在皇宫里的这个卧室有一个巨大的壁炉,黄铜做的炉膛内木头正在哔啪燃烧,发出桔黄色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我从她的脸上又看到了从前少女时的那个她。“我盯着她的眼睛,”她接着说道,“我看到她的感觉和我一样,也就是说她的儿子很软弱。我当时很清除,我只要知道了这一点,她就绝对不会再允许我离开俄国。于是我就说,‘陛下,我有两个请求:您教我俄语,并让我改信你们的国教。’”她又停顿了一下。“三个月后,我和她儿子举行了婚礼。婚后一个月,她让他将他勒死,我便成了女皇。”
  她讲的这一切让我听得心旷神怡,但也似乎让叶卡捷琳娜陷入了孤独、脆弱的恍惚状态之中。我的手正好在亚麻桌布上,她便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也紧紧握着她的手。这似乎很自然,接受这样一个简单的请求,来安慰一位夫人的脆弱,而这个夫人刚刚表明自己首先是个女人然后再是其他角色。但我随即意识到,她在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七章(3)  
  她的目光具有神奇的效果;一位美丽的女人,充满了权力带来的孤独,也充满了孤独带来的力量。她突然从桌子对面扑了过来,把桌子推翻在地,将她的双唇紧紧贴在了我的嘴上。
  尽管我当时思绪如潮,我还是清醒地知道她的仆人――从那些保护她的侍卫到给她送来佳肴的仆人到像泽普莎这样随时听候她召唤的玩偶――一定就在门外,而且一定听到了桌子倒在地上的声音。在那疯狂的时刻,我真的担心他们会突然冲进来,认定我在袭击他们的女皇;但我同时又意识到,他们根本不会进来干预,因为叶卡捷琳娜正在按自己的意图行事。
  她带着玩弄的神情亲吻着我,然后将我往后一推,我连人带椅子倒在了地上。她抱着我滚到了壁炉前的貂皮地毯上,像骑在马背上一样骑在我腿上,然后抓住我的双肩,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她猛地去扯我的上衣,钮扣飞得满地都是,然后将嘴凑近我的胸膛。“等一等!”我挣扎着说。“请等一等!”
  她停了下来,笑着说,“不必等待,基兰。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的嘴唇再次被她的亲吻封住――但是我突然坐了起来,推开了她。
  “怎么啦?”她皱着眉头问。我看得出来,她真的非常恼火。我坐在那里,瞪着她,眨着眼睛,急促地呼吸着。我相信我当时看上去一定像一个刚刚从恶梦中睁开眼睛的人。“怎么回事?”她问。
  “我以为……我来这里……是和您谈谈美利坚的事。”
  “你想怎么谈政治都可以,”她说,“明天。”她又开始亲吻我,伸出手来摸我,但我已经站了起来。她愣在那里,然后意识到我确实停了下来;她怒气冲冲地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大声叫道,“你竟敢这样对我!”
  她将我仰面朝天地推倒在地上,想再次骑到我身上。我抓住她的手腕,猛地翻转过来,将她压到在地上。她突然笑了,以为自己终于能如愿以偿了。但是,当她意识到她想错了,她张开嘴想喊叫。
  我立刻用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则抓住她的双腕,尽量在那疯狂的时刻保持着自己的思绪;我现在正骑在俄国女皇的身上,她的眼睛里喷着怒火。那种感觉就像我手里抓着一个炮弹,只要一松手,它就会爆炸。“陛……陛下……”我愚蠢地结结巴巴地说。
  她眼睛里的怒火更加强烈……我皱着眉头,心里很清楚我在那一刻要对她说的话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我更加坚定地说,“我只要一松开您,我就死定了。所以我不妨现在就把我来这里要说的话说出来。”我直视着她那充满怒火的眼睛,用我自己的怒火回应着她的怒火。“如果您派士兵去美利坚,我们会杀了他们。不是我,我可能永远回不去了,但是像我一样的男人。我们不想杀死您的士兵,或者乔治国王的士兵,或者任何人的士兵。但我们会为我们的信仰战斗到底。”
  她愤怒地挣扎着,鼻孔响亮地吸着气。我起初以为她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但是她的眼睛现在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疯狂,而是变得更加果断,更加平静,她那出众的智慧使她能洞察一切。
  即使如此,我意识到我是在为我自己说话,不管她是否能听懂。我接着说道,“我……我是个男人。您听到了吗?是个男人。我有一个选择,我不会因为某个国王……或者女皇……有古怪的念头……或者需求,就放弃我的选择。我一直是个傻瓜,但我冒着风雪,跨越了半个世界。我与狼斗,与疯狂的人斗,然后才来得这里,为的就是说出我现在要说的这一切。”
  我朝房门瞟了一眼。叶卡捷琳娜不再挣扎,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双眼。“我现在就把手从您的嘴上拿开,”我对她说,“你可以呼唤您的侍卫,把我的脑袋砍掉,就像您砍掉普加乔夫的脑袋一样。但如果您真那么做,您在我的心目中就与普加乔夫一样,也不是俄国真正的统治者。”
  我松开了捂着她嘴巴的手。我们互相久久地看着对方。“离开我,”她平静地说。
  我还想再说几句,几句道歉或后悔的话;我不会为我刚才说过的任何一个词感到后悔,但我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位女士像她现在这副模样。我张开嘴,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离开我!”
  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一路上尽量系着衣服上的扣子。我在门口站住脚,迟疑了一下,然后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就走了出去。
  但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她爬到了壁炉前,脸背着我,在哭泣。
  那天晚上感到自己掉进深渊的不止我一个人。
  就在我和女皇待在她的私人寝室里时,宫廷里的那些贵妇聚集成了一团。贝耶芙鲁尔和尼孔诺夫斯卡娅以及其他那些年轻美女紧紧围着娜塔莎。娜塔莎苏醒了过来,眼睛瞪着比阿特丽斯。不过,她坚持要比阿特丽斯待在她身旁,因为娜塔莎说比阿特丽斯已经成了“她们当中的一员”。夏洛特从女皇寝宫附近的秘密通道回来后,紧紧抓住安妮·谢特菲尔德的胳膊,拉着她走近了那群人,女人的天性使她们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圈子。
  “这么说,”夏洛特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已经实现了。”
  比阿特丽斯这时脸色变得越加苍白,体内的鲜血正在从她的头和心脏流走。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七章(4)  
  “祝贺你,安妮,”娜塔莎怒视着比阿特丽斯,加重语气说道。
  安妮感到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她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从周围所有那些人的脸上(除了比阿特丽斯)看出,她们认定她为女皇找到了一个新的情人,所以一定会得到女皇的奖赏。安妮·谢特菲尔德说了一句她将后悔终身的话。
  “谢谢你,”她说。
  我拨开那些赴宴的人和跳舞的人走过来找她时,比阿特丽斯已经尽可能远地离开了其他客人的喧闹,站到了皇宫舞厅的一个凹室中。当那些验证人看到我时,她们大吃一惊;夏洛特正和尼孔诺夫斯卡娅夫人站在比阿特丽斯附近,我听到夏洛特在低声说,“这么快?出什么事了?”
  我看到了戈尔洛夫,把他拉到一旁,飞快地对他耳语了一番,然后我穿过人群向比阿特丽斯走去。
  卫兵从女皇寝宫一侧走了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比阿特丽斯!”我大声叫道。我试图挤过人群向她走去,但混乱的人群挡住了我,然后卫兵抓住了我。我离她很近,但我无法赶到她身旁。
  “跟着戈尔洛夫!”我大声叫道。“快离开这里!”
