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經與修行(更新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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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吉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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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2-03 08:33 |迴響:17|點閱:5001
2006年春天,寒流數臨,天地蕭瑟,詩情畫意均無,每日只有讀書寫字。一日,忽然想寫〈金剛經〉,於是開始收集金剛經的資料。
以前也寫過佛經,但所謂寫經,其實只是「心經」,兩百六十多字,言簡意賅,義理深邃,文字又典雅,以中楷或行書寫中堂、橫披都非常好看。
金剛經全文五千多字,抄一部要花很多時間,以前並不輕易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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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 法自古以王羲之為典範,但王羲之的真跡在唐朝就極珍貴,尋常人家也不可能拿到王羲之的隻字片紙,幸好,唐太宗是王羲之的超級大粉絲,不但收集王羲之的真跡甚多,還提供王羲之的字給臣下臨摹。唐太宗一定沒有想到,他對書法的興趣所產生的影響,要遠比他的偉大的「貞觀之治」來得深遠、重大。
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法的推廣,最重要的有兩件事,一是命褚遂良、虞世南、馮承素這些書法名家,或臨或摹天下第一的〈蘭亭序〉。其次是命懷仁集王羲之字刻成〈聖教序〉。

影響更大的,是〈聖教序〉,因為〈聖教序〉是現存王羲之行書中字體最多最完整的,寫書法的人必然要臨摹。
集 刻〈聖教序〉的起因,是貞觀十九年,花了十七年到印度取經的玄奘法師回到長安,唐太宗讓三藏法師在弘福寺翻譯佛教經典,貞觀二十二年,總共完成六百五十七部,唐太宗親自寫了序文,就叫〈大唐三藏聖教序〉,並出內府珍藏的王羲之真跡,讓懷仁去集字刻碑。在沒有照相、影印技術的年代,懷仁以令人難以想像的專注精神,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才完成被後人譽為「天衣無縫,勝於自運」的〈聖教序〉,碑刻完成的時候,已經是唐高宗咸亨三年十二月的事了。唐高宗也為〈聖教序〉寫了一篇「記」,附在唐太宗的「序」後面。
〈大唐三藏聖教序〉對後世的深遠影響,不在它刻錄了太宗、高宗兩皇帝的文章,而是因為王羲之的書法,以及在皇帝文章後面完整收錄的玄奘法師譯的心經全文,可以說是佛法書學兩臻絕妙,光華垂耀千年。

寫書法的人必然要練〈聖教序〉,〈聖教序〉中有心經,這件事情,使得所有古時候的讀書人,必然對心經非常熟悉,「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幾乎是每個人都耳熟能詳的句子,佛法、書法以這種特殊的方式,深入生活與思想,終而成為文化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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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開始寫心經的時候,因為功力不夠,經文又非常深奧、文字雷同,常常容易抄錯,兩百多字的心經都這樣了,五千多字的金剛經對我來說,無疑是「登陸月球」級的大工程。

而之所以想要寫金剛經,是因為王國財做成了「蓮花座仿金粟山藏經紙」。
「金粟山藏經紙」是宋朝人特製做來寫、印佛經的,這種紙傳到了清朝已經所剩不多,非常珍貴,乾隆皇帝特別愛用,在故宮典藏的乾隆題詩的金粟山藏經紙後面,都還可以看到有印刷字體,可見乾隆的喜愛和這紙的珍貴。
王國財做的「蓮花座仿金粟山藏經紙」,不只仿原來的紙,他還把紙張做成唐朝「硬黃紙」的顏色,非常有古意,再加上用泥金手工精印的蓮花座紋路,品質品相都超越古紙。
國財兄給我幾張,剛好可以抄一部金剛經。金剛經流傳廣泛,內容重要,經末的偈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也是深植人心的名句,總之,用「蓮花座仿金粟山藏經紙」寫經,金剛經是第一選擇。
但寫金剛經並不容易,首先的困難是金剛經的版本眾多,一般以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的譯本為佳,然而鳩摩羅什的譯本也有許多版本,我找了張即之、董其昌、弘一法師、溥心畬的抄本來對照,發現沒有一本是相同的,再找了許多印刷的版本來對照,也是互有出入,最後,請徐健國兄從華梵大學圖書館印了《大藏經》中的金剛經,還是有疑問。
我 找到的版本中,還有一本是唐朝六祖惠能大鑑禪師註解的木刻版本,也有幾個句子有出入,例如在經文開始,須菩提的第一問:「世尊!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這一問,可以說是整部金剛經的終極關懷,所以非常重要,然而,就是在短短的幾十字當中,便有「云何應住」與「應云何住」兩種說法,雖然只是文字順序不同,但意思卻大不一樣,唐朝另有一部集王羲之金剛經碑本,版本最早、又是集字碑刻本,應該最權威可靠,但沒有辦法印證校對,也只能說是應該「應云何住」比較正確,但大部份的抄本和印本,都是「云何應住」。

光是收集、查找金剛經的版本和校對,就花了非常多的時間,但沒有一個版本是完全正確無誤的。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沒開始寫,金剛經的諸多經文,已經非常熟悉。
既然無法獲得絕對正確的版本,那也就只好算了,何況,金剛經不是說「所相非相」嗎?既然如此,就不必強求了。
終於,在一個風和日麗、心情愉悅平靜的早上,開筆寫金剛經。「蓮花座仿金粟山藏經紙」一行十七字,每一張紙五十行,可以容納八百五十字,第一、二行寫的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譯」,寫完這兩行,我看了一下時間,竟然花了十五分鐘。
看著後面長長長長長的紙張,我深呼吸一口氣,不敢再看時間,也無法預估要寫多久,只有埋頭繼續寫下去:「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

