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毹纪梦诗注选 作者: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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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毹纪梦诗注选 作者:张伯驹

8801:好贴大家赏!氍毹(qushu)---毛织的地毯。古代演剧多在地毯上,因此用氍毹代表舞台。

                 红毹纪梦诗注选     作者:张伯驹      
  
    第一部 余自七岁起所观昆乱演员及各地方戏演剧
  
  油布遮车驶铁轮,端阳时节雨纷纷。飞叉大闹金钱豹,凛凛威风欲夺魂。
  
  余七岁,随先君居天津南斜街,值端阳无雨,乘东洋车(后称人力车,铁轮,座为椅,前两木把,人于中挽之。)遮油布,不能外视,车把上插黄蓝野花,以示过节。直驶下天仙茶园观戏,大轴为杨小楼《金钱豹》,亮相扔叉,威风凛凛。大喊一声:“你且闪开了!”观众欲为夺魂。后大街小巷齐学“闪开了”不绝。此余生平观乱弹戏之首次。至今已七十年,其印象犹似在目前也。
  
  洪钟韵响落梁尘,三派程门一继人。七十二沽新子弟,无人不道老乡亲。
  
  程长庚三弟子:汪桂芬、谭鑫培、孙菊仙。孙声如洪钟,一句唱后,欲落梁尘。孙天津人,是以天津好戏剧者皆以“老乡亲”称之。但孙得此名号亦有原因,因孙曾去烟台演戏,烟台有票友帮,势力甚大,凡演员去烟台演戏,必须先去票房拜客送礼,演出始能顺利;否则,或终场无一好声,或票友手提一灯,将灯点着,出场而去,后之观众,亦随而去,至空场停演。孙至烟台,对票房疏于礼节,首场演出《空城计》,自出场至城楼,台下无一好声。孙唱至末句“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孙改为“我面前只可惜对牛弹琴”,台下大哗,即令其停演,在台上磕头赔礼。时烟台亦有天津帮,乃天津人在此地经商任职者,亦在观戏,乃起而抗言,谓孙改唱戏词,固为非礼,但孙为天津人,是我们老乡亲,而票房对其演戏,自始至终,无一好声,就是藐视我们天津人。刻于明日找一地方说理,武打文打,概所不计。此时已成僵局,乃另有观戏者,出面调停,认双方各失礼,次日由孙重演《空城计》,两方言归于好。次日孙演出《空城计》,自出场至终场好声不绝。此后孙演戏,即将孙菊仙名,易为“老乡亲”。余七岁时,曾在下天仙观其演《硃砂痣》,当时既能学唱“借灯光”一段,今其唱法尚能记忆。
  
  张李齐名共一班,人人都去下天仙。白袍薛礼演来肖,街巷争传独木关。
  
  李吉瑞黄派武生,张黑武丑同班,在下天仙演戏。吉瑞拿手戏为《独木关》,一时大街小巷,齐学喊“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之唱腔。
  
  燕子身轻水不沉,念来口白尚乡音。不平路遇多扶弱,疑是当年出绿林。
  
  武丑张黑,身段矫捷,惟念白仍多乡音,似为京东人。性豪侠。相传腊冬封箱,彼还家,路遇数盗徒拦截一商人,彼将数盗徒打跑,救护商人上路。人疑其为出身绿林而隐于伶者。
  
  天仙丹桂市东西,文物全班角色齐。许处专能袍带戏,传人应是白文奎。
  
  天津南市大街为最热闹场所,下天仙茶园在其东,丹桂茶园在其西。有一戏班经常于两园演出,老生为白文奎,武生为薛凤池,旦有时为坤角,亦有时为梆子旦角。当时袍带老生汪桂芬派外,更有许处派,皆字正音长,绝少花腔。白文奎乃传许(荫堂)处之一派者也。
  
  九阵风名已久传,童时看演下天仙。泗州城剧花招好,浑似霓裳舞玳筵。
  
  余七岁时在天津下天仙观戏,大轴为杨小楼《金钱豹》,前为九阵风《泗州城》,打出手极为精彩,以正在童时,甚爱看之。九阵风名阎岚秋,为武旦中之前辈。
  
  童伶两派各争强,丹桂天仙每出场。唱法桂芬难记忆,十三一是小余腔。
  
  当时有两童伶,一小小余三胜(即余叔岩),谭派;一小桂芬,汪派。小小余三胜出演于下天仙,小桂芬出演于丹桂。余皆曾观其戏。桂芬唱法已不记忆,小小余三胜演《捉放宿店》,“一轮明月”的“一”字转十三腔,名十三一。叔岩成名后,不复作此唱法矣。
  
  买赠佳人金屋娇,封疆擢任气何豪!启霖多事煞风景,却上弹章拆凤巢。
  
  袁项城督直时,庆王奕劻长子载振至津,项城本与奕劻为一系,因善为款待,命巡警总办段芝贵专司其事。段为设筵演剧,有女伶杨翠喜,色艺并佳,载振为之颠倒,段乃以巨金买翠喜并厚奁资以赠载振。振回京言于奕劻,段芝贵乃由候补道一擢而署理黑龙江巡抚。事为御史赵启霖所知,折奏弹劾,载振遂不敢纳,翠喜归盐商王某,载振以查无实据了结。段则另以他事革职,永不叙用。记余八岁时,曾在天津北大关茶园观杨翠喜演戏,已不复记忆。段芝贵革职后,返回天津,彼来拜晤先君,余曾见之,穿元青外褂,无补服,戴纬帽,无顶戴。此亦戏剧中一史料也。
  
  梆子皮黄共一班,永龙关胜众人传。元元红与小荣福,钟鼓楼东别有天。
  
  记余八九岁时,先君任长芦盐运使,使署在鼓楼之东,使署西有元升茶园,距署咫尺,余常往观戏。武生红净程永龙,余曾观其演《古城会》、《水淹七军》、《刮骨疗毒》、《九江口》等戏,程尤以《收关胜》著名,关胜被擒时,扎靠厚底靴,登上两张桌子,锞子摔下,最为惊绝。旦角为坤角小荣福,大轴戏则为梆子老生元元红。此虽是一小茶园,而其声誉则不在南市下天仙丹桂之下也。

韵醇如酒味堪夸,疑是清明醉杏花。皆道元元红绝艺,辕门斩子胜谭家。

唐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即山西汾酒产地,元元红山西梆子老生唱法,人谓其韵味醇厚,如杏花村之酒。有人谓其《辕门斩子》一剧,尤胜于谭鑫培。余曾观其演《辕门斩子》,其神情作风,必极精彩。惜在八九岁时,不能领会。惟尚记对八贤王一段唱辞如下:“戴乌纱好一似愁人的帽,穿蟒袍好一似坐了监牢。登朝靴好一似绊马索,这玉带好一似捆人的绳,不做官来不受困,食王的爵禄当报王的恩。”童时余还能学唱,后不知元元红归何处,梆子戏亦不再看矣。

雅韵国风昔尚闻,谭孙刘并鼎三分。歌声更出行辕外,谥法人嘲杨制军。

清末,天津有票房名雅韵国风,内分三派:一、谭派为盐商王君直;二、孙派为盐商陈子臣;三、刘派为窦雁峰,颇极一时之盛。又袁项城任军机,由杨士骧继任直隶总督。杨性贪婪,极惧内,曾自为联云:“平生爱读货殖传,到死不知绮罗香”。杨尤好唱二簧,有专司伺候之琴师。吾友陈鹤荪曾为其文案,即专陪其公馀清唱者,傍晚歌声时达
行辕以外。杨殁于直督任,赐谥文敬。有人为联嘲之曰:“曲文戏文所以为文,冰敬炭敬是之谓敬”,此亦为有关戏剧史料者。

节到端阳入暑初,门悬龙虎避邪符。茶馆戏看混元盒,致美斋尝抓炒鱼。

余十岁时,先叔任度支部郎中,居潘家河沿,余入京省视。时盐运使署医官陈华甫君亦来京,值端阳,陈君同余及友三四人去致美斋午酌,食抓炒鱼,极美。街市热闹非常,商店皆门悬龙虎山天师符,各茶园皆演连本《混元盒》。余等饭后去广德楼观戏,当时情景,似犹在目前。

回思观剧在童时,谭字高标纸上题。朱粲但看花脸好,不知谁是叫天儿。

余十一岁时,入京省视先叔婶,偶过文明茶园,见门口黄纸大书“谭”字,时昼场已将终,乃买票入园,正值谭鑫培演《南洋关》,朱粲方上场,余甚欣赏其脸谱扮相,而竟不知谁是谭鑫培也。

