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军出峡7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2:01:40
军出峡(全书已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9,1月出版)(2009-11-01 22:40:50)转载标签:军事  川军出峡  田闻一       内容提要: 八年抗战,四川出兵最多,牺牲最重。当时,平均每十五、六个川人中,就有一人在前线作战,川军伤亡人数是全国总伤亡的五分之一。在抗战最困难时期,四川一省就单独支撑了全国财政总支出的三分之一,其多项指标,都是全国之冠。在民族生死存亡关头,寒风瑟瑟的深秋时节,数十万身着单衣短裤,打绑腿,穿草鞋,身背斗笠和大刀,手持劣质步枪的川军迅速出川,奔赴全国战场,一时,“无川不成军”。在完全不具备对日作战的条件下,川军作战之骁勇,战绩之辉煌,伤亡之惨重而不屈不挠,前赴后继,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本书,在多次会战的真实场景上,着力刻划、展现了一大批真名实姓的抗日英雄。其中,有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四川王”刘湘;有在台儿庄大战的前奏、至关重要的滕县保卫战中,率部打得惊天动地决不后退,直至全军阵亡的王铭章将军;有侥幸逃生,却又在尸山血海中冒险背出王铭章遗体,身上具有传奇色彩的副官李少昆;有以身殉国的李家钰、饶国华等高级将领及一大批普通军民。书中,对一些国民党大员的朝令夕改,未战先逃及抗战未停,就有人蕴酿新的内战阴谋等,也有相当生动的揭示。环环紧扣的故事情节,大起大落的人物命运,大开大合的战争场面,生动细微的艺术描写,构成了本书特有的文学魅力。读来令人回肠荡气,掩卷思索,给人思想上深刻的启迪。毫无疑问,本书是抗战文学园地中一株引人注目的奇葩。 作者简介 田闻一,男,成都人。曾作过部队单位写作组长,四川人民出版社编辑,一家省级报社多年的副刊部主任。现从事专业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历史小说《成都残梦》、《赵尔丰――雪域将星梦》、《张献忠――大西皇帝梦》、《黑幕低垂》、《飘炸美国》、《东北帝国梦》、《未遂政变》、《成都巷战》、《争霸四川》等14部,另有散文随笔集《梦中流过的珍珠河》及报告文学、散文等多部多篇,获省以上各种奖项多次。中篇小说《最后的晚宴》,在有影响的全国首届“大红鹰”杯征文赛中获惟一中篇小说奖。 目录:  第一章   怪事一桩,川军援晋反倒去求阎锡山第二章   居心叵测,成都春熙路大戏院里的试探第三章   淞沪会战中,草鞋兵一鸣惊人第四章   刘湘,孤独的甫帅第五章   川内川外,两重天第六章   娘子关,川军再露峥嵘第七章   被晾起来的甫帅,和以身许国的将军第八章   满怀悲愤,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刘湘溘然去世第九章   成都被炸,和一个非同凡响的少校副官命运第十章   滕县,日军难以逾越的一道铁门槛第十一章  计中计,把川中人物尽量扫地出门第十二章  生当为壮士,不肯过江东第十三章  陪都重庆,发出杂音第十四章  抗战系真情,泣血魂断云梦山第十五章  最后之战,集团军总司令马革裹尸还尾 声   魂兮归来   第一章  怪事一桩,川军援晋反倒去求阎锡山  飞机正在飞越秦岭。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仲秋时节。这天天气很好。笼罩在巍巍秦岭上空的巨大苍穹,浩瀚深邃,一碧万顷,像块硕大的水洗过的蓝玻璃。在远远的天边,贴有几缕透明得薄羽似的白云,恍然一看,动也不动,细看,却是云舒云卷。横亘在川陕边界上的秦岭,在纯净得近乎透明的金阳朗照下,色彩不断地变幻、跳跃。由四川境内的一派油绿翠葱,向陕西方面逐渐演变:先浅黄、后深黄、橘红……最后一个跳跃,变成了一派如火如荼的红,漫山遍野的红,好看极了。如此斑斓的色彩,如此优美的画面,完全掩盖了秦岭的险峻和连结川陕之间的蜀道的万般艰难。唐代大诗人、诗仙李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 ……这时,如果坐在飞机上出川,往下俯览的是一位采风的画家,看到的必然是一幅很美的连轴大画,灵动、潇洒而大气。这样的大画,只有那位在蜀中沱江边甜城内江出生,并吮吸着巴蜀大地上丰沛厚重的历史文化学养长成、成才并走向全国,走向了世界的超一流大画家,美髯公张大千才能画得出来的。如果是诗人,那他一定会触景生情,或许还会想起,同样是从蜀中走出去的,以诗书画三绝闻名于世的苏轼,耳畔响起苏轼“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何处寄书得”类佳词妙句。然而,这个时候,坐在这架专机上出川公干的俩个人,既不是画家,也不是诗人,他们是首批率军出川抗日的国民政府第二十二集团军正副司令兼45、41军军长的邓锡侯和孙震。他们的心情,与这样美好的景色恰好相反。他们忧思重重,心都要操碎了。他们,是这天午后从成都凤凰山机场起飞的,他们要飞去太原,急着去找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交涉、夯实一件要事。邓、孙二人,在蜀中可谓如雷灌耳。时年48岁的邓锡侯,字晋康,1924年曾一度任四川省省长。在川内历次的政治、军事斗争中,都是一把好手,游刃有余,他有个绰号叫“水晶猴”,由此可以看出他处事之圆滑。孙震,字德操,成都人,时年44岁,保定军校第一期毕业生。在辛亥革命、讨袁护国以及四川多年的军阀混战中,也是际会风云的人物。他们都是国民政府的陆军上将。他们性格迥异。孙震始终坐姿如松,保持着一个固有的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姿态。他高高的个子,隆准剑眉亮目,姿颀长笔挺,四肢匀称,身着黄呢将军服,领章上佩金光闪闪的将星,显得很威风很有精神,显得比实际年龄轻。他将大盖帽揭来放在茶几上,却一直调过头去,双手伏在舷窗上,注视着从舷窗下急速闪过的景致。有棱有角的长条脸上,剑眉紧锁。剑眉下,一双黑亮的富有穿透力的眼睛,似乎想穿云破雾,看清下面的什么,满脸的焦急、忧虑。坐在他对面的邓锡侯,中等个,宽面大耳,大刀眉,双目有神,身材横厚。上飞机后,他一直在假寐。身着黄呢将军服的他,似乎置身于如此温暖的机舱中还嫌冷,将披在身上军呢大衣抄在手上,好像是想把自己包裹起来似的。这会儿,他虽然闭着眼睛,斜靠在沙发上假寐,但一张圆盘大脸上一副稍微下垮的大刀眉,却在不时抖动,这就暴露出了他内心其实也是波澜起伏,心情同孙震是一样的。水晶猴之所以保持这个姿势,除了表示镇静之外,还想将其内心的不安、焦急,甚至痛苦得到一些压抑,减缓。诸葛亮有句名言:“宁静以致远。”他希望越是在个时候,内心宁静一些,对即将到来的软性斗争,思考得更为周详一些。机舱内很静。前面隐隐传来飞机沉稳的马达声,他们带来的几个人都坐在后舱,有事可按铃。一缕明亮而纯净的金阳,透过小小的椭圆形的舷窗洒进来,跌成无数金色的碎斑,在舷窗内,在两个将军的身上跳荡、闪烁,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他们的思维,也像这些跳荡的金斑,忽前忽后地跳跃起来。算起来,这时,他们的部队:二十二集团军先行出川的41、45不足两个军,计四万余名身着单衣短裤,身背斗笠和大刀,打绑腿,穿草鞋,持劣质步枪的兵,历时半月,靠脚步一步步地丈量,已经走过了成都平原,艰难无比地跋涉过了气候恶劣、道路险峻的巍巍秦岭金牛道……应该是出川了。一切,都来得太陡!“七七”芦沟桥事变之后,早在六年前“九一八”事变后侵占了我国东北三省的日本,一不做,二不休,悍然对我国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想一口吞掉中国。这就一下子把长期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执中华民国最高权柄的蒋介石逼到了历史死角,要他迅速作出抉择:是坚持内战还是抗日?在全国各党各派和全国人民救亡图存,坚决抗日的怒涛冲击下,蒋介石不得不于月前在南京召开最高国是会议,决定国策。会上,抱病出席会议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时年47岁的陆军上将刘湘,成了众望所归的主战派代表人物。他在会上慷慨陈词,提出必须抗日!而战端一开,四川可以立即出兵30万,提供壮丁500万,提供粮食千万石……数字惊人!总之,他表示,竭天府之国源源不绝的人力物力支持抗战;并在战时,将四川打造成一座坚强的抗战堡垒,全国可靠的大后方。他甚而说,当今谁不抗日,谁就是亡党亡国的民族罪人,当全国共诛之,全党共讨之!他的发言,埋所当然地受到与会绝大多数主战派的热烈欢迎,一时掌声如雷。让主张曲线救国,亲日派首脑汪精卫的主要政治发言人,历史上曾经当过中共一大代表,后来退出共产党加入国民党,时任国民党中常委,中央宣传部部长,要时跳出来大放厥词的周佛海也不敢站出来发表意见了,在一边闭声闭气。会议呈现出一边倒。历史上,天府之国四川,在中国的地位向来举足轻重,“四川王”刘湘此举,毫无疑问,给尚在犹豫的蒋介石背上猛推一掌,蒋介石抗战的态态一下变得坚决起来。他随后发表了抗日宣言,谓:抗战开始!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人人皆有抗战守土之责任……就此,中华民族与日本决一死战的既轰轰烈烈,又悲壮惨烈的全民抗战开始了。在不明究里的人眼中,刘湘何以前后判若两人?众所周知,“四川王”刘湘,长期以来将天府之国四川看成是他的一统天下。为此,他与一心插手四川的蒋委员长蒋介石进行了长期的,明里暗里的,有时甚至是尖锐的,动刀动枪的斗争。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刘湘是个强烈的地方主义者、更是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当外敌入侵,国家民族命运系于一发之际时,他这样舍小我而就大我,是必然的,非常符合他的人生逻辑。但是,刘湘此举在川内遇到的阻力是相当大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他回到成都后的一件事。回到成都当天,他立刻召开了一个会,与会的尽是川中要人。会上,甫帅向大家通报了南京最高国是会议上的种种,他的坚决抗日态度,准备采取的举措;以及会后,与会的中共要人,同为川人、被广泛称为总司令的朱德,还有董必武;桂系首脑人物李宗仁、白崇禧;“云南王”龙云等,都相继到他下榻的金陵大饭店看望他,对他在会上的发言,对他抗日的坚决态度表示肯定、赞赏,并希望在以后的抗战中与四川携手,共赴国难等等。然后,刘湘像征性地征求大家意见。刘湘在四川有很高的威信。人们尊称他为甫帅、甫公。一般而言,甫帅、甫公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言出令行,没有人敢吆言半句,说个不字。然而,这次不同了。甫帅话刚落音,就有一个人站起来表示公开反对。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刘甫帅向来最为信任、可谓是言听计从的张斯可。甫帅和张斯可长期以来,上下关系非常融洽、默契。在公开场合,张斯可只有给甫帅唱赞歌的,从来没有唱过反调。这就不禁让大家一惊,也让甫帅明显一惊!甫帅当然知道,对他在最高国是会议上的发言、表态,在四川,在他的背后,反对意见不少。有的,还相当强烈。但让甫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斯可这回竟充当了反对者的代言人。张斯可,字张再,四川资中县人,他是刘湘早年就读四川陆军学堂时的同班同学。当时,刘湘在班上年龄最小,而比他大许多的张斯可,慧眼识英才,认准刘湘是个可资造就的人才,因而,对刘湘的方方面面都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关心和辅导,像是他的大哥哥。他们那时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以后,张斯可一直追随刘湘,忠心耿耿,出谋划策,贡献颇多。况且,张斯可本身也是一个足智多谋,文韬武略,最有参谋资质的人。刘湘对他言听计从,依之甚重、甚深。早年,当刘湘当上四川省第二师师长时,偌大个四川就只有两个师。那时,刘湘率军驻防合川,张斯可看他少年得志,时时在刘湘耳边敲响警钟,告诫他千万不要自满自足,要树雄心,立壮志,并为他制定出了一个“统一中国,问鼎中原”的宏图远景。他要刘湘一方面广泛团结军校同学,着意培养亲信;一方面开办讲习所,训练基干……刘湘这样去做了,这就浇铸起了他以后事业赖以成功的两根基柱。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张斯可帮他一手策划、建立起来的武德学友会,简直就是为刘湘铸起了一个军魂,为刘湘日后事业的发展、巩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随后,张斯可又为刘湘延揽了王陵基、钟体乾、傅常、鲜英等大批人才。正因为如此,刘湘后来才得以统一四川,事业蒸蒸日上。不仅如此,张斯可为了刘湘的宏图大业,多年来在省内外多方奔走,不辞辛劳,不遗余力。特别是,1932年,在甫帅的幺爸,时为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政府24军军长刘文辉,与同居一城的29军军长田颂尧进行至关重要的成都巷战前夕,在背后支持田颂尧的甫帅,离开重庆经过成都,回老家大邑安仁镇祭祖探亲时,张斯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次,甫帅轻车简从,身边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模范师师长,大名鼎鼎,据说能呼风唤雨,能掐会算的刘从云“刘神仙”,一个就是张斯可。带“刘神仙”,不过是施的一个障眼法,真正起作用,给甫帅拿主意、出主意的是张斯可。那次的成都巷战,表面上是刘文辉胜了,其实,就是那次,也就把后来“二刘”决战中刘文辉必然失败的陷阱埋设好了。长期以来,张斯可都是幕后英雄,但刘湘集团中的人,都知道他居功至伟。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始终布衣微行,不计名利,对刘湘维护始终,始终以甫帅的马首为瞻。因此,张再越发赢得甫帅信任、尊重;在刘湘集团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而在这次不同了!长衫一袭,面目清癯的张再站了起来,很不客气,火气很大,很直接地冲刘湘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话当然是对的。抗日也是对的。但是,抗日也得讲究一个主次!”这就是在明显批评甫帅了,他进而说:“看来,这次甫帅是要不管不顾地,不仅把四川整个拿出去,把自己也要拿出去了!”张再话不多,意思全到了,张再说话就是这样一针见血,让甫帅有些坐不住了。这叫什么话?怎么说是“甫帅要把四川不管不顾地拿出去,把自己也要拿出去?”张再就是这样敢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张再不依不饶,又说:“甫帅此举,是何等的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感天动地!”这就有些讽刺意味了。刘湘虽然笑着,听他说下去,可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尴尬。张再又说:“可是,我们甫帅是君子,人家有的人却是小人……”这里,张再口中的“人家”、“小人”指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张再说着举了些过去“小人”如何不择手段想把四川拿过去的例子。