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历六帝宠不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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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34)

  萧皇后慌忙问身边的一个老者:“这是什么……人?”

  “哦,这是昆仑奴①,”老者睁大了眼睛,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听说是大海盗从海上贩来的,他们一个个虽然肤色黝黑,确是体壮如牛,踏实肯干,一到长安就被豪门贵族瓜分殆尽……今日一见,果然稀奇!”

  “哦。”萧皇后低低地应这,见他脸上的焦急和悲愤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不禁心下恻然:“他既然踏实肯干,反抗主人,一定是因为人忍不可忍吧?”一时冲动,便举足走到了举鞭打人的奸商面前,朗声说道:“这位老板,请你手下留情。”

  那奸商恨恨地朝萧皇后转过头来,萧皇后赫然发现他醉眼歪斜。

  次奸商不知从哪里受了闲气,见谁都想发火。在抽打奴隶撒气时又被人打断,火气不禁有大了几分。但见萧皇后容色妍丽,又穿着官家的肤色,不得不收敛几分:“这位小姐,我鞭打我自己的奴仆,你管什么闲事?”

  萧皇后双目微瞑,脸上笼上了一层严霜,淡然中带着严厉:“虽然他是你的奴仆,但他也是人啊。”

  “哈!”奸商夸张地大笑了一声,轻蔑地踢了昆仑奴一脚:“这等怪物,也算人?”

  萧皇后冷笑了一生,目光忽然如一篇寒雾一样罩向奸商:“他除了皮肤黑,说的话和我们不同之外,和我们有什么两样?你可知突厥未定之时,我汉人被掳的百姓也被突厥贵族当作牲口,不仅肆意鞭打,主人不高兴的时候甚至会惨遭疱割。若照你所说,突厥贵族对我汉族百姓的虐待,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奸商哑口无言。萧皇后的话勾起了围观之人的义愤,他们开始七嘴八舌谴责那奸商——其实他们也不是真为那昆仑奴义愤,主要是被萧皇后煽动起了民族情绪罢了。李世民早就隐在一旁观看,听萧皇后如此说,不禁暗暗点头。

  奸商见众怒难犯,只好让那昆仑奴站起来,带着他垂头丧气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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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看着他们的背影,沉思者喃喃地说:“看来朕日后要颁布一项法令,禁止虐待奴仆了。”忽然觉得让这奸商就这么归去,实在太便宜了他了,忽然起了少年义气,侧头吩咐随从:“你跟着他们过去,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把那奸商打一顿,叫他也尝尝被人凌辱鞭打的滋味!”

  他这样做,固然是出于义愤,但也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什么都不作,那样就等于输给萧皇后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坚决不愿意输给她。

  那随从蹑手蹑脚地跟这奸商去了。李世民准备继续私访,看了萧皇后一眼,却迟迟迈不动步子。

  他心里清楚现在不可上前和萧皇后相见,那样一定会露了行迹。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从她身边离开。正在踌躇中,忽然心猛地一跳,震得全身都紧张了起来,慌忙抬脚就走。

  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心情令自己如此窘迫,也不知它为何会忽然来袭。只知道它诡异莫测,却滚热醉人,就像一掬热酒一样。

  李世民回宫之后便径直朝杨妃的宫中走去。杨妃衣着风流,容貌娇艳,见到他如迎风垂柳般盈盈下拜。要是平时,李世民对她这副形象肯定是越看越爱看。可是不知如何,今天竟觉得她的形貌有不尽人意之处,简而言之,就是少了点什么。

  是不是嫌她不像萧皇后?发现自己竟有了这般想法的时候,李世民顿时吓了一跳,一股红意猛然翻上脸来,就像酒气上涌一般。

  他暗骂自己怎么如此无聊,竟然对萧皇后有所向往。又见杨妃不解地盯着自己,慌忙装作无意地看向别处,随便找了个话题来说,没想到一张嘴便是:“你母萧皇后……”

  李世民呆在哪里,一时间尴尬莫名。但话已出口,就只有继续往下圆:“萧皇后虽然不是你的亲身母亲,但从礼法上说她比你的亲生母亲还要重要。你的生母又早已仙逝,要不要把萧皇后迎进宫中奉养,你也好有个伴儿……”这些话李世民也是随口说出,之后才醒悟过来,想要掩口不说,但已来不及。不由得在心底对自己悻悻地怒骂:你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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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妃见李世民忽然有此提议,不由得秀眉微簇。

  当然,她还是认为李世民这是怜她孤苦,想让她日子过得好一点,但在内心深处,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不为别的,就因为自己这个嫡母太美貌了,也太显得年轻了。

  她知道李世民在女人上面是不拘小节的,公开纳李建成的妃子就是例证。

  虽然萧皇后又算是他的表婶,又算是他的岳母,但毕竟是她娘家的人,和李建成的妻子比起来,还是远了一层。

  虽然她也觉得这太过无稽——其实一点都不无稽,但就是忍不住地害怕,不为别的,就为萧皇后的美貌。

  她是美得像妖孽一般的,说不定也有妖孽的魔力。恐怕不管是青春少年,还是古稀老者,都逃不过她的魅力,何况自己这正值壮年的风流之君乎?

  杨妃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跪倒在地,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说:“陛下,臣妾得您宠爱,在宫里一点都不孤单。臣妾亡国孤女,在宫里更要谨守本分,长孙娘娘的母亲都在娘家,我怎能把自己的家人先弄金宫里呢?”

  李世民本也不想坚持,见她如此正好顺水推舟,含混而过。可是几日之后的马球比赛,还是忍不住请萧皇后进宫观看。

  比赛那天风清气爽,仕女云集。萧皇后一贯守拙,今天也穿了不太鲜艳的衣服,戴了几个并不出挑的首饰,谨慎地混在贵族妇女之间。

  饶是如此,李世民还是一眼就把她从人堆里挑了出来。

  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他眼里,她就是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却把身边的这些女人比得全像枯枝败叶。

  今天在宫里见到她时,李世民这才发现,她虽然进宫的次数甚多,自己之前因为国事繁忙,竟一次都没有遇到她,现在想来,竟微有遗憾。

  马球又称“击鞠”、“击球”等,是游戏者骑在马背上用长柄球槌拍击木球的运动,相传发源于古代波斯,后来传入中土,在唐代尤为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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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传在李世民与突厥颉利可汗订立渭水便桥之盟的时候,就与颉利可汗打了一场马球。

  虽然此赛即是游戏也是暗战,但也可以看出李世民对马球是多么的喜爱。

  每次马球比赛他都会下场搏杀,今日更是精神抖擞,身着短袍,骑于马上,更显英姿飒爽。

  成功的男人都最喜欢作秀。因为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表演,也是巩固他的权威的重要方式、况且马球比赛中人人骑于马上,以长勺追球,颇为积分沙场之上,群雄逐鹿的味道。

  李世民乃战将出生,自然酷爱沙场。

  天下安定之后暂时无仗可打,只有在马球场上释放自己的热情,展示自己的雄姿——今天似乎更倾向于展示雄姿,至于动机是什么,他则倾向于视而不见。

  比赛转眼便开始了,几十骑直朝一个小球奔去,伸杆相击,一时间马蹄翻飞,长杆挥舞。蔚为壮观

  女人虽然不喜打斗,但看到富有活力的场景还是会激动的。萧皇后也是如此。她见场上争抢激烈,已是兴奋得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

  马上的骑手一个个穿窄袖短袍,足蹬黑靴,头戴襆巾,个个说不出的谨慎和干练。

  然而在这群精神的小伙子里面,大唐天子最引人瞩目。

  他引人瞩目并不是因为他那特别的服饰,而是他高超的球技和控马的技术。

  他那匹身材高大的马在他的驾驭下竟灵巧至极,几乎是贴着其他马匹掠过,从各骑的缝隙里钻过去,飞快地抢到球,之后就把球牢牢地控制到自己杆上,之后自然取得了胜利。

  萧皇后在突厥之时曾经见识过突厥勇士的马技,而李世民今日之表现,比起突厥最出色的骑手也毫不逊色。萧皇后不禁由衷地为他喝彩,但为了守拙,只能在心里喝彩。

  也许是心有所感,李世民无意中转过头来,忽然发现萧皇后正在盯着自己,满脸兴奋的笑意,不由得心中一热,不知不觉就把一缕热辣的目光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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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皇后感到眼上一阵灼烫,脸上竟泛起了一层红意,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姿态不胜娇羞。

  李世民见她如此,更是茫然,一瞬间经有些呆滞,心里掠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她难道也倾慕我吗?

  殊不知萧皇后发现自己如此反应之后心里也骇异。

  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一定“有碍观瞻”。她把自己这个反应理解为是自己脸皮太薄,无法坦然地与人对视。但她已经活了接近五十岁,脸皮再薄也该练老了。

  这场马球比赛极为精彩,所有的骑手都竭尽全力,即使是败者也了无遗憾。

  可是全场最风光的李世民竟是神情恍惚,就像还有什么未竞之事一样。

  是的,他还有未竞之事,但是和球场无关。

  他仅凭一个笑意就“武断”地认定萧皇后也倾慕他,心里竟似有无数个小爪子乱抓乱挠,心痒难熬。以前他虽然也对萧皇后动过心,但都被理智压了下去,因此感觉也是懵懂。

  可是今日见萧皇后对他也“有意”,一直压抑着的爱欲竟无法控制地蠢动了起来,惹得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把萧皇后弄进宫来。

  不过幸好他还有些理智,知道即使现在风气开化,要纳完全可以作为自己长辈的萧皇后也是非同小可之事,因此决不可贸然行事。

  但是正因为现在风气开化,他不放心把她丢在宫外,害怕她再被其他的好色之徒骗去——她虽然年岁已高,但长得仍如鲜花嫩柳,谁还管她到底多大?

  思前想后,觉得还是用先前曾对杨妃提过的,以让她对萧皇后尽孝为名,先把她接进宫来,再作区处。

  萧皇后回去之后也细细研究了李世民的目光。

  当时她太过慌乱,未及细想,但心定之后很快就品出他目光中的异样之味。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李世民的垂青,一时间只是骇笑,但很快便千愁万绪齐上心头:

  她一生的荒唐事已经够多,没想到最终还要晚节不保。而且如果和一个圣明只君扯上关系,日后遭到的唾骂会被嫁给昏庸之君多的多。因为世人绝不愿圣明之君蒙上污点,但这件事又确实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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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一为明君减污的方法,就是把污水全泼到她身上。

  但之后想到李世民处处圣明,断不会作此无聊之事。说不定只是自己多心罢了。

  她就据此来安慰自己,心里渐渐地安定下来。

  没想到没过几日,竟有旨意叫她搬到宫中,不禁惊呆在那里。

  但听旨意中说是杨妃要对她“尽孝”,才要把她接进宫里,不关李世民什么事儿,心又往下放了放。倒不是她多相信旨意中的话,只是它表示了李世民知道她是他的长辈。

  只要他还知道她是他的长辈,即使他不是个圣明之君,也不会作出如此荒唐之事。

  搬迁那日宫里来了很多宫女太监,顷刻便把萧皇后的东西收拾干净,侍候萧皇后上了车。

  来到宫门之前时萧皇后忽然感到一阵紧张的气氛,掀起帘子一看,果见守门的卫士一脸紧张,那阵势,就像宫里出了什么事一样。

  领路的太监前去通报,竟和守门的卫士窃窃私语起来。

  此时的萧皇后极为敏感,贸然地把太监叫回来询问。

  太监讪讪地回来,情不情愿地告诉萧皇后,说今日玳姬娘娘忽然中邪,宫中乱成了一团,还好有惊无险。

  萧皇后眼前顿时浮现出玳姬那日微带怒色的样子,心里顿时被压上了一块石头。

  虽然玳姬和她毫无瓜葛,给她的印象也不好,但是忽然中邪了,也是挺令人挂心的。

  不说别的,就说那妖邪要是在她身体里住得厌了,跑了出来,改附到别人身上,就不得了了——当然,她只是表面上这么觉得。

  其实她是觉得玳姬的“中邪”有种诡秘的隐情,那隐情就像一个狐狸形的妖孽,竖着尖尖的耳朵,眯着绿光闪烁的眼睛,伏在宫殿的某处,阴森地朝她窃笑……萧皇后忽然浑身发毛,不由自主地扯了扯挂在肩上的帛衣。

  车入宫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朝宫里看。

  宫里现在阳光明媚,萧皇后却恍惚觉得里面处处都是阴霾——紫色的阴霾。和玳姬那天穿的衣服是同一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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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妃见她的时候神情怪异。虽然她接力表现得亲热和开心,萧皇后还能看出她神情中隐含的尴尬和忧虑。

  萧皇后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到一片荆棘里,在那里挂着,上不来,也下不去。看样子让她进宫并不是杨妃尽孝那么简单了。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还有什么理由把她接进宫里呢?

  直到现在,她还不愿怀疑是李世民觊觎她的美色,把她弄进宫来的。

  不仅仅是相信李世民的人品。她也不敢相信年近五十的自己还能迷倒青年明君。

  虽然不愿怀疑,但总有一丝恐惧,像石缝里的细流一样,慢慢地往心尖涌,转眼就让心头湿重一片。

  李世民听说萧皇后已被接进宫来,心情无比矛盾。

  之前他不把萧皇后接进宫来就不得安心,听说她进宫之后却又大感荒唐,惭愧和后悔一并袭来。

  但人已接进来了,又不好再将她撵出去——真要撵恐怕又舍不得。

  就当是为了帮助杨妃尽孝才把她接进来的罢。自己不去见她便是。但没想到即使不去见她,她仅仅是身在宫中就让他心情异样。

  李世民在心底连呼荒唐,为了纠正自己的“异常心态”,径直往长孙皇后宫中而去。

  长孙皇后是他的肱骨之臣,长孙无忌的妹妹,是个难得的贤妻良臣。

  以铜为镜可以整衣冠,以史为镜可以明得失,以人为镜可以正谬误。长孙皇后对他来说就是一面明亮的镜子。

  她不仅能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还能辅佐他处理国家大事,进言几乎从无错漏。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非常懂得进谏之道,能如春雨润物一样让李世民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意见,不像朝廷里那些贤臣——以魏征居首,动不动就把他顶撞得恼怒万状。

  因此,长孙皇后即使貌不出众,也在她的心中永远占据第一的位置。

  其实夫妻之间的感情,历来有两块。一块是喜爱,一块是信赖和同盟。

  李世民对长孙皇后的感情,大部分都在信赖和同盟上。这种感情虽然不够甜蜜和热烈,确实最稳固的,也是最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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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到长孙皇后这里虽然是寻求“匡正”,但也没打算把自己的荒唐心思说与她知。

  其实,就像一个有理智的人看到自己镜中的清影就可以冷静下来一样,他只要看到长孙皇后,心里就会变得愉悦而清明。

  长孙皇后和以前一样带着温和的笑容迎了出来。富态端庄的脸上娥眉淡扫,只敷了一层薄薄的脂粉。那双并不妖媚的眼睛里流出的是纯净如水的目光。

  整个宫中,只有她是用看“丈夫”的目光看他。其他的女人全是用看君王的目光看他,一个个诚惶诚恐。虽然彰显了他皇帝的威严,但同时也在强调他真的是“寡人”。

  长孙皇后与李世民面对面坐着,品茗细谈。一壶将尽,一个宫女送上新煎的茶来。她看起来年近三十,虽然仍是青春年华,眉间却凝有老态,脸上更似含有愁容。

  李世民心有所感,不禁皱起了眉头。长孙皇后见他果然注意到这个宫女,不动声色地微笑道:“陛下是觉得此女容颜苍老么?”

  “那倒不是。”李世民沉吟着说道:“看她愁容满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平之事?”随即叫住那宫女,问她因何事哀愁。宫女跪在第上,脸色涨红,只是蠕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深宫女子,哪有什么不平之事?”长孙皇后故意笑了笑,接着声音低沉下去:“只是深宫寂寞,无以排解罢了。”

  李世民眉头一颤,低头问那宫女:“你是何时进宫的啊?”

  宫女终于敢开口,声音却仍然是怯怯的:“奴婢自隋末入宫,自今已有十余年了。”

  一听她是隋末入宫的,李世民不禁哑然。胜利者会接受失败者的一切财产,当然也包括宫女。

  杨广行宫无数,广置美女散于各地。之后天下大乱,

  这些美女全被各处“义军”瓜分了,唐朝也接收了不少。说起来,她们也是杨广暴政的受害者。李唐以讨伐昏君,拯救黎民为旗号,却在平定天下之后把她们给忘了,这不得不说是各极大的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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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暗叫惭愧,转头问长孙皇后:“与她情况相同者约有多少?”

  长孙皇后叹道:“她只是隋末入宫,年龄还不算大,还有很多更早进宫的,已经三十余岁,还在宫内耗着。粗略算来,宫里年二十五以上者,总有数千人。”

  李世民长声叹道:“像朕与皇后,再加上各处嫔妃,最多不过十数人而已,何需这些人伺候?”即刻令长孙皇后查阅图册,将宫内年纪大些的宫女尽皆放出,或回家,或配人,让她们自寻出路。

  长孙皇后欣然领旨。

  这宫女其实是她事先安排好的,以此劝谏。她见劝谏如此顺利,李世民又满脸惭愧之意,不禁在心里喜滋滋地感叹:她的夫君真是位千古明君,一个小过就如此痛悔。

  殊不知李世民之悔另有隐情。他是觉得既然连隋朝的旧宫女都应该放出,他既然还想占有隋朝已经年近五十的遗后,不仅是荒唐之极,而且是无耻之至,惶惶然只觉有桶滚水在心中奔腾洗涮,不由得把那荒唐的念头暂时打消。

  萧皇后本因为李世民对她不怀好意,刚进宫的那几天心里一直不得安稳。

  没想到提心吊胆地等了数日之后不见他有丝毫相扰,甚至都没有来见她,稍稍放心。

  后来听说李世民又将数千宫女放出,又是大为感动,心想如此明君一定不会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

  彻底放心之后大加笑叹,甚至暗责自己干吗如此多心:人家如此正直,又是青春年少,怎么会对你这个老太婆心生觊觎,你在胡乱想什么呢?

  萧皇后小时也曾广读史书,对历史上那些明君都是心向往之(这只是中性的崇敬,可发于男也可发与于女,暂不和情爱有关),见李世民所为,于历史上的明君不差毫厘,甚至还有超越,不由得对他好感大增,他的形象在她心里也善良了许多,简直像涂上了一层金粉。

  杨妃自萧皇后进宫便经常来看她,今日则是邀她一起泛舟湖上。

  萧皇后见唐宫之湖修葺得并不豪华,但样式新颖,独具匠心,池中莲花得也甚为肥壮,不由得太感快慰——越是这样的景物越是和她的脾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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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金山银海地修葺起来,她说不定又要在心里偷算要花费多少钱粮。

  杨妃命几名强壮的宫女划船,自己和萧皇后则坐在船沿,深手请拨湖水和浮于其上的莲叶和莲花。

  湖水碧绿,莲叶鲜嫩,莲花粉嫩,池中美得非常娇嫩。萧皇后身体微侧,将手指浅浅地伸进水中,随着小船的浮动将水面划出道道涟漪。

  。杨妃见她的脸若莲瓣,一泓雪脯在阳光下似乎发要出光来,一弯玉臂更是白皙胜雪,浅浅地伸进水中,划开那一波碧水,竟与那藏于莲叶中的莲藕没有分别。

  不由得暗暗在心中感叹,天下竟有如此异人,还是自己的母辈呢,竟远远比自己风流婉转。

  她正盯着萧皇后出神,萧皇后忽然脸露惊骇之色,急速转身朝身后瞧去,手也猛得从水中抽回,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杨妃吃了一惊,慌忙朝她看得方向看去,竟看见一篇紫衣飘荡。

  天哪,玳姬正站在湖心凉亭栏杆外的岩石上,作势欲跳。

  “快划到那边去!”竟是萧皇后果断地下令。宫女们换忙把船往湖心凉亭划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片紫衣划过,玳姬“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溅起老大一片水花。

  杨妃从没见过这等事,慌乱之下竟要宫女把船往回划,一起去岸上救人。

  还是萧皇后沉声喝止了她,一面命不划船的宫女全部扯开嗓门大生呼救——此湖不甚大,几个人一起喊,岸上应该听得见,又命划船的宫女赶紧把船划向玳姬,把浆伸给她,好让她攀住不致下沉。

  按理说,即使是意图自杀之人落水,落水之后被冷水一激,也会本能地想要求生,见到任何东西都会伸手揪住。

  没想到玳姬竟像是铁了心求死,见到船桨竟不抓,只是直挺挺地等这往下沉。

  殊不知人落水后越是扑腾越容易喝进污水,肚子一喝饱了,身体就会重得沉下去。

  像玳姬这样直挺挺躺在水中的,反会生出浮力,不容易沉下去。正好为别人救她赢得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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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便有几个通水性的太监下水将玳姬捞起,暂且放在萧皇后她们的船上。

  萧皇后亲自给玳姬按摩肚腹,见她腹中无水之后又把她的头放与自己膝上,亲自看视。

  杨妃一声不吭地待在她身边,眼中已有了一片浅浅的泪光。

  她真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惭愧。既是大隋公主,又是大唐皇妃,还自诩胸有沟壑,在有人落水之时竟是手足无措。相反萧皇后不仅遇事冷静,作的决定也无不正确,的确够资格……当她的妈妈。

  刚才在萧皇后沉声喝止她时,她不仅没感到丝毫抵触,反而对萧皇后产生了一丝依赖。现在见她看视玳姬的姿态广有母性,不由得感动得眼睛都湿了。

  萧皇后轻轻把玳姬脸上的乱发撩开,赫然发现她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竟似非常痛苦——而且不像是因落水而起。

  萧皇后大感惊诧,也大感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逼得李世民的宠妃跳水自杀,死里逃生之后还如此痛苦?

  上岸后众人便将玳姬送到就近的宫苑安置,呼传太医,并差人禀报长孙皇后。

  须臾之间太医便到,长孙皇后随即也到。

  萧皇后知道宫妃若有人自杀,即使和皇后无关,也会让皇后落上不尽的恶名,忍不住想看长孙皇后会作何区处。

  没想到长孙皇后一不怒,二不惊,只是低低撇着那公认是旺夫之相的微显倒八字的美貌,长吁短叹。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些。

  最奇怪的,莫过于她的神情似乎在说,她不是玳姬的最终管理人。

  不久之后李世民也到了。放下国事赶来,可见他对玳姬有多么重视。

  他刚一进门便见萧皇后立在杨妃的身边,心顿时大跳了一下,眼下的肌肉也微有抽动。

  因为已经对李世民完全放心,今日的萧皇后看向里市民的目光里以没有丝毫戒备。

  这一神情竟让李世民不由自主想笑着迎上去。

  而且她今天和杨妃站在一起,竟显得比杨妃还要美艳,让他不得不心有异动。

  然而今天可不是什么茶话会。李世民这种怪异的感觉顷刻就从心头消失了——他极宠的玳姬还在床上躺着呢。

  他见她脸色蜡黄,似乎已被冰冷的湖水吸尽了热力,心头不禁更生怜惜,仿若无人地走上前去,扶住玳姬的肩头轻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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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对妃子如此之好,不由得让萧皇后大为感动。

  可是不知怎么的,玳姬任李世民轻摇缓唤,就是不应声。

  萧皇后清楚地记得她被捞出水时还有意识,绝不会昏迷到这种程度。

  正在大家惊疑不定的时候,玳姬忽然瞪圆了眼睛。萧皇后一直盯这她的脸,不由得被她吓了一大跳——简直像鬼怪方志里僵尸睁眼一样。

  玳姬睁开眼之后竟有怒容,直直地盯着李世民看了一会儿,忽然张口嘶哑地笑了起来,声音又粗又破,宛如枭鸣:“哈哈哈哈!圣明君主,赶尽杀绝,圣明君主,赶尽杀绝!”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紧张得怕人。

  李世民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放脱了玳姬,猛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铁青了。

  玳姬摔回床上,不仅反复地念着“圣明君主,赶尽杀绝”这两句话之外,还夹杂着几句“玄武门”,

  萧皇后见她模样颇像中邪,但说得又不像是普通的胡话,大惊大疑之间举目四顾,发现身边宫中均是一副被刀架在脖子上的申请,连长孙皇后也不例外。

  大家都惊慌地看着李世民,像是在等他裁决什么,搞得萧皇后也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嘴唇。

  “哼,”李世民的脸色渐渐平复,要紧牙关冷笑了一声,冷冷地说:“玳姬怕是已经疯癫了。”把目光转向长孙皇后,眼中似有不可说的内容:“令太医院全力医治,爱后你多派几个人到她宫里,对她严加看管!”说罢转身就走,没有再朝玳姬看一眼。

  萧皇后怔怔地看着他离去,心中疑惑大起:看众人脸色,玳姬身上分明带着一个极大的隐秘,而众人虽然紧张却表情坦荡,似乎这已是公开的秘密……而李世民前后态度转变如此明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疑心大起,萧皇后还没有愚蠢到去打听这件事的隐秘。

  她可使下定决心要守拙的。

  倒是杨妃似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引她入自己的内室,请她坐下,却扭扭捏捏地怎么都说不出。

  萧皇后知道她内心在挣扎,便无声地等着,心也不知不觉地悬了起来——她已经感觉到,杨妃是要对她说那件让众人紧张至极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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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妃脸涨得通红,手指上在桌子上一遍遍地划着,憋了半天终于开口,却说起了玳姬中邪之事:“您一定不知道,就在您进宫的那一天,玳姬中过一次邪,她说她……看见了死去的张妃……”

  说到这里忽然打住,面露惊惧之色。脸涨得更红了,深深地低下头来。

  萧皇后一惊,怀疑之心更甚。

  但她为人极知趣,佯作无事,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给杨妃留了个大大的台阶。

  杨妃看着萧皇后的背影,忍不住低低地叹气。

  她刚才要提起的张夫人,和玳姬、李世民、玄武门事变都有着大大的联系。因为她和尹夫人几乎是玄武门事变的导火索。

  后来被李世民以“秽污宫腋”之名偷偷除掉,却未必没有冤枉。

  老实说,玄武门那件事,对杨妃来说不疼不痒。

  只是李世民宠爱玳姬,也给她带来很多麻烦,才让她如此苦恼。她一直想找个亲近的人谈谈,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今日和萧皇后忽然有了亲近之意,便一时心血来潮想与她说起。

  但既然是要请人排忧解难,自然得告诉她事实真相。

  恰恰玄武门的真相不像史官们记录的那样光华灿烂。她若把实情告诉萧皇后,等于偷议李世民之非,要被人知道,非同小可。因此硬是把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当然,如果萧皇后是她亲母,她一定会坦然告知。即使再亲近也好,亲母于嫡母,还是分得清清楚楚。

  然而她不说并不代表萧皇后就知不得一点半点。

  玳姬落水之后宫里的人开始悄悄议论玄武门之变,虽然议论的仍是史官美化过的内容,至少要萧皇后对玄武门之变知道个大概。

  原来李世民也是杀了亲兄弟之后蹬上皇位的。萧皇后对此还颇为惊骇。但想到若他的兄弟为禽兽之属,斩了他们也无可厚非。

  乍一看去,的确是这样,隐太子李建成失德,李渊心属李世民,意欲改立储君。李建成极其贼党李元吉得知后不仅对此事百般阻挠,还想尽办法暗害李世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48)

  如李元吉曾经故意赠李世民一匹性格暴烈的马,像让他从马背上上掉下来摔死,幸亏李世民马术精良,才免于伤亡。

  又说李建成和李元吉买通宫人,对李世民百般构陷。

  多亏李世民处世清白,高祖李渊又明察秋毫,才免于蒙冤。

  又说李世民不愿因立储之事而导致兄弟反目,李渊多次属意立他,他都不辞不受,而且不管李建成和李元吉如何害他,他待他们都一如往常,毫无芥蒂。

  至于杨妃口中说的玄武门之变,更是像演义传说一样。

  据说玄武门的前因乃是李建成和李元吉二人与张、尹二妃私通,被李世民看见,李世民念及兄弟情谊,不愿上报高祖,却取下自己的腰带系与门上。意在警告李建成和李元吉,他们所作之事他已知晓,日后不许再作。

  没想到李建成和李元吉与张、尹二妃看到玉带之后心内惊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料定李世民必会以次大做文章。

  他们彻夜定计,竟让张、尹二妃到高祖那里哭诉,说李世民昨日进宫时见她们二人非礼。她们二人奋力反抗,并要扯了李世民去高祖那里理论。

  因李世民是男子,力大,她们没有揪住他人,只把他玉带扯下,并以此为证,来高祖这里告诉。

  高祖因素知李世民之贤,不愿轻信,先差李纲去问李世民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世民没有将昨日之事坦白告知,只是写了四句诗,暗藏“家丑难言”四个字,托李纲送与高祖。

  高祖看后,虽然疑惑,但心里已有所知觉。又亏高祖身边也有贤德宫人,力为李世民辩冤,李世民才免于蒙冤。李建成和李元吉见谋害不成,又生一计。

  他们在为平阳公主送葬之后,在途中的普救禅院设下宴席,假装要与李世民和好,骗李世民前来赴宴,暗将毒酒敬上。

  李世民没有将酒一口喝下,喝了半杯便放下了。

  之后听头上乳燕鸣叫甚急,抬头相望,没想到乳燕遗粪而下,玷污了李世民的衣服与酒杯。

  李世民起身更衣,忽觉胸腹疼痛,自知中毒。赶紧赶回府中。多亏他只喝了半杯酒,药力不够,最终未死,但也呕血数升。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49)

  李世民转危为安后见兄弟之间已经水火不容,便自请前往洛阳。

  李建成和李元吉又恐他出京之后掌握兵马,再倒戈以击将他们二人杀却,竟密谋兵变,准备将李世民擒而杀之。

  李世民事先得到消息,先在玄武门布下埋伏,乘李建成和李元吉进宫之时将二人杀死。

  李世民亲挽强弓射杀李建成,又追李元吉于树林,不甚掉下马来,险被李元吉扼杀。多亏尉迟敬德及时前来将李元吉诛杀。

  高祖听说李建成和李元吉被杀,虽然痛哭,但也知李建成与李元吉二人罪有应得。

  一年之后高祖退位,传位于李世民。

  至于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家眷下场如何,不知是因此事无关紧要,还是众人的确不知,都选择了略去不表。

  乍一听来,李建成和李元吉二贼真是令人切齿痛恨,死有余辜。

  李世民不仅对太子之位坚持不受,在二贼苦苦相逼,险些丧命之时还是顾及兄弟情谊,甚至不惜出京远走而缓和兄弟关系,其贤德孝悌,堪比圣人。

  最后在被逼到绝路,忍无可忍之时才奋起反击,不仅是情有可原,甚至大快人心。他的即位也是众望所归,光明正大。

  然而这种说法虽然冠冕堂皇,但也只能欺骗市井小民罢了。萧皇后久经宫廷历练,稍一推敲,就发现这种说法漏洞百出。

  首先,忠厚孝悌不等于愚蠢。李世民只要智力正常,绝不会在李建成和李元吉对他下了这么多杀招之后还对他们毫无防备。

  当然,心甘情愿给他们杀的情况除外。但从他最后还是将二人诛杀的结果来看,这种可能可以排除。

  从李世民善用兵法,巧计破敌的种种轶闻来看,他显然不傻。

  而且,皇家父子不像平常人家的父子,相互之间隔膜得厉害。皇帝仅凭捕风捉影之事都可以杀害皇子,更何况是“人证物证”俱在之事?怎么可能有闲心差人去细细问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50)

  而且妃嫔遭辱对于帝王的来说是不可容忍的侮辱,就算李渊跟李世民再怎么亲密无间,恐怕也无法冷静到先差人去问问。

  而且李世民见李渊遣使前来,应该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前面已经说过,他并不傻,还不把事情和盘托出,为自己辩驳,还好整以暇地写个藏头诗,给父皇出难题?

