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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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十大秘抄本》
《鸳鸯配》
清 烟水散人撰 井在居士抄
天公局法乱如麻,十对夫妻九配差。
只有鸳鸯无错配,不须梦里抱琵琶。
第一回 开贤馆二俊下帷 小戏谑一言成隙
词曰:
从来西子拟西湖,绘出米癫图。乱江深处莺声碎,人如蚁闹遍平芜。堪听画楼传曲,最怜红粉当垆。孤山梅鹤只今无,犹有忆林逋。英雄不散金牌恨,千年逝水冷云孤。漫说当时兴废,但余烟柳模糊。———右调《风入松》
这一首词,前一半是说,杭州山水,洵为天下名区。后一半是说,宋高宗南渡偏安,一连把十二金牌,召回武穆,遂致二帝殂于沙漠,那锦绣中原,不能恢复。及传到理宗开庆元年,金国虽衰,元世祖忽必烈方起兵南下。那时,在朝专政,又有一个赛秦桧的奸相,叫做贾似道。真是权侔人主,势压王侯,在朝文武官员,那一个不趋迎谄媚,甘为鹰犬。只有一人,姓崔名信,表字立之,官拜龙图阁学士。做人直峻敢言,不阿权要,时人遂以包铁面为比。只是年近六旬,单生二女。当时夫人李氏临产之时,有一同年,官居府尹,姓吕名时芳,馈送玉鸳鸯一对。此玉出在于阗,色夺鸡冠,鲜明润洁,价值二十万缗。才令人送进后堂,恰好李夫人一胞而举二女。崔立之大喜,以与玉鸳鸯相符。故长的叫做玉英,次的叫做玉瑞。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二小姐倏忽长成一十七岁了。性资敏慧,态貌娉婷。不独描鸾剌凤件件皆能,兼又诗画琴棋无不通晓,真可比乔公二女,不数那赵家姊妹。那衙署虽则在城,但崔公颇有山水之癖,置一别墅,正靠西湖。四围翠竹成林,桃柳相间。内造楼房三带,备极轮奂之美。又有雕廊绣闼,曲折相通。崔公每日退朝闲暇,便跨马出郊。纶巾羽衣,登楼宴坐。或时唤一小舟,同了几个门客,撑到湖心亭上,徘徊吟眺。就是李夫人与玉英玉瑞,也为城市喧嚣,一年倒有八个月住在湖上。只因西湖景致,果是名山秀水。春有柳浪莺声,夏则荷花曲港,秋取月光于顷,冬称浅港断桥相兼。梵刹相连,园亭接布。所以笙管时闻,游人不绝。曾有苏长公绝句一首,单把那西湖赞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一日,崔学士与贾平章议论不合,互相争执。崔学士遂出朝房,一直回到家里,与李夫人商议,要出一疏劾奏贾似道。李夫人再三劝道:“贾似道做人奸险异常,兼以皇上十分信用。若是相公出本弹论不准,触怒圣衷,只怕贾似道阴谋陷害,取祸不小。”崔公愤然道:“我岂不知似道奸险异常,只为我受国恩,岂忍做那寒蝉给事,缄口不言。况今金虏未除,又值元兵侵犯,边疆危急,正国家多事之秋,我变何怕一死,坐视奸臣误国,决不学那些贪禄苟荣的一般尸位。”说罢,便走出外边书房,独坐沉吟。只见管门的把一个柬儿呈上。惟公展开视之,柬上写道:“通家晚侄申云、荀文同顿首拜。”崔公放下名帖,忙令门公请进。
原来申生字起龙,荀生字绮若,俱是姑苏人氏。年方弱冠,才比子建,貌似潘安。因念帝都壮丽,兼与崔公累世通家,所以到杭州即便报剌进谒。当时相见毕,二生衣冠楚楚,举止从容,崔公不胜敬重,道:“老夫只为国惊心,无一筹可展。今辱二位贤侄联骑过我,正好细细请教。若是乍到,未有寓所,敝园虽则荒冷,不妨暂住。”二生因以园傍西湖,欣然应允。唤过从者,把那行李运至。是夜,崔公就令家童打扫中堂西首两间书室,与二生安顿。那一时,正值二月下旬,苏公堤上,草嫩花香。二生每饭后,联袂出游,观玩景致。或至香刹寻僧,或诣青楼访妓。若是崔公闲暇在园,便与谈论朝务,所言皆是经济要略,深切利病,崔公每叹服,因有相留之意。
一日,闲宴赏花。崔公与二生坐席才定,忽有一人,伟躯华服,自外趋至。二生慌忙起身,向前相见,要逊他首席。崔公道:“此乃敝同年之子吕肇章。虽则齿序居长,然已向住敝衙已久,决无僭坐之理。”二生遂而依次坐下。须臾酒过数巡,崔公从容问道:“不知二位贤侄,尊公捐馆之后,曾有姻事否?”二生惨然改容道:“侄辈俱因先父早亡,一寒如洗,是以蹉跎岁月,岂能议及姻亲。”崔公把手指了吕肇章,就向二生说道:“老夫年将耳顺,做了伯道无儿。幸赖吕家年侄,向来相傍。只为他性资粗纯,文字里边不能进益。今观二位贤侄,他日必为伟器。若不弃嫌老夫,意欲屈二位在敝墅下帷。一则老夫便于朝夕晤言,以开茅塞。二则年侄肇章,得以共温经史,时聆切蹉之益。未审二位贤侄主意若何。”申生道:“晚侄学疏才浅,正要请教吕兄。况以老伯厚爱相留,岂敢固却。”荀生道:“侄辈幸蒙青眼,亦不忍遽尔言归。只是叨扰厚款,此心殊觉不安耳。”崔公听见二生应允,心下大喜。又宽慰道:“二位贤侄有了这大才,真是干将莫邪,所向无敌。更望着意用功,以图高捷,不可因家事凋零,挫了迈往之志。”二生道:“老伯所教极是。”当晚,饮至更余,沉醉尽欢而罢,各各安寝。
自此,二生闭户潜心经史,除会文访友之外,未尝轻易出门。只有吕肇章,做人放荡不羁,时时潜游妓馆,终日忘归。虽则资性愚陋,目不辨丁,却恃了宦家贵裔,坦然自满自足,不肯虚心下问。又值二生才高广学,未免有矜傲之色。所以同馆未几,意气颇不相入。是时春来夏去,端阳节近。二生读至午余,神思倦念,一同步出馆外,徘徊于竹阴石畔。忽闻隔园楼上,箫声嘹亮。申生慨然道:“小弟意欲即事为题,各吟一绝,不知荀兄亦有此兴否?”荀生笑道:“小弟正有此意。就乞申兄首倡,弟当效肇,请。”申生即信口吟道:
片云拖雨过江城,倦倚朱栏眺晚晴。
自寓西湖肠已断,玉楼休度凤箫声。
荀生亦朗然吟道:
忽观榴花已盛开,伤心独自影徘徊。欲知尽日垂帘意,为妒双飞燕子来。荀生吟毕,又叹息道:“小弟与申兄,学业虽就,怎奈书剑飘零,家无换石。已当终军之岁,未操司马之琴。寂寞无聊,岂能堪此长日乎。”申生道:“不待兄言,小弟已愁怀种种。自非敬兄相慰晨夕,弟已忧愤成疾久矣。”荀生道:“我两人虽为异姓,胜似同胞。他日乘车戴笠,决不忘今日之交情也。”言讫,便携手进内。取过花笺,各把绝句写出,贴于座右。只见吕肇章吃得半醉不醒,笑嘻嘻的踱进书房来。见了壁上笺诗,也勉强吟哦了一遍,拍手大声称赞道:“好诗好诗,妙绝妙绝。二兄有此佳制,小弟也把枯肠搜索步韵。”申生仰首相视道:“吕兄也要做诗么?奇了奇了。”荀生大笑道:“若使吕兄做得诗来,如今遍地通是诗句了。”吕肇章听了,登时面色涨红,不觉发怒道:“我老吕虽则不通,难道这一首绝句就料我做不出来。你两个纵是有才,怎么这般轻薄。”申生道:“忝在相厚,不过取笑而已,吾兄何必动气。”荀生道:“做得来做不来,与弟辈无甚干系。吕兄忒杀认真,绝无休休之量了。”二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半真半谑,气得吕肇章半句也说不出来,便悻悻走了出去。二生也不睬他,竟把房门掩闭。吕肇章一直趋出外厢,坐在椅上思忖了一回,转觉恼恨道:“我为崔年伯厚情,款留在此读书。衙内若大若小,并无一个敢来欺慢我。谁想这申云、荀文两个寒酸畜生,自从到此,恃了才学,几番把我当面讥笑,难道我就真心让他不成。不若进去,再与他争论一番。”主意定了,刚欲起身,又立住道:“我若与他口角相争,只怕崔年伯不知详细,反道我出言唐突,得罪于他。我且权时忍耐,慢慢的寻一个机会,在崔年伯面前,搬他一场是非,使这两个畜生存身不得,便可以出我这口恶气了。”主意已定,强把愁容按下,依旧满面堆笑,相与二生谈论,暗暗寻他不是。好在崔年伯面前毁谤他。
攸忽又是八月中秋,是晚崔公自有同僚公宴,二生也为节日,暂辍牙签,同往苏堤,闲步在柳荫之下,徘徊半晌,又走过断桥,席地而坐。谈笑多时,共联一绝道:
水色山光共悄然,(申生)
此身如在画图边。(荀生)
愿随西子湖头月,(申生)
飞入香闺伴绮筵。(荀生)
吟咏未息,背后一人大声赞道:“好诗好诗,仆虽卤莽,愿与二君作竟日之谈,不识可乎?”申荀二生回首视之。只见那人,身躯壮伟,面红口方,昂昂然一个美男子也。那人飞来向前,欠身施礼。二生知其不凡,慌忙接礼,遂邀进园亭,分宾主坐定。那人先问了二生姓氏,二生答了,也就问他乡贯姓名。那人答道:“小可乃湖广长沙府人,姓任名季良,自十三岁从父出游,飘荡江湖,今已一十二年矣。因慕武林湖山胜概,不远数百里而来。岂意邂逅间得闻佳句,小可虽非知音,然一睹清光,便知二君乃是当今名士。”申生道:“足下既爱俚言,想必善于吟咏。倘有奚囊,愿乞见示。”任季良笑道:“仆虽弓马熟娴,自幼废学。若要寻章摘句,其实不能。”荀生道:“弟观足下,气宇不凡,决非庸庸禄禄之辈。况值年纪正少,何不发愤读书,以求精进。”任季良道:“二君有所不知。方今豪杰纵横,四郊多垒,必须伊尹之才,才能拨乱为治。而况内有权臣,外无良将,只怕天下事纷纷攘攘,未有定局。一到了兵戈交战,那时靠不着这诗云子曰也者字面。仆虽狂言,幸忽见弃。”二生默然不答。任季良又笑道:“今晚乃中秋佳节,仆已命苍头备酒在寓,只是一人独酌,无以畅怀。若二位足下,不以武夫见鄙,容当携至高斋,同作一宵良晤,是一大快也。”申荀二生听了,欣然道:“小弟已蒙崔老先生整备酒果,正欲屈留足下一醉,何必要把佳肴携至。”任季良道:“同在客途,岂有相扰之理。”遂唤过从人,附耳说了数句。那从人去不多时,便把整治的鸡鹅鱼肉等物,并一坛美酒,陆续搬进。
当夜,万里无云,一轮皎洁。吕肇章自到朋友家赴席,只有申云、荀文、任季良三人同饮。呼卢行令,直到子夜而散。二生送任季良到湖边,但听得满湖画舫,笙歌婉转,欢笑之声不绝。真个是,中秋胜景,惟有西湖第一。此时,任季良已是醺然大醉,跄踉而去。当时月色倍明,二生依依不舍,靠在石栏赏玩,直到东方已白,方才就寝。未知此后任季良与二生有何话说?吕肇章如何生出是非?且听下文分解。
第二回 玩联词满座叹赏 点龙睛灵画腾空
诗曰:
笔墨从来能变幻,幽情自古记春风。
世间奇事知多少?莫问真龙与画龙。
却说申云、荀文睡到次日饭后,起来梳洗毕,吃了早膳,二生同步出书斋,寻到任季良寓所,来拜季良。季良又置酒款待。自此,往来数次,遂成莫逆之交。忽一日,崔公因有小恙,告假在园,静养数日。适值有一个门生,送到菊花二十余种。崔公大喜,观玩多时,遂令家人备办酒席,遍请朝绅,并二生赴席赏菊。当日二生正在书房观书,闻说崔公着人来请,正欲打点赴席,忽见任季良慌忙趋至,慨然叹息道:“小弟幸遇二君,将谓聚首数月,得以朝夕聆教。不料家父卧病金陵,昨有字来,召弟即日到彼。弟今方寸已乱矣,无缘再聆雅教。只是山川阴隔,世路很难,此别之后,不知有重晤之日否。”二生听了,亦怅然道:“小弟与兄,邂逅相逢,便成知己。正欲图暇请教,岂意尊公抱恙,遽尔言别。但不知吾兄可能暂停今晚,少尽祖道之欢么?”任季良坚执要行,二生送至湖上,又再三叮嘱道:“近闻江总制召兵汉口,吾兄既通武艺韬略,俟尊公病痊之日,何不应慕辕门,以图凌烟勋业。”季良点头唯唯,各各交拜而别。二生回至园中,此时客已满座。崔公诘问道:“二位贤侄,既知老夫今日邀请赏菊,为何不在书房,却到别处闲耍。”二生道:“非也,因与故人言别,是以来迟耳。”吕肇章冷笑道:“有什么故人,想是那个光棍。”申生应声道:“他虽是个光棍,强如你这白丁。”崔公正色道:“肇章虽则失言,起龙贤侄也不该这般相诮。”荀生笑道:“这也不妨。岂不闻《卫风》有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满座宾闻之,俱各大笑。便以巨杯斟满,把申起龙、吕肇章两个各敬了一杯。及饮至半酣,崔公道:“赏无诗,岂不为花神所笑。望诸公勿吝珠玉,赐教一二。”众客道:“弟辈才疏学浅,焉能成章,惟望申荀二兄赐教。”崔公就唤左右,取出文房四宝,送与二生道:“列位诸公,要观二位贤侄大才,今日就把赏菊为题,联词一阕,幸勿推辞。”二生领命,展开花笺,提起笔来。申生居先,荀文继之,顷刻而成。词曰:
淡烟疏柳,秋色盈,金卮在手。但取黄花,何必定逢重九。满堂共醉如云友,羡声名望崇山斗。鼎钟勋业,林泉逸趣,惟公俱有。且漫把笙歌侑酒,一觞一咏,便开笑口。几下帘前,多少丹枫青竹?不须归去才消受,问渊明亦曾知否?良时难偶,莫索尘事,等闲白首。———右调《疏帘淡月》
二生写毕,双手递与崔公道:“侄辈碌碌庸才,辄敢班门弄斧,幸惟老伯教诲一二。”崔公接来,一连看了两遍。莞然笑道:“二位贤侄,矢口成章,真不亚于子建七步。但把老夫忒谬誉了。”又传示合席,无不连声叹赏。既而换杯送酒,崔公笑向从宾客道:“学生十世先祖,遗下顾恺之画龙一幅,相传以为灵迹,价值千金。今日幸逢四美毕具,兼以列位先生,俱能博识古物,当令小价张挂起来,以为列位先生赏鉴何如?”众宾客道:“愿求一观。”崔公便令左右,捧过龙画,悬在堂中殿前。原来是一幅青龙,上边遮云雾,鳞甲鲜明,须尾如动,单有双睛未点。合座宾客,看了半晌,莫不骇然称异,以为神笔。申生看了,啧啧赞赏道:“神龙在天,能从笔底绘出,宛然如活,此真化工手段,的系虎头真迹无疑。只是双睛未点,不知何故,岂偶遗忘耶?”崔公笑道:“贤侄你博览群书,怎不知传记上载。那虎头画龙寺壁,不肯点睛。人问其故,他道一经点睛便要飞去。”正在议论不绝,忽见一个管门的,慌忙走入来禀说:“大门外有一道人,必要进来相见老爷。”崔公听了,厉声叱道:“你这管门的好没分晓,今日我与众老爷在这里饮酒赏菊,那道人无非抄化斋粮,就当打发他去,何必进来禀报。”那管门的道:“小的如此回他,他说有急事,必要亲见老爷。”话犹未毕,忽见那个道人已到阶下,闯入筵前。崔公举眼视之,那道人却是全真打扮。但见:
头顶箨冠,身披鹤氅,手挥一柄麈尾,腰缠素色丝绦。举止安闲,容仪脱俗。真个有仙风道骨,却疑是湘子纯阳。
