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桐:墓里有双相思的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2:02:30

墓里有双相思的鞋 

作者:谢青桐

那晚,天上的星河明朗照人,地上的芍药铺成辽阔的花毯。白居易那时还没有奔赴仕途,置身于满天的星光下,迷醉于芍药花丛,他仰天顿悟,俯首低吟:“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芍药花的开落,最能体悟人生的短促和虚幻,人生如幻如泡影,这样的道理往往在花开的时节是难以明白的,在花开得艳丽茂盛的时节是难以明白的,只有当花儿凋谢、零落之时,人们才开始知道花不过是一种空幻的存在。花是这样的空幻不实,而人实际上也是这样如同梦幻一样,虚空不实。

 

 

手抚一朵雪白紫玉的芍药,白居易给娇艳的花蕾献上一个青春的热吻。那个夜晚,星光满天。

 

 

一、

 

 

白居易十七八岁来长安,袖筒里藏着诗稿去拜谒大诗人顾况。顾况一问来者叫“居易”时,便戏谑地说:“这儿是京城长安,物价房价都非常昂贵,在这里居住可是大不容易呀。你是个无名后生,居然敢叫居易。”白居易听后,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是。不过,我这次来长安并无久居之意,只是为了向大人献上拙诗。”说着,乐天从袖筒里抽出诗卷,恭敬地呈到顾况面前。顾况随意翻看诗卷,显得漫不经心。当他看到《赋得古原草送别》诗时,眼晴一亮:“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顾况读完,赞不绝口:“白公子有如此高的诗才,不要说久居长安,就是久居天下又有何难。”此后,顾况逢人就夸赞白居易的诗,一传十,十传百,白居易诗名大震。

 

 

在诗坛大出风头,未见得就能在政坛畅通无阻。在长安寓居三年,四处求人提携,四处遭人婉拒。眼看着求官无望,家中又无力接济他的生活费用,不得不满怀惆怅地离开长安。

 

 

回到符离母亲身边,在家准备科举。父亲调任襄阳做官。这期间,年幼的弟弟金刚奴病亡。白居易的哀伤不仅是在情感上,还在于他看到了生老病死的严酷。幼子夭折给母亲打击很大,白居易伴着母亲南下襄阳,一家人团聚襄阳古城。可随即而来的是,白居易二十三岁这年,父亲突然病故。全家失去了主心骨,也失去了经济上的来源。

 

 

按当时的礼仪,子丧父,不管是在外做官还是经商,必须停止一切活动,做官的辞官,经商的弃商,回家守孝三年。白乐天除了继续在家苦读,就是陪母亲说话。

 

 

他有时独自一人跑到城南的汴河岸边,看着浩荡的河水向东而流,那里水天一色,各种水鸟翩翩飞舞。在水边,有位叫湘灵的美貌姑娘,随清风挟带着兰草之香,飘然走进白居易孤独的青年岁月,二人爱意绵绵,情投意合。白母却非常气愤,白家虽然贫寒,但毕竟是书香门第、仕宦之家,“官二代”的儿子与平民谈情说爱,实在是有辱门风。为了阻断两人的恋情,她不但逼迫湘灵跟儿子断绝来往,还把家迁到东都洛阳。

 

 

离别之日,白居易把写好的《潜别离》放在了古琴上,手指轻轻一拨,绝美之曲,上苍可鉴。湘灵听到了这曲子,柔柔的低下头,不觉泪水满颊。白居易知道,这次是诀别。是在竹林里,白居易推开竹叶,走了。湘灵感觉泪水已经苦涩,挪了挪身子坐到了琴前,纤手摊开诗人给他的最后礼物,苍白的默读着:“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千年的竹林,你看到了吗?这场心碎的别离。

 

 

初恋刻骨,以至于后来他在外仕宦多少年也不能忘记那份思念与回忆,白居易把他一生的相思都寄托到这首《长相思》的词里:“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湘灵姑娘曾经送给白居易一双鞋子,白居易一直保存着,此后一生中,不论在朝在野,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很多年以后,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又将鞋子带到了江州。他将衣物一类的东西摊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见到那双鞋子,少年时的历历往事便一起涌上心头。这时白居易已是四十五岁的人了,仍禁不住思绪翻腾,赋诗怀念湘灵姑娘:“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对于白居易,爱情就只有这一次了。从此,与妻子,是生活伴侣,到青楼,是逢场作戏。