  更奇怪的是,李渊见如此紧要关头李世民还呈上这种怪东西,竟然没有大发雷霆还有空细细地研究。

  得出藏头诗的含义之后竟然就罢了,也不问李建成和李元吉一声。

  更为离谱的事,皇帝最恨的就是儿子们互相残杀。这和他喜不喜欢那个儿子没有关系。

  因为儿子们互相残杀就是为了争夺皇位,敢为了皇位杀兄弟,肯定也能为了皇位杀老子。

  李世民被鸩呕血,李渊不可能不知道。

  李世民中毒的前因又如此明显,稍一追查便能得知是李建成和李元吉对李世民下毒。

  一是私通嫔妃,二是谋杀手足,他知晓了李建成和李元吉这两项大罪后竟然毫无反应,如果不是痴傻,简直不可思议。

  李渊是李唐政权的初始奠基人,他绝不会是傻子。

  而且,李世民既然被鸩,呕血数升,怎么会在时隔不久的玄武门事变里亲自上阵,甚至亲挽强弓,射杀其兄?

  其他至于像李建成和李元吉怎么会用赠送烈马来谋害李世民之类的疑点,和这些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玄武门事变的传闻显然是被人粉饰过了。而且被粉饰得十分厉害。

  过分的粉饰只能证明真相可能不堪甚至完全相反。

  萧皇后黯然地垂下眼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关于玄武门事变的真相如何,她是不回去探究的。

  她也不需要去探究。

  她所需要的,只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感到非常的失望沮丧,心里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湿冷沉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51)

  几日之后,忽听一在京的隋室旧人染病而亡。萧皇后年纪已经不小,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心情大受影响,竟怕自己哪天也会忽然死去。

  正因为有了这种想法,她忽然想起看看南阳公主。

  以前她和南阳公主总觉得有隔膜,一直下不了决心去见她。但她现在觉得,如果不乘自己还健康,赶紧去见她,说不定就见不到了。

  若是这样,即使她死了,也是莫大的遗憾。

  南阳公主此时已深入佛道,一脸佛门才有的善良和漠然。

  她已经不再拘束于在尘世时的身份,只是自称“贫尼”,对萧皇后也只称“施主”。

  见她时的态度也很正常,既没有鄙夷和轻蔑之态,也没有特意作出亲热的样子——要知道这种神情极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她能用这种平常的态度对她,证明南阳公主已经完全原谅她以往犯的“罪”,或者说是已经完全包容了。

  萧皇后感到很欣慰,一种苍凉的温暖,像旷野上的炊烟一样,冉冉地往上涌,觉得南阳公主那消瘦蜡黄的脸也圆润可爱如夏夜的圆月——是的,南阳公主的气色很不好。

  虽然出家人伙食贫乏,脸带菜色极为平常,但南阳公主无疑憔悴得太过了些。萧皇后怕主持虐待她,悄悄地问她,南阳公主却微笑着说她在斋戒,以赎今生的罪,好让来生过得好一点。

  萧皇后惊讶地问她她有何罪,南阳公主微笑着双目合十,闭起眼睛说,世上的人没有没有无罪的,人生在世,若想修得一个美好的来世,就要不停地赎罪、赎罪……

  一阵熏风透过窗户吹进来,轻轻撩动着萧皇后的额发。萧皇后有些恍然了。

  她几经离乱,已是没有精力赎罪了。

  来世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所谓为了来世赎罪,是活着很有余暇的人作的事情,可是!

  萧皇后心里忽然涌起一滩淤血,如沸腾般翻涌着。大家都知道的罪,可以光明正大地赎,但大家不知道的罪呢?是不是也可以偷偷地赎?还是上天也会像被蒙蔽的俗人一样,视而不见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52)

  清晨。萧皇后轻手轻脚地在花园里穿行,就像晨雾中的一缕缓风。

  她不是那种不服老的人,却和其他怕老的女人一样,珍惜自己的容貌。

  唯一不同的是,她在保养上心态也是平和的。世人皆会老,这是不可逆转的规律。

  但她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衰老尽量延缓一些。年轻的时候她总喜欢用珍珠牛奶这样的大补之物老保养自己的皮肤,后来却趋向于自然。

  其实,大自然的精华是最补的,但不是人人都可以摄取的。不过她相信自己拥有摄取自然精华的能力。

  她发现,每天清晨,在晨露中穿过,其实是很滋养皮肤的。

  若能在太阳尚未来及升起时把花树上的露水吸到腹中,则是由内而外的滋养。不过这种方式似乎仅限于她而已。对其他人如何,就不得而知。

  也许是今天的晨雾太寒,萧皇后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凉意,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不合时宜的,她想起杨妃之前跟她说的怪话来。她说玳姬中邪的那天,口口声声地说看到了死去的张妃。鬼魂之属是最不可相信的,她也知道。

  多年之前的窦建德府上的闹鬼事件,最后也证实了只是歹人装鬼。

  但有了前日那对玄武门血腥的怀疑,再加上今天晨雾瞑瞑的环境,却不由得她不胡思乱想,听老人说,黎明之前,有时也是鬼怪最猖獗的时候。

  她下意识地扯了扯挂在肩的帛衣,想要归去。忽见不远处的晨雾里,有个怪异的人形在动。

  萧皇后倒抽了一口冷气,却没有就此落荒而逃,而是镇定精神站定了,想先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她毕竟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个人形头处是蓬乱的,头发一根根地向外戳着,似乎还很僵硬,走路也是歪歪倒倒,还似乎在一跳一跳,不成人态。

  这个人形离萧皇后越来越近,萧皇后依稀可以看见,她的身上,穿的竟然是素衣……

  萧皇后身体一颤,接着踉跄着向后退去。她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玳姬!她的头发乱如飞蓬,可能是睡时乱顶枕头,醒后又没梳头所致。她身上穿的是睡觉时穿的里衫,所以是素色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53)

  这袭素衣极为考究,上面的几粒灰土也像是刚粘上的,看来即使她疯癫了,李世民待她仍旧极好。

  说起来,李世民曾经命皇后多拨宫女,对她严加看管……她是不是乘看守的宫女凌晨疲惫,偷偷逃出来的?

  萧皇后戒备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寻找退走的道路。

  有时候,疯癫的人和鬼怪没什么两样,她可不想没来由地触这霉头。

  玳姬已经发现了她,忽然盯着她,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萧皇后听她声音语气已经大异常人,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脸,见她的目光惶然如异星,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寒战。

  “哈哈哈,我认识你!”玳姬伸出枯黄的手指,像一柄剑一样指着她。她的手型很美,想必在没疯癫之前也是玉指纤纤,现在却已经是寿星干瘪,指肚凹陷,指甲也一片枯黄。

  “我认识你!你是那个千古难有的暴君,隋炀帝杨广的老婆!”

  虽然杨广暴虐已是不争的事实,萧皇后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很受刺激。

  这句话她无数次地听过,每次听到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和别人争辩。

  她记忆中的杨广,虽然和他们口中所说的没有两样,但是她总是觉得他不像他们所说的。

  这真是毫无理由的执拗。但是她就是认为有理由。可能她到现在,还对杨广有着妻子对丈夫特有的娇纵吧。很愚蠢,很无聊,但很可怜。

  萧皇后虽然有些举动,但还不至于去跟一个疯子争辩。而玳姬要说的重点人物,也不是杨广。

  她嘻嘻怪笑地靠近萧皇后,眼中的异光更盛,用小孩子之间讲秘密的口气对她说:“哎,你不知道吧,世上还有一个人,和杨广差不多厉害。就是现在的,皇帝李世民!杨广作什么了?不就是害死他哥哥和弟弟,篡了他爹的皇位吗,又纳了她的庶母吗?李世民也差不多啊!当初他爹根本不喜欢他,从没有要立他为太子,他是在玄武门刺杀了哥哥和的弟弟,又囚禁了他爹,才登上皇位的!杀了他哥哥和弟弟之后,还把哥哥的妃子纳入自己宫里,还将哥哥和弟弟的子嗣差不多全杀完了,你说厉害不厉害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54)

  萧皇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线直冲脑门,接着全身都忍不住颤动起来。

  虽然之前也有猜测,虽然疯子的话不一定可信,但她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还是感到万分震惊。

  万分震惊之后她又感到了无比的害怕。

  按她的宫廷经验,这样的大事,即使已是公开的秘密,即使大家心里都有数,原本不知道的人,还是继续无知为妙。

  这种事情,即使只是听到,说不定也会召来大祸。

  萧皇后不再听玳姬说话,抿着嘴倒退着,准备逃跑。

  玳姬见她这样,又哈哈大笑起来,声音苍劲,与之前的孩童之音大不相同,竟如老翁一般。

  萧皇后被吓噤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歪歪倒倒地向远处跑去,过了很久才能挪得动步。太阳已经出来了。

  她的心却是黑暗一片,就像暴风雨来之前,日黑如夜时的黑暗。她可以预感到,有什么大祸,即将来临了。

  她的预感果然正确。玳姬不久之后被发现淹死在一口井里。

  李世民果然是很喜欢很喜欢玳姬,见玳姬死了,大发雷霆,一定要在宫中彻查。

  因此女身份特殊,连史官对她都避讳不严,因此只在宫里秘密调查。

  然而任何调查,只要一折腾大了,就不是秘密了。同样,任何秘密,一旦引来了祸患,也不是秘密了。萧皇后此时才从宫女口中听到玳姬疯癫的前因后果。以前连这个也是秘而不宣的。

  原来玳姬自进宫后,心情一直压抑。前几日不知是不是压抑过头,忽然说自己看到了张妃的魂魄。

  之后便开始神神经经,迅速地疯癫了,在投水未遂之后格外疯得厉害。

  长孙皇后拨宫女对她日夜看管,但人总有犯困的时候,玳姬前日夜里闹了一夜,宫女们全都精疲力竭,在凌晨不免昏昏欲睡,玳姬就乘此时跑了出来。

  之后便出现在了井里。

  李世民觉得她疯癫的速度太快,疑是有人毒害。如此想来,她坠井而死,说不定也是有人谋害。因此一定要此事查清楚。

  类似的宫廷搜查萧皇后接触过不少。在她的印象里它们都是黑暗和可怕的。

  不管主持者一开始是不是秉着明察秋毫的精神,到最后都会捕风捉影、指鹿为马,不仅会造出冤案,还会让冤案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大得无法控制。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55)

  但是,唐宫里的秘密搜查却颠覆了她的看法。

  这次搜查追索得也急,搜查得也广,却始终没有冤枉无辜。

  这证明作为最终审判者的李世民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说“扫一屋”是“扫天下”的基础,从一个帝王对宫闺之事的处理就可以看出他是如何治理天下的。看来他的确是个难得的明君——对于天下百姓来说。

  萧皇后可能是在玳姬死前看到她的最后一个人。也许她应该尽早向追查者坦白,反正她又没作什么,无法无天的话也是玳姬自己说的——这只是普通人的想法。

  只要沾到宫闺秘密事,再小的事情,都会变得关系重大,更何况还沾上了玳姬的一条人命。

  这种事情,她既不可早说,也不可晚说,只有等追查的人查到她时再说。

  无论是早说还是晚说,都会让人怀疑她另有居心,再往下推敲一点,那可是什么样的故事都能边出来了。

  虽然现在身边还没有蒙冤者出现,那也只是“现在”而已。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而且她又是前朝的遗后,严格来说还是个战俘。

  当然,最重要的,她还是一直和玳姬争宠的,身为隋朝公主的,杨妃的嫡母。

  李世民没想到最后见到玳姬的人竟然是萧皇后,不折不扣地大吃一惊。

  一开始他并没有联系萧皇后的身份作出种种虚妄的设想,只是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神仙捣乱。

  他知道玳姬会对她说什么。那些话玳姬疯了之后一直在说。

  既然她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最重要的是如何让她以后不要乱说,也就是善后方面的事情。

  人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动物,听了一件事之后,心上的痕迹就很难被抹去。

  因此根本不必考虑萧皇后对这件事情会怎么看,只要管住她的口就好——话是这样讲没错,可是李世民就是在意萧皇后会对这件事怎么想。

  他想知道像她这样一个饱经沧桑,几见乾坤易主的女人会对他的行为作何评价。

  是和那些道德家一样直斥其非?还是会高屋建瓴地作出绝对中肯的评价?又或者像那些不敢议尊者之非的胆小鬼一样颤抖着根本开不了口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56)

  李世民差人把萧皇后叫来问话。

  当然是秘密的。从她的身份,和现在正在调查的事情来看,这样安排绝对合情合理。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要和萧皇后单独会面,他就有种特别要避嫌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快便消逝了。因为今天的事也算是关系重大,他可没空这么扭捏。

  萧皇后用素色的斗篷遮着头,轻手轻脚地来了。

  玉色的素缎,配上角落里并不显眼的几朵淡梅,使她看起来像一只在黑夜中潜行的玉猫。

  现在是白天。天却是阴着的。

  微沉的天光透进微阴的偏殿,竟有了种混沌的光景,恍惚让人觉得这偏殿里非昼也非夜,像极了他感到最无助的时候,心中的景色。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但每次想起玄武门之变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很不舒服。

  就像被浸入了冰冷而又粘稠的泥塘一样,眼睛睁不开,身体动不了,无法呼吸,心还在揪着痛。

  反目成仇也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也好,他和李建成和李元吉仍然是兄弟。

  虽然他毫不后悔自己杀了他们,也笃信自己这样作是英明之举,但人的心,有时是无法铁板一块的。即使不后悔,不自责,他起她们的时候,仍会不时地感到痛苦。

  特别是今天,虽然只是这件事让一个外乡人知晓了,给他的感觉仍然像开棺一样。

  萧皇后被赐平身之后就在那里静静地站着。看起来随随便便,却浑身挑不出毛病。脸上面无表情,眼睛微微瞑着,竟带着几分神像般的神情,让人看了心冷,却也心定。

  看了萧皇后的神情,李世民的感觉像在冰冷的河水里摸到一根冰冷的木桩,索性不再说什么废话,轻叹一声,张口便问:“玳姬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萧皇后的粉颈一颤,无声地低下了头,眉头微蹙,睫毛上似笼了一层淡霜。

  她虽然没有说话,却分明回答了问题。人人都说有言多必失,但有的时候出言也会有失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57)

  李世民冷笑了一声。

  他觉得此时和萧皇后谈话竟有了种博弈的意味。虽然没有赌注,但在无声地分着输赢。

  萧皇后这一下把所有的麻烦都推到了他这里。

  他不仅要乖乖地向萧皇后坦陈不堪的过往,还要自己给它定性。既然是自己给它定性,也就不存在争辩。谁见过有人跟自己争辩的么?

  “你怎么看呢?”李世民不是那种很轻易就被挟制住的人,索性不坦诚也不定性,直接问萧皇后她的看法。

  不过这样也就代表他承认玳姬所说的话。

  不过仔细想想,他也没什么可推卸责任的。

  虽然玳姬把他跟杨广相提并论令他很有意见,但当初作了就是作了。

  这个问题简直像一把刀子编成的网,把萧皇后兜头罩住,还紧贴着她的皮肉。

  这个问题几乎没有答案。

  说什么都可能是错的。而且一说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李世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她出了这么一个难题,意识到之后却不把这个问题收回去,静静地等着看她如何出错。

  萧皇后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嘴角却丝毫没动。她声音低沉,听起来就像一缕针尖般的冷风,看似无力,却能吹透人的七窍:“其实这件事如何定性,不在于之前,而在于以后。”

  李世民脸上丝毫未动,心里却像有一阵暴风席卷了过去。

  他是真的没想到,萧皇后竟有如此的见识。

  这句话看起来简单,甚至有些不清不楚,没头没脑,他却能明白她的意思。

  萧皇后的意思是说,他既然生为天下之主,那他的错与对是不能依照普通的标准来衡量的。

  能衡量他的对与错的,只有政绩,只有看他为天下百姓作了什么事情。

  只要他能为天下百姓谋福,其他的事情却可以忽略不计。

  相反哪怕他再礼义孝悌,如果无法给天下谋福,甚至带来灾难的话,仍会被后人当作昏君唾骂。

  这种想法李世民自己以前也有,但总是混沌模糊,没有成型。又因无人附和——他又没把这个想法告诉过其他人,谁来附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58)

  萧皇后对他并不熟悉,归唐也只有几年,却能提出和他一样的看法,而且说的还如此清晰明了,让他原先的动摇和彷徨全都消失了。一时间只觉得心头坚定明亮,说不出的畅快。

  萧皇后见他的脸上渐渐溢出红光,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嘴边不由得浮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这些天她可不是大脑空空地傻等的。她也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研究。

  这句话与其说是想法,倒不如说是结论。

  这是她把杨广和李世民反复比得出的,带着深深的无奈的结论。

  这个结论得出之后,她心里的好多淤积和冰冷也消释殆尽——虽然不是很舒服,甚至有些痛,但终归还是消去了。

  因她的说法非常和自己的心意,李世民觉得自己和她之间已经了无隔阂,忍不住走近她牵起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没想到你身为女子,还能有如此见识。”

  萧皇后漠然地看着他,原本光彩灿然的眸子此时暗得像两个黑洞。她的脸上弥漫着说不出的沮丧和无奈。

  其实,即使她很有见识,但人生若不是如此凄凉,她也得不出这样的结论。

  是身为弱者的无可奈何,才能让她如此清晰地看到历史的本质。

  对这个结论她不是欣然赞成,而是无奈地接受。

  李世民却从她的沮丧里读出了另一层含意。他把它理解为厌恶和恐惧。

  也许她只认为他是能一个好皇帝,却不认为他也是一个好男人……想到这里他忽然莫名地愤愤不平起来。刚才他不为自己争辩,是因为杀害手足的事情无法狡赖。

  他现在愤愤不平,是因为虽然他作了这种事情,但也不是没有理由,甚至是身不由己,不作不行。

  他现在忽然非常希望萧皇后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不由自主地想把以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她听——以前的他可是从来不屑于这样作的。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萧皇后的手。

  萧皇后微微有些惊慌,但见他的目光虽然灼灼刺目,但充满了渴望,渴望她能听下去。

  莫名其妙地,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杨广死前,把一生向她哀诉的模样,心不由自主地软了:当初若能早点倾听他的心,后果是不是会远不一样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59)

  李世民见萧皇后愿意听他说,目光稍稍冷却了些,脸上的表情也开始缓和。

  可能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如此失态,实在是很傻,忍不住深深地垂下眼帘,懊恼地笑了笑。低垂的眼帘和乌黑的睫毛遮住了他霸气的眸子,让萧皇后更加注意他那精致清秀的轮廓,微微垂下的双眉也让他的脸庞显得更加柔和。萧皇后忽然觉得他那懊恼的神气让他有了几分可怜可爱,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一动,就像浮在水面上的飘萍轻轻地撞了柳叶。她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在心里不以为然地笑着,开玩笑吧。

  李世民再度睁开眼睛时,那双曾经让萧皇后觉得不可逼视的眼睛已经不像往日那样精光四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水的微光,似乎很清澈,却蕴含着丰富的内容。看来他已经沉浸在回忆里了。

  这种如水的微光让萧皇后感到了一丝温柔,忍不住想要碰触一下,却忽然发现他的目光里其实还含着灼人的热度,正在压抑地燃烧着——只不过是属于另一个时空。

  “相信你已经听宫里的人说了……那些人传闲话是最快的。我是我父皇、高祖皇帝的次子。我上面有一个哥哥,息王李建成,”说道这里的时候,他的目光忍不住微微颤了一下,里面透出少许血色的痛。这个封号,其实是他杀了李建成之后,自己封给他的。

  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份血色隐去,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面有两个弟弟,齐王李元吉,和卫怀王李元霸……”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问起萧皇后的身世来:“你既然出生在帝王之家,应该也有很多兄弟姐妹。可不可以问你排行第几?”

  萧皇后心头一颤,忽然从心底翻上了几滴滚烫的眼泪。说起来她脱离贫困之后就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曾经寄养民间。

  虽然不是见不得人,她却把它放在心里接近四十年,连杨广也没有告诉。她一直觉得它是深压在心底的石子,无论何时对都捞不上来。此时却觉得它就在嘴边,还在蠢蠢欲动。

  “我是有很多兄弟姐妹,”萧皇后坦然地对李世民说起了自己心里的隐事,坦然得就像他是自己的亲人:“但是我几乎没有感受过手足亲情。我因为生于二月,被认为不利于父母,送予民间寄养,”

  说到这里,童年所受的劳苦又在眼前浮现,嗓音不由得有些沙哑,语气也变得凄楚:“后来因亡隋要和后梁联姻,我的几个皇姐和……和杨广的八字都不和,我父皇才把我召回宫中,嫁往亡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60)

  提到杨广的时候,萧皇后本能地想要称呼他的谥号,因为他毕竟曾是一个皇帝。

  可是刚要张口便与雷轰电掣般想起,杨广的谥号可是有两个,一个是居心叵测的窦建德给他加上的闵帝,一个就是唐高祖皇帝,李世民的父亲给他加上的炀帝。

  炀帝是帝王谥号中最差的,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可使又不能在李世民面前说“大唐不承认”的谥号,只有直呼了他的名字,在这一刻心里不由得一阵抽痛,对李世民也生出了几分厌恶之感。

  因为对他生出了厌恶之感,萧皇后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仍被他攥在手里,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看见他正充满爱怜地看着自己,目光如温油稀蜜:“那你小时一定吃了不少苦。你的兄弟姐妹想必对你也很疏远。我可以想象得到。皇家同胞,总是比一般的手足隔膜。”

  这句话撩动了萧皇后心中的隐痛。这隐痛已经在心里隐藏了数十年,猛然被提起,只感到更加的勾心扯肺。

  她感到眼眶上一阵滚热,不由自主地把关于谥号的不愉快忘记了,凄凉地微笑着说:“是的。他们很瞧不起我。仿佛我就是宫外捡来的野孩子,玷污了他们圣洁的宫殿一样。”

  李世民露出了惊诧的目光,转而愤愤不平:“真是过分……萧瑀也是这样吗?”看来他真是每时每刻都记着体察臣下的德行。

  萧皇后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和他倒没有不快。我回宫的时候她还小。统共没见过几面。”不仅是在后梁宫中,日后,在隋,在唐她都没有和萧瑀多见过几面。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个弟弟,她也有些隔膜,日常往来虽然礼数周到,但就是没有和他多见面的渴望。

  “那你幼时真是苦极了。我比你还好。”李世民仍是爱怜无限地看着她,渐渐又转入了自己的郁愤:“我问你排行是几,其实是想看你知不知道,所有的兄弟姐妹之间,要属老二最难作。"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61)

  “若是女子还好些,男子的话,就注定一辈子尴尬。因为你是跟在哥哥后面降生的,父母总会觉得你是哥哥的影子,不由自主地忽略你的一切。你也不可以妄想父母在关注哥哥的闲暇会捎带着关注到你,因为你后面还有弟弟。关注分不到,疼爱也没多少能分。父母要疼都是疼小的。我后面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根本不能妄想争得多少疼爱①。得到的关注少、疼爱少,你却不能不成器。因为你紧随着哥哥成长,所有的人都会把你和哥哥比较。你后面有弟妹,他们也会以你为表率。你必须一天到晚地努力,不能被家长们说不如哥哥,也不能让弟妹失望。我是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人,我喜欢努力,这也没什么,让我愤怒的是,不让我落后还犹可,为什么当我的成绩超过了李建成的时候,大家却统统视而不见!?”

  ①关于民间传说及演义小说中说李世民受李渊偏爱的事实,及玄武门事变的正义性近年被很多学者不断质疑,认为玄武门事变其实就是单纯的轼兄夺位事件,李世民在家里可能也不被李渊喜欢,可能就是个压抑的老二。

  也许是少时的挫折太过刻骨铭心,李世民回忆起来时脸上仍有着严重的挫败感:“我拼了命地在外领兵打仗,一年到头都泡在战场上。大唐大部分的疆土都是我一刀一枪地打下来的,而建成只凭着自己是太子,便能以坐镇京都的名义坐享其成!不管怎么看,这皇位都应该由我来坐,可是父皇和大臣们不但不承认我的功绩,竟然还视而不见。因为我是次子,我注定不能强过长子。我一生的价值和前途从我出生的时候就被划定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逾越。也许按礼法,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我就觉得不公平!”说道最后,他眼中压抑的灼热终于爆发,像火星乍现一样闪了一下。

  萧皇后的心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抿起樱唇,心底也隐隐有血液在滚动。

  这种痛苦,她也感受过。她因为出生的时间不吉利,就被父母赶出了宫廷,若不是父母要和隋朝攀亲,她恐怕一辈子都做不回公主。在无数个在民间和衰草黄土为伴的日子里,她也曾为此深深衔恨,偷偷哭着埋怨上天不平——的确是不公平,而且是非常的不公平。

  如果是她犯了错受罚——不管惩罚是否过分,只要她有犯错,她都可以认了。可是她根本没有犯错,也从未想过犯错,完全是被别人以虚妄的理由划为罪人,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那时的心情是非常的愤懑和痛苦的。那感觉就像被闷在一个坛子里,胸口压上石头,坛子下再烧上火。

  那时她还很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但就因为有很多事情不懂,愤怒和痛苦才格外强烈。强到她年近五十的时候,还清楚地记得……

  想到这里,萧皇后不禁惘然地笑了,何止是小时候这样呢?在她长大成人之后,甚至于现在,不也是什么都没作,就被加了重重罪名吗?只是没有出生时被加得彻底罢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62)

  当年的愤怒虽然强烈,但也许因为自己早已亲手摧毁了那些不公平,李世民只是愤慨了片刻便平静了下来,长长地笑叹了一声,语气中有自负,有骄矜,有感慨,有哀伤,甚至还有少许的怅惘:

  “若我只是因为自己能力出众,功勋卓著才要争夺皇位,也只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但是,也许有些人会觉得虚伪,我除了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天下才争夺皇位的。建成虽然也有些才能,但作皇帝还不够。不仅是他,皇室中所有的人,乃至天下所有的人,没有人比我更胜任作皇帝!天下应该由最有能力的人来治理,否则即使不会走向毁灭,也至少会萎靡不兴!我要作皇帝,也是为了天下人好!”说到这里,李世民的脸上忽然卷起了乱云般的狂气和豪气,配上他灼灼的目光,简直像火烧云一样。

  萧皇后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并不是因为害怕。

  她在李世民身上感受到了王者之气,比以前看过的任何“帝王”都要强烈。以前萧皇后对“真命天子”之说并不如何相信。可能是因为见过了太多王者,她觉得他们一个个虽各有不凡,但还没有到“舍他其谁”的程度。

  他们登上皇位既有人为的因素,也有侥幸的因素,谈不上什么注定不注定。但是在李世民身上她却分明有了种“天下之主,非他莫属”的感觉。

  虽然她可能只是被李世民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感染了,但是他单凭气势就能让人相信他是独一无二的王者,难道还不能被称为真命天子吗?

  也许因为马上就要触及自己心中最黑暗的部分,李世民眼中的豪气和狂气如风息云止一样消逝,脸上的神情渐渐转为苦涩,还有种无法形容的复杂:

  “我认为我是理直气壮的,但天下人不会这么认为。在传统的观念里,名利和位置,君子是不可以去争的。即使受之无愧,也必须等别人塞给你,还得再三推辞才可以收下。更别说本来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了。可是现实哪有怎么荒诞呢?任何东西都不会自己送上门来。即使送自己送上来门了,不赶快去抓取,也可能失之交臂,何况一辞再辞?是的。父皇从没有让我作过太子。他的心只在建成身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63)

  "建成和元吉也没有那样害过我。但是并不是他们不想害我。事实上,大家虽然对我的功绩装作看不见,背地里都是死死地盯着呢。建成和元吉觉得我‘功高震主’,怕我会有‘不臣之心’,”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透出一丝尴尬的神情。事实上,他那个时候的确有了不臣之心:“……想要铲除我。在朝堂上使出浑身解数跟我斗,背地里也使过不少阴谋诡计。只是我心思机敏,他们害不到我,因此他们的伎俩也不为人知。说来也真是讽刺,他们如果害到了我,我夺嫡的理由便充分了,可是恐怕也非死即残,成不了事了。”

  萧皇后紧紧地抿着樱唇,用力地点了点头。把“理解”在她那灿若桃花的脸上演绎得淋漓尽致

  宫廷斗争,瞬息万变,敌对双方皆不留余力,呼吸之间便可分生死,哪有命大的人能被敌人一害再害而无恙?