进而忧心如焚地指出:“如果把四川腾空了,甫帅也出去了,岂不是给小人以可乘之机!况且,甫帅在病中,也不宜出外统军杀敌。总而言之,请甫帅三思而后行……”会上,张再的发言,真可谓字字泪,声声血,情动于衷,很感人。毫无疑问,张再这番话,是真心为川、保主,而且,他的后面有一大批支持他的人。他的话极具代表性。况且,本身也不是没有道理。张再这番话说得与会的好些人频频点头。而且,张再那天的表现,有一种豁出去的味道,就像历史上每每到了关键时期,总有一些为了国家民族利益挺身而出,不惜杀身成仁,目光如锥,有真知灼见,为主献上诤言的谏臣、忠臣。张再这番诤言说完后,座无虚席的会场上一时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唰地一下掉过去,注意看着坐在台上的甫帅,都以为甫帅很可能要雷霆震怒,给张再发作!因为甫帅脾气再好,但毕竟是军人,是“四川王”,你张再理再端,总是弄得甫帅下不来台。甫帅难得发脾气,但发起脾气相当吓人,好些人都担心起来。刘湘倒不像历史上那些昏君,对像张再这样说话不好听的谏臣,动辄喝一声,拉出去斩了,也没有给张再发作。可是,向来对张再言听计从的甫帅这次也很固执,对张再的话,坚决不听,三言两语就给打了回去,而且说出的一番话,也是发自肺腑,着实动人。他说:“张高参的这番话确实有道理。我也知道,张再的话是为我好,为四川好,他的话代表了好些人的心声。但是,大道理要管小道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说其他,就说我们自己,我们中好些人,尤其是我刘甫澄,在四川关起门来打了半辈子内战,现在想起来都报不出盘。如果这个时候了,我们还在这里患得患失,不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甫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哪个还敢说啥子,哪个还能说啥子!事情就这样定了。 会后,甫帅雷厉风行,立刻将首批出川抗日的部队造册,上报中央军委:拟立即组建第二路预备军总司令部,刘湘任总司令,邓锡侯任副总司令。下属两个两个纵队,计五个军,十一个师,约10万人。一纵为三个军:41军、45军和47军。41和45军,就是原来田颂尧的29军和邓锡侯的28军。田颂尧下去后,副军长孙震接任了这个军的军长。自然,一纵这两个军的军长,分别是孙震和邓锡侯兼任。47军军长是四川原边防军司令李家钰。二纵为两个军,这就是刘湘的基干部队21军和在21军基础上扩大的23军。原先刘湘最信任、最倚重的两个师长唐式遵,潘文华,分别任这两个军的军长。很快接到国民党中央军委批复,这样快的办事效率,是过去国民党中央军委从来没有过的。上面准其所请,只是在命令中又作了些补充修改。全国划分为十个战区,中央任命刘湘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不日出川去南京组建战区司令部。命令中撤销了第二路预备军司令部这个名称。一纵改为二十二集团军,二纵改为二十三集团军。上面重新任命如次: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副总司令孙震,两人同时分别兼任45、41军军长。李家钰的47军稍后出川。命令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刘湘兼任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唐、潘二人为该集团军副总司令兼21、23军军长。这道命令很给人刺激,特别是给刘湘的刺激处在于:二十二集团军的41、45军出川后,划归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指挥,参加山西战事。至于稍后出川的47军没有提。这样一来,甫帅就被一纸释兵权了。可是,向来视川军如自己命根子的甫帅、“四川王”刘湘,这回对这命令竟也认了,没有对中央军委的这一纸命令提出任何异议。这道命令很细。对二十二集团军孙震的41军,何时从驻地德阳开拔起程,何时到成都汇同邓锡侯的45军,何时从东大路出川,过秦岭驰援山西,何时在何地集中等等,都有明确的时间规定。命令同时说,鉴于甫帅目前身体欠安,可先在川内休养、治疗。二十三集团军的两个军,由唐、潘二人在重庆集结,稍后走水路,经夔门出川开赴淞沪前线作战,至于先到何地,何时到达等等,也都有明确规定。可是,唯独两样最不能或缺的大事,军委在命令中,连提都不提。这就是:一、出川川军的武器装备如何解决;二、出川川军现在逼不急待,急需更换的军装问题。川军的武器装备之差,差得简直没有底。不要说根本不能同一色德式装备的中央军比,就是在全国“杂牌军”中都是最差的。战士普遍使用的都是老掉了牙的川造步枪,连清末重臣张之洞,当年在湖北武昌开办的军工厂造出来的所谓“汉阳造”步枪,在川军中都宝贝得不行。汉阳造步枪,在川军中的配置还不到百分之二十。而且,这些老掉牙的川造步枪,好些还都没有配备肉搏战必须的刺刀。因为年深月久,这些川造步枪很笑人。有些枪,连来复线都没有了,准星也是歪的;有些枪拴在枪槽中是松动的,急行军时为防止枪拴滑落,得找一根细绳子来将枪拴绑上……这样的枪,上山赶赶野兔,轰轰山鸡,或许勉强可以。真的要开枪打死在山上奔跑的野兔,从树丛中飞上天去的山鸡都不行,何况是出川去打“国仗”!是去同武装到牙齿,训练有素,装备之好,武力在世界上都是数一数二的日本军队作战!而大兵团作战必备的野战医院,通讯联络,重炮等等,川军更是一概没有。每个师,轻机枪多的十余挺,少则几挺,重机枪更是少得可怜。每个师只有寥寥几门迫击炮;像山炮,野战炮这些正规战必需的重武器,川军更是全然没有。另外,更为迫切的是,已经是这个时节了,川军官兵还穿的都是单衣短裤。这样的装束,在气候温和的四川盆地,勉强可以将就一段时间,然而,到山西就不行了。不要说到山西,部队这样的着装,要翻越秦岭都不行。部队这样出川作战,简直就是在开玩笑!然而,这两个大问题,从中央军委命令中看,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对于军委命令中这两个严重的缺失,邓锡侯和孙震等都反应强烈,他们再三坚持,强调上面非解决不行。不然,二十二集团军不能出川!经再三交涉请示,上面表示,已请准蒋委员长,因为时间紧急,形势紧张,首批驰援山西的川军,必须立刻开拔。至于川军所需军装、武器弹药等等,为节约时间,以免周转,立刻照数点拨给二战区,让二战区军需部门代为保管,待川军一到宝鸡,立刻解决云云。至于首批川军开拔必须要的460万元经费,上面不松口,坚持说,四川是天府之国,不再乎这点小钱,他们要四川方面自己解决这笔开拔费。而这样欺负人的答复,刘甫公竟然也全部答应下来。从来没有见过甫帅有这样好的脾气,这样好说话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嘀咕:“甫帅简直就是哭着、闹着去求老蒋,我们要出川去打日本!”“用我们四川乡下一句具有讽剌意味的话来说,这就叫‘手中端着三牲(祭祠的猪头)还怕找不着庙门!’该老蒋来求甫帅的,却是我们的甫帅去求老蒋,事情完全弄反了!”……但是,甫公既然定了,拟定首批率军出川,火速驰援山西的邓锡侯和孙震也不好反对,况且,他们本身也是积极抗战的热血军人。现在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上面拨给川军的军服装备都已经到位,据悉,已如数进了宝鸡兵站,全部入库。但是,却始终得不到落实。他们数次忧心如焚地把电话打到太原二战区司令部,对方的回答总是支支吾吾的,说找阎长官,对面总是推托阎长官不在……本来很简单的事,现在看来很复杂。因此,他们不得不把这悬而未决的事看成第一要事!不得不放下手中要理的千头万绪,要办的多项要事,急如星火地赶去太原,找到阎锡山落实这两桩事。     这时,邓锡侯、孙震都在忧思重重地想像着他们那些身着单衣短裤的几万名官兵,翻越高寒的秦岭时的千难万险,还有无法避免的自然減员!那场面必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的。部队从金牛道出川。金牛道说起来好听,其实,好些地方都是蛇一样逶迤的盘山栈道,云遮雾锁。栈道是秦汉时期修建起来的。栈道,先是用人工在看来完全没有路的半山腰打出一个个方孔,孔上横插木条,再在这些稀疏的木条上搭上木板,勉强搭成一条悬崖上的路。因年深月久,这些栈道,虽说后来历朝历代都有些修补,但许多地方早已是腐朽不堪了。这条盘山栈道,在莾莾苍苍,巍峨高耸云天的秦岭间忽上忽下,绕来绕去,九曲回肠。往往是,栈道就在半山腰上绕,一边是千刃绝壁,一边是万丈悬崖,或是万丈悬崖下山草掩隐着的深涧。在那些危乎一线的深涧中,水声咆哮如雷,溅起深深的寒意,望下去头晕目眩。而到了这个时节,山顶上大都已铺上了皑皑白雪,寒意袭人。这时,万般艰险的金牛道上是沉寂的。早已看不到夏天时节盛开的百花,听不到雀鸟的呜唱,满眼的萧瑟。要时,有一只两只矫健的雄鹰,出现在高高的灰白色的天空中,翱翔一阵。这些勇敢的精灵,陡然见到这样一支队伍,源源不绝,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走在这样一条腐杇不堪的栈道上,不禁瞪圆鹰眼,大为惊异。它们平展长长的双翅,将自己钉子似地钉在空中往下看。队伍中不时有人冻僵了,身体失去平衡坠落下崖;还有馱重的骡马将栈道上的朽木踩断,摔了下去……要时,这里那里,在轰、轰巨响声中,失脚坠落的人或牲口,在空中发出一声惨叫或是长嘶,陀螺似地旋转着一头栽了下去。随即,栈道下的深涧或是深谷间溅起一阵打雷似的巨响。然后,天地间又归于沉寂,一条或多条生命,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情景!这又是多么让人吁叹啊! “晋公!”孙震似乎终于经受不起这样痛苦的思索和煎熬。他调过头来,看着对面将身子斜依在长沙发上假寐的邓锡侯:“你说,我们坐在飞机上能看见我们出川的部队吗?”“我看不行。”邓锡侯只是睁了睁眼睛。“我们的部队,该是出川了吧?”“应该是。”“你说,上面拨给我们的这批东西,既然已经全部到位,我们打电话去问二战区,他们为啥总是支支吾吾的?东西又不是他们的!还有,当初,二战区那些人,可是给我们答应得钉钉然的。说是保证,只要上面拨给我们的东西一到,我们部队只要到了宝鸡就照给照发,现在却是这个样子?真是怪头怪脑的!”孙震说出了他的全部担心:“山西人精得很,我听说,阎锡山更是个出名的啬家子(四川话,吝啬鬼),他们该不会扯拐吧?”好像这一切答案,水晶猴都是可以回答出来似的,这也表明了孙震在这些事上,对水晶猴的倚重。“这个,我看难说!”不意,邓锡侯又是只有一句,用语打电报似的简洁。这话本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孙震听来却是一惊,就像被枪弹打中似的。等邓锡侯说下文时,他却又不往下说了。水晶猴就是这个样子,说话总是说半句留半句,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点都不耿直。“怎么个难说法呢?”孙震显得有些生气:“未必我们川军千难万险地去山西,帮他们打仗,又没有叫他阎老西拿啥子东西给我们川军,只是让他阎老西到时把上面拨给我们的东西给我们,他都要打来吃起吗?”说着来了一句四川息后语:“未必他是老鹰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孙震缠着邓锡侯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像一切的谜底都被这个斜依在长沙发上假寐的水晶猴藏着掖着似的。“德操你想哈,这阎老西一直是山西的土皇帝,原来深怕人家进入他的地盘,连铁路都修得与外界不一样,是窄轨。现在形势危急,日本人打来了,他涨慌了,这才向中央要求派兵援助。正好,我们甫帅向中央主动请缨,派兵出川抗日。这下正好,军委转手就把我们二十二集团军批发给了阎老西。按常理,阎锡山是不该把我们这批东西打来吃起。但是,我们打电话去问了若干次,总是找不到他,他就像在同我们藏猫猫似的。其他人回的话,也是活摇活甩的。不然,你我何必这样天远地远的去太原找他!我总觉得这中间有些蹊跷,你说是不是?”水晶猴绕了半天,核心就是“蹊跷”二字。孙震见从水晶猴这里问不出个名堂,他想了想,说:“你说,尹昌衡为此,专门替我们给阎锡山写了封信,你看,这封信会不会起点作用?”邓锡侯笑着摇了摇头。这次,他的神情是肯定的。他们说的尹昌衡,是辛亥革命前后四川的风云人物,是他杀了清廷在四川的最后一任总督,有“四川屠户”之称的赵尔丰,当四川省军政府都督时才27岁。尹昌衡在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时,与阎锡山是同班同学。他个子高高,相貌英武,风流倜傥。当时,秘密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旨在推翻清廷的秘密军事组织“铁血青年丈夫团”的尹昌衡,深得孙中山信任,在留日同学中很有威信。在班上,连唐继尧、李根诚,孙传芳这些后来回国后风云一时的人物,都整天围着他转,他根本就没有把说一口土得掉渣的山西五台山话,长相举止都苕眉苕眼的阎锡山放在眼里。后来,尹昌衡才慢慢发现阎百川(阎锡山字百川)是个纳于言而敏于行,乌龟有肉在肚子里的人,对他另眼相看,不仅介绍阎锡山加入了“铁血青年丈夫团”,而且以后俩人还结拜为兄弟。回国后,尹昌衡又是他们同班同学中最先大红大紫的人物。后来因为触犯了窃国大盗,已经当上了中华民国大总统,却还想皇袍加身的袁世凯的利益,被袁世凯诱骗至北京关进深牢大狱达四年之久。最后还是经山西土皇帝阎锡山多方营救,才得以逃出缧泄,回到成都。回到成都的尹昌衡就此沉沧,成了成都五老七贤的领军人物。孙震知道邓锡侯笑的意思。想想也是,人情张张薄如纸。今天啥都不是,在家赋闲的的尹昌衡写封信去,能起什么作用,说不定,阎锡山很可能理都不会理。于是,孙震建议,等一会到太原见到阎锡山,如果阎百川真是“不落教”,那就由他出来唱红脸,公开同他理论,邓锡侯出来唱白脸,当笑头和尚。总之,非把这批东西拿到手不行……“没法,东西现在人家手上。只能等一会见水脱鞋,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邓锡侯说时,手一拍,加强说话的语气,内中没有说明的意思,也蘊含其中了。看来,也只能这样了。然后他们转移了话题,谈到目前刚刚在上海拉开战幕的淞沪会战。说到这里,俩人一下就有些振奋。因为先他们从贵州出发,去参加淞沪会战的杨森的20军和实际上只有26师一个师的郭汝栋的43军,在上海打得好极了!参加淞沪会战的部队,大都是中央军。装备简陋至极的这两支川军刚去时,很为中央军看不起。可是,两仗打下来,川军的名气就响了。与川军并肩作战的88师,是中央军中的佼佼者,被日军称为“最可恨之敌。”而这个师的师长孙元良,就是孙震的侄儿,成都人。孙元良原是北京大学学生,后来看国势蜩螗,投笔从戎,去广州考取了黄埔军校,是黄埔军校一期毕业生。而且,孙元良还是由早期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北大教授李大钊介绍去的。谈到这些,孙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孙震似乎心有不甘,一边同邓锡侯谈着话,一边仍然掉头看着窗外,一心希望看到出川的部队。“晋公,你快看!”忽然,孙震一下神情震奋,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窗下,脸上露出惊喜,指点着说:“你看,那不是我们出川的队伍是什么?”“真的吗!”邓锡侯霍地一下站起来,将身子凑上去,头拄在舷窗上,目光循着孙震手指的方向急切地看下去。这会儿,他是再也无法矜持了。“在哪里,在哪里?德操,你快指给我看!”这时,他们的专机已经飞越秦岭,飞行在八百里渭河平原上。“你看――!”邓锡侯随着孙震手指的方向看去。