供奉内廷最有名,时时涕泪感恩承。慈宫亲点天雷报,演与今皇默默听。

清光绪帝继同治大位乃西太后那拉氏所主持。及光绪任用康有为及六君子行新政,母子间积不相能。每遇宫廷庆宴,西太后则点谭鑫培《天雷报》一剧,以刺光绪帝,谓其忘恩负义,帝观之默然。在抗日时,余居西安,曾游兰州,与王福山演此剧于西北公路局剧场,台下堂客,竟有落泪者,此剧之移人可知。

宫廷供奉不寻常,几得人间看一场?演出欲求谭贝勒,请安需要那中堂。

谭鑫培一号谭贝勒,因谭供奉内廷,外间少演出。尚书那桐最嗜谭戏,一日约其饭,求其外间演戏,谭曰中堂要鑫培演戏,须中堂向我请安。那桐即向谭请一安,谭乃于外间演一场,一时传为话柄。盖按清制,大臣请安礼,对贝勒、郡王、亲王始行之。此谭贝勒外号之由也。

汾河湾在县龙门,合演谭王有定论。鄂语道来兼蜀语,哪知抄手是馄饨。

王瑶卿清末与谭鑫培齐名,曾合演《汾河湾》,有照片传世。按此戏入窑后,老生白:“讲了半天,口渴了,有香茶来用。”旦白:“香茶没有,有白开水。”生白:“拿来。”旦递碗,生唱:“用手接过白开水,将水泼在地埃尘。”白:“腹内饥饿,有什么吃的?”旦白:“有鲜鱼羹。”生白:“好,拿来用。”旦递碗,生接碗唱:“用手接过鲜鱼羹,冷冷腥臭实难闻。”将碗交旦,打呵欠,白:“困了。”旦白:“待我与你打扫后窑”,下。但瑶卿于生唱:“冷冷腥臭实难闻。”交碗时,忽问:“你要吃什么?”谭说:“我要吃抄手。”王白“窑内无有。”谭即打呵欠说:“困了。”王说:“待我与你打扫后窑”,下。王多问“你要吃什么”一句,在内行谓之阴。生如对答不出,即被阴。而二人对答如系原辞,足见火候。湖北、四川谓馄饨曰“抄手”,王瑶卿亦未必知也。三十年前余过成都,有小食店名吴抄手,最著名。下午四时始开门,卖至子夜,余每日必往食,极美腴。凡过成都者必往一尝。

离亭谁与送征鞍,胆怯心惊独去洹。惜别亲朋无一个,却教风义出伶官。

项城军机大臣开缺后,祸福莫测,即连夜去彰德,长子克定亦即去,时亲朋无敢送行者,惟京伶姜妙香亲送至洹上村,居数日始还,不图风义出于艺人。

棒字一评最允宜,武工原自有名师。老乡亲演朱砂痣,陪唱曾看拍板时。

王瑶卿于四大名旦各有一字之评,尚小云评为“棒”字,以其武工最有根柢也。余十八岁时,居北池子,先君寿日演戏宴客,老乡亲演《朱砂痣》,是时小云始出科,陪演新娘子。余在台下观,见小云唱时,尚于袖内拍板也。

皇子亲来上寿卮,三千珠履尽开眉。南昆北曲无人识,忍睡提神待碰碑。

先君寿日,项城命寒云来拜寿,时寒云从赵子敬学昆曲,已能登场,但不便演,介绍曲家演昆曲三出。后为谭鑫培《托兆碰碑》,时已深夜,座客皆倦,又对昆曲非知音者,乃忍睡提神以待谭戏。谭来后,在余室休息,雷震春事招待,与对榻,为其烧烟。谭扮戏时,余立其旁,谭着破皇靠,棉裤彩裤罩其外,以胭脂膏于左右颊涂抹两三下,不数分钟即扮竣登场,座客为之一振,惜余此时尚不知戏也。

独占花魁三庆园,望梅难解口垂涎。此生一吻真如愿,顺手掏来五十元。

清末民初,坤伶颇极一时之盛。刘喜奎色艺并佳,清末演于天津下天仙,民初演于北京三庆园,以《独占花魁》一剧最著,人即以花魁称之,为其颠倒者甚众。一日刘演于三庆园,夜场散戏后,刘卸妆回家,至园门口,遽有某人向前拥抱吻之,警察来干涉,某即掏出银元五十元,曰:“今日如愿矣!”扬长而去。盖警察条例,调戏妇女,罚洋五十元。

当年艳帜竞刘鲜,樊易魂迷并为颠。垂老声名人不识,一场空演翠屏山。

民初坤伶刘喜奎、鲜灵芝并称。刘演于三庆园,鲜演于广德楼,每出场皆满座。樊樊山、易实甫皆捧鲜灵芝者。后喜奎嫁参谋部司长崔承炽,武清县人,乃喜奎同乡。鲜亦不见出演。某岁,忽见戏报,鲜于第一舞台演出《翠屏山》,计此时鲜当已五十五、六岁,余乃往观,则座客寥寥,盖时移世换,无人知其名矣。

才子张灵是后身,抚棺恸哭泪沾巾。拚将叹凤伤麟意,来吊生龙活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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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实甫顺鼎,湖南龙阳人,号龙阳才子,自谓明张灵后身,酷喜捧坤伶。民初坤伶刘喜奎、鲜灵芝、金玉兰齐名。玉兰病卒,易往其家吊之,抚棺恸哭,并挽以诗,内有句“拚将叹凤伤麟意,来吊生龙活虎人。”玉兰家人大诧异,不知为谁,因询其车夫,乃印铸局局长也。

要命弯弓足架肩,杏花仙是荡魂仙。捧场文墨皆余事,更赋琼瑶坐御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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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宪时,易实甫日于广德楼捧鲜灵芝、张小仙。小仙擅演《小放牛》一剧,《小放牛》一名《杏花村》,故小仙有杏花仙子之称。小仙缠足有武工,能扳左右两腿,足架于肩,故实甫捧小仙诗有“要命弯弓足架肩”一句。时项城赐宴瀛台赋诗,实甫亦与焉。

胜朝忍复梦升平,每念慈恩涕泪零。惟有传人余范秀,亲承说戏失街亭。

谭鑫培最为纳拉后所宠眷,每念恩无不涕零,入民国,尚偶出演于前门文明茶园,余曾聆其剧。总统府传演,款遇不复似纳拉后之优渥,时余三胜之孙余叔岩为府内尉,乃延谭于庶务司司长王某处,殷勤招待。谭向不收弟子,叔岩专学谭戏,乃经王说项,拜谭为师,谭亲为说《失街亭》(饰王平)一剧。谭字英秀,故叔岩以范秀名其轩。《失街亭》饰王平一角,后叔岩传于余。

慈恩胜日忍相忘?凝碧池头梦一场。此曲竟非天上有,苗瑶亦复效周郎。

项城逝世后,时谭鑫培已年过七十,居家不再出演。广西督军陆荣廷来京,政府事招待,强谭氏出演,谭不得已,演《洪洋洞》一出。陆本瑶族不知戏,谭演时,陆稍坐即去后面打麻雀牌。但谭演后归家即病,旋逝世矣。

马氏淮西大脚娘,坤宫正位配僧皇。当年安武司营务,花鼓亲看闹凤阳。

淮西大脚自明已是,乱弹有《凤阳花鼓》一剧。余二十一岁在蚌埠任安武军全军营务处提调,街上演花鼓戏,一男一女,挎腰鼓,头盘髻,插花,大脚穿搬尖鞋,与乱弹扮相唱调无异,则知乱弹,每戏皆有由来也。

工半声高久绕梁,字音莫论但听腔。童时对戏无知识,敲骨求金看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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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声唱在工半调以上,惟不懂音韵,字每念倒,只听其腔耳。余在童时,曾于北京东安市场丹桂茶园观其《敲骨求金》一剧,当时谭、刘、孙齐名,但余在童时尚不懂戏,孰为高下,则不知也。

跷工台上最精奇,曾见宛城刺婶时。一自颜衰嫌老丑,无人能演卖胭脂。

田桂凤老辈花旦,多与谭鑫培伴演,清末颇负名,以《卖胭脂》一剧为观客所赏。后以年老色衰不更出演。余叔岩演《战宛城》烦其偶饰婶娘,余曾观之,跷工台步极佳,刺婶时跌扑更精彩,毕竟老辈之工力不同。