  “你干了什么?”她大声问我。
  卫兵围住了我。戈尔洛夫跳进来,拉开了一个卫兵,将他摔到了一张桌子上,但锋利的长矛对准了戈尔洛夫的喉咙,更多的手臂抓住了我。
  米特斯基出现在卫兵当中。“你不要搅进来,戈尔洛夫――别犯傻!”他说。
  “这个人是军官!”戈尔洛夫反驳道,而卫兵已经开始揍打我的肋骨和肩膀。
  “不再是了!”米特斯基啐了一口道。“波将金亲王已经宣布他是个奸细。”
  虽然有好几个人抓住我,试图把我打倒在地,但我仍然坚强地站在那里。我看到长矛后面的戈尔洛夫无可奈何地望着我,波将金的两个侍卫悄悄地站到比阿特丽斯的两边,悄无声息地把她带走了。然后,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太阳穴,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八章  
  我昏昏沉沉,没有知觉,就像一颗行星漂浮在黑暗的天空中一样没有痛觉。接着,黑暗中飞来冰冷的石头地面,劈头向我撞来。
  我在地上苏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被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石头地牢里。我稍稍转过头来,看到灰色的亮光从敞开的铁门中斜着照射进来,看到了那两个凶残的家伙脚上的靴子。这两个凶残的家伙奉他们长官的旨意审讯我,但除了将我打得遍体伤痕累累外,没有问我一个问题。他们走了出去,关上了门,让我重新进入到一片黑暗中。我躺在粗糙的石头上,巴不得他们干脆杀了我。
  我无法看到外面的天空,也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因此我根本没有任何时间概念。我以为只过了一天,他们却说我在这潮湿的石头屋里已经待了一个星期;而当我以为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时,狱卒们却说只有一天。他们想彻底摧毁我的尊严。每当我需要排空肠胃时,他们就进来看着我。我只能在屋角的干草上排泄,而由于他们给我的都是霉烂变质的食物,我排泄时常常苦不堪言。最重要的是,他们来看我是想彻底摧毁我的希望;每当我问他们问题时,他们就会放声大笑;他们长时间对我不闻不问,想让我相信我已经完全被人遗忘;然后他们又会开始毒打我,中间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让我觉得生活就是不断升级的皮肉痛苦。但是,即使在遭受这一切折磨的过程中,我仍然看出了矛盾的地方。他们从来不打我的脸,只管给我身体的其他部位造成疼痛,似乎他们不愿意让我留下永久的伤疤。正是因此如此,我安慰自己,他们一定认为我总有一天会被释放。因此,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
  我正赤身裸体地躺在石头地面上铺着的臭气熏天的干草上,浑身发抖,两个狱卒猛地打开牢门,走了进来,突然扑到我身上,用绳子把我一圈一圈地捆起来。我的双腿被捆在一起,双臂被捆在身体两侧,唯一能动的只有头和脚趾。他们不在乎我的脚趾,只是把我的头死死压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然后,他们开始往我的耳朵里灌冰凉的冷水。
  我小时候有一次曾经从扫把上拔了一根草,将它插进耳朵里,想把我想象中的某个夏天的飞虫赶出来。那种疼痛非常剧烈,而且突如其来,我后来宁愿让那只闯进我耳朵里的飞虫(当然是我想象的)在我脑袋里生儿育女而不愿意再用那种方式将它赶出来。
  冰冷的凉水灌进我的耳朵时,那种疼痛非常相似――唯一的区别是我感觉到他们似乎把整个扫把塞进了我的耳朵,而不是扫把上的一根草。我尖叫起来,他们把一只臭烘烘的羊毛袜赛进我的嘴里。这种痛苦是双重的;水进了我的耳朵,再从我的鼻孔里流出来,我不仅感到窒息,而且感到仿佛在被他们勒死。
  每隔十五秒钟,他们便会重新开始往我耳朵里灌水。我以为自己的脑子会被冻住。我真希望如此,可就连我耳朵里的感觉都没有麻木,反而更加糟糕。
  我试图抗争。我试图屈服,痛得昏厥过去,但我做不到。
  这种折磨究竟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他们最终将我侧身翻过来,我期待着他们会把一罐水浇到我身上――冰冷刺骨的水,一定是凿开结冰的河面舀出来的河水――结果我听到一个人在轻声说:“坦白吧……坦白吧……”然后,冰冷的水浇到了我身上。
  他们先折磨我的左耳,然后将我翻转过去,很长时间不来管我,让我希望一切都已过去;然后他们开始折磨我的右耳。他们一直在不停地说着,“坦白吧……坦白吧……”
  我嘴里塞着袜子,只能含糊不清地嘟哝着;我隔着袜子尖叫着。他们最后把软木塞一样的袜子从我嘴里扯了出来,我猛吸了几口气,找到了足够的体力大声说道:“我承认我比你们更配做个人!”
  他们狂笑着继续折磨我。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九章(1)  
  基洛夫修道院是从一个石头小山中凿处出来的,因此它自然背靠着这座小山。这座修道院本身阴冷而又坚固,与世隔绝但又异常美丽。它的周围是插着倒刺的围墙,进出只有一道大铁门。孤寂的修女们穿过院子里的积雪去礼拜堂或储藏室。
  许多皇后最终都葬身在此,或被已经不再爱她们的丈夫们囚禁在这里,或被那些与她们争夺皇位的兄弟们所痛恨,或不再被她们那些担心自己的母亲影响力太大的儿子所信任。每当皇室的某位女性面临被终身流放的命运时,她就会来到基洛夫修道院。
  比阿特丽斯对基洛夫修道院一无所知。她从来没有从书本中读到过它,也从来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它。她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一个地方――一座修道院监狱,有修女和净身的修士们当仆人,有忠心耿耿的士兵当看守。当女皇的侍卫把她带出皇宫时,她身上仍然穿着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为她做的那件礼服。他们给他披上一件士兵们用的披风,然后蒙上了她的眼睛。坐了一个小时的马车后,他们终于取下蒙着她眼睛的布条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屋子里。屋子的一端有一张床,一面墙上有一个装有铁条的窗户。屋里还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写字台,但是没有纸张,只有一本东正教《圣经》。比阿特丽斯仍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地方虽然荒凉,却有着皇家气派。
  修女取下蒙着她眼睛的布条后就默默走了出去,然后在外面插上了门闩。从门闩的声音来看,门一定非常结实。
  比阿特丽斯坐了一会儿,想整理一下思绪,但这个屋子无法给她任何提示。她站起身,走到窗户前。窗户上没有窗帘,她非常想看看外面的光景。
  映入她眼帘的景色没有带给她任何帮助。比阿特丽斯的这个房间离修道院后面的花岗岩悬崖只有几英尺的距离。她窗户对面的墙上有一些铁钩,上面挂着以前一些叛逆者的尸体,显然是让那些关在屋里的人有思考的东西。各种鸟在那里啄食着那些不幸的人的尸体,比阿特丽斯第一次从窗户向外看到的就是最近一个受难者的骸骨――被风吹雨打又被鸟啄食得干干净净的一具骨架,只剩下一缕缕长头发,显然是位女性。
  比阿特丽斯离开了窗户,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往外看一眼。
  就在我躺在监狱的地面上时,三个骑手策马穿过了圣彼得堡周围森林中厚厚的积雪。在冬日灰蒙蒙的光线中,马和骑在马上的人像幽灵一样穿过了茂密的森林,进入了林中的一块空地,那里有伐木者们搭建的破旧木屋。
  住在俄国最北部小村庄里的大多数村民都没有见过“狼头”和他的手下,但每一个人都惊恐地听说过他的事,都听人详细地描述过他,而描述他的人常常自己也没有见过“狼头”。因此,他们立刻认出了从黑暗的森林中向他们冲过来的幽灵,就像他是从俄国那些恐怖的传说中冒出来的一样。
  村民们尖叫着,到处乱跑去寻找躲藏的地方,“狼头”在村里的干道中央勒住马。这条道路穿过聚集在一起的小木屋,正中央是教堂、治安官的办公室、水井。这个哥萨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虽然村民们只能看到他的下半个脸,但他们能够看得出来,他强悍而又凶残。他大声吼叫道,声音像生锈的箱子铰链一样刺耳,“女皇的治安官是哪一个?”
  一个惊恐万状的农妇呆呆地站在街上,用手指了指躲在治安官办公室旁木材堆后面的一个矮小的胖子。这个浑身颤抖的家伙试图逃跑,但“狼头”娴熟地催马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带到村子中央,也就是水井所在的地方,然后把他扔在水井旁的积雪中。就在另外两个和他一起来的浑身肮脏不堪的哥萨克轻松地坐在马背上,被他这滑稽的动作逗得放声大笑时,“狼头”下了马,跳到水井的木头井台上,像普加乔夫临死前站在断头台上一样站在那里,俯视着那些充满敬畏之情的村民们。
  “俄国的公民们!”他大声喊道,“有谣言说我已经逃到西伯利亚去了,但那是女皇编造出来的谎言!我现在回来了,你们得向我进贡!你们不把我放在心上,只知道向女皇的治安官献媚!”
  说到这里,“狼头”解开他那手工缝制的裤子,对着治安官的后背开始撒尿。村民们从家里偷偷向外张望着;有些人瞠目结舌,有些人则用手捂着嘴,掩饰着自己大逆不道的窃笑。这个哥萨克系好裤子后,重新跳到马上,他那高大而优雅的躯体轻盈地落在马鞍上。他策马奔去,他的手下紧跟在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被“狼头”当众凌辱过的那位治安官战战兢兢地站在女皇面前。让他本人亲自来到她的御座前就已经够折磨他的了;让他原原本本地再把他受侮辱的经过说一遍对他是更大的折磨;但对这位早已惊恐万状的矮胖的农民来说,最可怕的却是女皇眼睛里的怒火。她将这双喷着怒火的眼睛转向那些畏缩的将军。“你们带着我的整个军队,怎么会一无所获?连他们营地的痕迹都没有发现?”
