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 解(米歇尔·昂弗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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肢 解
2005-4-27 星期三(Wednesday) 晴 肢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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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患了心急梗塞三年之后,由于一个成为我得好友得心脏科医生的怂恿,我心里开始充满了对解剖课的好奇,一个重返医疗中心的念头油然而生。此前,我曾在维也纳的城市历史博物馆隶,在赫伯特-伯克尔的一副幅名为《解剖》的油画前驻足良久。我看着画上的那具人体,它白里透青,皮开肉绽,露出支支棱棱的骨架,让胸腔和腹腔那的五脏六腑一览无遗。我感到恶心,又被深深吸引,更恍若在观看一个肉体的真实的永垂不朽。外科医生们的目光在死亡的肉体上搜索,切割,剜挖,尔尸体的眼睛则死死地盯着黑板。伦勃朗相同题材的油画却与之不同,表现出泰然自若和肃穆安宁。在阿姆斯特丹,我又发现了那种表现尸体和尸体面部表情的风格,那种风格的运用就好像在呼唤人们在这一唯一的视角上与实在平和相处。在奥地利,印象主义将没有生命寄居的肉体的真实推向极致。油画充满了活力,它将注视着它的人的身体被攫住,使人反感,令人恶心,感到被摧毁、被粉碎、被捏成一团。情形从不曾产生如此直接的效果,解剖从不曾受到如此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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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进医院大门之前,我感到严冬的寒冷。呼出的是缕缕雾气,吸进的是冰冷的寒气,那是令人麻痹的寒气。我四肢麻木,也许是因为天寒地冻,也许是因为我的计划太不近人情。医院门庭没有探病的人,只有医科学生。学院的气氛,贴满启事的布告栏。钉在软木板上的考试成绩和各种通知,很快闪到身后。走廊通向一片迷宫,不知会把你带到哪个人身牛头的怪物那里。氖灯发出惨白的光,这已经使人联想到手术室的灯光。青色的门一个接着一个......。在这些门的后面,人们可以想象最坏的事。肉体夹在战栗和恶心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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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室和一般房间毫无区别,无论从什么地方来说,都可以当作居室。白惨惨的灯光集中照在分解开来的物体上。人们一眼就能看见散落在一个铁制试验台上的肢体,它们就象是在一起事故中,在一切战争中或在一场大灾难中被抛落在那里。在一个工作面上摆着两只小臂,在另一个工作面上摆着两只手,因为指甲上还有指甲油。可能室由于持久保存的产品化学品反应,也可能是由于化妆品所独有的特性,那指甲油的表膜闪着钢的寒光,就好像那是变异的手指的尖端,就好像那是铁的指甲。两只小臂仍然粉红、雪白。由于小臂齐肘部切断,肘关节骨头的象牙色格外现眼,里面还斑斑点点地掺杂着一些神经索截面的白色。体毛规则地倒向一个方向,好像一种液流冲过,或者是一种想象的风吹过。指甲很干净,但是一只手的指缝里还是残留着一些污痕,这使人觉得这是一只活人的手。我的目光停留在手腕上,上面缠着一条钢丝,似乎是拴号码标签用的。此时此刻,我浮想联翩,把这条派作实际用场的钢丝想象成了一个饰物,一个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大的卖弄风情的饰物——这是最后的讽刺。我想象着,铁板上的这些破碎的、已不在通常位置上的残肢可能液曾经带过结婚戒指、钻戒、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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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只略略卷曲的手,我不由联想到一个眠者的姿态。它多象一个酣睡的人伸出床外的手,一动不动。但是只要看到那关节,你就会意识到,那曾与整个躯体如此协调的器官,现已成为一个冰冷的物体,一种纯粹的物质。手术刀的利刃在手掌上有力地、精确地滑动着。每一个动作都是在揭起皮肤,都是在揭开神秘的面纱,都是在揭示原本看不见的东西。在皮肤与纹路清晰的红色肌肉之间,我看到一小簇一小簇、一小团一小团的黄色油脂分泌物。解剖者以令人震惊的平静进行着他的解剖工作。我又看到了伦勃朗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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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在另一个工作面上,放着身体的其他碎块,其他从躯体上切下来的器官。另有一个试验台盖着毡布,我看到台下又一小滩染上血的液体,中间呈现粉红色,边缘略带黄色。我想象着血在那里是怎样慢慢地凝固起来。一个医生走来,仿佛是踏着舞步,躲开障碍物,掀起盖在一具老妇人尸体上的布单看了看。苍白的头发,裸露的躯体——从色泽、密度和湿度上看都使人觉得那是一块大理石。医生以同样精确的动作让布单归了位、永恒在刹那间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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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隔开两个房间的一扇大玻璃门的后面,有四五个人正在俯向一个躯干,那是一个割掉了头、从不同部位切除了双腿、没有两臂的躯干。