十三旦已久名驰,色相真教动一时。老年犹是英风在,台上曾看八大锤。

候俊山号十三旦,擅长武小生及武旦,《伐子都》及《八大锤》为其拿手之戏。多出演于张家口,京津少能观其戏,年老已不再出演。记余二十五岁时,张勋寿日演剧宴客,特烦其演《八大锤》。是日各名角皆有,台下坐客全满,余与张勋坐台下观之,俊山演来极为卖力,战四锤将,至为精彩,虽已老年,英风犹在,盖亦因张之寿日,各角无不精神奋发也。

嗓高专唱唢呐腔,更多腹笥不寻常。堪夸好学陈家婿,礼聘班中做戏囊。

李顺亭号大李五,嗓左音高,专长唢呐腔,能老生戏极多,有戏包袱之称。余叔岩倒嗓时甚穷困,多赖其岳父陈德霖周济,助其学戏。叔岩极好学,凡老辈及与谭鑫培配角下手场面,无不虚心请教。嗓音恢复后,组班演唱,礼聘顺亭入班,专与其学戏,故叔岩能老生戏甚多也。

强寇无端敢叩关,翠翎金甲舞姗姗。瑶台一曲真精绝,红蚁当称李寿山。

昆曲《瑶台》演槐安国故事,短折,白蚁公主载歌载舞,极为精彩,苏昆、高阳昆皆未见演过。梅兰芳演此剧余曾观之。红蚁一角,会者极少,惟李寿山饰此,姜妙香饰白蚁,配搭整齐。寿山并能演《风筝误》之丑小姐,《问病偷诗》之老尼姑。乱昆旧例,演丑角需兼演老旦,演武净者需兼演老旦、丑旦,后辈已不能矣。

匏系微官可弃捐,梨园贱隐又谁怜?人间势力殊堪笑,桶水难收泼马前。

汪笑侬清末为候补知县,感朝政日非,微官匏系,终无下场,乃弃而为伶,以《马前泼水》剧著名,及《张松献地图》皆其自编者,别具一种唱调。民初学之者甚众,今已无传矣。

歌来断续比诗吟,遮月微云半哑音。到处于今皆马派,不曾听过贾洪林。

贾洪林为谭鑫培之里子老生,谭必须其陪唱,始相得益彰。贾嗓音时哑时亮,如微云遮月,唱法时断时续,比诗人之吟,极饶韵味,马连良初学其唱,后竟不似矣。

菊坛四老并超群,一戏争传钓孟津。只在前台悭识面,不知君是汴梁人。

龚云甫原名处,梨园在清末前以票友转为伶者谓之下海皆名处,如孙菊仙名孙处,许荫棠名许处是。龚则为乱弹剧中老旦之泰斗,与陈德霖、钱金福、王长林并称四老。《钓金龟》(一名《孟津河》)为其著名之戏。余常聆其唱,惜未至后台与周旋,后知其为汴梁人,于同乡竟失之交臂矣。

德劭年高气自祥,喜看桃李满门墙。平生风义兼师友,一别音容两渺茫。

陈德霖正工青衣,嗓音亮,《祭江》一剧无能继者。人慈祥和蔼,梨园旦角皆其弟子,故有“老夫子”之称。某岁逝世,袁寒云代王瑶卿集唐诗,挽以联云:“平生风义兼师友,一别音容两渺茫”,最为工切,合两人之身份。

莫不师承拜老钱,乱昆文武艺能全。五雷阵与飞叉阵,演出无人并失传。

钱金福文武昆乱不挡,钱家脸谱把子在梨园中尊为范臬,如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王凤卿身段把子,无不经其指点。余亲见其为叔岩说《一捧雪》,又《五雷阵》、《飞叉阵》两剧无会者,余曾学身段,打法极多精彩,惜未登台演唱,久已忘之,并失传矣。

两判从来久不闻,钟馗嫁妹与山门。单刀赴会芦花荡,一例无传少继人。

昆曲分京昆、苏昆、高阳昆三派,余则以京昆为正宗,念唱用中州韵。苏昆,丑、小生、旦见长,京昆亦须有苏丑,即刘赶三也。惟净,苏昆高阳昆皆不佳,惟钱老独步。余曾见其演《火判》,身段精美绝伦,高阳昆之《火判》远不能望其项背。《牡丹亭•花判》一剧,苏昆、高阳昆皆无人会。余只曾观其《刀会》饰周仓及《花荡》、《火判》并《山门》照片,钱氏之昆净无继人矣。

程鲍钱王武与文,玉皇端赖捧红云。如何晚景病腰脚,只许登场饰太君。

余叔岩演戏全赖程继先、鲍吉祥、钱金福、王长林搭配,如红云之捧玉皇,绿叶之扶牡丹。王文武丑并见长,叔岩演《问樵》、《出箱》,彼饰樵夫,钱饰煞神,堪称精绝。余曾观其《祥梅寺》、《打瓜园》、《跑驴子》、《审头刺汤》、《天雷报》及棕帽戏等。晚年忽病腰脚、艰于步履,只能饰《四郎探母》之太君,八姐九妹扶而出之。旋逝世。

花果称王勇绝伦,交锋惟赖二郎神。安天会号杨猴子,妙偶犹传李象寅。

名武生杨小楼清末以演《安天会》著名,人皆称杨猴子,而竟或不知其名,当时有陕西翰林李象寅者,人以对杨猴子,妙偶也,载《清朝野史大观》。

蟠桃会后闹天堂,两派京昆有郝杨。若是演来相比较,分明猴子与猴王。

高阳昆文武老生郝振基及杨小楼皆以演《安天会》著名,郝做猴吃桃时惟肖,昆班中誉为活猴;但与小楼比,杨乃猴王,郝则一马猴子也。演者之身份不同,而观者之身份亦不同耳。

堪称绝后与空前,高艺难能半子传。归宿一生何处好?白云观与百花山。

杨小楼武生可称绝后空前,俞菊笙余未得观,有人云:俞艺虽佳,而尚输杨之神韵。杨无子,婿刘砚芳随同居,及子刘宗杨亦未能传其艺。小楼好道,常去白云观,每年并去百花山小住参道。

请来翰苑为题鸿,俗吏堪嗤礼未通。岂可哀荣分贵贱,王三杨大不相同。

旧时题主,须请科甲中翰林进士以为荣,以官翰林院、礼部、詹事府、国子监、学政以至府县教授、教谕、训导为宜。官刑部、吏部以及地方官则不宜。襄题亦须科甲中翰林、进士、举人任之。赞礼则须请秀才,着襕衫,仍明朝服。清则易纬帽,金雀,民国则圆顶礼帽。在清代,童生中秀才后,由其岳家制襕衫赠予其婿,成为定例。先母逝世,归葬项城,由翰林王肖庭父挚题主,以本邑两举人襄题。本邑秀才赞礼,着襕衫,宽袍大袖,古风俨然。上海哈同之丧,题主,状元刘春霖为鸿题,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为襄题。谢礼,鸿题一万元,襄题各五千元,轰动一时。卢沟桥事变次年,杨小楼病逝,其婿刘砚芳请余为请人题主,余乃请傅沅叔增湘鸿题,傅翰林,清官病逝,其婿刘砚芳请余为请人题主,余乃请傅沅叔增湘鸿题,傅翰林,清官直隶提学使,民国官教育总长正相宜。襄题为请会元陆彤士、进士陈宗蕃。砚芳又请警署长邓宇安、警局秘书吉士安为陪题。至题主时,邓、吉二人径就襄题位,陆、陈两襄题不能入位。此时余只好拉邓、吉两人下座,使两襄题就位。邓、吉两人对砚芳大加斥责,一怒而去。题主后,砚芳另备礼向邓、吉赔罪,后邓、吉向人谈及此事,人曰陪题者,陪鸿题、襄题也,邓、吉始知其自己失礼。对此事,有人谓余曰:“杨小楼伶人也,也要题主?”时北京沦陷,日人组伪政府,王叔鲁克敏任委员长,值其六十岁生日,广发征
寿文启,设筵庆寿,余对曰:“王三老爷汉奸能作寿,杨大老爷伶人岂不能题主乎?”其人不能答。一时梨园传为快事。