  其中一位将军大着胆子说,“他消失……”
  但女皇打断了他的话。“任何人都不会消失!我只派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雇佣军去乌克兰,他们就把普加乔夫给我抓了回来,而且打败了整整一支哥萨克军队才抓住他!你们现在居然抓不住这么一小股哥萨克匪徒的首领,任由他在我自己的后花园里胡作非为?”当这番话从她嘴里出来时,她的怒火也越来越大,屋里那些人都看到过其他人因为无能而被折磨的残相,所以个个都像那治安官一样越来越害怕。这个矮胖的农民并不是唯一遭遇到那些土匪的村官;圣彼得堡四周到处都传来了被“狼头”哥萨克洗劫的报告,这对叶卡捷琳娜来说是极为尴尬的事;这些报告证明,打败普加乔夫以及随后为女皇的胜利而举行的庆祝活动其实只是虚张声势、自欺欺人的表演,真正的权力仍然在那些来去无踪的骑手身上。他们能藐视她,能随心所欲,而乡间更像是他们的天下,而不是她的。  
  《爱情与荣誉》第三十九章(2)  
  波将金将军对于“狼头”再次出现的报告究竟有多关心,我不知道。不过,关于他对俄英两国之间可能联手镇压美利坚的独立所表现出的兴趣,以及他和谢特菲尔德勋爵之间的私人交情,我却可以非常肯定地写出来。我有理由相信,这位英国外交家在我被关押期间去波将金亲王在皇宫里的私人寝室拜访了他,他们见面的经过大致如下:
  波将金向来非常自信,现在更是得意到了喜形于色的地步;他觉得自己精心策划了这样一个局面,所以他是一个阴谋大师。谢特菲尔德天生就擅长于讨好权贵,看到了波将金得意洋洋的神情后立刻给他添油加醋,吹捧他道:“我向您致意。在您出神入化的智慧面前,我自叹不如。叶卡捷琳娜这是第一次自己挑选情人,而您通过证明她的这位情人在背叛她,让她怀疑她自己的判断力,也让她更加依赖于您。”
  “我得承认,我自己都为此事叫绝,”波将金说。
  谢特菲尔德说,“您现在只需证明塞尔科克的背叛行为,但我在这一点上无法帮助您。我必须显得不偏不倚。”
  “我不需要您的帮助,”波将金对他说,“我一定会有供词的――总会有办法的。”
  “那么您让我来见您是为了什么?”
  “您女儿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难题。”波将金递给谢特菲尔德勋爵一张纸条,上面是女性的笔迹。“她把这送到了基洛夫修道院。我认为您女儿该回国去了。”
  谢特菲尔德看着那张纸条,越来越生气。
  谢特菲尔德勋爵回到家后立刻叫来了他女儿。他想露出笑容,并且告诫自己这样或许可以显得更加平静,结果反而使他显得更加狂怒,几乎到了疯狂的边缘。他挥舞着安妮的纸条说,“你动用了女皇的玉玺,想让这纸条通过波将金的卫兵?你这是背叛!是在背叛这个国家和我们自己的国家!”
  安妮既没有感到羞耻也没有感到绝望,只是感到失望,因为她的纸条没有能到达本该到达的人之手。“我只是在忠于一个更高的法则。”她对她父亲说。
  “更高的法则?”他大声念出了纸条上的内容,仿佛她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一样。“‘比阿特丽斯,我感到万分羞愧。我对不起你。我对你所爱的那个人说了谎,那个我也爱着的人。但他不是我的情人。我曾经希望自己能成为某些事情的一部分。当每个人都认定我已经得到了他并且为此嫉妒我时,我却没有勇气表白我的真情。你比我们所有的人都更勇敢、更优秀。请原谅我。’”谢特菲尔德放下纸条,提高了嗓音。“我的上帝!”
  “究竟是什么让您感到不安,父亲?是因为我道歉了还是因为我相爱了?”
  “相爱?”
  “您感到惊讶吗?不是您鼓励我和塞尔科克交往的吗?”
  “我是鼓励过你去认识他,但不是要你表现得像一个……”
  “像一个女人?父亲,他非常值得人们钦佩。他勇敢,高贵。他……”
  “他是美利坚叛军派来的奸细。”
  “我不相信,”安妮毫不示弱地说。
  “本杰明·富兰克林派他来这里,让他博得叶卡捷琳娜的好感。如果他曾经向你献过殷勤,那也只是为了接近叶卡捷琳娜。”
  “谢谢您这样恭维我。”她站起身要走。
  “安妮,我……”
  “他没有向我献殷勤,父亲。我没有向我提过任何要求。如果我钦佩他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位真正的男人。”
  她走了出去,留下她父亲独自待在书房里。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章(1)  
  被关押了两个星期后,比阿特丽斯有了一位来探视她的人,这个人便是泽普莎。
  比阿特丽斯知道每个仆人必须扮演自己的角色时是什么样的滋味,因为仆人得根据女主人的要求表现得幸福、有兴趣、激动或者关心。她发现泽普莎在这方面有着非常出色的天赋;这个侏儒并不痛恨自己的生活地位,而是为自己有机会来取悦或款待权贵而高兴;而且,由于权贵们常常因为她能让他们高兴而拥抱她,她便认为自己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比阿特丽斯钦佩她不为自己身体上的缺陷而自怨自艾,但比阿特丽斯又因为她认为自己更像个主人而不信任她。她知道泽普莎既没有和她亲密到会主动来看望她,也没有权力来看望她,因此她知道泽普莎一定是受人指使来看望她的。比阿特丽斯认为派泽普莎来看她的人一定是娜塔莎,因为只有娜塔莎才会这样无情无意,才会这样愚蠢地幸灾乐祸。
  比阿特丽斯背对着那扇萧瑟的窗户,看着泽普莎从她衣服下面的一个袋子里取出水果、糖果和香皂。她告诉比阿特丽斯,卫兵们想搜她的身,但当她以女皇的名字威胁他们时,他们笑着让她通过了。“女皇让我给你带来这些礼物,以表达她对你的安慰。”泽普莎说,她的嗓音悦耳动听,像优美的双簧管。“你真可怜。但是你不用担心,我听他们说了,只要你表现得当,你六个月后就能出去。”
  “六个月?”比阿特丽斯吃了一惊。从来没有人向她解释过为什么要将她关在这里,而且已经关押了两个星期;更没有人向她提及过什么时候会放她出去。
  “这只是例行公事,”泽普莎耸了耸肩说,仿佛她对宫中的事情了如指掌一样。“因为你毕竟和一个奸细有染。”
  “奸细?他不是奸细。”
  “亲爱的姑娘,不要责备自己如此天真。那个人天生就会勾引女人。他不仅勾引了你和安妮,还勾引了夏洛特、尼孔诺夫斯卡娅――”
  “安妮?……夏洛特?……”
  “她们也都赞赏他的勇敢。”
  “可是娜塔莎说……”
  “娜塔莎!只有她没有和他一起睡过觉!你不知道吗?”