 

 

 

二、

 

 

贞元十八年十月,白居易来长安参加书判拔萃科的考试,他与元稹同被授秘书省校书郎。经过十数年的奋斗,终于踏入仕途。这时他已经是三十二岁了。尽管只是一个九品小官,主要负责“校理典籍、刊正错谬”的工作,但总算做上了官,吃上了俸禄,心里踏实了许多。

 

 

考中进士回符离家中报信,经过洛阳时,听闻圣善寺凝公大师的声誉,专程拜谒。那时,白居易正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时候,每逢与人交谈,总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可当他见到凝公大师时,他立即被大师那肃穆、安详、凝重的神情所震撼。炙天突然感到,在大师的胸中,不管外界有多少纷繁燥热,有多少暴戾冲突,有多少惊涛骇浪,都可以化为平静如镜的湖水,与大师那种深厚、坚毅的定力相比,白居易一下觉得自己是多么浮躁、轻狂和浅薄。

 

 

三十五岁,白居易正式开始了他的官吏生涯,赴终南山下的山城周至县任县尉。县尉的主要职责是向老百姓征收赋税。每逢收成不好,老百姓交不起赋税,县尉往往要带人抓捕,鞭抽棍打,惨不忍睹。而让白居易逼百姓交赋税等于抽打他自己一样。他不苛求百姓,兴趣只在游山玩水上,与一些隐逸文人交往。与他整日共事的另一位县尉李文略,也是一位性爱山水、同情百姓的文人。两人志趣相投。短短三个月里,白居易在县衙里觉得很不自在,他厌恶官场上的奉上欺下,“我厌宦游”,不是白居易故做姿态,表现清高,而是他心灵的真实写照。

 

 

这年冬天,白居易和朋友陈鸿、王质夫三位背着酒壶,取来菜肴,在仙游寺坐下,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大家说起前朝皇帝唐明皇与宠妃杨玉环的情爱故事,白居易应朋友建议,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写成长诗《长恨歌》。写完120句《长恨歌》,白居易痛哭一场。乐天与湘灵的昔日恋情又涌上心头,那场热恋,几乎耗尽了他毕生的爱。正是有了那段肝肠寸断的苦恋,他才能写出那样描写爱情的千古篇章《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表面看上去写帝妃之恋,那种体验爱情阵痛的极至深度,一定来自于他与湘灵。《长恨歌》其实是古今帝妃婚恋与个人情爱自伤的产物,亦即古今两重婚恋悲情的结晶。

 

 

得益于他那绚烂的辞章、耿直的纳谏、横溢的才华,被唐宪宗提拔为翰林学士。翰林院里,结集了一群敢说真话、致力于革除弊政的文官。很快宪宗朝就出现了“中兴”之势。进士改革派和宦官、旧贵之间的党争激烈,两股政治势力逼迫,皇帝既要用改革派,又不能得罪宦官集团,白居易就在这样的政治斗争格局下做官,身心俱疲。

 

 

元和三年,春回大地,长安城重焕蓬勃朝气。三十七岁了,白居易还没有娶妻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众多友人的关心下,与杨汝士的妹妹相识并完婚。夫人非常传统,虽没有多少文化,但美丽、端庄、贤惠。

 

 

元和五年四月,白居易任左拾遗一职的任期已满,等候调任新职。朝廷上下都知道白居易家一直比较贫困,俸禄不高,家里母亲长期有病,所以,唐宪宗同意让白居易自己选官,这也是皇上对白居易的一种特殊优待。白居易选择了京兆府任职,并不是为了当官,而是他的家境太贫寒了,如果没有一定的级别,俸禄根本提升不上去。作为一个传统士大夫,得到皇上如此的厚爱,又有谁不为这样的皇帝去肝脑涂地呢?