杨俞名并派非同,敦厚常如长者风。拳术工夫分内外,惊人锤震晋阳宫。

尚和玉亦武生老辈,其人敦厚如长者,与杨小楼、俞振庭齐名,而派别不同,亦如拳术有内工、外工之分。小楼内工,和玉外工也。《铁笼山》、《英雄义》等戏皆佳,尤以《晋阳宫》为其特作。余有友曾向其学此戏,家尚有二锤,余持之甚重,以余之力不能耍也,足见尚氏之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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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传武剧自称豪,长坂坡迎八将曹。勇猛见长风度少,赢来绰号小毛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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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菊笙子振庭,武生戏为家传,以《长坂坡》著。起打极勇猛,惟少风度。后与余叔岩共一班。其人荒于色,以病不能演,甚为潦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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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马南船出自然,始知步法有真传。莲花湖上评身手,落后常为盖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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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人骑马,南人乘船,未能较胜,乃理之自然。上海武生盖叫天自以武工超群,欲与杨小楼一较身手,乃合演《莲花湖》,起打盖每每落后,始知内江派步法自有真传,非外江派所能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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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秀齐名在胜朝,满门桃李老堪豪。演来文武皆精绝,更有传人一撮毛。

王瑶卿亦旦角先辈,曾陪谭鑫培演戏,名噪一时,《十三妹》、《得意缘》为其杰作。晚年广收弟子,有通天教主之称。有票友章一山,号一撮毛,专学其唱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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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岁齐名共一坊,樊江关戏最擅场。余生坎坷垂垂老,今世何知有二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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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蕙芳色艺并佳,清末民初,与梅兰芳同班。演唱《樊江关》,蕙芳饰樊梨花,兰芳饰薛金莲,有兰蕙齐芳之喻,以年衰名遂不振,后甚坎坷,于四川教戏,卒于成都,无复知当时有二芳者矣。

喜剧演来岂是淫?茶余酒后可开心;诸如香亦成先辈,更少人知陆凤林。

喜剧内行谓为玩笑戏,多以彩旦为主,如《背凳》、《双摇会》、《打灶王》、《探亲》、《查关》、《一匹布》等戏是。诸如香亦彩旦先辈,常演之;更有陆凤林能此类戏甚多,但人不重之,无知其为喜剧戏包袱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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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种八旗子弟间,愿为优孟不为官。一声直上行云遏,激愤悲凉唱叫关。

德珺如,满洲人,清末民初时亦小生先辈。嗓音高亮,《罗成叫关》一剧,无人能与之抗也。

群英会上镇风流,公瑾当年孰与侔?北曲南昆皆笨伯,无人能继雅观楼。

程继仙,程长庚之孙,清末民初为小生泰斗,即非空前,亦称绝后。《群英会》能表现周公瑾雄姿英发,风流儒雅之气度。如《监酒令》等翎子戏,皆以风采见长。其他文戏《奇双会》、《玉堂春》、《连升店》等演来神情无不绝妙。余曾从其学《雅观楼》,每一唱一念,其身段皆有特殊处。彼云非过三十几岁不能懂戏。南昆俞振飞、北昆白云生皆拜其为师。继仙对余曰:“怎么教,也不能领会,皆笨人也。”《雅观楼》两人皆终未学会,此剧更无继人矣。

名并继仙久已闻,彬彬风度似儒巾。演来喜剧闺房乐,却误鸥波是素云。

朱素云当时与程继仙并名,以演文小生见长。《闺房乐》饰赵子昂,颇有文士风流之度。尤以《马思远》一剧,饰刑部郎中,惟妙惟肖,因其见过清末官场中人物,能自然心领神似也。

演出红楼饰雪芹,将钗作弁亦风神。一生忠厚兼谦抑,赢得梨园号圣人。

姜妙香早岁为青衣,后改小生,陪梅兰芳演戏,兰芳排演红楼剧,妙香饰宝玉,亦能表现其娇憨气。妙香人极忠厚,且谦虚,不多言,梨园中称为“姜圣人”。余曾向其问《雅观楼》,彼曰:“我此戏远不如程先生”,足见其谦抑风度。

骂世敢嘲李合肥,方巾难演是耶非。赶三一死无苏丑,唯有春山唱打围。

清末前,戏班皆昆乱兼演,老辈无不能昆者。苏昆以丑角特见优,故乱弹班亦极重苏丑。庚子前以刘赶三最有名,刘一日演戏曾嘲及李鸿章,有“拔去三眼花翎”一语,而受责罚。甲午后,李一力主和,士大夫轻之。赶三病卒,有人为联嘲李云:“赶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一时传之。方巾丑属于比较有身份有文学之剧中之丑,如《回营打围》中之太宰嚭,《群英会》中之蒋幹,《审头》中之汤勤是,应较其他丑戏难演。民初后惟郭春山能演此类戏,因其有苏丑根柢。袁寒云《群英会》蒋幹,《审头》汤勤,即从郭所学者。余于福全馆演《空城计》,开场烦其演《回营打围》,郭对人曰:“何人还叫演此戏耶?”已见知音者少,而老戏失传者多也。

高悬白日映红莲,翠盖遮来水底天。惟有萧家能此曲,纳凉遥望荡湖船。

《荡湖船》中丑角扮绍兴师爷戴眼镜,穿纱马褂,纱长衫,白口须说绍兴话。惟萧长华能此戏,余曾观之。

音乐堂中一现身,梨园早是白发新。文孙却爱词章事,不意萧家有后人。

萧长华曾于音乐堂饰《四郎探母》国舅,时已八十余岁。其孙盛萱之子,爱词章、文物,时来就余请益,萧氏可谓有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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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祖孙语绝伦,心传口授只劳神。栽花有意花难发,枉恨余三是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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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鑫培一生不收弟子,后迫于总统府庶务司王某之托,不得不收余叔岩为弟子,但不教其戏,叔岩所能谭戏,皆为偷学,终成谭氏继人。谭氏刻意教其子小培,盼其成名,而小培却乏材料,不能领会,一生演戏平平而已。有人嘲小培,代小培与其子富英语云:“你的爸爸不如我的爸爸,我爸爸的儿子不如我的儿子。”可谓谑而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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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大雪走南天,飘荡神魂见八仙。唱法平常身段少,乘龙虽是岂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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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又宸为谭鑫培婿,以演《南天门》著名,嗓音甚甜,但唱法少精彩,身段武工皆不见长,虽为谭氏佳客,实未得谭氏之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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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腔高身矮亦诙谐,指上兰花写得来。两出平生拿手戏,逍遥津与上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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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慧宝专演王帽戏,当为许荫棠之一派,拿手戏为《上天台》、《逍遥津》。其演《上天台》穿黄帔,戴便王冠,持折扇,唱时以扇摇摆,如与姚期对话。然有人谓王凤卿用脑后音挺身拔气,身子越唱越高,时慧宝则身子越唱越矮,以梨园中之趣语。时能以指画兰花,书魏碑字,曾赠予一扇,今已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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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音脑后比洪钟,汪派传人此正宗。更好法书亲翰墨,时临真迹仿刘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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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凤卿唱法用脑后音,为汪派传人。《过昭关》、《浣纱记》、《鱼肠剑》、《取成都》、《战长沙》皆其拿手戏。饰《战长沙》关羽, 以胭脂揉脸,不打油红脸,乃取法程大老板。凤卿好书法,常临刘石庵、翁同龢书。余曾赠以刘石庵书册,彼甚宝之。

儒雅风流自不差,绕梁韵似月笼沙。庚寅喜得同生日,好继骚人与画家。

余叔岩多与文人交游,亦有儒雅之致,其嗓音为云遮月,最富神韵。叔岩庚寅年生,与屈原及名画家文徵明同生日。余曾赠其“惟庚寅吾以降”印章一方。

魄力恒心不畏难,愚公坚志重移山。武工学自钱金福,音韵传由魏铁珊。

叔岩自嗓倒仓后,甚潦倒,由其岳父陈德霖资助,艰苦学戏,从钱金福学把子身段,音韵则由老翰林魏铁珊教之。常研究《李氏音鉴》一书。学谭戏时,无论配角、龙套、场面皆以相问。孔文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叔岩有之,故成名亦自有以也。

中华大国号堂堂,却是男装扮女装。日法美苏吾不去,只惟印度可商量。

梅兰芳曾出演于美、苏、日,得博士学位。程艳秋出演于法国。有人问叔岩何不也去外国出演?叔岩曰:“吾国乃中华大国,而出演皆系男扮女装,未免少失国体。美、法、日、苏吾不再去,唯印度可商量耳。”人问为何愿去印度,叔岩曰:“印度有大土,我可过瘾也。”

守业名仍是狗名,葫芦玳瑁刻工精。严冬门外天飞雪,怀内秋虫尚有声。

叔岩喜玩秋虫葫芦,有各种样式,盖顶玳瑁,刻子孙万代、葡萄等花样。葫芦内贮蟋蟀、金钟、油葫芦。严冬门外飞雪,怀内秋虫尚鸣以为乐。刻盖顶者名李狗,自以为名不雅,求叔岩之友为易一名,有友曰:“可易名守业”,李喜而去。但守业叶音守夜,仍狗也。