接上期)专机驾驶员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情,这会儿有意降低了飞行高度。从空中看下去,几万名出川将士着装和装备的简陋,现在是一点都看不到了,看到的是一派威风,是雄伟的进军。在相对绿色的原野底色上,排成好几路纵队前进的部队,整体上看,就像黄河的排排涌浪,不可阻遏地奔向前方。而那些随风飘扬,猎猎招展的军旗,特别是几万名川军将士背在背上的大刀,刀把上飘扬的束束红缨,连结起来,在北地纯净而又明亮的太阳映照下,与军旗交相辉映,像是一簇簇燃烧的火焰,真是壮观极了。“嗨,我们川军好威风啊!”邓锡侯的话中充满了骄傲和欣喜:“我看清楚了,不错,是我们的川军!”他们俩人就这样站在舷窗前,兴奋地指点着出现在飞机下,行进在八百里渭河平原上的自己的部队,议论着,热血沸腾,先前的沮丧,忧虑,以及邓锡侯的矜持,这会儿都一扫而光了。可就在这时,随着一股汽流涌来,飞机忽然升高。汽流过去,再要看时,只见舷窗外蓝天高远,机翼下朵朵白云滚滚,像是一朵朵翻滚的银棉。飞机下的景物,再也看不到了。当邓锡侯,孙震乘坐的专机,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飞行,降落在太原机场时,已是暮色苍茫了。飞机刚刚停稳,精干瘦小的李少昆出现在两位司令的舱前。“两位司令,请下飞机吧!阎长官派来的人,已经在下边等了。” 李少昆说一口浓郁的川北话,说时,带一个弁兵进来,为邓、孙两人收捡起些茶杯等小零碎东西。李少昆是孙震的少校贴身副官。他虽是一个副官,但在整个川军中都很有名。他原是孙震手下主力师,122师师长长王铭章的副官。1932年,在成都发生的那场相当惨烈的省门之战中,当时,双方争夺的要点是皇城背后的煤山,那是成都的制高点。王铭章的122师是29军的主打部队。王铭章捷脚先登,派出一个营,先行将煤山占领。迟了一步的刘文辉急了,为鼓励部下去夺取煤山,不惜悬以重赏。24军独立旅旅长石少武是刘文辉的干儿子,巨匪出身,出名的花花公子,在成都专门奸人妻女,臭名远扬,人人欲食其肉,寝其皮;但家伙和他那帮土匪部队素称慓悍,敢战能战。重赏之下,石少武站了出来,领受了任务,去攻打煤山。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大战前夕的那天下午,事必躬亲的王铭章上到煤山,检查该营一应部战斗准备。检查完后,他端起望远镜,向将煤山团团包围的石部及石少武设在羊市街一线的指挥所瞭望时,不意先被石少武发现。两者之间,空中直线距离不过三、四百米。站在一幢西式小洋楼平顶上的石少武,赶紧叫来一个神枪手,准备打王铭章的黑枪。就在那个神枪手不慌不忙举枪瞄准了王铭章,就要勾动板机之时,幸好被跟在王铭章身边的副官李少昆及时发现。李少昆机智过人,敏捷异常,身手过人,枪法好极。他抢前一步开枪,当场击毙了那个神枪手,如果不是石少武跑得快,也被李少昆当场打死了。战后,成都大报小报,将此作为花边新闻大登特登,一时,小小的少校副官李少昆一下成了名人。孙震发现了李少昆,看中了李少昆,好不容易把李少昆从王铭章手中要了过来,当了他的副官。在孙震眼中,李少昆是一个一兵多用的典型,人又忠诚,能干,能做好多事。因此,这次,他就带了一个李少昆,邓锡侯也只带了一个秘书,一个弁兵。李少昆和邓锡侯的秘书、弁兵一前一后护卫、簇拥着邓锡侯、孙震,出了专机,上了舷梯。一轮血红的残阳,正落在地平线上,缓缓下沉。一阵凛洌的寒风扑面而来,很是强劲,风中夹着塞外的沙子,打在脸上手上生疼,寒意直透胸臆,连口腔中都充溢了土腥味。“嗬!”邓锡侯不禁倒吸了一口寒气,用手护住被寒风卷起的军呢大衣下摆,说:“才这个时候,山西就这样冷了?北方的风沙,真是劲仗哩!”四辆漆黑锃亮的小轿车,已经停在舷梯下,虚位以待。当邓锡侯、孙震下来时,一位个子瘦长,身着中式黑缎棉袍,戴副老式铜边眼镜,颔下护一绺山羊胡,年约五十,师爷状的男人,从轿车内下来,快步迎上。“欢迎,欢迎!欢迎邓长官,欢迎孙长官!” 师爷状的男人抱拳作揖,态度不冷不热,说一口土得掉渣的山西五台山话,不用说,他是阎锡山的老乡。师爷状的男人说话时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锥子似的目光,透过镜片,打量着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邓、孙两位也同时对他抱拳作揖,算是有礼。师爷状的男人慢声细语自我介绍,说他姓段,名德宽,阎长官的师爷。果然不差,是师爷。可不要小看这些说不清官品的师爷,他们大都是当权长官身边的要人,红人。段师爷解释了阎长官不能亲自到机场迎候二位将军的原因,然后,手一比:“请两位司令上车。”这就有位年轻的晋军军官闪身而出,胸脯一挺,啪地一声,两脚一并,给邓、孙敬了个军礼,同时,替他们拉开了中间一辆轿车的门。为了便于谈话,邓锡侯、孙震同坐一辆车,段师爷陪坐在侧。一行人相继上车后,四辆轿车首尾衔接,披着最初的夜幕,向太原市风驰电掣而去。孙震用手轻轻撩开雪白的浅网窗帘,透过车窗望出去,好奇地打量着这薄暮初上时的窗外景致。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太原,轿车正从太原机场绕过,机场很大,显得空旷而孤寂。战时的太原机场是军民两用。然而这个时候,却是无声无息,已经完全没有了起落的飞机,只有几架双翅膀的,黄色的德国容克老式飞机可怜巴巴地停在停机坪上,恍然一看,像是几只缩头缩脑,耷拉着翅膀的黄色瘟鸡。机场明显的外松内紧。机场四周牵着铁丝网,之间,等距离地分布着一个个蘑菇状的岗亭。岗内有站岗的兵,除此而外,机场四周还有不时巡逻的兵。看来外边天气很冷,这些巡逻的晋军都戴上了厚厚的棉军帽,穿上了厚厚的军大衣,手中端着上了刺刀的晋造步枪,往来蹀躞。一轮虽然通红却毫无热力的残阳,正在快速西沉,将大平原映照得好像正在浴血。就像是谁不经意将一大包胎血打破了,洒得天红地红的。 轿车顺着公路一拐,公路两边的旷野上出现了寥落的村庄。这样的景致,与成都近郊的乡村是完全不同的。“两位司令是第一次来太原吧?”陪坐在侧的段师爷不知是怕冷落了客人,还是为了显示口才,这就适时打开了话匣子。不等客人回答,段师爷顺着他的话溜溜说下去:“你们四川是天府之国,灵山秀水,好地方呀,真是好地方。那年我也这是这个时节,随一个汽车队去过四川,我坐在一辆大货车的驾驶室内,视线好极了。可路太难走,我们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提心吊胆地翻过了秦岭。哎呀,那次让我领教了你们四川为什么叫天府之国,也领教了蜀道之难!”段师爷最后这句话,正好触动了孙震的心病。“是吗?”他浑身一震,调头对段师爷说:“请你详细给我们讲讲这个时节翻越秦岭的情景,很险很艰难吧?”“那是。不过,我们是坐汽车过去的,走的是盘山公路,比走金牛道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段师爷口才不错,说着详细描绘开来。“哎呀呀,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首先是山上那份冷!险就不多说了。”段师爷似乎沉浸在那段可怕的记忆中,两手握起,用嘴吹了吹,好像是在呼热气。“山路险峻,路边都是万垮悬崖。落进悬崖,拌得稀烂的汽车,随处可见。不要说开车,我就是坐在车上都不敢朝外面看,一看脑袋就发晕。特别是晚上在山上宿营,之遭罪!”“宿营?是搭帐蓬住吗?”孙震又问。“不是!哪敢住帐蓬,那还不冻死人!我们晚上都躲在驾驶室里,蜷在沙发凳上将就一夜。因为晚上气温太低,汽车马达一夜都得发着火。如果不然,人受不了,第二天一早汽车的水箱也肯定结冰。再发动,就得用火烤。“晚上还时有猛兽出没。我们去时带了多条皮毛多厚、经冻的撵山狗。息夜时,大家招呼一声,放狗了,只听车门砰砰响,大家赶紧关上车门。“秦岭山巅上空气稀薄得很,这时节已经早下雪了。就那一趟,我们中就硬是有一个人没有过得去……”“哎!你们坐汽车过秦岭都那么艰难,而且你们中还有一个人没有过得去。我们援晋的几万名官兵,这个时季还都还穿的是单衣短裤,还不知怎样受罪呢!”孙震说时,流露出明显的担忧,还有一丝气愤。段师爷这才发现自己只图说得痛快,说漏了嘴,好在这时车已进入太原市区。段师爷为了转移孙震的情绪,腰一弓,手往外一指,说:“两位司令请看,这是我们的中央大街。”邓锡侯,孙震这就注意往外看去。天,已经完全黑了。第一次来太原的他们,不禁在思想上将这时的太原与成都进行比较。这个时分的成都,华灯初上,凉风习习,不冷不热,气候很爽。街上游人如织,满天闪闪的繁星,与街上摇曳的灯光相映相衬。而这时的太原,宽阔的街面上路灯稀疏,寒风嗖嗖刮过,卷起满街的落叶。寥寥的行人,大都身着棉袍,袖着双手,步履匆匆。经过一条十字街口时,只见两边的楼上,一边垂下一副大标语,红底白字,虽然路灯稀疏晕黄,仍然看得分明。一副是:“在阎长官领导下,誓死保卫山西!”另一副是:“在蒋委员长领导下,将抗战进行到底!”这就有些战时意味了。而与之不协调的是,沿街而去,一些有钱的大户人家正在趁夜搬家。大门前停着汽车,更多的是大车。有管家类的人站在车前指手划脚,指挥着搬运工将主人家中的金银细软等等值钱的东西,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车上搬,人来人往,忙碌得像一群工蜂似的。街上不时出现抗日游行的队伍。队列前,大都由两个身穿短褂排扣的工人,一人手中举着一根杆子,杆子间牵起一副抗日大标语,身后长长的队列中,男女手中都摇着小旗。不时有人走出来,将小旗一举,带头高呼抗日口号,后面众人齐声响应。还有在夜间调动的军队……虽然目前在太原很安靜,但还是看出了大战逼近前的一些紧张气氛。车出太原不久,眼前的景象陡地一变,俨然到了塞外江南。孙震,邓锡侯这才发现,原来这晚天上有月,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洒下来,如银如泻。远处山峦起伏,平坦宽阔的公路两边绿树成荫,良田沃野,流水潺潺,地势平坦,阡陌纵横,烟村人家稠密。“这是晋祠吗?”邓锡侯调头问段师爷,他知道,晋祠是太原最好的地方,是有名的塞外江南。“正是。”段师爷这就介绍开来:“这里,不仅是太原最富庶的地区,也是著名的风景区,文物古迹名胜很多。有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写过的白马寺。白马寺建于唐代,大悲殿内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造像最是精美,寺内藏有宋、元、明经书三万余册……再往前走,就是汾河了。在汾河出口处有龙山石窟和童子寺燃灯塔……两位将军到了太原,一定要去这些地方转转、看看……”说时,轿车拐了一个弯,前面亮出一座由东向西的清秀雄峻山峦,如跪狮卧虎,有飞瀑白练悬空,鸣声如琴。段师爷说,前面就是阎长官的公馆了。他们看去,果然气派非凡!山峦之下,阎长官的公馆平地矗立,占地广宏,四周高墙环绕,简直就是一座城堡,有帝王气象。山西晋商很出名,山西晋商的大院之多之大之阔气,也很出名。什么乔家大院,常家大院……然而,众多的大院,同阎长官的公馆一比,那就简直不算个啥了。轿车甩开公路,驶向一条通往阎长官公馆的私家路,是柏油公路。公路两边,一株株合抱的虬枝盘杂的柏树、楠木有序排列,这些都是北方少见的珍贵树木,在月光下洒下一地如水的浓荫。首尾衔接的轿车队,徐徐驶到门前停下来。是公馆旁边的侧门。两扇厚重的红漆大门是正门,平时是不开的,大门上嵌着镏金泡钉,吊着兽环。侧门上吊着几盏大红宫灯,灯笼下边长长的金色穗子,在晚风中摇曳。门前岗亭中站岗的士兵丝纹不动,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军官。他来在开路的第一辆轿车前,坐在第一辆车上带路的军官,摇起车窗,递去派司。军官接过派司,看了看,还了派司,手一比,示意放行。 阎公馆豪华气派,很有纵深。车进去又开了好一会。移步换景,车轮触地,发出好听的沙沙声。阎锡山住在公馆后院一个很中式很精巧,具有北地特色的四合小院里。当段师爷领着邓锡侯、孙震走进去时,阎锡山已走出屋来,等在阶下,显得很客气。时年54岁的阎锡山,中等个,身材茁壮,留寸头,宽面大耳,眼睛很鼓很亮,灯笼似的。他嘴上护绺仁丹胡,身着青缎长袍,外罩黑马褂,身姿很挺,很有精神,神态沉稳,很有派头。恍然一看,就像当年市面上普遍流通的,很值钱的银圆鹰洋上镌刻的袁世凯袁大头的样子。可不要小看了这位阎锡山,他可是民国以来,中国时局的弄潮儿人物。当年,蒋介石北伐,因实力不济,不得不联合“山西土皇帝”阎锡山,“西北王”冯玉祥和广西李宗仁、白崇禧。北伐之后,蒋介石为了达到他在中国实行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支军队,一个领袖的目的而裁军,而首先就是裁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的部队。他们当然不干,这就同蒋介石立刻翻脸,刀兵相见,暴发了有名的1930年的中原大战。战争初期,双方半斤对八两,蒋介石还稍处下风。在郑州火车站,蒋介石在一辆废弃的火车皮上指挥部队时,差点被冯玉祥派出的郑大章的骑兵队抓了俘虏。这个时候,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以及在历史上就同蒋介石不和的国民党元老级重量人物汪精卫,在太原成立了另一个“国民党中央”,推定阎锡山为国民政府主席兼海陆空三军总司令。然而好景不长。因为张群受蒋介石派遣,去关外说服了少帅张学良,引张学良率军入关助蒋,战争的天平一下子倾斜,胜利倒向了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等人反蒋失败,出国的出国,下野的下野。但有句话说得好,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以后,东转西转,阎锡山等人又同蒋介石转到了一起。阎锡山这个为期很短的小朝廷,史称“九九短命小朝廷”,但不管怎样,阎锡山毕竟是做过“国家元首”的,可见其人的力量和能耐。“晋康兄,德操兄,委屈你们了,快请进,请请!”阎锡山说时手一比:“因为有事,没有到机场迎接你们,还望恕罪。”邓锡侯,孙震也同阎锡山客气一番,先是抱拳作揖,然后握手,说些“阎长官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之类虚言,三人谦让着进了屋。           阎锡山的客厅相当阔大,有北地建筑特色,红色的窗棂,绿色的窗帘,门前挂着珠帘,地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品字形的沙发,靠窗有张大办公桌。在办公桌与接待客人的品字形沙发间,虚隔着一道博古架。古香古香的博古架上,陈列着富含古韵的陶罐、青铜剑等珍奇。屋里的摆设简单实用,没有一样是多余的。舒适而宽敞。他们与阎锡山分宾主坐定后,自有丫环进来,送上香茶糕点。李少昆和邓锡侯带来的秘书、弁兵,自有段师爷在隔壁安排。一见面,孙震就将尹昌衡写给阎锡山的信,拿出来,捧在手上,站起来,很庄重地交给阎锡山,特意申明:“这信,是我们来时,你的老同学、老朋友尹昌衡托我们代给你的,尹老并特意让我们代他向阎长官问好。”阎锡山只是躬了一下身子,并不真站起,一只手接过信来,只是“哦!”地漫应一声,随手将信放在茶几上,也不拆开看。孙震心里不禁一惊一冷,心想,阎老西的如此表现,“水晶猴”还真是算到了。“两位司令官来太原找我有事吗?” 阎锡山明知故问。“是。”邓锡侯接过话头,笑笑:“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是吗?” 阎锡山装出一些诧异:“有事,你们打个电话来不就得了,何劳你们俩位大司令大驾跑一趟塞外?听说,你们的第一批部队已经出来了?”他说时,好像对其中一切全然不知。“我们在成都给阎长官打过多次电话,都是长官部的人接的。我们说要找阎长官,而他们却总是推三阻四!”孙震说时,显得有点气愤。“是吗?”阎锡山将胖大的身子往前一倾,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听清楚似的:“这太不像话了!我回头查查,看是谁干的,了得!如此军国大事竟然敷衍塞责,查出来,看我不处分他!”说时,用一双灯笼眼瞅了瞅邓、孙二位,观察他们对他这话的反应。邓锡侯又是浅浅一笑。“阎长官知道,我们甫帅抗日心切,从南京开完最高国是会议回成都后,立即上书要求派兵出川抗日……”邓锡侯简略地回顾了一下事情由来,然后直奔主题:“阎长官是知道的,我们首批出川的二十二集团军两个军四万余名官兵,在这样的天气,还穿的是单衣短裤……”阎锡山马上接口:“这确实是件大事!