崔公看了,只得回嗔作喜,问其来意。道人欣髯笑道:“贫道来自钟南,并非沿门乞食之流。为慕老先生朝家柱石,辄敢斋戒请见。况值东离菊绽,贵客满堂,若不弃嫌贫道,容小黄冠野叟,杂在其中,更足以装点景色,未知老先生意下以为何如?”崔公听其谈吐如流,肃然起敬,便令坐于席末。那道人应声入座,略不谦逊。浮满大白,如灌满卮。又慢慢的饮了一会,日色将西,那道人遂立起身来,到堂中对着一幅画龙,定眼细看,连声叹赏道:“奇哉奇哉,真是顾公神迹。贫道不见此画,忽已三百余年矣。”便向崔公说道:“此画岁久成灵,已非尘世之物。若肯借以笔砚,贫道把那双睛一点,当使这画龙头尾俱动。”崔公听了,恶其谬妄。忙唤左右,即以笔砚授之。那道人不慌不忙,提起笔来,把这画龙双睛一点,急向众宾客道:“请瞧请瞧。”众宾客俱起身近前熟视,果见又眸炯炯,张尾摆,跃然如活,莫不相顾错愕。那道人又向崔公说道:“笔墨有灵,将欲腾空飞去。异时公家有难,非此龙莫能救免。”停了一会,那道人又笑向崔公道:“贫道不知进退,有一句话奏闻,未审可否。”崔公道:“有何见谕,不妨细述。”那道人道:“贫道意欲向老先生乞取此画,勿吝惜。”合席听见,无不哑失笑。只见崔公徐徐答道:“老丈既有仙姿,此画亦为神物。既然老丈见爱,自当奏赠,决不吝惜。”便唤从者把这幅画收起卷好了,递与道人。左右座客,莫不愕然惊骇,以为出于意料之外。独有申荀二生,神气自如,不以为异。那道人接了画轴,长揖而出。到得中庭,将画展开。倏忽之间,清风骤发,半天里乌云冉冉,只见一条青龙,长有数丈,腾云而起。那道人跨在龙背上,举手向崔公一拱,奄然而逝。须臾云开风息,残纸在窗。忽见空中坠下一纸,左右拾来呈上。崔公看看纸上写道:
画龙虽失,履险如平。
问我是谁?火龙真人。
崔公看毕,方才知是火龙下降。在座宾客,取那张纸一齐看了,个个咨嗟称异,又服崔公能识异人。崔公亦十分欣畅,更以巨杯劝酒。笑问二生道:“贤侄博闻广览,曾知古来亦有此异事否?”申生答道:“只有晋时雷焕,曾有丰成狱中,掘起干将、莫邪二剑,一赠张华,一以自佩,后来剑合龙津,化龙飞去。至于神画凌空,自古以来,窃恐未之有也。”崔公听了,愀然道:“茂先剑去,身亦随丧。只怕老夫失此神画,将有祸临。奈何奈何。”荀生道:“不然,茂先虽称博物,然诌事贾后,祸实自贻。至于老怕,朝家股肱,安危所系,自有鬼神护佑,可保无祸,何必以画去为念哉。”崔公闻言,点头称善。又饮几杯,时已寺钟初动,在座朝绅,俱要入城,起身告别。申荀二生亦已酩酊,辞归卧室。
话休絮繁,却说当时,有一个名士,姓谢名翔,表字皋羽。做人负奇乐善,临事不苟。至于诗词歌赋,信笺成章一日游学至杭州,闻得姑苏时髦,只有申起龙、荀绮若二生,馆在崔龙图学士湖上别业。即时具柬到湖上拜访。二生亦素慕其名,倒履迎接。相见揖毕,分宾主坐定。及茶毕,谢翔道:“小弟虽与二兄各居一方,向来企仰清标,今日幸获识荆,足慰饥渴之望。”二生道:“必如谢兄,才学兼优,方副时名。至于弟辈,斗筲庸才,不足数也。今蒙谢兄过誉,能不自愧于心乎。”谢翔道:“知己相逢,何必如此谦逊。小弟昨日闻元兵分道南侵,不知疆场消息何如?”二生道:“疆场之变,虽有可为,奈秦史复出,其如国事何。”谢翔听说,低首叹息数次,又把六经子史与二生商榷一回,谢翔乃起身别去了。次日申荀二生,即往谢翔寓所回拜。谢翔道:“小弟有一叶扁舟,已在江边等候。二兄若有游兴,何不与小弟偕住桐江,泊舟于钓台之下,扳今吊古,以作十日之欢何如?”二生欣然允诺。即日禀过崔公,遂与谢翔泛舟往桐江而去。未知二生何时回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入书斋窥诗题和 赴池畔递柬传情
词曰:深闺不让黄金屋,有女持身似美玉。休作寻常花柳看,婚姻有约归须速。诗词题和频相嘱,偷向白梅花下候。忽然不是阮郎来,别有姻缘乱衷曲。———右调《玉楼春》
且不暇说申、荀二生,与谢翔同游相江。却说玉英、玉瑞二小姐,虽则刺绣深闺,平时也曾闻得二生才貌。只是内外各分,不敢潜行窥。那一日,忽见书童报申、荀二相公,已向桐江泛棹去了。玉英即对李夫人道:“孩儿许久不到园中,今喜二生远适,欲与妹妹步出外边,散心半晌,特来禀知。”李夫人点头依允,二小姐慌忙照镜理鬓,轻移莲步,先自桂香阁,转至牡丹亭。又到池边楼上,遥望西湖景色。此时正值秋末冬初,六桥烟树凄迷,湖上游人稀少,惟那山光苍翠,水色澄清。略略坐了一会,即便下楼。行过申生书馆,取匙开锁,进内细瞧。但见,琴书笔砚,铺设珍奇。又见壁上,粘着诗词一幅。玉英吟咏了数次,笑向玉瑞道:“此生诗才隽逸,名不虚闻。”玉瑞亦笑道:“草率成篇,岂云锦。据小妹看来,此诗未见其佳。”玉英听了,不以为然,只是称赏不置,吟哦不休。玉瑞道:“既是姐姐见爱这一首诗,何不步韵和一首。”玉英便笑吟吟取出花笺,提笔写道:
帝里从来号锦城,一番佳气在初时。
断肠何与西湖事,好向花边听鸟声。
玉英题毕,玉瑞接来细看,连赞其妙。又令侍儿桂子,开入荀生卧房。只见几上瓶菊数枝,色犹鲜嫩。卧床左侧,挂起一幅西子晓妆图。玉瑞道:“荀生书馆孤眠,偏挂这美人图画,不知风清月朗夜深时,亦尝动情而生愁闷乎?”玉英笑道:“荀生自己愁闷,何必妹妹代他忧虑。”调笑未毕,忽仰首看见,壁上也有诗笺一幅。玉瑞念了一遍,微微笑道:“这首诗清新藻丽,幽恨无穷。如此佳作,方可谓雕龙绣虎。”玉英道:“这诗亦平平,妹妹因何不识。况末后两句,好像那怀春女子的口气。谓之才人,我亦未信。”说罢,便走到架边,把他文章翻阅。只有玉瑞,看那壁上的诗,细细吟哦,若有所感。就向书内寻出残笺半幅,磨墨濡毫,次韵吟道:
湖上名花次一开,赏心尽可日徘徊。
双飞燕影何须妒,自有倾城书里来。
玉瑞题毕,玉看了笑道:“诗虽妙绝,忒觉爱了荀生。”玉瑞亦笑道:“岂敢云爱,聊以效颦佳什。姐姐不要错认了。”正在喧华笑语,忽闻外边传进,说老爷回来了。玉英、玉瑞听了,心内大惊,急急锁门,同时儿转身时内,却忘记了和韵的诗笺,俱放在两边几上。
过了旬余,申荀二生,俱在桐庐返棹。到得钱塘门外,天色薄暮。耳边只听得笙歌喧沸,急向江畔看时,只见湖边泊着楼船二只,船内美人数十,俱是浓妆艳束,美丽非常。原来是贾平章家眷游湖。二生意欲立住了脚,饱看一回,心中恐怕惹祸,只得勉强步归馆内。见了崔公,说出桐江景致。既尔吃完晚饭,怏怏不怡,各自进房就寝。只因二生年少风流,向来久旷色欲。今日见了舟中诸美,免不得心旌摇曳,春思顷牵。
且说荀生,这一夜展转无聊,不能睡去。次早起来,忽见棹上花笺,写有一首诗在上。荀生看了,诗意清新,字又端楷,竟不知是谁题和。也不与申生说知,藏在书匣。只见申生吃了早膳,不情不绪,掩上房门,和衣而睡。少顷,书童烹茶捧进。荀生探问道:“前日我出外去,钥匙放你处,却是什么人开进门来,把我架上书籍都翻乱了。”书童只是摇头不应。被荀生再三盘诘,便笑嘻嘻的说道:“想是我家二位小姐出来闲戏,把你的书籍翻乱了。”荀生又问道:“你家小姐会写字么?”书童:“我家小姐,诗也会吟,画也会画,如何不会写字。”荀生听了,料想这诗必是小姐题和,顿觉满怀欢喜。便把房门闭上,取出诗笺,一连念了二十余遍,慨然叹息道:“小姐小姐,多承你错爱我,教我读书中举,自有倾城,却不想等到那时,只怕要索我于枯鱼之肆了。”沉吟半晌,又想道:“不知这一首诗是二位小姐共联的也,是那一位小姐独和的?既感盛情,为何不把芳名书上,使我朝朝暮暮,也好口诵心维。自此,荀生时时爱幕小姐,如醉如痴,眠思坐想,不能放下。虽做下词儿四首,奈无便鸿可以寄进,又不见有个侍女出来,可以访问消息,传些言语。想了数日,茶饭懒食,不免生出木边目、心上田之病了。
忽一日,早起梳洗毕,心中闷闷,步出书房观玩景致,远远望见一个侍女,名唤桂子,年近二十,独自一个立在池畔折梅。荀生不胜欢喜,忙整衣冠,急急走到池畔,深深作下一揖,说道:“姐姐,小生叫荀文,表字绮若,未审姐姐亦曾认识否?”桂子听了这话,掩口而笑:“这也奇诧,你到我家读书已久,我如何不认得你,你今日为何又通起姓名来?”荀生道:“敢问姐姐,还是那一位小姐的侍妾?”桂子道:“我是二小姐的侍妾,你问我怎么?”荀生又作一揖道:“姐姐,小生有句衷肠的话告诉姐姐,就要烦姐姐传与小姐。”桂子知他形状,知他是思慕小姐,“要我做个蜂媒蝶使。我今把些言语探他,看他说出什么话来?”因徐徐答道:“相公你何不思想男女各别,有什么话要说起来?独不怕我家老爷管家严肃。好意留你在此读书,你为何胡思乱想,要把什么衷肠话,叫我传与我家小姐。”荀生道:“别无他话,只为前日小生远诣桐庐,忽蒙你家小姐光降,亲题翰墨。小生自怀寒素,不敢相留,特烦姐姐代为返璧。”说罢,便向袖中取出做下的词儿,付与桂子。桂子不知头脑,只道是小姐前日在书房所做的诗,遂把那词儿接来并拿所折的梅花,急忙走进内房,就把荀生所说的言语,一一对玉瑞说了。一边遂把那一张字,送与玉瑞小姐。玉瑞小姐接来,展开一看,乃是《望江南》四阙,其词曰:
人何处?人在绿筠轩。临觑爱枕新样面。绣花欲刺并头莲,手彩何翩翩。
人何处?人在晚香亭。交甫未承亲解,阳春已见暗垂情,能不惜惺惺。
人难见,空忆碧窗纱。赠我惶惟有□,怜卿娇心必如花,室迩叹人遐。
人难见,空忆石榴裙。尝把相思只诉月,每寻幽梦杳无云,匆匆欲销魂。
玉瑞看了,微微笑道:“那荀生好不痴也。我不过是偶然题和一章,你便要十分作诵也罢,为何甚要认真起来。我不免再做一诗,着桂子送去,以免他痴心妄想。”便援笔写道:
寒梅存素志,下里偶成吟。寄语池边鹄,休灰万里心。
玉瑞小姐写好了,将诗封好,就吩咐桂子道:“你可悄悄拿这封诗,交与荀生,叫他安心读书,不要痴心妄想。”桂子将诗接了,就走出外。看见荀生独步回廊,正在自言自语。桂子走至近前,荀生忽然看见,含笑问道:“姐姐复来,必有好音报我。”桂子道:“我家二小姐写得几字儿在此,叫你安心读书,不要痴心妄想。”说罢,将诗递与荀生。荀生接来,拆开一看,方知前日的诗,是玉英小姐所和,不胜欢喜道:“鲰生不才,蒙小姐这般钟爱,只是一片心起,已在香阁绣户,枉教我凌云万里,竟无鸿鹄之志矣。但不知姐姐可以方便小生,得与你家二小姐一会否?”桂子也不回言,转身含笑而去。荀生只得走进卧房,怏怏闷坐不题。
且说玉英小姐,自从和诗之后,只为年已及笄,似觉芳心微动。平日里每见书童叫茶,俱道是朝中士夫拜候申相公的,料他是个饱学才子。虽不识面,未免有心于他。一日午间绣倦,悄悄的唤过侍女彩霞,低声问道:“汝每日出去,可曾见那申、荀二生人材孰胜?”彩霞道:“二生温存俊美,不相上下。若据彩霞看来,还是荀不如申。”玉英听说,不觉笑逐颜开,就向怀中取出一幅罗帕,递与彩霞道:“你可瞒了夫人,为我悄悄拿出去,送与申郎,切不可令那荀生看见,彩霞接了罗帕,点头答应,即时潜出府,打听得荀生自在前楼闲眺,急忙寻觅申生,原来掩门静卧。倾耳听时,只闻得申生口中朗声念道:
断肠何与西湖事,好向花边听鸟声。
彩霞笑道:“真是腐儒,卧在床上,也要吟诗。”便即推门进去。申生看见彩霞,慌忙起来,向前施礼道:“小生病余憔悴,有辱姐姐降临,必有所谕。”彩霞道:“妾承小姐之命,特以罗帕赠君。”申生接帕细看,上有绝句一首道:
笔底阳春字字金,断肠可为欠知音。
濡毫只愧轻酬和,强把莺声学凤吟。
申生看毕,欣然色喜道:“小生自见笺上和诗,特晓夜猜疑,不知是谁佳制,今日又辱小姐惠我瑶章,始知前日所作,出自小姐锦心绣口。只是鄙人旅况凄其,恹恹成病。还要题成一首俚语,重烦姐姐转达小姐妆次。”彩霞道:“贱妾临行,小姐又再三嘱咐,不可与那荀相公得知。”申生道:“这个不消叮咛,既承小姐垂怜,焉敢不为秘密。”遂吮毫展纸,顷刻题成一律云:
自寓名园已一年,春风掠鬓倍凄然。
花时不释穷途恨,月夕徒成伴月眠。
为我和诗颐我绪,感卿佳句感卿怜。
只今更起相思梦,怕听三更泣杜鹃。
申生题完,将诗封好,付与彩霞。彩霞接诗,又向申生道:“郎君日用所需,有不能惬意,可为妾言,自当奉上。”申生再三致谢,又嘱咐见小姐婉转代言。彩霞一一领诺,即入内去,回复玉英小姐,接下不题。
却说吕肇章之父吕时芳,原籍长洲人氏,官居府尹,削职在家。因为崔公生有二女,十分才貌,希图亲事,特令吕肇章到杭参谒,并叫他假馆读书,以求亲幸。因此一住三年,不曾回去。此时,吕时芳料想崔公不能推却,遂修书一封,遣人投递。崔公接书拆看,只见书上写道:
年家盟弟吕时芳顿首拜:恭候台禧
自违台范,瞬息之间,已三年矣。每于风翮,询知起居怡畅。而圣明有柱石之倚,朝野市河清之颂。弟虽窜伏林泉,慰可知己。第思昔人,尝有千里命驾。而况长安咫尺,竟不及暂蹑双凫,以候颜色。耿耿之思不竭,诵来菽而神驰。今所幸,小儿假馆贵衙,侍奉左右,想必时承规诲,学业稍充。惟是年逾弱冠,犹虚射雀。窃不自揣,意欲仰求令爱。倘不弃小儿愚昧,得以坦腹乔门,则弟也佩恩于不朽矣。为此,专价先陈,尚容倩柯纳彩。临楮眷眷,不胜翘首企望之至。
崔公看毕,退入后衙,将书递与夫人观看,就与夫人商议。李夫人道:“女大当嫁,我也向有此心。但只吕郎才貌不佳,恐难匹配。今吕公既有书来,为之奈何?”崔公道:“为今之计,只以玉英许之。”李夫人亦已许允。只有玉英小姐,闻知此信,忧愁不解,日夜怀烦,乃呼彩霞,来约申生,要与他私会。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怜才双赠玉鸳鸯 恨奸独自草奏章
词曰:
铁诞人妖不足云,为编佳话待知音。
情贞始见风流种,槛折方知忠爱心。
俊杰偏钟山水秀,姻缘总属雪兰吟。
当时奸相成何事,空使千秋叹恨深。