笑他势力岂能移?直节干霄竹是师。纵使沪滨难再到,不来出演杜家祠。

上海帮首杜月笙建筑家祠,告成,款待贺客,遍约京沪名演员演剧。京梅、杨以及各演员皆到,独叔岩一再约不去。杜使人传语曰:“如不去,此生休想再到上海滩。”叔岩曰:“宁此生不到上海,也不去杜家演戏。”此足见叔岩之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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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部祖孙是世家,五朝声誉满京华。严妆仪态谁能比?此是梨园富贵花。

梅兰芳五世为伶,自清末腾誉京华,已经五朝。余十八岁时,认豫王福晋为义母,见福晋严妆仪态,俨若天神。梅演《四郎探母》公主,余睹之,雍容华贵,与福晋无二,在花中人以花王誉之非虚。王瑶卿对四大名旦各有一字之评,对梅评一“样”字,亦甚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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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时溅泪对烽烟,绕树惊乌少一椽。民族独存真气节,谋生卖画隐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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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沟桥事变前,梅兰芳迁居上海,北京沦陷后又迁居香港,始终未演剧。居港时,生活颇艰,曾以卖画谋生。京沪梨园中人,独保民族气节者,惟畹华、叔岩两人而已。

交游契合比芝兰,好义人称梅尚间。更是武功根柢好,鼓声犹忆战金山。

尚小云与梅兰芳在梨园中人缘最好,交友重然诺,能急人之难。四大名旦中,小云武工独有根柢,如《湘江会》、《战金山》无人能比,而《战金山》之擂鼓,尤为生色。王瑶卿对其一字之评为“棒”字,正合。

梆子休从论出身,浮花浪蕊亦天真。牡丹犹似端端在,只少纯阳吕洞宾。

荀慧生原出身梆子班,后改演乱弹花旦。余十八岁,先君寿日,慧生演《破洪州》,是时彼始出科,艺名白牡丹。《吕洞宾三戏白牡丹》,元曲或有此剧,如慧生排演皮簧戏正好。又唐人赠妓李端端诗:“觅得骅骝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长安借问谁能似,一朵能行白牡丹。”王瑶卿对慧生一字之评为“浪”字,以其演花旦戏能入神也。

师生斗法竞先鞭,北院空头只委员。梅去美苏程去法,张冠李戴至今传。

李石曾以退回庚子赔款成立中华戏曲音乐院,内设南京分院、北平分院。南京分院属程艳秋,北平分院属梅兰芳。南京分院并不在南京,仍在北平,院内并附设戏曲音乐学校。北平分院则只成立一委员会,梅兰芳、冯耿光、齐如山、余及王绍贤为委员,既无附设学校,亦无研究机构。李又以庚款支持程赴法国出演,一时程大有凌驾乃师梅兰芳之上之势。此时由冯、齐、王及余倡议,梅、余(叔岩)合作,成立国剧学会,此为师生斗法之事。至外传张冠为张宗昌非是,乃中国银行总裁张嘉璈也。中国银行有冯耿光、张嘉璈两派。冯捧梅,张捧程。后李石曾自对外人言云:支持程艳秋乃受张公权(嘉璈字)之托也。此内幕非外人所能知者。艳秋自法归国后,余曾往观其演出,旧时红缎金绣门帘台帐换了一灰布帐子,场面皆在灰布帐子之内。按旧戏场面,须与演员心神相接,尤其在身段上打鼓师须随时相应。中国戏曲之技术与西洋戏曲之技术自有不同,而台上设置亦不能同。但艳秋只重在唱,却亦无妨。王瑶卿对艳秋一字之评为“唱”字,身段武工,在其次矣。

北曲高阳独出群,曾师赵叟共寒云。大名传世终常在,元老三朝已不闻。

袁寒云曾从赵子敬学昆曲,韩世昌后亦从赵子敬学昆曲,盖与寒云同师,故其唱念皆用中州韵,无高阳口音,演出身段风度,亦臻上乘。徐世昌事清、民国、洪宪,人谓其三朝元老,后继任总统,韩世昌与同名,有人讽韩改名,韩不改。事闻于捧韩者,乃于报端对徐大事抨击,成一时笑闻。今徐世昌已成腐草朽木,无人道及,而韩世昌则名自常在也。

缟妆纱帽满台飞,国泰排来意有讥。梆子乱弹皆妙绝,喜荣归与丑荣归。

民初后,花旦以于连泉(筱翠花)为佼佼者。《丑荣归》(《小上坟》)为乾隆时山东巡抚国泰所编排者,意概在讥骂刘墉。清末多演此戏,后少演者,惟翠花能演,以其跷工见长也。余于福全馆演《空城计》,特烦其与王福山演之。梆子有《喜荣归》,与《丑荣归》并为滑稽喜剧。

风生座上喜谈论,款待殷勤主与宾。缀玉班中司管理,不唯专演四夫人。

姚玉芙善谈论,梅兰芳宾客多由其招待,在梅家班为管事。梅演《四郎探母》,四夫人一角则必由玉芙演之。

唱片惟传牧虎关,微云笼月渺茫间。二进宫真三鼎足,韵胜金家老少山。

裘桂仙民初后为铜锤正宗,其嗓音虽不及金秀山、少山之亮,而韵则胜之,盖嗓音亦近于云遮月者。其唱片甚少,余只听过《牧虎关》一片,与陈德霖、余叔岩合演《二进宫》可称鼎足而三,余屡于戏院聆之。一日余在叔岩家,陈老夫子亦在座,安徽督军陈调元来访,叔岩是日颇有兴趣,乃约桂仙来,于室内合唱《二进宫》,较台上尤精彩。可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矣。

炉火纯青自不奇,演来衬托总相宜。南阳关外韩擒虎,后影须看靠背旗。

鲍吉祥为里子老生之上乘,唱演炉火纯青,与叔岩配演,衬托相宜。余二十四岁时,在三庆园观叔岩演《南阳关》,吉祥饰韩擒虎,台下颇多票友,闻彼等语云:“吉祥步法整齐,靠旗不乱,后影真好看也。”

两山各有套连环,想见英风盗马还。老辈只馀侯喜瑞,演来犹似窦河间。

宣化府有山名连环套,古北口亦有山名连环套,皆云为窦尔敦所居处。按《连环套》剧,黄天霸词为“保镖路过马兰关”,当以古北口为是。架子武花面侯喜瑞民初后最驰名,《取洛阳》、《战宛城》、《武文华》、《五人义》等戏皆擅长,而《连环套》一剧尤能表现出窦河间之英风豪气,其老年曾在音乐堂与孙毓堃演出此剧。

红逼宫与白逼宫,演来文武不相同。笑他依样葫芦画,后果前因一贯通。

《逍遥津》为《白逼宫》。《红逼宫》一名《定中原》,司马师扮相,红蟒佩剑,翎子,红三块瓦脸谱。前后因果,依样葫芦。架子花面郝寿臣能此剧,与《审七》、《长亭》并为拿手戏。

包衣祖上旧中堂,下海登场演二簧。都道传人言五子,映山隔岭学谭腔。

言菊朋祖上为包衣,满语包衣乃奴仆之称,曾为其主家奴仆,虽官至极品,其主家有喜寿丧事则须去其主家当差。菊朋祖上官至尚书,值其主家丧事,尚书至主家前击鼓迎客,见《清朝野史大观》。菊朋后下海演老生,宗谭鑫培,自命为谭派传人。梨园内行嘲其为“言五子”:扮相低网子,短胡子,薄靴子,洗鼻子(谭因闻鼻烟,上妆前洗鼻子,言上妆前亦洗鼻子),最后则为装孙子。按言亦知音韵,如阴平高念,阳平低念,上声滑念,去声远念,入声短念之类;但不知变化运用,每韵尚有三级之妙;又以嗓左,遂至学谭反而映山隔岭,奇腔怪调,无一是处。

字虽不正嗓音高,派异程门亦自豪。庆奎病后谁能继?无人更唱斩黄袍。

乱弹戏入北京后,老生程长庚派外,则为刘鸿昇派,高庆奎为刘派传人,字虽不正,而嗓音高亮。后忽病喉,唱不出声,《斩黄袍》一剧遂无人能演。庆奎人颇谦抑,曾与余云彼只有一条嗓子,论唱较余叔岩先生差之远矣。

平平正正亦堪夸,嗓左高时每出岔。宁武关难教不会,只能学唱铁莲花。

老生贯大元演出平平正正,虽无精彩,亦无毛病,系左嗓,有时发花,曾欲向余叔岩学《宁武关》,叔岩为其比试一场,彼云不能学会,叔岩教其《铁莲花》一剧,余及大元将剧抄下,皆未演出。

武侯未必有神通,战舰何知用火攻?为识胸中晴雨表,东风不是是台风。

马连良初师贾洪林,后亦不似,《借东风》为其拿手戏。但武侯知天文学,计时应有台风,因用火攻破曹军,非能借东风也。连良演此戏,竟使武侯如一妖道,乃腹无文学之故。

一海一京不共流,麒麟童并有王周。大红袍演多牵误,沪上无能更出头。

北京老生王荣山,上海老生周信芳,皆号麒麟童。王知老戏颇多,从事教戏,不出规矩。周在沪海派中负盛名,余曾观其演《四进士》,颇合宋士杰之身份。其演《战太平》、《定军山》、《打渔杀家》等旧戏则一无是处。如《空城》,南周北马皆不能演,以扮出即不似也。晚年以演《大红袍》牵误,不再出演。

京沪菊坛各一帮,何分北调与南腔?秦琼饰演天堂县,谁道洪春是外江!

