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高雄起义的士兵的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10:44:31
一个从高雄起义的士兵的故事


文章提交者:有话直说



70年,寒冬,在山间小路上踽踽独行,天色灰暗欲雨。心中不免着急,今晚的“饭辙”不知在何处到也罢了,反正自行车后架包中有饼干聊可充饥,住所是更急迫的问题。

两眼余光踅摸稻草堆,准备过夜。不管多大的雨,雨水也不可能流进稻草堆内,稻草堆内永远温暖而干躁。稻草堆是流浪者的庇护所,是流浪者的圣殿。

没经过流浪生涯的人恐很难理解,真有那么玄乎?是的,就是这么玄乎。家中温暖的床对流浪者而言是遥远的梦。“大地为床天做被”那是“大跃进”式的语言,浪漫而不着边际。夕阳西下,鸟鸣啾啾之时,在流浪者眼中毫无诗意,动辄“诗兴大发,赋诗一首”的习惯,此时此刻,无影无踪。所以,我极同意佛教认为世界的形态只取决于观察者心态之说法,禅宗著名的心动幡动说:世界本是虚无,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观察者存在的缘故,你看到旗在飘扬那是因为你的心在飘扬。正当我的心飘扬而无所依时,看见村子了。

对于流浪匠人而言,村庄就是衣食父母,爹妈在眼前啦,心中岂能不喜?这种场景在我学着做匠人最初的一年中经常出现,等建立了自己的地盘之后,才告别了这种狼狈。

天见可怜,尽管只是个二三十户的小村子,但逋进村就问到了活计,住下来了。晚上和乡民围火夜话。那时没有电视,乡人也没有收音机,况且收音机里说的通通是不着边际的鬼话,与真实的民生完全无关,外界新闻主要来自不期而至的客人,客人就等同于城市人的媒体,匠人来到山中小村算是客人。在冬天,谁家来了客人,谁家的火堆旁就成了“信息集散地”。

我的故乡方言口音极繁杂,号称八华里路十种音。为了生存,我飞快地学习方言。我甚至强迫自已用方言思考,哪怕思维因此变得迟钝,也坚持,因为这是进入一种新语境的有效方法。功夫不负有心人,此时已是满口的县城口音了。正聊着,坐在墙角的一个老人问我:你自县城来?我答是。过了一会,他说县城有个某老师你可知道?我大惊,他说的正是家父。于斯时也,家父正是叛徒内奸工贼之属,我岂敢明言,只能回答知道,因为家父在县城名声实在大大的,如回答不知道,显然说谎。默然良久,那人长叹一声,讲了下面的故事。

在县城上中学时某老师教英文。真是个好人哪!给我们讲共产主义,讲各人只要尽力,你要什么就会有什么。讲未来的民主中国再也不会有贪官污吏,所有的官都真心诚意为老百姓办事,再也不会有难看的官脸,再也不会有难听的官腔。官员由大家选出来,干得不好就让他下台。再没有穷人,人人平等,所有的人都会过上好日子。

他不是班主任,却很关心学生,谁有困难他就出钱。他看我家贫寒,替我交学费。甚至连伙食费都包了。还时常从家里拿来大块的火腿给我吃。吃他拿来的火腿数都数不清。初中毕业后,某老师要我去府里上高中,去考试的钱是某老师给的。刚考上高中,也就是48年下半平,他突然不当老师走了,(我当然知道家父是去了哪里,但我不敢说。)经济没了来源,再读下去就难了。

48年底,快放寒假了,国军招募海军和空军地面部队。我报名,当了一名海军。当兵不久随军到了台湾高雄港,在一艘登陆艇上服役。眼见着港口天天是退过来的残兵败将,还有许多衣衫不整的老百姓。一个小岛,人越来越多,粮食就这么多。那时台湾真苦啊!军队一天三顿红薯,偶然吃一顿米饭有如庆典一般。米饭要抢着吃,第一碗不能太满,太满了吃得慢,可能来不及装第二碗饭就没了,第一碗少装一点,吃得快,可以赶上装第二碗。第二碗一定要压紧压实堆冒尖,再来慢慢吃。军队人心浮动,一日数惊,传说共军马上就要渡海打过来,晚上睡觉都屡屡惊醒。

我想起某老师的教导,眼看大陆解放啦,今后老百姓不知会过上多么幸福的好生活,各人只要尽力,你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我最想吃肉,可这里天天是早餐地瓜,晚餐红薯,把人吃得眼冒青烟。就暗中和关系好的人联络:已是死路一条,何不弃暗投明?49年9月初,我们十几个志同道合者借出海之机把登陆艇开到了厦门,宣布起义。

解放军热情接待。永远忘不了上岸第一餐吃猪肉炖粉条,油汪汪的、大大的肉块,那可真解馋哪,多少天都没闻到肉味了。就这样,我们这十几个“起义人员”住在部队招待所,一天只是上午学习四小时,告诉我们,台湾马上就要解放啦,你们做了一个好榜样,但还不够,不久,要请你们随解放登陆大军返回台湾,以身说法,带动那些尚未觉悟的国军兄弟尽快起义!大家热烈发言,畅谈美好前景。下午参观,不参观就自由活动。那段时间是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起义太好啦,可谓心满意足,想像着美好未来,连做梦都笑,今天肉,明天鱼,人人吃得红光满面。

过了两个月,气氛突然不对了,脸色冷下来了,学习也暂停了,伙食也差了。又过了一个月,一人发了一点路费,给张路条(通行证),让我们这些起义人员各自回原籍。回家不久,开始镇压反革命了,政府说:你那个起义是投机,不算数,算做被俘人员,定为历史反革命。

故事讲完了。我知道照例又是一个至今未娶的独身者。在人性灭绝时代的中国农村,只要是在确定“贱民”身份之前未娶妻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独身终生,不会有女人愿嫁“贱民”的。

我默默听着,不敢置一词,心如刀割。我对家父的误导感到极度羞愧,可是始终没有勇气坦承是某老师的儿子,许诺共产主义天堂的某老师(家父),他自已都坠入地狱,岂有能力把允诺中的天堂给别人?一直到离开村庄,那个起义人员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此后再未见过面。已过去快四十年了,他还在人间吗?有人给他“平反”吗?

今天我们当然知道热情接待突然变成冷面孔的原因:这是因为1949年10月24日,解放军28军下属三个团共9000余人渡海进攻,发起金门战役,全军覆灭。登陆台湾已不知何日,这十几个“起义人员”已丧失了利用价值,哪里还有那么多猪肉粉条给他们吃?

唉,干嘛要那么着急“弃暗投明”呢?只要再坚持吃两个月红薯,而不是急着去吃两个月“猪肉炖粉条”,人生道路就会改写。决不会在此后吃几十年的红薯青菜稀粥,过着孑然一身、生不如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