话说玉英小姐,要会申生,又遣彩霞出来相约。一径走到书斋,只见房门锁闭,不知申生往哪里去了。彩霞随即转身进内。刚过牡丹亭,遇着桂子,正与荀生交头细语,便把身儿闪在树后,看他两个唧唧哝哝,话了一会。荀生就把桂子,双手搂住,亲了一嘴。桂子道:“我出来许久,如今我要进去,回复我家小姐,你快快放手,不要恃强奸淫,若不放手,我就叫唤起来,坏了你的行止。”荀生再三哀恳道:“姐姐不要高声叫唤,小生旅馆孤眠,欲火难禁,万望姐姐垂怜则个。”桂子听了,微微而笑,心内爱他标致,巴不得与他亲热,只是半推半就,被荀生乘势推在芳草之上,急忙卸下裤儿,露出那白松松双股,一霎时云雨起来。桂子把背儿靠着桃树,任从荀生闪闪烁烁,把一株树技摇动,竟落了满身花片,弄得桂子,娇声宛转,发乱钗横。有顷,淫精狼藉,方才罢战,两人十分爽快。桂子慌忙起身,整好鬓发,穿好裤儿。荀生又把桂子搂住不放。桂子笑对荀生道:“我好意为你做个蜂媒蝶使,倒被你这般歪缠。只是所言的事,你须牢记在心,断不可失约。”荀生笑嘻嘻的,连声应诺。桂子道:“我家小姐,在内悬望已久,你今放我去回复罢。”荀生闻言,方才放手,遂作揖称谢,桂子连忙答礼。荀生就转过竹屏,踱出书斋去了。桂子刚欲走进后轩,彩霞方才闪在树后,偷看明白,就从桂子背后突出,一把拖住道:“我的乖肉,瞒了老娘,做得好风流事儿。”桂子回头,见是彩霞,羞得满面通红。停了半晌,就拍手笑道:“罢了,罢了,我的丑态,通被你这小贼妇在背地里瞧破了。”两个又恣意谑了一会。彩霞自向玉英绣房回话。玉英听说申生不在馆中,心下闷闷不悦,就提起笔来,题诗一绝道:
剪剪春风乱拂衣,无端愁压黛眉低。
夕阳几度凭花立,惆怅流莺别处啼。
且按下玉英小姐闷闷不悦,却说玉瑞小姐。自寄诗之后,曾在花下窥见荀生潇洒,心下十分着意。那一日,因吕公寄书来求亲事,恐怕父亲不好推辞,将已许他。“我想吕生如此庸劣,岂可相从。”故遣桂子出来,也是暗约荀生夜深人静,来绿筠轩相会。适值申生同他的表兄叫做元尔湛,从游会稽未返。所以荀生乘着花底无人,便把桂子抱住求合。那桂子,年已及时,曾经崔公幸过,因此略无推却,草草成欢。既而趋步进房,把话回复。是夜,正值望后第四日,到了二更时候,月色溶溶,明朗如昼。玉瑞小姐,浓妆艳服,悄悄的潜步出房,先令桂子开了角门等候,自已煮茗焚香,坐在绿筠轩内。
不多时,荀生巾履翩翩,丰神旖旎,随着桂子飘然而至。玉瑞小姐,一见含羞,忙以纨扇遮面。荀生含笑向前,深深地施礼道:“小生风尘下士,流寓名园,虽有窃玉之心,实无栖巢之貌,何幸小姐不以见鄙。前此瑶章,已经剖腹珍藏,今夜得挹花容,尤为万幸。”玉瑞小姐闻言,逡巡答道:“贱妾生长深闺,言不及外。自值郎君下榻敝园,门多长者之车,因知名下定无虚士,所以趁此良宵,邀君一叙,实欲评章风月,幸勿疑妾有他心也。”荀生道:“小生年登二十,尚属孤鸾。比闻小姐,亦未许配,窃不自量,意欲倩媒作伐,登门纳聘,未知小姐果肯属意于鄙人乎?”玉瑞道:“郎君之言,妾所愿也。妾自幼时,严君有紫玉鸳鸯二枚,一与嫁姊,一与妾佩。今夜即以此玉鸳鸯赠君,佩带在身,如与妾伴。自今夜,妾与君许盟之后,弱体便为君有。君必须勉力图之,毋负妾意可也。”言讫,便把玉鸳鸯解下,着桂子递与荀生。荀生接来,把玉鸳鸯细细观玩,不胜欢喜道:“感承小姐厚爱,使鄙人没齿难忘。只恐崔公老伯,或以小生寒陋,不肯许诺,如之奈何?”玉瑞道:“君乃丈夫,岂不能谋一姻事。况闻女子之道,衣不见里,出必遮面,未有暮夜私行,无故与人相会。今妾重君才貌,辄敢逾礼行权。妾思一言既定,生死不移。若使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则妾乃淫奔之女耳,君亦何所取焉。”荀生道:“如此议论,只见小姐厚爱小生,出自肺腑。只是盟言虽订,纳彩难期。当此孤馆凄凉,小姐将无见怜小生否?”玉瑞变色道:“君既读书,必知钻穴之羞。妾虽愚昧,曾歌多露之咏。伏望郎君,以礼自持,无及于乱。”就叫桂子,吩咐道:“夜已深矣,汝可为我送荀相公出去。”言讫,遂转身徐步,玉佩珊珊,自进内房去了。荀生魂断意失,只得闷闷回馆就寝。过了数日,吕家来使,几次促发写书。崔公已与夫人计议定了,便把长女玉英许诺一事,就写书交与来使,回复吕公。
那一日,申生才自会稽回来。刚进园中书房,彩霞慌忙趋至,就在袖中取出绝句一首,交与申生。申生展开吟咏数次,茫然不解其意。因问彩霞道:“你家小姐,寄此诗来,是为何而作?方才遣你拿这诗来,还有什么话说否?”彩霞道:“诗中之语,贱妾何由得知。惟是前日晚间,小姐欲出来与郎君一会,遣妾来相约,不料郎君已远出在外,致小姐至今怏怏耳。”申生听罢,方知错过机会,追悔不及,惟有浩叹而已。又过了两日,已是黄昏时候,彩霞蓦地走进,以寸柬递与申生道:“贱妾有事,不得暂停。小姐之意,都这在柬上。”遂疾趋而去。申生接来,展开视之。只见那柬上写道:
前日捧览瑶章,倍深企羡。虽君子有董贾之才,鄙人无崔莺之貌。然而,不待冰言,寸已心属。奈何严君昧昧,许配豚夫。终身失所,惆怅何言。翌日,老母欲往天竺酬香,妾以卧病弱留在室。君可潜出书帷,密图一晤,幸无愆约,是荷是祈。
申生看毕,又恨又喜。是夜,展转踌躇,至晓不寐。到了次日,早饭后,打听老夫人果然乘着肩舆,合家众婢妇随着,由孤山,一路直往天竺去了。俄而日已当午,不见彩霞出来。申生心下狐疑,远远步至花荫探望。忽闻东首有人,低低唤道:“申相公,我家小姐在此,速急过来相会。”申生抬眼一看,原来就是彩霞,立在竹屏之内。只因老夫人虑着小姐出来闲耍,已把角门封锁。
当下申生飞步近前,窥见玉英小姐,不长不短,袅袅婷婷,闪在彩霞背后,便深深一揖道:“小生自蒙小姐赐和佳章,朝夕在心,无由得近妆次。固知锁尾之质,原难作配仙姿,然心小姐华情,或可侥幸万一。岂料骤许吕家,使小生心断意绝,只在早晚,便要辞谢而去矣。昨日蒙小姐赐下一柬,约小生今日潜出来会,小姐必欲面言,未审有何见谕?”玉英闻言,娇羞满面,低声答道:“妾自郎君下帷以来,希慕才情,辄以诗章见和,将图仰托终身,岂知事变忽起。然使吕家姻聘果谐,贱妾惟有死而已,决不事奉羔儿,以贻君子愧哂。记得妾在襁褓,便嗜一个紫玉鸳鸯,迄今十有六载,未尝顷刻不佩。今特解以相赠,聊托鄙私。设或天从人愿,此玉鸳鸯便为媒妁。即至分离各处,使郎君见这玉鸳鸯,如见妾容,更有俚语数章,少叙怅怏之况。自兹以后,朗君宜珍重,无以贱妾为深念。”言讫,双眉锁绿容色惨然。申生接过玉鸳鸯并诗稿,再欲启口,忽见荀生同着吕肇章,打从他边远远步至。遂不得意谈,闷闷而退。当夜更阑,独坐灯下悄然,就取出诗稿,展开吟咏,乃是七言三绝,其首章云:
其一
花如红雨点苍苔,无限幽思扑梦来。
岂为春归慵刺绣,可知妾意是怜才。
其二
一见新诗增怅慕,为朗憔悴为朗吟。
玉鸳须向胸前佩,休把相思别用心。
其三
默默无言倚绣床,断肠不是为春狂。
两行新泪夫人识,谱入花笺诉与郎。
申生挑灯朗咏,每读一过,则抚掌称妙,又复叹息数声。自此以后,踏草无心,看花有泪,而昼夜功课,全然荒废矣。
忽一日傍晚,崔公自朝回园中,忽唤二生商议道:“如今元将史天泽,同着伯颜领兵数万,入寇襄阳。知府吕文焕,告急文书雪片相似,耐贾似道欺君逆上,不以奏闻。那些文武官员,俱是贪禄畏祸,并无一人出奏。我想襄阳一失,则荆州诸路,急切难保。那时江山摇动,只怕天下事不可料矣。念老夫世受国恩,岂忍与误国之贼并立朝端。故今日老夫欲相烦二位贤侄,为我起一疏稿,明日早朝,拼得碎首金阶,劾奏贾似道。只是贾贼罪恶多端,贤侄须要为我一笔写尽。”二生因各有心事,精神恍惚,踌躇半晌,方才答道:“老伯忠君爱国之心,足贯天日。只是贾似道势焰方隆,朝野侧目,老伯还宜徐徐观望,不可直言取祸。”崔公闻言,艴然变色道:“汝辈枉了读书,全不知事君之义。待我今晚自草奏章,也不敢重烦二位大笔。”即拂袖而起。踱进里边,即去草疏稿了。二生满面惶恐,各归书馆不题。
且说那一年,正值理宗宴驾,度宗即位,改元咸淳。因为群臣称颂贾似道功德,加禄千石,赐他十日一朝。因此贾似道就在湖畔,靠着苏堤,建造一所绝大园房,又令人遍选民间美丽处子,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者,以为姬妾。似道每日只在园中,拥着群姬,斗草寻花,饮酒取乐,不以国事为念。
一日饭后,正在半闲堂与门客谢廷用、沈子良投壶闲耍,忽见心腹贾平慌忙趋进道:“老太师还在这里取乐,今早有一件天大的事儿,可曾闻否?”似道闻说,大惊失色。未知贾平所说是甚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奸臣蠹国害忠良 兽友设计偷罗帕
诗曰:
陆行多虎狼,舟行慎风波。
不如沽浊酒,醉作田舍歌。
却说贾似道,与门客谢廷用、沈子良正在投壶,忽见贾平来报,今早有一件大事到了。似道惊问道:“有甚么大事?可是襄阳被围十分危急,又来催取援兵么?”贾平道:“这也还是小事。今早卑职进朝,忽闻龙图阁学士崔信,竟把太师着实弹了一本。幸喜接本太监,看见本上是太师尊讳,不敢进呈圣上,将来付与卑职。卑职为此急来报知太师。太师必须把那崔信,着实重处才是。”谢廷用道:“太师爷丹心为国,功比伊周,不知还有什么过失,可以弹论。”沈子良道:“那老崔敢于劾奏太师,真是丧心病狂,不知死活的人了。”贾平就将那本章呈上,似道连忙接来,展开看道:
龙图阁学士臣崔信谨奏,为奸相欺君误国事:臣闻,图治之主,惟忠臣无谠言;而明哲之君,首欲辨人邪正。是故,得人则治,失人则乱。殷相传说,而高宗中兴;秦任李斯,而胡亥覆灭。虽一邦一邑,犹必择选司牧,而况相天子治天下。安危所系,民命所关,胡可不辨其所用之人为君子小人者乎。臣窃按,贾似道,量同斗,性比豺狼。穷奢极欲,剥百姓之脂膏;误国欺君,固一身之宠禄。是真小人之尤而为殃民之贼也。先帝误用以为宰辅臣,每望谏官必为弹劾,岂知表里为奸,并无一人敢奏。及先帝殡天,臣又望陛下即位必能首正其罪。孰意毒雾可以迷天,阴霾尚能蔽日。而宠用倍加,赐以十日一朝,岂真有伊吕之功,而陛下遂托为社稷之臣耶。夫谏官虽知,而畏祸不言;陛下不察,而仍前误用。是使贾似道无伏诛之日,而忠臣解体,苍生倒悬,天下事尚有可为者哉。臣不暇远述往代之政,始以本朝之事言之。在昔,神宗皇帝,当天下太平无事,而用一王安石,举行新法,遂酿成靖康之祸。及高宗皇帝中兴,以张、韩、刘、岳为将,中原有可复之机,而误信一秦桧,罢战议和,遂致当时有小朝廷之叹。况今国势凌夷,十倍于昔,而贾似道之奸邪,又非特王安石、秦桧之比,陛下何为不一省察,而循二圣之辙乎。臣窃谓,陛下若不斩贾似道,天下安危未可知也。臣闻襄阳被围,今已二载矣。刺史吕文焕,闭城固守以待援兵,凡斋表三上,而贾似道置之不以奏闻,岂为陛下曾一言之耶。宜兴贼首刘新,聚众数万,劫掠州县,臣每至政事堂,力劝贾似道发兵剿捕,而贾似道俯首不应,陛下亦尝闻之耶?循州诸郡,久旱不雨,百姓饥寒,饿莩载道,未审贾似道肯为陛下剀切细言?又曾议赈议赦耶?昔汉文帝昌盛之时,贾谊犹言可为痛哭流涕,况今烽烟不息,国势乖张,虽卧薪尝胆,犹恐不足以图治,而加以贾似道凶邪,方泄泄然引用群奸,事皆蒙蔽。此愚臣之所以推心泣血而寤寐不安者也。臣非不知,今日言之于前,明日伏首于后。然臣年已六十有奇,死何足惜。所惜万民涂炭,社稷将危,而不忍陛下以尧舜之资,为奸臣所惑。辄敢昧死上陈,伏乞圣明,鉴谅刍荛,即将贾似道磔之于市,然后发兵援救襄阳,庶几民患可除,国势可振。于是斩臣之首以谢似道,则虽死犹如生矣。臣无任泣血瞻天之至。
贾似道看毕,气得手脚冰冷,坐在椅上,半日不动。沈子良道:“太师爷不须发怒,只消沈某一计,总教崔信自送其躯,而不敢怨及太师,却不是好。”贾似道欣然问道:“汝有何计?幸即为我言之。”沈子良道:“崔信本内,是说太师爷不顾襄阳危急。太师爷何不就出一疏,奏闻圣上,保荐崔信可救襄阳。闻得总制江臣,向与崔信不睦,太师爷再遣一人,密嘱江臣,叫他不要受崔信节制,临期按兵不动,不要助战。那时崔信孤军深入,无人接应,必然丧师损将。纵不阵亡,亦可治以失机之罪,却不是使崔信自送其躯,而不敢怨及太师的么?”贾似道听了,拍手大笑道:“妙计,妙计。子良兄真是陈平得生,诸葛再世,我当急急行之。”就唤谢廷用写下表章,明日早朝,奏闻圣上。正是:
乱曲直言须受祸,奸臣蠹国必去贤。
且把贾似道上表,保荐崔信领兵援救襄阳,按下不题。再说荀生,自与玉瑞小姐许约之后,正欲央媒求聘,忽见崔公要他代做弹章,劾奏贾似道,因所对不合,被崔公面叱数句,他心下怏怏不安。当晚就对申生道:“小弟幸与仁兄偕至西湖,同窗二载,不忍分离。但因近来思归甚切,更闻家叔暴亡,心甚不安。只在明早,就欲一辞归去。如吾兄在此,崔老伯相待如初,不妨留下。设或不然,亦宜速退吴门,勿至被他所薄。”申生道:“仁兄所言甚善。在小弟,欲去之心久矣。所以逗留于此者,偶有一事耳。”荀生亦不及详问,归到卧内,修书一缄,辞谢崔公。又题诗一律,以别玉瑞小姐。其诗道:
珍重佳人赠玉鸳,难寻冰人更凄然。
落花已把愁心惹,芳草还将归思牵。
宿世有缘期再遇,此生不遂只孤眠。
从今一别西湖水,肠断春风只有怜。
荀生题诗方毕,正值桂子出来,荀生就令桂子持进。送与玉瑞小姐。是夜,长吁短叹,不能合眼。及至天晓,急忙起身,收拾行李,适值崔公连日在朝,不及面别。申生一直送荀生到江头,牵袂依依,叮嘱保重,荀生就向姑苏而去。申生见荀生去了,不胜怅怏,回至园中不题。
却说吕肇章,见父亲写字,遣人来求亲,听得崔公许了亲事,又闻是大小姐玉英,美艳非常,心下暗暗欢喜。忽见荀生一旦辞别而去,转觉十分快畅。因想道:“荀文去了,申云那厮实为可恶。莫如生得一计,一发弄他去了,才泄我恨。”正在踌躇,遂行至园中。忽闻申生在房内,吟哦之声不绝,便悄悄的躲在窗外,向内一张。只见申生手内捻一罗帕,上有草字数行,一连吟咏了四五遍,又微微叹息,就把来放袖中,竟自上床而睡。吕肇章心下大疑道:“看了这个罗帕,其中必有蹊跷。怪道那厮,半月以来,不尴不尬,学业全抛,原来却有这个缘故。只是那个罗帕,用什么法取来一看。”低头沉想了一回,忽然醒起道:“必须如此如此,方中我计。”遂推门进去,唤起申生,假意寒温道:“我看仁兄,迩来尊容消瘦,情绪全无,想必是为着功名,未得到手。只是春光几何,须要及时行乐。此去岳墓东首,有一个园亭,尽堪消遣。明日待弟备着一个小柬,屈仁兄到彼,以散闷怀,未审仁兄允否?”申生道:“既承兄雅意,明日小弟必然领情。但我睡兴方浓,兄且出去。”遂又掩门而卧。
到了次日,早膳方毕,吕肇章便来邀往。申生笑道:“难道今日真个相扰么?”吕肇章道:“不过取笑而已,惶恐惶恐。”遂一齐步出孤山,行至岳坟左首,向一个竹扉进去,不见有什么月榭花亭,只有一个女子,倚门站着。原来这里是一个妓家。怎见得,有前贤《忆秦娥》词为证:
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妆束。  娇羞惯把眉儿蹙,逢人便唱相思曲。相思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
那个妓女,唤做凤娘。抹着满面脂粉,穿着遍体绫罗,略有三分姿色。一见申生,便既出门迎接。吕肇章道:“这位相公,便是我日常说的姑苏申起龙,是当今第一个有名声的才子。”凤娘听说,满面堆笑,请申生到厅上,重新见礼道:“向来久慕申相公大名,不得面会,不意申相公今日到来,贱妾多多失敬了。”又向吕肇章说道:“多亏大爷帮衬,才得申相公脚踏贱地,光辉下妾。”说罢,一同坐下,侍女献上茶来。三人吃毕,吕肇章问道:“近来姐姐做什么技艺?”凤娘笑道:“近来有一只私情歌儿,编得甚好,不如唱与两位听听,以解寂寞。”申生道:“这也使得。”凤娘便按板唱道:
郎情重,姐意焦,不得和谐鸾凤交。姐在帘内立,郎在帘外招。郎便道:姐呀,我为你行思坐想,我为你意惹魂飘;害得我茶饭不知滋味,害得我遍身欲火如烧。你不要推三阻四,只管约今夜明朝,空教我,一月如捱一岁长,纵有那柳嫩花鲜嫩待瞧。姐便道:郎呀,你有我心终到手,我有你心非一遭。不是我言而无信,只为着路阻蓝桥。你且坚心守,免使别人嘲。到其间,终有一日相会面,管和你合欢床上话通宵。
凤娘唱毕,申生低头凝想,忽然长叹。吕肇章看着凤娘,丢了一个眼色。凤娘点头会意。吕肇章道:“姐姐不要做此冷淡生活,快把酒肴出来,幸屈申兄在此,我们今日须要呼一个尽兴的。”遂即申生首坐,自已对坐,凤娘打横里。捧出时蔬美品,摆满一桌。凤娘捧起巨杯,殷勤劝酒。申生怏怏不怡,再三辞道:“小生实为心绪不佳,无劳贤卿固劝。”吕肇章笑道:“当此春光明媚,正宜醒豁胸襟。小弟虽然粗俗可厌,试看那柳眼桃腮,比着凤娘,果是一般风韵。仁兄还该放宽心绪,借景寻欢,畅饮几杯。”申生道:“既承吕兄曲劝,小弟怎好固辞。只是默饮无味,可把色子拿过来,买快饮酒,倒觉有兴。”凤娘听说,慌忙就把骰盆送至申生面前。申生拈起色子,先把吕肇章买过,次及凤娘,一连输了二十余杯,便觉醺然酩酊,坐立不定,走到床上,倒头而睡。原来申生酒量虽宽,只因心上有事,又兼吕肇章先与凤娘相约,做成圈套,所以买那隔年醇酒,顷刻灌醉。凤娘捱在申生身边,假意肉麻,伸手摸那腰里,果然摸着罗帕一方,等得申生鼾鼾睡熟,凤娘便即轻轻解下,递与吕肇章。吕肇章接来仔细一看,不觉面皮红涨,怒气冲天。原来诗尾写着“贱妾玉英书赠”六字,便与凤娘别道:“多感厚情,改日再当重谢。他若醒来,寻起罗帕,你只推不知便了。”遂怒悻悻一直奔回园内。恰值崔公自朝房回,面带忧容,坐在侧边轩里。吕肇章就将罗帕,双手递去。崔公接在手中,从头念了一遍,面容顿改。遂慌忙问道:“此罗帕从何而来?”吕肇章便把前事,细陈始末。因劝道:“此事未知真假,老年伯还要息怒,细细查实。只是这样轻薄不情之辈,原不该留他住下。”崔公闻言,也不回答,就怒悻悻如飞的趋到后堂。未知崔公将玉英小姐如何处置?做出什么模样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凤娘妓馆赠金钗 申云酒楼逢侠客
诗曰:
客中逢剧孟,回醉酒家楼。
伏剑别君去,前途无限愁。
话说崔公,一时怒气塞胸,走入后堂,把那罗帕,向李夫人面前一掷,厉声骂道:“你这老淫妇,管得好女儿。”遂直挺挺坐在椅上,只是咬牙切齿,双手摩腹。李夫人仓卒不知头脑,惊得心定口呆。及将罗帕拾起细看,方知这个缘故,一时亦气得手脚冰冷。正在没做理会处,忽闻外边一片喧嚷道:“崔公在那里?圣上有旨宣召。”崔公听说,便把罗帕劈手夺来,放在袖中,指着李夫人道:“你好好教那不肖女速急就死,不许停刻。待我面圣回来,再和你这老淫妇说话。”言讫,遂忙趋出,同着使臣扬鞭驱马,迅速入朝。那时,圣驾已退入后宫去了。只殿堂候官过来禀道:“太师爷同着各位老爷,俱在政事堂,专候老爷相见。”崔公便又趋到政事堂上,与众官一一相见毕,就问道:“顷闻皇上召崔某,不知有何圣谕?为何崔某入朝,又不得面驾?”贾似道道:“只为襄阳被围,十分危迫。学生日夜焦思,并无一人可掌理兵事。想起老先生,尽忠为国,兼有拆冲御侮之才。为此出疏保荐,已蒙圣上票准,降旨宣召。伏乞老先生,为国分忧,莫辞艰险,速急一行。”崔公闻说,奋然道:“某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当国家多难,正臣子尽瘁之日,纵使肝脑涂地,所不辞也。今晚暂归敝廨,明日即便起程。”御史李琪道:“老先生识见高明,岂不闻为国忘家,为君忘身。又道是救兵如救火,那襄阳被围,朝夕待援,真有燃眉之急。因此,下官与各位先生,已预先备酒关外,特为老先生饯行。国家安危,在此一举。老先生还宜即刻束装,不便回衙了。”崔公道:“所论极是,下官就在今晚发符,知会各营将士。二鼓取齐,三鼓发兵便了。”说罢,起身告别。众官一同送崔公至关外,把酒作饯道:“老先生练达兵机,□颇管测,只待凯旋之日,再当奉贺诣教。”既而众官饯行毕,各各回去。本府知府宋汝贤,独来饯送,回避左右,低低说道:“老先生亦知此行,果系出自宸衷么?那贾公名为荐举,其实阴谋陷害。所以逼勒老先生起程,不容少缓。若老先生提兵到襄阳,须要出奇制敌,计出万全,不宜造次轻举,堕入群奸局内。”崔公道:“谨领贤府大教,下官当书之于绅。但贾贼设谋害我之意,下官岂不知之。只是捐躯赴难,亦臣子之分所当为,我何畏哉。”言讫便向袖中取出罗帕道:“下官又值家门不幸,有此丑事,那兽衿申云,就重烦贤府,即刻拘审下狱,勿使漏网。设或下官侥幸生还,容当造谢。”宋汝贤闻说,慌忙打恭道:“军情紧急,不敢久谈,所谕之事,无不领教。”遂起身作别而去。崔公取过笔砚,写书寄与夫人道:
我以襄阳被围,奉旨往救。皇天我,决得生还。衙中诸事,想卿自能料理,无须细嘱。第恨申云,兽心凉德,毁我家风。吾已面托府尊宁汝贤,拘审定罪。其不肖女,权时宽责,俟我班师,再当究实处置。吕肇章年侄,亦宜作速遣回。唯要照管门户,弗致再有意外之事。那时虎兕出柙,莫怪我见罪也。匆匆草付,余不尽言。此嘱。
崔公写毕,登时缄封,付与家人崔义持归,寄达夫人不题。
再说凤娘,初时受吕肇章嘱托。以后看见申生俊雅风流,顿生怜慕。又见吕肇章看了罗帕,登时发怒,不别而行,意不知是何缘故,心内十分惶惑,便把申生轻轻推醒。申生开眼一看,日已过午,不觉大笑道:“为何饮酒不多,便是这般沉醉。”就问:“吕肇章怎么不见?”凤娘叹息道:“吕肇章心怀不仁,郎君还在醉梦里。”申生听说大惊道:“这是那里说起?”凤娘便把灌酒窃帕之事,细细述了一遍。申生听罢,抚髀叹道:“罢罢罢,我倒中了那厮的奸计了。”心下是想道:“那厮得了诗帕,必然送与崔老伯,若不速行,祸必至矣。”遂沉吟了一会,叹息了一会,一时踌躇不定。凤娘问道:“细观郎君,忧疑不决,必有所怀,何不明言,与妾商之。”申生就把心事,细细说出道:“为此,小生惟恐祸临,将欲远避他方。只是缺少盘缠,无从措办。”凤娘道:“据妾遇见,亦以郎君速行为上。若无盘缠,妾有私蓄数金,并金钗一枝,愿以相赠。”说罢,就把数金并金钗拿出,赠与申生。申生接来,急忙拜谢道:“小生偶与贤卿一面之识,就蒙钟爱,异日定当图报。”遂即趋步出门。忽听得背后有人唤道:“申相公且慢行,等我一等。”申生回头看时,是崔义赶来。就问道:“你来怎么?”崔义跑得气喘吁吁,说道:“小人是因小姐特着彩霞出来,致小人传语相公,作速远行,不宜再至。寄来书一封,吩咐到前途拆看。”申生接书,急雇了牲口,连夜赶至临平。是夜宿于旅邸,取出小姐书来,拆开细看。只见书上写道:
妾家君报信云,已面嘱府尊,只在早晚,便欲执君下狱。妾之死生,不足虑。君宜微服远避,弗致缧绁遭殃。幸甚,幸甚。惟恐穷途乏用,特令价驰奉金簪一件,少助路费。欲成一诗寄慰,仓卒不能。止有半律奉览,惟君垂谅,不宣。
一片相思化作愁,贞心难息谤悠悠。
青山只阻寻君梦,碧水何能洗妾羞。
申生看毕,不觉泪流满面,喟然叹道:“小姐小姐,你为我,这样用心。只可怜,自今一别,再无会面之日了。正欲展开再读,适值灯尽油干。唯闻窗外雨骤风狂,疏疏滴响,浩叹一声,只得和衣假寐。俄而鸡声三唱,冒雨登途。因为风雨所阻,在路耽阁,行了八日,始抵金阊,将欲潜访荀生,拟议避迹之所,不料荀生,半月前已往靖江去了。左思右想,无路可投。忽然记起表兄元尔湛,向在镇江行医,不若到彼,再作区处。主意定了,遂买舟而往。及到镇江,寻访数日,并不见元尔湛医寓在那里。
忽一日,城外间行,劈头遇着元尔湛,惊问道:“贤弟自在临安肄业,为何今日来到此处?”申生道:“路次不及细谈,此间有一酒楼,屈兄上去,从容奉告。遂一同步到楼上。只见那间酒楼,正靠大江,纱窗朱槛,潇洒洁净,两个就对面坐下。申生把那前后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元尔湛闻言,再三安慰道:“诗帕虽则可疑,奸情未有实迹,就拿到官司,亦可致辨。今贤弟既然远来,敝寓近在金坛,不妨到彼处暂住,幸乞放心。”此时店小二已把酒肴陆续捧上,两个就临窗对饮。不多时,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踱上楼来。那人生得如何?但见:
七尺躯仪凛凛,两道眉气堂堂。须髯如戟,面阔耳长。头戴蓝巾,身穿白袷。若不是黄衫豪客,必然是剌虎周郎。
那人上楼,四围一看,只见临水座位,众人坐满,便焦躁道:“你们通是这般坐定了,教俺坐在那里?”申生看他气宇不凡,料非寻常之辈,便起身拱手道:“足下尊意想要靠窗而坐,小弟这里只有两人,何妨共棹一谈。”那人笑道:“也好,也好,把我这个卤汉,配你两个酸儒,倒也使得。”遂把一张交椅,向南打横坐下。店小二就捧起一壶酒,两碗鱼肉上来。那人道:“鱼肉骨多,俺不耐烦吃他。有大块肉多拿两碗上来。”店小二又把牛肉羊肉猪肉一齐捧上。那人就把巨杯斟满,一连吃了二十余杯。拿起双箸,把三四碗肉顷刻吃完。一眼觑见申生那边剩有余肉,又拿过来,一顿吃尽。把须髯一拂,大声笑道:“俺食量颇宽,二兄休要见哂。”申生道:“细观足下,气概不群,仆辈区区,幸逢联席。只今南北交兵,疆场多故。试论天下大势,后来究竟如何?”那人道:“莫怪北边侵犯,南朝自无人物。他交兵的只管交兵,俺吃酒的只管吃酒,干我甚事。说他怎么。”元尔湛道:“足下虎头凤眼,相貌惊人,何不效力戎行,以取斗大金印。”那人道:“胜则招忌,败则受诛,俺怎受得这些腌之气,要这金印何用。”申生道:“足下议论慷慨,使人听之,爽然自失。仆愿闻足下高姓大名,志之不朽。”那人道:“兄辈只晓得几句正心诚意,俺只晓得一对拳头舞弄,但取异时相识,何须道姓通名。”便站起身来,靠在槛上,向着申生、尔湛笑道:“两兄可晓得这浮云流水么,那浮云暗暗,都是古来这些英雄的浩然之气。那江水滔滔,都是古来这些英雄不得志于时的泪血流成。”说罢,又抚掌大笑,连饮数杯。饮罢,就在腰间取出银子,唤起店小二道:“俺与你纹银一锭,连这两位的酒资俱在里边,多也罢了,少也罢了。”遂举手向申生、元尔湛一拱,竟自下楼而去。元尔湛道:“贤弟,此人何如?”申生道:“弟细观此人,即孟轲所谓狂者,子长所谓侠士也。”只有那满座饮酒的,也有骇他食量忒宽,也在厌他狂妄太过,也有羡他轻财不吝,也有爱他议论精奇,彼此互谈,纷纷不一。此时日已过西,元尔湛多饮了几杯,颓然欲醉,遂扶在申生肩上,缓步下楼。是夜,两人在客店投宿。次日早起,申生同元尔湛就往到金坛寓所来。原来尔湛并无妻小,只有一童一仆,房室数间,清幽僻静。申生住下,最便读书。只是一心念着玉英小姐,朝思暮想,寝食俱忘,而容颜渐瘦,不觉恹恹成疾。尔湛观他形状,为他候脉下药,慢慢调理。又知他得病因由,再三安慰,不在话下。
再说崔公,当夜点兵前发,名虽一万,实不上五千,又都是些疲癃老弱之卒,惨然叹道:“如此将士,岂堪临阵。我固知贾贼设谋陷害,置我死地。但我崔信一身不足惜,却不坏了国家的大事。我想这贾贼误国欺君,日甚一日,将来事势,不知何状。”忽又慨然道:“昔日马伏波,愿在沙场战死,以马革裹尸。我今为国从征,只宜奋力杀贼,何必虑着寡不敌众,以慢淡心。”遂昼夜驱兵,兼程而进。不满旬日,已到襄阳,离城尚有四十余里,崔公就令军士安下营寨,先着一个探子,前去探听元兵虚实。探子领命,去不多时,只见慌忙走来,回报说:“前面不远,俱是敌军守住,约有十万之众。只在早晚,就要破襄阳了。”崔公听说,便即传令,聚集将士商议道:“贼势浩大,襄阳危在顷刻。我欲进兵交战,不知你等众将,有何高见?”只见先锋苏有爵挺身向前,备陈破敌之策。要知苏有爵说出什么破敌之策?且听下回分解。
七回 襄阳城火龙援难 阮家庄太公留宾
诗曰:
杀气横空万马来,悲风起处角心哀。
年来战血山花染,冷落铜驼没草莱。
却说崔公,唤集诸众,商议进兵之策。先锋苏有爵向前道:“某闻,将在谋而不在勇,必须知彼知己,谋而后动,方能取胜。目今彼众我寡,若与交战,其势必败。若坚垒不出,又失千里救援之意。据愚意,须在树林密处,多设旗帜,使彼不能知我虚实。更得一人潜入城内,约吕刺史里应外合,然后明公在中,某与将军汪宪分为左右二翼,三路夹攻,则一战可胜,而敌军可破矣。某见如此,未识明公钧意还是如何?”崔公听说大喜道:“将军所言,正合吾意。必须如此,方能胜敌。遂令传示各营,俱要依计而行。将军注宪大呼道:“明公不可听那先锋之言,元将智勇俱备,况有十万之众。我军带甲之士,不满五千。若与彼争衡,譬如邹人敌楚,不战而自溃矣。为今之计,还是深沟高垒,坚守为上。”崔公揣知将士,皆怀寡不敌众之见,各无战意。遂扬言道,本督年已六旬,岂不知生死而乐于战斗哉,顾以君命难违,国恩宜报,即使血溅野草,尸枕荒郊,亦其分也。况乘天子威灵,以正伐邪,以天讨逆,纵使彼众我寡,何足为惧。尔等正宜奋勇争先,以图克捷,封妻荫子,书名竹帛,在此一时,何乃畏避偷安,以挫锐气。设或尔等有异心,何不斩我之首级,献到彼营请赏。若欲本督听尔等,固守不战,是同为叛逆,本督决不为也。”于是诸将俱踊跃应命,刻期整备交战。