我想到罗马的贝尔维代尔躯干雕像,我觉得本可以不用石头尔就用这具同样冷冰冰的肉体做这座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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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奇怪,躯体并不像手那么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也似乎并布那么具有象征性。胸腔开了膛,双乳下面是横着切开的,从脖颈下端到肛门是竖着切开的。皮肤的切边都能很容易的掀起来,容易得就像掀起面纱一样。一个解剖者走过来,把胸口掰开,像肉店里把一块肉分成两半,打开了通向心脏得通道,找到了他要找的心脏。肌肉无声无息,一动不动,浸在微微扩散的血泊中。医生用一些纱布沾掉血管和各种形态的物体上的红色的血。就在旁边,有一口锅坐在炉子上。这是用来煮器官肢体的,为的是随后将肉与骨剥离开来。这是地狱的烹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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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的理智与这肉体的论证抗争时,我突然感到浑身麻木,这不是气味使然,也不是这些怪异的形状使然。任何原因也无法解释我此时此刻索产生的这种难受的感觉。我必须坐下来。额上盗出冷汗。嘴里发干。 我看到床外驶过一辆辆汽车,车灯留下的光痕远去,远去。我的目光又回到那残缺的、开膛的、横陈的躯干上。走近时,我发现在腹股沟的部位又一个皮肤包裹着的三角。那是性器,它倒向一侧,上面罩着一个用橡皮筋绷紧的小口袋——时纸带还是布袋?腹部的内脏已经挖空,变得干瘪,皮肤形成一个大腔洞。骨盆凸现出来,圆圆的。人们想象到当初手摸上去时那种坚硬尔柔软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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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廓似乎已经破裂,仍显得庞大,充满了空气。这具尸体原本似乎是硕大的,但此时硕果无存,尸身被解剖得支离破碎,只是平摆浮搁在那里,肋骨、内脏都像是堆放在库房里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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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象着与这具残缺的躯干分离的那颗脑袋的形状,那幅面孔的模样。外科的实习生们正围着这具尸体耐心地做着练习。一派忙碌的气氛。只偶尔有人对那只手上的红色指甲油说上只言片语。灯光追逐着暗影。一切都沐浴在均匀的光亮中,光亮将鬼影、幽灵和想象出的暗影驱散得无影无踪。在这种冰冷得、惨白得光线下,器官在试验台傻瓜显得格外突出。它的周围形成了一圈暗影,至少是形成了一圈不那么强烈的光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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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受的感觉消失了。此时,我恍若在观看一个幻想中的情景,这情景太可怕了,很难令人信以为真:散放的器官,破裂的肉体,切断的四肢,无臭的气味,惨白的灯光,蓝色的工作服,烧水的火炉,解剖的工具,一道道的血痕,干干净净的工作面,专心致志的气氛,在解剖物上俯下身来的旁若无人的实习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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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的脑子里从不曾闪过这样的念头:这些肉体曾是活物,有名有姓,有身份,有历史。无论是一只手还是一个躯干,也无论是一只小臂还是一个性器,都不会使人闪过这样的念头。那张面孔是最完全地揭示了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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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该走了。这里的工作是漫长的,需要极大的耐心,没有时间概念——时间已经融化。我关上门,关住了那些已没有一定形状的尸身的粉色、白色和红色的景象。我又回到氖灯下、走廊里、医院中心厨房的气息中。我又看到熙熙攘攘的病人和来访者。我又找到了生命、运动、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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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严冬的寒风砭人肌骨。恶心消失了,我真想用双臂拥抱生命,但是一切已变得简单得多:大街吸纳了我,在一片物质中将我蒸馏。夜色包裹着我,我感到筋疲力竭。我突然想听一听我索喜欢得一个人得讲话声,随后又想让生命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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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米歇尔-昂弗莱 原文节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