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塞外这样冷的天气了,你们出川的川军还身着单衣短裤,这哪能打仗,想想都冷,事情有些滑稽。你们甫帅,你们四川呀,这个哈哈!” 阎锡山笑了起来,笑得有点讽刺,却比了一下大拇指,表示对川军援晋的赞赏。他的指拇很大,一根根香肠似的。“不是早就同你们说好了吗?”阎锡山又装糊涂:“你们川军只要一到宝鸡,马上给换装换武器?东西是已经到了。”“可问题并没有落实呀!”孙震说了其间有关方面的交涉情况。“因此!”说时指了指坐在一边的邓锡侯:“我们至今心中都是悬吊吊的,不得不特意赶来,请阎长官落实。”邓锡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个,你们请放心。”阎锡山说时,将宽大的袖子抖抖,伸出一只手来,在头上扣扣:“你们二十二集团军的两个军一到山西,啊,不对。一出川,就是我们二战区的人了。我作为二战区司令长官,肯定关心你们川军,肯定将你们川军与我们山西的晋军,还有前来支援的中央军,一碗水端平。”“那好!”邓锡侯深怕阎锡山这样说话弯弯绕,把话说远了,绕了开去,马上钉上一句,将上一军:“这就是说,阎长官保证,我们的部队只要一到指定位置宝鸡,马上就能换装换武器?!”“是呀!”这一句把阎锡山逼来没法了,他的手在头上又扣了扣,用灯笼眼看着邓锡侯,好像显得有些诧异。然后他当即表态:“你们川军穷,我们山西也穷。穷到一起去了。不过,你们是来增援我们山西的,是客人,作为主人,我无论如何要表示表示,尽地主之谊。你们川军到山西后,我还要以个人的名义送你们二十挺晋造机枪,两个军一家十挺,如何?”“太感谢阎长官了!”邓锡侯、孙震马上如是表示。“不过!二战区的事情要复杂些。”阎锡山却又这样说:“贵军到后,可能有好些时候,好些事情都要请你们包涵,因为副司令长官就有三位。”说时,又伸出手,将五根香肠粗的指拇一一伸开:“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利益。”说时诉起苦来,说是“副司令长官中有,正在晋北忻口一线组织会战的卫立煌,他代表中央军。有率军在晋东一线作战的二十八集团军司令朱德,他代表共产党方面。还有黄绍竑!”至于黄绍竑代表哪个方面,他没有说。不过,说到这里,阎锡山特别强调:“你们川军准备参加娘子关战役,由黄长官指挥调遣。”他说,另外还有一个在西安坐镇的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虽说他的职务与二战区好像毫不相干,但他是委员长的亲信,是持尚方宝剑的人,四处插手,八方冒烟。你们川军是先到陕西,然后经陕西的潼关从凤陵渡过黄河到晋东。其间种种,我估计,蒋鼎文到时说不定也要插一杆子……”阎锡山说这番话,在邓、孙二人听来,有推托的嫌疑,他是在预先给自己留有余地。但他们并没有把这番话很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像阎百川这样很滑头的人,把丑话说在前头,处处给自己留有余地,是必然的。他们在表示理解的同时,要求阎长官多多关照川军。“我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山西形势严峻,你们来得也正是时候!”阎锡山说时适时转移了话题,他将山西目前的状况给他们作了一个大体的交待。邓、孙二人很注意听。他们早就对山西的情况作过一些研究,因此,现在虽然面前没有挂作战地图,摆沙盘,但阎锡山介绍的情况,在他们脑海中 完全是具像的,可触可感的。“七七”事变后,阎锡山初期心怀侥幸,以为日军不会进攻山西,理由有二:一是山西地形特殊,地处黄土高原东部,太行、吕梁、恒山、中条四山周边耸峙,地势险要,从古至今易守难攻,号称“华北之锁匙”、“华北屋脊”。其时,蒋介石已经在上海一线开辟了战场,中日双方渐次增兵,打得盈天沸地。阎锡山推定,这时,日军不会劳师费力分兵进攻山西。二是,他有许多当年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日本同学,关系很不错的,战前随时双方都有音问,这些人中有些在日军华北司令部就任高职,想来会帮他。不意,日本人不管这些。华北方面,日军在拿下军事重镇张家口后,立即杀向山西,而且声势很大。日军集中了三个师团,七万余人,配350多门各类先进大炮,150多辆战车,300多架飞机,在寺内寿一大将指挥下,气势汹汹杀了进来。阎锡山这才慌了,赶快向中央要求援军,同时积极组织忻口会战,并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全部家底,将他平时深藏不露的九个炮兵团,计约三百门大炮全部拉了出来,集中到了忻口一线。据说,蒋介石听后都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平时总是向中央哭穷的阎老西私下富裕如此。国民党中央军委准其所请,除了把属于杂牌军的首批出川的川军二十二集团军的两个军调去增援外,又向晋北、晋东的天险忻口,娘子关一线调去了大批中央军,总计有94个步兵师,8个步兵旅,4个骑兵师,80万人。这样,在山西,中国军队与日军的比例是七比一。在由朱德、彭德怀指挥的十八兵团中,除了有八路军的三个师,即115、120、129师外,还有属于中央军系列的73师,101师。忻口会战目前尚未全面展开,但局部战争已经打响,一开始就异常惨烈。检点初期战斗的结果是一喜一忧。喜的是,八路军115师在平型关伏击了板垣师团一支主要由辎重部队组成的三千多人的部队,惨烈的战斗打了一天一夜。115师在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之后,取得了平型关大捷。此战,消灭日军一千多人,缴获辎重许多。这是抗战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取得的大胜,打破了日本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给全国军民极大的振奋。忧的是,在灵山一线,作为中央兵团总指挥的中央军第九军军长郝梦龄,在带领部队从三面围攻日军时,损失惨重,郝梦龄牺牲,同时牺牲的还有高级军官多名。郝梦龄是中将,他是山西开战以来,牺牲的级别最高的军官,年仅39岁。听到这些,邓、孙二人越渐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正想着重问问川军将要去参战的晋东险隘娘子关的情况时,一阵优美的,极富山西风味的民歌隐隐传来,伴着笛、箫和北地独有的胡笳,是北音婉转,好听的女声:“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看杏花。待到五月杏儿熟,大麦小麦又扬花黄澄澄的谷穗,好像是狼尾巴……”邓、孙二人细听却又没了。这时,阎锡山的副官走了进来,趋步来在阎锡山身前,弯下腰去,说是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吧!”阎锡山站了起来,手一比,做了个请的姿势。主客来在隔壁一间极富山西特色的小巧的宴会厅坐定,主人吩咐上菜。一桌子的山西菜摆得琳琅满目,酒用的汾酒,很中和。推怀换盏间,阎锡山笑道:“总体上,我们山西同你们四川天府之国没法比,但我们山西也有几样好东西,这就是汾酒,老陈醋,还有我们的山西民歌。你们要不要听听我们的山西民歌以助兴?”邓锡侯、孙震都说好。这就唤几个歌手轮番上来演唱。红男绿女,都年轻。他们的歌声中,都有一种塞外的气息。细听,女的歌声袅袅,悠扬而宛转,传达出一种塞外的辽阔、悠扬和悠远;男的歌声高亢,有穿云裂帛之妙,让邓、孙似乎感受到了雄浑的黄河涛声。宴会时间不长,也就一个多小时。临睡前,孙震不放心,来在邓锡侯的卧室,提出他的担心,他说:“我总感到阎锡山这个人水很深,落不透。这阎老西该不会是嘴上说得蜜蜜甜,心中揣把锯锯镰吧?”邓锡侯思索着点点头说:“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们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人家是滴水不漏,我们现在的命运是掌握在人家手中。我想,明天我们回到成都,除了把情况报告给甫帅外,当务之急是赶快把手上的事办完,到前线去掌握部队。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我两个的副军长马毓智和董长安,他们率领部队到宝鸡后,人家会不会理他们?勾子麻糖的事那样多。你刚才不是听阎锡山说,部队到了陕西后,搞不好,蒋鼎文还会来插一手。如果是那样,事情还不知有多糟糕,多复杂呢!”孙震想了想说:“也是。”然后他们就去睡了。他们想到了很多困难,但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他们最担心的两个问题,待他们的部队千辛万苦到了宝鸡后,不仅根本没有得到解决,而且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更是糟糕,糟糕得让他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第二章   居心叵测,成都春熙路大戏院里的试探 至今享誉中外的成都春熙路,是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四川督理杨森主持川政时留下的大手笔。当时,这条街与成都任何一条长街幽巷都迥然有别,非常的繁华洋气。街长约一千米,柏油路面,宽阔笔直。街道两边一色的西式洋楼,大都一楼一底或两楼一底,店铺装修豪华,出售的大都是洋货。光看商标就知道了,什么“亨得利”钟表行、“梦巴黎”时装、“双枪”自行车……这条街上,风都是香的。在这条街稍背处,一座小小的花园里,姹紫嫣红中坐落着一尊孙中山铜像。身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的孙中山,坐在一把极中式的有扶手的靠背硬木椅上,手不释卷,抬头疑思,惟妙惟肖地尽情地传达出了一代伟人的往日风彩。铜象不大,备极精致。先总理孙中山虽然已经离去,但他仍然似乎极有兴趣地,带有研究性质地注视着这座西南名城的日升月落,风云变幻。每天从早到晚,这条街上人最多的地方,是春熙路大戏院。这是一个老少咸宜,不拘贫穷的好地方。有钱的人买票进去看电影或看戏,没钱的人可以看门外的各式大海报。名说是大戏院,其实也随时都在演戏演电影。戏,自然是川戏,能登上这个戏院的,自然是杨素兰类这样的名角。电影呢,放映的不是美国好莱坞大片《人猿泰山》,就是中国的《火烧红莲寺》……总之,是最抢手的片子。戏院建筑得非常阔气、舒适。一进门,铺在地上的大红土耳其挑花地毯,向朝里微微倾斜而去的戏台浪花一般奔涌去。一排排火车座似的位子后,都有一个可以翻下来的长方形的小木板。这样,在看演出时,就可以把小木板翻下来,放茶杯,或放点心,放瓜子,一边看演出一边享受小零小食。考虑得相当周到。另外,戏院的后面和四周还设有楼厢,包厢。自然,票价很贵,一般平民小百姓根本不敢问津。戏院里外,每天每时都人满为患。到了晚上,这里的人更多,好些人是专门来看灯的。当时,电灯在成都还远远没有普及。成都只有一家私营的启明电灯公司,发电量很小。能用电灯的,除了省市党政军重要机关,就是顶上等的人家。春熙路大戏院门前的灯最好看,也最神奇。随着夜幕的降临,戏院高大的门楼上,一串串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渐次亮了。然后,跳起舞来,它们在黑绒似的夜幕上闪灼、跳跃、汇聚、最后勾勒出“春熙路大戏院”这样几个艺术字,燃烧得无声而又灿烂。让好些专门赶来看灯的人,张大嘴,伸长颈子,看着这西洋镜似的景致或高声叫好,或发呆时,却又没了。一会,灯组又重新跳跃起来、汇聚起来,变幻开来,周而复始。因此,戏院门口围得人山人海的状况,一直要持续到深夜戏院散场、熄灯时,天天如此。然而,在这个秋风轻拂的晚上,春熙路大戏院却是一反以往地安静,门可罗雀。黑绒似的夜幕中,那一串红红绿绿的霓虹灯照样跳跃、闪灼,照样勾勒出那几个艺术字。戏院里明明在上演川戏。铿锵的锣鼓声,高亢的帮腔声,隐隐传来。门前却静场了。这是怎么回事呢?经过这里的人们,在发现了异常的同时,也发现了原因。原来,戏院门前有两排军装整洁的兵在站岗警卫。停车场上,以往这个时候停的大都是有钱人家的黄包车,轿车很少,而这晚却停的是一辆辆推屎爬(四川话,屎克螳)状的小轿车。当时,小轿车在成都还是稀罕物儿的时候,戏院停车场上,停了这么多小汽车,还有,门前又有兵站岗警卫,显然,这晚春熙路大戏院是被省上哪个政要包场了。一点不错。这晚,春熙路大戏院被前中央军委驻川参谋团主任,现成都行营主任兼重庆市市长,防空司令等多种要职的贺国光包场了。他特别邀请了刘甫帅原21军的一些高级军官并少量名人、社会贤达,总共不过四、五十人来这里,先看戏,后赴宴。这之中,唯缺三人,这就是最不该缺的刘湘和邓锡侯、孙震。邓锡侯、孙震这晚正在太原,情有可原。就要出川,病中的甫帅,日前回大邑安仁老家探亲祭祖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甫帅此举,报上多有报导、渲染,造成了一种甫帅此去抗日就要抗到底,大有马革裹尸还的悲壮。其实,贺国光正是瞅准了甫帅不在这个空子,有意而为之。他之所以如此,自有他想要达到的目的。这目的,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他是想借此同这些大员联络联络感情,同时摸摸底。足可以容纳三、四百人的剧场里的坐椅都已撤去,代之而起的是摆得相当松散的三、四十张小圆桌。每张圆桌上摆有四五杯盖碗茶,还有新津南河大瓜子、耀华点心、天府花生、龙泉驿大水蜜桃。这些,都是成都的名优特产。被请的军官,最低的级别也是独立旅旅长一级。似乎每个与会者都知道自己的位置,没有哪个是僭越乱坐的。不过,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能坐到一起的,都是朋友,熟人,最少也是能谈得起的。当然,和贺国光坐在一起的几个人,又当别论。因为那几个人,是贺国光特别招呼在一起的,都是川中重量级人物。戏台上在演川戏《情探》。这出戏,是蜀中大文豪赵熙的代表作。戏的内容,取自冯梦龙的三言二拍,原先文词粗砺,形象狰狞,与原作大相径庭,实在可惜。赵熙这就重新改过,改得文词清丽,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命运催人泪下。这出戏,在川内常演常新,长盛不衰。这晚,著名川剧名角杨素兰饰演主角焦桂英,唱念做俱佳。台上的焦桂英一边甩着水袖,一边走着碎步,用清亮如水的唱腔,述说着她与她那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后忘恩负义,陈世美似的丈夫王魁的过去。善良而多情的焦桂英唱得映山映水的:更阑静,月色衰月光如水照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间和露立窗台到晓来辗转书斋外……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有一个中心。然而,今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这个中心并不在戏台上,而是在距戏台最近的两张桌子上。是两张拼在起一起的方桌。无疑,这两张拼在一起的方桌是今天的首桌。坐在首桌后面正中,面向戏台的是主人贺国光,坐在他旁边的是尹昌衡。明明唐式遵和潘文华都是仁寿老乡,经历差不多,都是甫帅赖以信任,并在麾下多年征战的将军,该有话摆吧!可他们俩就是不坐在一起,而是分别坐在贺国光左右两边,明显地保持着距离。王陵基、王缵绪也是。也许是为了让两边的人一样多吧,长得胖胖的,皮肤粗糙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显得有些憨,在民间轶事趣闻很多的“范哈儿”范绍增,和身着青缎长袍,梳大背头,显得非常整洁儒雅的邓汉祥,也是无可无不可地一边坐了一个。 台上台下的目光,都自觉不自觉地围绕着这几个人转。贺国光今天身着一袭黑缎长袍,脚穿黑直贡呢白底朝元布鞋,似乎有意给人一种偃武修文感。