却说元将伯颜,足智多谋,有万夫不当之勇。同着史天泽,提兵十万,夹攻襄阳。只因城内粮草甚广,又值刺史吕文焕,率领将士,昼夜防守,十分严紧,所以围困半年,不能攻破。忽一日,正在营中商议攻城之策,早有细作来报道:“启禀元帅,南朝特遣龙图阁学士崔信做了总督,领兵一万,已到丁家洲了,不日就来交战,元帅须要准备。”伯颜听说,急忙聚集众将道:“闻得宋兵将近,汝等诸将,谁肯为我出战,以破其锋?”一人应声出道:“小将愿往。”伯颜视之,乃虎卫将军张汝彪也。便叮咛道:“我闻崔信,虽系文官,悉知他做人忠直果敢。他若督兵,必然号令严肃,将士效力,汝不可将他藐视轻敌,务要用心交战。倘能得胜回来,自当重赏。”张汝彪欣然应诺,即将本部人马,直到阵前搦战。宋朝阵上,旗门开处,一将当先,鼓勇而出,乃左将军史文奇也。张汝彪见了,更不通名打话,举枪直刺。史文奇急忙跃马,挺刀相迎。两个抖擞精力,一来一往,直斗至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正在战酣之中,忽闻炮声连响,城内吕文焕早已开城,领众杀出。张汝彪疾忙拨马回身,就与吕文焕交锋。未及一合,左边汪宪,右边苏有爵,两军一同杀到。张汝彪措手不迭,被苏有爵大喝一声,把枪刺落马下。崔公看元兵已败,便驱动后军,乘势掩杀。忽见前面尘埃起处,伯颜自统着大军接应。时已天色傍晚,不敢恋战,各自鸣金,收军回营。伯颜败了一阵,又损了一员骁将,心下闷闷不悦。忙请史天泽入营商议道:“我与公自从提兵到此,所向无敌,未尝少有所挫,不意今且反为崔信所败。明日战时,必须用计,方能擒了崔信,未审公有何高见?”史天泽道:“我方才差人打听,已悉知崔信虚实。他兵卒不满五千,明日出战之时,吾军须要分为二路,公统大兵自与崔信交锋,某以一军,伏在城外,截住吕文焕,则彼兵里外不能相应,而崔信必为成擒矣。”伯颜听说,抚掌称善,依计而行。
且说崔公,当晚胜了一阵,召集众将道:“今日此胜,皆赖汝将士之力,自当计功加赏。但不可以一胜而有怠心。今有总制江臣,驻兵汉口,我已差人,连夜驰檄,约他明日领兵前来策应。你等明日务宜鼓勇争前,以差克敌。”诸将皆喏喏,应声而退。到了次日,已牌时分,江臣遣人来报,说总制已于四鼓发兵,只在日中准到。崔公大喜道:“江臣若来,吾破贼必矣。”即传令诸将,拔寨而起。遂驱兵前进,离襄阳数里。伯颜大军已至,两阵对峙。苏有爵当先骤马,元将帖木不花挺枪出迎。战未上十合,元兵漫山遍野鼓噪而来,竟把宋兵围在垓心。苏有爵、汪宪紧紧保着崔公,左冲右突,不能得出。因至日中,仍不见江总制策兵接应。但闻伯颜传令道:“不可走了崔信。”崔公回顾左右,将士止剩二百余骑,怎当得四面矢如雨点。仰天大呼道:“陛下为奸臣所误,非由老臣不能尽力之故也。”遂执剑在手,将欲自刎。只见狂风骤发,乌云蔽天,云端里露出青龙一条,背上骑着一位真人,手挥宝剑飞下来。只在崔公头上,左盘右旋。俄而风威愈疾,走石飞砂,暴雷一声,大雨如注,平地水长数尺。元兵无不惊慌退后,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过了一个时辰,云收雨歇,月色微明。崔公举眼四围一望,见元兵早已退远,左右并无一骑。只听得胡笳互动,四边刀兵之声不绝,竟不知从那一条路去,可以脱离襄阳,又无人可问。正在踌躇,忽闻空中有人唤道:“龙图公何不由东北而往。”崔公遂把袍盔弃下,扬鞭骤马,只捡东北大路而行,果无伏兵拦阻。行至次日辰时,人倦马乏,前阻大江,四面并无烟火。正不知此处是何地名,又饥又渴,只得系马垂杨,坐在崖上。远远望见,芦苇深处,撑出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一个钓翁,口中唱道:
锦绣山河半已虚,纷纷世局更何如?
从今买个沙棠艇,闲泛秋江学钓鱼。
崔公听毕,忽忙向前问道:“我乃远方过客,只因避乱迷路,不知这里是何地名,何处可有饭店?望乞老爷一一指示。”钓翁道:“这里是均州地界,远远数里,并无饭店招寓客商,唯向西去,三里之外,有一阮家庄,庄上有一个阮太公,做人仁慈宽惠,乐善好施。若是客官迷路受饥,须要到阮家庄相告,那阮太公自然置饭相待,指点客官路程。”崔公听说,谢了钓翁,遂策马向西。行不数里,果见一所高大庄舍,门外绿槐数株,群犬绕溪而吠。将及到门,有一老者,手携竹杖,启扉而出。崔公看见,跨下雕鞍,向前施礼。老者慌忙答礼,举目向崔公仔细一看,便俯伏在地道:“果是崔大人降临,望恕阮某失迎之罪。”崔公连忙扶起道:“老丈可是阮太公么?”老者点头答应道是,延入草堂,即时唤过从者,捧出酒肴,请崔公上坐,亲自执壶送酒。崔公正在饥渴之际,也不暇谦让,连忙举杯执箸,吃了一回,乃从容问道:“下官败阵而走,行了一夜,方到贵庄,不知老丈何以预知崔某?又不知尊庖为何备成如此盛馔?”太公道:“昨夜阮某睡至三鼓,梦见一个真人,骑在青龙背上,对阮某说道:‘明早有一个崔龙图战败,到这庄来,汝宜预备酒肴,不可怠慢。’为此,老拙登门而看。一见贵人风度,料想必是大人了。只是朝中多少勋卫将官,受了国家爵禄,怎不遣他出征剿寇,大人年齿既尊,又是文职,反要提兵救援,这是为何?”崔公便把着贾似道专权误国、抗疏劾奏、反被贾似道陷害的事,细细陈了始末。太公闻说,抚然叹息道:“大人既与权臣作对,今又战败失权,若到长安,必然被权臣所害。不若就在敝庄暂住几时,未知大人意下何如?”崔公闻言,欣然致谢。自此,就在阮家庄住下。
且说将军汪宪,乘着风雨骤至,弃了崔公,纵马突围而走。心中想道:“我今战败而逃,难以回去。闻得崔爷向与贾太师有隙,不如乘此机会,先去报行太师,只说崔公不信忠言,以致丧败。那时贾太师听我这话,必然欢喜,却不是个免罪的妙策。”主意已定,星夜赶到临安,进入相府,哀声哭禀道:“俱是崔龙图不听小将之言,致有丧师之事。”贾似道听说崔信战败,心下大喜,忙与谢延用商议道:“崔信拒谏丧师,自然死罪难免。我闻他单生二女,年已及笄,美艳绝世,意欲遣人夺取为妾,惟恐朝绅物议,不识汝意以为可否?”谢延用道:“罪人妻女,原应入官为婢,况以太师爷的威令,这些朝绅,谁敢议论。只是事不宜迟,明日就该劫以归第。”贾似道大悦,重重赏了汪宪,准备次日行事。汪宪此时,不惟免罪,而反得了许多赏赐,满怀欢喜。步出府门,遇着一个相识的朋友,叫做毕宗义,乃是崔公衙役。见了汪宪,愕然惊问道:“汪将爷已归,必然得胜了,为何龙图崔老爷尚无音信?”汪宪道:“你还未知,崔老爷已在襄阳战败,丧了一万军马,亏我力战得脱,先来报知太师。太师说,崔信丧师辱命,自然死罪难免。罪人妻女,例应入官为婢,议在明日,就要来拿两个小姐并夫人,归到相府了。”毕宗义闻言,不觉大惊。慌忙别了汪宪,赶到西湖园内,请见夫人,报知其事。夫人与玉英、玉瑞听此信,吓得魂不附体,一堆哭倒。管家崔义,再三劝慰道:“奶奶、小姐,哭也无益。依着小人愚见,三十六着,走者上着。”李夫人听了,拭泪道:“这两个小姐,从幼不出闺门,今教他出头露脸,走出他乡,这也无可奈何。但未知何处可以潜迹?”崔义道:“老爷的同年吕老爷,住在常州府靖江县内,前日曾有书来,要与老爷联姻。就是吕相公,也在我家读书二载,今奶奶、小姐忽遭此难,必须避到彼处,那吕老爷怕不隐护照管么。”李夫人闻说,寻思半晌,无计可施,只得依允着。就去雇下船只,李夫人与二位小姐,收拾细软什物,只带了彩霞、桂子,当晚悄悄下船,向常州靖江县而去。未知此去,吕时芳果可曾留否?欲知后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投香刹错认荀文 闻美艳计劫玉英
诗曰:
推窗何所见?所见惟竹林。
侧耳何所闻?唯闻鸟雀音。
终岁终交游,犹秘自搜寻。
开讲莫草草,须议古人心。
遇奸辄唾骂,遇贤若盍簪。
更遇香艳事,如听司马琴。
莫言我居僻,我居趣自寻。
却说李夫人,带玉英、玉瑞并侍女彩霞、桂子,同管家崔义,当晚一齐下船。不则一日,过了苏州,将到无锡。只因天色已暮,就在一个村内停泊。到了黄昏时候,忽闻四野喊声大举,满村男妇,俱纷纷然携老扶幼,趋出荒郊躲避。崔义大惊道:“夫人小姐,速速上岸,有强人来了。”话犹未绝,一声炮响,贼船已至。李夫人与玉英彩霞在前,玉瑞与桂子落后几步,被贼把玉瑞、桂子拿住,拖下了船。火光之下,远远望见,舱内坐着一个穿红袍的,大声喝道:“我已吩咐不许掳掠妇女,怎么故违吾令。”那贼曰:“他是个宦家女子,若拿到寨中,怕他家里不来持钱取赎。”穿红的又喝道:“既如此,放在前舱,不许罗唣。”众贼一哄上岸,俱是红布包头,手持枪斧,合村约有五千余家,沿门抢劫,直至更余,满载而去。
原来那伙强徒,乃是宜兴巨寇,刘新部下。自常州一带,以至吴江等处,无不受其荼毒。话休絮繁,李夫人与玉英小姐,等得贼去下船,见玉瑞与桂子被贼拿去,放声大哭,彩霞亦觉感伤不已。次日饭后,方开船前进。及到了靖江县内,先着崔义上岸,问至吕衙,快人通报。那吕时芳自从吕肇章归后,悉知罗帕之故,已把姻事搁起。当日又闻崔公战败,贾似道拟他死罪,要拿他妻女入官为婢,所以李夫人同小姐避难而来,要在吕家潜迹。吕时芳心下转觉不快,便着家人回答道:“家老爷与夫人俱不在宅,我们不敢主意,烦乞官家致意奶奶,不便留住赠饭了。”崔义急忙到船回复,夫人泣然流泪道:“既是吕公托辞回却,致我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崔义道:“小人闻得,离县数里,有一个尼庵,十分幽僻,不若夫人小姐暂到庵内避迹几时,另为去处。”李夫人点头道:“事已至此,只得依汝。”遂算还船钱,起身上岸,一路问到尼庵门首。敲门数下,早有老尼启扉延入。献茶已毕,备问来意,李夫人就述避难借居一事。老尼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既是夫人小姐遭难而来,安有不留之理。但敝庵有一檀越,是本城乡绅江总制的公子,叫做江仲宣,不时在庵随喜,倘或见了小姐这般美貌,未免生起祸端,不若夫人再往别处去罢。”夫人沉吟半晌道:“宝庵静室,决非一间,老身与小女,自当闭户潜踪,料想无事。”
正在谈论,忽见一个小尼走进来,连声催道:“荀相公唤茶要紧。”你道那荀相公是谁?原来就是荀绮若,自与申生别后,回到苏州,便为江总制延请,到家做了西席。只因江公子花柳情深,文章意浅,那江老夫人,又严于训子,事在两难,只得托言庵内清幽,可以肄业。其实便那江仲宣出外游玩。当下,老尼送茶出去,荀生笑道:“忽闻殿上有女菩萨的声音,不是挂幡,定来斋佛,这是老姑姑的生意人进门了。”老尼道:“相公竟猜不着,乃是崔龙图老爷的夫人、小姐,避难到此。”荀生闻说,急问道:“当真是崔小姐么?”老尼道:“岂有不真之理。只是小尼一时失口,还望相公遮隐,切不可与那江大爷说知。”荀生应诺,心下暗想:“二小姐玉瑞必然同来,我的姻事,却在此处。”便笑道:“小生向在崔衙读书,曾与二小姐会面,蒙以玉鸳鸯为订,必做夫妻。今避难而来,可谓天从人愿。烦乞姑姑,就把玉鸳鸯带去,瞒着夫人,悄悄递与小姐,约在晚间一会。好事若成,必当重谢。”老尼听了,满口应允道:“这是好事,愿当效力,怎敢望谢。”却不知二小姐可有第二个小姐,竟把玉鸳鸯送与玉英。玉英又错听了,荀生误做申生。接过玉鸳鸯,不胜欢喜道:“谁想申郎在此读书。正要与他一会,以决终身之事。”遂与彩霞商议,直等老夫人睡熟,便悄然启户趋出外厢。此时,荀生正在倚栏专等。远远望见小姐出来,走到跟前,深深一揖。玉英抬头把荀生仔细一看,觉道面容差异,吃了一惊,转身就走。唤过彩霞道:“那人素昧平生,为何冒做申郎欺哄我。”彩霞道:“此即申相公同伴读书荀生。”那玉英听说,便把玉鸳鸯丢在地上,拖着彩霞,急急进户,闭了房门而睡。荀生拾起玉鸳鸯,连声嗟异道:“奇哉奇哉,为何见我,反把玉鸳鸯掷下,竟自转身进去?”左思右想,不解其故,闷闷不乐。只因两个小姐是同胞生的,所以面容相似,竟使荀生识认不同。到了次日,方欲进见李夫人,启问被祸之故,不料那年正值大比,本县置酒作饯,促赴公车。荀生惟恐误过选场,忙把行李收拾,同了一班社友,即日便往临安应试。
却说江公子,名虽读书,其实不通文墨,所以临试之期,推病不往,且等荀生起程之后,便即出来闲耍。一日,自言自语,坐在厅上,闷闷不悦。家童得财道:“大爷今日为何眉头不展,面带忧容?”江公子道:“我要娶一个绝色美妾,嘱托媒婆,为何多时不来回话?因此这几日心内不悦。”得财道:“小人昨日,奉着妈妈之命,把那灯油送与庵内老尼,只见殿后立着一个美艳佳人,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小人就问老尼,这女子是什么人?那老尼支吾说道,是个宦家小姐。我想大爷既慕娇色,何不将此美人娶来,朝朝寻欢,夜夜取乐,岂不更胜于问柳寻花。嘱托媒婆,四方寻觅,终不得一绝色美人,得以寻欢恣意乎。”江公子听了,心喜发狂,不禁手舞足蹈起来。便道:“若果能得了此绝世美人为妻,我便重重赏你。然既是宦家小姐,恐有了对头。倘去求亲,万一不许,如之奈何?”得财道:“此却不难,那前日小人遇见之时,看他行容羞涩,唯恐人知,又不见了一个男人出入,内中或恐是避难到此。公了若嘱媒求亲,诚恐见拒。依小人主意,不若选一二十个雄壮人丁,扮为强盗,明火执仗,直入内室,抢出美人,另预办几只小船,泊在江中俟候,待抢了来时,放在船中,载回家中,人鬼不觉。未知公子意下如何?”公子闻了大喜道:“此计大妙。”即刻整备不题。