  比阿特丽斯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些,可泽普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的脸上像往常一样浓妆艳抹,下巴上扑着白粉,脸颊上打着红红的胭脂,明亮的眼睛周围留着长长的睫毛。她慢慢眨着眼睛,仔细观察着比阿特丽斯,她的表情充满了关切。“如果你愿意在一份说他企图打探女皇情报的声明上签个字,女皇就会立刻释放你。”
  比阿特丽斯低头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决不在这种声明上签字。”
  泽普莎突然变得冷酷无情起来,但比阿特丽斯仍然低着头,没有注意到泽普莎态度上的变化。“是什么样的人?”泽普莎尖着嗓子说,“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以为他们已经告诉你了呢。他昨天就被砍了头。”泽普莎停顿了一下,比阿特丽斯的心都要碎了。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泽普莎身边。“你真可怜,也许这地方正是你所需要的。”她抚摸着比阿特丽斯的头发,然后朝门口走去。她在门口站住脚。“探视的人一年才允许一次。我明年冬天再来看望你。”泽普莎说完后就走了出去,丢下比阿特丽斯一个人站在那里,门关上时也把阴暗的石头走廊里的穿堂风关在了外面,就像一个迷路的人被冻死前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看守修道院的都是波将金私人卫队中的伤残士兵,他们不一会儿就过来告诉比阿特丽斯,她晚上可以在修道院里散散步,但不能靠近修道院大门。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爬爬钟楼。他们说完后就走了,没有关门。
  比阿特丽斯来到走廊上时,泽普莎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观望着。比阿特丽斯没有看见她,而且也不会料到泽普莎在这一刻还会躲在什么地方。比阿特丽斯通常总是头脑清醒,对周围的动静非常敏感,但她现在却没有了这种敏感。她在极度绝望中,像梦游者一样走上了盘旋而上的石头台阶,向钟楼楼顶走去。
  到达楼顶后,比阿特丽斯背对着大钟,脸对着俄国的森林,对着她感到已经没有希望再拥有的自由之梦,站住了脚。她相信周围不会有任何人。
  但她的周围还有人。泽普莎在巨大的铜钟后面等待着,注视着,乞求她心中所有的邪恶力量能让比阿特丽斯向绝望屈服,能让她走向等在下面石头地面上的死神。泽普莎屏住呼吸,担心一旦发出声响就会让比阿特丽斯改变走向毁灭的主意。
  比阿特丽斯垂着双肩,痛苦地抽泣着。
  但她不是那种会结束自己生命的人。风刺痛了她的脸庞,也驱使她从钟楼边缘后退了一步。
  一定是她后退的这一步给泽普莎带来了启发;当然,谁也无法肯定这一点。就在她从大钟后面窥视比阿特丽斯时,她一定想到了她本该使用的毒药,想到了那会多么危险,因为懂行的医生一定能看出中毒的迹象,而女皇完全可以找到懂行的医生。但如果是从钟楼上跳下去自杀,那就能解决一切难题。这对波将金也好,对泽普莎也好,都是最佳的结果――这种机会在泽普莎的眼里一定显得近在咫尺,无法抵抗。她从大钟后面爬出来,高声尖叫着猛地向前冲去。她总是靠这种尖叫声来夸大她的力气和她矮小的身材。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章(2)  
  比阿特丽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响声,她像上次灵巧地骑到马背上一样,本能地站到了一边。
  泽普莎完全失去了目标,手臂在空中挥舞着摔了下去,两只小手还想徒劳地抓住什么东西。
  比阿特丽斯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听到了下面传来的喊叫声,走到墙边向下望去,看到泽普莎已经在她下面的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比阿特丽斯在那一刻相信,我一定还活着。
  波将金正在擦拭着他的假眼,他的侍卫将戈尔洛夫带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小心翼翼地把假眼装进眼窝,挥手让侍卫出去。然后,他盯着戈尔洛夫,他那只真正的眼睛在他扬起眉头后显得更大。“我无法得到一份供词,”他对戈尔洛夫说,语气虽然显得漫不经心,但仍然透露着压力。“你必须帮助我。我的眼睛看到你朋友塞尔科克曾经向你透露过,他是被派到俄国来的,担负着秘密使命,要摧毁美利坚和其他地方的君主统治。”
  “你的眼睛还看到了什么?”戈尔洛夫毫不掩饰对他的蔑视。
  “还看到你要把这告诉女皇,看到你的忠诚不仅能让你保住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还将得到更多的奖赏。”波将金停顿了一下,把目光转向别处,然后再转到戈尔洛夫身上。他的另一只眼睛则一动不动地留在眼窝里。“如果你不配合,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将被夺走。”
  波将金的两只眼睛久久地停留在戈尔洛夫身上。
  “他对你承认过所有这一切?”叶卡捷琳娜听完戈尔洛夫叙述完波将金要他说的话之后问他。女皇的语气就像一位谎言听得太多,就连真相也变成了谎言一样的法官。
  “是的,陛下,”戈尔洛夫立刻说道,也许回答得太快了一点。“就在您举办舞会的那一天,也就是庆祝战胜哥萨克的那一天。”戈尔洛夫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身后是波将金和谢特菲尔德勋爵。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她责问道。
  波将金早已准备好了答案。“戈尔洛夫将军当时被弄糊涂了,陛下。他和塞尔科克一起出征,以为这个人非常勇敢,非常忠诚。塞尔科克很会勾引人,就连谢特菲尔德勋爵的女儿都被他欺骗了。”
  女皇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谢特菲尔德,然后目光重新落在戈尔洛夫身上。“你现在站出来,就是因为塞尔科克已经被捕了?”她说,似乎要给戈尔洛夫一个机会,让他解释曾经显得那么勇敢无比的他为什么现在表现得像个懦夫,像个机会主义者。戈尔洛夫没有吭声,只是垂下了眼睛。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他觉得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叶卡捷琳娜女皇见过太多的男人改弦易辙,对于戈尔洛夫像她周围太多的人一样巴结那些得宠的人、背弃那些失宠的人的行为,她似乎不大可能感到遗憾。她的目光垂了下来,她的思绪离开了周围的华丽与荣耀。
  波将金微笑着,点头示意戈尔洛夫离开。就在戈尔洛夫朝门口走去时,谢特菲尔德犹豫不决地向走了一步。“陛下,”这位英国人说,“塞尔科克是我们在美利坚所面临的叛逆者的一个例子。因为他是英国的臣民,所以我认为我有责任。如果您同意,我们就将他处以绞刑。”
  “什么?”叶卡捷琳娜突然说道,她似乎要在心中先思索过一遍,然后再开口说道,“这……这完全取决于波将金勋爵。”她回答道。然后她看着波将金,“你想如何处理?”
  “我们不给他处以绞刑,”波将金说。戈尔洛夫站在门口,大胆地听着这一切;波将金即使知道他在那里,也不在乎是否会让他听到。“我们要按俄国方式,砍下他的脑袋。我们明天黎明就执行。”
  戈尔洛夫离开后,叶卡捷琳娜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宝座上,久久地盯着门口。
  戈尔洛夫在“白雁”客栈停了下来,独自坐在壁炉前,盯着跳动的火焰。有几个熟人看到他在那里后和他打招呼,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直到最后麦克菲和拉尔森看到他坐在那里后,走过去坐到了他的身旁。他们三个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戈尔洛夫走了。在大家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进酒店,却没有喝一杯酒就离开。
  他骑马直接去了他的豪宅――他为拥有这座豪宅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出卖他的灵魂。他没有进屋去和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或季孔打声招呼或告别,而是径直走进了马厩。马厩里养着几只鸡,给他们的新家提供着新鲜鸡蛋。戈尔洛夫伸出他的大手,一把抓住一只鸡的爪子,将它摔向马房里的一根柱子,立刻杀死了那只鸡。
  他从马厩里拿了一盏风灯,重新跨上马,向森林深处骑去。来到林间的一块空地后,他把风灯放到地上,切开鸡脖子,把鸡血洒在胳膊和大腿上,然后熄灭风灯,坐下来等待着。
  他没有等太久,当他听到第一声嚎叫时,或者听到离他更近的第二声嚎叫时,他没有畏缩。嚎叫声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传来的。
  戈尔洛夫已经准备就绪。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一章(1)  
  我在地上已经躺了很久,不再去答理那些凶残的狱卒是否进来。在这段时间里,我休息着,实际上陷入了沉睡之中。狱卒的折磨已经耗尽了我的精力,不仅摧残着我的躯体,更摧残着我的精神。折磨我的人想彻底摧毁我,所以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就是故意不让我休息,结果睡意现在袭上了我的心头。
  我醒来时,仍然浑身发冷,四周仍然一片漆黑。我感到了饥饿,我把这看作健康的一个迹象,因为如果我的身体内部出现了问题或者我生病了,那么我的身体就不会想要食物。我试着伸展一下四肢,每根骨头、每块肌肉都在痛苦地尖叫,但这也让我信心倍增,因为我仍然有知觉,尽管这种知觉带给我的是剧烈的疼痛。我身上的所有附件,就连手指和脚趾,都还能动。
  又过了几个小时,既没有人来折磨我也没有人来给我送吃的,我开始感觉到我被关在这里的命运已经发生了变化。尽管我似乎已经完全被人遗忘,我知道情况远非如此。恰恰相反,我开始担心有人已经对我的未来做出了决定,而且这个决定绝对是凶多吉少。我站起来,忍着剧痛走了几步,起初有些摇晃不定,但后来还是找到了平衡。我走到铁门前,将耳朵贴着铁门,但什么也没有听到。我趴在地上,想从门下面往外看,但没有看到门外有人影挡住监狱走廊上昏暗的灯光。
  我重新站起来,走到牢房另一端的墙边,坐下来,尽量压制内心逐渐越来越强烈的焦虑。如果我当时知道刽子手的马车就在那一刻已经驶进了皇家监狱的院子,我的担心还会再糟糕到什么地步呢?