坐在他身边的尹昌衡,时年不过五十多岁,高高的个子,坐姿很直,这是职业军人留下的痕迹,而两只手却拄着一根完全不需要的龙头拐杖。身着一袭青布长袍的他,打扮得像个前清遗老似的,头上戴顶瓜皮帽,颔下护把山羊胡。贺国光一边指点着台上的名角杨素兰,一边轻声对尹老英雄说着什么。尹昌衡一边看着台上杨素兰的表演,一边不时微微侧过头,眯缝着眼去听贺国光说话,频频点头,不时笑笑。这些人中,唐式遵、潘文华、范绍增马上就要率军出川抗日了。范绍增是单飞。作为甫帅麾下师长的他,于今已经升任88军军长,为了尽可能地多筹集到一些抗日经费,他把自己在成都的一处公馆都卖了。暂不出川的王陵基、王缵绪,原先也是甫帅麾下21军的师长,现在也都涨了,分别是72军、44军的军长。毫无疑问,这几个人,包括甫公赖以器重的省政府秘书邓汉祥,甚至早就下野了的尹昌衡,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都是川中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人物。这晚,也许是出征在即吧,唐式遵、潘文华、范绍增都穿的是军装,是黄呢将军服。腰上束一条宽宽的军皮带,大盖军帽揭来放在桌上,显得比平常威风了不少。特别是,他们的领章上都无一例外地挂着金光闪闪的将星,这就给他们增添了特别的光彩。这时,他们都没有说话,面向台上,好像都在专心看戏。少顷,一个副官状的年轻军官快步来在贺国光身边,弯下腰去,附耳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报告要来的人都到齐了之类,而这时正好戏台上有一个小小的间隙。贺国光这就停止了与尹昌衡的轻轻说笑,站了起来,背向戏台,面向大家。“诸位!”他说一口带有湖北口音的北平官话:“贺某今天假春熙路大戏院请大家来聚一聚。你们中,有些人马上就要出川抗日了,暂时留在川内的,也要挑起更多的担子。贺某来川有年,与在座各位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借此机会,我向诸位表示感谢,也为即将出川的将军们送行。好,不多说,意思到了就行,请大家先看戏,后赴宴,随意随意!”说完向大家抱拳拱手揖揖,笑笑,坐了下去。他这一说,戏场里就有些议论。时年47岁的贺国光耳聪目明,一边仍然不时指着台上的焦桂英同尹昌衡说着什么,一边将旁边的议论尽可能地收入耳中。“贺元靖这事办得巴式,我们要出去抗日了,他请我们先看戏,后赴宴,够意思!”师长杨国桢说。“我看不见得!”坐在旁边的师长刘兆黎反驳,话说得很小声:“我看这里头有明堂。他贺元靖为啥早不请晚不请,偏偏趁甫帅不在的时候请我们?”刘兆黎话还没有说完,马上被杨国桢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这两个师长都是刘湘的贴心。而更多品级低一些的军官,比如第一次出席这样高级别的招待会,第一次听贺国光讲话的旅长们,更要口无遮拦一起,他们发表了许多对贺国光个人的评论、议论。“我看贺元靖口才不行,文彩也不行,说的尽是口水话。”“我就不明白了,这‘贺甘草’、‘贺婆婆’人不咋的,这些年却是官位猛涨!”“人家命好嘛!”“啥子命好,是跟委员长跟得紧。”……“甘草”是中药里不可或缺的一味调和药,味甘性平,“婆婆”的意思更是明确无误的。这两句话的总体意思,无非是踏屑他贺国光才干平庸,会调和,长得也没有男人味。都不是什么好话,不过,贺国光听到就听到,没有任何反应。好在这样的评论、议论很快归于平靜,因为台上的戏又开始了。贺国光很能沉住气,他表面上装得无动于衷,听而不闻,照样一边看戏,一边很有趣地同尹昌衡继续指点着台上的杨玉兰轻声说着什么。贺国光,湖北人,字元靖,是刘湘早年读四川速成军官学校时的同窗,过后职位迅速飒升。从表面上看,他的相貌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个子不高,已经发体,剪的是寸头,早发华发,头上有了好些白茌子。皮肤也不好,灰扑扑的,像是没有发好的面,眉毛也淡,五官不太清晰。总之,无论他的举止,派头,相貌都乏善可陈,就是脾气好,难怪被人叫作“贺甘草”、“贺婆婆”。其实这是他的表象、假像,他是深藏不露,借一句四川话说,他是“阴倒厉害”。不然,他也不会爬到今天这样的高位。而且,很可能还要继续高升。一会,贺国光把谈话的范围扩大了,对坐在他左右两边的几个人有了更多的照应。他一边看戏,喝茶,磕瓜子,逮住谁是谁,逮住什么话题聊什么话题,一副相当随意的样子。台上杨素兰已经演到多情的焦桂英,得到确切消息,在京高中状元,休妻再娶的负心郎王魁是铁了心,九头牛都拉不转来了,表现出了浓重的悲哀。她一边在台上走着风摆柳似的快速碎步,甩着水袖,满腔悲怨地唱道:纸儿、笔儿,砚儿,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真如吴虞所言,‘歌喉宛转,有穿云裂帛之奇;舞袖翩翩,具回风聚雪之妙’”这话是邓汉祥说的,说时,一边端起茶碗喝茶,一边看了看尹昌衡。其时,尹老先生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杨玉兰,一边用长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打着拍子。
至此,在祖国危难之时,不计个人得失,为抗日救国,不顾一切,满腔赤诚,抱病出川到南京履职的刘湘,不意被蒋介石剥夺精光,成了光杆司令,处境窘迫,只剩下了一个空名。可以想见病中甫帅的心境。历史上,每当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遭受侵略,国势危乎一线之时,总有一些民族英雄,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事迹非常感人。比如南宋时期的岳飞。岳飞和他创建、率领的岳家军曾经威风八面,直捣黄龙如卷席。虽然岳飞最终因为触犯了最高统治者的私欲私利,被奸相秦桧出手暗害于风池亭,命运悲惨。但岳飞毕竟还有手握重兵、驰骋疆场,挥师打得金兀术狼狈逃窜时的光彩期,然而刘湘没有。他一到南京就被最高当局晾起,尽管他百般委曲求全,最终下场却是如此,怎能不让他在绝望中悲愤难己,病势加沉!外间有言,委员长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如此看来,不能说没有道理。重病中昏迷不醒的刘湘,乘坐着国舅宋子文的豪华轮船,在一个日军兵临城下,夜黑如漆,风狂雨骤的午夜时分,离开南京,溯水而上,去武汉委员长指定的万国医院治病。他哪里想到,一道看不见的黑网,对于他才刚刚开始。这个看不见的,却异常坚韧的黑网,会将他套得愈来愈紧,最终夺去生命。纵观中国历史,刘湘的最终命运相当悲惨,这个人物相当典型。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样清静?” 刘湘醒了,他问。他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房间里到处都是雪白雪白的。罩在落地大玻窗上的一领带有工艺性质的浅网挑花拉帘已经向两边拉开、卷起,清亮的晨曦透进屋来。窗外百花芳菲。玻窗上有雀鸟在花丛间,在绿得发黑的藤萝间跳跃着的好看剪影。“啊,甫帅,你醒了,你感觉好些了吗?”贴身副官张波见甫帅醒了,很高兴。他看了看甫帅的脸色,顺手给甫帅掖了掖被子。刘湘发现,一个身着白大褂,戴着口罩高鼻子蓝眼睛,身材很高的“洋”大夫,这时站在自己身边,俯下身来,向他笑了笑。“甫帅!我们现在是在武汉万国医院,这位是你的主治医生,美国人克拉克博士。”见刘湘完全醒了,张波作了介绍,还说:“甫帅你已经昏迷了四天四夜,从南京到武汉,住进万国医院,这一切,都是委员长亲自安排的。”不能免俗,副官说时,提到委员长,照样一个立正,胸部一挺。“没关系的,刘将军,你的身体会很快好起来的。” 洋医生克拉克博士俯下身来安慰刘湘,他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你觉得今天好些了吗?”说时,进来一个手上端着雪白瓷盘的年轻女护士,戴着口罩,她将药放在茶几上,调过头来,露出一对好看的眼睛,看着张波,用一口带着武汉地区的北平官话,细声细气地给张波交待这些药等一会儿给甫帅服下去,然后去了。脚步很轻,出门后轻轻给他们带上门。神情极度虚弱的刘湘,顿了顿,似乎明白了这一切,问:“他们呢?”张波知道甫帅是在问傅常等人。“他们住在楼下,医院专门给提供的几间平房里。”说时解释:“没有得到允许,他们是不能随便上楼来的。”“要得到什么人允许?”刘湘一惊。“克医生!”贴身副官指了指站在旁边的洋医生:“还有委员长侍从室派来的人,甫帅这里,能自由进出的只有我和卫官长曾伟澜两人。”一切都明白了,自己被严密监视起来了。刘湘不问了,将敏锐的目光调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洋医生。克拉克博士看来对他很友好,也很职业,微笑着,用一双水洗过似的蓝玻璃珠珠似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想竭力给他以抚慰。这个美国医生是个中年人,又高又瘦,身上穿的白大褂,就像被根竹杆挑起似的。“克医生!”刘湘竭力平静,他问:“你能不能据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得了啥子绝症?我还能活多久?我不怕死。我心中有了数,这样,也好有一个安排。”“密斯脱刘,甫帅,你不要想那么多。”洋医生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人类有许多未知数,包括医学上的。但是,人本身又可以创造许多奇迹,包括生命上的。而要创造奇迹,就得两方面合作!”说着指了指睡在病床上的刘湘,然后指了指自己。“甫帅!”洋医生竟也知道叫刘湘为“甫帅”,克拉克说:“让我们好好配合,努力创造生命的奇迹吧!好了,现在该是我尽医生职责的时候了。甫帅,你睡好。” 张波服侍刘湘躺好后,洋医生弯下腰,用挂在颈子上的听诊器细细听了刘湘的心脏什么的,听得很细。完了,克医生直起身来,指着护士放在茶几上的两片白色药片,特别给张波交待:“这是我们美国最新发明的盘呢西林,疗效很好。你一定要请甫帅按时服药。”洋医生交待完,言犹未了,又特别对张波嘱咐:“听说甫帅不吃牛奶,这不好!”说时皱了皱一副焦黄的眉毛:“只吃稀饭,这不行。饭是碳水化合物,营养不跟上不行。甫帅现在每天必须吃一斤牛奶,两个鸡蛋,你要想法让甫帅吃。”交待完后,洋医生去了,这是他作为主治医生早晨的例行公事。每天早中晚,克拉克医生都是要来查房的。一会,护士进来给甫帅量了体温,体温正常,随即也去了……琐琐碎碎的,司空见惯的住院生活开始了。万国医院是华中一带最好的一所教会医院,费用很高,条件最好,带有研究性质,一般人不敢问津。情况很快就知道了,就在他们走后不久,南京就被松井石根挥师攻陷,30万南京军民被日军惨无人道的杀害。日军在南京无恶不作,将一座六朝故都,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六朝故都中,最能代表荣华富贵,风流倜傥的是那条流淌了几千年的秦淮河。历朝历代,河上承载的是雕龙刻凤,穿梭来往的画舫。夜来的秦淮河更是洒金淌银,画舫上摇曳着红灯笼,灯笼下垂着的金色丝线,在晚风中飘荡。倘若天上有月,明月倒进水中,静影沉璧。俄而,画舫上传出风流名士高声吟出的香艳诗词,或是牙板轻敲,箫笛互答声中,美人欢歌。而沿河两岸,香车宝马来往不断。鳞次栉比,朱漆雕栏的茶楼酒肆上,明灯灿灿,笑声喧天。而现在,秦淮河上流淌的是血……更让病中的甫帅气愤不己的是,那位主动要求防守南京,赌咒发誓要与南京军民共存亡的唐生智,在日军兵临城下之时比哪个都跑得快!“这下,武汉和徐州就成了日本人进攻的重点!我们四川地位更加重要,四川的工作要加紧!”躺在病床上的甫帅,沉思着对他周围的傅常等人吁叹:“亡羊补牢,我虽在病中,也该做点事情!”为解决好沿海工厂及多家机构内迁四川的诸多问题,他要四川省建设厅厅长何北衡赶到武汉。在向何北衡详细询问了有关方面的若干问题后,作了诸多指示。何北衡回到成都后,立即成立了“迁川工厂用地评价委员会”,给沿海内迁四川的工厂等机构给予征地,用工,税收多方面的优惠。史载:“截至民国二十九年(1938)底,迁川民营工厂,共245家,物资达900余吨……”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安排。这就极大地减少了战时损失,为战时工业的运转创造了条件,发挥了作用。国民政府经济部副部长黄季陆专程来看望刘湘了。那是一个黄昏,刘湘打了针,刚睡着。门前,贴身副官张波得知黄部长的意思后,显得很为难。“好,那我就不打扰甫公了。”黄季陆压低声音,非常关切地询问了甫公的病情后,再三嘱咐张副官要尽心尽力保护好甫帅,照顾好甫帅。因为甫帅不仅是四川的,也是全国的,甫帅不仅对四川很重要,对全国也很重要。说完,留下一张名片要副官在甫帅醒后代转。而这时,睡觉向来警醒的甫帅醒了,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黄部长请留步!” 黄季陆已经走了,张副官赶上来,对他说:“甫帅醒了,甫帅请黄部长进去谈谈。”“甫帅,你躺好。” 黄季陆进屋看甫帅挣住身子要坐起来,吃惊不小,抢前两步,握着甫帅伸出来的手,请甫帅躺好。他发现,甫帅很瘦,脸色不好,手冰凉。坐在甫帅面前,黄季陆代表国民政府经济部对甫帅表示感谢,接着汇报了沿海诸多工厂、机构、机器物资人员内迁四川后得到妥善安置的情况,目前,这些工厂、机构都在最大可能地发挥作用等等。刘湘听后甚为欣慰,问知黄季陆最近不会离开武汉,他说:“我立刻让人通知胡叔潜出川,让他来武汉与你商谈这方面的事。还有哪些事要办,你尽管给他说。胡叔潜是省内专管这方面工作的总工程师……”甫帅关心得事无巨细。可是,说了一会话,已是气喘嘘嘘,虚汗长淌了。黄季陆不忍再谈下去,站起来依依不舍告辞。