文武老生李洪春,或谓其为海派,余曾观其演天堂县秦琼表功,身段一招一式皆有准绳,绝非外江也。

子午相和八字形,两拳须忌一般平。老生靠背谁差好?应是荣奎与凤卿。

叔岩常云:“身段必须子午相,足要八字形,两拳亦不可平,演文戏亦然,两手端玉带,亦一高一低,否则如拉洋车矣。靠背戏子午相更重要。”余问叔岩:“靠背戏谁最好?”叔岩云:“张荣奎与王凤卿较好,惟荣奎稍过火,凤卿稍板耳。”凤卿把子靠背戏学自钱金福。张荣奎余曾见其教叶庸方排《南阳关》,确如叔岩所云,知子午相而稍过火也。

一样演出总嫌松,唱念高低韵不同。三世传家名自在,老年乐得运亨通。

谭富英自胜其父小培,但演出身段总嫌松懈,唱高念低韵有不足,但三世名家,老运亨通可乐也。


短视小生茹富兰,歌台尺寸走如盘。
试看舞剑群英会,进退都无步法难。

文武小生茹富兰,极度近视眼,对面只见人影,但在台上对打及《群英会》舞剑,进退步法不失尺寸,因有武工根柢、台上经验,始能如此也。

长靠短衣并有名,氍毹曾是与同登。能叫武戏来文演,小振庭过老振庭。

武生孙毓堃号小振庭,虽曾向俞振庭学,却宗师杨小楼,武戏文演。余曾同演出音乐堂,彼与侯喜瑞演《连环套》,绰有小楼之风。

演出老生并武生,两春冰炭不相能。正宗曾学安天会,童岁登场早有名。

武生李万春并能老生,童岁出演以《两将军》著名,余二十二岁时曾于天津陶园观其演《断臂说书》、《安天会》,学自载涛,乃张淇林之真传也。与李少春为郎舅,但素不相能。

霹雳声如裂琵琶,听来何问韵微差。佛心更有慈悲念,犬马猫猴共一家。

金少山嗓音洪亮,声如霹雳,不失乃父之风。人性情真率,爱动物,蓄犬马猫猴如家人然。

绝技耍牙演煞神,乱昆衣钵并传真。演来一出英雄会,始信钱家有后人。

钱老金福尽以其义传其子宝森,《打棍出箱》煞神耍牙为钱家绝技。昆曲,钱老谓无人知者不传,余请钱老传之,余愿随学,钱老始将《刀会》、《火判》、《嫁妹》、《山门》等昆曲传之。余于福全馆演《空城计》,宝森与杨小楼演《英雄会》,时齐如山观之曰:“钱家真有后人矣!”

祥梅寺剧见丰神,隔水樵夫更问津。老旦并能开口跳,福山以外少传人。

王福山能传其父长林艺,饰《祥梅寺》了空,《问樵》樵夫,及棕帽戏《宁武关》周母、《天雷报》张母并佳。曾见其弟子叶盛章演《祥梅寺》,能卖力而无韵,是把式匠而不是和尚,乃是有外工而无内心,越用劲而越不美观也。

自言唱法出长庚,念字尖团并五声。名是胜孙孙胜祖,谈来从不让阿兄。

同仁堂周某,余三十岁时,彼已八十余岁,听过程长庚戏。叔岩之弟余胜孙,曾从其学唱,并亦讲尖团五声。云《捉放曹》陈宫唱词“多蒙老丈美言奖”奖字是尖音,其唱成“美言讲”非是。谈下对其兄从不相让。余曾观其《托兆碰碑》,身段较差,唱即不如其兄而胜过言菊朋多矣。

后来居上迈王陈,未入程门座上春。时向外行求指点,学余的是有心人。

王少楼、陈少霖、杨宝森皆后辈老生。王曾拜余叔岩为师,而并未学成,只列空名。陈为叔岩内弟,叔岩虽教之而不能领会,叔岩常吵骂之,少霖视为畏途,避而不学。宝森未得拜叔岩为师,叔岩每出演时,彼必往观,勤学默记。彼家在叔岩家椿树头条之北,余去叔岩家,有时过其家,彼能操琴,为余吊嗓,故能得余唱法。彼嗓有宽音而无立音,能运用其宽音,学叔岩唱,时求余指点,余曾教其《战樊城》一剧,其声誉后竟出王、陈之上矣。

香烟缭绕烛光明,沪上争传师弟名。犹记郑虔曾眼见,亲教一剧战樊城。

李少春后拜叔岩为师,教其《战太平》一剧。余曾观其演《定军山》、《打渔杀家》非叔岩所教也。日本投降后,余由京去上海,时少春亦在沪,托友来说愿拜余为师,乃于友家设香烛酒宴行礼,上海小报纷传此事。余回京移居帽儿胡同,少春来学戏,余教其《战樊城》,时北京大学秘书长郑天挺在座,观余教完始去,每对人言之。

滹沱河上久沉沦,奚管称名事已陈。尤记百花齐放日,虚心来学祭头巾。

老生奚啸伯、管绍华一时齐名,奚曾自编《儒林外史》范进中举。各地方戏在北京汇演后,余改编湘剧《祭头巾》为四平调弹戏,啸伯来学,后啸伯班在石家庄出演,颇悒悒不得意。

黄金佩印演苏秦,各尽欢颜主与宾。先辈开眸看后辈,四家名旦有传人。

某岁尚小云成立荣春社科班,在丰泽园宴客,宴前由学生演《苏秦拜相》昆曲一折,苏秦戴相貂,佩金印,下手捧金元宝,演毕,各学生向来宾敬酒。张君秋即此科班中学生,四大名旦有传人矣。

梨园应是女中贤,余派声腔亦可传。地狱天堂都一梦,烟霞窟里送芳年。

女老生孟小冬曾从叔岩琴师李佩卿学戏,后拜叔岩为师,时叔岩已病,教其文戏有《搜孤救孤》、《御碑亭》、《捉放宿店》、《武家坡》、《奇冤报》等。在学余唱中,平心推之,只差神韵,稍过火耳。小冬曾归梅兰芳,后又离异。上海帮首杜月笙患肺病已重,其室姚玉兰与小冬善,乃作合使小冬嫁杜,盖为杜死可分其遗产也。小冬嫁杜后,随杜去香港,旋杜死,小冬得分其遗产一部。而小冬染鸦片癖,病死于香港。“地狱天堂”乃方地山挽袁寒云语,以寒云家世为天堂,后入帮沦于地狱矣。

窃符救赵剧新编,窑变名伶有素娟。多谢琴师徐督办,梅家班作陆家班。

以妓而为伶者谓之窑变。南妓陆素娟因与王绍贤关系,从徐兰沅学梅派戏,曾与余演《游龙戏凤》、《打渔杀家》。东北失陷后,梅移居上海,徐组梅之班助陆演唱,并为编排《窃符救赵》一剧。督办乃徐之别号也。

四旦独能唱绝伦,斧声烛影事曾论。可怜骂殿看家戏,断送程门后学人。

李一尊之女世济,为程艳秋弟子,李与马彦祥为至友,以马介绍世济入北京剧团为演员。《骂殿》乃程之拿手唱工戏,系根据旧传烛影斧声之事而编者,世济以演此剧之牵误,后不复再出演。

演来灰面剧诙谐,身段曾从闻讯来。黑夜猎獾谈遇鬼,亦如志异看聊斋。

耿一,谭鑫培之鼓师,昔叔岩常向其请益,彼打鼓时,当知谭老某处之身段如何。某岁叔岩之夫人寿日,晚演戏为欢,余演《空城计》,耿一演《送灰面》,演完后,进晚点,闲谈,耿一言及彼与友黑夜出广安门猎獾,于一破庙遇鬼事,一时如重读《聊斋》然。

腔调谭梅知最深,戏材积似等身金。不来兰竹轩中看,谁解胡琴是八音?