  李世民感到非常欣慰,看向她的目光中甚至还有了几分感激,便一点都不想对她隐瞒:“不过说实话,类似的伎俩我也使过不少。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见萧皇后仍能理解,心里更为放松,一不小心把最为隐秘的事情也一并坦诚:“‘秽污宫闺’那件事,一开始也是他们想害我。因我常去宫中请安,遇见父皇的妃子,也时常支应一声,他们便打算让张、尹二妃对我先行引诱,再告我非礼。他们之所以打算这样构陷我,可能是知我……”说到这里他如梦初醒,硬生生地卡住了,脸上不仅现出尴尬的神情,甚至还有几分忸怩。

  萧皇后心头一动——这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有只小虫煽动翅膀,竟敏锐地感觉到他下面要说的可能是“好色”。

  而且李建成和李元吉怎么知道他“好色”,很可能还和玳姬有关。这完全是无根据的猜测,完全是第六感在起作用,更奇怪的是,她还对这猜测非常笃定。

  发觉自己已经触及了李世民的绯色往事,她竟感到了莫名的好奇和兴奋。这可不是单纯的恶趣味,因为她还感到了少许醋意。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犯忌,吓得她立即把它抹杀,聚精会神地继续听李世民说话。

  因为要让自己心无旁骛,她不由自主地盯住了李世民的眼睛,丝毫没发现自己眼中已经目光灼灼。李世民本来想把这段往事一带而过,没想到看了她的目光之后,竟感到自己无法对她隐瞒。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64)

  想到自己既然已经对她说了这么多,把什么都告诉她也未尝不可。便索性毫不避讳地说:“他们知道我喜欢玳姬(玳姬在李建成身边时的称号),便断定我好色,以为用张、尹二妃来勾引我便一定可以让我失足就范。是的,我是有些好色。如果把对女人的喜欢都归为好色的话,那天下的男人都好色。我并不认为我喜欢玳姬有什么错,她也喜欢我。建成把玳姬纳入东宫,却专心宠信别人,玳姬喜欢上我也是理所当然。”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隐隐现出几分自得之色。他这句话后还有隐句。他想说的其实是他武功文采远强于李建成,相貌又比李建成英俊,玳姬爱上他是理所当然。

  这些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来,否则就显得他太浅薄了。但萧皇后还是听懂了,嘴角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笑意,就像不经意时抹上的一丝绯色。

  她倒不觉得李世民浅薄,只是觉得他可爱。

  她心底又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地翻滚,就像温热的酒液在酒盅里轻轻晃荡。这种感觉非常轻微,她并没有发现,否则根本没法再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

  李世民捕捉到了她这个细微的表情,心头也是微微一动——他的感觉就像被一个温热而又细嫩的小指头挠了一下,心头竟有些微醺。

  说真的,虽然他说得理直气壮,但背着他自己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脸红。她毕竟是女人,和自己又不是如何亲厚。但是,他既然连这种事情都对她说了,是不是已经把她当成……

  李世民没有再胡思乱想,那棉丝般的暧昧的心情也转瞬即逝。接下来他要说的可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虽然他已经不怎么痛悔和自责,但回忆起那件事情的时候还是会感到难以言喻的疼痛和冰冷。他的脸色渐渐凝固,声音也慢慢有了棱角,一下一下地,全在割着他自己:

  “我在宫里也有眼线,听说他们要这样害我,不由得砰然心惊。但仔细想后觉得不如将计就计。张、尹二妃受了建成和元吉的金帛,天天帮他们传递消息。,因此他们有不少书信来往。我便以此抢先向父皇告发,说建成和元吉和张、尹二妃私通。父皇仓促之间无法相信,便召建成和元吉进攻。我便带了我的亲近臣下埋伏在玄武门,准备乘他们进宫时杀死他们。”说到这里他似乎感到了一丝隐痛,暂时停了下来,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是凄沧,就像一滴干涸的鲜血:“很卑鄙啊。虽然他们卑鄙在前,但我仍是很卑鄙。可是没有办法,有时候,不卑鄙就成不了大事。这是这个处处提倡礼义仁爱的世界上,最矛盾的一个地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65)

  萧皇后深深地垂下眼帘,感觉一口浊气堵到了胸口。她的心里也在翻滚,却不是因为李世民。

  李世民忍痛似地长叹了一声,眼中似乎已有泪光闪烁。

  泪光是隐隐的,似乎眼泪很少,却能让人感到那眼泪一定无比的酸苦,他的声音也像从喉咙里拧出的血滴:

  “建成是我亲自杀的。我拉弓瞄准他的时候,眼前浮现出小时候我们一起学射箭的情景。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出去了。元吉死的时候我也是看着的。虽然当时是他不死我就死,但看到尉迟敬德朝他一刀砍下去的时候,心头还是感到了不忍。可是不忍归不忍,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死,更别说出声喝止尉迟敬德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剧烈地颤动了起来,就像他的心正被人用力拧着沥出鲜血。

  萧皇后忽然感到心头一阵剧痛,似乎有什么淤结的东西破裂开来,心里忽然迷乱起来。之前她认为自己不是为了李世民而心潮澎湃,现在却无法确定自己是为了谁。

  说完这最黑暗的部分,李世民的语气稍稍平稳了一些,但仍很压抑,也仍然有着血泪的气息,却也有几分释然:“建成和元吉死后,李家就只剩下了我一个皇子。幼弟元霸早已死在战场上了。父皇虽然对建成和元吉的死很悲痛,但还是没有对他唯一的儿子作什么,一声不吭地立我为太子,并在不久后让了皇位。”

  “玄武门之变后我便对建成和元吉的家属进行清洗。我也知道这样太过残酷,但是没有办法。如果不除掉他们,就会对大唐的社稷留下无穷无尽的隐患。我的理智不允许我放过他们,帮助我夺嫡的功臣们也在看着我。我把所有可能的敌人都铲除之后,便开始造舆论,粉饰我皇位的来历。那些酸腐的书生的确很有本事,把我的行为描绘得无比堂皇。不知道此事的人都以为这就是真实的历史。但是知道的人还是知道。”

  “父皇虽然对我非常客气,但我能清楚地感到他对我只剩下了厌恶和恐惧,不管我怎么孝敬他,他都无法去除心结。一年之后郁郁而终。玳姬虽然任由我把她纳入了宫里,却昼夜无法心安,最后竟然疯掉了。可能虽然她对建成有怨,心里还是有些念着他的。或许亲眼看到了我的残酷之后,心就完全倒向建成那边了。对她,我也努力过,真的。但就是无能为力。现在她死了,我也只能由她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66)

  他说玳姬的时候话很短,却把他对玳姬的愧疚、想念和她给他的伤痛全说出来了。

  任何人听了他这话都会动容,萧皇后听了也许还该有些醋意。但她现在还来不及细品他这句话。她的心里正发生这剧烈的变化,剧烈得让她感到迷乱和窒息。

  说完了别人之后该说自己了。李世民自嘲地冷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甚至还带着几分另类的豁达,说:“当然,不仅别人知道,我自己也知道。其实最难骗的人就是我自己。我觉得我应该夺取王位。这不仅是我自己争得公平,也是给天下谋福。但当我想起这段血淋淋的往事的时候,仍然会感到心痛。但是心痛也没有办法。我既然作了,就由它痛吧。”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语气虽然仍很哀伤,却已经完全释然。是啊。不管作下了什么罪孽,鼓起勇气面对吧。因为不管怎么作,过去的事情都回不来了。

  萧皇后轻轻地叹了一声,叹息纤细绵长,就像线香燃气起那飘远的青烟。

  不仅是李世民释然了,她也释然了。她对李世民有了全新的理解,也是彻底的理解。

  她对他已经完全宽容了。当然,被她理解和宽容的不只有李世民。还有杨广。

  以前,虽然她对杨广一味盲从,也是非常盲目的爱他,内心深处对他还是有隔膜的,非常深的隔膜。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贪淫好色,还因为他对父亲和兄弟的毒辣手段,以及对母亲的狠心欺骗。

  他的这些劣迹对她的杀伤力很大,超过了他的贪淫好色。

  这些隔膜关系重大,令她非常痛苦,感到整个心都被塞实了。现在她的感觉却好多了。她仍然觉得他是错的,却是可以理解的了。

  她心中的淤积在刚才全被凝成的一团,忽然间全部粉碎掉了,没有粉碎的也掉进了心里僻静的角落,不再占据主要的位置。只要他可以被原谅,就好了。

  萧皇后此时的感觉就像是作了无比悲哀的梦后幽幽醒来。虽然仍很悲哀,但终归醒了。醒来之后自然是畅快的。畅快之后就会发现很多东西。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67)

  她忽然感到自己对李世民的感觉和刚才大不一样了。

  虽然她还没有傻到把杨广和李世民重合起来,但对他们的感觉还是有某些重合了。

  比如李世民给她的感觉竟如此的亲近,就像已经相伴了多年。

  萧皇后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被李世民握在手里,慌忙往回抽,李世民此时才从遐想中醒过来,竟本能地握紧萧皇后的手。

  对她倾诉了这么多之后,竟觉得她已是非常重要的人,是不可以放开的。

  李世民和萧皇后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在无声中慢慢地升温,渐渐被染上了暧昧的眼色。

  萧皇后的手已经沁出了一层香汗,像个惊恐的蝴蝶一样在李世民的掌中轻轻地颤抖着。双颊更是飘满红霞,就像被酒喷过一样。她的心里也是一团慌乱。

  并不是因为眼前的男人。让她如此慌乱的,正是她自己的心情。

  以前不管是被强逼还是自愿,她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心总是定的。即使稍有动心,理智也从未变得模糊。

  可是在李世民面前,她却分明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迷乱了,也似乎马上就要失去理智。

  李世民也感到萧皇后的手在微微颤抖,却加力握紧了。她的手沾上了汗,变得滑腻若脂,更能聊起他心中的情欲。他的手掌迅速地升温,几乎要把萧皇后手上的汗蒸干。

  他也知道自己有些荒唐。且不论她的辈分和身份,光凭她的年纪,自己把她纳入宫中就足以让天下人说一辈子。但是自己就是想要她。

  之前只是躁动的情欲,在倾诉了一切之后,对她又有了几分亲人般的亲近,竟感觉她应该、也必须是自己的妻子。他心里虽然仍是热血翻涌,躁动不安,但已打定了主意。

  紧紧地捉住她的手腕,缓慢地而又坚定地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令一只手也扶向她的香肩。

  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多费口舌。她早已是成熟的女人,只要稍微暗示一下,她就会明白。他相信她不会拒绝他。就凭她此刻脸上那蜜桃般的红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68)

  萧皇后的确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表现出羞怯,也没有因此而更加慌乱。

  她毕竟已经年近五十,不会像小姑娘一样,那么容易意乱情迷。

  虽然她的理智也有些模糊,但是还不至于泯灭。

  她脸上的红意迅速地消退,宛如被大风吹散的红霞。

  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眼睛在微暗的光线里闪闪发光,就像含着冰冷的水滴:“陛下,奴婢已经老了。就像一匹年代久远的绸缎,虽然外表仍然光鲜,但只是外面那一层而已。您若是要打开来看,就会发现里面已经腐败如灰烬。奴婢不敢以灰烬之身以事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她知道越是伟大的王者越是说一不二,拒绝这样的人和拔去老虎最珍爱的胡须没有两样。

  李世民显然是个伟大的王者,她在当面拒绝他的时候却丝毫没感到害怕。

  可能因为她非常地信任他,觉得他绝不会伤害她。

  说来也讽刺,她异常坚定地拒绝他的爱,对他却有着类似亲人般的信任——说是类似丈夫的信任也不为过。

  李世民见她以腐烂败絮自比,不由得砰然心惊,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她的手。

  萧皇后抓住机会,迅速地告退,干净利落却也礼数周全。

  李世民呆呆地看着她离去,心头竟是怅然若失,虽没有感到伤痛,却分明感到了一分空洞的麻木,就像心里有一大块凭空被挖掉了一样。

  虽然对她是如此的不舍,竟没有有冲过去把她强行抓回的冲动。看来他已经被萧皇后降服住了呢。完全的。

  萧皇后咬着牙迅速地向空外退去,也感到心了——不仅是心空了。她甚至感到全身的精力都已消失无踪,千肢百骸里空荡荡料无一物。

  如果不咬紧牙关,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马上就要垮散如一团烂泥。

  她没想到拒绝李世民之后,自己的反应也会如此巨大。她甚至开始不自觉地责问自己,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腐败如败絮。

  问自己之所以这么坚定的拒绝他,是因为自己坚定地不愿呢,还只是因为道德的桎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69)

  心如此之乱,令萧皇后大为惊诧。

  若按一般人所说,她恐怕是陷入了真正的爱情之中。真正的爱情?

  哼。一丝慢含着嘲讽的冷笑爬上萧皇后的嘴角,鼓动着溢出无限寒意。

  她都已经这把年纪,又已经经历了五个男人,立即去死都可以了,还谈什么真正的爱情?

  萧皇后脸上现出了无比沧桑的表情,眼底更有一分对自己的残忍。心若要乱,就让它乱去。情已乱,但理智还在。

  既然已经出现了这般局面,按理说她应该谨守宅邸,不再出来招惹李世民了。

  可是她偏偏要频繁地冒着撞见李世民的危险,在杨妃宫中晃。因为她担心杨妃。

  无论哪朝哪代都会出现夺嫡之争。夺嫡之争在宫闺争斗中是最血腥的,闹得大了,也可能让国家分崩离析,战火四起。

  李世民宫中的夺嫡之争已经开始了。长孙皇后生了三个儿子。太子李承乾,四子李泰,九子李治。既为皇后之尊,又连生三子。表面上看储君一定是会是长孙皇后的儿子,但仔细一看,其实另有变数。

  太子李承乾因幼时染病,一条腿有些跛。又加上前几年李世民忙于征战和夺嫡,对他疏于关怀,长孙皇后身体不好,余下的精力又全用去辅佐李世民去了,对他的关怀也有限,导致李承乾性格乖戾。

  小小年纪,又是跛足,又是乖戾,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太子之位坐不长的。

  至于四子李泰和九子李治,都还年幼,不成气候。

  其他的皇子应该都有机会,尤其是母亲受宠的——这些只是普通人的想法。萧皇后可不是普通人。

  她知道长孙皇后之子必然是下一任皇帝,这是笃定了的。

  首先,一个皇子能够登上皇位,靠的不仅仅是才干,还要靠自身的血统及母亲的势力。

  若没有这两个条件,一个皇子就算再有才干,恐怕也沾不到皇位的边儿。

  历史上经常有把痴呆儿扶上皇位的例子。就因为他是皇后所生,且母亲权倾朝野。李承乾虽然有缺点,总比痴呆儿好多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0)

  他的母亲是皇后,而且权倾朝野,又深被李世民敬爱——嫔妃们见识短浅,也许会长着自己被李世民宠爱,跃跃欲试地想要与长孙皇后一搏。

  殊不知在一夫多妻的情况下,丈夫对妻子最重要的感情不是宠爱,而是信赖与同盟。

  李世民的信赖和同盟显然全给了长孙皇后。萧皇后可以清晰地感觉出来。

  她相信如果让李世民杀光自己的妻妾而独留一个,剩下的肯定是长孙皇后。

  这个道理只有作过皇后的人才懂。杨妃显然是不懂的。

  她一定以为自己最受宠,自己的儿子也最有资格和长孙皇后的孩子一搏。她生的是三子李恪,虽年纪幼小就俊逸不凡。光这个就足够撩动她在立储上与长孙皇后一争高下的欲望了。

  然而,萧皇后知道。她的动机并不至于这些。她要为自己的儿子争储,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李恪的外公也是皇帝。

  他父亲是皇帝,外公也是皇帝,若只能当一个普通的皇子,他的母亲肯定受不了——为人母者都希望给自己的儿子最好的。

  而且,关于隋灭,杨妃自己肯定也是不甘心的。但她身为女人,又已嫁予李世民,唯一可作的,就是把带着亡隋皇室血液的李恪推上大唐的皇位。

  理由很充分,却也很危险。她不知道,李恪因为拥有这种血统,即使之当一个皇子都会为很多人所侧目,如果还要争储,无疑是自寻死路。可惜她不懂。只因为她受宠。

  萧皇后不能看着她把自己和自己的儿子都推向悲惨的深渊。但是又不能贸然劝她。

  萧皇后知道一个人若是打定了主意,磨破了嘴皮也是劝不来的。

  若是贸然相劝,说不定会让她心生逆反,惹出不必要的祸患来。

  因此她能作的,只有时常入宫,盯着她,在她要作出过分之事时暗加弹压。

  这种方式按理说应比明劝更令人生气,但却比明劝更有用。不知道为什么。

  令她欣慰的是,杨妃也不是一味的恃宠而骄,也知道提防长孙皇后。

  一天她把萧皇后引进内室,神秘兮兮地说:“现在关于玳姬之死已经有定论了……大家都认为她是自己失足落井,当初疯癫,也只是因为她自己想不开。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说不定……和长孙皇后有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1)

  萧皇后眉头一颤,哭笑不得。没想到她对长孙皇后的提防竟然只是“疑其有罪”。实在是太不成熟了,不由得不以为然地笑道:“不会吧,以长孙皇后之贤,怎会作出这么卑鄙的事情?”

  杨妃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萧皇后不信她的话,似乎令她颇为着急:“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贤德啊!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女人为了争宠什么都作得出来!尤其是皇后……她不仅要争宠,还要保主自己的后位……玳姬刚进宫的时候,那个受宠劲儿,谁看了都受不了!”

  她无意中也暴露了自己的内心。看来受不了的人当中有她,对玳姬动了杀意的人,说不定也有她。

  萧皇后沉默了。刚才她没有仔细品味杨妃的话,现在仔细一想,她说的也完全没有道理。

  人不是单面的。长孙皇后贤良淑德,并不代表她不会对玳姬暗下毒手。

  而且偷偷清除宫里的异端分子,历来也是一个贤后应该作的事情。看看历史书就知道了。

  玳姬也许不会对李世民不利,但她的身份就注定了她是异端。

  况且她还不善于掩饰,把心中的不满全写在脸上。无

  论是哪个皇后,恐怕都会有把她从宫里清除出去的冲动。只不过下手轻重有别罢。要

  是萧皇后,恐怕只会把她送出宫去。但如果张孙皇后真的把玳姬弄死了的话,还是让萧皇后感到些许心寒的。

  不管怎么说,长孙皇后比她心狠。

  “就算她不会作这种事,那长孙无忌呢?他可是一个虎狼般的人,焉知他会不会买通宫里的人,暗害玳姬?”

  杨妃继续说,脸上已经笼了一层黑烟般的恐惧。萧皇后想了想长孙无忌的权位,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是啊,自己是皇后,连生三子,又受皇帝敬重,还有强大的外戚作为后台,长孙皇后无论怎么看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杨妃若和她斗,的确是以卵击石。

  可惜看杨妃偷议其非的样子,不仅不知道这一点,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看来萧皇后的确要天天泡在杨妃宫中了。看着她,提醒她,千万不能让她犯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2)

  以前萧皇后从没有仔细地看过李恪。

  也许以前杨妃对萧皇后还没有完全放心,只是让奶妈抱着李恪,短短地和萧皇后见过就退下,从没有让萧皇后看个真切。

  现在也许终于在潜意识里把萧皇后当成了母亲,便亲自抱着李恪,交到萧皇后手里,要她抱着,仔细地端详,慢慢地逗弄。

  第一次见到李恪,萧皇后就喜欢上了他。真是个粉雕玉琢般的娃娃。

  虽然只有五岁,眉目就已长得清晰,长眉星眼,鼻梁高耸,不仅俊俏,还显得非常聪慧。

  大概只有杨妃和李世民这样的父母,才能生出这样的娃娃。

  萧皇后轻轻地捻着李恪肉嘟嘟的小手,在心里由衷地感叹着。

  李恪看来也很喜欢她,银铃般地笑着,紧紧地抱着她的手腕,欢喜无限地抚摸着她手上的金镯玉环。

  “乖,恪儿,这是你的外婆……你看她,好看不好看,比娘还好看呢。”

  杨妃也是无限地抚摸着李恪。萧皇后听了她的话却不禁哑然失笑。

  是啊。自己已经是外婆辈的人了。可是却一点都没有外婆辈人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她没生过孩子。女人要是没生过孩子,即使到了八十岁,都还会有着少女般的情怀。

  萧皇后如此想着,忽然感到真是枉过了一辈子,心里无比的自恋自伤,忽然发现李恪还有几分像他的外公,顿时痴了。

  萧皇后总是在白天的时候到杨妃宫里,一到傍晚就离开。

  李世民勤于国事,白天很少到后妃宫中来,因此她不用担心会频繁撞上李世民。

  饶是如此,还是有撞上的时候。每到这时,萧皇后总是低下头来寒暄几句,然后及时地离开。

  她迫不及待地要从他面前逃走,却又怕杨妃看出来,心里非常烦乱和窘迫。

  还好杨妃对她的避嫌没有见怪。也许她在内心深处也觉得萧皇后会是个威胁,萧皇后这样作,正和她心意。

  李世民见到她时也是万分烦乱和窘迫。那日她从他身边逃开之后,他对她算不上魂牵梦绕,也是日思夜想。他也无数次暗骂自己,怎么如此荒唐可耻,但就是没办法。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3)

  事实上,他没有真的觉得自己荒唐可耻过。

  见萧皇后躲着他,反而像个少年般赌起气来,觉得萧皇后欠了他什么。在杨妃的宫中撞见她,不由得更加生气,心想你既然要躲着我,干吗还要让我见到?纯心耍我么?

  但若要让他再也见不到萧皇后,他却是万分不乐意的。

  但是这一次次的撞见,让他的心越来越乱。

  晚上想着萧皇后白天就在这里,也不由得胡思乱想。意乱情迷,又怕杨妃看出来,他的日子也是非常难过。

  萧皇后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令李世民如此难过,白天还是照常到杨妃宫中。

  为了和长孙皇后搞好关系,杨妃也时常带着李恪到长孙皇后宫中拜见。这是最容易惹事的时候,萧皇后自然随行。

  长孙皇后在杨妃面前倒也随和,带着她和萧皇后在花园中坐着,看着李恪和他的三个儿子在草丛中玩耍。

  帝王之子本不应该像平民的孩子一样在草丛中滚爬。但李世民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过于娇气,鼓励他们多亲近绿草黄泥。

  萧皇后这是第一次看到太子李承乾。一看便不仅心生爱怜。

  他不是个可爱的孩子。身体瘦瘦的,骨架却很大,穿着宽大的黄袍,越发显得瘦弱。

  也许因为瘦弱,他的头颅显得很大,头上戴着太子的金冠,看起来说不出的别扭。

  他虽是孩童,颧骨已经高耸,脸上带着一副与他的年纪不相符合的忧愁和乖戾。

  也许因为腿脚不便,他只能坐在草地上,缓慢而又用力地揪着地下的青草,用嫉妒的目光看着同胞兄弟们在草地上肆意玩耍。

  萧皇后甚至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丝怨毒。

  这样的孩子显然很讨人厌。萧皇后却不觉得他讨厌。弱者并不是个个都惹人怜爱的。

  相反他们很多都是惹人讨厌的。

  萧皇后一辈子都是弱者,所以她也懂得怜惜弱者。她知道李承乾的可厌是来自于他的苦恼。他的苦恼一半是来自他的病痛,一半是来自他的太子之位。

  他虽然还小,但也接近十岁,应该懂得自己位置的特别。恐怕也知道自己不如兄弟们优秀,太子之位并不稳固。他也许还不知道太子之位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但相信他已知道自己比其他兄弟都要尊贵。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4)

  上了高位之后就不想下来,这是人的共性,孩童也一样。

  他必须要以病残之身和兄弟们斗争,维护自己的尊贵之位。

  也这注定了他会无比苦恼,出现和年龄不符的乖戾也非常正常。

  说白了,他是不该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该成为长子。一出生就注定卑贱固然不幸,一出生就注定当太子,有时也是不幸的。

  李恪蹦蹦跳跳地走到李承乾面前。虽然他只有五岁,却已经长得挺壮。

  又因李承乾是坐着,倒显得比他高不少。他在李承乾面前蹲下,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

  萧皇后知道孩童之间的无心嬉闹也可能让母亲之间心生嫌隙,所以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若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对,立即上去把李恪抱开。

  李恪和李承乾初始还显得非常友好,后来萧皇后却发现李恪的语气中渐渐带上了一丝侵略性。

  糟了。大概杨妃也曾不自觉地在李恪面前露出要他夺嫡的意思。

  孩童是最无邪的,也是最直接的。萧皇后正想找个借口过去把李恪抱开,没想到李恪和李承乾已经吵开了。

  李恪虽然幼小,但力气和脾气都很大,一把把李承乾推倒在地。

  杨妃吓了一跳,慌忙从软椅上站起来。萧皇后已经飞快地过去把李承乾扶了起来。

  李恪见萧皇后对李承乾这么好,小小的脸上露出惊诧和嫉妒的神情,恨恨地跑开了,正好被随后赶来的杨妃截住。

  杨妃把他抱在怀里,爱怜无限地哄:“恪儿,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啊?娘平日怎么教你的?怎么可以对兄长动粗呢?”

  李恪一声不吭地任由她拍着后被背,嘴却高高地撅起,童稚的脸上写满了不乐意。

  杨妃低着头只顾哄他,眼底悄悄溢出了一丝得意:你的儿子如此孱弱,还能当太子么?

  萧皇后偷看着长孙皇后,发现她仍是满脸随和,不像有动怒的样子,便放心地像要站起身来。没想到李承乾竟似非常喜欢她,紧紧地抓着她的裙带。

  萧皇后诧异地笑了,心想和这个小家伙搞好关系,对杨妃母子也有好处,索性也坐在草地上,陪李承乾玩。

  唐初的风气不管多吗开化,对贵族的成年女子来说,坐草地还是有些为难的。萧皇后却一点都不顾忌。她在突厥过日子的时候经常坐在草地上。现在坐一下也无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5)

  长孙皇后见萧皇后逗自己的孩子,笑得更加开心,眼神却微微有些异样。

  这是她乖戾的大儿子第一次这么快便喜欢上一个人。虽然萧皇后的年纪足以当他的外婆,但长孙皇后知道萧皇后能让李承乾喜欢,靠的不是慈爱,而是她的漂亮。

  男人也真是的,不管是老是小,都知道对漂亮的女人献殷勤。

  长孙皇后在心底微微地笑骂,忽然看到萧皇后无疑间朝她这边撇了一眼,忽然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身体也瞬间僵硬了。

  多美的回眸啊。用“惊鸿一瞥”来形容毫不为过。

  若不是她知道萧皇后的年纪,根本无法相信她已经年近五十。特别是她刚才朝自己张望的眼神,仍是那么的纯净妩媚,还如少女一般。

  她的气质虽然没有玳姬那样具有侵略性,却更让长孙皇后感到威胁——是的。她已在不知不觉中把萧皇后和玳姬划成了一类人。

  虽然这看似无稽,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的丈夫在女人上并无顾忌,她是知道的。萧皇后这般样子,简直是她见犹怜。她那个风流的丈夫,显然不会无动于衷。

  事实上,他已经有些怪异了。当初一反常态非要把萧皇后弄进宫中给杨妃奉养,之后虽然没有出什么事,他的态度却明显怪异了,甚至还时时有魂不守舍之态,还能真的被这个妖媚无双的女人勾了魂去吗?

  萧皇后此时已用青草编好了一只蚂蚱,微笑着递到李承乾的手中。

  她小时生与民间,没有玩具,就自己用青草和树枝造,编个小蚂蚱,只是小菜一碟。

  李承乾玩过金鹿银马,却从见过这种玩具,顿时兴奋地双眼发亮,忙不迭地把蚂蚱接了过去。放在手心里细细地把玩,简直爱不释手。

  “娘娘,”难得李承乾还知用尊称来称呼来萧皇后。他的声音也有着和童稚不相承的沉重:“听说您去过很多地方,是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6)

  “哦,是的。”李承乾的话让萧皇后回忆起了自己的离乱生涯。

  她微微有些不快,但想到他只是个小孩子,便继续对他微笑着:“我是去过很多地方。既有高山大泽,也有江南水乡。”

  “您也去过突厥的草原,是么?”

  萧皇后顿时想起了自己在突厥王庭的荒唐生活,脸顿时涨红了,心也抖了起来。

  她看了看李承乾,又用眼角偷看了一下长孙皇后,怀疑李承乾说这话是不是长孙皇后教的。

  她这是让一个无知的孩子侮辱自己,好让自己心如刀割也不敢发作,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长孙皇后仍是一脸随和。似乎根本没发觉李承乾已经闯祸。李承乾更是一副纯真无辜的样子。

  萧皇后的心颤抖了几下便平复了下来,心想这孩子也许根本没想侮辱她,只是对大草原好奇,才对她说了这种话。便勉强笑着对他说:“是的,我也去过突厥的草原。那里一马平川全是碧草。牛羊卧下来就可以被草遮住。碧蓝的天空经常没有一丝云朵,只有苍鹰在空中飞。”

  李承乾的目光飘向遥远的天际,想象草原上浩瀚雄浑的气象,不禁颇为神往,喃喃地说:“真好啊,我也想到那里去。”

  这句话很让人心酸。看来他已经感到了深深的束缚,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萧皇后一时间竟有了流泪的冲动,一面在心底嘲笑自己老了,一面下意识地底下头来。

  忽然看见李承乾的脸上带着诡秘的神情,对她轻轻地招着手,就像要偷偷告诉她什么事一样,便把头底了下来。

  李承乾咯咯地笑了两声,忽然用手捏住了萧皇后粉白的脸颊。

  萧皇后吓了一跳,接着感到腮上传来一阵微痛,没想到他竟捏得颇紧。

  李承乾小小的眼睛已经眯起,带着小狼一样的神情,目光中似乎有种针一样的东西直扎到萧皇后脸上。

  萧皇后骇然了。她竟然在李承乾的目光里,找到了和以前觊觎她的男人的一样的神情!?天哪!他才多大?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7)

  萧皇后虽然惊诧,但还没有到和小孩子认真的程度。

  她只是想讲个什么话打一打岔,若无其事地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下来便罢了。没想到李恪远远地看到了,一双细细的剑眉高高的竖起,飞快地跑过来,一把将李承乾推倒在地。将他推倒在地之后还不解恨,又扑上去抓打。

  萧皇后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拉李恪。没想到弧光一闪,李恪“啊”的一声跳开,手上鲜血直流。

  原来李承乾两度被推,已经大怒,拔出身边藏着的胡刀,划破了李恪的手。

  这胡刀做工粗劣,一看就是从集上买来的东西,不知道是叫哪个宫女买来充作玩具的。

  没想到他竟会对它如此喜欢,时时带在身上,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竟会用它来割伤自己的同胞兄弟。

  野史有云,李承乾长大之后贪玩好色,又喜假扮突厥可汗。

  他在东宫蓄养美女娈童,白昼宣淫。又令宫内太监宫女三五人一伙,建帐而居,假作突厥部落。

  自己则在寝室中搭一个巨大的帐篷,自称可汗。

  闲时便将宫女太监分为两派,相互交战,自己在旁督战,若发现有作战不利者,定要让他皮肉受苦。

  又命无赖之徒到民间偷盗牛马,在东宫剥洗烹食。东宫里经常是篝火攒动,青鼎沸腾,李承乾身穿胡服,席地而坐,一手割肉,一手举杯狂欢。

  座前的乐师宫女均是奏胡乐,跳胡舞,整个东宫乌烟瘴气。

  不知李承乾从何处学来这等恶趣味,但是三岁知老。他的好色及对反绑事物的过分热情,小时就已经表现出来了。

  杨妃一见李恪受伤见血,顿时花容失色,尖叫着把李恪报开。

  长孙皇后见自己的儿子动刀伤人,也是吓得脸上变色——虽然只是小孩之间的打闹,但一动了刀子,事态便大不相同,亲自冲过来将李承乾从草地上揪起,厉声训斥:“你怎么可以对弟弟动刀子?母后平日怎么较你来?这不跟禽兽一样吗?”手一扬,便要责打。

  杨妃却没有兴趣看他打孩子,抱着李恪掉头便走。

  萧皇后没想到小小孩童竟会动起刀子来,一时间也懵了,见杨妃激动万分地离开,害怕她出什么事,慌忙跟了过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8)

  还好李恪只是手掌被划了一层皮。用太医送来的药膏敷过,包扎好后就没有大碍了。

  萧皇后给了他几块糕点便把他哄好了。他坐在软塌上全神贯注地咬着糕点,脸上也渐渐没了怒气——也许他根本就没怎么愤怒过。

  小孩子打闹,本来就作不得真的。但是他妈妈却不这么认为。

  杨妃正一声不吭地坐在李恪的对面,表情阴森地看着李恪啃糕点。

  她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下唇上,咬得嘴唇都有些发白,喉结更是不断地颤抖着。

  萧皇后爱怜而又紧张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低声说:“还好只破了一层皮。不过也许李承乾不是认真的。只是小孩子打闹罢了。”

  杨妃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却更加阴森,几乎要滴出水来。萧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到李恪的身边,把他抱到自己的膝盖上,用手轻抚着他的头顶。

  李恪的眼帘垂下了下来。更加轻声地咬着糕点,像只小猫一样安静。

  萧皇后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知道保护她,感到非常的感动,甚至有些震撼。

  她这辈子没有福气,没有什么人诚心诚意地保护她。

  那些环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全是为了她的美色。因此李恪就让她感到格外难得。看着他报着绸带的手,萧皇后感到了一阵针刺般的心痛,忍不住又想起了李承乾那充满压抑的脸。

  她还谈不上恨或者讨厌李承乾,更不会被李承乾吓住——小孩子罢了。

  只是觉得他这么小就学坏了,对他的前途实在是不利。

  一个皇子,即使出生高贵、文武全才,身体康健,人品一流样样齐备,太子之位也是很难坐得稳的,何况你还患有足疾,性格乖戾,甚至道德败坏——这样形容一个小孩子也许过分了些,但是他既为太子,就要被当作成人一样要求。

  可是即使拿小孩子的要求来要求他,他也是“很不像话”的。

  萧皇后可以预见到他肯定没法顺利登基,不是被杀,就是被废。被废后能否活命,就看继任者是否仁慈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79)

  他日后不但会给自己惹来血腥的祸患,还会让整个皇室都掀起腥风血雨。

  他如此不成器,必定会让其他皇子和他们的母亲心生轻蔑,进而产生非分之想……

  萧皇后倒抽一口冷气,猛然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仓皇四顾,寻找杨妃。

  没有谁比杨妃更容易产生非份之想了。李恪这次受伤,更给她添了口实。

  虽然李承乾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被废,但势力的格局是此消彼长的,她说不定会跑到李世民那里告状,以此打击李承乾和长孙皇后的势力!……

  糟了!杨妃不在了!她肯定是去告状了!这个傻孩子!她不知道即使李承乾不当太子,也很难轮到她的李恪当太子!