接上期)“慢走!”躺在病床上的甫帅向黄季陆招了招手,努力地笑了笑。这时,一缕残阳透过窗户,洒在甫帅那张很瘦的有棱有角的脸上。黄季陆发现,甫帅虽然努力地表现出平静,还在笑,但甫帅的脸明显有些扭曲、有些变形。他知道,那是巨大的痛苦,带着死亡的威胁,正在向甫帅的生命发起冲击。黄季陆觉得他就要大哭起来,赶紧含泪快步离去。病情随着心情好转。第一次武汉会战,日军损兵折将,被打退了。内迁四川的工厂、科研机构等也都得来很好的处理、安置,而且,这些工厂都已开工,加速运转。四川给抗战前线提供的兵员,钱粮源源不断。这些,都让他感到高兴,一段时间后,病情大有好转。国共两党重要人物云集武汉,想见刘湘的人很多。刘湘在医院里,主动约见了中共要人董必武,还有乡人,社会名流张澜以及沈钧儒等,商谈的都是抗日大计。特别是,当他读了董必武转送给他的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著的《论持久战》后,不禁拍案叫好。他说:“我当初认识到了这一点,在南京最高国是会议上也提出了这一点,但是没有毛主席辩析得如此深刻、具体。这是中国抗日取胜的唯一法宝。”他请董必武代他向在延安的毛主席致意。 身体好些后,武汉地区的报纸,特别是《中央日报》,刘湘是每天必看,借以了解形势;虽然这张报好些时用语华而不实,比如,明明是败退,却要说成是“转进”。陈诚以下属的名义来万国医院参见上司了,他给刘湘带来了许多礼品。时年39岁的陈诚,是蒋介石的浙江老乡,委员长的手下红人,身兼数职,大权在握。陈诚个子不高,甚至可以说是稍矮,清瘦。头大脖子长,眼睛却亮,像个文官,却最是军容严整,神态严肃,一年四季哪怕再热的天气,都穿军服,而且连军服上的风纪扣都扣得巴巴式式的。陈诚被一些人称为战略家,在蒋介石手下堪称能干,生活上也还清廉,可刘湘对他很反感。他在刘湘面前正襟危坐,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大盖帽放在旁边的茶几上,佩在领章上的上将金星亮闪闪。睡在病床上的刘湘态度很冷,不时闭上眼睛,变相地逐客。而就在陈诚要走时,刘湘眼睛一睁,浓眉下敏锐的目光一闪。尽管在病中,刘湘那一双令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过目不忘的眼睛,仍然明亮,有神。刘湘不无讽剌地说:“陈长官,我听说你的武昌行营出了个《日日命令》,是吗?”“是。”“以后,你每天派人给我送一份《日日命令》来行吗?”“甫帅,你身体行吗?”陈诚想推脱。“看看你办的《日日命令》,倒是完全可以看下来的。”“那好吧。” 陈诚掂出了甫帅话中的讥刺,有些尴尬,见推不脱,就答应了下来。以后,武昌行营每天都派人一早将一份《日日命令》早早送到万国医院,交到刘湘手中。这天《日日命令》上的第一条,就是直接针对刘湘来的。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命令:“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兼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刘湘,所兼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一职,无庸再兼,遗缺由该集团军副总司令唐式遵升充。”“果然来了!”刘湘看完这条消息,随口一句,表情非常痛苦。他对陪坐在侧的傅常说:“我万万没有想到子晋真是这样的人,真是倒到那边去了!” 傅常理解甫帅的心情,赶紧相劝,可他哪里劝得了,只听“哦!”地一声,只见甫帅一坐一挺,头往后一仰,一口鲜血,像一股血红的孤线,在空中划过,洒得满天满地。再往后一倒。     “快快!”傅常赶紧扶住甫帅,轻轻放在沙发上。张波赶快去叫来洋医生克拉克时,甫帅已经昏了过去,人事不醒,病情再次加重了。克拉克当即采取措施,给甫帅输上了药液。然后一连几天如是:打针、输液,吃药。然而,甫帅这次却好像睡了过去,怎么都不醒。好像他对现实已经深恶痛绝,不想再醒来正视这一切,他要用昏迷来逃避。围在甫帅的亲信幕僚傅常、余中英、周从化以及贴身副官张波,卫士长曾伟澜等都知道,甫帅这次病得之所以如此深沉,实在是心病。是老蒋和陈诚在甫帅心中恨恨扎了一刀,扎得很深,他们杀人不见血!为此,他们非常着急、担心,但没有办法,只有再三去洋医生克拉克那里去询问病情,再三嘱咐洋医生对甫帅的诊治多用些心。甫帅终于醒了。主治医生克拉克也是百般努力,精心诊治,两天后,刘湘的病情稳定下来。虽然克拉克再三要甫帅说少谈国事,少想国事,安心休养治病,可是,甫帅哪里能做得到。邓汉祥闻讯,从成都赶到武汉来看甫帅了,刘湘同邓汉祥单独深谈了一次。邓汉祥首先向甫帅报告了四川在战时对国家方方面面的贡献。比如,1937年,国家改佣兵制为征兵制以来,四川省闻风而动,川省成立了军管区,分设20个师管区,大量征集壮丁,源源不断补充前线兵员,仅从1937年8月到12月,短短四个时间内,就为前线提供了兵员14万,为全国之最。准备以后逐年大幅度递增(事实上也是如此,在以后四年的时间里,四川为前线输送兵员130余万人)。然后,邓汉祥向甫帅汇报了四川在应征民工、纳粮、完税、发展生产等多方面工作。在万般困苦艰难的情况下,四川的老百姓加紧耕种、生产,支援前方。全国军队的军火枪械,穿的军衣等,主要是靠待遇菲薄的四川工人日以继夜、加班加点生产出来的……听到这些,病榻上的甫帅非常欣慰。他好像看到了川江上拉纤的拉纤们。急流汹涌中,高高山崖下,大江两边,走在河滩上,走在羊肠盘山道上的拉纤汉子们,一排排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他们的头低得差不多拄到地上,背在他们背上的一根根纤绳,紧紧地系着在江中逆水而上的大船,船上装的大都是战时物资。甫帅好像听到了从他们粗喉咙中吼出来的浪遏飞舟般的川江号子。看到了在险峻无比的秦岭金牛道上,为前线运输军粮、来往穿梭的川中扁担队……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的想往啊!神思悠悠中,甫帅好像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四川。看到了这段时间令他特别想念,昼思夜想的巴山蜀水。于是,这么多天来,甫帅瘦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和欣慰的神情。邓汉祥这时适时转移了话题。这位甫帅长期以来深为偎重的谋略家,谈到了甫帅险恶的处境,谈到了他和王陵基策划的甫帅的回归。“甫帅,现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邓汉祥说时将大指拇一比,大指拇的含意当然是很清楚的。“甫帅当初出川时,那么多人不同意,首先是张斯可就明确提出了他的担心,而且,这些不幸,果真成为现实。当时,甫帅是力排众议,坚决带病出川抗日。其一腔忠义爱国之心,坦坦荡荡,感天动地。与这样的人相比!”说着又比了一下大指拇:“其人格,可谓是天渊之别。甫帅这一义举,必将青史留名。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知甫帅后悔不后悔?” 邓汉祥说到这里,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刘湘。“我知道!”刘湘说:“我年前决定的抗日种种,在不少人看来,可谓是不管不顾。张再那番话,虽是他一个人说的,却代表了很多人。”说到这里,甫帅一笑,笑得很苦。“可是,我却一意孤行。走到今天,可谓咎由自取。可是,我不后悔。因为,这是抗日,这是为了救国救民。人固有一死!”说到这里,刘湘停顿了一下。听刘湘提到了死,邓汉祥心中不由一惊,只听刘湘继续说下去:“或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四川省政府代理主席邓汉祥知道甫帅小时读过私墪,而且书读得扎实。深受传统中国文化薰陶的甫帅,自觉地用中国传统的礼义道德要求自己,而且说话也要时引用经典文句。“我现今唯一的遗憾是身体不行,遗憾的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刘湘说到这里,心有所感,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步来。这段时间,他已经可以起床、踱步。刘湘一边踱步,一边深有所感地背诵起陆游那首著名的《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无忘家祭告乃翁。”陆游是南宋时期一位富有军旅情怀和强烈爱国主义思想的著名诗人,曾经在四川成都附近的崇州很做过一段时间的官,对四川很有感情。听到陆游这首《示儿》诗,甫帅病情的严重,以及甫帅的心境,邓汉祥是完全明白了。一股巨大的悲怆,从他心上升起。“不,甫帅,你不能死,事情还远远没有到那一步。”邓汉祥这就将此次来的目的和盘托出,他说,在成都,他已经同王陵基研究过了。“那个人”说时又比了比大指拇:“对甫帅一直没安好心。唯今最重要的是,甫帅赶快回川去!”“能回得去吗?”刘湘坐了下来,看着邓汉祥,苦笑笑,摇摇头:“我已经被他们严密监视了起来。”“回得去!” 邓汉祥告诉刘湘,为营救甫帅回川,他和王陵基已经作了精心研究,充分准备。就在他来武汉看望甫帅之时,王陵基也秘密出了川。王陵基带了两艘小战艇现秘密停靠在宜昌,没有人知道。他们这次来,就是要接甫帅回去。王陵基还专门带了几个武术极精,擅长轻功的镖师来,并给甫帅说了这几个镖师的名字。其中的武七,原是甫帅的镖师,武力最是了得。邓汉祥说,现在,情况他已了然于胸。请甫帅稳起,保密,他这前脚一走,两三天内,就会有武功超的镖师,很可能是武七,会在一个夜晚潜来万国医院接甫帅出去、回川。听邓汉祥如此说,刘湘淡淡一笑,看定邓汉祥,说:“你一介文人,能办这些武事?”“甫帅,你忘了,我可是受过中将衔的,也是军人出生!”刘湘这才记起,确实,邓汉祥也是军人出生。时年49岁的邓汉祥是贵州盘县人,早年参加过武昌起义,曾经在北京临时政府当过秘书长,被授过中将军衔,也曾经带兵打过仗。为人博学,足智多谋,历史上反蒋……可是,刘湘不肯。为此,邓汉祥在万国医院专门又住了一晚,竭力劝说、动员刘湘,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可是,无论邓汉祥怎样劝,刘湘就是不肯。他说:“我刘甫澄是堂堂正正出来抗日来的,就是要走,也要光明正大的走,不能这样偷偷摸摸地回四川去。这不是我刘甫澄的为人!”没有办法,第二天,邓汉祥只好走了。临走时,邓汉祥又留下一句话,请求甫帅这几个晚上单独住在里间小屋里。刘湘知道这是为什么,笑笑,也不置可否。刘湘坚持送了邓汉祥几步。而关于川内的事,从昨天到今天,他自然对邓汉祥是千叮咛万嘱咐的。邓汉祥走后,刘湘果然几个晚上,都是一个人睡在里间小屋里。他倒并不是希望有武功了得的镖师来救他走,而是怕出事。单独睡在里间小屋,若镖师来,他有话对镖师说,不然如果被贴身副官张波发现,反而平添枝节。这个晚上,万籁俱寂。刘湘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刚刚睡过去,却一下就醒了。他是军人出生,睡觉向来警觉。侧耳细听,楼下小院里竹梢风动,夜幕中隐隐传来万里长江的涛声。忽听屋顶上有轻微的沙沙声,像猫儿跑过。俄顷,窗棂上黑影一闪。“来了!”刘湘心中这样想时,翻身坐起。一个人影已经越窗而入,动作之轻,像是飘进来的一片树叶。“谁?”刘湘轻轻问了一声。“甫帅,是我。”来人声音很轻、很熟悉。“我是燕子武七,我来救你出去,邓(汉祥)秘书长,王(陵基)司令开了一艘汽艇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们在江边等我接甫帅出去!”这武七个子不大,却是身轻如燕,力大无穷,武功高深,尤其是轻功,穿墙越壁如履平地,因此在江湖上得了个“燕子武七”的名称。武七是个真正的侠士,为人正直,侠肝义胆,对功名很得很淡,早年很得刘湘赏识。尤其是那年在“二刘”决战前夕,幺爸刘文辉从成都派出高手到重庆刺杀他,全靠武七,才没有让幺爸阴谋没有得逞,武七是立了大功的。刘湘统一四川之后,正要封赏武七时,他却对刘湘提出要求,说是如今四川大局已定,武七别无他求,只要求甫帅放我出家,从此浪迹天涯。让我遍寻国内高手切磋武艺,只望日后成就天下第一高武林手,如此而己……刘湘知道武七的心性,满足了他的要求。以后听说武七在峨眉,青城很住过一段时间,遍找武林高手切磋武艺,将这两派的武艺学了过来,融会贯通,武艺精进,手段更为了得。刘湘问明了情况,先不表态,故意说:“高墙深院,又有委员长侍从室派来的人监视着我,戒备森严,我如同住在监狱。武七你背上病中的我,就不怕不仅越‘狱’不成,反而害了你吗?”“不怕!”“武七,你是出了家的人,却又为何卷入人世纠纷,冒天大的风险来救我出去?是念在老长官的份上吗?”“也不是!”武七慨然回答:“甫帅为国为民,抱病出川抗日,却受人陷害,如今既不能报国,又不能回家,这是何等不公,这是逆天理背人心的事!武七虽久在江湖,少在书房,但这点道理还是清楚的:好人应有好报!因此,武七一听邓秘书长他们说知此事,义愤填膺,自告奋勇来救甫帅出去。时间不早了,请甫帅走吧!”说着,窄心箭袖的武七将身子一背,跪在刘湘面前,请甫帅扑到他的背上去。刘湘听了武七这番话,十分感动,说:“武七,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能走!”并且将他不能走的理由,又说了一遍。武七知道甫帅的心性,见甫帅铁了心,不再勉强。掉过身来单腿跪在甫帅面前,抱拳作揖泣道:“甫帅既然意已决,武七只好遵命。临别,不知甫帅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邓秘书长,王司令?也不知甫帅对武七还有何教诲?”“请你转告他们,现在国难时期,国家民族命运系于一发之际。凡事要从大局着想、出发!‘上面’可以对不起我们,但我们绝对不可以对不起祖国、人民!让他们赶快回去,把四川的事办好,这最最要紧!”刘湘身体很虚,说着喘了喘气,看着长跪在自己面前的武七,很感动,满怀期望地说:“武七,你有一身好武艺,人品武德也都不错,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等有机会时,把你的武艺、武德传授下去,为我蜀中,更为中华武术的传承、高扬,多多出力。请起,去吧!”这时,远处已传来第一声鸡鸣。武七这就缓缓站起,抱拳作揖泣别道:“甫帅,倘若以后你有用得着我武七的时候,只要派个人,带话到峨眉山九老洞来,给我武七说一声,无论是多么的山高水远路长,情况多么险恶,我武七一定万死不辞!甫帅,请多保重!”说完,再纳头一拜,运起轻功,倏忽一闪,同来时一样,像片树叶,飘出窗棂,越过高墙,不见了踪影。不知不觉到了1937年岁末。自知生命快走到尽头的的刘湘,在岁末的这一天,主动约见了《法新社》驻武汉记者沙退尔。这是刘湘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约见记者,也是他最后一次约见记者。《法新社》,是世界上有影响的传媒机构,沙退尔是名记者。病榻前,《法新社》记者沙退尔,摊开拍纸薄,用他一双天蓝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躺在病榻上的,生命似乎正在加速消逝,身经百战,具有人生传奇色彩的大将军,“四川王”刘湘。刘湘采用的是答记者问。“我不想过多地耽误将军的时间。”沙退尔是个中国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边说边在拍纸薄上走笔沙沙:“我只想向总司令请教三个问题,好吗?”“请问。”“第一,据我所知,天府之国四川,历来就是帝王成就霸业之地。四川物殷民丰,加上山川险塞,进出艰难,因此,民国以来,四川的诸多军事集团都不外向而着力内争。为什么总司令经百般努力,终于取得了对四川的绝对控制权后,却在年前,举动与以往大相径庭。总司令几乎将川军全部调遣出川,而且连总司令本人也抱病出川,对国府入驻重庆,也竭尽欢迎?总司令如此种种,前后相比,判若两人。能不能请总司令讲讲,这个中的原因?”“原因很简单,为了抗日!”病榻上的刘湘说时一笑,他虽满脸病容,气息虚弱,但思路敏捷而又清晰。说话间,那一双永远炯炯有神的眼睛,尽情地传达着他内心激情和伤痛。“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中国人的感情。我是四川人民的儿子,是中国人民的儿子,而且是一个四川农民的儿子。我真诚地爱着四川,爱着我的祖国。“我不否认,在抗战之前,我是不允许外部势力进入四川的。我这里说的外部势力,指国内而言。”在拍纸薄上走笔沙沙的《法新社》记者沙退尔含笑会意地点了点头。“‘七七’事变之后,我们的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皮之不存,毛将焉在’、‘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样的古训,这样的道理大义,是深深浸透在我刘甫澄血液中的,指导我自觉的行动,我就是不这样都不行!”看沙退尔又是连连点头,刘湘继续说下去:“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不难明白我在‘七七’事变之后所做的一切了。我刘甫澄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而且是一个非常爱国的中国军人。我要在这里特别强调一下,爱国!爱国不爱国是完全不一样的。因此,在这样的时候,我宁肯舍弃一切,甚至生命。今天,我感到唯一遗憾的是,我的病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谢谢!谢谢刘司令长官,你回答得很好,你的回答让我很感动。现在,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是,据说,在国民党上层,在对日问题上存在着明显分歧。总而言之,蒋介石先生是主张抗日的。而以汪精卫先生为代表的一批国民党上层人士却认为,对中国最大的威胁不在日本,而是在苏俄支持下的中国共产党人。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刘湘略为沉吟。“不错,汪精卫先生是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汪先生不愧为政治家。事实摆在那里。国民党要抗日必然削弱自身的力量。