 

 

白居易作了《新乐府》五十首,全是针对现实问题、讽喻现实社会的,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苦宫市”的《卖炭翁》、“伤农夫之困”的《杜陵叟》、《观刈麦》。对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来说,兼济天下,报答皇恩的方式不是在上司面前说好听的话,而是在朝殿上直言进谏,及时反映民生疾苦,真正对苍生社稷负责。

 

 

三、

 

 

元和六年,白居易五十七岁的母亲陈夫人因长期患心痛病并伴有精神分裂症,突然投井自杀了。为了尽孝心,白居易与行简哥儿俩遵礼丁忧,辞官去职,为母亲守孝。在故里守孝的日子,过起闲适的生活,偶尔垂钓。正感惬意的时候,意外悲剧发生了。他的三岁女儿金銮子得病夭折。这给他带来最为沉重的打击,他的精神几近于崩溃。佛教的“无生无灭”帮助他从夭女的悲痛中走出。从此,他经常去附近一个小寺庙居住,而且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元和九年新春,朝廷又进行了人事变动,白居易也顾不上关心这些。此时他最需要做的是,尽早开始准备春种。可这时他的眼病越发厉害,不能劳动不能看书不能喝酒。他眼疾的根原,一是看书太多,另一方面,白居易四十余年的生活中,亲友病逝太多,特别是在不惑之年,连着失去了母亲和女儿两位至亲。白居易的眼泪流得太多了,眼疾自然由此而起。他的眼晴好像蒙上了一层东西,夜晚看东西都觉得光线不足,早上起来照镜子又感觉镜子模糊一片。敷药、喝药都无济于事,惟一能治眼病的办法,就是闭目养神学习头陀法:无欲无念,六根清净。

 

 

世族旧官僚集团的代表人物李吉甫病卒,这让进士出身的士人们甚感欣慰。韦贯之复出做了宰相,白居易与韦贯之交情不错。于是,白居易经过了四年的贫穷但无拘无束的乡间生活后,再也忍耐不住内心的寂寞和生活的困窘,终于再次出山了。这对于一个口口声声标榜向往山林、田野、出离循世的文人士大夫来说,似乎是一种自然的嘲讽,但实际上,这正是此时文人士大夫出世与入世的一种双遣思想的真实显照。

 

 

对于大多数文人士大夫来说,首先更注重兼济天下。仕途不顺,撞得头破血流后,才开始“独善其身”。但是白居易不一样,兼济和独善两不误。在长安政坛复出,公务再忙,也改变不了寄情山水、游历佛寺的爱好。这时候,白居易迷上了南禅宗,他和长安大兴善寺的惟宽法师甚为投缘,第一次跑到大兴善寺听惟宽讲道说法,就被惟宽一眼认出他是大名鼎鼎的诗人白乐天。白居易问惟宽,“既然没有分别心,为什么还要修心呢?”惟宽禅师反问:“心本来就没有损伤,为什么还要修心呢?”惟宽告诫白居易,凡夫俗子因为无明愚痴,所以往往执著于大小乘,其实这二乘都是病,只有离开了这二乘,才可称得上是真修行。真正的修行者既不能太勤奋,也不能忘却一切,因为太勤奋,就近乎于执著,太忘却一切,又容易落入无明愚痴。这就是禅宗的心要大法。从此,白居易与惟宽禅师结下了师生情缘,经常去禅师那儿听法参禅。

 

 

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白居易被贬的表面原因是他越职奏事,率先上书请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得罪了当朝权贵,实际上真正的根源在于他平日所作的讽喻诗招致了当权者的嫉恨,故借此机会打击报复。对此,白居易自言:“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

 

 