  刽子手的马车足以让每个成年人感到不寒而栗,也足以扰乱每个俄国孩子的美梦。这很可能就是这辆马车的用意,因为让即将被处死的囚犯更感恐惧只是短暂的效果,而让大众产生恐惧却具有更加广阔、更加持久的意义。马车由四匹乌黑的马拉着,当它们奔跑起来时,它们的马鬃就像受伤的乌鸦一样飞舞。马车被漆成黑色,车厢像个盒子,没有窗户,因为它回来时就变成了灵车。车厢后面的架子上插着各种各样肮脏的斧子和其他致人于死地的器具,而死本身是不需要怜悯的。当这辆马车辘辘驶过时,老妇人们会伸出手指,从指缝里往地上吐痰,并用手划着十字;孩子们会用手捂着眼睛跑开。我自己在普加乔夫受刑那一天就看到过这辆马车;监狱里的狱卒们虽然常常看到它,就连他们也不愿意久久地望着它。我觉得刽子手本人是个施虐狂,因为他在处决普加乔夫那天举起他那巨大的斧子,将斧子砍进那个哥萨克的脖子时,他似乎感到异常兴奋。
  黎明前一个小时,这辆不祥的马车辘辘地驶进了监狱的大门,停在了灰蒙蒙的院子中央。卫兵们已经知道这辆马车要来,所以看到它进来时并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为监狱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而感到吃惊。不过,他们的确感到有些古怪,因为马车里没有出现刽子手那巨大的身影,而是伸出来一只强壮的胳膊,肌肉发达的手在召唤他们靠近一点。
  卫兵互相看了一眼,这不祥的手势又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两个卫兵极不情愿地向车门走去,就像他们要走向某个敞开的地窖一样。
  一只穿着马靴、裹着毛皮护腿的脚猛地踹在其中一个卫兵的脸上,将他头着地踢倒在石头地面上,失去了知觉。第二个卫兵看到刽子手张开大嘴冲着他微笑时呆在了那里,然后跪到了地上。从马车车厢里跳出来了哥萨克“狼头”。
  他的手像某种动物一样敏捷、优雅,流畅的一击就打倒了第二个卫兵,然后抓起车厢后面架子上的一把斧子,扔向跑过去准备关上大门、封锁院子的第三个士兵。斧子击中了士兵的后背。坐在马车夫座位上的两个人甩掉了披在身上的黑色跟班斗篷,露出了他们身上的狼皮护肩,以及他们戴在脖子上的用狼牙和狼爪穿成的项链。
  “哥萨克!”墙上一个看守惊恐地喊叫道。“哥萨克!”监狱里驻扎着十几个士兵,是守卫监狱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大多数士兵都还在宿舍里,沉浸在睡梦中。他们跌跌撞撞地从床上下来,抓起武器;其中两个士兵一头跑进了院子,结果立刻被从马车夫座位上跳下来的两个哥萨克砍倒。其他士兵从睡梦中惊醒后,惊恐万状,不知道袭击他们的哥萨克究竟有多少人,而且看到几个士兵被如此娴熟地砍倒后,立刻插上营房的门闩,采取了防守的姿态。
  “狼头”没有放慢速度。他扔出斧子后,直接跑向了囚室区。两个只知道折磨犯人的狱卒喝了一整夜的伏特加,醉醺醺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砍断了一个狱卒的脖子,然后将刀把砸向另一个狱卒的下巴。
  我听到了喊叫声,一直在仔细听着那可怕的声音,但那声音现在离我越来越近。当我的囚室的铁门闩被一脚踢飞,牢门被踹开时,整个监狱似乎都在回响着叮当声。门口站着“狼头”,风灯的亮光衬托出他巨大的身影。
  我记得我试图举起手臂来与他搏斗;不过说实话,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我知道我当时又是吃惊又是害怕,我的本能在告诉我要搏斗,我的脑子也在对我的身体喊叫着,要我搏斗。不过,如果说我曾经反抗过的话,“狼头”立刻制服了我。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像孩子拖着娃娃奔跑一样将我拖出了囚室。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一章(2)  
  我们来到了外面的院子,整个世界在我眼前一片模糊。我抓住拖着我的那只胳膊,但这恰好帮助“狼头”把我拽到了马车旁。然后,他把我朝车厢一摔,力气大得我一口气没有能喘上来,差一点失去知觉。我看到两个哥萨克砍断了马车的挽绳,稳稳地抓住一匹马的缰绳。“狼头”将我扔到没有鞍具的马背上,和他一起来的两个哥萨克跳上他们刚刚割断挽绳的两匹黑马,姿势优美得好像他们天生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一样,然后留下一匹马给“狼头”。
  不知为什么,骑到马背上那种感觉对我是一种安慰,我的手指本能地抓住了马鬃,身子伏在了马脖子。马跟着那些哥萨克的马一起来到了敞开的监狱大门口,停了下来,又转过身来。
  两个哥萨克在等“狼头”,可他似乎并不着急――可以说一点也不着急。我回头张望时,看到他挺直了身子站在院子里,怒视着监狱,那些本该守卫监狱的士兵现在都惊恐地躲在自己的营房里。他看到离他几英尺外接雨水用的桶旁有一个人影在瑟瑟发抖,而且一定看到了那个人衣领上的皇家徽标。“狼头”一把抓住他,将他脸朝下摔到他脚跟前的卵石地上。我认出那个人就是在过去两个星期里折磨我的主要的审讯人。
  “狼头”拉下自己的裤子,对着审讯者的后背开始撒尿。他不慌不忙地撒着尿;营房窗户里那一张张脸全都吓白了。这个让大家魂飞魄散的哥萨克然后跳上第四匹马,骑到大门口和我以及其他人回合,然后用低沉而洪亮的声音说道,“我是狼头!我有权利在我的族人面前将这个人处死,因为他杀了我的哥萨克兄弟!”尽管他用的是俄语,我仍然能够听懂。虽然这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希望,我仍然巴不得立刻离开这监狱。
  可“狼头”还没有完。他又调转马头,将马的后腿直立起来,回头喊叫道,“告诉你们的女皇,她只是一个长着一对大乳房的胖婊子!”
  他猛地一磕马肚,我们立刻疾驶而去。太阳这时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
  “狼头”骑在前面,另外两个哥萨克一左一右地将我夹在中间,根本不给我机会逃跑。我们穿过没有人迹的森林,直到马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放慢速度。“狼头”勒住马,将我们带到了林间的一小块空地中,周围是茂密的灌木丛,那里系着另外四匹马。
  “狼头”跳下马背,另外两个哥萨克也跳到了地上。我赤身裸体,浑身冻得发抖,顺从地学着他们的样子。不过,由于他们似乎很放松,我又重新尽我所能飞快地跳上我刚刚跳下来的那匹马。他们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一个哥萨克立刻抓住我的头发,他和他的同伴将我平放在森林里积雪覆盖的地面上。他们为首的那一位像一座塔一样站在我身旁,取下了他头上戴着的狼头,露出了他的脸。
  是戈尔洛夫。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二章(1)  
  他们给我裹上毯子。麦克菲和拉尔森――和戈尔洛夫一起来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的的确是他们俩――也取下了头上的狼皮,不过身上的其他地方还留着他们的哥萨克装束。他们生了一堆火,开始在火上热茶和汤。
  “比阿特丽斯在哪里?”我问戈尔洛夫。
  “你必须吃东西,”他说着,递给我一杯掺了烈酒的啤酒。
  我挥手把酒杯挡开。“她在哪里?”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飞快地说道,“在基洛夫修道院,等待着被处死。”他让我细细回味着这个严酷的消息,眼睛上上下下地盯着我,看看牢狱生活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在那黑洞里待了两个星期后,你的状态比我担心的要好。”
  这么说,我已经在牢房里待了两个星期。我试着思考,试着弄明白一切,但我的担心仍然压倒了一切。“戈尔洛夫……”我呻吟道。
  他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来安慰我。“他们会先追捕我们,”他说,“我是说他们会追捕‘狼头’。他的传奇对我们有利。皇家巡逻军会向南追,会去其他哥萨克当中追查他。”
  这一切对比阿特丽斯、对我、以及对我最好的朋友意味着什么,我很清除,也很感动。“戈尔洛夫,”我说,“你在放弃一切。”
  “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放弃,”他说,“快吃吧。我有一个计划。”