却说崔公家中,藏有一幅画龙,前日书斋饮酒,被一个道人点了眼睛,化为真龙腾空而去。前日崔公襄阳战败,正在危急,忽见真人骑一条青龙,救出重围。兹知江公子要谋劫玉英,真人知玉英已经许了申生,恐江公子劫去,为他所辱,玉英必然身死。于是化为道人,向尼庵而来,向老尼道:“老道在临安,闻崔公出兵救援襄阳。前日兵败,龙图公逃往他方。又闻贾似道要论龙图公死罪,妻子没官为婢,即要取小姐入相府,老夫人及小姐逃往他处避祸。老道四面寻访,不知下落。近闻夫人舟泊苏州,老夫人及小姐寓在宝刹,特来化他一斋,并要面见说话。”老尼只得进房,报知李夫人。李夫人不胜惊异,就叫老尼备斋,款待道人,自即移走出房,与那道人相见。见他头戴黄冠,身穿羽衣,举止安闲,丰神脱俗。有顷,吃斋已毕,道人取出琴弦一根,送与李夫人道:“令爱小姐,若遇灾难到时,只取清水一盏,把那琴弦放在水内,自然免祸。牢记,牢记。”遂抽身作谢而去。
是夜,夫人小姐,在房中挑灯对坐。夫人泣向玉英道:“你爹爹战败襄阳,未知生死若何。你妹子陷于贼营,料必多凶少吉。日间那个道人,又说你就有一场灾难,教我做娘的怎生放心得下。”玉英听说,止不住两泪交流。彩霞劝道:“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小姐还要宽心保重。”时已更余,忽闻纱窗撬响。侧耳听时,又若数人,疾步而至。夫人大惊,忙着彩霞唤问老尼。只见一人,身长躯伟,手执木棍,破窗而入,竟把小姐负在背上,开了房门,急急而去。夫人见了,连忙大声喊叫,旁有数人,持枪走过,大喝道:“你若再大声喊叫,我就一枪了。”及至众尼一齐起来,出外看时,只见二十余人,明火执仗,劫了小姐,奔到江边,下船而去。原来江总制家,离庵只有数里,所以得财用计行劫。
江公子点着巨烛,坐在外厢等候。俄而得财悄悄报入,说美人已经劫来,船已到了。江公子闻说,不胜欢喜。踱来踱去,身乱发狂,连声吩咐:“快着两个侍女,扶他上岸,不要把那美人惊坏了。”不多时,两三个妇女,扶着玉英而至。但见,泪点盈盈,鬓鬓云乱,常服悴容,自然艳丽。江公子满面堆笑,近前深深一揖,道:“美人但请放心,不消忧虑,我大爷极是一个风流知趣的,与你今夜欢会,夙缘非浅。”玉英大哭骂道:“汝等夜深行劫宦家闺女,真盗贼之辈也,我今有死而已,汝何必多言。”江公子笑道:“汝今已到我家,只怕插翅也难飞去,快快顺从为妙。”玉英厉声叱道:“我乃宦家之女,决不肯被你狗彘所污。”江公子不由分说,向前搂抱,玉英忽然想起那道人所赠琴弦,带在臂上,便道:“我今已至此,自然从汝,何消强逼,汝有清水,可拿一盏来我吃。”江公子闻言欢喜,便唤婢女,把水拿至。玉英急忙解下琴弦,入放盏内。就觉宛转活动,顷刻间化成一龙,足有一丈余长,张口伸爪,向着江公子一跳。江公子吓得魂不附体,翻身一交,跌在地上。众婢女大惊失色,转身就跑。口里乱嚷道:“不好了,那个女娘,想是一个龙精了。”随把江公子扶进房内,倒在床心,面色已是蜡黄,不省人事。停了一会,那龙依旧变做琴弦。玉英暗暗祝谢龙神,取来仍系于臂。自后,江公子一病月余不能痊愈,再不敢谈着玉英二字矣。
话休絮烦,且说申生,自住表兄元尔湛寓内,倏忽半年,闻得朝廷开科取士,遂与元尔湛作别。想起荀生馆在靖江,便由靖江而去。将欲会了荀生,同他到临安应试。一夜,泊舟江畔,将至三鼓,忽闻连炮响,舟子大呼道:“相公快些起身,贼船将近了。”申生梦中惊起,只闻喊痛一声,那舟子已是连中数箭,立身不住,跌在水里去了。急得手忙脚乱,遍处寻衣,贼已走进舱内,取出麻索,竟把申生捆做一团。当夜约有五十余船,俱被群盗拿住,一同解往贼营。到得岸边,只见旗帜鲜明,刀枪密布,大小船只,远泊数里。俄而鼓声三响,就把所拿众人,陆续解进。那个贼首,叫做刘新,生得身长七尺,腰阔数围,面黑眼圆,力能搏虎。手下还有两个结义弟兄,同为寨主。聚众数万,官兵屡讨,不能平定。
当下,刘新坐在中军帐内,唤过众人,一一审究。若有金银货物的,给付令旗,发还船只。若没有买命钱的,喝叫左右,推出枭首。一连斩了六个,次及申生,战兢伏在阶下,自料必死。刘新大喝道:“有何财帛?从实招称。”申生哀告道:“小生一个穷儒,寓往靖江亲友那里,有什么财帛,伏乞大王饶恕,恩感二天。”刘新闻言,便叫“推出辕门,斩讫报来。”申生闭目待刃,未知能留得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投香刹错认荀文 闻美艳计劫玉英
诗曰:
推窗何所见?所见惟竹林。
侧耳何所闻?唯闻鸟雀音。
终岁终交游,犹秘自搜寻。
开讲莫草草,须议古人心。
遇奸辄唾骂,遇贤若盍簪。
更遇香艳事,如听司马琴。
莫言我居僻,我居趣自寻。
却说李夫人,带玉英、玉瑞并侍女彩霞、桂子,同管家崔义,当晚一齐下船。不则一日,过了苏州,将到无锡。只因天色已暮,就在一个村内停泊。到了黄昏时候,忽闻四野喊声大举,满村男妇,俱纷纷然携老扶幼,趋出荒郊躲避。崔义大惊道:“夫人小姐,速速上岸,有强人来了。”话犹未绝,一声炮响,贼船已至。李夫人与玉英彩霞在前,玉瑞与桂子落后几步,被贼把玉瑞、桂子拿住,拖下了船。火光之下,远远望见,舱内坐着一个穿红袍的,大声喝道:“我已吩咐不许掳掠妇女,怎么故违吾令。”那贼曰:“他是个宦家女子,若拿到寨中,怕他家里不来持钱取赎。”穿红的又喝道:“既如此,放在前舱,不许罗唣。”众贼一哄上岸,俱是红布包头,手持枪斧,合村约有五千余家,沿门抢劫,直至更余,满载而去。
原来那伙强徒,乃是宜兴巨寇,刘新部下。自常州一带,以至吴江等处,无不受其荼毒。话休絮繁,李夫人与玉英小姐,等得贼去下船,见玉瑞与桂子被贼拿去,放声大哭,彩霞亦觉感伤不已。次日饭后,方开船前进。及到了靖江县内,先着崔义上岸,问至吕衙,快人通报。那吕时芳自从吕肇章归后,悉知罗帕之故,已把姻事搁起。当日又闻崔公战败,贾似道拟他死罪,要拿他妻女入官为婢,所以李夫人同小姐避难而来,要在吕家潜迹。吕时芳心下转觉不快,便着家人回答道:“家老爷与夫人俱不在宅,我们不敢主意,烦乞官家致意奶奶,不便留住赠饭了。”崔义急忙到船回复,夫人泣然流泪道:“既是吕公托辞回却,致我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崔义道:“小人闻得,离县数里,有一个尼庵,十分幽僻,不若夫人小姐暂到庵内避迹几时,另为去处。”李夫人点头道:“事已至此,只得依汝。”遂算还船钱,起身上岸,一路问到尼庵门首。敲门数下,早有老尼启扉延入。献茶已毕,备问来意,李夫人就述避难借居一事。老尼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既是夫人小姐遭难而来,安有不留之理。但敝庵有一檀越,是本城乡绅江总制的公子,叫做江仲宣,不时在庵随喜,倘或见了小姐这般美貌,未免生起祸端,不若夫人再往别处去罢。”夫人沉吟半晌道:“宝庵静室,决非一间,老身与小女,自当闭户潜踪,料想无事。”
正在谈论,忽见一个小尼走进来,连声催道:“荀相公唤茶要紧。”你道那荀相公是谁?原来就是荀绮若,自与申生别后,回到苏州,便为江总制延请,到家做了西席。只因江公子花柳情深,文章意浅,那江老夫人,又严于训子,事在两难,只得托言庵内清幽,可以肄业。其实便那江仲宣出外游玩。当下,老尼送茶出去,荀生笑道:“忽闻殿上有女菩萨的声音,不是挂幡,定来斋佛,这是老姑姑的生意人进门了。”老尼道:“相公竟猜不着,乃是崔龙图老爷的夫人、小姐,避难到此。”荀生闻说,急问道:“当真是崔小姐么?”老尼道:“岂有不真之理。只是小尼一时失口,还望相公遮隐,切不可与那江大爷说知。”荀生应诺,心下暗想:“二小姐玉瑞必然同来,我的姻事,却在此处。”便笑道:“小生向在崔衙读书,曾与二小姐会面,蒙以玉鸳鸯为订,必做夫妻。今避难而来,可谓天从人愿。烦乞姑姑,就把玉鸳鸯带去,瞒着夫人,悄悄递与小姐,约在晚间一会。好事若成,必当重谢。”老尼听了,满口应允道:“这是好事,愿当效力,怎敢望谢。”却不知二小姐可有第二个小姐,竟把玉鸳鸯送与玉英。玉英又错听了,荀生误做申生。接过玉鸳鸯,不胜欢喜道:“谁想申郎在此读书。正要与他一会,以决终身之事。”遂与彩霞商议,直等老夫人睡熟,便悄然启户趋出外厢。此时,荀生正在倚栏专等。远远望见小姐出来,走到跟前,深深一揖。玉英抬头把荀生仔细一看,觉道面容差异,吃了一惊,转身就走。唤过彩霞道:“那人素昧平生,为何冒做申郎欺哄我。”彩霞道:“此即申相公同伴读书荀生。”那玉英听说,便把玉鸳鸯丢在地上,拖着彩霞,急急进户,闭了房门而睡。荀生拾起玉鸳鸯,连声嗟异道:“奇哉奇哉,为何见我,反把玉鸳鸯掷下,竟自转身进去?”左思右想,不解其故,闷闷不乐。只因两个小姐是同胞生的,所以面容相似,竟使荀生识认不同。到了次日,方欲进见李夫人,启问被祸之故,不料那年正值大比,本县置酒作饯,促赴公车。荀生惟恐误过选场,忙把行李收拾,同了一班社友,即日便往临安应试。
却说江公子,名虽读书,其实不通文墨,所以临试之期,推病不往,且等荀生起程之后,便即出来闲耍。一日,自言自语,坐在厅上,闷闷不悦。家童得财道:“大爷今日为何眉头不展,面带忧容?”江公子道:“我要娶一个绝色美妾,嘱托媒婆,为何多时不来回话?因此这几日心内不悦。”得财道:“小人昨日,奉着妈妈之命,把那灯油送与庵内老尼,只见殿后立着一个美艳佳人,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小人就问老尼,这女子是什么人?那老尼支吾说道,是个宦家小姐。我想大爷既慕娇色,何不将此美人娶来,朝朝寻欢,夜夜取乐,岂不更胜于问柳寻花。嘱托媒婆,四方寻觅,终不得一绝色美人,得以寻欢恣意乎。”江公子听了,心喜发狂,不禁手舞足蹈起来。便道:“若果能得了此绝世美人为妻,我便重重赏你。然既是宦家小姐,恐有了对头。倘去求亲,万一不许,如之奈何?”得财道:“此却不难,那前日小人遇见之时,看他行容羞涩,唯恐人知,又不见了一个男人出入,内中或恐是避难到此。公了若嘱媒求亲,诚恐见拒。依小人主意,不若选一二十个雄壮人丁,扮为强盗,明火执仗,直入内室,抢出美人,另预办几只小船,泊在江中俟候,待抢了来时,放在船中,载回家中,人鬼不觉。未知公子意下如何?”公子闻了大喜道:“此计大妙。”即刻整备不题。
却说崔公家中,藏有一幅画龙,前日书斋饮酒,被一个道人点了眼睛,化为真龙腾空而去。前日崔公襄阳战败,正在危急,忽见真人骑一条青龙,救出重围。兹知江公子要谋劫玉英,真人知玉英已经许了申生,恐江公子劫去,为他所辱,玉英必然身死。于是化为道人,向尼庵而来,向老尼道:“老道在临安,闻崔公出兵救援襄阳。前日兵败,龙图公逃往他方。又闻贾似道要论龙图公死罪,妻子没官为婢,即要取小姐入相府,老夫人及小姐逃往他处避祸。老道四面寻访,不知下落。近闻夫人舟泊苏州,老夫人及小姐寓在宝刹,特来化他一斋,并要面见说话。”老尼只得进房,报知李夫人。李夫人不胜惊异,就叫老尼备斋,款待道人,自即移走出房,与那道人相见。见他头戴黄冠,身穿羽衣,举止安闲,丰神脱俗。有顷,吃斋已毕,道人取出琴弦一根,送与李夫人道:“令爱小姐,若遇灾难到时,只取清水一盏,把那琴弦放在水内,自然免祸。牢记,牢记。”遂抽身作谢而去。
是夜,夫人小姐,在房中挑灯对坐。夫人泣向玉英道:“你爹爹战败襄阳,未知生死若何。你妹子陷于贼营,料必多凶少吉。日间那个道人,又说你就有一场灾难,教我做娘的怎生放心得下。”玉英听说,止不住两泪交流。彩霞劝道:“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小姐还要宽心保重。”时已更余,忽闻纱窗撬响。侧耳听时,又若数人,疾步而至。夫人大惊,忙着彩霞唤问老尼。只见一人,身长躯伟,手执木棍,破窗而入,竟把小姐负在背上,开了房门,急急而去。夫人见了,连忙大声喊叫,旁有数人,持枪走过,大喝道:“你若再大声喊叫,我就一枪了。”及至众尼一齐起来,出外看时,只见二十余人,明火执仗,劫了小姐,奔到江边,下船而去。原来江总制家,离庵只有数里,所以得财用计行劫。
江公子点着巨烛,坐在外厢等候。俄而得财悄悄报入,说美人已经劫来,船已到了。江公子闻说,不胜欢喜。踱来踱去,身乱发狂,连声吩咐:“快着两个侍女,扶他上岸,不要把那美人惊坏了。”不多时,两三个妇女,扶着玉英而至。但见,泪点盈盈,鬓鬓云乱,常服悴容,自然艳丽。江公子满面堆笑,近前深深一揖,道:“美人但请放心,不消忧虑,我大爷极是一个风流知趣的,与你今夜欢会,夙缘非浅。”玉英大哭骂道:“汝等夜深行劫宦家闺女,真盗贼之辈也,我今有死而已,汝何必多言。”江公子笑道:“汝今已到我家,只怕插翅也难飞去,快快顺从为妙。”玉英厉声叱道:“我乃宦家之女,决不肯被你狗彘所污。”江公子不由分说,向前搂抱,玉英忽然想起那道人所赠琴弦,带在臂上,便道:“我今已至此,自然从汝,何消强逼,汝有清水,可拿一盏来我吃。”江公子闻言欢喜,便唤婢女,把水拿至。玉英急忙解下琴弦,入放盏内。就觉宛转活动,顷刻间化成一龙,足有一丈余长,张口伸爪,向着江公子一跳。江公子吓得魂不附体,翻身一交,跌在地上。众婢女大惊失色,转身就跑。口里乱嚷道:“不好了,那个女娘,想是一个龙精了。”随把江公子扶进房内,倒在床心,面色已是蜡黄,不省人事。停了一会,那龙依旧变做琴弦。玉英暗暗祝谢龙神,取来仍系于臂。自后,江公子一病月余不能痊愈,再不敢谈着玉英二字矣。
话休絮烦,且说申生,自住表兄元尔湛寓内,倏忽半年,闻得朝廷开科取士,遂与元尔湛作别。想起荀生馆在靖江,便由靖江而去。将欲会了荀生,同他到临安应试。一夜,泊舟江畔,将至三鼓,忽闻连炮响,舟子大呼道:“相公快些起身,贼船将近了。”申生梦中惊起,只闻喊痛一声,那舟子已是连中数箭,立身不住,跌在水里去了。急得手忙脚乱,遍处寻衣,贼已走进舱内,取出麻索,竟把申生捆做一团。当夜约有五十余船,俱被群盗拿住,一同解往贼营。到得岸边,只见旗帜鲜明,刀枪密布,大小船只,远泊数里。俄而鼓声三响,就把所拿众人,陆续解进。那个贼首,叫做刘新,生得身长七尺,腰阔数围,面黑眼圆,力能搏虎。手下还有两个结义弟兄,同为寨主。聚众数万,官兵屡讨,不能平定。