这里我也不隐讳,仅是在淞沪大战中,我们的精锐部队就打掉了一半,而原先被包围在延安的共产党中央和他们的军队,人数不过三万,人平不过五颗子弹,情况真是万分危急。因为抗日,共产党被解了套,发展得非常迅速。我看过毛泽东写的《星星之火,为什么燎原》。毛泽东承认,是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给中共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但是,大道理要管小道理。我们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兄弟阋墙’,‘兄弟阋墙’这总不是一件好事。国民党、共产党,只不过信仰不同,但都是中国人,是兄弟。而打进我们的国门的日本人是强盗。是强盗,兄弟间就要团结起来打强盗!我们四川乡下有句老话叫:‘兄弟打架,就是打破头,也是镶得起的’。”“好。”法新社记者说:“我问刘长官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将军的身体。如果将军不出川,在川内好好调养,将军的病,即使退一万步说,不能根治,痊愈,至低限度也不会恶化。而今将军的身体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这是有目共睹的。将军出川以来,也没有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处处事与愿违。将军对于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有些后悔?”“后悔!后悔什么,后悔我不该出川?”刘湘又是浅浅一笑。“是。”“不,我不后悔!”刘湘坦然地说:“我不隐瞒,我承认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我刘甫澄出川,本身就是一个态度!如果我们这些中国军人,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在一边猫起,偷奸耍滑,打自己的小算盘,往后退,那还谈得上军人这个神圣的名称!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国家的独立、尊严,民族的生存,更不要说国家民族的昌盛了!我刘甫澄作为一个军人,哪怕现在就是死,也死得干净,死得其实,死得心安理得!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能上前线亲手杀敌。”想了想又说:“这里,我想顺便谈谈对抗日前途的展望和对我个人的评价!”“太好了!”法新社记者喜不自禁。“小日本尽管可以得逞于一时,但最后的胜利必然是我们的!原因我也不多说了。有天黑就有天亮,而天亮是必然的。我刘甫澄好比是一只报晓的雄鸡。天亮之前,雄鸡三唱,固然是好,但是没有雄鸡三唱,天照样要亮。这就是说,有没有我刘甫澄,抗日都必然胜利。我们四川,我的祖国只会越来越好。好,我的话说完了。”《法新社》记者沙退尔在采访薄上记完了最后一个字,请病榻上的刘湘看了,并签了字。第二天,刘湘这篇答记者问,在上海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发表后,立即为多家中外报刊转载,反响强烈。年底,四川省参事黄罔,专程从成都来武汉看望甫帅,带来了家乡人民对甫帅的关心。说是连日来,成、渝两地人民自发上街大规模游行,打起“请求刘司令长官回川养病!”等等大标语,同时又派了民意代表来武汉,强烈要求最高当局让甫帅回川养病云云。刘湘苦笑,指指楼下的岗亭,意思都在里面了。过后,黄罔从傅常口中得知,严密监视着甫帅的委员长侍从室派来的人,对就近的陈诚一日三报。而据可靠人士透露,陈诚是得到了蒋介石的尚方保剑的,“尚方保剑”就是老蒋定下的对甫帅的六字方针:“病医,生养,走杀!”转眼,新的一年到了。而随着新年的到来,刘湘的病情陡然加重。1月7日,甫帅突然精神振奋,他想家了。他伏在桌前,提笔展纸,给夫人刘周书写了一封信。“贤卿妆次:一病月余,痛苦难喻。除告侍从副官数次书函寄达外,顷头昏已减,试作函奉寄如下:一、余病景象,完全与上年同,所异者口中未吐血耳。现在仍然贫血,不能操劳,奈何!幸美国医生着手即认为胃失血,故能逐渐起色,或者危险时期已经过去矣。二、军国情势迫切之际,余思虑失捡,致旧疾突发,种种计划未能躬亲达到,不胜忿念。现在前方一切较重事务,虽仍常来电决定。但军事要点已失当断功能,斯亦无可如何耳。三、世哲、世英两儿明年读书,仍以考入较良中学为善。家中只延请徐老师、唐先生再为照料中文、英语、不必再聘多人可也。至三儿书名为刘蔚文(女儿家,不必有号),即盼照此必定为要。余久病思家念切,尤以三儿、幺妹久不见,殊愀然。但世乱不定,故迭次函阻来也。欲言至多,心神不及,只此后告,并询阖家平安。1月7日于汉口万国医院。甫澄手启。”信写完,甫帅让副官张波去到市区,交给民生轮船公司驻武汉办事处的一个姓万的襄理,张副官临走,再三嘱咐万襄理,一定要把甫帅这封信尽快带到成都,交到夫人手中。万襄理连连点头答应,非常慎重地接过信去,说是马上照办。甫帅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找民生公司办事。这以后,甫帅的身体似乎又有所好转,不时坚持下床,要副官张波陪他在小院里散散步,唱唱军歌,或者写写字。一天,他在挥毫之时,写下了“思亲泪落吴江冷,望帝魂归蜀道难。”张波看出了甫帅思乡而不得回的悲凉。1938年1月13日上午,甫帅同冯玉祥将军谈了两个多小时的话,甚融洽。甫帅在谈到他的抗日战略构想及作为抗战大后方四川的建设等等问题时,显得很兴奋,完全不象个病人。下午,卫官长曾伟澜上来报告,说是军政部长何应钦将军前来探望。甫帅让何应钦上来,又谈,谈了一个多小时。不意当天晚上,甫帅突然大吐血,从此陷入深度昏迷,病况一天比一天加重。史载,据当时在场的甫帅亲信张波等人,事后回忆,这个时候,主治医生克拉克博士表现得有些束手无策,没有采取任何有效措施。延至17日,主治医生才说要输血,而此时,甫帅的血管已经萎缩得来输不进去血了。1月20日黎明时分,甫帅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天亮时分溘然而逝,年仅48岁。这时,他从南京到武汉万国医院,刚好50天。跟随甫帅多年的贴身副官张波,在清点甫帅衣物时,发现甫帅留有两副亲笔。一是甫帅录自后人对蜀相诸葛亮最后时期高度概括的名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一是甫帅留给出川川军的遗嘱:“余此次奉命出师抗日,志在躬赴前敌,为民族争生存,为四川争光荣,以尽军人之天职。不意宿病复发,未竞所愿。今后惟希我全国军民,在中央政府暨最高领袖蒋委员长领导之下,继续抗战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泽,一本此志,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最后之胜利,以求达我中华民族独立自由之目的。此嘱。”见物思人。在场的傅常、余中英、周从化、张波、曾伟澜等人无不哭倒在地。张波收拾甫帅遗体时,发现甫帅去世得很平静、很安详,但似乎又心有委屈,心有不甘,很不放心。一副威严的浓眉紧蹙着;一双素常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是睁着的。张波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将甫帅紧蹙着的双眉抹来展平,睁着的眼睛抹来合上。“甫帅啊,你就放心去吧!”“甫帅啊,你怎么就这样去了呢?我们怎么向你的夫人,向你尚年幼的儿女,向全川七千万父老乡亲交待啊!”多年来跟随甫帅南征北战,忠心耿耿的傅常、余中英、周从化、张波、曾伟澜等人见状又悲,跪在甫帅遗体前大恸失声。这天,似乎老天也感到悲痛,感到不平。本来好好的天,倏忽间天低云暗,白日转为黑夜,飞沙走石,大雨倾盆,电闪雷鸣。而且,这种怪天气,一直持续到午后。这种奇怪的天气,据当地人讲,是武汉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刘湘死后,自他出川以来,对他表现得很冷漠、很防备,处处置他于死地的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中枢,却突然表现得备极伤痛,对刘湘备极哀荣。1938年1月22日,国民政府明令褒恤刘湘,将刘湘原来的二级陆军上将衔,追赠为陆军一级上将。国民政府令:“川康绥靖主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才猷练达,器度恢宏。早岁绾领军符,维护地方,勋勤凤著。嗣膺兼圻主任,整军施政,悉洽机宜。尤于国家统一大计,竭诚匡助,卓识渊博,至深嘉赖。近以奉命抗战,统率师旅,亲赴前方,筹策辛劳,宿疾遽增,遽闻溘逝,震悼良深。刘湘着追赠陆军一级上将,发给治丧费一万元,派内政部长何健前往代表致祭。并交行政院转行从优议恤,生平事迹存备宣付国史,用示国家笃念功勋之至焉。”2月8日,蒋(介石)委员长特电国民党中央常委,以“川故主席刘湘兼绾军符,历膺疆寄,翊赞中枢,忠贞自矢。去岁领袖抗日,不幸赍志遽殁,勋在党国,宜有特典以昭矜式。拟请由常会决议,转函国府,予以国葬。”2月12日,经中常会第六十七次会议通过。刘湘灵柩归去时,蒋介石又特派军政部长何应钦代表他到场,向刘湘的灵柩致哀送行,并送上亲笔撰写的挽联。在大量的悼词、挽联中,张澜祭刘湘一文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与刘湘交往20年,情谊甚笃,刘湘在川时对张澜也极为尊重,每有大事,总是要向张澜请教。张澜在这篇祭文中,对其生平大节,多有涉及,情真意挚,出自肺腑。文中有这样入木三分的句子:“川政循轨,建设救国,三年于兹。中间所历,环境多碍,不免谗讥。拥护中央,统一抗日,矢志不移。冀察失陷,沪战复起,江浙濒危。一朝受命,督师东来,胆寒岛夷。出师未捷,大星遽殒,江汉流悲。三军痛哭,举国哀悼,柱折天亏。忆昔赴宁(南京),国家大事,待公询咨。救亡必战,时论推许李、白、刘齐(指李宗仁、白崇禧、刘湘等主张抗战甚力)。胡天不吊,丧我元戎,突于此时。国难严急,复兴根据,威谓川宜。今公之死,国固损失……”刘湘灵柩运回成都,是1938年春寒料峭的二月的一个早晨。这天,天空中飘着霏霏细雨。成都人民备极哀痛,在所有的大街小巷中,人民自觉自愿地沿街比户摆香帛、点红烛上供果,家家户户檐下悬掛三角纸旗,上印刘湘遗像。皇城的三个城门洞内,为国求贤的石牌坊和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披素戴白花。所有做生意的都关了门,连那些乞丐等等往日有碍观瞻的物事,也全都自觉自愿消声叵迹。成都在等待着甫帅灵柩归来。上午九时,阵阵摧人心扉的哀乐声从东大街牛市口方向传来。一时,万人空巷,只见军乐队作前导,刘湘的灵柩缓缓而来。一辆被折去了板壁的大汽车中央,载着一口漆黑锃亮的大棺材,棺材一头大一头小,头枕东南方向,当中复盖着一面国旗。车后,是一列缓缓送行的方队,方队又分几个层次。走在最前面的是川康绥署主任邓锡侯。稍后,是中央驻成都行营主任贺国光和邓汉祥、王陵基、王缵绪、钟体乾、严啸虎等一干川中军政要员,其中还有专门从雅安赶来的刘文辉。他们全都头戴白孝,臂戴雪白的绢花,面容悲戚。再后就是甫帅的遗孀刘周书和孩子们。刘周书因悲痛欲绝,几近昏倒,幸有女眷在旁搀扶,相劝,才能勉强拖着步子走。灵车之前,作前导的汽车上,一领“故上将刘湘之灵”的白布黄字横幅,支在素车的高杆上,其情其状,让人格外伤悲。哀乐声声中,长长的灵柩行列缓缓而来,又缓缓而去。甫帅的灵柩先是运到督院街省府内设灵、公祭。翌日上午,转往少城公园,由川康绥靖公署主任邓锡侯主持召开成都各界追悼甫帅大会。会上,由治丧委员会主事、省府代主席邓汉祥宣读悼文,中央驻成都行营主任贺国光作了言词沉痛的发言。所有省市党政要员,地方绅耆、名流,如尹昌衡、张澜、刘豫波、卢子鹤、川大校长张真如,华大校长张凌高等都来了。另外,还有“群力社”、“救亡周刊”等四十多个民众团体、各机关公务员,大中学师生共三万多人参加。祭悼台正中,悬挂着一幅刘湘的半身戎装象。遗象上的刘湘,侧着身子。这样,在面光的一方,他的浓眉,他的亮眼,他的隆准……光线将他素常的风彩,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在背光的一方,他那紧蹙的眉头,他那抿紧的嘴唇,则稍显模糊,甚至有点悲惨。遗象之下,在悬挂着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颁发的白缎黄额“永念忠勋”的祭幛下,左右依次摆放着中央和地方要人,各民众团体送上的挽联、祭幛、花圈。十时正,主持者宣布全市祭悼。立刻,全市喇叭鸣放,所有的寺院、教堂钟鼓齐鸣。所有的大街小巷,停止交通,行者止步,静默志哀。就在追悼会按照原先的计划进行,将要完结时,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插曲。刘周书坚决要求上台宣读她的祭夫文。成都行营主任贺国光是知道刘周书脾气的,他坚持要先看刘周书的祭夫文。贺国光看后连连皱眉,吩咐下人告诉刘湘遗孀,声称大会时间有限,不宜宣读。原来刘周书的祭夫文上,有这样一说:“吾夫向来体健而量宽,以常情衡测,宜有以长寿而永世。虽有贫血宿疾,究非必死之症,寿只四十有八,亦非应死之年,胡为乎遽殒其生……”了得,这样的祭文怎能在会上宣读。贺国光当即让会议转入下一议程。有四十个民众团体送上公共提案,要求在毗邻古柏森森的武侯祠侧的南郊公园,为甫帅建墓园、塑铜像,举行国葬。同时,为纪念川军艰难出川抗日,在川军最先出城的成都东门外万年场,请铸塑一尊川军将士无名英雄纪念碑。这两个提案得到与会者一致赞成通过,并上报中央,很快得到批准。刘湘的灵柩在武侯祠侧的南郊公园国葬。在青松翠柏的簇拥中,刘湘灵柩对面的那一扇硕大的孔雀开屏般的石壁屏风上,镌刻着许多要人提词楹联,其中两篇最有代表性。一是蒋介石的,谓:“板荡识坚贞心力竟时期尽瘁;鼓声思将帅封疆危日见才难。” 一是四川老乡,时为第三厅厅长,率领一大帮文化人参加抗战的著名文化人郭沫若的,谓:“治蜀是丰皋以后一人,功高德懋细靜不蠲,更觉良工独苦;征倭出夔门而东千里,志决身歼,大星忽坠,长使英雄泪满襟。”如果刘湘地下有知,看到这一切,不知该作何感想呢!而最动人的是,刘湘生前,他并不太注意的警卫营营长高平藩,还有刘湘生前的贴身少校副官张波都不愿再为官,他们自觉自愿地为刘湘看陵守墓,直至数年后前后病逝。曾经跟随刘湘多年的张斯可、刘亚修、乔毅夫自刘湘去世以后,也是心灰意冷,纷纷辞官回乡。直到解放后,他们才出任了人民政府的参事类职。川军将士无名英雄纪念碑由绥署、省府出资,专门聘请著名雕塑大师刘开渠担钢铸塑。刘开渠大师不负厚望,经过三年努力,数易其稿,最后精心铸塑了一尊硕大的青铜川军将士无名英雄像,摆放在万年场。这尊塑像将当年出川川军的形象,内在气质展示得惟妙惟肖,让人一看,如身临其境,很是悲壮。至于刘湘之死,四川坊间有两个版本,并由说书艺人长时间地在城乡数不清的茶馆里宣讲,演绎,竟至不胫而走,传诸久远。两个版本都说刘湘是被蒋介石害死的,但细节又有不同。一个说是,刘湘在入住武汉万国医院,身体渐渐好起来后决心回川。因为走不脱,他接受手下谋士们的建议,不惜用重金买通他的主治医生,美国人克拉克;克拉克给他注射了一种睡过去三天后才醒的安眠药。手下这就大肆张扬甫帅“去”了,并即时报告陈诚,要求将甫帅的灵柩尽快运回川内安葬。殊不知陈诚早就得悉了这一切,将计就计,前来悼唁极表哀痛之时,痛下毒手,让人给装甫帅的棺材打上了若干根长钉子,封死;并尽可能拖延灵柩运走时间,结果把甫帅闷死在了棺材里。另一个版本是,陈诚出重金买通了克拉克,这个洋大夫在给甫帅注射长效安眠药时,采取偷梁换柱的方式,给甫帅注射的不是安眠药而是毒药,让甫帅直接致死。但笔者从大量有史可查,可据的资料来看,这两个版本都不确实,带有相当的想像成份。蒋介石不让刘湘回川是真,然而刘湘之死,还是属于因病医治无效而死。刘湘死后,他的精神在川中直接影响了一代人,尤其是他的一纸遗嘱。当时,无论是在前方还是后方,川军每天升旗时,官兵都要同声诵读甫帅的 “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事实证明,几十万出川川军以后果然是效法了甫帅精神,前赴后继,英勇奋斗,抗战到底。 