  她若去告状,不但会暴露自己的意图,说不定还会让长孙皇后以为她已经宣战,会弄出大麻烦的!

  即使李世民宠她……糟了!她怎么把李世民的态度忘了?

  据她所知,只要是头脑清楚的君主都不喜欢自己的妃子参与争储之争,杨妃在李世民那里肯定也没好果子吃!

  萧皇后赶到李世民那里的时候,杨妃正哭泣着叫李世民给她作主。

  她哽咽着,颤抖着,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给人以很大的压迫感。李世民则是一脸的阴霾,冷冷地看着她,应该没有回应她——否则杨妃不会哭得近乎于耍赖。

  萧皇后见李世民面色不善——也许只是她觉得如此,行了礼之后就慌忙走向杨妃,抓住她的手腕,下意识地往外拖:“你这是干什么?他们是孩子,你也是孩子吗?只不过是小孩子打闹罢了,你还想怎样啊?”

  “母后,你这是什么意思?”杨妃用力地挣扎着,涨的通红的粉脸上不仅有委屈,还有怒意。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你可以当妈的人了,怎么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呢?”萧皇后的口吻中带上了几分严厉。

  杨妃竟被震住了,也可能是从萧皇后的态度里明白了什么。不再那么倔强地挣扎了,低下头黯然地往外走。

  萧皇后扶住她的肩,以一个保护者的姿势谢抱着她,转脸向李世民告辞。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0)

  见萧皇后如此,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忽然沉着嗓子说:“杨妃你就先回去吧。萧娘娘,您请留步。我有话要问你。”

  萧皇后一惊,呆呆地停下了脚步。

  杨妃却没怎么在意——大概以为女儿出了事情,找母亲问问情况理所当然,和萧皇后告了别之后便安心地走了。

  她又不是没怀疑过李世民对萧皇后有什么非分之想。女人,不,人有时就是这么幼稚。相信一个人之后,连一些必要的怀疑都忘了。

  见李世民单独把自己留下来问话,萧皇后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但见李世民的表情不像是要说什么风流胡话,便也收起了忸怩。

  李世民一直目不转瞬地盯着萧皇后,见她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反而把目光撇向别处,深深地叹了口气,很为难的样子:“听说今天承乾捏了你的脸,恪儿去打他,才被他割破了手?”

  “是的,都怪奴婢不小心,才让太子和三皇子发生了争斗,奴婢罪该万死!”萧皇后忽然认起罪来,实在有些不合时宜。而且她认罪也认得忒过了。但是她觉得李世民应该不是想向她赔罪。

  “哼,这混小子……”李世民懊恼地冷笑一声,脸上也漫起了少许难堪。

  儿子随老子,他可以猜到李承乾捏萧皇后脸时在想什么。

  虽然他知道李承乾还不至于想对萧皇后干什么,他毕竟还小,但他还是感到非常难堪,也许不仅仅是为了他儿子,还为了他自己。

  “虽然是小孩子打闹,但动了刀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你倒是很识大体……”李世民一句接一句地说着,怎么看都像是在说套话。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深深地垂下眼帘,用修长的手指搔了搔他黑亮的眉毛。笑意同时也在他的唇边渐渐地冷却。

  “如果朕没猜错,你是杨妃的军师吧?你一天到晚泡在宫里,应该是给她出谋划策,对吧?”

  他再度抬起眼帘的时候,目光中竟已满是锋芒。

  萧皇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还是第一次领略他的锋芒。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1)

  看来他远比自己想得要英明,自己这点小动作在他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不过他有一点猜错了。她到宫里来,不是帮助李恪夺取太子之位的。

  而是想方设法地保全他们娘儿俩。不过李世民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不是每个贵族老妇都有她这样的见识的。

  李世民带着被背叛的恼怒,目不转瞬地盯着她,怒意已在目光里慢慢地显露。

  实际上他没有什么可恼怒的,他也这样提醒过自己。宫闺就是一个充满欲望和野心的地方。

  她作为宫闺斗争的老手,女儿(算是女儿罢)又在宫里受宠,她帮女儿更进一步也是正常的。

  可是他就止不住地恼怒。也许他给萧皇后的定位,竟是红颜知己。

  萧皇后无法承受他锋利的目光,目光怯怯地移向别处。脸也想被冬天里的强风吹了一样,露出飞霞般的红晕。李世民看在眼里,心里又漫起一阵莫名的激动。

  萧皇后虽然有些惊恐,但还没到吓得停止思考。辩解是一定要辩解的,但是能注意方式。

  以李世民的英明,怎么对他胡赖恐怕都是徒劳。干脆就向他坦诚杨妃有野心,请他担待和匡正她罢。反正他已经猜到了。

  想要跟圣明之君周旋,就是什么都说实话。

  “是的。小女愚钝,不清楚自己的斤两。老身随侍在别,就是为了及时匡正她,让她不要一时糊涂,害人害己。”萧皇后收起脸上的惊怯,坦然微笑着说。只是她还没有自己所希望的那样从容,笑容还微微有些僵硬。

  “哼。”萧皇后的话很和李世民的心意。但是他还不能轻易相信萧皇后会这么“识大体”。

  他冷笑着站起来,一直走到萧皇后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要把目光直插到她的心里似的:“您若这样想,真是我李家之幸。”

  萧皇后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如风吹百合般淡然一笑,她现在已经完全坦然了:“陛下言重了。陛下如此英明,任何人想要在陛下目前耍阴谋轨迹都会徒劳无功。奴婢别无他求,只希望陛下看在杨妃年轻不知事的份上,饶恕她的罪过。小女驽钝,不知宫闺险恶,也请陛下代为教训。”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2)

  萧皇后漠然了,低下头用力咬了咬嘴唇。这个问题很回答。

  理智告诉她还是不要对李世民直言其子之非,但第六感告诉她最好还是实话实说。

  她再度坦然地看向李世民,正色道:“若不善加教诲,太子日后必惹纷争。”虽然要实话实说,但还是隐晦些好。

  萧皇后的回答如此之巧妙,李世民也不禁有些敬佩她,懊恼地笑着说:“好!说的好!杨广有你这么一个贤妻,怎会落到那步田地?”

  萧皇后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惊异地看向李世民,却发现自己已经激动得无法辨明李世民的意图。

  她怀疑李世民说这话别有他意,但是残存的直觉告诉她他应该只是单纯的感慨。

  她回想了一下隋宫的旧事,凄然答道:“我能否成为‘贤妻’,全看丈夫是否纳谏。再说我少时驽钝,还不知这些道理。”

  不仅回答了李世民的问题,还暗示杨广昏庸,和李世民不能同日而语,暗暗捧了李世民一把,还顺带为自己鸣了不平。半生的离乱已经把萧皇后的语言艺术锻炼得登峰造极。

  “哦……”李世民清晰地感觉到萧皇后有为自己鸣不平,心里竟涌起了万般怜惜。他此时才发现自己提起杨广竟是别有意图。是提醒她把杨广和自己相比吗?

  李世民沮丧地靠向椅背,沉重地垂下眼帘。努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异常动,没想到越压越是汹涌澎湃。

  他现在心里有种莫名的不满,不满萧皇后为什么要掺和他的家事。她并没有作错事,跟他说的也是金玉良言,按理说不应该被怨恨。他为自己有这种感觉而感到莫名其妙,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觉得……既然管起他的家事,为什么不干脆变成他的家室呢?

  这个想法一出,他的心就像被投入了滚热的烈酒,“唰”地一下酥了。抬眼看着萧皇后人淡如菊的样子,理智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消退。

  萧皇后见李世民的目光忽然变得朦胧而邪魅,还在暧昧而又恍惚地笑着,不由得有些惊慌。但她还不至于像小姑娘一样惊慌得逃出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3)

  其实她在李世民面前,原就不会如何慌张。

  也许这代表她在潜意识里已经完全接纳李世民了吧。不过这是她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的。

  李世民抿着嘴站了起来,嘴角弯出了一个用力的弧度,虽然在笑,但很给人压迫感。

  他毫不顾忌地逼近她,近得低下头就可以去吻她的樱唇。萧皇后的眉心微微绽开,仰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黑得就像甜蜜的毒药,底部似乎有琥珀色的光影轻轻地打着旋儿,竟有些刺目。

  萧皇后的瞳孔缓缓地散开,感到他的气息正朝自己包围过来,极富侵略性。

  她虽然感到了威胁,但没有抵御的冲动。仍是静静地站在,像在安然地等待。到底在等待什么,她不想想,却不害怕。

  李世民看着她微微散开的瞳孔,一时间竟摸不准她的意思。她的表情并不复杂,他也很善于揣摩女人的心思,可是他就是看不懂。

  大概是因为眼前的人比较特别吧。因为重视,所以不敢轻易下结论。

  他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却依然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此时就像迷离的夜色,几乎要把他的灵魂融化在里面。没想到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因为他只盯着她的脸,所以不小心触到了她腕上的玉镯。

  虽然这不是她皮肤的温度,他还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萧皇后见他如此小心翼翼,心里竟涌起一阵冲动,几乎要自己把手送到他的手中,再紧紧握住。

  正在这时,他的脸色忽然急速变暗,就像乌云急速地遮住天空。萧皇后一惊,接着发现他的脸上竟出现了厌恶的神色,极度地厌恶。

  萧皇后呆住了,接着心里忽悠一下,一团混乱。李世民则是沉重地低下头去,眉头痛苦地揪起,低声说了一句:“我真恶心。”

  萧皇后没想到他竟是在自我厌恶,一时间手足无措。李世民带着浓浓的自嘲,若有所思地看向身侧的屏风。

  屏风是用红木雕成的,上面用金银镶嵌着风景和人物。在屏风中间的那一扇上有一个用金片镶成的小树,下面坐着一个银片镶嵌的孩儿。胖胖的模样,笑得双腮隆起,眼睛弯得只剩下一条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3)

  不知是银子的光泽显得颓靡,还是他的心情有异,他竟觉得这招福娃娃般的孩子脸上带着诡秘的神气。可能他想起他的承乾了吧。因为自己也作了尴尬的事情。

  到底是为人父母,想起承乾后,李世民就只能想他的事了。

  不用别人说,他也知道承乾是很难顺利登上皇位的。即使登上了皇位,日后也很难坐稳。

  即使自己尽力扶持也是一样。况且,就算承乾能登基,也能坐稳天下,他也不想让江山由一个品德欠缺的人来统治。然而,他又不能轻易废了他。

  从太子位上走下来的皇子,历来不是被凌辱致死,就是忧愤而亡。他只有寄希望于日后,希望李承乾长大后能将这些缺点一一改掉,但现在看来希望渺茫。

  他的心慢慢地向黑暗中沉下去,万般为难就像一片凝固的海洋一样紧紧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惘然发现自己的父亲就在海洋的另一端背对着他,背影里也充满了责备。

  一股酸楚不期而至,他的眼中溢出了温热的酸楚。当初自己仗着功劳卓著,对李建成步步紧逼的时候,父亲相比也和自己一样为难吧。

  不,父亲的为难应该远胜于他。他的儿子只是不成器,引人萌生夺储之心而已。

  还没有人妄图夺储,他就为难成这个样子……为难的也许不只是他吧。幼小的承乾可能也知道他的位子惹人觊觎吧。说不定也非常的紧张和痛苦,否则也不会如此阴沉……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眼里那酸楚的温热顿时溢出了眼眶:

  他当初被李建成屡屡算计的时候,只知道痛恨他卑鄙无耻,一点都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看着自己步步紧逼,他也一定异常的慌乱和痛苦吧……

  李世民忽然感到了空前的无力,心也陷入了巨大的恐惧。看来他的儿女日后也会因争储而自相残杀。情况说不定会比自己兄弟之间的残杀还要惨烈。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纵然他会痛彻心扉,也只有坦然接受。因为这是他的报应……

  萧皇后见李世民忽然流泪,不由得惊骇万分。

  她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决不会轻易流泪,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4)

  可是,对他来说,会有什么样子的事情是不得了的呢?

  他的神情还这么奇怪,既有悔恨,也有痛苦,还有坦然,就像……

  萧皇后明白了。他的神情和杨广死前似曾相识,都是一副“孽债当前,不得不还”的神情。

  不同的是杨广死前才知痛悔,他则是在祸端还未萌芽时就未雨绸缪。

  他一定是觉得若他儿女日后为争宠而残杀,定是他年轻时弑兄夺嫡的报应。

  虽然他所想不差,但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萧皇后还是非常不忍,忍不住劝他道:“陛下,夺嫡之事每朝都有,非嫡子而登上皇位的皇帝也不止陛下一个,谈不上报应不报应。虽然太子殿下现在有些顽劣,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来日方长……而且只要陛下用心调和,也未必会出现血腥之事……”

  话出口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这样说很不合适。

  李世民又没有告诉她害怕报应,她劝他作什么?以为自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么?

  若是猜错固然可笑,若猜对了,说不定也是大罪一件!

  要知道历来君王都忌讳被人知道心思,当年杨广和她还是夫妻呢,都不愿让她参透心思,何况李世民对她来说,充其量只是……

  萧皇后想到这里忽然感到心中一痛。她现在真说不清他是她的谁。李世民见萧皇后参透了他的心思,果然露出了惊怒的神情。

  萧皇后心头一凉,黯然地地下了头。

  没想到李世民惊怒的神情转瞬即逝,只是无奈的苦笑着:“真是厉害啊。没想到朕什么想法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看来我日后还是少见你为妙,免得被看穿了。”

  萧皇后化险为夷,本该赶快怀着庆幸的心情退下,没想到听他说出拒她于千里之外的话之后,竟感到莫名的不满和委屈。呆呆地站在哪里,眼中现出迷茫而又焦急的神情,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不知要说什么。

  李世民见她这幅样子,嘲讽地冷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她,笑意更是无比的苦涩:“你快走吧。省得我又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5)

  这句话虽然文绉绉的,但很直接。

  萧皇后感到心头一阵悸动,接着一股热血涌上脸颊,头也没回地向外走去。

  走到门外之后她便不再感到害羞,心头沉甸甸地只感到沮丧。抬起脚准备走路,却发现她已经疲惫得抬脚都困难。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看了已是傍晚的天空。天空里只有几道孤零零的晚霞,就像半生不熟的苹果上,有一道没一道的艳红。

  很没有理由的,她感到很吃亏。因为她几乎能完全看透李世民的心思,说不上心心相映,也算是心有灵犀。可是这样的自己,却要和他离得远远的,实在是有些不公平。

  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唐,也着急想要扑灭它,但连扑灭它的冲动都没有。

  最可怕的心动,不在于心乱,而在于心定。

  幸亏她还没有到因感情而失去理智的时候。她只有默默地回杨妃哪里去,再想办法把自己心中的躁动抚平。

  她回去时,杨妃正坐在软榻上面发怔。李恪已经把今天的不愉快忘了,用包扎着绸带的手握着一尊羊脂玉马,挥来挥去地玩得正开心。

  杨妃却是拱着腰缩着头,一副惊悸不安的小孩子神气,一见萧皇后回来了,慌忙扑上来问:“母后……什么都好了么?”

  萧皇后默然了,在心里暗暗叹息:你以为这只是小孩子闯祸,人家找妈妈了解情况么?但还是温和地安慰她:“是的,没事了……”

  “还好……还好……”杨妃心有余悸地笑了笑,看到萧皇后满脸的不以为然,脸不禁红了,既像是道歉,又像是为自己找借口似地说道:“还是母后老练……见识多,想的深……我就不行了,完全是各傻姑娘……”

  萧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你能知道自己有不足就好。我说孩儿,这样的错误,以后可不能再犯了……”

  “我知道!”杨妃忽然红着眼圈打断了她的话,一时间激动的不能自已:“我也知道这样对恪儿不利……我不仅仅为了争权夺利啊!我心里害怕……我心里害怕……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6)

  我们娘俩儿,在这个宫里,并不是安守本分就有活路的!恪儿这么优秀,说不定会有人想要算计他……我得保护他,不能让别人以为我们娘儿俩好欺负……今天是动刀子,如果不给他一个教训,天知道他以后动什么呢!”

  萧皇后不禁哑然。没想到自己竟是错怪她了。

  她并不仅仅是恃宠而骄胡乱闹事。她也有压力和恐惧。她是怕这次示弱会让长孙皇后他们更加大胆地宰割她和李恪,所以反应格外强烈。

  从一定程度上说,她作的也是对的。她萧皇后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想当年她可是最为敏感的,得一叶便可猜出整个森林……难道她真的老了么?

  想到这里,萧皇后不禁开始仇恨起自己的年龄来,也恨自己一生虚度。

  如果不是自已经这么老了,在某人面前,她也不至于如此为难。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不再在意自己的身份了。

  以后的几日,杨妃仍是惴惴不安。

  萧皇后知道她这种不安不是可以轻易消除的,索性不再劝他。再加上自己心里也乱着,便到尼庵中去找南阳公主,以此散心。

  尼庵里青松迎风,尼姑素衣,颇为清雅素丽。萧皇后看着这圣洁的景色,心慢慢地定了。

  南阳公主布衣光头,捻着念珠,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倒给她一种保护人的感觉。

  她感激而又爱怜地看了看她,见她一脸静谧和安泰,和佛堂上安坐的佛像非常相似,竟有了种把一切都向她倾诉的冲动。

  南阳宫中似乎也发现了萧皇后要说什么,缓缓地向她睁开眼来。

  虽然知道对她倾诉相当荒唐,但看到南阳公主的眼中闪烁着佛家特有的灵慧光芒的时候,萧皇后已经顾不了许多了。

  可就在她准备张口的时候,忽然被一个华服老妇吸引了注意力——何止是被吸引了注意力,简直是被吓到了。

  这个老妇看起来也有五十多岁,样子却比萧皇后可怕多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7)

  她的双鬓已经斑白,脸也显老得不得了,脸上布满了皱纹,双腮还深深地往下陷——估计牙齿都掉了几颗。

  她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却梳着高耸的发髻,上面插满金钗银钿,脸上还涂满了花白的香粉,身上穿得更像大姑娘一样明艳。

  可惜她的头发已经枯败,抹上头油之后发出一种陈腐的怪味。

  脸更是被皱纹割得粉碎,花白的粉嵌在皱纹里,就像一条条长虫。

  坦露出来的胸上皮肤松弛,双乳更是跟面口袋一样,红绸的抹胸几乎兜不住。即便如此,她还丝毫不知自量,昂然直行,就像她自己多美一样。

  看到这老妇的丑样,萧皇后只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她心中对衰老的恐惧在这一刻被撩动了,转眼便在心里如江水般翻腾。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神人,可以一天到晚不老。

  她怀疑自己的衰老只是被封闭在身体的某个地方,一旦发作,就会像火山爆发一样势不可挡。到那时,说不定她会比这老妇还要丑陋可笑!

  以前她是不怕这个的,反正已经黄土堆颈的人了,再老还能老到哪里去?

  她现在却在乎了。因为她还不能老!她若是忽然老了,在李世民面前她该怎么办?

  那老妇刚走近佛堂,一个老尼便迎了出来,亲热地和她说长道短。现在即使是佛家也难逃金粉红尘的侵袭,有些尼姑和世俗人已经没什么两样。

  老妇跟着老尼走进佛堂求签。也许是签意甚合她的意思,她兴奋地握着签叽叽喳喳,就像一只开心的老雕。

  南阳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走到萧皇后身边请若有所思地说:“她是来求问婚姻的。想知道自己婚后能不能幸福。”

  “婚……后?”萧皇后惊得瞪大了眼睛打量那老妇:就她那年纪还能是新婚吗?”

  南阳公主看着那老妇的样子实在可乐,唇边的笑意更浓了:“她丈夫死后受了二十年都没有再嫁,前阵子忽然说要和邻家的老头儿结婚,自己又不敢下决定,跑到庵里来求签,把我们都逗乐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8)

  说道这里她脸上露出了揶揄的神情,嘴角却拖着笑不起来:“最有趣的是,听人说,她以前都不怎么梳洗打扮,要再嫁了,反而奇情异志地打扮起来。她因为两边的槽牙掉了,搽粉搽不均匀,便每次化妆时都在嘴里含两个核桃,把腮帮子撑起来,就能把粉搽得又均又匀了。”

  说到最后,她语气中的笑意已经丝毫不见,声音也是越来越低,竟有种黯然神伤的感觉。

  萧皇后看了看她,不禁惘然。她知道南阳公主为什么感伤。

  人家没牙老妇都可以高高兴兴的再嫁,而她南阳公主仍算得上是如花美眷,却要终日心不存尘地面对着青灯古佛,心里当然会有少许不平的了。

  想到这里,一股辣味儿涌上了萧皇后的喉头,接着便像火一般散了开来。要说不平,自己也应该感到不平罢。人家和自己一样的年岁,又老成了这个样子,仍然可以再嫁。自己仍然貌若二八佳人,为什么这么扭捏呢?

  要说名声……自己已经再嫁了几番,要珍惜名声也轮不到现在,人家可是守了二十年节操的,说再嫁就可以再嫁,不比自己更丢名声……

  萧皇后从臆想中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真是寡廉鲜耻。

  没办法,看来自己已经彻底疯狂了。套用一句粗俗的老话:老房子失火了,救不了。

  老妇一旦思起春来,要远比大姑娘小媳妇们厉害得多。

  但是她还牢记着李世民那句“叫她离远点”的话。虽然心里已乱,但她还不至于不顾一切地送上门去。

  对于女人来说,自己送上门去是最愚蠢、最可耻的。

  正因为她这个“老房子”是在“认真地着火”,所以她绝不会作愚蠢和可耻的事情。

  一同被李世民冷落的,还有杨妃。不是因为上次“孩童打闹”事件里表现不佳,而是因为她不懂得如何真正地作个贤妻。

  她曾经神经质地对萧皇后埋怨,说山东发生蝗灾,李世民颇为劳心,却只喜欢和长孙皇后商量,就好像宫里只有她会作老婆似的。

  杨妃主动地去宽慰他,他也只是敷衍地听着,很快就打法她走人——就好像听她说话很浪费时间似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89)

  萧皇后是知道长孙皇后的贤德的,也是知道杨妃说不出什么利国利民的话。

  若在平日,丝毫不会觉得意外。

  此时她却也莫名其妙地吃起飞醋来,暗暗在心里责备李世民:就算我们这些女人没有你的长孙娘娘有见识,连说几句话都是不许的么?

  若李世民仅仅是因为忧心国事,来不及见她们也就罢了。偏偏他又和女人扯上了关系。

  可能是因为山东蝗灾刚止,他心情过于放松,事情便不羁了些。

  听说他某日出宫,偶遇一姓郑的女子,对她很有好感——他们怎么遇上的就不得而知。

  听说这个花边新闻的太监宫女们兴奋过度,早已把这件事编出了无数个版本了,真相已经湮灭无踪。

  反正李世民是对她颇有好感,准备把她召进宫里。

  不知怎么回事,这件事被魏征知道了。他认为不按礼制增损后宫,易开淫靡之风。

  现在社稷初立,即使按礼制普选宫女都是不妥,更何况私纳民女?便在李世民面前固谏不止,硬是让李世民打消了这个念头。

  虽然魏征是近臣,但连这种事都能快速知道实在蹊跷。

  而且连皇帝的后宫都要管,也实在管得太宽了。所以大家就怀疑魏征和这位姓郑的女子有什么私情①。

  萧皇后听说李世民又心属别的女人,不禁感到很受刺激。

  连宫女太监们关于魏征与此女子关系的不负责任的猜测,也是一听就信——女人在嫉妒的时候,最容易相信谣言。

  想着李世民迫不得已,忍痛割爱的可怜相——这就完全是想象了,她不禁对他心生鄙夷,觉得他非常的可笑,也感到很受侮辱——原以为他对她是认真的喜欢,甚至可以称为爱,一转眼却又心属别的女人去了,还为她深深为难(豪无根据的狂想),这算什么?

  一股找他问个明白的冲动像毒蛇一样在萧皇后的心里钻来钻去。

  她被这条毒蛇搞得心慌意乱,几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宫去。光是压制这种冲动就已经让她精疲力竭,杨妃却还要给她添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0)

  杨妃缩着头,弓着腰,锁骨高高地隆起,卡在脖子下就像一副枷锁。

  她像只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近萧皇后,像个黏人的孩子一样靠在萧皇后的背后,祈求似地说:“母后……帮我去解释一下好么?我本来想自己去的,但是我不及您老练……我怕我会惹他生气……”

  萧皇后知道杨妃要她去见谁,身体顿时僵硬了,不耐烦地、甚至有些恼怒地说:“我去就能没事了么?你又怎么得罪他了?”

  杨妃的脸上漫起一股灰色的红意,怯怯地说:“是啊……我是有些不小心……当初劝他把那姓郑的女子放了的,除了魏征之外,还有我……”

  这阵子萧皇后自己心里乱着,因此没有怎么主意她的行踪。以致于杨妃跑去李世民那里“劝谏”,她都不知道。

  哼。萧皇后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她为了争宠,开始学贤臣直谏了么?估计仍因为吃醋吧。

  说是劝,说不定就是大吵大闹。李世民没把郑氏女子放掉的时候,她心里别着一口气,不觉得怎么样。但等到目的达到,这口气消散之后,才惊悟自己的行为很过火,要自己去道歉,又怕错上加错——萧皇后发现自己简直要变成老妖了,任何人的心思都是一猜就透,却偏偏猜不透自己的心思。

  她现在的心倒定了,却是坚定地要去李世民那里惹事。没办法,老房子着火,没的救了。

  萧皇后来到李世民那里的时候,李世民正坐在龙椅上发怔。

  他以一种罕见的慵懒姿态靠在椅背上,也跷起了二郎腿,看起来微微有些玩世不恭,却也有几分潇洒不羁。

  萧皇后见他这幅模样,心里涌起心动和鄙夷相混合的悸动。她微微低头,冷笑着走向李世民,乌黑的睫毛落蕊般垂下,挑起无限冷艳。

  她微微低头,冷笑着走向李世民,乌黑的睫毛“萧娘娘因何事而来?忘了朕对你说的话了么?”李世民看也没看她一样,声音却明显因紧张而僵硬。

  “杨妃今日向奴婢哀告,说她近日因不懂进谏之法,不小心触犯天颜。奴婢是代她来谢罪的。”

  萧皇后的脸上满是冰冷的笑意,倒像冰雕一样冷艳无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1)

  李世民感觉到了她的怒意,冷冷一笑:“那娘娘您这是要继续无状?”

  不知为什么,见萧皇后为自己吃醋,他倒有一阵莫名的激动。

  “陛下的话奴婢承受不起。”

  若在平日,萧皇后应能察觉到危险——君王发怒了还不是危险么?可是现在,嫉妒和恼怒已经让她失去了理智。

  “奴婢是生是死,是来是往,全凭陛下决定,怎敢出言无状?”

  萧皇后的笑容就像凝在冰雕上的胭脂:“只是陛下身为九五之尊,却为了臣下如此自苦,虽然圣明,但似乎有些不值!”

  她现在已经是赤裸裸地向他寻衅了。她本该是来找他问个明白的,现在却像是要找他吵架,实在是偏离了她的初衷……

  哼。萧皇后在心底冷笑了一声,感到一个冰柱般的东西在心尖上迅速凝结:什么找他问个明白……找他能问明白么?

  李世民果然被触动了,微红的嘴角高高地扯起,露出唇下已经紧咬在一起的牙齿。他的牙齿白若珠玉,此时竟似乎在溢着寒意。

  “哼,说得好。是生是死,是来是往,全在于我。不过您是不是少说了一句?”李世民站了起来:“是不是还要加一句爱与不爱呢?”

