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8:47:29
鲍尔吉·原野
《 人民日报 》( 2010年12月22日   24 版)
广场之香
那年,我在天安门广场附近住。有一天晚上,跟警察一起巡逻。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到了夜里十一点才有一点凉风。我坐的那辆车是天安门分局某分队巡逻车。分队长是个小伙儿,热忱而健谈。执勤时间是零点到早晨八点,地点在天安门广场。我们开着车窗慢慢行驶。
分队长谈家庭、谈孩子、谈收入,总之,他把我当成一个知心朋友。城楼被灯光雕刻成水晶般的亮白线条,人民大会堂的轮廓隐没在夜幕里。这时广场清空,凌晨四点三十分开放,观看四点五十一分的升旗式。来自各地的观众坐在广场外的空地等候。
分队长开车沿着红墙走,巡逻车才有这个权力。红墙下的石椅若有人睡觉,分队长停车把他们叫醒。被叫醒的人坐起来,再倒下接着睡。我没问为什么不让人在这儿睡觉。
第二轮巡逻到东侧红墙,分队长对一位躺着的老太太说:别睡了,跟您说十遍了。
她边上坐个人,四十多岁,像农民,说:身体不好,歇歇。
分队长说:真要是有病,上医院瞧瞧吧,这有车。
农民摇摇头:不用了。
分队长说:这时候您睡着了容易着凉,起来吧。
好吧,农民扶老太太。他把一件衣服塞到身后,虽不引人注目,但被我看到。
我看了下方位,这是城楼东数第五个灯柱。
上车,分队长告诉我,如果真有人在广场病倒,或者说猝死,他责任大着呢。他当班,先把人轰起来再说。没毛病坐着,有什么毛病上医院。
您说我这么做对吗?他问。
对,我回答。又想,那人见了警察往身后掖什么呢?他们是娘俩儿。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了,再有一个多小时升旗。分队长让我在车里靠着睡一会儿,我反而睡不着,下车。
我走到城楼东侧红墙第五个灯柱下面,石椅上没人。我刚要走,农民模样的人忽现眼前,指石椅:“看到人没有?”
我想你把自个儿妈都看丢了,什么儿子。对他摇头。
他说:完了!这下完了!跺脚。
我问:老太太走多半天了?
他跺脚,晃手里的瓶,我就是买瓶水。
我说别急,把老太太年龄、姓名、特征说一下,让天安门分局帮助找。
他急了:我哪知道她年龄、姓名?
不认识?
怎么不认识?一路上来的,专门上北京看升旗嘛。
我糊涂了,询问之下,略知原委。
他是宁夏的刑警。他们到东北抓捕一个本县的犯罪嫌疑人,此人趁警察不备自残,而后水米不进,提出见自己母亲。这个警察专门去宁夏接他母亲。办案经费紧嘛,老母亲睡卧铺,警察坐着。快到北京,老太太要看升旗,警察请示领导同意,看升旗来了。如果老太太丢了,或出其它问题,警察不敢想象。
我问:你刚才往身后掖什么?
他说:跟你实说嘛,香。
香?
他说:这个老太太从家带来一把香,说烧香敬奉国旗。她老是拿出来看,我帮她收起来了。广场让烧香吗?
我说不让。
这个人说,烧香也是美好祝愿嘛。你看,人没了,怎么办?
我告诉他坐这儿别动,留手机,回广场把这事告诉分队长。
分队长坦然说:放心吧!老太太肯定出不了意外,天安门这个“场”好,她肯定在看升旗的人堆里,一找就找到,她得烧香啊。
说话间天亮了,人流排队缓缓进入广场。少顷,长安街封路。军乐起,国旗护卫队进入广场。围观的人群仰面肃穆,闪光灯明灭如焰火。
这会儿,分队长电话来了,说老太太在面包车上呢。我和宁夏警察到面包车,老太太手扒车窗玻璃看国旗,说:多好看啊!
分队长说,他发现广场有个老太太蹲着往面包上插香,知道找对人了。
这时,老太太问我们:这么好的时辰,咋不让上香呢?