第九章  成都被炸,和一个非同凡响的少校副官命运]第三章       淞沪会战中,草鞋兵一鸣惊人 同一个秋夜。这个时候,在有“东方巴黎”之称的国际大都市上海,应该是最好的时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车辆往来如梭,有钱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繁华异常。然而,今夜的上海滩上却是黑灯瞎火,寂如坟场。这里,中日双方正在进行淞沪会战。在异国的土地上进行侵略战争的日军害怕夜战,夜晚一到,他们就挂起了免战牌。因而,白天激烈的枪炮声,喊杀声,这会儿都听不到了。但是,夜幕中到处都潜伏着危机。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淒涼的星星。朦胧的天光映照下,随处可见散碎的瓦砾,打坏的楼房,炮筒依然昂立却是炸得东倒西歪,千疮百孔的坦克,地上横陈的尸体。就连街道两边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也未能幸免于难,它们的粗枝大叶,大都被白天的枪弹削去了一层,烧焦烧黑的枝干还散发着呛人的浓烟,向夜空伸去的枝枝桠桠,像是伤者伸出的断肢残臂在呻吟,哭泣……没有灯光,没有人迹,没有市声。在夜幕中游动的,只有那些啃噬尸体的野狗。这些家伙很警惕,蹲在哪个旮旯,暗夜中闪动着它们绿灯泡似的小眼睛。一有风吹草动,这些游魂似的家伙,唰地一下,箭一般倏然而逝,平添了战争的恐怖气氛。这就是中日双方目前已经陈兵百万,激烈撕杀,非要争个你输我羸的战场。这场会战从八月初开始,于今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在这里。本来,“七七”事变后,中国抗战之初,日本朝野在对待中国的策略上,分歧严重,形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对中国适可而止,不赞成一战到底。理由是,中国幅员广大,人口众多,一旦被打来粘起,日本拖不动也耗不起,他们主张适可而止,这派被称为文官派,也是鸽派。而以东条英机、土肥原,松井石根等为代表的陆军少壮派,则主张对中国大举进攻,一战到底,彻底灭亡中国,这派被称为鹰派。因为日本的朝野之争,因而,侵华日军在拿下平、津一线后,在华北方面一时举棋不定。这时,借日本水兵在上海闹事,蒋介石在上海对日军大张挞伐,着意将日军的进攻重心引向上海。而这时日本朝野中,鹰派占了上风。于是,双方都向上海大举增兵,意决雌雄了。蒋介石之所以如此,基于他这样的战略考虑:一是上海是西方列强的利益所在,日本进攻上海必然触犯西方列强在华利益。这样,西方列强不会坐视。二是上海一线水网密布,日军的机械化部队不像在华北那样威风八面,在这一带施展不开。三,更主要的是,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占了东三省后,蒋介石料定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于是,他费时经年,倾全国之力,在上海和南京之间修建了一条东方的“马其诺防线”,现在,这条防线已经初步完成。“马奇诺防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鉴于历史上与德国屡战屡败这样一个严峻现实,倾力打造的一座史无前例的,工程浩大的永久性国防配套工程,于1936年完成。全长400公里,纵深六至八公里,里面有要塞式城堡数十座,地上地下有永久性发射工事5600余座,并配有四通八达的隐蔽式交通战壕。其中配备多种大炮1000多门,炮口固定地指向东北方向的德国,数百辆坦克和装甲车隐蔽在各要塞里,随时准备机动出击,10万法军可在24小时内全部进入阵地。真正是固若金汤,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虽然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还是被德国打败,但不能怪这条马奇诺防线修得不好,而要怪法军统帅部无能。中国在修建这条东方的马其诺防线时,考虑到,鉴于沪、宁公路全长仅百余公里,日军快速部队只要一天就可直薄南京。又根据这一线三角地带的特征,因而因势造形。它西起苏州,过福山、无锡至江阴。其间构筑了两座坚固的永久性国防工事,分设前进阵地和后方阵地,巧妙地利用三角地带的城镇、山丘、河流、湖泊和众多港口,组成了可以互为支援,可进可退的强大火力网。按道理,如此一来,日军哪怕就是攻占了上海,要想攻占南京,在这条中国的马其诺防线面前,也是啃不动或是很难啃的,就是勉强啃下来,也是劳师费力,既费时日,还得啃掉满口牙齿,伤痕累累。这项浩大的国防工程,于1934年秘密动工。当年就投入了四个正规师,三个工兵团及若干宪兵,此外还动员兵工10余万人参加修建,前后共耗资数亿元,终于在1937年春初步完成。建成后的这条中国马其诺防线,由西至东,全长110公里,里面各式各样的地堡,机枪、大炮阵地完备;此外,有要塞式工事,地下掩蔽部、弹药库,防空工事等等若干。为了承受五百至一千磅炸弹的轰击,工事所需的钢筋水泥等等一应材料,都是国防部花高价从国外买进的优质品。这项国防工程可容20万野战军进入,进入后,不需要任何补充,可作半年以上的有效防御。完工后,南京军政大学曾出面邀请德、意军事顾问,会同中央军校、陆军大学、工兵学院等有关方面专家学者前往巡视,一致说好。认为工程布局合理,工事坚固,敌人若从上海方向进攻南京,定然是有来无回。此外,国防部还按照蒋介石指示,加强了首都南京的国防工程建设。南京四周的军事要点,如雨花台、鸡鸣寺、清凉山、北极阁等处都修建了稳固的防御工事和四通八达的战壕。因此种种,蒋介石将计就计,将侵华日军的进攻重心朝这个方向引。淞沪会战的引起及具体进程是这样的:8月9日,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和士兵斋藤要藏驱车闯入虹桥军用机场挑衅,被中国士兵当场击毙。驻沪日军以此为借口,要挟中国政府撤退上海保安部队,撤除所有防御工事。日本的无理要求被中国方面断然拒绝,而且,日本方面发现中国有大打之势,于是,日本军方立即动员驻上海4000余人的海军陆战队及舰艇登陆人员和 “日侨义勇团”共万余人紧急备战。11日,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将军指挥孙元良的88师、宋希溓的87师在上海杨树浦及虹口以北布防,中国空军主力也开始由华北向上海方向集结。13日,日海军陆战队先发制人,首先由虹口向天通庵车站至横浜路段向中国军队开枪挑衅,再以一部向宝山路、八字桥、天通庵路进攻,都被88师击退。13日,蒋介石下令,将张治中部改编为第九集团军,14日拂晓,张治中指挥部队对日军发起反击,起初形势一片大好。日军上海陆战队被包围,但因为准备不足,重炮等等各方面都不够,未能将敌全歼,两军处于相峙阶段。这时,中国方面组成了以冯玉祥将军为司令长官,顾祝同为副长官的第三战区司令部,蒋介石并派陈诚到上海视察。之后,决计增兵。而后蒋介石亲自到上海指挥战事。他将36师、98师投入攻击,同时将进攻重点指向汇山码头,企图由中央突破,将日军截成两段。可惜,攻击为时过早,也没有调度好,当36师一部迫近汇山码头时,后续部队98师还未到来,攻击为之顿挫,机会失去了,往后由主动变为被动。日军统帅部这时也组建了上海派遣军司令部,松井石根上将为司令官,并从日本国内增派了第3、11师团到上海参战。这样,仗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杨森的20军和另一支川军,只有26师一个师的43军赶到上海时,中国军队已增至6个集团军共70余万人,蒋介石自兼第三战区司令长官。自此,淞沪会战全面展开。一开始,双方就打得难解难分,而且惨烈,对此,前期中国军队名义上的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有个形象的比喻:“上海战事就像一架绞肉机,无论填进去多少军队,都填不够。”杨森的20军和郭汝栋的43军,是从贵州火速赶来参战的。43军,其实就只有26师一个师,两个旅,不到一万人,军长郭汝栋,师长刘雨卿。郭汝栋不过是挂个名。杨森的20军和刘雨卿的26师,这两支部队是年前奉命由四川去到贵州都匀、独山一带围堵中央红军,之后一直驻防黔南。“七七事变”后,杨森、刘雨卿同刘湘一样,积极请缨抗战获准,于是,这两支部队立刻日夜兼程赶赴上海作战。这是两支最先出川作战的川军。杨森的20军,尤其是刘雨卿的26师不到一万人的部队,其装备在川军中是最差的,也是最穷的。然而,就是这样的部队,去参加淞沪会战时长途行军,翻山越岭,每天走了100多里。晚上宿营时,好些战士还连夜挑灯打草鞋,赶着第二天行军穿。有记者去采访,官兵们豪迈地说:“这是去打国仗!我们吃苦受累,哪怕就是牺牲生命,也是心甘情愿。如果还是去打内战,老子们早就不干了!”从贵州到上海,原计划无论如何要走59天,结果他们日夜兼程,只用了24天,创造了行军奇迹。之后,这两支部队都受到军委嘉奖。两支部队进入阵地后,在他们的左右,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是两支中央军的精锐,这就是孙元良的88师和宋希濂的87师,这是两支王牌部队,在会战中打得日军嗷嗷的。这两支王牌部队装备很好,官兵头戴德式钢盔,脚穿皮鞋,一色德式精良武器,训练有素。这样一来,就越发将这两支脚穿草鞋,身背大刀斗笠,着黄土布单薄军服,手持川造劣质步枪的川军比较映衬得来简直像是一群讨口子。然而,就是这样的军队,两仗打下来,竟打出了威风,打得让敌我双方都对川军刮目相看。杨森的20军就不说了,就连26师,也成了淞沪会战中,中国军队打得最好的五个师之一,再次受到军委嘉奖。26师最初在师长刘雨卿带领下,进入上海,奉命到战斗最激烈的大场镇接防时,防守此处的税警总团,已经节节败退,处于崩溃前夕,主阵地全部暴露在日军面前。不要小看这个税警总团,别以为它是一个团,其实它的编制配备比一个正规师都强。全团官兵足有一万多人。武器装备也是中国军队中最好的。它原是“财神爷”,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宋子文的私人部队,是宋子文一手一脚武装起来的。宋子文,是蒋夫人宋美龄的兄弟,是“国舅”,可以想见这支部队装备之好。在一般人看来,让川军26师去顶替税警总团,简直就是在开玩笑,简直就是拿川军的命不当一回事。接手阵地的当夜,刘雨卿在前线召集全师连以上的军官开会。在会上,他重申:“我们是四川军人,也是中国军人。我们是背负着家乡父老的期望来打日本的,现在是我们军人救亡图存,报效祖国的时候了!我就不信日本人战无不胜。在山西,八路军115师已经给我们作了榜样,他们同样装备不好,可是取得了平型关大捷。大家说,有没有战胜日本人的信心?”军官们纷纷表态,慷慨激昂:“我们是人,日本人也是人。未必他们的脑壳,子弹就打不进,笑话!啥子事要试才晓得,我们川军就是要同日本人试一试,较量较量!”“日本人怕打夜仗,我们就专摸这些龟儿的夜螺蛳!”……战前的这个动员会,刘雨卿完全达到了目的。军官们在纷纷表示敢战必胜的决心的同时,还给师长提出了好些作战的好建议。好的作战建议,刘师长当即采纳,并布置了各部作战任务,要军官们回去准备,强调各部都要开个会,让全体官兵意识到自己的光荣使命,抱定“有敌无我,有我无敌”的英勇牺牲精神去和日寇作殊死战。当夜,全师广大官兵纷纷留下遗嘱,以视死如归的姿态向日军进行反击。老子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事实证明,焕发出敢打必胜的这支部队,其战斗的提升相当惊人!打败税警总团的日军,根本就没有把对面这些草鞋兵放在眼里。骄兵必败,哀兵必胜。当夜,26师奇迹般地将税警总团丢失的阵地悉数拿回。第二天一早,恼羞成怒的日军拼命向26师进行反击。照例是三板爷:先是飞机炸、后是大炮轰,最后一群群蚂蜂似的日军,躲在坦克后冲锋。26师没有大炮还击,连轻重机枪也少得可怜。官兵只能靠勇敢、机智,还有牺牲,以命相搏地去同日军拼。日军的坦克冲上来时,好些川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铁壳怪物。见它攻城拔寨,横冲直撞,摧枯拉朽,无坚不摧,一时,好些官兵都愣了。这东西咋怪头怪脑的?样子像草鞋虫,肚子上又在冒火?好些官兵都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办,这就被那些黑铁怪物喷吐的火舌扫倒了一批又一批。终于有人醒悟过来了。终于有草鞋兵想出了以命相搏的办法。川军擅长使用手榴弹,又不怕死,他们在身上缠满手榴弹,见坦克轧轧轧地压过来,冲上来时。这就有人从战壕里,或是从打垮了的楼房里冲出来,巧妙地利用地形地物躲开射击,跳上坦克,将坦克车的盖子一揭,将拉了弦的结束手榴弹往里一灌,再狠命将盖子一按;或是干脆朝坦克车下面一钻。随即,只听轰、轰巨响,天崩地裂,血肉横飞。好些川军官兵就这样在炸毀坦克的同时,与敌人同归于尽。而失去了坦克掩护的日军,同大批涌上,视死如归的草鞋兵搅在了一起。近战肉搏,是川军的拿手好戏。这样一来,26师打退了日军的一次次进攻,他们用血肉,用牺牲,始终坚守着阵地。草鞋兵们深有体会地说:“日本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就晓得躲在‘铁乌龟’后面,就晓得用飞机炸,大炮轰。如果不是这些,日本人根本不是我们川军的对手!”……草鞋兵就有这样的志气、胆气、豪气。就是这样,26师的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与日军鏖战了七昼夜,阵地仍在手中,损失却相当惨重。七昼夜下来,全师4个团长中就有两个阵亡,11个营长伤亡。两个旅长的指挥部被炸,两个旅长都身负重伤,指挥部里其他人,包括上去抢救两个身负重伤旅长的警卫员全部牺牲。到26师接到命令要被替换下来时,刘师长一检点,部队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了。26师就是这样成为了淞沪战场上中国军队战绩最好的五个师之一,在受到中央军委明令嘉奖的同时,得到三万元大洋奖赏。杨森的20军,进入阵地后,为了预防日机空袭,阵地上白天不能冒烟,全军官兵吃饭,只能一早一晚,每天只能吃两餐,生活虽艰苦,部队士气仍然旺盛。陈家行是关键区域,当杨森接手时,情况也是相当严重,好多阵地已经丢失。薛岳显得有些不讲理,命令杨森无论如何把陈家行拿回来!薛岳,字伯陵,广东乐昌人,原名薛仰岳,因崇敬岳飞,后来干脆将名字直截了当地改为薛岳。他是蒋介石身边不可多得的真正能打的战将。红军长征时,他带10万国民党中央军一直跟在红军后面追。蒋介石把红军视为洪水猛兽,一心尽快剿灭之。蒋介石能在身边战将如林中,单单挑中薛岳,可见其人的份量。薛岳率兵追到贵州时,同杨森打过交道,因此,两人之间并不陌生。淞沪会战开始后,时任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的他,奉令驰赴上海指挥作战。其时,杨森归他指挥。杨森接受了任务,立刻布置。134师师长杨汉忠是他的侄儿,杨森打起仗来六亲不认,他要杨汉忠担任部队尖刀。全军发起冲锋是在午夜。日军火力很猛。在烛天的火光中,进攻的川军一排排倒下去,像是被锋利的镰刀割倒在地的一茬茬稻谷。而20军两万余名官兵前赴后继,人死得像垒草垛子似的。天亮前,全军终于拿下了全部阵地,胜利了。可是胜利是用命换来的。靠前指挥的134师师长,杨森的侄儿杨汉忠身负重伤,是用担架从前线抬下来的。该师突前的802团官兵,在团长林相侯、营长先纠华、彭泽生、魏巨川身先士卒的带领感召下,在日军发起凶猛的反击时,死战不退。援军到时,全团官兵几乎全部壮烈牺牲。804团也是这样,不仅守住了阵地,而且重创日军。打下来,全团营长中,只剩彭焕文一人,连长非伤即死,排长只剩下四人,士兵只剩120余人!团长向文彬因战功突出,在一天之内,由中校而上校,而少将,这样的升迁,在淞沪战场上绝无仅有,也是民国以来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