  目光陡然明亮了起来,方才懒散的神色一扫而空。他直盯着萧皇后,目不转瞬地盯着,似乎凭眼神就可以把她吞下去。

  他的心底有股岩浆般的热流在蠢动,似乎是怒,又像是情欲。他也一直在控制自己不要作出愚蠢的事情,现在却无法继续控制了。

  萧皇后听他说出这句话后,吓得头皮都麻了,身体也在这一瞬间浸满了寒意。

  可是在寒意之后,却有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到她的心口中去,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更寒,却似乎也滚热了起来。

  有时候,寒到深处就是热,热到深处就是寒。是热是寒她已经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现在很兴奋。

  她的意识似乎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叫她快点逃,另一半却叫她一定要留在这里。

  她更倾向于留在这里。她知道这样可能会引发塌天的麻烦,但她非常想要一个了结——是该了结的时候。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2)

  李世民发现萧皇后的脸上现出异常矛盾的神情,看她便看得更加仔细。过了片刻他便不再想审视她。因为她脸上这思想交战的神情也很美。就像一道瑰丽的火和绚烂的冰在相互绞缠碰撞,不时撞出幻艳的光彩。他眯起眼睛欣赏着,狭长的美目里透出邪魅的暧昧。

  他轻轻地把手放在萧皇后的肩上,乍一触摸竟感到如火般热。

  他也没想到自己碰到萧皇后的身体后竟会如此激动。

  既然如此,他倒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平静到随意地对在一旁侍立的宫女太监说:“你们先下去吧。”

  宫女太监们一直如雕像般地站着,听到这句话之后才回复成了活人,迅速地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一个还特意关上了门。

  有人在的时候萧皇后没感到什么异样,见他们走了倒浑身不适起来,不由自主地把李世民的手从肩膀上推了下来。

  对她这个动作李世民并没有感到诧异。因为他也感到了莫名的不自在。

  “看来您的思维还很清晰啊。”李世民冷笑着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岳母?表婶?”

  有时候男人就是这么怪。在追求爱人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顾,等到美色唾手可得的时候却要顾东顾西。

  他似乎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以他的一贯声名,若与萧皇后闹出什么花边新闻,将造成多么坏的影响——若他一贯声名狼藉倒也罢了。

  有时候人越是优秀,就越错不得。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过退缩,只是莫名地愤懑,也不知道愤懑谁。可在对方眼中,却摆明了是要退缩,还是满腹怨言地退缩。

  一听他这话,萧皇后的心猛地揪紧了,接着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几乎要大骂出来。

  若是以往,她恐怕会转身便走,此时却迟迟挪不动步子。她现在的感觉莫名其妙。虽然能清楚地感觉到怒火在胸中涌动,但出奇的有耐性。

  “怎么称呼奴婢,全在于您。”她微笑着看着他,笑容很温柔,却微微带了些攻击性。

  她说这句话分明是想把问题全抛给他。不知不觉中,她与李世民的谈话又变成了博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3)

  “可是我想知道你的意思。你准备让我怎么称呼你?”李世民没有这么好降服,逼近一步又把问题抛还给了她。

  博弈的双方是要保持一定距离的,但是他们的距离已比刚才拉近了。

  因为他对她的称呼不再是“您”,而是你。他就这样一步步紧逼,逼着她表明态度。

  他现在才发现,他对萧皇后一直躲避他的热情非常不满。因此,他现在要她主动来说。

  听了这个问题后,萧皇后的心头微微一颤。这个问题让她非常为难,却也感到一热流直冲入她的心中,激得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几句话就滚烫着抵在她的喉咙口。几乎马上就要跳出来。然而理智仍冰冷地横在她的心头,任何热度碰到上面都会垮散消失。

  “我也是你臣下的姐姐啊。你怎么会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呢?”她怯怯的,因为怯懦,而显得有些谄媚。

  然而李世民并不愿意就此放过她,而是冷冷一笑,继续紧逼:“你这是避重就轻么?骗自己很有趣么?”

  萧皇后的脸涨红了,也被激怒了:“那事实如此,你在称谓上绞缠不清又有什么用呢?这不也是自己骗自己么?”

  “是吗?”李世民冷笑着转过身去,脸上的笑容已经没了笑意,倒像只是嘴角在痉挛:“在人世间,有时称谓就是一切。身份、地位,甚至一个人和其他人区别开来的特征,都是由他的称谓决定的!”

  这句话虽然说得很隐秘,但也暴露了他内心深处最担心的问题。

  如果他与萧皇后之间只是爱与不爱的问题,他就不用这么烦恼了。最大的问题,就是爱了之后该把她摆在什么位置。这个问题之前他没有认真考虑过。

  因为那个时候刚对萧皇后动心,满心都是躁动。等到他发现自己对萧皇后是认真的喜欢之后,才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确该认真考虑。

  不切实际的承诺只会给她带来不幸。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样说倒像他什么都给不起似的,顿时恼怒了起来——对自己勃然大怒。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4)

  “哼,哼哼……”萧皇后骇然地看着他,大声冷笑起来,一面笑肩膀一面在用力的抽动。

  李世民这句话把她彻底惹怒了。李世民的脸在她眼里仍是那么的英气逼人,她却觉得他是那么的怯懦可笑。既然已经被彻底惹怒了,她也就顾不得什么了。

  她冷笑着绕到李世民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朗声说道:“既然你这么看重称谓,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叫我吧。在我看来,我们充其量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罢了。你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么?”

  这句话从她嘴里蓬勃而出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烫得慌。她这是在表明她可以不要名分,甚至可以什么都不要。不仅是在表明态度,还是在火辣辣地示爱。

  她被自己的大胆吓懵了,心里却非常平静。反正已经怯懦被动一辈子了。就算是闯祸也好,就让她在暮年大胆一下好了。否则,这辈子也等于白过了!

  这句话让李世民很是震撼,也感到很汗颜。她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他还是犹豫不接的话,岂不是连一个男人都不是了?虽然他知道,并不是她什么都不要,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但任何男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激将。他盯住她那对在他眼中已经变得非常刺目的美眸看了看,忽然一把把她拉到他怀里,狠狠地吻上她嫩红的唇瓣。

  他是如此的用力,萧皇后被他拉得一头倒在他怀里。

  撞到他坚实的胸膛上时不禁感到一阵眩晕。头虽然有些晕,心里却更兴奋了。满心的欢喜似乎都被这一撞激化了。然而就当她仰头闭目准备享受他的吻的时候,却发现他给她的并不仅仅是滚热的唇瓣。

  他竟然是在咬她,用力地在咬。萧皇后感到疼痛之后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却也因此兴奋得浑身发抖。她也开始咬他,却不是为了报仇。

  她心里所有的感情都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舌尖沾上嘴唇破皮后的微血,忽然感到自己已经不再受任何束缚。其实她也可以狂野。只是她一直都不知道。或者说,是一直没有一个男人能唤醒她这种热情。她的确没有爱错。若是连自己的热情都发现不了,还不真枉活了一世?

  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纠缠着,忽然用身体填上对方身体的沟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5)

  萧皇后感到一股烈焰从她内心深处迸发出来,把她这座“老房子”彻彻底底烧成了灰烬。

  然后在灰烬里诞生出一个新的她来。是啊,是该转变了。那种压抑痛苦,怕东怕西的人生,已经不能再要了。虽然转变可能迟了些,但也不算太晚。

  即使是夕阳,有时也能发出异常炽热和瑰丽的光芒。

  疯狂过后两人都静默了,就像两座静默的深潭。然而即使深潭表面看不到波浪,仍有看不见的细纹在黑暗中无声地荡漾。

  萧皇后微眯着眼睛看着李世民的头靠在她赤裸的肩膀上,饶有兴趣地数着他黑亮的睫毛。

  她现在简直觉得他的睫毛都一根根完美无缺。即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至于如此吧。

  她暗笑自己。接着发现他的肌肤是如此的年轻,似乎还有很多活力没有焕发出来,心里又不免一阵抽痛。

  这个时候,她更怕老了。虽然她已经抓住了幸福的尾巴,没有了遗憾,却希望能把它抓得牢一点。

  她到现在才明白女为悦己者容的真正含义。

  以前的她不是为悦己者容,充其量是以美色保命,或者是向命运示威——饶是你让我悲苦万分,却无法让我老丑一分。终于体会到为悦己者容的甜蜜含义后,她感到一阵溪流涓涓的喜悦,却也感到一种纵深如心的微酸。

  “你今天留在这里么?”许久没开口的李世民终于再度开口。脸上的神情却有些矛盾。他知道这样不行。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地准备作秘密情人。如果她在这里留宿的话,说不定一下就尽人皆知了。但仍是想问问。

  “不行的吧……”萧皇后坐起身来,夕阳的余辉把她玲珑的玉背照得几乎要发出金光来:“我可是受杨妃所托,前来劝你的啊。如果她看到我在你这里一夜不归,她会怎么样想?”

  说到杨妃,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都觉得愧对杨妃。李世民以前干过不少更缺德的事情,心里的愧疚并不如何浓烈。萧皇后却不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6)

  一来她这辈子没作过什么愧对别人的事情,脸皮并没有锻炼出来。

  二来因为她也是女人,知道女人被丈夫背叛的感觉是什么,因此对杨妃格外感到愧疚。

  三来论辈分她是杨妃的母亲,身为母亲却作了最对不起她的事情,这份愧疚自然更深了一层。

  但是现在再愧疚也没有用了。作了就是作了。她唯一能作的,就是坦然面对自己所作的事,而且她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是在犯错。

  因为她是在追求自己的幸福。

  想到这里,她像给自己打气一样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没想到感到一阵麻木的疼痛。

  她此时才想起自己的嘴唇已经被李世民咬破了不少处,不禁揶揄地笑笑:“你看看你,把我的嘴唇都咬成这样了?你要把我吃了么?”

  李世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也笑了起来:“我也是一样啊。我也要问你,你想把我吃了么?”忽然想起她这样回去可能不便,关切地问道:“你这样回去没关系吧?”

  萧皇后微微一怔。心里忽然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不知是什么感觉。

  李世民见她发怔,怕她以为自己只是害怕杨妃发现,不禁着了慌。

  他是害怕杨妃发现,却不是为了自己。他是怕她在杨妃面前无法作人。

  他想为自己辩解,又怕显得对杨妃薄情寡义,不由得犹豫不绝。

  萧皇后并没有注意这句话。她担心的也只是若杨妃发现,她无法作人。

  她下意识地按着唇上的伤口说:“没有关系……现在天晚了,她看不清……回去拿胭脂遮一遮,再去见她就是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发现自己有磨蹭下去的意思。没想到她竟也想继续呆在这里。但是愿望不能代替理智。

  萧皇后先回到自己的住处,抹了很多胭脂在唇上。

  对着镜子确认看不出行迹之后再去见杨妃。

  杨妃竟然一直在等她,见到她就紧张而充满期待地迎了上来,仍然是那句小孩子的话:“母后,一切都好了么?”

  “是啊。”萧皇后感到自己的唇边挂着冰凌:“他已经不生你的气了。我和他谈了很久。告诉他你的苦恼,希望他能多照顾你一下,他也答应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7)

  不露声色地就为自己的耽搁找了理由,萧皇后发现自己越来越狡猾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感觉有无数根针在扎着自己的喉管,心里竟恍惚地悔恨起来:自己真对李世民说了这些话该多好?这样她就不会有这么严重的负罪感了。”

  杨妃以为李世民真对自己这么好,脸上不禁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低着头微笑着遐想了一会儿。

  萧皇后不忍看她这副样子,下意识地把头偏向一边。

  杨妃先是自己对萧皇后千恩万谢,又把李恪也抱出来,叫他也谢谢姥姥。

  萧皇后把李恪抱在怀里,摸了摸他肉嘟嘟的小手,看着他纯净的眼睛,不由得感到心如刀绞。

  她现在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罪孽深重。没有脸面对杨妃,也没有脸面对李恪。该有的愧疚,现在才完全迸发出来。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看到一对奸夫淫妇游街。

  淫妇是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男的是个年轻小伙子。那时她虽小,也喜欢凑热闹,便也跑到街上看,看到大家都朝他们吐口水,拿垃圾扔他们,孩子们围在街上放肆地哈哈大笑。

  这对奸夫淫妇是一对丈母和女婿。所以围观的人们才会如此兴奋。

  历来,爬灰和养女婿,都是两种极端的出轨。

  当时她虽然很小,但也对这对“极端出轨”的人报以深深的鄙视,尤其是对那个老妇。

  没想到几十年之后,她竟作下了和那老妇一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禁像浸满了苦汁一样苦。

  饶是心中苦味浓重,但收获甜蜜的时候,她心里还是一样的甜。

  她履行了自己无声的诺言,开始作李世民的秘密情人,频繁而又秘密地和他约会。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和他一见面,她就把什么“羞愧”啊“道德”啊全忘了。并且经过一次次幽会,她的愧疚感也在一点点变淡。大概是因为爱情的甜蜜可以清洗一切吧。

  她开始格外注意身边风花雪月的隐秘风景,渐渐发现身边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

  宫里有,宫外的那些贵族家里也有。

  有很多男女因为礼教或者家庭的问题不能结合,就在暗地里私会。这些秘密情侣是如此之多,都到了让她惊诧的地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8)

  她亲耳听过一个小宫女随口吟出的打油诗“闲来无事向天看,唯有嫦娥不偷情”。

  听了这句话之后她不免骇笑,甚至还满怀着恶趣味看了看那皎洁的美月,心里暗自嘀咕:嫦娥不偷情?恐怕也未必吧。她那么的美丽,又一个人住在广寒宫里,身边这么冷清,怎么会不想给自己找点温暖呢?

  见识了这么多对秘密情人后,萧皇后心头的负罪和羞耻感加速地变淡。

  和他们中心的有些人比起来,她和李世民还不算太丢人的。

  他们之间至少没有血缘。有些人甚至是血亲私通,人家照样没觉得活不了。但是她真可以这样“五十步笑百步”么?

  杨妃渐渐地发现,萧皇后比以前更注意打扮了。别看萧皇后已年近五十,修饰起自己来,竟比很多年轻姑娘都要别出心裁,心灵手巧。

  唐高梳的发髻虽然华贵妩媚,但为了长久定型,头油不免用得多了些,因而显得僵硬。

  她却有本事把发髻梳得轻软而不变形,像云堆一样柔顺地在头顶翘着,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杨妃一开始疑心是她新招了什么梳头能手,当面一问,竟得知头全是她自己梳的。

  听萧皇后说,要梳出这样的发髻,必须要把头发扎得松紧适度,头油也要适当稀释了。杨妃照她说的试验了一下,却怎么梳不到她的水平。

  她也不像其他女人一样喜欢往头上堆首饰,只稀稀地在头上插个几件。

  黑亮的云髻把珍珠翠玉、金花银钿称得更加亮眼,反倒比满头珠翠更加出彩。

  至于搽粉涂朱,更是有她的一番道理,别人干看着学不来。甚至连染红指甲,她都染得与众不同:别人都是拿鲜红的凤仙花染指甲,她却尽拣粉红色的凤仙花来染,染出的指甲就像粉晶一样,更显得十指纤纤,如脂如玉。

  按理说,萧皇后爱不爱打扮和杨妃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可杨妃就是感到不安,而且是深深的不安。

  因为她知道女人打扮,绝大部分是为了取悦男人。她忽然这么沉迷于修饰,是不是……暗地里有了情人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99)

  现在风气开化,年过五十再嫁的老妇多的是,不到五十,背地里找情人的老妇更不知道有多少,经常来宫里的王妃公主们当中也有几个。

  萧皇后说不定也会这种风气带坏了。而且萧皇后姿色妍丽,胜过二八佳人,即使她自己不喜招蜂惹蝶,说不定还有人惦记她。

  因萧皇后的身份不是宫妃,出宫也更为自由,有很多时候杨妃是无法陪在她身边的,就有很多时间供杨妃怀疑。

  按理说,杨广逝世已久,萧皇后已经再嫁了多次,现在风气又如此开化,即使暮年再找个情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杨妃就是从心里感到难堪。不管怎么说,萧皇后是她的嫡母,她还是希望她可以清白一些。

  以前她是被迫再嫁,现在没有人逼她了,难道不能消停一些么?

  她几次三番地想找萧皇后深谈,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一来这件事非常的尴尬,二来连证据都还没有呢——说起来没有证据就胡乱怀疑,她实在有些敏感。

  三来,就算萧皇后真和什么人有了私情,也轮不到她来管。她一再在心底要求自己把这件事忘掉,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有种诡异的冲动,想要把这件事弄清楚。

  虽然她一再在心底痛斥自己“没事找事”,但还是在一个阴霾的下午,把萧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悄悄地叫来询问。

  询问这个小宫女的时候,她屏退了左右,用词也很隐晦。

  因为她知道,此时若不小心谨慎,让别人误解了的话,即使没事也会生出谣言来。

  问话的时候她心跳淂很厉害,甚至希望小宫女听不懂她的话。

  可惜这个小宫女很聪明,一下就听明白了杨妃要问什么。

  她没有对杨妃说别的,只告诉她萧皇后喜欢在夜晚穿着妍丽,一人“夜游”。

  至于她去干什么了,她们这些侍候的宫女全都不知。听到这句话后杨妃心底所有的怀疑都被激化了,发了疯似地想知道萧皇后到底去干什么了。

  她给了小宫女一些银两,又给了她几件首饰,叫她在“萧皇后夜游”的时候跟在她后面,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0)

  说来也巧。因近几日身体不适,萧皇后晚上便在自己院中歇了,没有出去“夜游”。

  这日她睡前口渴,便喊人递茶,恰巧是被杨妃收买的小宫女当值。

  萧皇后看着她给自己倒茶,不知不觉便看向她的发髻。

  虽然容貌娇嫩,但毕竟年岁已高,萧皇后和其他老妇一样,喜欢看少女的黑发。不看不要紧,一看萧皇后便从她的头上发现了一处怪异。

  小宫女的头上除了常例应戴的首饰外,还插了一只玉钗。

  奇怪的是她把玉钗深深地插进发髻里,鼓鼓囊囊的,就像那玉钗不能为外人见一样。

  萧皇后心下起疑,害怕这是偷来的赃物,便令小宫女把头靠过来,把玉钗拔下来细看。

  这玉钗果然不是一个普通宫女能有的。它是用玉琢成的花茎和花苞,花苞以下全是翠绿,花苞却是鲜红的。

  萧皇后现在最怕的就是招惹闲话,害怕自己宫中的人出去偷盗了,厉声喝问小宫女这钗是哪里来的。

  萧皇后一注意玉钗,小宫女便知情况不妙。一听她喝问,赶紧跪下来把一切都招了——她不愧为聪明人,知道若再撒谎抵赖,说不定就要皮肉受苦。

  而且历来宫女太监一旦涉及宫妃间的隐事,不管他(她)效力的一方是对是错,事情一旦被揭发,都没有好果子吃。

  与其闹得尽人皆知之后再招,还不如乘早坦白。萧皇后心地仁慈,说不定会就此饶恕了她。

  她不愧是聪明人。但是聪明人也会办错事。若她不把玉钗戴在头上,也不会被萧皇后发现。

  不过这也算是女人可悲的共性,只要看到贵重美丽的首饰,哪怕是把它弄脏弄旧,藏在衣服和头发里,也要戴一戴找找感觉。

  萧皇后一听是杨妃要监视她,顿时惊得把茶杯都撞到了地上。

  心头剧颤,浑身无一处不在抖。她现在最怕的就是杨妃知道她和李世民的事情。现在见杨妃竟在她身边安插眼线,不禁怀疑她什么都知道了。

  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无论几千几万年,不化成灰不出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1)

  虽然已经惊得魂飞泼散,她也感到心中有种莫名的勇气在涌动,她命小宫女再斟一杯热茶喝了,定了定神,仔细思量了一下。

  刚才她太过慌张,没有仔细分析小宫女的话。

  现在想起来,杨妃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疑惑——或者连怀疑都还没怀疑到点子上,否则不会用重金贿赂这位小宫女。

  当然这只是极端的一种情况,另一种极端的情况是,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只是缺乏证据发难。

  在这两只极端情况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可能。可是不管是哪种可能,她觉得自己都需要去见一见杨妃——自己躲在斗室里胡乱猜疑和害怕也不是事儿。

  如果杨妃真的知道了一切,她也没什么好怯懦的,就坦然结束她的愤怒罢。

  再看看能不能得到她的原谅。

  如果得不到杨妃的原谅,她也没有办法。反正叫她离开李世民是万万不能的。无耻就无耻吧。人生在世,也难得无耻一回。

  如果杨妃还不知道什么,只是胡乱猜疑的话,自己就得无耻一点,想办法打消她的疑惑。

  这似乎有些怯懦和阴险,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想让一切曝光。

  毕竟不是她一个人要承担这个罪名。

  虽然李世民要承担的比她少很多,甚至可能完全没有(谁敢追究君王之非?)但是她不像让李世民的声明因她而抹上污点。

  她来到杨妃宫中时,杨妃正坐在窗前发怔。见萧皇后夜晚来访,着实吃了一惊,在原地呆了片刻才迎上来:“这么晚了,母后怎么过来了?”

  萧皇后僵硬地笑了一下,看着杨妃假作亲热,满含惊慌和猜疑的脸,忽然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竟把之前准备好的那些话全抛了。

  她收起了笑容,长叹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那只玉钗,直举到杨妃眼前:“我为什么要过来,我儿难道不知道么?”

  杨妃顿时懵了。看到她惊骇的样子,萧皇后竟然感到了一丝畅快。

  她的心头正有种一种莫名的勇气在涌动,一种快刀斩乱麻地了解一切的勇气。

  这种怪异的心情让她很恍惚,同时也让她很舒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2)

  “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叫人监视我么?”

  萧皇后微笑着看着她,笑容中浸满了苍凉的无奈。

  虽然这种笑容并没有攻击性,却让杨妃感到眼睛火辣辣的痛。

  “母后……我这是……我这是……”杨妃结结巴巴地说着,半天不成句子。

  忽然她的脸上也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和坦然,沉声说:“我是担心母后被浮浪子弟所骗,有失声名!”

  此时她和萧皇后两人的气势正是此消彼长。

  见她如此,萧皇后不觉有些犯怵,笑容和语气都有几分生怯:“你若只是这样说的话,母后是听不懂的。”

  “母后,可能是女儿多心。女儿只是觉得,你近来频繁盛装夜游,可能会招致闲话。虽然我大唐风气开化,但对您来说,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哦。”萧皇后垂下眼帘,在心底庆幸地笑了:没想到她只知道这些。那打消她的疑惑就容易多了。

  只是既然她已经知道自己晚上偷偷出去,想要完全抵赖过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承认一半抵赖一半。

  “是啊,怕有闲话啊。”萧皇后故意慢慢地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苍凉无限地叹着:“母后这一生,招致的闲话还少么?”

  听她这么说,倒像是她已经自暴自弃了。这样反倒使杨妃不好意思再责备她,呆了半天才犹豫着说:“母后,话不是这样说的。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母后不是说要自暴自弃。”萧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起来深不可测:“只是说母后已经没有声名可败。在追求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就不必有所顾忌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实在不配有你这么孝顺的女儿。你千万不能因为母后而心情不好……”

  杨妃急了,脸上红得几乎要喷出火来:“母后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你遇上了什么样的人……可是他就那么重要么?”

  萧皇后听到这句话后又是想笑,又是想哭,暗想: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么?用力抿了抿嘴,继续刚才的表演:“这就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了。”忽然凄婉一笑:“你怎么看我呢?我儿?”

  杨妃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3)

  萧皇后继续微笑着,眼圈却微微有些红了,声音里也渐渐抹上了凄凉的血色:“是不是觉得母后已经老朽,只需要穿暖吃饱,混日子等死了?”

  她已经知不绝带上了自己真正的感情。过这种日子曾是她的愿望。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其实是不甘心这样了却余生的,一点都不甘心。

  这句话让杨妃几乎跳了起来:“母后怎么这样说?母后当然不该这样活着……母后应该……”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僵在哪里,尴尬莫名。人说饱暖思淫欲。

  人生的享受除了吃和穿,似乎就只剩下“淫欲”这一块了。你不想让她只过吃饱穿暖的日子,又不让她找情人,岂不是言不由衷。

  “当然了,你不懂。因为你有一个优秀的丈夫,又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子,虽然身世凄惨了些,但也在父母的呵护下过完了童年。女人该有的东西你都有,自然无法了解我的心情。”

  萧皇后的眼中已经溢出了泪水,看向杨妃的目光里已经带上了怨恨。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完全在说自己的心里话了。说到这里时忽然自嘲地一笑:“当然母后也有些下贱,人家年近五十的时候都该心定了。可是母后却丈着自己还有几分姿色,动起了花花肠子……”

  “不,不是的!女儿绝没有这样想过!”萧皇后这席亦真奕假的问题把杨妃说得眼泪哗哗的,抢上几步握住萧皇后的手:“对不起,母后,是我太自私了,以后我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萧皇后咬着牙齿微笑了一下,接着也是泪如雨下。不知是痛悔,是哀痛,还是释然。也许三者兼有。

  哭完之后,杨妃拉着萧皇后的手,小心翼翼地问:“母后……别怪我问得多……那个人多大?”她现在已经纯粹是关心了。

  因她的问话,萧皇后被迫重温了她和李世民之间的年龄差距,脸上起了一层灰红,略带苦涩地答道:“不算大……”怕杨妃见怪,紧接着有补了一句:“也不年轻。”

  杨妃偷看了她一眼,说话更加小心了:“那……他有家事么?老婆厉害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4)

  这句话正戳到了萧皇后的痛处。萧皇后无法回答,只有静默不语。他当然有家室。老婆一大堆。最让我担心的就是你。

  问出这个尴尬的问题之后,杨妃自己也羞红了脸。

  萧皇后不说,她也不好意思再问。

  她羞红着脸,不敢正眼看萧皇后,声音像个小虫一样在喉咙里鼓动:“不过母后……即使他老婆厉害你也不用担心,不管怎么说,还有我呢……我一定……”

  她想说“出了事我一定帮你”,却羞得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转身去梳妆台上拿了盒香粉,塞在萧皇后的手里。用和之前完全联系不上的肢体语言表示了她对萧皇后“追求个人幸福”的支持。

  萧皇后羞愧地收下了这盒香粉。

  看着这孩子如此纯良,她心头的自责已经无以复加。

  但是自责归自责,她还是感到非常庆幸。暗地里盘算着她说谎的成果。

  撒谎的最高境界不是用嘴撒谎,而是用态度撒谎。

  她今天就用这种暧昧

  不清却又略微坦诚的态度不动声色地套住了杨妃,让她以后不会怀疑她的嫡母和自己的丈夫的有染。

  因为在常人看来,丈母娘若和女婿有染,恐怕连见都不敢见女儿,怎还会和女儿暧昧地议论自己的情人呢?

  萧皇后回去后就要香粉搭了开来,坐在灯下用指尖捻着香粉细腻的表面,感觉就像摸着婴儿细腻的肌肤。

  香粉的香味幽幽地飘进鼻端,使她有了一种置身于百花丛中的感觉。

  不过这种花香之中是结了冰凌的,从她的鼻子漫进她的心头,一点一点地割着她的肺腑。

  她心中的自责更重了。

  她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杨妃要是知道了真相,将会是怎么样的愤怒和悲哀。

  现在回头也许还来得及。但是她不想回头。因为一回头的话,她的一辈子就真的没有了。

  为今之计,只有提心吊胆地走下去——应该提醒吊胆一些,否则就没报应了。

  萧皇后看着那盒香粉,嗟叹良久才睡下。

  睡前顺手把香粉放进了柜子里,之后便没有再过问。说来也巧,她日常搽脸的香粉在第二天用完了——她生活节俭,搽脸的香粉都是用到罄尽才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5)

  侍候她梳妆的宫女懒得再去领,正巧在收拾柜子的时候发现了一大盒香粉,便顺手从里面倒出了一些放在萧皇后的粉盒里,继续给她搽脸。

  萧皇后心思灵敏,感觉细微,但就是嗅觉不够灵敏——不过也没什么好灵敏的,谁会注意自己搽脸的香粉换成哪一种?

  但是就是这个不是疏忽的疏忽,给她带来了天大的麻烦,不过也给她带来了解放。

  杨妃所送的香粉叫做月尘,来自西域,据说是用一种叫作蓝月亮的花朵炼成,香味独特,且十分浓郁,经久不散。女人只要早上搽过一次,就可保一天的香气,还会将香气留在所有和她接近过的人身上。

  李世民提倡节俭,不会往宫里进这些劳什子。

  这种香粉是一个喜欢偷偷奢侈的王爷的侧妃介绍给杨妃的。

  杨妃闻了之后欢喜异常,暗地里拿大坝黄金白银从西域商人的手中单独买的。

  因此这香粉在宫中独此一家,杨妃因为非常喜欢这种香粉,对它的香味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即使隔个很远,也能辨别出来。

  一日,杨妃到李世民那里去请安。说是请安,其实是邀宠。

  李世民今日说他国事繁忙,已有段日子没去她宫中宿歇,这让她感到寂寞,也感到不安。

  她已经偷偷地在各宫打量了一圈,知道李世民并没有到其他宫妃那里去。但是她不相信他真的会因国事繁忙而歇了。

  她是知道她的丈夫的精力有多么旺盛的。因此她怀疑他是不是暗地里又弄了个女人,这次去不仅是邀宠,也是试探。

  李世民见到杨妃时感觉非常异样。老实说,他还是喜欢她的,非常非常喜欢。

  但是因为和萧皇后有了恋情,他见到她时非常非常尴尬。因此只有躲着不见她。现在她主动来找他,可见一定非常寂寞。

  他略一思量,便对她的寂寞和苦楚感同身受。一时间羞愧满怀,只想着今天一定要好好安慰她。

  然如此打定了主意,还是忍不住顾左右而言他地转过身去,佯装看着那颜色已经有些黯淡的屏风——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自己面对她时的尴尬。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6)

  “爱妃今日前来,是否又有金玉良言要说?”

  这句话他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说完之后却惊觉这可有挖苦的嫌疑。

  他不由得偷偷低下头,懊恼地笑笑:看来他的内心深处还是迫不及待地希望她走啊。

  “臣妾见识短浅,哪有那么多金玉良言要说啊。”还好杨妃对这句话没有在意:“只是近日倒春寒,臣妾过来看陛下有没有添一件衣服。陛下还有很多国事要操劳,若中了风寒,可就不妙了。”

  说着便像猫一样把双手搭上了李世民的双肩,就势想靠上去。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几乎马上就要醉了,没想到在这股熟悉的气息里,忽然有股异样的香味像针尖一样直刺入她的脑海。

  杨妃初时还以为自己闻错了,用力地嗅了几下,确认这的确是月尘的香味之后顿时脸色大变。

  李世民忽然感到身后传来一股异样的寒意,诧异地回过头去,竟发现杨妃已经面如死灰,恨恨地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惊骇、鄙夷、愤恨还有悲哀。

  “爱妃怎么了?”李世民惊骇地问。虽然他心思敏捷,但也没到料事如神的地步。

  男人对香味从来不敏感,他怎么知道只因一点香味他和萧皇后的事就全漏光了呢?