浔阳城外三十里,就是庐山。庐山,是禅宗僧侣活跃之地,成了白居易疗伤之所,仕途的受挫、世事的迁移、亲人的亡故、生命的无常,都在这座云雾飘渺的青山之间被抚慰,抚慰他的有山泉,有林壑,还有佛寺。他一遍遍游庐山的东林寺、西林寺、大林寺。大林寺是由著名高僧慧远法师的高徒昙洗所建,从东晋末年到唐代一直都香火鼎盛。烟霞春色里,白居易和一群文人雅士一道游览大林寺,本来四月间山下桃花都已凋谢,可奇怪的是大林寺的桃花刚刚怒放,千树红艳,众人高兴得击节称妙,像在一年中见到两个春天,白居易触景有情,琅琅吟诵:“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这年秋天,白居易的大哥白幼文回符离老家,白居易送他到湓浦口岸码头。夜宿码头,偶然听见琵琶声,偶遇琵琶女,写下《琵琶行》。江月茫茫,琵琶如泣。琵琶女的身世浮沉令白居易唏嘘不已,曾经青春荣耀,享尽追捧,而今漂沦憔悴、门庭冷落。他把琵琶女视为自己的风尘知己,与她同病相怜,悲人悲己,哭己哭人,宦海的浮沉、世情的冷暖、生命的悲哀,全部融入诗中。从“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凄清意境开始,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伤心慨叹终结,句句愁惨,字字掉泪,成就了又一首千古名篇。《琵琶行》里,交织着错综复杂的心态,有孤独、委顺和思乡。孤独,是对失意人生的悲怨。委顺,就是委时顺命,是对于贬谪生活的主动应对。思乡,是对于中原故乡的怀念归依之情。

 

 

四、

 

 

正当白居易沉醉于庐山美景时,传来大哥白幼文逝世的噩耗。相别没几天,就阴阳两隔,生死茫茫,人生的无常啊,让你不知说什么好。带着心头淋漓的剧痛,他又一次走进佛教,靠佛禅来消弥内心的创伤。他大量接触东林寺的僧人,耳濡目染。他求智常禅师为他医治烦恼,禅师只劝他读《楞伽经》。白居易在香炉峰下遗爱寺旁建草堂数间,并和东西二林寺的长老神凑、智满、士坚、云、朗晦诸上人相交游,经常是“薄暮萧条投寺宿,凌晨清净与僧期”,他已经习惯于从事于坐禅和诵经生活。

 

 

白居易作好了终老庐山、归心向佛的物质准备,他不但建了草堂,还建成了药圃和茶园作为自已的养老产业。他并没有把“江州司马”这个官衔看得很重要,认为“匡庐便是逃名地,司马仍为送老官”。可是,作为一个儒家知识分子,一直都在出仕与归隐的冲突中徘徊,白居易内心的苦痛与矛盾在佛教里终究还是难以解决,他是个世缘太重的人,很难抛弃世情而隐遁山林。就在白居易情绪低落、仕途无望时,突然传来朝廷的诏书,命白居易赴三峡地区就任忠州刺史。他拿着诏书的手不停地颤抖,两行悲喜交织的老泪滴湿了衣襟。

 

 

元和十五年,宪宗暴卒于大明宫,穆宗上台。否极泰来,穆宗下诏,先后授白居易为尚书司门员外郎和中书舍人。回到了阔别的长安,帝都以宽大的胸怀欢迎着他这位被贬的有识之士。而此时,白居易的弟弟行简又被诏为左拾遗,兄弟一起上朝,好不自豪。

 

 

裴度与元稹为争夺宰相之位,矛盾重重,李逢吉利用二人矛盾,渔翁得利。朝中这一变化,白居易看出朋党之争的残酷。向穆宗请求外任,白居易被任命为杭州刺史。

 

 

在杭州的日子如鱼得水,有湖有山有禅寺。春光明媚,白居易来西湖游赏,烂漫的春花化作欢快的心曲:“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夏天的时候,杭州城内高温燥热,白居易带了一名随身衙役到天竺寺避暑。杭州是一座有名的佛寺州郡。乐天的足迹踏遍钱塘江畔大大小小的名刹,灵隐寺、孤山寺、恩德寺、龙山寺、永福寺,都是他屡屡造访之地。他总是饶有兴致地和各寺僧谈禅论道,还入山和鸟窠道林禅师问答禅要。那时候,道林禅师经常在秦望山一株大松树的盘曲如鸟窠的枝上坐禅,时人称之为鸟窠禅师。白居易入山参访他,传灯录刊载了如下的一则公案:

 

 

“禅师的住处很危险。”白居易说。

 

 

“太守的危险比我更大。”道林答。

 

 

“弟子位镇江山,有什么危险?”