  如果说我知道生活中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那就是:生活本身就是人的精神问题。如果一个人的精神垮了,如果他的灵魂只相信他自己心中的毒药也为整个人类所共有,如果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所见到的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悲惨,那么这个人确实已经无可救药,他的躯体再怎么强壮也在走向腐烂;但如果一个人有自己的目的,而且有这样的印象,即尽管他有其他方面的缺点,只要他身上还有爱他人并且被他人所爱的能力,他就能忍受一切,就能相信一切,就能承受一切。人的躯体康复的速度要比医生们想象得快。它在许多情况中能战胜疼痛,会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与戈尔洛夫交谈后,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为我甘愿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而且是在他刚刚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新的价值的时候,为的就是保住我的生命;他救了我,为的就是再去营救我所热爱的女人,然后再让我和她一起回到我会为之战斗的故乡。虽然我在女皇的监狱里被折磨了两个星期,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健康、最强壮的人。
  基洛夫修道院里一片寂静。曙光透过雾霭将黄色的光线投在了东面的墙上,钟楼却仍然笼罩在冰冻的雾霭中。修道院的后面耸立着一座座悬崖,建造这座修道院的建筑师们强迫奴隶劳工在悬崖上打下了修道院的地基,并且从悬崖上采下了石板;围墙的四周是常青乔木构成的一望无际的森林,唯一划破这地毯般的森林的就是北面从圣彼得堡方向过来的道路。刺骨的寒风从悬崖另一边的极地荒原吹来,使这座修道院看上去像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
  我们四个人――我、麦克菲、拉尔森和戈尔洛夫――骑在马背上,躲在树荫中,离修道院的大门只有毛瑟枪射程的距离。大门开着,墙内一座建筑中飘出了一缕炊烟;除此之外,修道院里没有任何动静。“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戈尔洛夫说,“修道院里并没有士兵增援。”
  “如果你没有弄错,”我说,“这将是第一次。”我咳嗽一声,吐了口痰;寒冷的空气刺痛着我的肺部,而每一次呼吸又在拉扯着我的肋骨;但戈尔洛夫的眼睛在发亮。他冲着我笑了笑。我虽然心急如焚,也冲着他笑了笑。
  我们四个人现在都穿着狼皮装束,他们的样子非常像;我只能希望自己也和他们一样逼真。我们现在骑着的马匹就是戈尔洛夫在拦截刽子手的马车之前所骑的马,也就是我们与普加乔夫作战时所骑的马。马身上画了像哥萨克的马匹一样的伤疤,戈尔洛夫甚至给它们安上了拉尔森和麦克菲带回来做纪念品的哥萨克马鞍和缰绳,因此就连我们的马匹看上去也显得疯狂、没有理性。
  我们拔出了马刀。戈尔洛夫看了看麦克菲和拉尔森,然后又看看我。“把狼吃掉,”他说。
  “把狼吃掉,”我说。
  我们催动坐骑,朝修道院大门冲去。
  虽然修道院的橡木大门敞开着,我们没有骑马穿过去,而是跳过了矮墙,希望这出乎意料的偷袭方向能让他们更感意外。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被他们当作哥萨克,而这种战术具有明显的哥萨克特点。
  我们的马匹落在了院内,一位修士――因为在这可怕的地方仍然有虔诚的信徒――手中拿着的陶罐掉进了井里,目瞪口呆地盯着我们看了片刻,然后跑回了厨房。
  大门口的士兵同样大吃一惊,不过,可能因为是天已经大亮的缘故,他们要比监狱里的那些士兵清醒得多。他们抓起毛瑟枪,四处奔跑着寻找掩体;拉尔森和麦克菲早已料到了这一点,飞快地追到了他们身边。我和戈尔洛夫砍倒了那些在院子里冲着我们跑过来的士兵。这里的士兵非常勇敢,他们在修道院里的舒适生活正是对他们勇敢效忠女皇的奖赏。
  戈尔洛夫拔下院子里照明用的一个火把,策马来到马厩,点燃了那里的草料;我则催马上了通向钟楼旁核心建筑的石头台阶,因为戈尔洛夫已经告诉我,要犯一般被关在那里。除了这一点外,他无法告诉我更多的情况;我准备查遍整个建筑,搜查修道院的各个角落来寻找比阿特丽斯。我知道,虽然我们的突然袭击让看守的士兵惊惶失措,虽然马厩着火会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但我的三个朋友面对士兵们一定会发起的反攻无法坚持太久。但如果找不到比阿特丽斯,我也坚决不会离开。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二章(2)  
  我来到了二楼,骑着马进入了一条封闭的走廊,头顶是高高的天花板,两边的石墙回响着马蹄声。一个士兵从通向钟楼的楼梯出来,沿着走廊向我跑来,快到我跟前时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到我在那里。他没有退缩,而是想举起枪来对着我,但我策马上前,将他砍倒在地,燧石点燃毛瑟枪击中了地面。
  枪声在石头砌成的走廊里震耳欲聋,我的坐骑退缩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
  比阿特丽斯在牢房中听到了枪声。
  我稳住坐骑,正准备调转马头,忽然听到身后的一扇门开了。我转过身,看到了她。她倒吸一口凉气,跑回了自己的牢房。我意识到她看到的不是我,而是我装扮的哥萨克。“比阿特丽斯!”我喊道。
  牢门又开了,她用怀疑的目光向外看着。
  “比阿特丽斯!”我又叫了一声,扯下了头上和肩膀上化妆用的狼皮。“快上来!”
  她跑到我身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胳膊,然后上了马,坐在我身后。
  我们沿着走廊快步往回跑,下了台阶,来到了院子中,看到毛瑟枪的子弹像疯狂的蜜蜂一样在空中飞舞。
  就在那一刻,我差一点毁了一切。戈尔洛夫、麦克菲和拉尔森正骑在马上,沿着院子寻找所有的门和窗户,把燃烧着的干草扔进去,既分散士兵们的注意力,又遏制住躲在里面的士兵们的火力。我正准备大声喊叫“戈尔洛夫!”,但我猛地醒悟过来,发出了哥萨克式的尖利的啸声,这样就能保证戈尔洛夫以及麦克菲和拉尔森能够继续留在俄国,他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就不会被人发现,他们的奖赏就会完好无损。
  戈尔洛夫听到了我的啸声,冲着麦克菲和拉尔森喊叫了一声,然后大家一起朝大门奔来。麦克菲和拉尔森先过来,然后是我和比阿特丽斯,戈尔洛夫最后出来,仍然戴着壮观的狼头。
  修道院院长所住的二楼阳台上的一个枪手瞄准了戈尔洛夫的后背,但一颗手枪子弹射中了枪手的前额,立刻让他送了命。开枪的是麦克菲,他赶回来掩护戈尔洛夫撤退。
  借着这最后一点好运,我们飞驰而去。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三章(1)  
  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和季孔坐着另一辆雪橇,跟在佩奥特里的雪橇后面来到了小木屋。他们带来了毯子和食物,但是他们不愿意在屋里生火,生怕有人发现他们待在木屋里。他们冻得脸色发青,我可不想就这样和他们告别。我走到壁炉前,生起了一堆旺火。我这样做不仅没有让比阿特丽斯感到舒服,反而让她更加害怕。刚刚死里逃生,她认为再去冒险不吉利。“这是我们在俄国吃的最后一顿饭,”我对她说,“而且是和冒着生命危险救我们的朋友一起吃饭。所以我们吃这顿饭时一定要暖和。”
  在外面放了一夜哨的佩奥特里冲着我笑了笑。
  木头在炉膛里哔啪作响,戈尔洛夫站在木屋的角落里,时不时地隔着朦胧的云母窗户向外张望。他说,“我觉得我还应该再出去看一圈。”
  我走到他身边,悄声问,“你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我要出去遛一圈。”
  我跟着他走到屋外。“怎么回事?”
  “我感觉我们似乎被人跟踪了,甚至在圣彼得堡就已经被人跟踪了。不过,我当时以为那是因为我们在城里的缘故,而且我当时一心想着我们的计策。可我现在仍然有这种感觉。甚至在离开营地后,我认为仍然有人在跟踪我们――在我们的前面、后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戈尔洛夫皱起眉头,望着木屋周围的树林。“我只是去周围随便看看,马上就回来。”
  比阿特丽斯帮着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准备饭菜。我非常钦佩她,在经历了这种磨难之后,她仍然能镇定自若。我走到她身旁,想趁她把食物摆到桌子上时从她身后抱住她的腰,但她碰了一下我的手就立刻走开了,就像她害怕停下来一样。我这时才知道她多么紧张,多么急于赶紧上路。我觉得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也非常紧张,她的嘴唇四周很苍白,显然不完全是因为寒冷。
  戈尔洛夫回来了,绷着脸,默不作声。季孔问他究竟发现了什么,戈尔洛夫说,“道路上有骑兵,在我们以东一小时路程的地方;我刚才从那边的山顶上观望时,看到大道方向的鸟被惊飞了。”
  “皇家骑兵,向错误的方向奔去,”我说。
  “可能吧,”戈尔洛夫沉着脸说。
  我们吃着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给我们带来的奶酪、干牛肉和水果。吃的东西非常可口,但大家的交谈却很不自然。我们想说话,可外面任何想象的动静都会让我们立刻闭嘴,甚至我们当中如果有谁不说话,也会使大家以为他或她准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这顿饭吃得非常紧张,所以很快就结束了。
  “好了,就这样吧。”戈尔洛夫说。“我们可以动身了吗?”
  “可以。”我说。“雪橇在那里吗?”