  “李世民!”杨妃剧烈地颤抖着,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声音也变了调。

  要知道直呼帝王之名在哪朝哪代都是禁忌。即使对方是宠爱她的丈夫也一样。

  她知道自己光这样就可能被赶出宫里,甚至会丢掉性命,但是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炽烈的愤怒正像火山喷发一样从他的心里涌出来,如果不把它释放出来,恐怕五脏六腑都要被烧焦了。

  “李世民!你抢了我父皇的江山还不够,还要连我的母后也一并接收吗?”是的,她的愤怒不仅仅是因为吃醋。她到现在才发现,她对李家抢了她杨家的江山的事实,还是有些抵触的。她以亡国之女的身份作他的妾妃,心里也是很自卑的。

  李世民把她的嫡母也纳入怀中,是对她的亡父杨广的深深侮辱,也是对她杨家的深深侮辱,更是对她的深深侮辱!这证明他一直都在蔑视她,不把她当人看!就因为她是亡国之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7)

  李世民虽然不是怯懦小人,在这种情况下却不得不抵赖。

  不说别的,杨妃若因此气坏了身子,也是祸事一件,再说杨妃的发难太过突兀,叫他立即坦陈,也实在是有难度。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连你母后一起接收了?你母后是我的岳母,又是恪儿的外婆,我怎么会对她心有不轨呢?”

  李世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嘴唇舌尖都烫得慌。他这次是用自己的口,重温了自己是多么荒唐。

  “你还想抵赖么?亏你还是一国之君!”杨妃冷笑着说,那表情似乎立即就要疯癫:“你要是没碰过她,你身上的味道是谁的?别以为我是傻子呆子!”

  李世民吃了一惊,慌忙去嗅自己的衣袖,这个心虚的动作把他抵赖的可能全部抹杀。

  杨妃轻蔑地看着他心虚的样子,狠狠地冷笑了一声,听起来简直像野兽在磨牙。

  这声恐怖的冷笑倒把李世民笑醒了。

  虽然他还弄不懂杨妃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但事已至此,再抵赖也是无用。索性坦然地笑了笑:“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隐瞒了。我和她是在一起了,不过不像你像得那么肮脏……”

  没想到杨妃此时早已听不进他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双目发直地喃喃自语:“亏你还知道她是你的岳母……亏你还知道她是恪儿的外婆……她已经块五十岁了……你竟然还不放过……你这简直是造孽啊……”

  李世民见她神态有异,慌忙伸手拉她。没想到刚伸出手来她就跑了,简直是像疯子一样乱撞,一溜烟就不见了。

  李世民在原地呆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径直就往萧皇后的住所赶去。

  杨妃已经激动成了这个样子,这件事一定会曝光了。

  他自己倒没什么,就是怕萧皇后吃惊受辱。

  他要先让她作好心理准备,再把她保护起来。然后自己再慢慢地料理余下的事务。当然了,这些他都可以差人代办,他却更倾向于亲力亲为。

  说来也巧,今日萧皇后没有在自己的住所呆着,而是去了杨妃宫中看李恪。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8)

  见杨妃不在。便一边逗李恪玩,一边等杨妃回来。

  她和李恪玩得正高兴的时候,杨妃忽然一头撞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李恪抱了开去,动作之粗鲁,简直可以用“抢”来形容。

  “我儿……怎么了?”萧皇后怔怔地看着一脸愤怒的杨妃,心里不由自主地犯怵。

  虽然她知道可能是她和李世民的关系暴露了,但事情毕竟来得太猛了,她还是有些懵。

  “我怎么了?母后还能不知道么?”杨妃冷笑着说。

  她的脸上已经涨满了黑气,似乎马上就会气得倒地而亡:“您可真会演戏啊。亏我还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些……你竟然……”

  李恪惊讶地看着盛怒的杨妃,用力地拉着她的袖管:“娘,你怎么忽然骂起外婆来了……”

  杨妃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恨恨地看向李恪,本想在他面前指斥萧皇后,但见他一脸纯真,实在不忍心把成人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告诉他。

  她的脸孔紧紧地揪起,露出心如刀割的神情,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看看你……你作的事情我都无法跟恪儿说……亏你还是她的外婆……亏我还这么信任你……”

  她哭得气噎舌干,紧紧地抱着李恪,头也不会地进了内室,没有再看萧皇后一眼。

  萧皇后呆呆地看着她离去,忽然脸上涌起一阵黑红,不由自主地摇晃欲倒。

  她现在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一地鸡毛。

  她的心已经被杨妃痛斥得垮散了,掉得满地都是碎屑。事态显然已经无法收拾了。

  当然,她身为杨妃的嫡母,又是她丈夫的新宠,杨妃是无法对她怎样的。但她和杨妃的母女情分,算是彻底的毁了。

  萧皇后皱紧眉头弯下了腰。她的心像被扔到了开水里,痛得要命。

  心头也空落落的,看未来已经完全没了光亮。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感到后悔。

  感受到这锥心刺骨的疼痛的时候,甚至还有些释然。

  作过的事情就要认。这件事情是她心甘情愿,甚至渴望作的。即使受到天大的委屈,她也不在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09)

  因杨妃在李世民哪里情绪失控,把一切都吼了出来,又回到自己的宫中找萧皇后大闹,引发了两宫宫女的注意。

  两伙宫女在一起一聊,很快便把发生的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流言很快就传开来。

  这一下,不仅是皇宫内外,连朝野中都是一片大哗。

  李世民的嫔妃们没想到萧皇后年近五十,还能把她们的夫君勾了魂去。再看看自己,纵然是豆蔻年华,花容月貌,竟连十天半月都难得一幸,简直没了活下去的价值。

  至于宫外诸人的反应并不如宫里人强烈。

  因为这件事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关联。但不管是男的女的,都对萧皇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男人恨不能亲眼目睹她的风采,女人也对她如何让这般年纪还有如此魅力感到非常好奇——当然表面上还是表示她不顾晚节,有失体统,背地里却是兴高采烈地把她从头谈到尾,恨不得给她著书立传。

  在这种形势下,李世民表现出了难得的冷静。

  他先是命人把萧皇后保护起来,叫她好好地在住所里呆着,不要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眼不见心不烦。自己则一步一步地解决流言的问题。

  他在这件事上保持了难得的冷静,处理的方式也比较独特。

  他并没有公开欲盖弥彰地辟谣,也没有公开命令大家不许再说,而是对宫内的流言不置一词,但若是发现谁在大说特说这件事情,立即以喧哗宫廷的罪名抓起来问罪。

  他这样作无非是坚定地表达一个态度:老子的事不许你们管。坚定的态度有时候比命令、旨意都有效,而且不易让人抓到把柄。

  宫里的流言很快就冷了下来,宫外的人也开始缄口。

  不过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了,心里却仍在关注着。这不代表他的方法不管用,而是因为这是清除流言所必经的阶段。

  因此他没有着急让萧皇后出来抛头露面,而是继续阻止他们胡说八道,并静静地等他们忘了这件事情。

  曾有人说过,最热门的流言也说不了八十天,不管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只要过了那么热络劲,请人说都不会有人说。

  只要他们被迫缄口,自然会对这件事情失去热情,等他们对这件事没了热情,他和萧皇后就可以公开出双入对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0)

  事情看似进行得很顺利,萧皇后的心里却平静不下来,甚至还越来越乱了。

  在流言纷起的时候,饶是她已经久经历练,还是会感到羞耻害怕。

  但那时恐惧毕竟还是有的放矢的。等到流言渐渐平息下去的时候,她却感到自己的恐惧完全没了方向。

  恐惧就在于未知。

  以前众人对她的态度比较明晰,她至少知道她该恐惧什么。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被迫缄口,把自己对她的态度都隐藏了起来,反而让她心里更没有底,因此也更加恐惧。

  看来她不是那种可以假作糊涂的人。她什么事都想分得清清楚楚。可在这种形势下,她的这种习惯分明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煎熬。

  当然,如果她的心真的是完全坦然的,也不存在装不装糊涂的问题——因为她可以把周围的不利全部忽略不计。

  但是她心里恰恰不是完全坦然的。因为她对自己的境遇隐隐感到不平——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被吓坏了,但很快便认同了这一点。

  是的,她是感到不平。她不甘心只作情人,不管是秘密的还是公开的,她都不想作。

  她知道自己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可就是忍不住地期待。

  因为她对自己的爱情是非常认真的。即使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体面,她也希望能体面一些。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如此不懂事。看来人一生当中总要不懂事一下的。她一辈子都是懂事的,现在也该不懂事一下了。

  当然,既然知道自己这样想是“不懂事”,萧皇后没有仓促对李世民说出自己的想法。

  李世民现在仍然是频繁来找她,似乎根本没把流言放在眼里。其实这也是他的策略之一。

  当事人越紧张,流言就会传得越滥。他越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儿,越能把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吓住。

  他如此注意对付流言,并不是因为他很怕流言,而是怕这些流言成为后宫那些嫔妃闹事的口实。

  尤其是他的长孙皇后。身为一名贤后,她可是最懂得用流言作口实找人发难的。他自己当然不怕这些女人,怕的就是萧皇后吃惊受辱。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1)

  他的良苦用心,萧皇后也能猜到个大概,因此不忍心再向他倾诉自己的不平。

  可是那些不平并不会因她不说就烂掉,相反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有楞,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无奈之下,她只有每日摆个椅子在庭院中坐着,看着天空什么都不想,让春风和碧空来稀释自己心中的愁闷。

  虽然知道每一个从院墙下经过的人都可能在腹诽她,但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这日萧皇后正在院子里长吁短叹,忽然看到院墙上扒上来一只肉嘟嘟的小手。

  她的心头一阵抽搐,慌忙抢上去看,发现果然是李恪。

  看到久已不见的李恪,萧皇后不仅悲喜交加,又感到羞愧无比,又想哭,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她现在即不能哭,也不能逃走。这样会把李恪吓坏的。

  她努力把羞愧和眼泪都咽到肚子里,强笑着对李恪说:“你怎么来了?你母妃知道么?”

  同时低头打量李恪脚下,发现他正骑在一个太监的脖子上。

  那太监满脸惊恐,根本不敢看萧皇后,一双眼睛滴溜乱转。萧皇后无法参透他对自己是何看法,索性不去看他的表情。

  李恪的脸上立即浮起一层黑气,委屈地低下头去,似乎有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母妃不知道……您千万别告诉她我来找您了……”

  萧皇后一看他的样子便明白了。他肯定是说要来看她,而被杨妃痛斥。想着这么小的孩子要因为自己受到斥责,萧皇后不禁感到心如刀绞。

  李恪看着萧皇后晦暗的脸色,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说:“您这是被父皇关起来了么?您犯了什么错么?”

  萧皇后一听这话顿时哑然,喉咙被尴尬和痛苦牢牢地堵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李恪的话。

  李恪见她呆住了,脸上的疑惑更重了,但很快又露出了信任她的神情:“他们是胡说的吧?您怎么可能犯错呢?“

  听了他这句话,萧皇后简直有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勉强笑了笑:“是的。要犯错的话也犯不着把我关在这里啊。我只是这些天不舒服,不想出门罢了。”错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2)

  “您不舒服啊……那可要小心调养了呢。”李恪关切地说着,忽然惊惶地朝身后望了望:“我得走了呢。母妃一定在找我。我下次再来,您赶快进屋吧。”

  说罢便命太监把他放下来。

  萧皇后见他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便知杨妃在这件事上对他有多么严厉。

  心头不禁又感到一阵抽痛。看着李恪小小的背影越走越远,她忽然感到心底有岩浆一样的东西在涌动。

  李恪说的那几句话反复在她的脑中回响:他们是胡说的吧?您怎么可能犯错呢?……他们是胡说的吧?您怎么可能犯错呢?……

  萧皇后忽然感到心底的岩浆爆了开来,转眼就溢满了她的全身。

  虽然烫得发慌,也感到了难得的清醒。

  她有了一个想法。虽然这个想法近乎疯狂,她还是暗暗打定了注意。

  “现在那些多嘴多舌的人都闭嘴了。相信再过一阵子,就不会有人再盯着你我了。”

  李世民再次来找她的时候,如此说。

  他看起来很得意,也很高兴,但仔细看来这些表情都是虚空的。大概他也知道这虽然是好事,但也不值得如何高兴。

  萧皇后对这句话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一手托腮,似乎在看着窗外出神。夕阳妖艳的余晖把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媚红的柔边,使她看起来无比的妖娆妩媚。

  可是就是因为这道柔边,使她看起来就像金红色的水中的影儿,不仅有些模糊,还有些飘忽不定。

  李世民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不高兴……是么?”

  “谈不上不高兴,”萧皇后的声音低低的,就像秋雨在衰草中呢喃:“只是在想以后……我们之后是作公开的情人么?”

  “可是以后就没人敢再说三道四了……”李世民的笑容僵硬了。

  “即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说的。不管怎样,他们对我们的看法都不会改变,是么?”

  萧皇后忽然转过脸来,盯着李世民,眼中闪着异星般的光芒。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3)

  李世民看到如水的妩媚里忽然闪出锋芒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一股莫名的冲动直钻入他的心底,似乎是勇气,也似乎是决心。

  “好的,我明白了。我会让他们改变看法的。”李世民微笑着说完这句话便走了。

  萧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忽然感到浑身都虚脱了,软软地直往下瘫。

  说真的,她真的不忍心逼他的。她知道他也很难办。

  只是她真的不希望自己最后的爱情如此的不光彩。

  想到这里她不禁自嘲地笑了:没想到她这是如此虚伪的。一开始认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等到危机来临的时候却什么都想要了,不仅虚伪而且可耻。

  不过虚伪也好,可耻也好,她的决心是不会变的。

  在这一生中她很少为自己争过什么,也争不来什么。对此她很不甘心。

  因此哪怕一次也好,她想再争一下,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争来自己应得的。

  宫里忽然传出消息,李世民要封萧皇后为昭容①。昭容属“嫔”一类,品阶颇高。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大哗。肱骨老臣们坐不住了,纷纷出来反对。

  若李世民只是把萧皇后放在宫中,偷偷享用也就罢了——那只是爱吃醋的后宫女子要关心的事儿,可是他若是要公开纳萧皇后为昭容,那是关乎国家体面和皇帝声誉的事儿。

  他们纷纷上书,或直谏,或劝,希望李世民能改变主意。

  李世民的态度很坚定,面对这些苦口婆心的老臣,只是不以为然地说,日后修史的时候把她的记载简化一下就是了。

  只要在史书上不多言,不就没什么关系了么?

  李世民之所以要把萧皇后封为昭容,也是有着深谋远虑的。

  历来皇帝的后妃都要专门作传,身世来历都要说得清清楚楚。

  而嫔就可以说得简略一点,只挂个名儿就可以。

  如果只在史书上给萧皇后记个名儿,不说她那乱七八糟的来历,日后人们只知道他有个姓萧的昭容,根本不会想到别的。

  这些老臣们阻止他的主要论据就是对后世不好交代——这些人就是把后世看得比今世重得多。

  只要把历史的问题解决了,看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4)

  老臣们见李世民如此说,也不禁有些动摇。

  不是因为李世民的理由充分,而是因为老虎屁股摸不得。

  既然李世民如此坚决地要纳萧皇后为嫔,他们若不识相一点,说不定会惹来祸患。

  因此他们都把目光对准了朝内的第一直臣魏征身上。

  如果魏征坚持直谏,他们也坚持。

  如果魏征闭嘴了,他们也就缄口。

  反正要怪罪下来,也是先逮出头鸟。

  魏征是坚持直谏的。他以前连李世民玩个鸟儿都要过问,提醒他不要玩物丧志,这种大事若不过问还奇怪了呢。

  其实说真的,这件事也不算什么大事,顶多是风流皇帝纳了个妖艳老寡妇,不会有害社稷,更不会祸国殃民。

  可是他偏偏像有道德洁癖似的,就是死咬着这件事不放。

  不仅反对李世民立萧皇后为昭容,他还更进一步,要求李世民把萧皇后送进尼庵,以正视听。

  长孙皇后也终于坐不住了。

  以前对萧皇后这件事,她是一支保持缄默的。

  真正的好妻子,不仅要懂得直谏,也要懂得妥协。

  从李世民对萧皇后的态度来看,他对她可以说是非常喜欢。自己至少不能在现在泼她的冷水。

  当初李世民把玳姬弄进宫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未置一词。

  因为她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不仅没用,说不定还会会白白影响夫妻感情。

  这些天来宫妃们或单个、或三五成群地前来旁敲侧击,一心一意想让她这个皇后娘娘去当出头鸟。

  无论她们怎么教唆她,她都是闭紧了嘴巴不置一词。

  她本以为这件事会这么不清不楚地平息掉,没想到闹到最后李世民竟要给萧皇后一个名分,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没想到萧皇后这老狐如此贪心,竟还想要个名分——女人在自己的丈夫犯错的时候,倾向于把什么罪过都归到和他一起犯错的女人身上。

  若是以前的萧皇后,这样怀疑她显然是不对的。不过这次,长孙皇后倒是怀疑对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5)

  身为国母,自然不能看着宫里出现异端。而且萧皇后提出这种要求,显然是没把她这个国母放在眼里。

  她如果不奋起反击,肯定会被人瞧得轻了。一被人看轻,势力就会随之减损。

  而且,她不仅是国母,也是一个女人。不管有过多少个情敌,每当新的情敌出现时,女人的愤怒都会和第一次发现情敌时一样。

  她能把这份愤怒压抑到现在,对于女人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一日,长孙皇后带齐随从,大摇大摆地朝萧皇后的住所走去。让负责守护萧皇后的侍卫和宫人们不知所措。

  照李世民的命令,他们阻止来客的理由就是“萧皇后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一应访客请等她身体好时再来摆访”。

  李世民知道大家心里都明白,但相信他们谁都不敢违抗御令。

  这个把戏挡走了很多人,但挡不走长孙皇后。

  你既然说萧皇后是病了,长孙皇后就以探病的理由来。

  以坚持探病为理由,即使违抗了御令,以她的皇后之尊,似乎也没什么。

  见长孙皇后坚持要探病,最伶牙俐齿的宫人也没了主意。

  他们只是呆呆地挡在门前,僵硬地赔着笑:“皇后娘娘,萧娘娘今日身体情况的确是不好。太医已经说了,稍有个惊动她就会几天不舒服……”

  “那你是说本宫会让萧娘娘病情加重了?”长孙皇后似笑非笑地说,短短的眉毛微微扬起。皇后应有的威势,她也是有的。

  宫人全被吓得不敢多言。过了片刻,一个胆大的才战战兢兢地赔笑道:“奴婢们绝不敢说这种话……只是如果萧娘娘时运不济,病情不小心加重了,不也辜负了皇后娘娘您的一片好意么?”

  “哦,你说得倒也有理。”

  长孙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副猫玩耗子的神情——想和她玩语言游戏,作梦吧。

  “不过照这样说,萧娘娘的身体状况真是令人忧虑啊。是哪个太医在给萧皇后诊治啊,我想亲自问问他。”

  长孙皇后此言一出,最胆大的宫人也吓得住了口。

  萧皇后根本没生病,哪有什么太医给她诊治啊。

  刚才他们只是想着搪塞过去,才随口编了什么“太医”说。

  现在他们说不出此人是谁,这个欺瞒之罪可是不得了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5)

  长孙皇后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昂起头就往里进。

  宫人们谁都不敢拦她。李世民此时也不在宫里,要求救也找不到人。

  他们显然是把长孙皇后的目的猜测得血腥了。

  他们显然不具备揣测贵人之心的能力。

  长孙皇后此行只是来找萧皇后友好地谈话的,却准备用语言和压力杀她于无形。

  长孙皇后的意图萧皇后是明白的。她毕竟也是当过国母的人。

  说起来以前她也对宣华作出同样的事情。

  以前的她还很青涩,一开始还保持着矜持,到最后就忍不住对宣华吼骂相加了。

  不知道长孙皇后比起当时的她来,会不会冷静一些。

  长孙皇后见萧皇后迎接她时一脸从容,不由得微微一怔。

  再看她那依旧倾国倾城的美貌,心头更有了种莫名奇妙的感觉。

  在见萧皇后之前,她对萧皇后的恨意是浓烈而又纯粹的。

  见到她之后,却似乎被她的美貌融化了,竟隐隐有种恨不起来的感觉。

  当然,身为女人,长孙皇后是不会被萧皇后的妩媚迷住的。

  让她迷惑的,是萧皇后神情中的那份平和。这种平和如水之清,如玉之润,配上她那份美貌,的确可以融化一切。

  说起来,她对萧皇后也算早有警觉,却一直没有发展成警惕。大概就是被她这种平和迷惑住了。

  不过长孙皇后可不是轻易被感性左右的人。

  她还牢牢记得自己的使命。她见萧皇后脸色红润,顿时嘲讽地一笑,开始发难:“娘娘今天的气色不错啊。简直被本宫看起来还好。一点都不想外面那些宫人们说的,‘病入膏肓’啊。”

  “不过奴婢的心里却病得很重。”

  萧皇后不慌不忙地接上了一句,还用手轻轻指了指心窝。乍一看去,竟有挑衅的意味。

  萧皇后低头微微地一笑,似乎毫不在乎地接了这一招。

  她再度抬起头时,眼中竟然是志诚和狡黠相混合的奇妙神情:“是的,奴婢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

  长孙皇后本以为她即使不矢口否认,也该静默不语,没想到她竟坦然承认了,忍不住骇笑起来:“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7)

  “心病?”长孙皇后万没想到萧皇后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微微有些慌乱。但是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那是何种心病?因何而得?”

  萧皇后微笑着叹了口气,目光陡然灼热起来,直透到长孙皇后的心里,轻轻地说:“奴婢的心病,和娘娘是一样的。”

  她的意思是,她的心病是因担心李世民而起。

  长孙皇后作为正室,对李世民的关心也是无微不至,从这一点来讲,她们是一致的。

  这种说法并没有错,却是十分的大胆。因为她这样说,无疑是把自己跟皇后同列。

  左右侍立之人一听此话无不变色,萧皇后虽然仍是平和地笑着,脸上也浮起了一片虚红。

  她也知道自己说这话十分冒险。

  她这话虽然说得非常隐晦,罔上之情并不明显,但长孙皇后若要发怒,也是可以找到由头的。

  虽然也许长孙皇后看在李世民的分上不会对她怎样,但想来她也会惹个灰头土脸,说不定名声也会就此坏了,让她的处境更加不利。

  但是她就是想冒险一下看看。

  她觉得这句话可以直接打开长孙皇后的心扉,完全是她如野生动物般的直觉在起作用。但愿事态真能如她期望的那样发展吧。

  长孙皇后的眉头一颤,就像被人揪着一样拧了起来。

  她的脸上也现出一层黑红,却很快恢复如常,沉吟着说了一句:“你是说,你也是诚心诚意地为皇上着想,是么?既然也在为皇上着想,你对你现在的境遇又如何看呢?”

  萧皇后娥眉低垂,轻启朱唇——长孙皇后果然如她想得那样识大体,她感到无比的庆幸。

  但是她再庆幸也不能表现在脸上,只是耳朵红了一红。因此她暗暗觉得自己真是无耻。

  “我现在的境遇自然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应该退。如果是为了皇上,我觉得应该跟着皇上的意思走。”

  “为什么?你不觉得你这句话反过来说更恰当吗?”长孙皇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按理说她此时该怒的。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怒。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8)

  “若从表面看来,的确是如此。”

  萧皇后微笑着看向长孙皇后的眼睛,她的眼里有种奇异的暖意,看起来很温婉,很美好,却有一种能融化一切的蛊惑力:“恐怕皇后娘娘也以为,奴婢是个不知好歹的贪心女人,只想着眼前的享乐,不想着最后的结局和身后的骂名。奴婢虽然不敢妄称品德高尚,还是知道好歹的。奴婢已经年近五十,余下的日子已经没多少了。这一辈子又有许多荒唐的事情,如果能保个清静的晚节,说不定还能保住些体面。况且就算奴婢不管身后的骂名,身前的事情,也不是没有顾虑。奴婢已经这么大年纪,青春尚存已经是反常之态,衰老说不定就是眼前的事情。等到老得不成样子的时候,还不知怎样狼狈呢。因此奴婢如果是为自己好的话,早就该退下去了。”

  一席话说得长孙皇后暗暗点头。

  她看萧皇后的目光已比方才温和了许多,沉声道:“你既然如此明白,为何……”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如鲠在喉,说不去了,心里也是暗叫不好:糟了,照她的说法,她倒是在牺牲自己成全李世民了?

  自己竟然还顺着她的话说了下来!

  怎么被她蛊惑成这样了?人们说她是老狐,果然是只老奸巨滑的狐狸。

  虽然已经有了警觉,她还是被萧皇后蛊惑着。

  不知为何,她就是对萧皇后恨不起来,想要对她开口呵斥,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头,口上仍是温和地继续说:“既然你如此明白事理,也应知道这件事对陛下也是不利的。为何还要顺着陛下的意思呢?”

  萧皇后深不可测地笑了笑——她的笑容非常晦涩,就像云气弥漫的天空中一次诡异的风云变幻:“如娘娘所知,一个人若想一辈子都保持清醒的头脑,首先要过得快乐。一个君王如果在生活中不快乐,治国上也会出差错。娘娘一直懂得这个道理,恰如其分地辅佐皇上,不愧为一代贤后。”

  长孙皇后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萧皇后说“如她所知”、“她一直懂得这个道理”是什么意思,想了片刻后忽然如雷轰电掣般想起她是指玳姬之事。

  玳姬是什么身份?

  被李世民亲手杀死的李建成的遗孀!今日朝廷最大敌人的小妾!论辈分又是李世民的亲嫂子!

  萧皇后虽然也是身份特殊,但比起玳姬来显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况且玳姬的性格又如此刚烈,谁都知道她进宫后一定会惹出不测之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19)

  可是面对这么棘手的一个人,李世民要纳玳姬进宫时,长孙皇后还是无声地应允了。

  因为她知道,李世民非要玳姬不可。况且玳姬进宫,虽有隐患,但也不是塌天之事。

  既然连玳姬这样的人她都可以接受,若再对萧皇后横加刁难,实在太过虚伪——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吧?

  想到这点后长孙皇后顿时像坐到了炭火上,心里不停地尖声大叫:糟了!我被这老狐套住了,嘴唇却如冰冻石雕一般动弹不得。

  长孙皇后之所以会被萧皇后套住,是因为她是一个贤后,而不是一个枭后。

  因此她才会讲道理、讲体面,讲前后行为要一致。若她是一个枭后,只要关乎到自己的利益,当着全天下的人的面出尔反尔也可以,更别说因为自己之前的妥协而受牵制了。

  然而,她不会因为受到牵制就轻易妥协的。

  萧皇后这番话其实阐述了一个更加重要的事实:

  你当初不阻止李世民纳玳姬,是因为后果你担待不去。

  现在李世民纳我作昭容的决心可能比纳玳姬时还要大——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你会怎么选择呢?

  萧皇后此番话在别人听来又是一番滋味。在现场侍立的宫女太监听来,萧皇后无疑是把自己放到了至关重要的位置,把自己说成是李世民唯一的开心果,实在令人鸡皮疙瘩掉满地。

  他们屏声静气地盯着长孙皇后,等着她发怒——他们觉得长孙皇后若还不怒,就太不符合常理了。

  没想到长孙皇后并没有发怒,只是脸上浮起了一层晦涩的红意,看不出是怒是无奈还是心虚:“是啊,男人有时就是我们女人悬心。”

  萧皇后微笑颌首,一道兴奋的光彩已经如涨潮般溢到了她的眼底:“没办法,尽量帮衬着就是了。”

  长孙皇后刚才那句话,其实是告诉萧皇后,她不准备阻挠李世民纳她为昭容了。

  萧皇后说的那句话,全句应该是“我们得尽量帮衬他”,对长孙皇后表示友好。

  这句话也许说全了意思更清楚,但在此时似乎还是不说全更妙。只要长孙皇后听懂了就可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0)

  长孙皇后忽然不再反对李世民纳萧皇后为昭容,令朝中那些直谏的老臣们措手不及——严格来说应该是魏征措手不及,因为真正坚持直谏的人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直坚持让李世民把萧皇后送往尼庵之中,以正视听。并不是因为其他人不忠心,还是因为魏征太迂腐。

  但就是迂腐的他坚持了礼法推崇的“正义的方向”,搞得满朝以忠直著称的老臣们都得跟到他后面跑。

  历来贤臣直谏,怎么看都有点像耍赖,更像是要挟。

  进谏直来直去,毫无语言艺术也就罢了,若皇帝暂时不允他的意见,要么说如果皇帝不采纳他的建议他立即告老还乡,要么干脆在朝政上叩头流血,威胁自杀——说不采纳他的建议他立即触柱而亡,以死进谏。

  听起来这都是傻子作的事情,但即便是傻子也未必会作到这一份。

  “贤臣”们之所以能作出这一步,最重要的原因是君王允许他这样作。

  李世民以前是允许魏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他提的意见也大都采纳。

  结果导致魏征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结果事态就变成魏征在考验李世民的耐性。

  告老还乡的把戏已经玩过了,就差触柱而亡了。据有识之士说,这个把戏出现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萧皇后在宫里听说这事的时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相信李世民是不会把她送到尼庵里去的,也相信他最终会给自己一个名分。

  但看到魏征这个不达目的死不休的阵势,她心里又隐约觉得没底。她对自己最终会怎样并不太在意。

  在意的是李世民会不会太为难。

  思前想后之后,忽然作下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自己亲自出宫去,和那魏征见面讲讲道理。要是以前的她,发现自己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一定会觉得自己疯了——不,应该说是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才对。

  但此时的她心中却很平静。有什么疯狂的。自己想要的东西,理应由自己来争取。

  既然已经决定了去战魏征,萧皇后就要先估摸一下魏征这个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1)

  她以前在宫女的闲话中听过不少他的轶事,据说连李世民扩建一下宫殿都值得他拼上自己的脑袋。

  赤忠赤忠到这份上,不可以不说是迂腐。但是从他提出的治国方针来看,他又显然是个头脑清醒的人。

  而且,他以前不是李世民的包衣之臣,是从太子李建成那里投降到李世民这里的。作为一个降臣,却比所有的肱骨老臣都要赤忠,实在有些让人看不懂。

  但是萧皇后能看懂。她这一辈子,见过的人太多了。

  只要听过一个人的事迹,就能大致猜出他是个什么人。

  历来直臣均清廉,魏征也不例外——应该说不清廉的直臣根本活不下去。

  他的生活历来是数一数二的简朴,闲时也无甚游乐,只是带着一个小童在长安城中闲游。

  今日长安城细雨霏霏,空气清爽,魏征便带如往日一样在长安城中信步游离,顺便看看着正被上天洗刷着的长安里会不会出现什么罪恶污秽之事。

  细长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交织起来,在天地间织成了一张清寒的网。

  它们一丝不苟地网过每一座屋顶,每一个墙头,不留下一点污垢。

  魏征静静地把这张网收进瞳孔,用力地吸了口气——空气也似乎被这张网细细地网过了,干净到虚无。他喜欢这种干净的感觉。

  他希望他的世界能够片尘不染,就像这口空气。

  和书里戏里典型的忠臣一样,魏征有一副干瘦的长相。他的身材瘦而高,面孔青矍,但脸部轮廓非常的刚毅,乍一看去便知他钢筋铁骨。

  他的皮肤很白,却白得有些泛青,隐隐有种金属的光泽,让人即使要钢牙去咬,也怕自己会崩了牙齿。

  至刚至硬的魏大人也许不会想到,他这幅钢筋铁骨今天会活活地被一个人给拆了。

  被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温婉如水的女人。

  “魏大人请留步!”当魏征走过一个小巷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撞破雨帘冲进了他的耳朵。

  魏征茫然回头,发现小巷里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女子。

  她戴着一顶宽大的竹笠,竹笠边缘垂下蜜色的丝网,直垂至膝,倒像是胡族女人的装扮。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2)

  投过细密的丝网,隐约可以看到她穿的是一件淡青的缎衣。

  淡青的缎衣配上蜜色的丝网,再加上丝网上那一滴滴纤小闪光的雨滴,真是说不出的雅致。

  她身上的缎衣宽大,胸也谨慎地用帛巾遮了起来,加上那细密的丝网,她的身段简直是一团混沌,可就是显得娉婷多姿。

  魏征恍惚间竟以为是烟雨混沌之时妖怪降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那女子见他这样,轻轻地笑了一声。

  魏征隐约看到丝网中有一抹红唇微微一闪,一声银铃般的声音悠然飘出,给人的感觉竟像是面网中有奇花绽放。接着见一双如玉如脂的手从青色的袍袖中伸了出来,竟惊慌捂脸,不敢逼视。

  那女子大大方方地将面网撩起,堆到竹笠上,淡然地盯着已经有些惊慌的魏征,目光含笑,温婉如水,却含着无形的锋芒。

  “愚妇萧氏,见过魏大人,”如冬天清爽的风般的声音从她口中悠然飘出,直吹到魏征的脑海里,同时也吹醒了他的第六感。

  他如雷轰电掣般想起了一个人,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冲口而出:“啊!你是前隋萧后!”