 

 

“像薪火交煎着的识性未曾停过,不是危险吗?”

 

 

白居易有所领会似的,进一步提出宗门的话头来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三岁的孩儿也会这么说。”

 

 

“三岁孩儿虽然能说得,八十岁老翁却未能行得。”

 

 

白居易在道林禅师末语中得到受用,就向禅师顶礼,并在孤山建了一座竹阁供养道林禅师为安禅处。

 

 

正月十五刚过,白居易就到浚井增堤的西湖工程上去视察,这个水利工程是他亲手抓的。就在白居易沉浸在西湖水利工程胜利完工的喜悦之中的时候,京城长安皇宫发生重大变故。唐穆宗因服食道教炼丹师的金石之药而中毒身亡。皇太子李湛即位,也就是唐敬宗。小皇帝年仅十六,年幼无知,嬉戏无度,于是朝政事务皆落于为人奸滑的宰相李逢吉手中,他一人权倾朝野。

 

 

五、

 

 

唐敬宗即位一年后,朝廷诏白居易为苏州刺史。刚抵达苏州,白居易就开始繁忙的工作,着手进行赋税改革,把赋税平摊到每个人身上,不管是世家豪族还是寒门庶族,一视同仁。政务基本走上正轨,可因批阅公文,伏案夜读,他的眼疾加重,不得不告假养病。白居易又可以到处走动,寻访名寺高僧了。他携带十位名妓,月夜前往武丘寺。一轮圆月挂在天空,给大地洒下银辉,白居易点燃烛光,诸歌妓轻歌曼舞。流连吴中的佛光禅林,报恩寺、思益寺、楞伽寺,也是他频繁光顾之地。到了八月末,他的苏州刺史职务被免,他便彻底自由自在地游玩各个寺庙。有一回,沉浸于灵岩寺的夜景,别有一番感慨,写下“更无俗物当人眼,但有泉声洗我心。最爱晓亭东望好,太湖烟水绿沉沉。” 歌妓多情地演奏琵琶,白居易挥毫为她们作诗,叙说自己眷恋江南的一片柔情。

 

 

年轻时纯情节欲,洁身自好,年纪越大,反而风流随意起来,也许是亲历太多的生生死死、生离死别,生命如此严峻,不如欢歌醉舞、两情相悦。为了涤除人生烦恼,白居易蓄妓玩乐,放纵自娱。直到暮年。从他的诗中知姓名的歌妓便有十几个,最出名的是小蛮和樊素。他也嗜酒,有时是独酌。在苏州当刺史,因公务繁忙,用酒来排遣,他是以一天酒醉来解除九天辛劳的。他说:不要轻视一天的酒醉,这是为消除九天的疲劳。如果没有九天的疲劳,怎么能治好州里的人民。如果没有一天的酒醉,怎么能娱乐自己的身心。他是用酒来劳逸结合的。

 

 

白居易接到了返回朝廷之命。临走的那天,苏州的百姓、商贾和官吏前来送行,场面之壮观,与杭州人为他千里送别的情景一样热烈而感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白居易在苏杭二处人间福地都做过行政长官,死而无憾了。

 

 

住回长安,又奉命出使东都洛阳。这其间,宰相韦处厚病亡,接着,他的朋友京兆孔戢、吏部尚书钱徽、华州刺史崔植相继病故。“半月之间四人死”,看着同代人的离逝,白居易不寒而栗。可偏偏就在这时,五十八岁的白居易,竟然生得一男儿,白居易给孩子起名阿崔,老年得子,让白居易喜出望外。

 

 

老友们死去,新生命降生。生死循环往复。

 

 

六、

 

 

他正式出任河南地方官,在洛阳生活了十八年,留下了900多首歌咏洛阳山水的诗歌。此时的白居易,已经没有了当年担任苏杭二州刺史时那种励精图治、为地方百姓造福的干劲了。洛阳城南三十里的香山,香山寺是后魏建的名寺,白居易在这里避暑,舒舒服服,悠闲自在地欣赏美景。正在过得安逸、舒适的时候,他惟一的继承人儿子阿崔暴病夭折了。刚刚老来得子,旋即老年丧子,来得快,也去得快,这也是命啊。