当下,刘新坐在中军帐内,唤过众人,一一审究。若有金银货物的,给付令旗,发还船只。若没有买命钱的,喝叫左右,推出枭首。一连斩了六个,次及申生,战兢伏在阶下,自料必死。刘新大喝道:“有何财帛?从实招称。”申生哀告道:“小生一个穷儒,寓往靖江亲友那里,有什么财帛,伏乞大王饶恕,恩感二天。”刘新闻言,便叫“推出辕门,斩讫报来。”申生闭目待刃,未知能留得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代回书令使通诚 征巨寇延医进鸩
诗曰:
天意全佳偶,情深事亦奇。
春风双看杏,绣幕共牵丝。
合浦珠仍还,延津剑岂离。
从来多异迹,休把画龙疑。
话说宜兴巨寇刘新,正与任季良、祝万龄坐在前营计议,忽见细作来报说:“朝廷差着新科探花荀文,领兵五千,前来搦战。”刘新闻报,即与任季良、祝万龄商议道:“官兵既至,必须整备交战,未审二位贤弟,计将安出。”任季良答道:“我闻荀绮若廷对策中深知时务,颇达兵机。况以新进书生,骤领将权,必有材智过人,所以朝廷择用。今既率兵而来,必有扫剿履穴之计。我这里军兵,名虽一万,善战者能有几人。若使沿门抢略,是其所长;临阵援戈,是其所短。据着小弟愚见,还是坚守营寨,以观动静,此为上计。”言未毕,祝万龄高声道:“二哥之言,何其懦也。我军深谙水性,行船如履平地。那些官兵,平时渡水,尚有覆溺之虞。况在红涛白浪之中,岂能操戈取胜乎。兼且我军熟知地理,胜则可以合围攻击,若不幸而败,亦足以凭水依山,守险抗拒。况那荀探花乃是白面书生,但知玩弄笔墨,岂识兵家妙算。只凭我这一双巨斧,必要杀他片甲不回。图主定霸,在此一举,二哥何故欲坚守营寨而不敢以战乎。”任季良道:“不然,我辈所以结义聚众,只为着滥官污吏所迫至此。今堂堂大宋,虽则疆场未清,智勇之将,不计其数。带甲之士,尚有五十余万。设或抗违不服,一旦四面合攻,则吾辈死无噍类矣。还是坚守营寨,审时度制,徐图归顺,方为上策。”刘新道:“二位贤弟,欲战欲守,不消争论,愚兄自有主张。”遂唤众贼,分头埋伏,自与祝万龄,领军向前迎战,单着任季良保守营寨。任季良见众人出战去了,闷闷不悦,退出后营。只见小校领着一人进来,悄悄禀道:“荀探花老爷有书呈上。”季良拆书看时,上面写道:
曩自西湖一晤,至今时切瞻思。将谓足下,凤起龙骧,图功细柳。不意,以起牧之材,投附鼠窃之辈,陷身匪义,窃为足下羞之。今以圣怒赫然,诏予征剿。惟乞足下,谕以皇威,倒戈归顺,则可反辱为荣,保全首领。设或狂悖如故,变乞足下率众内应,以图自全之谋。功成之日,弟即回朝保奏,定当授官行赏,决不有负足下为国之心也。比闻崔小姐,向在营内。倘蒙力为庇护,弗致美璧生瑕,尤见足下高主,而鄙人亦佩德无穷矣。专此布达,幸孰思之,并望速裁回翰,不宣。
任季良看毕,急着其妻并此书带往玉瑞,令代回书。玉瑞见说荀生已中探花,心下十分欢喜。将书看了一遍,遂提起笔来,代任季良写回书,以达荀生道:
两年迢隔,每嗟客路风尘,一片相思时在。西湖夕月自离,台台看花杏苑,殊慰下怀。弟因鼠迹萑苻,无由晋贺。讵意朝廷□□□今白羽麾兵,某敢不稽颡辕门,倒戈请罪。所恨犀谋不恂,主有难专。然某所以苟全性命,树帜潢□者,实有所不得已也。顷承翰诲眷眷,愧感交并,祸福之机,逆顺之理,某已知之稔矣,容当从中取事,以报知爱之恩。崔小姐向在敝营,自有寒荆伴慰。先此布复,尚图临期驰报,不宣。
玉瑞小姐写讫,就拿出来,递与任季良观看。季良看了一遍,又叫玉瑞代他缄封。玉瑞又将寸楮,略草数行,咐寄荀生道:
妾虽身陷贼巢,幸藉任君庇护,得以保全身躯。只是一腔幽悃,难禁万种闲愁,而弱质恹恹,不胜憔悴矣。恭喜郎君高掇巍科,更获分符阃外。伏惟临战谨慎,以图奏捷回朝,俾妾早离虎穴,得与母姊相会,皆出于郎君厚渥之所赐也。兹以便中,八行相嘱,惟君垂念,无任神驰。
玉瑞又写讫,即将回书封做一处,付与来使,回报荀生。荀生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下大喜道:“若得任季良在内相助,乌合草寇,可以一战而破矣。又将小姐之事,展开细阅。只见中军官慌忙禀道:“贼船鼓噪而来,老爷须要急急调将迎敌。”荀生闻言,便遣先锋褚明,提着双刀,应声而出。但听得喊杀连天,鼓声乱响。俄而哨兵忙来报道:“贼船千艘,四围合击,前军已败矣。老爷火速进兵救应。”荀生大惊,急忙披挂铠甲,率起众将,向前开弓乱射。贼人应弦而倒,落水死者,不计其数。刚把前军救出,不提防祝万龄反从后面杀来,仍把官军团团围住。矢已射尽,贼船愈多。正在危急之际,忽见风云骤起,露出一条龙,鳞甲纯青,垂下尾来,竟把刘新的船,搅翻在水。众贼吃了一惊,忙把刘新救时,已被官兵鼓勇杀出。任季良惟恐众贼追赶,急忙鸣金收军。荀生回营,清点将士,损折三百余人,心中闷闷不悦。自此,两边困住,一边数日。忽见哨兵来报,说任季良使至。荀生叫他进来,使者将书呈上。荀生接书,拆开看云:
前晚战后,刘新因以惊堕水中,陡染狂疾,不见愈可。日来遍处寻医,未获延至。台台可于近地,觅一医生,着他携了药草,内带砒霜,悄然直至后营,密与某相会,自有妙计。至嘱至嘱,勿误是幸。
荀生览讫,唤过来使道:“你可回去,拜上你老爷,说书中所言之事,各已悉知,不日即来复命。如今不便回书了。”遂叫左右,取出白金十两,赏与来使,打发他去了,就欲遣人延访医士,忽报金坛元尔湛特来拜谒。
原来元尔湛打听申生已中状元,直到苏州称贺。恰值申生密往靖江去了,不及相遇,故行访至营中,寻问申生所在。荀生闻说尔湛至,便大喜道:“尔湛兄若来,吾事必济矣。”遂请入营见。行礼毕,荀生就备告任季良暗请医生,用毒刘新之意,并许以重谢。元尔湛听说,欣然请行。遂携了药囊,闯进后营,正与任季良遇着。任季良附耳低言道:“先生若到前营,看过刘新脉后,只说病已十分危急,非药石可医,待他恳乞再三,方可服药,须把砒霜预先杂在药内,又要哄他直交半夜方可煎服。倘或要留先生住下,先生佯为许允,待至黄昏左近,就着人相送,决不致有累先生也。”元尔湛一一领诺,就去前营看病进药,依计而行,不必细谈。
只说到了半夜之后,祝万龄疾趋到后营报进道:“大哥服药,七窍流血,已经身死,二弟为何熟睡不起,却不误了军情重务。”任季良听说,佯作吃惊道:“这是什么缘故?若是七窍流血,毕竟是服了毒药,那个医生如今在那里?”祝万龄道:“遍处寻觅,皆不见了,不知去向何方。”任季良道:“那个医生如此,必是奸细无疑了。”说罢,便放声大哭。哭了半晌,乃徐徐说道:“只今兵临寨下,胜负示决,必须设谋定计,杀退官军,方可议举丧事,未知三弟主意,还是如何?”祝万龄点头应道:“二哥所见极明,只是大哥既死,须把目前约束,更要整齐一番。”任季良道:“愚兄正有此意。明日午前,待愚兄治水酒一杯,屈三弟到后营,料理诸务,并议退兵之策。幸祈早至,得以细谈为妙。”祝万龄听了,满口应允。任季良心内暗暗欢喜,就同祝万龄到前营,见了刘新尸首,又大哭一场。连忙备办棺椁衣衾,把刘新收拾殡殓停当,暂安在营内。到了次日,季良一面准备酒肴,一面选下勇士二百人,各带利器,埋伏在后堂。“待吾与祝万龄饮酒到中间,掷盏为号,众人一齐杀出,把祝万龄登时砍死,不可有误。”众人领命,就去埋伏。将近日中,祝万龄只带二十余人,欣然赴席。既而酒行数巡,任季良道:“刘兄既死,我等益觉势孤。今早荀探花出示,招抚我们,我想起来,不如乘此机会,解甲投降。则荀探花必然欢喜,出疏保荐。凭着你我武艺高强,当此用兵征战之时,何患富贵不至,又何必栖踪水浒,做此悖乱之事哉。”祝万龄道:“二哥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只今奸佞满朝,寇兵不息。眼见得天下已非赵氏之物了。你我正该协力同心,共图大业。他日事成,可以南面为主。若事不成,亦可以全军归附,不失茅土之封,岂可信那招降哄诱之说,自投于罗网也。”任季良变色道:“你若不听我言,只怕利刃临头,那时悔便晚了。”遂把酒盏向地一掷,厉声唤道:“左右何在。”屏后二百名勇士,提枪挺剑,一齐杀出。祝万龄看见势头不好,亦拔剑而起,向前砍伤数人。怎奈寡不敌众,竟被乱枪搠死。手内跟随二十余人,慌忙回去,报知祝万龄之侄祝云。祝云闻报大怒,登时率领众贼,杀进后营。任季良正欲持枪出迎,恰值荀生大军已至。祝云抵敌不住,落荒而走,被任季良疾忙追上。轻舒猿臂,活捉回营。其余众贼,一一就擒。任季良唤集本营人马,向着荀生,拜伏在地,愿听招安。荀生把任季良双手扶起道:“我悉知任兄,忠义人也。今日谋诛二贼,上免圣上之忧,下除一方之害,功劳非小。小弟不日班师献俘,定在御前保荐。”季良鞠躬致谢道:“小将何功之有,全赖荀爷洪福,得以去暗投明。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荀生又问道:“那崔小姐却在何处?”任季良道:“就在后轩,专等荀爷相见。”荀生慌忙踱进后轩,玉瑞小姐敛衽向前。施礼方毕,玉瑞愁容满面,低声诉道:“贱妾不幸,家破人亡,及至避难中途,又遭掳掠。如非任君伏义扶持,妾已作泉下人矣。但不知老母家姊飘泊何方?今日贱妾虽遇郎君,尚觉归身无地。”荀生道:“小姐不须忧虑。下官前日在靖江,备闻尊堂与令姊,避迹尼庵。近日,状元申起龙告假荣归,已经到彼处探候,想必挈载回苏。故今日下官愚见,即欲重烦任兄尊阃,同着小姐,先往敝居住下,俟下官把那贼情处分明白,候着申兄返棹,便即一同回到苏州,再与小姐相会便了。”玉瑞称谢,荀生就解开衣襟,取出玉鸳鸯道:“别后事难多端,幸喜玉鸳鸯无恙,今送还小姐,先代聘仪。”玉瑞把玉鸳鸯收了,荀生遂命军校,整备船只,先把玉瑞送往姑苏。次日升帐,把那投降众贼,一一发放。说道:“愿为民者归乡耕种,愿为兵者编入部伍。又将祝万龄部下,抗剿诸贼,裁其巨魁,宥其羽翼。只见帐前,又有二十作人,高声叫冤道:“老爷,某等俱非强盗,实系良民,被贼劫财,擒缚在此。伏乞老爷释放回乡,公候万代。”荀生举眼观看,二十余人内,有一人神气超然,须髯如雪,低着头不发一语。荀生心下大惊道:“那人莫非是崔老伯否?为何容貌相像得紧。”就叫左右,把二十余人带起,候明日再审释放。未知荀生看见那人,果是崔信否?欲知端的,下回便见。
第十一回 看灵画路逢玉英 逞侠气智劫仲宣
诗曰:
悲欢离合,纷纭反复,从来世事无凭。风流佳遇,到底让多情。每羡画龙神迹,向闲窗几日才成。停毫处,持杯独酌,侧耳听啼莺。———右调《满庭芳》
却说荀生,见帐前二十余人呼冤求释,内有老者,与崔信相像,心下可疑,就叫把众人带起。到了一更时分,荀生密着任季良,把那老者悄悄唤至。季良去不多时,就引至帐前。那老者一见荀生,便称贺道:“恭喜贤侄,高步青云。只是别来许久,还认得老夫么?”荀生仔细一看,慌忙下拜道:“原来果是老伯。日间小侄无状,殊为得罪。”便令左右取出酒肴,请崔公上坐。饮了数杯,荀生从容问道:“老伯试把别后事情,备为小侄言之。”崔公就把如何出征,如何战败,以至青龙援难,避在阮家庄上的事,细细陈了始末。荀生道:“老伯既在阮家庄,为何又陷入祝万龄的贼营?”崔公道:“一言难尽。老夫自住阮家庄上,不及半年,适值均州被元兵攻破,本地盗贼蜂起。因想同年故友,惟与吕时芳最相契厚,遂别了阮太公,直到靖江造谒。谁想那吕时芳是个趋时附势的小人,看见老夫如此狼狈,竟闭门不见。那时老夫进退两难,寄居僧寺。近闻贤侄高捷,特欲到苏州,以图一晤。不料行至中途,竟遭了祝万龄之难。”说罢,容色凄惨,喟然叹道:“老夫既受此箏,想起寒荆小女,亦必为那奸贼所害。”荀生道:“老伯去后家事,小侄一二相闻,容当细禀。”遂把贾似道欲夺二位小姐为妾,直至夫人知风远避,前前后后,始末根由,说了一遍。崔公听了这些话,又惊又喜。荀生道:“小侄欲于明日就同老伯至苏州,会了令爱玉瑞小姐,然后等那申兄到来,一同进京,劾奏贾似道。一则为老伯辨冤,二则为朝廷除害,未审老伯以为可否?”崔公点头称善。时元尔湛自进鸩刘新之后,尚在营中,遂令前往靖江,接候申生消息,即日同了崔公,班师回苏州不题。
且说申生,自与荀生别后,换了衣巾,只带一僮一仆,不则一日,已到靖江。访至尼庵,谒见老尼,就请出崔老夫人相见。夫人知是申生,急忙移步出来,见礼,问安已毕。申生开口就问:“大小姐安否?”夫人闻言,扑簌簌泪流满面,哽咽不能出声。悲啼半晌,方才答道:“小女不幸,前日被强人劫去了。”申生听说,大惊道:“难道当真么?”忍不住眼眶泪下,忙以袖拭。李夫人道:“老身晚年运寨,祸事接踵,不知别后郎君近状若何?”申生道:“小侄侥幸,忝中状元。因晤荀绮若,方知伯母与小姐寓在尼庵,所以特来问候。谁想令爱又遭此变,使人闻之,殊为骇恨。”李夫人听说申生已占元魁,欣然称贺。既而申生又向李夫人道:“前岁小侄,住在贵衙读书,隔看花屏,曾与大小姐一面,多蒙大小姐不弃,赠以罗帕一方,玉鸳鸯一枚。那罗帕,前日被吕肇章窃去,送与老伯,认作奸情,致使小侄闻风惊窜。今玉鸳鸯佩带在此,请乞伯母权且收下,小侄决不以一官为念,情愿到处寻觅小姐。倘或必不能遇,誓毕此生,决不婚娶。”李夫人起身作谢道:“难得郎君这般厚爱,只因小女薄福,所以有此变事耳。”老尼在旁,听见申生乃是新科状元,急忙整理蔬果,殷勤款待。当晚无话,到了次日,申生就去拜见本县大尹,诉说小姐被劫情由。大尹闻说,就签了一张揖捕批文,差人缉获。申生告辞大尹,刚出县署,但闻路旁人声喧沸,俱道王家园内,有一个道人,持着龙画一轴,头尾俱会活动。申生闻言,也就随了众人,步至王家园。只见那些看画的男子妇女,来来往往,挨肩擦背,足有千数。申生向人丛里错进观看,见厅上挂着龙画,鳞甲纯青,头尾活动,原来即是虎头真迹,崔公之故物也。申生观看多时,自向园中闲步。忽有二乘女轿,后面跟着后生男汉二十余人,一直抬进园来。这些看画的人,乱纷纷站在两旁,让那女轿入厅。申生料想,这轿内女子,必是宦家内眷,挨身偷视。俄而轿帘卷起,一个女子移步出来。申生凝眸熟视,但见那女子,玉惨花愁,泪痕盈颊。原来不是别人,乃是大小姐玉英也。申生看了,故意高声说道:“我申起龙,自姑苏来至此,何幸得遇这样灵画。”玉英转眸一看,认是申生,面色登时凄然,如雨泪下。