徐兰沅曾为谭鑫培操琴,后为梅兰芳操琴,知谭腔梅调最深,并多知戏剧材料,开设兰竹轩胡琴店。按胡琴内行谓为八音,弦上之铜钩为金,杆上之玉片为石,弦为丝,杆为竹,筒为匏,松香为土,蛇皮为革,两轴为木,乃八音也。

余派鼓师独此存,真应檀板对金樽。津门子弟无人继,只合排场地下魂。

杭子和为余叔岩鼓师,打叔岩之戏得心应手,严丝合缝,可以金樽对檀板喻之。余演戏及杨宝森演戏皆由子和打鼓。及宝森并卒,余亦不演,子和入天津戏曲学校教授打鼓,但继承亦无人,因既无人演余派之戏,鼓亦无所施其技,后子和病卒,只合于地下作排场矣。

琴手梅孙孰继承?外行陈老久传名。王花朱稳分优劣,难及当年李佩卿。

梅雨田,谭鑫培之琴师,孙佐臣,孙菊仙之琴师。当时皆称胡琴圣手。外行则为陈彦衡,亦曾与老谭操琴。叔岩之操琴者为李佩卿,余演出吊嗓亦佩卿操琴。佩琴故后,由朱家奎为余吊嗓,经过一时期,朱知余派戏渐多,叔岩亦用其操琴。后与陈香雪去广德楼观言菊朋演《碰碑》,唱无足取,而其琴师王瑞之则为可造之材,更令其为余吊嗓。此时余用两琴师,演出时演两出,一由朱操琴,一由王操琴。后孟小冬、叔岩亦皆用瑞芝操琴。朱以平稳见长,王以花梢见长,各有优劣,而终难及李佩卿也。

名师虽拜未曾传,子弟无多亦领先。鼓吏三挝差较胜,操琴却是野狐禅。

杨宝忠早拜叔岩为师,但未学戏,在富英、少楼、少春、小冬辈则为学长矣。《击鼓骂曹》宝忠打鼓最擅长,操琴不知衬托提补,但耍花腔,则野狐禅也。

不从上辈学猴儿,只傍梅花玉笛吹。已是曲终人不见,改弦若是有前知。

迟月亭为杨小楼配角,小楼演《金钱豹》皆由其饰猴儿,自清末久已驰名。曾对人云彼饰金钱豹之猴,仍是安天会之猴王,于滑稽中显神通对金钱豹以游戏处之,金钱豹自以为飞叉厉害,而竟无如之何也。子景荣未从其父学戏,为昆曲笛师,小楼、畹华演昆曲,叔岩及余演《别母乱箭》皆其吹笛。北京沦陷时随余去西安,后在陕西工矿调整处任职员,愿弃其场面业,今昆曲已濒失传,景荣欲改弦更张若有前知者矣。

东瀛有客号行家,论戏评人或不差。接洽时常称种种,报端自署辻听花。

《顺天时报》有日人辻听花者,在报上专有评戏一栏,由其执笔,对演员有褒无贬。每云“种种接洽,至为欣慰”等语。是以竟有坤伶为能常名见报端,而认其为义父者,后《顺天时报》停版,此人亦遂回国。

诗品渔洋有定论,词家禅境宋唐辰。眼前六十余年梦,神韵堪当只五人。

王渔洋诗主神韵,有论诗品诗,如其《过露筋祠》诗云:“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行人解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既富于神韵者。词以到禅境为最佳,如南唐后主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北宋晏小山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皆臻禅境,亦即神韵。余自七岁观剧,而认为堪当神韵二字者只有五人,乃昆乱钱金福、杨小楼、余叔岩、程继仙,曲艺刘宝全也。汪桂芬余未赶上,谭鑫培、孙菊仙余曾赶上,但在童时,尚不懂戏也。

东西两派各分流,民族千年气节遒。皇帝至今仍姓赵,金元音韵尚中州。

余曾写有《河南戏民族气节》一文,河南剧种颇多,主要为梆子戏,有豫东梆子、豫西梆子,另有南阳曲子戏、越调、漯确戏、二家弦等剧种。戏班中以老生为主角,但不曰老生戏而曰红脸戏。红脸非关羽,乃赵匡胤也。相传有人用《今古奇观》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体[按],咏观戏诗云:“西山一漯确,李五、王二多,赵京人争扒,好剥劣渣窝。”乃云:确山有一班漯确戏,李五为红脸戏演员,王二为旦角戏演员,演出赵匡胤送京娘。台下人争扒着戏台上看,演的好则剥粽子往台上扔,演的不好则拿豆腐渣、窝窝头往台上扔。此时正是写人之喜爱红脸戏,亦即是喜爱赵匡胤。抗日时,余由北京去西安,路过河南周家口止宿,一日,有戏园在演南阳曲子戏,余往观之,所演为刘墉事:有二女子在乡受恶霸凌辱,恶霸之父乃朝中一权奸,二女子向县署控告,县官不理,斥责后逐之。二女乃上京拦舆控诉。一日遇一官,即拦舆呈状,官适为权奸之友,将二女痛打后,逐之。一日二女又遇一乘马官,再呈状,官云:“我乃武将,不理民事,最好你能告到刘墉那里,方能雪你之冤。但你须先问他名姓,果是刘墉,才可递状”,二女子记之。一日果遇刘墉,二女子拦舆控诉,刘墉索阅状子,二女子云,须问老爷高姓大名,始呈递状子。刘墉唱云:“你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老爷是清官,我叫刘墉。我保过康熙和雍正,又保过二主爷名叫赵乾隆。”此戏词可堪捧腹,但未可厚非。说明河南戏经过金元异族之统治,而保存民族气节,犹奉赵宋正朔,所谓二主爷乃赵匡义也。即昆曲戏中有破不喇、也么哥等元语,而音韵仍用中州韵,对中国民族文化不能移,不惟不能亡中国,而反为中国所同化。大矣哉!

[按:此二句实出自清代小说《绿野仙踪》,讲一位冬烘先生咏“花”句云:“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自诉意思,是儿妇折花为钗,虽然俏丽,但恐儿子因而废读;下联说他的哥哥折了花来,没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为防微杜渐,竟用棒子连花和罐一起打坏了。]

难把东西论后先,闻香一队满秦川。洛阳因预同场会,我亦名登捧狗团。

豫东梆子陈素真,豫西梆子常香玉,为河南名旦角演员。陈出演于开封、洛阳,常出演于西安。河南人观戏者亦分两派,捧常者名闻香队,捧陈者,因陈小名狗妞,名捧狗团。余在洛阳曾与陈同场演出《战太平》,名因列入捧狗团矣,且余亦豫东人也。

就义从容气堂堂,唱念神情只一场。台下观时如不懂,定知腹内少文章。

抗日战争时,余曾至成都与画家张大千相晤,大千对余设宴款待,约川剧名丑周企何作陪,并观其戏。各地方戏来京汇演,川剧中余以为《柴市节》一剧为最佳。此剧只一场,文天祥出场后,即坐法场桌内,唱念。至就义时,换衣冠念下,表演只在内心,主要是文天祥之身份、神情、气度。川剧演员贾某演出最好,周企何饰留梦炎,虽所饰是丑,但亦不失状元宰相之态度,受文天祥之嘲骂,能作惭愧心情。后余将此戏改为二簧,于小经厂实验剧场演出,余甚觉得意,但台下甚不满意,亦如不在庙堂弹而于闹市弹琴,自无知音者也。

湘江名剧祭头巾,外史儒林有继人。昏睡不闻雨打点,小楼但听猫叫春。

湘戏以《祭头巾》为第一佳戏,各地方之丑角戏应无能及者,演员邱吉彩演来活脱一冬烘老举子《儒林外史》人物,因余与前清老翰林进士举人接触最多,故最能知之。余问邱何以能演到如此程度,彼云:其曾从湖南一老举人研究多年,故稍能知其生活态度。后余将此剧改为四平调,加上自念在科场所作之八股及试贴诗,诗题为《赋得小楼一夜听春雨,得春字》,诗云:“一夜昏昏睡,无精又少神,不闻雨打点,但听猫叫春。”老举子自念其诗文后,怪老师有眼无珠而懊恼,余改编此剧颇以自未能演出为憾。