分队长说:上吧!你在车里上。
老太太把面包拿出来,插上香,我给她点上火。她双手合十,祷念:求国旗给我儿子减点儿罪吧。宁夏警察看老太太,像看自己亲妈似的。
盲人楼
“盲人楼”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幢六单元的六层楼被包围在水产批发市场中间,破旧高耸。
为什么把盲人集中一起住呢?外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原来,盲人是福利工厂的工人。厂里给他们盖了一幢楼,在那个年代免费居住,上下班都方便。往后,福利厂破产,盲人还住这儿。不住这住哪儿?视力好过1.5的人都没房住了,更甭说盲人。这个楼的盲人夫妻双盲占多数。这是一家盲人工厂,对象也都在盲人里边找。
盲人跟盲人结为连理,好处比明眼人多许多。他们不买股票遭罪,不打麻将赌博,不喝大酒,也不在深更半夜跳墙会情人。盲人家庭安静,只有每家的收音机一直播音。
然而,盲人的困难还是很多,困难太多了。好就好在他们摊上一个好派出所。比方说,下雪,警察第一个帮他们扫雪。不扫就结冰,结冰就有盲人骨折。治一个骨折两千元,盲人哪儿来的钱哪?助盲是这个派出所的大事,掏下水道,清化粪池,下雨天道路垫一层红砖。这些事,谁当所长都这么办,成了规矩。对公安来说,盲人楼也有一样让他们省心——不招小偷。
话说奥运会期间,社区警察老刘——盲人管他叫刘警察——心生一个主意。他想,全国人民通过电视看比赛,盲人光听收音机也不过瘾呀!他把盲人组织起来,讲奥运。
刘警察拜师学过评书,口才不一般。面对一百多位盲人,他这么讲:
“埃蒙斯金发碧眼,小伙儿贼有才。不过有一样儿,他手指头,具体说是右手食指爱闹鬼。上届奥运会他把最后一枪打到别人靶子上,帮咱们中国人得了冠军。这回,最后一枪离靶心一尺多,肚脐位置,冠不了军啦。两口子抱一起呜呜哭,泪水流成游泳池。”
刘警察连说带比划,加上演义成分和单田芳的口风,受盲人欢迎。奥运会十五天,刘警察每天傍晚在盲人楼旁大树底下讲半小时,专讲冠军,附近人闻风而至,明眼人比盲人还多。
这事传到市局局长耳中,前来观看,各级下属陪同。听完刘警察一通奥运评书,局长说了第一句话:奥运安保结合服务群众,很好。
下属说:好,好!刘警察说:再接再厉!
局长第二句话是:上盲人家看看。
派出所领导陪局长走访四五家盲人,看到他们简陋的家居,清苦的生活。临走,局长说了第三句话:都没安纱窗,蚊子咬啊!
局长好似自言自语,说完走了。
派出所领导回味局长这三句话,认为重点在第三句:纱窗。一个铝合金纱窗七十元,塑钢五十元,盲人都是低保,前后两个窗户,拿不起这笔钱。
怎么办?所长、指导员研究。研究半天把刘警察找来骂了一顿,你说评书把局长招来,这不没事找事吗?安纱窗,五十多户盲人,就五千多元钱。因为没钱买油,车都停了,协勤工资两个月没发了。派出所也没钱啊?
这事过了两天,到第三天的时候,一辆卡车满载塑钢纱窗开到盲人楼,工人上各家安装。盲人们听说派出所给安的,雇一副锣鼓上派出所感谢。所长毛了,说: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
教导员道出实情:他两天前去分局办事,赶上动员献血,他献了500毫升,年轻嘛。虽然说是义务献血,分局请吃了一顿大餐。然后,教导员掰手指头算:工会给一千元补贴,团委给五百元,市局给两千元,自己垫五百元,把纱窗做上了。
教导员说,我运气好吧?
所长说:好!这事办得真好,成我心病了,没法跟局长交待啊!钱啊,都说公安有钱,咱们哪有钱?这回,你把500毫升血洒到50户盲人家里了。
他们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