  佩奥特里点点头。他一星期前从圣彼得堡把雪橇赶了出来,将它藏在森林深处,然后再悄悄把马带回来。
  我们熄灭了炉火,将水泼到炉灰上。比阿特丽斯将炉灰扫到一起。
  “不必了,”戈尔洛夫说,“走吧。”
  “如果农民使用女皇的财产被抓住,他是要被判死刑的。”她说。
  “农民!我们是贵族!”戈尔洛夫说。
  “可下一次陪女皇来这里的人却不知道这是贵族干的,”比阿特丽斯说,“如果他们看到炉灰,一定会怪罪到某个农民身上。”
  木屋收拾好后,我们一起走到了寒冷、寂静的森林中。佩奥特里非常聪明地将雪橇藏在了一堆灌木下,看上去像某个樵夫抛弃不要的碎树枝。我们搬开盖在上面的树枝,将佩奥特里前一天晚上赶着雪橇把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和季孔送到小木屋来时所用的两匹马套到我们的雪橇上。
  比阿特丽斯停下来,摸了摸季孔的头,转过身来对着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一路平安,”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说,“愿上帝保佑你们。”
  “也愿上帝保佑你们,”比阿特丽斯说。
  她们互相拥抱。我没有料到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会如此感情冲动,直到我看到她眼睛里有泪花。她把比阿特丽斯扶上雪橇,用毯子把她裹好,然后递给我一个她从木屋里拿出来的包袱。“里面有厚披风,”她说,“有果仁,还有奶酪。你们在找到新鲜牛奶之前一定要吃奶酪。”
  她紧紧抱着我的脖子,直到这时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佩奥特里飞快地把马套好,坐到车夫的座位上,驱动了雪橇。我转身望着戈尔洛夫,他手中握着我刚才骑着的那匹牝马的缰绳。
  “好了,”我哽咽道,“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也许署名是英国的某个商人,或者法国的某个贵妇……可能会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笔迹。但那些信都会是我写给你们的。如果我有了儿子,我一定会给他起你的名字。如果我有了女儿,我会给她起你的名字!”
  “走吧,走吧,”戈尔洛夫说,“快走!”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紧紧拥抱着我,力气大得足以让一头熊感到骄傲。他冲着我的耳朵悄声说道,“你和她真是天生一对。”他松开我后,我们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季孔,”我说,握着男孩有力的嫩手,看着他一天天越来越像戈尔洛夫――他真正的父亲,不是血缘上的父亲,而是心中的父亲。“我将永远忘不了你,”我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三章(2)  
  我转过身,拍了拍佩奥特里的肩膀。他松开缰绳,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挥鞭,就惊呆了。
  我们前面的树林里有一匹马,马背上坐着一个人。那匹马骨瘦如柴,骑马人的裤子破烂不堪,上面打了许多补丁,靴子裹在破布里。他的肩膀上披着已经成了碎片的毛皮围巾,头上戴着狼的头骨,狼的嘴被拉到了他的眼睛下。
  “戈尔洛夫,”我大声说道,虽然他就在我身旁,“那是谁?”
  “真正的‘狼头’,”戈尔洛夫悄声说,他那充满敬意的语气在表明:俄国是不能被糊弄的!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我试着正视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可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想有一只蝙蝠在我的脑子里扑腾着翅膀。俄国是不能被糊弄的!
  我不记得我们盯着他看了多久。我们都默不作声,戈尔洛夫一定和我一样感到极为惊讶。在想出假扮成“狼头”的模样来营救我这个计策后,我们已经把真正的“狼头”忘到了脑后,仿佛他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再存在。可他这会儿就在那里,不是幽灵。
  “准是个疯子!”我试图安慰大家。“是某个异想天开的农民……我……我来干掉他!”可我的手在发抖,看到我们的计划就像优美的音乐突然变成了噪音一样,我惊呆了,连自己的马刀都拔不出来。
  其他人也都惊呆了。比阿特丽斯一手抓住毯子,另一只手抓住雪橇边,不眨眼,也不呼吸。戈尔洛夫半张着嘴,忘了呼吸,双手抓着他的马和我的马的缰绳呆在了那里。季孔和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虽然站在戈尔洛夫身后,我看不见他们,但我知道他们一动不动;而坐在车夫座位上的佩奥特里就像一片弱不禁风的枯叶,似乎一阵轻风都可以将他刮走,将他摧毁。“狼头”――因为那无疑就是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我们的恐惧。他策马向我们冲来,先是慢跑,然后疾驰而来。
  他离我们越来越近,然后踢了一下马肚,尖叫着向我们冲来。他就像一个挂着笑容的恶魔,呲牙咧嘴,身上的破衣烂衫飘舞着。
  他在离我们二十英尺远的地方勒住马。我们谁也没有拔刀,但我们谁也没有退缩。我后来才明白,他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我们没有逃跑。他本能地想试探一下我们,就像狼会试探自己的猎物害怕到什么程度一样。我们谁都没有采取行动,他从狼头空空的眼窝里呆呆地望着我们,看到我们和他一样疯狂地在看着他。他开口了,声音又尖又细,用的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俄国人所用词语,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懂他在说什么。我把他的话翻译如下:“你们现在为什么要追我?”
  我们谁都没有回答。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开口说了话。我也无法听懂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所说的话,因为那只蝙蝠的翅膀还在我脑子里扑腾着。
  “戈尔洛夫!”我小声说,“他一直活着,就像一只动物一样躲藏了起来。我们……我们……”
  “我们把他从藏身处赶了出来,”戈尔洛夫替我把话说了出来。
  我望着戈尔洛夫。“告诉他,我就是将一个哥萨克砍成两半的塞尔科克。”
  戈尔洛夫大声把我的话翻译成了俄语。
  “狼头”停顿了一下,接着便传来了他的回答。戈尔洛夫翻译道,“他说他知道你的传奇。我希望能喝你的血。”
  “如果他真的就是‘狼头’,”我说,“我现在就和他较量,他可以尝一尝英雄的血――或者他自己的血。”
  戈尔洛夫朝我皱起了眉头。“你不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过头吗?”
  我瞪了戈尔洛夫一眼,他耸耸肩,然后大声把我的话翻译给了对面的哥萨克。
  “狼头”拔出了马刀。
  我跳上马背,抓住缰绳,拔出了我的军刀。
  “基兰!”比阿特丽斯的声音中带着恐惧,但我别无选择。我看了她一眼,尽量消除她的顾虑,然后调转马头,催马向“狼头”奔去。
  哥萨克已经向我冲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矫健的身手。他直接向我冲来……时间几乎停止了下来。
  在那看似漫长的一瞬间,我以为我们两个人的坐骑会互相撞在一起,因为我们完全是冲着对方奔去的。我们擦身而过,马刀碰在了一起。
  我出刀快如风,也许太急了一点,可当我回头望去时,我看到他的刀已经被我砍断了。我勒住马,等待着“狼头”调转马头逃之夭夭。马刀断了,又面对着一个经验丰富的骑兵,他即使真的逃之夭夭,这也不会被视作是懦夫行为。然而,这个哥萨克扔掉了没有用处的刀子,赤手空拳地策马向我冲来。
  他这副不顾一切的做法让我颇感意外,但我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我催动坐骑,举起军刀准备砍去;但“狼头”像吉卜赛杂技演员那样将身子滑到马的一侧,屁股一扭,双脚狠狠地踢在了我的胸口,将我踢下了马背。
  “狼头”重新坐到马鞍上,拨转马头,在五十步开外望着我。我试着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去拿我的军刀,可军刀不在我手边。我猛地站起来,看到我的刀子落在我和“狼头”之间。我朝军刀跑去,但“狼头”一催坐骑,比我先一步赶到,然后从马鞍上一弯腰,捡起了掉在雪地上的军刀。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三章(3)  
  戈尔洛夫想赶过来帮我。“别过来!”我大声喊道,他停住了,反正他也离得太远,爱莫能助。
  我站在雪地上,赤手空拳,面对着“狼头”。
  他向我冲来。
  我躲闪了一下,一把抓住“狼头”的断刀,趁他想策马踩死我时,往地上一倒,朝马肚下就是一刀,砍断了“狼头”马鞍的肚带。他在地上摔成了一团。顷刻之间,我就扑到了他身上,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举了起来,准备把断刀插进他的胸膛。
  但就在我们搏斗的过程中,用狼的头骨做的头饰从哥萨克的头上掉了下来,我看到躺在地上的不是一个疯狂的杀人犯,而是一个面黄肌瘦的七十多岁的老头。
  我惊呆了。
  就在这时,戈尔洛夫跑了过来,和我一样看到了“狼头”的真正面目:一位年事已高的斗士,有勇气却没有力气来挑战一个只有他年龄三分之一的年轻人。“是个老人,”我喃喃说道。
  “狼头”用俄语说了句什么话。戈尔洛夫翻译道,“他说死在你的手下是他的容幸。”
  “让他活下去是更大的容幸,”我站了起来。
  戈尔洛夫把我的话翻译成了俄语,我则把那个哥萨克从地上扶了起来。他想跪下来表示敬意,但我重新把他拉了起来。
  接着,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只有俄国才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狼头”这位传奇般的哥萨克,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给了我一个俄国式的拥抱。
  “这一切非常感人,”戈尔洛夫插嘴道,“可是……”他突然住嘴,接着我也听到了越来越响亮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嘈杂声。“马蹄声!”戈尔洛夫说。
  “很多马!”我说。
  “从哪边来的?”戈尔洛夫侧耳倾听。“我听到各个方向都有马蹄声。”
  他没有听错。我们四周的树林里突然冒出来了整个皇家卫队,四个纵队在林中的这块空地上汇合,然后将我们团团包围在中间。他们勒住马,面对着我们,手中握着马刀,显然在向我们暗示,任何人想逃跑都会被砍倒在地。
  “这不太妙,”戈尔洛夫悄声说。
  “非常不妙,”我说。
  我们计划沿着通向小木屋的大道逃离俄国,但这条大道上此刻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骑在马背上的是叶卡捷琳娜女皇。骑在她身旁的是波将金,他们身后的一匹马上坐着谢特菲尔德勋爵。
  “情况更加不妙了,”我说。
  “糟糕透了,”戈尔洛夫说。
  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叶卡捷琳娜下了马,没有要人扶就从马鞍上跳了下来。她仍然雍容华贵,身上那骑马时用的披风几乎垂到了脚边的积雪上。骑马奔跑时,迎面而来的风把她的长发吹到了脑后,使她看上去更加威严。她逐一看着我们――先看了看我,然后看着两眼望天、咬着自己胡子的戈尔洛夫。女皇愤怒的目光然后便转向了雪橇,上面坐着比阿特丽斯,旁边是玛尔季娜、季孔和佩奥特里。她的目光最后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把他们抓起来!”波将金一声令下,皇家骑兵抓住了我、戈尔洛夫和其他人,对真正的“狼头”却置之不理,因为没有戴头饰的“狼头”看上去像我们雇来帮我们逃跑的某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民。
  “不!”叶卡捷琳娜的声音划破了冰冷的空气,大家立刻停了下来。“没有必要抓他们,他们能去哪儿呢?”