申生意欲近前说话,怎奈豪奴狠仆,登时催唤上轿。玉英亦无心观画,竟上轿如飞而去。申生观望半晌,不觉自断意迷,魂魄俱丧。及向旁人讯问,旁人说是江衙内眷。申生即时进见县尊,要他出牌拘究。谁想那时轻文重武,江总制统辖精兵数万,威势赫然,所以县官畏惧,只官推托,不行牌拘究。申生左思右想,无计可施。一日,立在尼庵门首,面带忧容,踌蹰叹息。忽见路旁走过一人,高声问道:“借问足下,有何心事,这般双眉紧蹙,慨叹连声?某乃天下有心人也。设有冤仰不白之事,何不语我。”申生闻言,向头看时,觉得那人有些面熟,急忙邀入庵中,分宾主而坐。遂问道:“小弟细观足下尊容,十分面熟,似曾在这里会过?小弟一时想不出来,望足下指示明白。”那人笑道:“原来吾兄是忘记了,俺是前日镇江酒楼上那个粗汉。敢问吾兄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贵干?何不为俺言之。”申生闻言笑道:“前日小弟在镇江酒楼上,闻足下议论慷慨,十分敬服。今小弟忘记尊容,获罪多矣。小弟姓申名云,姑苏人氏。为着一件贱事,所以逗留在此。方才在门首沉吟,思想无计可施。即蒙足下问及,容当细述。”那人道:“原来就是新科状元,失敬了。俺乃澄江陆佩玄的便是。千金赠客,略不皱眉。四壁萧然,岂知贫窘。今日虽然幸会,或有可以效力之处,愿乞细谈,不要藏头露尾。”申生闻言,便将前事始末,细说一遍。“今小姐被江仲宣藏锢在家,县尊畏他威势,不敢拘究。小弟无奈他何,只是忧闷叹息而已。”陆佩玄听说,呵呵大笑道:“这些小事,何足介怀。只在明早,小弟包你珠还合浦,剑起延津。”申生说道:“今承足下仗义相扶,使小弟感戴不浅。只是江仲宣恃着父擅兵权,横行无忌,那县令尚然畏惧,何独足下视之如此之轻。”陆佩玄笑道:“这厮乃是小人得志,作事轻狂。在他人视之,以为节制千里,惧其威势。在我视之,直比那城狐社鼠,何足道哉。”说罢,也不告辞,竟抽身而出。申生见他去了,半信半疑,踌蹰不定。到了次早,忽闻叩门甚急。申生开门出现,只见壮士二十余人,带着骏马一匹,女轿二顶,陆佩玄毡巾白,腰剑而来。向着申生说道:“小舟已在江口俟候,速速请崔老夫人登轿,状元亦即乘此骏马,作速下船。俺到江仲宣处,接了小姐,倾刻就来也。”言讫,叫人抬了一顶女轿,飞奔而去。申生就请夫人上轿,崔义同着彩霞,运出箱笼之物,交付众人挑去。一路直赶到江边,果然泊着大船一只,快船二只。众人下船,不上半个时辰,只见一顶女轿在前,陆佩玄一手掣剑,一手扭着江公子随及,飞奔而来。到了江畔,忙叫小姐出轿下船,陆佩玄把江公子的衣袂放松,大喝一声道:“饶你这条狗命罢了,今后于不可胡行做事。若再如此,你认得我这老陆的这一口利剑吗。”江公子吓得面色如灰。不敢多言,脱身就走去了。小姐在船中与夫人相见,母子分外欢喜,就向前与申生施礼,礼毕,忽见陆佩玄进入船舱,遂与玉英施礼,笑对申生道:“小姐已至,不幸辱命。那鱼肉酒果之物,已备在船中,作速开船去罢。”言讫就走过快船,一直护送到苏州,竟不别而行。原来陆佩玄假以晋谒公子为由,等得江公子出来相见,便一把扭住,拔剑欲杀。说:“你快把玉英小姐送出来还我,我便饶你性命,若道半个不字,把你登时砍死。”此时江家童仆虽众,只是恐怕害了主人性命,不敢动手。登时就把玉英小姐送出,陆佩玄又恐有变,直令江公子送到江边,方才放手。乃是曹孟达、齐桓公的故智。
话休絮烦,且说申生,船到苏州城外,忽闻岸上有人问道:“船内可是状元申爷否?”申生推窗看时,乃是表兄元尔湛。忙叫家人,请他下船相见。元尔湛道:“愚兄因荀绮若老爷之命,特到靖江探望贤弟,不料到庵寻问老尼,老尼云已起程回苏去了。因此速急赶来,却在此处遇着。”申生道:“表兄既会荀绮若,必知他近来出兵消息,还是胜负如何?”元尔湛道:“皆赖任季良之力,贼已平了。”就把自已用药,暗害刘新,季良设计砍死万龄,前后事情,说了一遍。申生道:“既是如此,平贼之功,吾兄与有力焉。”元尔湛道:“更有一桩奇事。绮若因为剿贼,反得遇着崔老先生,只今俱在荀宅,专等会了贤弟,绮若就要班师入朝。”申生与李夫人、小姐,闻说崔公无羌,俱各十分欢喜。遂即进了阊门,就到荀绮若宅内。众人相会,悲喜交集。这一会,真个是夫妻离而复合,姊妹分而再逢。各把别后愁肠,细细诉说。无不伤前时之厄难,喜此际之团圆。正是:
今宵快把银缸照,犹恐相逢似梦中。
荀绮若见众人一齐聚集,就吩咐家人整办庆喜筵席,众人又说些闲说。不多时,筵席齐备,里边只有李夫人与玉英、玉瑞三人,共席饮酒。前厅崔公、元尔湛、任季良同着申起龙、荀绮若,共是五个。叙次坐下,饮了数杯。崔令见今日一家完聚,不胜欢喜,遂令掷色猜拳,开怀畅饮。直至夜深,尽醉而散。未知后来玉英、玉瑞与申、荀二生如何配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上奏疏下诏褒封 隐桐庐霞觞祝寿
词曰:
记当年,住西湖,各遇娉婷。互赠瑶章,顾盼多情。须待玉堂金马,才配绝世倾城。  喜知音,望桐庐,携手偕行。欣羡丹砂,服食长生。纵有金鱼紫绶,何如卸壑埋名。———右调《金人捧玉盘》
却说崔公与众人饮醉而寝,次日早起,崔公暗与李夫人商议道:“我们一门完聚,皆出于二位贤侄之力,我今意欲央烦元尔湛、任季良作伐,把玉英、玉瑞配与申、荀二生,即日完了姻事,未审夫人以为可否?”李夫人闻说,欣然色喜道:“深悔曩岁西湖,不曾招赘二生。今喜二生俱已成名,正所谓家快婿,何不可之有。”崔公意决,遂与元尔湛、任季良商议,当日成亲。元、任二人即通知二生。二生闻言,暗暗欢喜。荀生就进入内厅,向着崔公说道:“深感老伯不弃寒微,故使侄辈东床袒腹。侄辈不胜欢喜。但只是国贼未除,侄又班师在即。据着愚意,欲与申兄同往临安,连名劾奏贾似道,老伯随后也上一本,备说贾似道拔付弱兵,江臣失朝不赴,以致寡不敌众,丧师害将,有误国家大事。侄料想这本一上,圣明必有定夺,那时从容议亲,未为晚也。”崔公大喜道:“贤侄所言,深为有理。”遂唤申生进来,把绮若所言,述了一遍。“未知贤侄你心下若何?”申生道:“忠义之心,人皆有之。小侄岂有独让荀兄专美。”三人议定,遂收拾停当。到了次日下船,不则一日,遂到了武林。恰值贾似道为恶多端,已被言官弹论,皇上累诏切责。贾似道惟恐祸及,只得上疏,愿亲督将士,往救襄阳去了。荀生知了这个消息,便与崔公计议,连夜草成疏章,次日早朝上奏。那疏内大意:首言扫清巨寇,或抚或剿,俱已处置停当;中间备说贾似道奸邪误国,陷害忠良,并以崔公带入;末后便把任季良荐举,说他解甲投降,剿贼有功,武艺高强,可充将帅之任。不多时,只见圣旨赐下,把荀文加升三级,崔信仍授龙图阁学士,任季良除为忠义郎,其余有功将佐,赏赍有差。众人受了封赏,同向午门拜谢圣恩。事毕,崔公便与申起龙、荀绮若俱往西湖园内,收葺亭轩。李夫人与二位小姐,依旧在园住下。崔公就叫人择吉〔日〕,命二生与二女成亲。
却说吕时芳,探知崔公已复原职,备下一副礼物,十分丰盛,央着族兄吕源,同了吕肇章,直到临安致贺,并议行聘日期。崔公着人回复道:“老爷偶有正事,不便相见,若说姻亲,大小姐近已许下新状元申爷了,承贶厚仪,一概返璧。”吕肇章造门数次,请求一见,崔公终不肯见。吕肇章竟受了一场没趣,闷闷而去。过了两日,已是吉期,元尔湛、任季良做了媒约,唤齐傧相,整备花烛之筵。申起龙、荀绮若冠带巍峨,玉英、玉瑞凤冠霞帔,打扮得好像天仙玉女一般。大吹大擂,两对夫妻同拜了天地,又拜了崔公与李夫人,又各各交拜。拜毕,然后迎入洞房。申生房在后堂左边,荀生房在后堂右边。各各坐床撒帐,合卺饮酒。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而锦帐风流佳话,自不待言矣。
次日,任季良为着鄂州军士谋反,奉诏领兵出征。元尔湛要往金坛,二人各各起身辞别,二生置酒饯行,送出园扉。只见崔公骤马而回,面容失色。申、荀二生见了,从容询问,崔公道:“适才报至,说贾似道战败于丁家洲,襄阳已破。那些元兵,顺流而下,攻城夺邑,势如破竹。眼见得国家大事已去,怎生得好。”二生道:“贾似道既已战败,还是阵亡,还是逃往别处?朝中大臣,有什么议论?”崔公道:“朝中大臣闻贾似道战败,反而上疏,说他专权欺君,卖国召兵,当置于典刑。圣上览疏,犹豫不决。众言官又上疏,论贾似道罪恶多端,毒国害民,作速枭首,以伸国法。圣上见奏疏叠至,皆言贾似道罪恶难容,遂下诏放贾似道于犹州,籍其家。”二生听了,叹道:“似道不诛,国法何在乎。”又过了数日,崔公自朝中回,对二生道:“今早报至,说贾似道放置犹州,一路被监押官郑虎臣窘辱备至,及行至漳州木绵巷,已被郑虎臣所杀了。”二生道:“国贼被诛,少慰神人之愤。怎奈王室如毁,吾辈将来,尚不知作何结果。”正在共谈时事,忽报谢翱来拜。二生急忙整衣出迎,延进坐定。彼此叙了寒暄,谢翱道:“自向钓台一别,瞬息二年,恭喜二位台兄,名魁金榜,入赘乔门。使晚弟殊为仰羡。但今朝政日非,外寇不息。贾似道既败于襄阳,江臣又殂于汉口。主少国危,灾眚屡见,不知二位台兄将来出处?或挂梅福之冠,或羡常山之舌。请为晚弟备细言之。”申生道:“昨日妻父退朝,谈及襄阳已破,使弟为国兴悲,岂能裁以去就。”荀生道:“弟虽酷慕知情之风,然既食君禄,怎能忍然便去。设或事势必危,当采西山之薇耳。”谢翱道:“晚弟诊观天象,中原帝星不明。当此民心已离,国事已去,二位台兄,官居翰苑,乃是闲散之职,纵使谢事而归,未为不忠也。钓台左首,富春山下,弟有茅屋二十余间,尽可栖足,可不携细君,浩然长往。洋洋涧水,足以供吾辈啸歌之乐也。请自尊裁,毋贻伊戚。”二俯首沉吟,徐徐答道:“容与妻父商之,再当报命。”
是夜便以谢翱所言,述告崔公。崔公首肯道:“我亦正有此意。二生位贤婿,作速上表辞官,先携小女,并你岳母,就往桐庐住下。老夫世受国恩,当此患难之际,怎敢贪恋性命,做那忘君背国之人。且再匡扶幼主,以待文相国出征消息。”二生进内,就着玉英、玉瑞整备行装。次日遣人约定谢翱,买舟同往。辞朝之后,拜别崔公,带领玉英、玉瑞并李夫人,以至彩霞、桂子及众婢仆,开船挂帆而往。不则一日,到了桐庐。那富春山下,谢翱果有精舍一所。只见花屏竹榭,草阁梧轩,处处幽雅。二生与玉英、玉瑞各各欢喜道:“当此山深路僻,足回俗子之车,而评月咏花,不失我辈山林经济。”原来谢翱并无妻小,朝吴暮越,踪迹不定,所以将此园房,让与二生居住。
一日,柳烟拖绿,红杏初开,二生请出老夫人,并与玉英玉瑞,开宴赏花饮酒。中间谈起旧事,玉英道:“我与汝分离复合,皆由画龙之力,那道人所赠琴弦,到今犹在,必须着焚香燃烛,礼谢一番,然后放入中流以纵其变化之质。”玉瑞笑道:“画龙之力,固不可忘,那玉鸳鸯之功,为何抛却。”二生俱笑道:“非画龙不能免难,非玉鸳鸯无以订姻,彼此均有大功,永宜镂刻肺腑。”四人正在纷纭谈笑,忽见一个道人打从竹边走至,羽衣蹁跹,丰神超尘。二生举眼观之,乃是崔公当日赏菊筵前乞取龙画的那个火龙真人也。二生连忙与老夫人、玉英、玉瑞俱叩头拜谢。真人道:“今日你们一家完聚,画龙酬德,可谓尽矣。但不知琴弦何在?宜以还我。”玉英慌忙取出,递与真人。真人就将琴弦展开,顷刻化成一龙,跨上龙背,竟腾空冉冉而去。众人仰首遥瞻,不胜嗟异。
忽报崔公已归,急忙向前迎接,进入草堂,各各相见,问安已毕,二生问道:“近闻张世杰、陆秀夫二公扶着幼帝,领兵泛海交战,毕竟胜负若何?”崔公欷泣下,不胜悲怆道:“天意绝宋,不可为也。张世杰泛舟与元兵交战,世杰兵溃,又遇暴风疾雨,幼帝所乘之舟,已将覆没。陆秀夫恐幼帝为元兵所辱,竟抱帝赴海死之。张世杰见天意绝宋,不可挽回,亦赴海死。”说罢,崔公与二生皆感悼不已。自此,崔公只与二婿,盘桓于竹林松径,绝口不谈世事。元朝访求故老,遣着使臣,赍诏三聘,俱以病辞。那一年,崔公七旬华诞,二生备办祝庆筵席。红烛辉煌,香烟缭绕。请出崔公与老夫人,并坐堂上,先是申生、玉英捧觞祝寿,次及荀生、玉瑞,以至彩霞、桂子。一家童仆,各拜寿已毕,于是开延列坐,水陆备陈,饮至半酣,忽闻门外,马嘶人喧,崔义进来禀说,任参戎与陆千户二位老爷,特来拜望。崔公就与二生,整理衣冠,鞠躬迎进。原来,梅勒即是任季良,同山即是陆佩玄。请入草堂相见,揖毕,整杯而坐。。崔公道:“恭喜二位台台,分符两制,遂使民安盗息,阖境肃清,老朽藉以安卧林泉,受惠不浅。”申生向着佩玄说道:“向日靖江,深感大德,愚夫妇至今铭刻不忘,谁想台翁已做了开国勋臣,督兵敝地,尚未晋贺,反辱先施,殊为抱罪。”荀生亦向季良谢道:“曩岁若非台兄覆庇,拙荆安得保全。及在西湖话别之后,吾兄往救鄂州,传闻战败师丧,使弟每为扼腕,岂意吉人自有天相,竟获万里封侯,荣及故人,倍胜慰羡。”季良道:“荷蒙兄翁荐拨,得授一官,以后战败难归,投在元戎幕下,徼幸成功,滥叨斯任。岂若崔老先生,与二位台兄优游林下,以享竹坞花园之乐,自是物外散仙,非弟辈鄙夫俗吏所敢望也。”佩玄回顾几上,焚香点烛,便笑道:“为何为烛火煌煌?可有什么喜庆之事?”崔公道:“今日乃是老夫贱诞。两个小婿,必要学那些祝寿俗套。所愧虚生于世,自觉汗颜耳。”申生道:“幸值二位驾临,即以妻父寿酒,屈作一宵清话,万勿见却为祈。”任季良道:“弟愿借霞觞,奉祝南山之寿。”既而筵席方开,持觞送酒。适元尔湛自金坛来,谢翱亦自天台至,作揖就席,无不欣幸,以为良晤。刻烛雄谈,直至子夜而罢。
自后七年,崔公与李夫人相继病亡,申、荀二生不回原籍,就买宅于桐庐县内,与玉英、玉瑞二夫人,优游安享,寿俱至七十余岁而卒。荀生止获二女,长适士人俞元,次适进士崔玉振。申生生有二子,长讳肯构,次讳肯堂,俱成进士,为元名儒,然皆是二女所生,人咸以为玉鸳鸯之瑞云。后人有诗赞道:
从来班马才原并,每羡何韩事偶逢。
何日桐庐山下过,欲将茅草觅幽踪。
西湖流寓似飘篷,文既相如貌亦同。
玉鸳作缘成巧合,画龙为护定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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