  来者正是萧皇后。自从长孙皇后明确表示不再和她作对之后,各院嫔妃自然也不敢对她怎样,她就不必再像坐牢一样藏着。

  历来有权势的女人出宫都不是件苦难的事。萧皇后又有所打点,便顺利地出了宫——当然是悄悄的。

  魏征明白眼前此人就是“迷惑皇上的狐媚妖妇”后,心情可以说是非常复杂。

  一方面自然会有些愤怒,另一方面却暗暗感叹这女子果真美得不凡,难怪如此圣明的李世民都会被她迷惑。

  感叹和愤怒之余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又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仔细地打量着她:

  她今日微服前来,难道是要以财帛相诱,让自己放弃直谏?还是另有妖邪诡计,想让他无法再为人之臣?

  魏大人的想象力无疑是太丰富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忠臣历来就被要求拥有全套的封建道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3)

  封建道德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不近女色。

  为了让自己“疾女如仇”,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潜意识里把美女极度妖魔化。

  因此魏征对萧皇后的来意猜得如此之恶,倒也不是没有理由。

  魏征越紧张,萧皇后就越放松。她注视着魏征的眼睛,温和地一笑:“魏大人这幅样子,是把我看成毒蛇猛兽了么?”

  魏征露出尴尬的神情,却咬了咬牙,恨恨地说:“纣王因妲己而灭国亡身,周幽王为褒姒而死于非命,红颜祸水,虽不是毒蛇猛兽,为祸更甚于毒蛇猛兽!”

  萧皇后仍是微笑着,目光中却渐渐现出了利齿:“你把我和妲己、褒姒同列,我不敢有怨言……但你这样说,岂不是把皇上也比作纣王、周幽王之类的昏君了?”

  魏征涨红了脸。他没想到萧皇后竟一下就从他的话里抓到了把柄。

  他惊怒之下想要为自己辩解,但想到文字上的官司本来就是缠磨不清的事儿。

  继续辩解恐怕会被萧皇后抓到更多把柄,因此竟迟迟无法开口。

  他也知道为人臣子者,最怕君王枕头边的谗言。但即使他现在住口,也已经落了一个把柄落在萧皇后手里了。

  萧皇后见他那副窘迫的样子,又是温和地一笑——在魏征眼中这付笑容简直毒汁横流:“其实依我看,妲己褒姒会不会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女,全看她所嫁的君王。当今皇上如此英明神武,就算我想成为妖女,也成不了呀。”

  魏征一惊,脸皮紫涨了。他没想到萧皇后竟如此狡猾。此后他若是再指责萧皇后狐媚害人,就等于指责李世民昏庸无道了。

  不过惊怒归惊怒,他还是发现萧皇后的话说得颇有道理。

  的确,若是君王圣明,女人想要祸害国家也没有道路。这个道理大家都能懂,却谁都说不得。

  正是因为对君王的道德和素质不敢太相信,才要清除他身边所有可能惹事的女人和小人。

  不过虽然魏征表面上不能认同萧皇后的话,心里那“清除萧皇后这狐媚妖人”的决心还是无声无息地动摇了。

  也因为他是个贤臣,而不是个枭雄。还是讲道理、讲公义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4)

  “可是……即使你不会祸国殃民,以你的身份,进入宫中也是件极为秽物的事情!”

  魏征虽然表面上气势熊熊,实际上已经开始败退了。

  听魏征如此说,萧皇后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羊脂玉般的脸上漫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用力地闭上眼睛,又睁开,轻轻、却又言语铮铮地说:“我小时候居于民间,村里有个接生婆。她的手艺出名的好,心也出名的善。只要有人来找她接生,不管要接的孩子是寡妇生的还是姑娘养的,她都会地给他们一条生路。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只有外村的老儒说她不讲道德不顾纲常。我想问问魏大人,您觉得这个接生婆作的是对,还是错?”

  魏征一凛,看向萧皇后的目光里不禁有了几分敬畏。

  他没想到萧皇后会如此善辩。她讲这个故事,分明是以婴儿自比,而他魏征,就是这故事里的接生婆。

  这个接生婆显然没有错。婴儿即使身世再不光明,也是一条生命。

  再说就算他的父母十恶不赦,甚至是妖魔鬼怪,只要他长大后不作坏事就行,仅因为他的身份扼杀他,实在是无稽。

  萧皇后和这些婴儿其实没什么不同。身份尴尬并不是她的错,也不能注定她就是个坏人。

  如果她进宫之后能对李世民多进善言,不仅不是坏事,说不定还是件喜事、幸事。

  魏征感到自己已经理屈词穷,心里也有个声音要自己放弃坚持这迂腐的道德。

  即便如此,他仍不能让步。因为他的坚守,并不仅仅是因为道德。

  “接生婆是没有错。”

  魏征涨红的脸上笼上了一层的黑气:“但是后宫不比村民的后院,朝堂也不比乡野中的荒村!你若成了嫔妃,即使是皇上也难塞四海众生之口!”

  竟然连国外的人也算上了。

  萧皇后轻蔑地一笑,目光中的利齿已经渐渐成型,她已经被魏征惹得有些怒了:

  “我从没有听说过盛世明君会被人多加指责的!”

  历来百姓只顾自己吃饱穿暖,只要社会清明,生活富裕,皇帝若在治国上有些小过,他们也是可以谅解的。

  既然连治国上的过失都可以谅解,他们还会管皇帝娶谁作老婆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5)

  而且,在国家繁荣昌盛的时候,国家法令森严,国家机器运行高效,百姓就算想非议帝王,也只敢悄悄地腹诽,绝不敢宣之与口。

  历来国家衰微才会出现流言。只要李世民在生活中作些什么,只要在治国上不出问题,就绝不会为天下人广为非议,即使出现非议,也只是小范围的。

  萧皇后亲眼目睹了强大的隋朝由盛转衰,直至灭亡,又亲眼见过几个割据一方的霸主是如何毁灭的,这点道理若还不懂,就实在是枉自为人了。

  当然,萧皇后对魏征说的话过于简略,也过于转弯抹角,乍一看去似乎不妥。其实就是这样说才妥当。

  她这是在给魏征下套。

  如果魏征对她这句话再加否认,又等于说李世民非盛世明君。

  她从没有如此阴狠地拿话套人。一是因为她必须维护自己的幸福,二来是因为魏征实在太过顽固。

  魏征恨恨地拧了拧脖子。他知道萧皇后是什么意思。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认输,死缠滥打般冒出一句:“可是盛世之君就该完美无暇!”

  已经完全不成章法了。

  听了他这句话,萧皇后竟然笑了。既不像是被魏征逗笑的,也不像是怒极反笑。

  魏征看着她的笑容,完全迷糊了。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因此格外感到心悸。

  事实证明他的心悸没有错。萧皇后下面说的话简直识破天惊,让他差点魂飞魄散:“魏大人,你这又何苦呢?即使你以前是李建成的谋士,你也不需要如此拼命啊。过犹不及啊,魏大人。你如此过分地表示忠心,不怕皇上会感到异样么?”

  一听这话魏征只觉得一道炸雷劈入顶门,脸也变成了死灰色,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辩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魏征对皇上忠心耿耿,绝不二心,日月苍天都可为我作证!”

  萧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怎么看都有对魏征的嘲讽:“可惜日月苍天都知道的事情,人却不知道。因此你就要格外表示忠心,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辛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此过分地表示忠心,会不会让别人有所误会,以为你是心虚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6)

  魏征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忽悠”一下子全失去了踪影,身体里全空了。只觉得心如槁木,万念俱灰。

  是的。他“忠心”得是有些过分了。

  他到现在才惊觉过来。

  他之前在李建成麾下的时候也是无比的忠心,但后来看到李世民更为雄才大略,才转投到李世民的麾下。

  这段经历李世民不在乎,同僚不在乎,他自己却非常在乎。

  见李世民对他推心置腹,更觉粉身难报其德。他最大的尽忠方法便是直谏,便在这方面拼命地努力,便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偏执,直到今日才恍然惊觉,回想以往的谬误,不由得冷汗涔涔。

  萧皇后见他的脸上已没了初见时的执拗,便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没有再说一句废话,只是郑重地向魏征行了一个礼,转身飘然而去。

  魏征默默地还了一个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目光已比方才柔和和清凉多了。

  魏征缄口后,朝廷中便没有人再出来碍事。萧皇后顺利地被封为昭容。

  史官们还心照不宣地把她这个殊荣从历史上抹掉了。

  对当权者来说,历史本来就是可以随意涂改的。

  也许是因为之前太过艰难,萧皇后在接到旨意(相当于正式的婚书)时竟还是恍惚着,丝毫没感到喜悦。

  之后在傍晚的熏风中与李世民再度相见(这可是他们成为合法夫妻后的第一次相见),相视一笑的时候,她才感到幸福真是到手了。

  这幸福经过了一辈子的沉淀,醇厚而浩大,把她的灵魂都融化在里面,让她觉得即使立即死了都不枉。

  事已至此,杨妃再愤怒也是无用。她像当初的义成公主一样缄默了。

  萧皇后知道她心里还有恨,便对她格外的关心和爱护。

  她不希望杨妃能原谅她,只希望自己能不欠她的。

  不知是不是少年时受了惊吓,杨妃的身体并不坚实。

  生了另一个儿子李谙之后,便开始不管地害病,没有几年竟去了。

  死前看向萧皇后的目光比较温和,大概已经原谅了她吧。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7)

  没过几年,长孙皇后也死了。

  萧皇后感叹她为什么会死得这么早,猛然惊觉自己已经在唐宫中过了十几年。

  她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真的像一眨眼就过来了。大概是因为她过得幸福。大概也因为她老了。

  不过她即使老了,容貌减损得也并不多。看来这妖异的美貌注定要跟随她一辈子。只是气力衰弱了。

  李世民也老了。不是指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他开始犯错误。

  帝王可犯的错误,无非是妄开战端,枉杀功臣,大兴土木,贪图美色。

  当然他的这些错误和杨广当年犯下的不能同日而语,可是就是让萧皇后想到杨广。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与杨广有一个宿命的相似,那就是也曾远征高丽,也是无功而返。

  但是无论他怎么折腾,他的江山就是稳如泰山,甚至还更加富强。看来他果真是古今罕有的治国能手。

  李世民在犯错误的时候,萧皇后是不担心的。

  她几见乾坤易主,非常清楚江山在谁手里会亡,在谁手里不会亡。

  人活着就一定会犯错误,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让她担心的,只有李世民的子女问题。

  如她当年所预见的,李世民的儿子争储的斗争异常激烈。

  李承乾因为性情乖戾加德行有缺,被废了。

  李泰因为锋芒外露,同样被废为庶人。

  李治虽然看起来是不错的人选,但因为他过于温和懦弱,李世民在立不立他当太子的问题态度还有些暧昧。

  其他庶出的皇子当然也不甘寂寞,表现最突出的就是李恪。

  幸好他一心想通过正当的途径当太子,在李世民一朝应该不会有危险。之后就不知会怎样了。

  不仅是儿子这里闹得欢,女儿那边也不消停。

  李世民最宠的女儿高阳公主性格顽劣,未出嫁之时就经常把王宫闹得鸡飞狗跳,除了嫁之后更是把丈夫和公婆当奴仆使唤,日后还不知道会闹出何事。

  萧皇后虽然未曾生养,但也知道儿女之事最为劳心伤人。

  她怕李世民会因此伤了心,累出病,只有跟在他身边小心服侍,在适当的时候给他鼓励。可惜她现在力气已衰,也作不了许多。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8)

  既然气力已衰,她就开始猜测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快走到尽头了。

  遥想今生,虽然悲苦无数,但活得也算精彩。

  细观此世,没有她没经历过的大事,也没有她没见过的大人物。

  最惊世骇俗的,是她一口气嫁了六个帝王。一个女人,能活到她这份上,已算是古今罕有的。

  萧皇后已经给自己的人生作了最终的评价,就等着盖棺定论了。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人生中最后几年,竟然还能结识一个大人物,而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世骇俗、光耀万世的大人物。

  这个人出现在她眼前时身份很低微。

  只是一个木柴商的女儿,进宫后也只不过被封为才人。她叫武媚娘。几十年后被称为武则天。

  长孙皇后死后,李世民便命人普选天下美色填充后宫。

  这次选美历时很长,选了很多仕女进宫。她们或有才,或有貌,各有出色之处,也各有非常之打算。

  唐宫里不仅百花争艳,也是暗流涌动。对这些女人,萧皇后并不感到如何反感。

  她已经是等着盖棺定论的人了,早就没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也没了多少醋劲。

  她年轻时就知道了对男人不能抓得太紧,否则他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现在已经老成这样了,断没有比年轻时还不知事的道理。

  还好李世民对她一直很眷顾。朽木将朽,还能享有如此殊荣,萧皇后已经非常知足了。

  现在宫里地位最高,也最受李世民宠信的就是徐惠妃。她的地位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

  萧皇后对徐惠妃是很有好感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温和怜下、谦虚谨慎、办事公平,还因为她心气平和,安守本分,从没有想过要高升一步,对长孙皇后也是真心的敬重。

  她会有这么高尚的品德,可能是出于她文人的修养——徐慧妃并不是凭美貌博得李世民的宠爱的。

  长孙皇后死后皇后的位置就一直空着——看来李世民真是非常爱长孙皇后,她就代行皇后的职权管理后宫。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29)

  她的长相并不美艳,顶多算是端庄优雅。李世民看重的,是她的才华。

  她身为女子却才高八斗,不仅在写诗作文上高人一等,在评议国家大事上也是胜人一筹。

  以她这样的才华,管理后宫似乎只是小事一桩。

  萧皇后却深深地为她感到担心。

  因为皇宫不是仅靠才干就可以管理的。妃嫔也不是仅靠美德就可以驾驭的。

  治理后宫,还需要狠毒、卑鄙和阴险莫测。

  这些徐慧妃一个都不具备,却坐在最危险的位置上——历来最威胁的地方不是宝座上面,而是宝座旁边。

  萧皇后可以预见,即使她不会遭遇不测,也很难修成正果。

  萧皇后能作的,只是在有生之年,在她行差踏错的时候,及时提醒她,不让她致祸就罢了。

  新进宫的女人们虽然也有几个心机深沉,胸怀沟壑的,但在萧皇后看来只是平常。

  可能是因为萧皇后见惯了英雄。以她们的资质,在萧皇后面前隐藏本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她们只是眼珠一转,萧皇后也能猜出她们在想什么,并能进一步猜出她们想要干什么。

  天天面对如斯蠢人,萧皇后虽然感到心安,也微微有些乏味。直到她见到武才人的时候,这种局面才有所改变。

  武才人是徐慧妃带来见她的。萧皇后只看了她一眼,就对她另眼相看。

  当时她跟在徐慧妃的身后,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却满怀着笑意偷看着萧皇后,饱含着孩童般的顽皮和天真的狡黠。

  和萧皇后目光相遇的时候更是一点都不露怯,顽皮地转了转眼珠,接着便大大方方地笑了。

  她的眼珠像黑钻一样光耀夺目,这么一转,让萧皇后觉得眼前满是光彩,忍不住对她细细打量起来。

  她的确还只是个孩子。十四五岁年纪,鹅蛋性的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身段虽然高挑,但显然尚未长成。

  即便如此,她已经具有了妖娆的模样和妩媚的气质,丰腴的双腮上笼着甜得化不开的桃晕,一双高吊的凤眼顾盼之间皆是魅惑,那弯弯的娥眉更是挽起了无尽的媚态。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30)

  她的身段也是玲珑剔透,宽宽的肩膀和微微隆起的胸已经具备了妖孽的雏形。

  可是她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天真和纯净,和她妖媚的形象配起来,有种非常独特的魅力,可以让飞蛾为之扑火,鸿雁为之赴水。

  萧皇后虽然是女人,也被她这份魅力震撼了,微笑着问她:“你叫什么?”

  “奴婢叫作武媚娘。这名字是皇上取的。”武媚娘又是一转眼珠,鬼鬼地说道。

  一听她交媚娘这个名字的时候,萧皇后不仅仅微微感到异样。

  李世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唤过她的小名,但她已经年近六十,总不能再叫她“美儿”,于是便折中了一下,唤她作“美娘”。

  她和武媚娘一个“美”,一个“媚”,听起来倒像姐妹俩。正因为如此,她感到自己与武媚娘有了一种宿命的亲近。

  “你模样长得真好。”萧皇后把她的手牵到了手里,爱怜地抚摸着:“长得也很有福气。”

  她的赞美是真心的,武媚娘也知道她是真心的,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她和萧皇后相视而笑,两人都不可思议地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

  萧皇后甚至从她的目光里感受到一种孩子般的依恋,这让她非常惊诧,也非常惊喜。

  “如果美貌和福气真能并存就好了,历来美丽的女人都很难有福气,”

  徐慧妃意味深长地看了武媚娘一眼:“不过武才人如此聪慧,一定可以让美貌和福气并存。”

  萧皇后微微有些惊诧,她是第一次听到徐慧妃当面损人,而且损得似乎全无道理。

  武媚娘仍旧是恭顺地笑着,目光滑向眼角时却溢出了一丝浓重的厌恶和鄙夷,就像横在空中的一条血痕。

  萧皇后在这副目光里读出了一种毒蛇般的恶毒,不禁有些颤栗。

  但片刻后又觉得这目光之狠毒远胜于蛇虫之属,也比蛇虫之属深沉,竟像一条……一条潜龙?

  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大的成就,从他的性格就可以看出来。

  而善于识人的人,只要通过一个人的眼神就能看出他的性格。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31)

  萧皇后一生见过很多帝王,对帝王的神情非常的熟悉——人并不只是只在英姿勃发的时候才会有帝王之气。

  人的与众不同是浸透在他每一个小动作里,细微、模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但即使萧皇后很懂识人,忽然在武媚娘这个小小女孩身上看到帝王之气,还是有些匪夷所思的。

  萧皇后不禁感到惊悸和惶惑,也因此把武媚娘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萧皇后开始刻意地向宫女们打听武媚娘的事情,惊讶地发现关于这个小娇娘的轶事还不少。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她善于争宠。

  不,也许她并不需要争。她的性格非常的独特,李世民非常喜欢——她只要保持自然的态度就会得到李世民的宠爱,根本不需要可以去争。

  武媚娘得宠的奥秘,就是她和李世民在一起的时候一点都不怯场。

  其他的女人在李世民面前要么是战战兢兢,要么是端庄过分,一个个宛如死灰槁木,显然没有一点情趣。

  而武媚娘似乎只把李世民当成丈夫,或者说只当作一个男人,不仅主动投怀送抱,还催着他亲她搂她。

  虽然有些活泼过分,但有她的年龄作屏障,只能让李世民觉得她更加娇憨动人。

  当然,若不是她的神情看起来那么天真,一定也会让李世民感到侵略性——男人都希望女人主动,但女人主动过分了,又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厌恶。

  而武媚娘即使在邀宠的时候表情仍像个心里无尘的孩子,因此不管她多么主动,也只像是小孩子在撒娇。

  既像妻子又像女儿的女人,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因此她横扫和她同期进宫的女人们,获得李世民相当分量的宠爱,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然感到威胁的不仅仅是和她同期进宫的女人们。

  连徐慧妃都因她的受宠而感到了不快。

  一来女人都会吃醋,二来她这浮浪的作派非常不合徐慧妃的脾胃——才女历来都讲究清雅端庄,即使和丈夫亲热的时候都要吟诗作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李世民虽然对她挺是赏识敬重,在她宫里宿歇的次数也不多。

  三来武媚娘的行为让人感到她是在如饿虎扑食般争夺权势——君王和宠爱和权势历来是同步到来的,任何宫里女人都会反感。

  徐慧妃自己安分守己,对争权夺利的行为只能更加反感。因此才忍不住在萧皇后夸赞武媚娘长得有福气的时候,出言相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32)

  她那句说其实是在含蓄地告诫武媚娘,被君王宠爱有时候不是好事,让她还是收敛些。

  本来是出于好意。可惜除了白白树了一个肘弯之蛇般的敌人之外没有任何效果。

  因为几句警句就羞愧后退,恐怕只有徐慧妃她自己会这样作吧。

  令萧皇后惊讶的是,武媚娘对她也很感兴趣,经常到她的住所来摆放。

  今天又来了——她穿着个薄如蝉翼的水红衣服,胸前露出一片雪脯,抬着脚尖轻快地走着,宛然一棵会走路的鲜花。

  才人的俸禄是很微薄的,听说武媚娘的娘家也不富。

  可是武媚娘在让萧皇后身边的宫女通报的时候,竟塞给她一个金豆子。

  这一幕被萧皇后即使地收在了眼底,像一快巨石直冲到她的心里,激起一大片波澜。

  小小年纪,就这么知道收买人心,收买的范围还如此之广。

  武媚娘见到萧皇后后笑得如春花般灿烂,恭恭敬敬地递上礼物。

  她给萧皇后的礼物是她亲手用珠子遍成的一个小白兔儿,眼睛处是一个小小的红宝石。

  这个兔子做工反复,式样精巧,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功夫。

  看来她不但视钱财如粪土,还知道对不一样的人要下不一样的礼。

  萧皇后抚摸着这个用心血凝成的兔子,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异样的空虚——不知武媚娘在编这个兔子的时候,心里怀着的是真情还是假意。

  萧皇后请武媚娘坐下,自己亲手给她拿了块点心,当作算不上回礼的回礼。

  武媚娘用双手捧着那块点心,细细地咬着,脸上的表情非常享受,让人看了她的脸就能觉到甜。

  萧皇后不知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心里越发空虚。

  虽然知道对她不能掉以轻心,竟然忍不住地想就当她是一个纯真的孩子。

  “萧娘娘,您跟我说一下您以前的事儿好不好啊。我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也让我长长见识嘛。”

  武媚娘啃完了点心便向萧皇后撒娇,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盯着萧皇后,可爱得简直要滴出蜜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33)

  但萧皇后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俘获的。

  她知道武媚娘想听什么,却故意只讲近几年的往事,连成为昭容之前的那段波折都只字不提。

  武媚娘显然不愿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一直装作认真在听。

  等到萧皇后说完了,她才假作随意地说:“没想到之前宫里发生过这么多令人深思的事情,媚娘真是长见识了……您再跟我说说其他宫廷里的事情好么?让我多长点见识。”

  萧皇后眉头一颤,嘴边浮起一丝冰凉的冷笑,故意问道:“什么宫廷?普天下不只有大唐的宫廷么?”

  这句话带上了政治的绞索,要是一般人恐怕就吓得住口了。

  没想到武媚娘料定萧皇后不会伤害她,捂上嘴吃吃地笑了起来:“现在没有,以前有啊。”真是无比敏锐的直觉和无比精准的判断。

  萧皇后苦涩地一笑——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武媚娘像一条潜龙了,声音也有些苦涩:“有什么好说的啊,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都已经像陈旧的书页一样,发黄烂掉了。”

  “怎么会烂呢?那是传奇!”

  武媚娘忽然激动起来:“我一直对娘娘的经历很神往,觉得作女人就应该像娘娘这样!”

  萧皇后听到她的话之后也有些晕。

  她这一生中,能得到别人的认同就不错了,更别说得到这么高的评价。

  虽然不知道武媚娘这话是真是假,还是忍不住激动了,语气也有些异样:“你真的这么以为么?”

  “我就是这么以为的!”

  武媚娘的眼睛越发亮了,眼中真的充满了羡慕、崇拜和憧憬:“一个女人想在一个帝王身边立足都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娘娘却在六个帝王的身边都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而且除了当今皇上之外,其他的五个帝王都是被您淘汰的,而不是他们淘汰您!我一直都在想您是这么作到这些的,但就是想象不出……”

  一听她这么说,萧皇后的笑容立即笼上了一层微霜。

  眼前这个小姑娘果然是个危险人物。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向上爬的欲望和对帝王的蔑视——竟把帝王们在历史的舞台上黯然落幕用“被淘汰”来形容,而且认为他们是被女人淘汰。

  分明把女人放在了男权、乃至江山社稷界之上。

  虽然唐初风气开化,妇女的地位较高,但这样的话从一个小女孩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感到石破天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34)

  萧皇后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武媚娘的话让她感到烫得慌。

  她不由自主地对武媚娘感到了一丝忌惮,但也止不住地为她感到担心——对她这么一个弱小的女孩来说,有着这样的想法无疑是很危险的事,便郑重地把她的手牵到自己手中握着,恳切地说:“那其实一点也不值得羡慕。若让我自己来说,我宁愿当一个普通人家的媳妇,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这句话很隐晦,但含意再明显不过。伴君如伴虎。

  作帝王的女人虽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令人眼热的权力,如登天界,但说不定哪天就会从天上掉到地下,然后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萧皇后担心武媚娘会对徐慧妃一样对她露出敌意——一样是挫她的锐气,没想到武媚娘的脸色十分平和,还受教般点点了头,眼中甚至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她是不会因萧皇后的话就停止追逐权力的,但萧皇后的话她会认真考虑,以免自己以后落入不堪的境地。

  萧皇后见她这副模样,一时间竟恍惚得想要眩晕。

  太厉害了。这孩子太厉害了。竟然可以在极端的时间里分辨真正的敌友,并对敌人和朋友完全区别对待。

  萧皇后越来越觉得她像一条潜龙了,也越发感到不安。

  不仅仅是为她那“容易致祸”的资质。

  后宫是女人唯一可以推动世界的场所。

  也许她真的可能在后宫里创出名堂,然后让天下为自己变色——虽然现在想来太无稽了些,但焉知不会成为事实?

  武媚娘虽然有着不凡的资质,但毕竟还能年轻。

  萧皇后的话她虽然认真考虑了,但没有及时地用它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又或者,是她没有被男人背叛过,不知道男人也是善变的。

  所以她在会在以后的一天有了不当的言行,极大地影响了李世民对她的态度。

  李世民爱马,人过中年之后还亲自驯马。

  陪同皇上到马场上看马选马驯马,是大臣和嫔妃们经常作的事情。

  近日李世民听闻马场新来了一匹良马,名曰“狮子骢”,果真跟狮子一样壮美,脾气却也和狮子一样爆烈,便想去见识见识。

  跟随的嫔妃品位大多教低,武才人也在其中。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35)

  狮子骢果然名不虚传,不许任何人上它的后背。

  无数驯马高手都对它束手无策,李世民亲自出马也未能被他驯服,还被它摔了一次。

  李世民又生气又无奈,问在场群臣谁有良策把这匹烈马驯服。

  群臣束手无策,妃嫔们也只知道站在旁边看。武才人一直一声不响地在旁边看着,晶亮的眸子狡黠地转着,看着满场的男人都束手无策,只觉得好笑。

  她的胸中早已有了治马的良策了。

  她本来也想过要守拙,但看男人们呆笨的样子实在滑稽,便忍不住开口道:“要驯服这马,倒也不难。”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骇。

  李世民见自己宠爱的小才人说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只觉得有趣,便半开玩笑地问她:“那照你看,该如何驯服这匹烈马呢?”

  武才人轻蔑地看了一眼狮子骢,轻启朱唇奏道:“我要驯服这匹马,只需要三个东西,铁鞭、铁锤和匕首。”

  李世民本来还在轻松地笑着,一听她说出了这种话,笑容竟有些僵硬:“你要这些东西作什么?”大概他已经从武媚娘的话里预先嗅出了血腥味。

  武媚娘的笑容还是什么的可爱,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这匹马脾气如此爆烈,用普通的鞭子抽它,它肯定不会服。因此臣妾要用铁鞭抽它。它若是不服,我就用铁锤捶它的脑袋。它如果再不服,就证明它已经不能被驯服了。不能驯服的马留着就没用了。我就用匕首把它给杀了,免得它继续浪费食料。”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贝齿微微地挫着,语气中充满了杀意。

  说完这些话,她眼珠一转竟又转回了平日那甜美的样子,期待地眨着眼睛,等着李世民夸奖她,没想到李世民听了她这句话后半晌不语,眉心竟笼上了几分黑气。

  武媚娘说的这句话,驯马未必有用,在处理那些富有才干、却又难以驾驭的狠人上面却很有用。没想到武媚娘小小年纪,就如此懂得杀伐决断。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36)

  李世民是通过武装反叛夺得太子之位的,因此格外懂得识人,也格外忌讳有非凡才干的人。

  武才人如此年轻就有如此见识,实在让他砰然心惊,心生忌惮。

  虽然他觉得武才人只是个卑贱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对她多加防备,但对她的喜爱之情也不知不觉地淡了。

  那天之后,武才人就莫名其妙地失了宠。

  这是徐慧妃来探望萧皇后的时候,告诉她的。

  就在不久前,萧皇后的身体迅速地衰弱下来,天天只在住所里呆着。

  萧皇后听了这件事后静默不语,心想这小丫头果然惹出了事情,不由得对她的未来感到担心。

  徐慧妃对武才人失宠这件事倒颇为开心。

  她一副预言得中的先知般的样子,带着嘲讽的语气说:“现在那小丫头该知道道理了吧。让她吃点亏也好。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不理会尊者的教诲了!”

  然而在帝王之家,怎可以轻易吃亏?