3
常常有人問我,寫書法的時候是不是要一氣呵成,一氣呵成是不是很困難?
寫書法當然是要一氣呵成,一氣呵成當然是很困難。

一氣呵成,書法才能氣勢順暢,為了一氣呵成,總是必須去除任何可能的打擾,電話不接、電鈴不應,,甚至音樂也不聽,總之,必須是全神貫注,全力以赴。
不過那是一般的情況。寫五千多字的金剛經,無論如何是不可能一氣呵成的。
尤 其是金剛經的經文實在是有太多的雷同的句子,例如「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是諸眾生若心取相,則為著我、人、眾生、壽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是故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等等這樣的例子,幾乎通篇都有,即使校對比對時已讀過無數遍,但抄到「好像剛剛才抄過的句子」時,還是不免停下來,再仔細的前前後後的讀了又讀,確定再確定,才繼續寫下去。
這 種寫經的專注,實在非同一般,因為太過專注,任何突然發出的細小的聲音,都會嚇到我,最後連不抄經的時候,也會被電話鈴聲、開門的聲音嚇到,於是,我把家裡的電話、門鈴都換了,最後連窗戶也換成最新型的隔音窗,這時才發現,原來我們早已習慣的都市生活中,有這麼多的噪音。
一般總以為,寫書法可以修心養性,我卻覺得,要先修心養性,才能把書法寫好。以寫楷書來說,如果不能心跳正常、呼吸平緩,手的穩定高,根本不可能寫好書法,不能寫好書法又要硬寫,難免寫得心浮氣燥,越寫越糟,越寫越糟就越心浮氣燥,根本不可能修心養性。

當然,如果可以平心靜氣的寫字,從十分鐘、半小時、一小時、半天、甚至整天的慢慢持續下去,對心境的修養是很大的。
於是為了寫金剛經並確保每次都可以保持前面的筆調,我慢慢訓練自己,能很快、很自在的進入寫經的平和狀態,方法很多,調整呼吸、閉眼靜坐、專注某種緩慢的音律等等,都是很好的方法。
由於寫小楷,眼睛和手都特別用力,因此休息非常重要,休息的時候,學學太極拳的緩慢動作,從頭到腳都很緩和的活動,也不會加劇心跳、呼吸,可以很容易的繼續書寫下去。
4.
我寫小楷的速度非常慢,一筆一畫的寫字,非常容易閃神出錯,除了發展出各種方法來避免寫錯字,最重要的,還是專注。
因 為緩慢和專注,金剛經繞口令式的經文就這麼不斷的在我的腦海中繞來繞去,平常還好,寫經的時候可是大麻煩,因為寫這個字的時候,心裡就只能想「這個字」,不能想下個字,否則很可能就出現自創的上下合體字,但只想這個字也不行,因為經文的意義有起承轉合,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寫也並不是最不容易出錯的方式,所以,還是要兼顧文意,否則雖然抄經但卻於經文視而不見,見而不思,似乎也是一件怪事。

我以為,在印刷發明之後的時代,抄經的目的,不在經文的傳播,而是對經義的深入了解。而深入的法門之一,我發現,竟然就是「慢」。
我們身處資訊快速流通的網路時代,什麼都求效率和快速,各種快速記憶和速讀的方法充斥市面,作為一個曾經必須每天速讀數十萬字的編輯,我卻從抄經的過程中,找回閱讀與理解的原點,我不只是一個字一個字的閱讀,甚至是一筆一畫的閱讀。
奇怪的是,許多原來不知其意的經文,就在這樣一筆一畫的閱讀中,不必任何註解的慢慢讀得通了。

有朋友知道我在抄經,問我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應」。朋友問的,是有沒有神奇的經驗和感受,甚至一些神通等等,老實說,沒有。再老實說,我對佛經沒什麼「修養」,不過知道一些有名的經典名稱,讀過其中幾部而已,而且有的佛經雖然也很用心的抄寫了,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也有朋友對我這樣的愚鈍沒有慧根、奇遇覺得失望,我卻總是想起一個老故事:
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師要進京為皇帝說法,因為趕路錯過了客棧,於是在山野深處向農家借宿,農家見是有道高僧,極盡熱誠的招待。孝順的兒子向高僧請求說,他的母親每日虔誠念佛拜佛,卻從未有緣聽人說法,不知高僧是否願意為他母親說法?

感於孝子虔誠,高僧欣然應允。
沒料到老太太不識字、終身不出山野,除了南無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名號之外,其餘一概不知。高僧滿腹經綸,卻也無從說起了。
隔天天未亮,高僧即告辭趕路,出得門來,聞見屋內老婦人喃喃低音的念佛聲。

高僧不自覺的回首一望,卻見簡陋破舊的農舍,在闐暗的天色中,大放佛光。原來,什麼都不懂的老太婆,才是真正得道的人。
朋友聽完這個故事,遲疑的問,你是說,你竟然就像那位老太婆嗎?
我大笑,不是不是,寫經就是寫經,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