  波将金的眼帘翻卷着,嘴巴张开,就像一个孩子在撒谎时被人当场揭穿一样。他指着雪橇(佩奥特里正在雪橇上,一面飞快地用俄语祈祷,一面疯狂地划着十字),气急败坏地说道,“显然是去边境!背叛、欺骗、奸细、谎言、不忠诚――”
  “爱情。”叶卡捷琳娜轻声说道。她的话再次让大家安静了下来。
  她向戈尔洛夫走过去,四周一片寂静,她踏着积雪的响声带着凶兆。“戈尔洛夫将军,”她说,“你说了谎,你装扮成叛逆的哥萨克,你让我的臣民惊恐不安,你冲着我的治安官撒尿。”
  戈尔洛夫耸耸肩,似乎那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过失。
  但是,从女皇说话时的口吻和音量来看,她的怒火正越来越大。“还发表攻击我的言论,藐视神圣俄国女皇!”
  戈尔洛夫的嘴唇抽动着,胡子乱颤,就像一瓶黑色的毛毛虫在闻到欢宴气味时蠢蠢欲动一样。
  “所有这一切都是出于对朋友的忠诚,”叶卡捷琳娜接着说道,“什么也不奢望,什么都拿来冒险。”她停顿了一下,“俄国需要这样的男人。”
  戈尔洛夫的胡子不再乱颤,他的眉头也不再乱抖,而是定在了最高的姿势中。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然后将目光转到波将金身上。“波将金亲王……”她说,让他的名字在自己的嘴唇上停留了一下。“我认为你不妨去某个修道院休息休息,在那里好好反思一下你以我的王国作为代价为自己敛财所采用的那些智慧。”
  波将金的脸刷的一下变得像白桦树皮一样白。他的侍卫抓住了他的坐骑的缰绳,没有向他行礼,就将他带走了,静静地沿着他们刚才到来时的那条大道渐渐远去。叶卡捷琳娜看着他离去,我觉得我似乎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丝遗憾,但她表情中的任何遗憾都被她坚定不移的怒火所压倒。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三章(4)  
  看到俄国最有权势的波将金被他的侍卫带去流放,不管这种被流放的时间会多么短暂,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很茫然。只有一个人除外,这就是“狼头”。凭着这么多年来一直让他生存下来的本能,他抓住这个机会像雾霭一样悄然无声地溜到了佩奥特里的身旁。佩奥特里给他披上一块毯子,这一举动对那些认为他们只是两个农民的人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但将来却会让我回味很久。波将金还没有完全在一个方向消失,“狼头”就已经消失在了另一个方向的树林里,只留下被我击落在地的头饰。
  当我把目光从地上的狼皮头饰上收回来时,我看到叶卡捷琳娜正在凝视着我,像以前一样盯着我的脸。她的目光再次转向比阿特丽斯,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又转回到我身上。她说,“一个女皇拥有一切,只有爱情和荣誉除外。”
  她停顿了一下,思索着――不是考虑下一步该干什么,因为她似乎早已决定好了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但是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在凝视着未来,不仅是她江山的未来,而且是整个人类的未来。
  我随即意识到,我们自以为能骗过她,真是太天真了。奇怪的是,我真想放声大笑。“您知道,”我说,“您知道那些救我的哥萨克都是假扮的,知道我们会去救比阿特丽斯。”
  “我当然知道,”她不经意地说,似乎感到很有趣。“我一切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从一开始?”
  “我早就知道你要来俄国。当然,我并不知道你这个人,我只知道本杰明·富兰克林要派一个人来俄国。我曾经研究过富兰克林,他非常精明。你的英国朋友对此也应该非常清楚。”
  波将金被带走时,谢特菲尔德勋爵已经下了马,为的是万一女皇将怒气撒到他身上,他可以更好地为自己说情。可是叶卡捷琳娜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回头望着我。“是的,塞尔科克先生,”她说,“我的个人爱好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所以我料想富兰克林一定会派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利坚青年来游说我,因此我一直在期待着。我没有料到他会派你来俄国。”她用手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嘴唇,这动作用在女皇身上和用在酒吧女招待身上一样合适。 “要知道,他这一手真是妙极了。他派来了一个充满了理想、有信仰、有信念的年轻人。他知道我对那些信念不感兴趣,但知道我会被真诚打动。你瞧,你们的那些信念非常荒唐。民主永远行不通。”
  谢特菲尔德插嘴道,“陛下,您说得对!”
  “可是陛下……”我想反驳她。
  “不要打断我的话!你们俩都别打断我的话!永远不要。”女皇说,她的音量从突然爆发出来的怒火逐渐降低为平静的威胁。我和谢特菲尔德都屏住了呼吸。
  “民主,”她加重语气说,“永远不会成功。我听许多人唠叨过它的原理,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任何人愿意为那些梦想而献身。”她又在仔细看着我,目光仍然在望着未来。“我周围的人肆无忌惮;他们愿意出卖一切,而你不愿意出卖任何东西。你本来可以拥有财富、女人和权势,但你选择了更伟大的东西。你在作出这种选择的时候,就已经获胜了。”
  “陛下……!”谢特菲尔德勋爵恳求道。
  “我们的交易结束了,谢特菲尔德勋爵,”女皇毫不留情地说,“您想镇压美利坚独立的努力不会成功。”
  “会成功的!只要您能派兵就行!”
  “不,”她摇摇头回答说,“如果我派兵去美利坚,他们会被杀死的。”
  “可乔治国王不这么看!”
  “乔治国王没有在自己的卧室里见过这种人,”女皇直截了当地说。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我们久久地对视着。“你没有把我当做女皇,而是把我当作一个女人,”她说,“作为一个女人,我现在给你这个。”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突然给了我一巴掌,力气大得让她自己的骑兵都退缩了一下。然后,她慢慢露出了笑脸,一本正经地在她刚刚打过我的地方亲吻了我一下。
  她走到戈尔洛夫身旁,严厉地瞪着他。“一个胖婊子,一对大乳房。”
  “可是陛下……”戈尔洛夫说,“我喜欢有大乳房的胖婊子。”
  女皇又露出了笑脸。
  我不知道玛尔季娜·伊凡诺夫娜什么时候决定站到戈尔洛夫的身旁,可她突然出现了他的身旁,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毫无畏惧地瞪着女皇。叶卡捷琳娜带着敬意向她点头致意,然后转身向自己的坐骑走去。她的两个侍卫跳下马背,扶她上了马,然后跟在她后面渐渐远去。女皇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道路。
  这里又静悄悄地只剩下了我们几个人。我看了看比阿特丽斯,她爬进了雪橇在等着我。
  我转过身来望着戈尔洛夫。我们俩久久地凝视着对方。我弯腰从地上捡起我的马刀,将它扔给戈尔洛夫。他接住了我的马刀,然后拔出他的马刀,扔给我。我们笑了。
  他说,“瞧,你把狼吃了。”
  我走到雪橇旁,上去坐到比阿特丽斯身旁,佩奥特里啪的一声挥动着鞭子。
  戈尔洛夫站在那里,身旁是玛尔季娜和季孔。他望着雪橇渐渐远去,眼睛里流露出俄国人特有的忧伤。他把我的马刀举到空中,大声喊道:“女皇的轻骑兵!”  
  《爱情与荣誉》第四十三章(5)  
  我把他的马刀高高举过头顶,与他永别,心中充满了忧伤和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