  一次吃亏可能就昭示着以后将万劫不复。

  即便如此,武才人来看萧皇后的时候仍然是笑嘻嘻的。

  本来宫女的脸色都是随着一个人的走势或失势而转变的,但这一次宫女还是客客气气地引着武媚娘进来。

  不要以为她当初送的金豆子无用,这不,现在发挥作用了。

  萧皇后让她坐在自己的面前,微笑着端详着她的眉眼,想从里面找出隐藏的失落和哀伤。

  结果她失望了。眼前的武媚娘依旧是自信满满,依旧是朝气蓬勃,心情似乎没有因为失宠而受到影响。

  她沉得住气,萧皇后却有些沉不住气。

  虽然看不出破绽,她还是怕武媚娘有伤心事不说,忍不住“自作多情”地宽慰她:“听说……这阵子皇上冷落你了?你不要担心……皇上也许只是一时政务繁忙……”

  武媚娘微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很轻松:“娘娘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失宠只是暂时的……”

  忽然靠近萧皇后,鬼鬼地笑了:“我知道皇上不会忘记我的,我敢肯定,他过不久就会想我。”

  她的语气非常笃定,似乎她已经把李世民握在了手心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37)

  萧皇后被她的这份自信震撼了,想想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像她这么运筹帷幄。

  虽然知道这可能是没有谱的事情,但忍不住相信她——被她那自信满满的笑容感染了。

  其实,作为同一个男人的妻妾,武媚娘对萧皇后说这种话是非常不妥的。

  但武媚娘就是一点都没想到该忌讳,萧皇后也没有感到异样。

  说来也奇怪,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交,竟也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友谊。

  不久之后,李世民果然又继续宠信起武媚娘来,之前却经历了好一番的波折。

  李世民最喜爱的,是他第十九个女儿高阳公主。

  她是长孙皇后所生,长大后被李世民嫁给他敬重的老相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

  高阳公主长得也如鲜花嫩柳,就是为人刁蛮——跟其他被宠坏了的女孩子一样。

  她在房玄龄家一直称王称霸,对公公婆婆毫不尊重,把丈夫更是当奴仆一样使唤。

  如果她只是刁蛮还说得过去。最让人无法容忍的,就是她竟然偷汉。偷的竟然还是佛门中人,让李世民想姑息都不能姑息——现在风气开化,女子婚后偷情的不少,但她们即使不找们当户对的,也至少找一个俗世中的人。

  高阳公主却偏偏找了个佛门子弟,而且还是个名僧。此番荒唐堪称绝代,如果不加以惩处,李唐皇室还不被人议论死?

  和高阳公主偷情的僧人法名叫作辩机。

  其人俊朗不凡,才华横溢,通辩才,善击剑,堪称全才。此人本是官宦子弟,其父戴罪,为了不让他遭到牵连,就把他送入寺庙出家。

  他在寺庙中刻苦学习,拜了个师父大大有名——就是西游取经的玄奘三藏。

  三藏西游之后带回无数印度经书,他帮三藏进行翻译,用词精准,日后流传于后世的汉文经文大多是出自他的手笔。

  如果他不与高阳公主私通,前途堪称无量。可惜就是造化弄人,一代名僧,竟然殒命于公主的石榴裙下。

  辩机和高阳公主的奸情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说起来简直像有未知之力在冥冥之中引导。李世民因宠爱高阳公主,便把自己的一个玉枕赐予她作玩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38)

  高阳公主顺手就把它转送给自己的和尚郎君。

  辩机此时正在山中闭门修行,所住的茅庵甚破,不幸被盗贼光顾,高阳公主所送的玉枕自然落入了盗贼手里。

  盗贼进入长安城销赃,不小心被巡城的兵士逮住。

  接赃的官员认出这玉枕是宫中之物,慌忙把它呈到李世民手里。

  李世民大惊之下命人彻查,竟查出高阳公主和和尚偷情。

  堂堂皇室出了这等丑事,李世民气得七窍生烟,立即命人将辩机逮捕,腰斩于市。

  高阳公主哭求无效,拂袖而去,日后行为更见乖张。

  据说她之后便和自己的大伯子房遗留私通,未见证据,不知是真是假。

  此事如果属实,说不定是因为李世民狠心杀了高阳公主心爱之人,高阳公主便故意糟践自己,秽乱婆家,依次来报复李世民——真是小女孩的作法。

  辩机之事闹出的时候,萧皇后正巧偶感小恙,卧病在床。

  听说此事后她知道李世民一定会气得发晕,想去劝慰她,却苦于病痛,无法出门,便命宫女送了份书信前去慰问。还好很快便传来了李世民已经冷静下来的消息。

  萧皇后感到很高兴,也感到很诧异。不久之后徐慧妃黑着脸来了,说是来探望她,其实是找她诉苦的。

  原来李世民之所以能这么快就冷静下来,是因为一个倒霉的女人作了他的撒气筒。这个倒霉的女人就是徐慧妃。

  原来李世民斩了辩机之后还是大怒不止,把那个及作为贼赃又作为艳证的玉枕也摔了个粉碎,后宫嫔妃听说此事之后均恍然不知所措。

  武媚娘便乘机教唆徐慧妃去把李世民从“愤怒中解救出来”。

  武媚娘为人甚是乖觉,被李世民冷落之后便天天去讨好徐慧妃。

  徐慧妃对她的态度已有所改观。她本来也很担心李世民被怒气伤到,听武媚娘一说,立即有些跃跃欲试。才女均自负,她也以为自己有本市让任何误入歧途的人回转。

  殊不知她那点才华,在处理家务事上根本没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39)

  徐慧妃去劝李世民的时候,说的话果然不合李世民的脾胃。她说的自然是些冠冕堂皇的话,说李世民大义灭亲,为人民作出了榜样,其行为必将被写进史书,万世敬仰之类。

  意思就是说皇上你作得非常对,不需要彷徨。殊不知李世民外表大义凛然,内里却非常实在。虽然也知道辩机非杀不可,但也怕真把女儿的心伤透了,正暗自不安和后悔着呢。

  一听徐慧妃如此说话,自然觉得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忍不住将她训斥一顿,理由是她管好后宫的事情便好,此等风化案件她不需过问。理由实在很牵强,但对于帝王来说,只要是他提出的理由,哪有什么牵强呢?

  可怜徐慧妃一片好心,却落了个这么个下场,可说无辜,也可说不无辜。不过仔细看来应该是不无辜吧。因为她太骄傲了。以为自己的才华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殊不知有很多东西,和书本上写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徐慧妃倾诉完了之后仍不解气,恨声恨气地扯着额前的细发长吁短叹。她的头发按宫里的式样高高梳起,额前光光的。

  她现在竟下意识地把额前那几根勉强被归入发髻的头发又扯了出来,乍一看去就像额头上长了几根杂草一样难看,对她那“端庄才女”的形象无疑是非常严重的破坏。行为如此反常,可见她真的是被气坏了。

  徐慧妃扯了一阵头发之后,忽然表情怪异地谈起了另一件事。

  说她因被李世民痛斥,落荒而逃之后,武媚娘竟然“自不量力”地也去见李世民,不知怎么的几句话一说就让李世民消了气,当晚又被李世民宠信,竟然有重新得了宠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徐慧妃表情狐疑,恨声恨气,看来是怀疑自己被武媚娘算计了。

  但仔细回想,自己遭斥怎么看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武媚娘若能插得上手,那她就是神人了。因此她对自己这个无稽的念头并没有很认真。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40)

  萧皇后光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萧皇后认为她这个想法其实不无稽。武媚娘恐怕已经把徐慧妃看透了。知道她这个时候去说的话一定会让李世民不快。

  历来人的怒气都是有定数的,只有发泄出来之后才能消。而且人在刚刚发泄完之后心理是最虚弱的,最容易被笼络或者蛊惑。武媚娘故意让徐慧妃去当李世民的撒气桶,等李世民发泄完了再乘虚而入,实在是高明至极。

  最高明的计策,就是简单得让人看不出的计策。武媚娘小小年纪,就能如此精准地识人,真是可畏可怖。

  重新得势后的武媚娘笑嘻嘻来看萧皇后,这回塞给宫女的,是一个光灿灿的金锞子。她并没有跟萧皇后提起她是如何重新得宠的,只是笑呵呵地扯东扯西。

  萧皇后冷眼看着兴高采烈的她,忍不住把话题引到辩机事件上来。没想到话题一开,就成了两人一起哀叹高阳公主命运多舛,担心她以后该如何过下去等等。高阳公主的确很可怜。

  被父亲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却不被世俗所容,结果爱人惨死,自己也变成了行尸走肉。

  议论到最后萧皇后长声叹道:“这等悲剧,在民间也是常有的。没想到高阳公主身为公主之尊,命运也和民间的贫苦女孩儿没有分别。”

  “这没什么奇怪的啊,她们本来就是一样的。”武媚娘不以为然地说,目光中闪烁着火星般的不平:“这天下是李家的男人的,又不是她的。只可怜她是女人。”

  这句话就像一根烧红的针,又尖又烫,把萧皇后刺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虽然有些无稽,但她还是认定自己从武媚娘的话里看到了反骨。武媚娘的话里不仅仅有对王权的蔑视,甚至还有倒转乾坤的雄心。

  萧皇后忍不住直接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可能突兀了一点,但你不要瞒我。如果不是皇上被高阳公主那事儿激怒,如果不是徐慧妃在你之前去当了出气筒,你是没法重新得宠的吧。你坦白告诉我,关于徐慧妃……你有没有动手脚。”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41)

  武媚娘一怔,眼里的波光凝固了片刻。之后便爽快地答道:“是的,我的确顺水推舟了。其实那时她也已经跃跃欲试了。她之所以落了那个下场,是因为她太自负了!”

  萧皇后没想到武媚娘对她如此坦诚。老实说,之前发现武媚娘小小年纪就如阴险的时候,她的心里是很异样的。但现在武媚娘对她这么坦诚,倒让她对武媚娘恨不起来,也厌不起来了。

  武媚娘微眯着她那狭长的美眸,已经读出了萧皇后脸上那晦涩的矛盾的歉意,忽然咬住嘴唇,用力地吐出了几个字:“我不觉得我该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她的声音就像冰块一样又冷又重。

  萧皇后一惊,慌忙看向她的眼睛。只见她神色凄愤,眼睛里闪着冰寒妖冶的光芒,就像阳光下长满棱角的冰山。

  “我的父亲少年时随皇上起兵,在战场了东征西讨了大半辈子。不管怎么说,对大唐都是有功之臣。有些尖酸刻薄之人却因我的父亲早年曾经买官而嘲笑他。我父亲作官之前是个木柴商,那些人便笑我只是个‘木柴商的女儿’。”

  说到这里,武媚娘的神情更凄沧了,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袖口,那里有一只金镯光灿灿的:“其实如果父亲不是死得早,他们大概也不敢那么贫嘴贫舌……我父亲死时我还小……可怜我这么小就见识了这世间有多么丑陋。我父亲一死,亲戚们就来争产,我前娘生的几个哥哥也容不下我和我娘。我和我娘硬是被从家里赶了出来,在长安城投亲靠友,赁了个房子暂住。当时那份气真是很难受啊……后来宫里来了旨意,叫我进宫来伺候皇上,我娘担心得大哭,怕我进宫后受苦。我却笑着跟她说,我若呆在民间,说不定只能嫁一个平常的汉子,碌碌无为地过一生。我若是能进宫侍候皇上,说不定前途无量……我不会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我保证!……”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亮了起来,就像有一朵蓝色的火焰,在冰冷的水底熊熊地燃烧。

  萧皇后的心被触动了,忍不住伸手过来,握住了武媚娘那婴儿肥也没有退去的小手。武媚娘的手是冰凉的,甚至还在微微地颤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42)

  萧皇后虽然知道她这想法未必对,但实在已经不忍心再泼她的冷水了。看来她已经完全被武媚娘收复了。

  “没有人一辈子命该卑贱,也没有人一辈子命该富贵,”萧皇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如果说我伤到了你,我向你道歉……其实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为你担心。皇宫虽然是个能让人飞黄腾达的地方,但也是个能让人万劫不复的地方。”

  武媚娘的脸色稍微平和了一些,伸过另一只手来罩住萧皇后的手,她的手心已经温了:“娘娘您不用担心!我虽然不敢说我一定会飞黄腾达,但我保证我一定不会万劫不复!”她的语气很笃定,称得上是斩钉截铁。

  萧皇后心头一热,接着惘然地笑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

  不知是萧皇后一语成谶,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久之后便出了一件大事,硬是把武媚娘推到了万劫不复的边缘。

  有一天,太史令李淳风向李世民禀报,说他夜观天象,发现太白经天,是女主将兴的预兆。从星相上看,此女主将颠覆李氏王朝,并诛尽李世民的子孙。接着不久之后宫外又传出谣言,说天下将易主,女主武王将君临天下。

  两件事一掺和,李世民坐不住了。从高祖皇帝李渊算起,大唐也仅传了两代而已。没想到仅至他这一代,便出现了对社稷不利的星相。虽然他自认江山稳固,有若金汤,但也不能对“天象示警”不闻不问。

  说来也滑稽。一听到“女主武王”这个说法,李世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那个心寒手辣的小才人武媚娘,不由自主地冷落了她,却也没想到害她的性命。

  因为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卑贱的小女人有颠覆李家天下的能力。她现在就像一只雏鸟一样捏在他的手里,他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这样的女人能颠覆他李家天下?再过一百年都不可能。

  他还是个圣明君主,还讲点道理。知道因无故妄猜而杀害一个不像有害的小女人,会被天下人笑话的。因此他并没有注意武媚娘多久,而是把目光放到了朝廷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43)

  不久之后,一个非常可疑的人进入了他的视野。这个人叫李君羡,是守卫玄武门的将军。玄武门是京都的要冲,扼守皇帝居住的大内,位置非常重要。

  当年李世民就是在这里设伏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再用武力逼迫父亲李渊,然后登上皇位的。因此他即位后格外重视玄武门的守卫,这里的守将都非常骁勇。

  李君羡官拜左武卫将军,受封武连郡公,又是汝州武安人,再加上他是玄武门的守将,身份中一共是四个“武”。

  李世民回想起自己当年经玄武门轼兄夺位的往事,总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有人要反叛,当然是和玄武门有关的人。再说被传要夺他李家天下的,是女主武王,李君羡的身份里一连有四个“武”字,实在不能令人放心。

  但是谣言里说的是“女”主武王,李君羡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大男人。因此对于杀不杀李君羡,李世民还有些犹豫。他毕竟还是个明君。在猜疑还没有坐实之前,他不想枉杀大将。

  说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久之后,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让李世民坚信李君羡就是谣传中的女主武王。

  李世民爱惜武将,和他们在一起时都平易近人,不拘小节。这日,他在宫里设宴款待诸位武将,酒酣耳热之际,命这些武将报上自己的小名。众将嘻哈起身,说自己的小名叫“小秃子”的有之,说自己的小名叫“小和尚”的有之,堂内顿时嬉笑一片。

  很快就轮到了李君羡。他胡子拉嚓,一身肌肉,站起来之后竟说自己小名叫作“五娘子”。众将想想他的小名,再看看他的长相,顿时笑得气都不喘不过来了。

  在一片笑声之中,只有李世民笑不出来。原来“女”主武王竟是暗合此事。若不是今日凑巧得知李君羡的小名,这个颠覆朝纲的大祸胎就要被自己不知不觉地放过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如坐针毡,在心底大呼惭愧,也大呼侥幸。不久之后他便捏了李君羡的一个错误,干净利落地把他给杀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44)

  李君羡虽然被杀了,但太白经天的天象还没有消失。李淳风见自己间接害死了一员大将,心中存悔,原不想再多言。

  但李世民对此事非常重视,根本由不得他缄口。无奈之下,他只好隐晦地说女主武王就是女子,现在刚刚长成,一点一点地跟李世民透漏“机密”。

  因李君羡死得太过突兀,朝野上下尽皆存疑,后宫之人也在议论。因此饶是萧皇后卧病在床,还是听到了一只半点。萧皇后是个明白人,听到此事之后,和谣言一对,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没想到李世民也会作这种事情,感到非常惊讶。虚妄之事枉杀大臣,不像是圣明之主所作的事情。隋文帝晚年时也作过这种事情,听说亡隋氏天下者姓李,便准备诛尽天下姓李的,幸亏被臣下劝住,只把朝中姓李的官员尽皆逐出朝廷。

  李渊也因此虎入深山,最终起兵夺了天下。这个谶语看似很准,萧皇后却是不信的。在她看来,若不是隋文帝晚年昏庸,李渊就不会对朝廷失望,也就不会潜回乡间发展势力,最终也不会取代隋氏统治天下。

  因此造就李渊这个掘墓者的不是天意,而是隋文帝自己。李世民现在因虚妄之事枉杀大将,心智可能已经误入了歧途。历来只有君王自己先昏庸,社稷才会被人觊觎。

  若君王圣明,即使上天派来十个八个“真命天子”也没有用。她对李世民的心理状况感到很不安,因此即使病魔缠身,也要强打精神去劝他一下。

  萧皇后扶着宫女,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寝室,接触到天光的时候,她竟像被强风吹了似的,感到一阵眩晕。

  她惘然地低下头去,看到自己垂到胸前的一缕发梢,忽然心里感到一阵沉重。她的头发仍然是黑色的,却已经失去了光泽,就像被抽干了精力。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了尽头。仿佛从冥冥之中传来了召唤之声,她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一瞬间什么都忘了,几乎是一步一挨地走到了李世民的寝宫。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45)

  李世民一见萧皇后就露出了惊诧的神情,接着是浓浓的心痛。萧皇后一见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一定憔悴得很厉害。她用力地抿了抿嘴唇,心里忽然感到很沉重。

  虽然她未像其他美女一样把美貌看作生命,毕竟也美了一辈子。容貌忽然减退,心里当然会感到难过。

  李世民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表情很温柔:“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是不是身体好点了?”

  萧皇后也温婉地报以一笑,笑容却非常的僵硬。她已经忘了自己的来意。也许是气力衰竭糊涂了,有些不当说的话,她也想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因为她觉得自己该交代后事了。不能等到临终的时候。她小时候亲眼见过老人咽气,知道那时候人基本上已经没了意识,即使勉强说出一句话来,恐怕也已经不是本意。她可不想在临终前说出似是而非的话,让自己死后后悔。

  “皇上……臣妾这身体是好不了了。”萧皇后本来想笑着说出来,没想到刚一张口,眼中就掉出两串珍珠般的清泪。

  “你在胡说什么?你这次只是偶染小恙,休息几天就会好了……”

  李世民的表情非常惊讶,这份惊讶渐渐僵硬,变成了凝固的苦涩。太医是对他说萧皇后只是偶染小恙。但他听过萧皇后的话,已经感觉她的病不会这么简单。凡是能让病人说出这样的话的,一定不会是简单的病症。

  萧皇后低头凄然一笑:“臣妾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即使是千里之堤也可能溃于蚁穴,更别提臣妾这朽木之身了。”

  她银牙一咬,忽然又掉下一串眼泪来:“臣妾本已是残花朽木,蒙皇上不弃,又在这里意气风发地过了十几年……皇上的恩德,臣妾粉身难报……臣妾还有一事,请皇上成全……臣妾惭愧,此事实在难以启齿……请皇上先恕罪……”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激动,一贯口齿清楚的她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了。

  见萧皇后这等样子,李世民也感到很难过,眼里渗出了一层泪膜,像个水晶壳子一样晶亮亮地蒙在他黑亮的眸子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46)

  由于年龄的增长,他的眸子也不像年轻时亮了,但仍精光逼人。年轻是黑钻,现在就成了黑水晶了。

  “你不要这么见外。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伤心已经侵蚀到了他的喉咙,让他的声音也变得湿重一片。

  萧皇后用力吸了口气,眼睛用力地闭上,脖子上也暴出了青筋。

  “皇上……”她的声音就像是被从心底硬挤出来的,非常沉重,也在剧烈的颤抖:“请在我死后,去除我昭容的封号,把我和杨广合葬……”本来她还想说几句话,对自己的要求加以粉饰,没想到刚说到这里的时候喉咙就像钉住了一样无法再吐出一个字。

  李世民一呆,脸上的肌肉虽然没动,目光却在迅速地扭曲。萧皇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呼吸也停止了——她并不是特意屏住,而是她真的已经无法呼吸了。

  “好吧。你和他是结发夫妻,原也应该藏在一起。”李世民的语气听起来很平稳,其中却似乎有裂缝。很长很长的,一直纵深到心里的裂缝。

  萧皇后被这丝裂缝划得很痛,一瞬间竟有改口的冲动。她用力地把这种冲动咽了下去,低下头向李世民谢恩,然后决绝地退了下去。

  她知道这样作会很伤李世民的心,也知道这样作很愚蠢,甚至疯狂,但是她就是要这样作。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作。没有理由,有是就是最大的理由。

  走出门后她又忍不住朝身后看了一眼。门里的殿堂很深。他似乎坐在殿堂的尽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萧皇后的心里又泛起了一阵心痛。

  这心痛绵绵的、隐隐的,鲜红的棉絮一样塞在他的心头。她很抱歉伤了他的心。幸亏他是个伟大的男人。萧皇后发现自己竟然以他的伟大来为自己开脱,不禁觉得自己真是无耻。

  也许是心愿得偿之后心智也转为平稳,在她责骂自己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顿时僵在那里,再也迈不动一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47)

  她今天是来劝他不要凭虚妄之说而滥杀无辜的。她也应该劝劝他。可是她现在已经没脸去见他了!

  正在踌躇的时候,萧皇后忽然又看到了武媚娘。她正一路小跑地跟在一个老太监的后面,拼命地往他手里塞东西。

  不知是不是今天晨风凌厉,武媚娘粉嫩的小脸上已经带了一层青色。她躬着腰,耸着肩膀,伸着脖子,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拼命在和老太监答话,手里拿着的,应该是一块翡翠。

  宫女们一见此景立即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有的人甚至骂了出来。萧皇后却茫然地呆住了。武媚娘的样子的确很谄媚。配上老太监那副半推半就的样子更显得谄媚。

  但是不知为什么,反而更显出武媚娘的身上有股百折不挠的气质,就像一株枝叶幼嫩,却根长茎坚的小花,虽然会随着狂风而不停地摆动,却永远不会被摧毁。

  萧皇后惘然地回过头去,看着李世民的寝宫。看来他已经怀疑武媚娘就是谣言中说的“女主武王”吧。

  连她都可以看出武媚娘身上的帝王之气,他怎么会看不出(事实上他还真没看出)?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吧。难道真要想个迷信的傻瓜一样,把这个现在还完全无害的小姑娘杀掉么?

  按理说,她应该去阻止,去规劝。可是她忽然感到眼前的武媚娘和屋里的李世民之间忽然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气场。

  这个气场如薄冰下的大河,强大而诡异,让她远远地却步,只想在旁静观——是的,她想静静地看着李世民和武媚娘会作何选择。她可以隐约地感觉到,这会导致近乎于宿命的、影像颇大的结果。

  不知是交代了遗言之后心里舒坦了,还是死前身体里所有的能量都涌了出来,回来之后萧皇后的身体竟舒服许多了,竟不像很快便死的样子。

  她原以为李世民允了她的无理要求之后心里会有些异样,态度会冷淡下来,没想到他对她还是一样的好,甚至更好了。即使不能常来她,也会早晚遣亲近太监前来问安。他遣来的亲近太监,就是武媚娘削尖脑袋贿赂的那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48)

  本来萧皇后收到如此礼遇,已经感受到一种如温暖的大海般的感动,本来已经可以没有遗憾地去死,但看到前来问安的太监就想到武媚娘,不由得心里还有些不安。

  对她来说,武媚娘难说是可怜的,也难说是良善的,但更难说是邪恶的和可恨的。

  她对萧皇后来说,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让她不由自主地挂念。萧皇后只希望在她死前不要看到李世民对武媚娘动手。她的心已经非常疲惫和虚弱,看不得那种事情。

  然而老天并没有给她这个恩典。李世民不久之后就准备对武媚娘动手,而且还将引出一场泛滥的血光之灾。李淳风虽然不想再因多言而伤人性命,但李世民不会放过他。

  李世民每天都要逼问他推算的结果,一定要他把这个女主武王找出来。他每天都因天意不能尽透来搪塞,无奈敌不过李世民的软磨硬泡。

  他隐晦地告诉李世民这个女主武王就在他的宫中,只在一应年轻女官中。李世民便把他弄进宫里,再把下等女官全部召到他的面前,让他辨认。

  李淳风顿时陷入了两难之中——何止是两难,简直是如海般的恐惧和焦虑。他不想伤人性命,但也不能为别人伤了自己的性命。

  因为李世民召集了所有的女官,因此动静较大,让病中的萧皇后也知道了。她本能地觉得这是和“女主武王”的谣言有关,而从李世民召集的人数来看,简直像要滥杀一大片。她不顾自己病体沉重,慌忙赶去规劝。

  所有女官被召进殿的时候,都不知皇上要作什么。武媚娘也一样。

  她和其他女官一起鱼贯入殿的时候,头是低着的,胸却是挺着,竭力向李世民展示她青春的饱满,脸也是微微侧着,轻舞飞扬地向李世民抛起了媚眼——就在这一抛之际,她看到了李世民身旁战战兢兢的李淳风,立即明白李世民要作什么,波光闪闪的美眸里顿时结上了一层寒冰。

  “一应女官都已聚齐。李爱卿请即刻辨认,将谣言中那人找出来!”李世民话说得很客气,语气中却满是威逼,根本不容得李淳风有半点犹豫。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449)

  “皇上,上天之意不可尽透……再说,天意难违,臣无法……”李淳风已经面如死灰,却还在苦苦推搪。

  “快点!”李世民垂下眼帘,鄙夷而又凶狠地吐了这两个字。他那精光闪亮的眸子被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一半,里面隐约透出了逼人的凶光。

  李淳风觉得这两个字就像两把刀一样直戳到了他的心里,身体都忍不住一颤。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说殿里人数太多,气息混杂,他无法精确辨认,请李世民将女官们分为几列,他先看看那一列里有天子之气露出。

  女官们很快便被分成了四列。李淳风朝她们仔细看了看,艰难地抬起已经重若千斤的手臂,朝其中一列指了一指:“谣言所传那人,应该就在这一列中。”

  李世民“哦”地一声,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看着他的脸色,李淳风忽然感到非常恐惧,不敢再拖延时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臣……就继续辨认?”

  “还辨认什么?”李世民冷笑一声,脸上陡然杀气四溢:“全都给我推出去斩了!”

  这列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万万没想到杀身之祸会凭空飞来,先是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接着便撕心裂肺地嚎哭开来。哭了几声之后站立不住,纷纷向地下瘫去——她们的腿也被吓软了。

  在一片混乱之中,唯有武媚娘直挺挺地站着。人在往地下瘫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乱抓乱攀,武媚娘身边左右各有一个女官攀住了她的肩膀,哭号着像秤砣一样往下坠,武媚娘却仍旧像木桩一样直挺挺地站着。

  她没有哭,也没有叫,眼里甚至连泪膜也没有。只是直直地盯着李世民看,眼里充满了失望、悲愤和嘲讽。也许就在这一瞬间,她发现这个举世敬仰的圣明之君是如此的卑鄙、残忍和胆怯,为她以后蔑视李家王朝,乃至蔑视整个男性社会埋下了基础。

  “这万万不可呀!陛下!”李淳风急了:“即使为了江山社稷,滥杀无辜也是不祥的啊!”

  李世民铁青着脸不理他。现在可没空讲什么仁义道德。他只是希望能万无一失地铲除祸患,错杀几个人命又算什么?”

  最终章(完)

  “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李淳风嗓子已经急哑了,声音也变了调,简直是在号。他的声音和殿里嘈杂的哭声混在一起,已经听不出在说什么。

  “陛下!万万不可!”一个虚弱的女声从大殿正门那里传了过来。想来也真有些不可思议,李世民竟从一片嘈杂里辨认出了这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慌忙回过头来。

  站在门首的正是萧皇后。她的容颜已经非常憔悴,就像戴着一个灰黑的面具。李世民见萧皇后抱病来此,心里自然感到非常痛惜,但想到她要过问的是关系到李家万世基业的大事,也不由自主地冷了脸。

  他没有朝萧皇后走去,只是远远地站着,冷声问道:“爱卿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么?”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变得犀利了。

  也许是感觉到了李世民的异常,本来拼命嚎哭的女官们忽然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目不转睛地只看李世民和萧皇后两人——人之将死的时候,感觉也是很敏锐的。

  萧皇后微微垂首,避开李世民那犀利的目光。无力但清朗地说出这么一席话:“亡隋文帝晚年时,也曾因流言而欲诛杀朝中所有姓李之人。后被臣下劝住,只将李姓之人逐除了朝廷。正因为如此,李姓家族奋发自强,取代隋氏作了天下之主。有些事情,看起来是因,其实是果。看起来是果,其实是因。”

  萧皇后话说的很隐晦。因为她必须顾忌李世民的面子。如果直斥“天命”为虚,等于否认李世民是真名天子,这种过分之事她是万万不会作的。她相信李世民能听懂她的话。因为她说的话虽然很隐晦,但也很明了。

  一听这话李世民便如遭雷击般呆住了。他们李家为夺取天下而作的种种的努力、经历的种种磨难正加速在他眼前闪过。是的,他们李家夺取天下靠的绝不是只是“命定的运气”。

  除了他们自己的奋斗和牺牲外,最重要的是隋炀帝昏庸无道。而他现在因虚无的天象就滥杀无辜,难道不能算是昏庸无道?

  李淳风乘机也来劝道:“陛下,容臣直禀,天意实不可违,即使陛下此时杀了此人,上天也会让她顷刻重生。而且若陛下不杀此人,那她篡夺天下之时已垂垂老矣,人老而心慈,若要诛杀陛下子孙,也不会诛杀太多。若陛下此时杀了此人,她重生之后仍将篡夺天下,那时她恐怕正值壮年,壮年之人心思最是酷辣,陛下子孙恐怕难有生还……”

  李世民面色凝重地收回了自己滥杀无辜的旨意。却不是因为李淳风的话。老实说,李世民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女官们绝处逢生,高兴得相互搂抱在一起涕泪交流。武媚娘却仍旧自挺挺地站着,头是低着的,看不清表情。有些事情,看起来是果,其实是因。因为这件事,她的心里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决定日后若真能夺取天下,一定要狠狠地诛杀李氏子孙!

  也许是最后的使命已经完成,萧皇后在作了人生最后一件大好事之后,在一个宁静的午后溘然长逝。她是在睡梦中离去的,非常的安静从容,就像真是作了一场甜蜜的深梦,不再醒来一样。

  她这一生就像一缕温暖碧绿的春水,缓缓地流过血腥满地的乱世,轻轻地拂过满身棱角、如巨岩般挺立的枭雄豪杰们,在他们满布血腥的铠甲上也留下春色和清香,最后悄然汇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再无踪迹。

  如水般的女人走了,如火的女人还在。几十年之后,武媚娘果真用她这把火烧毁了李氏的基业,令江山变色、乾坤倒转,并诛李氏子孙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