跷工甩发并精奇,帽翅飘来更可师。北乱南昆无此艺,却教绝技出山西。

山西蒲州梆子跷工、甩发、耍纱帽翅称为绝技。乱弹《战宛城》一场,张绣与典韦打时,张绣应丢盔、甩发,即叔岩演时,亦不能为之。火牌军、削刀手操演后,张绣下场应耍纱帽翅,小楼、叔岩亦皆不能为之。独山西梆子能两翅同耍,或单耍左一翅,单耍右一翅,诚绝技也。

 第一部完

第二部 所观票友戏

八旗子弟气轩昂,歌唱从军号票房。大小金川争战地,不教征戍尽思乡。

非伶人演戏者称票友,其聚集排演处称票房。其始在乾隆征大小金川时,戍军多满洲人,万里征戍,自当有思乡之心,乃命八旗子弟从军歌唱曲艺,以慰军心,每人发给执照,执照即称为票。后凡非伶人演戏者,不论昆乱曲艺,即沿称为票友矣。如清亲贵滢贝勒之子溥伒、恭王奕訢之孙溥僡,皆善唱牌子曲,有由来矣。

龙套非惟站两房,领头走唱不寻常。差官侍卫排班立,伺候王爷好扮妆。

龙套并非易为者,尤以为首之龙套,走场唱牌子皆由其领头,如《战樊城》、《长亭》、《申包胥》,一场至少须十二个龙套走场、唱牌子,此一出戏始能生色。传清某王爷专票龙套,在后台坐,差官侍卫排立伺候,有持烟袋者,有持茶水者,至将上场时,差官上前请安曰:“请王爷上妆”,王爷遂穿上龙套衣帽,手持杆旗,演完一场,尽兴而归。亦趣事也。

亲贵当年旧郡王,贵妃醉酒似余庄。芦花荡并安天会,亡国今犹唱隔江。

清贝勒郡王衔军咨府大臣载涛,曾从余庄学《贵妃醉酒》,从钱金福学《芦花荡》,从张淇林学《安天会》。其府中有戏台,学某戏即传某人到府出演,故所会戏皆地道,清亡而其戏不废也。晚年与予同组京剧社,余曾观其演《芦花荡》一折。

将军红豆问如何,昆乱兼全腹笥多。惨睹当推曹子建,搜山传自沈金戈。

清宗室镇国将军溥侗号红豆馆主,能戏,文武昆乱不挡,皆学自名老艺人。余曾观其《弹词》、《刀会》、《风筝误》之丑小姐、《群英会》之周瑜。与余同演《战宛城》,彼饰曹操。惟《惨睹》一剧则须让袁寒云,因寒云有家国身世之感,演来凄凉悲壮,合其身份。《搜山打车》,学自苏州沈金戈,但红豆演来更生动沉郁,饰建文为廖书筠女士,饰严震直为包丹庭。

揄扬风雅赖民谊,红豆当年为主持。只惜余三腔调少,提笼架鸟问琴师。

红豆后为国民党中央候补监察委员,褚民谊在南京设剧社,红豆共与主持。叔岩琴师李佩卿故后有谭鑫培之子谭二为吊嗓,谭技殊不佳,谭老《桑园寄子》唱即其操琴,可以知之。后谭二亦故去,叔岩一时无吊嗓者,为叔岩养鸟者某能拉一两下胡琴,技尚不及谭二,叔岩有时令其吊嗓,跟着跑而已。彼在南京剧社自称为余叔岩琴师,剧社之人颇敬之。时余任南京盐业银行经理,彼闻之,来谒云,在此混饭吃,请照顾。余自当允之,后余亦未加入此剧社。

漂泊天涯剩琵琶,故京犹念帝王家。更看烽火连三月,风景江南更落花。

杜工部诗:“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乃咏李龟年流落江南事,即《弹词》所演也。红豆以《弹词》最著名,去南京亦似龟年。后日人投降,褚民谊以汉奸罪判刑。红豆无人闻问,贫病以死,以王孙而结局尚不及李龟年,可惨也。

慷慨淋漓唱八阳,悲歌权当哭先皇。眼前多少忘恩事,说法惟应演刺汤。

项城逝世后,寒云与红豆馆主爨演昆曲,寒云演《惨睹》(一名《八阳》)一剧饰建文帝惟肖,悲壮苍凉,似作先皇之哭。后寒云又善演《审头刺汤》一剧,自饰汤勤,回看龙虎英雄,门下厮养,多少忘恩负义之事,不啻现身说法矣。

琵琶声歇郁轮袍,酒意诗情兴尚豪。门外雪花飞似掌,胭脂醉对快挥毫。

某岁冬,与寒云、红豆共演剧于开明戏院,寒云与王凤卿演《审头刺汤》,余及红豆演《战宛城》饰张绣,红豆饰曹操,九阵风饰婶娘,钱宝森、许德义饰典韦、许褚,夜已二时,戏尚未终,未至《刺婶》遂散场。寒云兴犹未尽,同至妓馆夜饮,天大雪,时求寒云书者多,妓为研墨伸纸,寒云左持盏而右挥毫,书毕已四时许,余始冒雪归。寒云及余各有《踏莎行》词纪此事。

乐也无涯生有涯,寿州孙老善诙谐。梨园丑角知多少?演出谁能也是斋。

寿州孙家鼐清状元宰相,先君乃其门生,其孙孙多禵(履安),先君官长芦盐运使时,彼任使署监印官,如民国任松江运副。彼曾从罗寿山学丑角戏,能《老黄请医》、《定计化缘》、《打樱桃》等剧。善于台上临时抓哏。记其与坤伶于慧莲演《打樱桃》,彼已六十余岁,题诗云:“平儿生来可人怜,他的名字于慧莲,我想与他成婚配,还要倒退四十年。”又《也是斋》一剧为其拿手,后无人能演者矣。

听歌郑重岂寻常,一记胡琴一记腔。七十二沽诸后辈,无人不敬四爷王。

天津盐商王君直,专学谭鑫培。老谭每出演,彼与陈彦衡同往听,陈记胡琴工尺,王记腔调,在天津为谭派票友前辈,后辈票友称王四爷而不名,惟能唱而身段稍差,文戏尚可登台。某岁叔岩至天津出演,余亦去津,曾约其到余家,由李佩卿操琴,唱《空城计》、《洪洋洞》各一段,学谭确极地道。

三派齐称记析津,真传戏学老乡亲。只因嗓近云遮月,改唱铜锤味更醇。

天津雅韵国风票房,清末时甚盛,有谭、孙、刘三派,皆盐商,学孙者为陈子臣,孙菊先即住其家,子臣之侄陈香雪,戏亦为孙所亲教,惟嗓音稍闷,余劝其改唱铜锤,颇有似裘桂仙处。余在福全馆演《空城计》,饰司马懿者,即香雪也。

的是外行胜内行,小生文武各擅长。同台曾更饰周母,训子谆谆气激昂。

论戏有外行中之内行、内行中之外行。外行中之内行实胜于内行中之外行也。包丹庭能文武小生,如《探庄》、《奇双会》皆其擅长之戏,并能靠背老生、《天雷报》之老旦。余演《别母乱箭》,彼饰周母,谆谆训子,能表现出节烈之气,此所谓外行胜内行者,因其内心有戏也。

小盖齐称不论年,叫天名号一时传。外行更有分京沪,牛叫天同马叫天。

因谭鑫培号叫天,后遂有小叫天、盖叫天之名。北京西河沿第一楼茶馆,每日有清唱,一马姓票友为主角,学谭,唱《空城计》将引子“两代贤臣”改念“两代贤君”,人称其为马叫天。上海票友许某,自称为谭派嫡传,按其年岁,不及听过谭,因许字旁午字如牛字,人遂以牛叫天呼之。

谁道莲花似六郎,昌宗不是是宗昌。人才驸马真堪比,卸甲丢盔作下场。

程霭如能老生戏,余每演出,必由其在开场陪演,皆以老票友称之。有时使其演大轴《双沙河》,饰人才驸马张天龙。张作霖为大元帅时,张宗昌任山东督军,彼姓名只与武则天时张昌宗颠倒一字,彼最爱看《双沙河》一剧,尝语人曰,彼甚似张天龙其人,后与南军一战而溃,卸甲丢盔,果如其言。

度支管理列朝班,戎马仓皇挂印还。尚老亲传拿手戏,金钱豹与铁笼山。

朱有济作舟,张作霖为大元帅时,任财政部次长,奉军战败出关,彼卸任去天津从尚和玉学《金钱豹》、《铁笼山》两剧,屡演出。子能武旦,女能青衣,一家皆剧中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