 

 

丧子之痛尚未摆脱,他几十年来的挚友元稹,突然也急病死去。元稹临终前捎来大量钱财,委托白居易在他死后为他撰写墓志。白居易与元稹情同手足,撰墓志义不容辞,那些钱,白居易用来重修了香山寺。香山寺重修工程刚刚结束,又传来了吏部尚书崔群病逝的消息。几十年友谊至深的朋友,两度人生低谷都是崔群给予援引提携的,这些都是白居易没齿难忘的。

 

 

亲人、朋友、故旧,都一个个离开人世,留下孤独的自己。佛教里讲人生有“八苦”,其中“爱别离”就是指,你的至爱亲人们,无论你们今生在一起相伴多久,最终彼此之间都是要生离死别的。

 

 

“浮生短于梦,梦里莫营营”。他看到了人生大限将至时那个苍凉的谢幕,那个谢幕,无人能免。果然是生死之外无大事啊。白居易开始足不出户,编纂自己的文集,诗文总共编成六十卷。他将所编文集托人寄送东林寺,并希望文集不借外客,不出寺门。

 

 

在人生一次次遭遇重挫之时,白居易能够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忘却烦恼,正是信奉佛禅所起的作用。实际上自长庆二年五十一岁时出任杭州刺史直到去世,基本上被排斥在朝廷权力中心之外而受冷落,但白居易对这种境遇一直淡然处之,以至最后洁身引退。跟他沉浸于佛教生活,信念甚深有关。在佛教和自然中,他求得了委顺、适意、知足、忘情。

 

 

他对佛教的热衷从年轻时即已开始,老而弥笃,无论在长安、江州、杭州、苏州和洛阳,都始终与佛门结下厚缘。在忠州为政时,闻悉惟宽圆寂,白居易怀着崇敬之情为其写的《传法堂碑》中,记述了他四次向惟宽问道,得无修无念之说;在江州时,他曾在庐山东林寺旁结草堂,仰慕并效仿当年慧远与居士刘遗民等结社的故事,与东林寺、西林寺的僧侣结社;他两度在洛阳参访了东都圣善寺法凝禅师。求得观、觉、定、慧、明、通、济、舍八字心要,并发挥为八渐偈。可以说法凝禅师是他的佛学启蒙导师;他从如满禅师处接受斋戒。他退居后,和在香山寺的如满禅师结香火社,自称香山居士。他与如满的情谊延续了三十五年之久;白居易曾与翰林学士钱徽一同学习金刚三昧经,四度至长安兴善寺问道于大彻禅师,转向南宗禅的参究。白居易往来僧徒极多,其中确切可考者有智常、惟宽、神凑、寂然、宗密、神照、如满等百人以上。

  

李唐王朝政变不断,这一切跟他一个老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还好,朝政的政局变迁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危险,新上任的武宗皇帝念白居易是著名诗人,又曾有过相当好的政绩,就下诏授白居易为刑部尚书,俸禄给半,算是给了他一个善终。

 

 

初冬,白居易不慎得了风痹之疾,病得不轻,不得不考虑将家里的一些余物处理掉。白居易决定卖马和放妓,他不希望他们跟着自己吃苦。但是他心爱的马居然反顾而鸣,不忍离去。他让伴随自己十年的舞姬樊素回家,樊素感伤落泪,哭得呜咽,白居易赠诗给她:“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白居易请来画师,合三万两俸银请人根据《阿弥陀经》、《无量寿经》的经文绘制西方极乐世界图及弥勒像、西方三圣像,日日焚香顶礼,十分虔诚。

 

 

唐武宗会昌六年八月,七十五岁的白居易,带着满目的沧桑辛劳,同时也带着心灵的悠闲淡泊,迈向了他梦寐以求的西方极乐净土境界。

 

 

白居易被葬在洛阳龙门香山。湘灵姑娘赠予他的那双鞋也在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