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庄子鼓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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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学宗教]话说“庄子鼓盆”  作者:六朝人物  发表日期:2008-4-16 10:18:00        
  庄子鼓盆的典故,出自《庄子 至乐》篇:
  庄子妻死,惠子吊唁,见庄子“箕踞鼓盆而歌”——箕踞,是叉开两条腿坐着,当时还没有连裆裤,这么坐是很不庄重的。不但坐没坐相,还敲打着一个破瓦盆唱歌。惠子看不下去,说:“人家跟你同甘共苦,为你生儿育女,现在年老身死,你不哭也就罢了,又鼓盆而歌,岂不太过分了!”
  庄子说:“你说的不对。她刚死的时候,我哪能不难过呢?可是我又想,最初这世上本来没有她的生命;不但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但没有形体,而且没有气息。在恍惚混沌之中,万物变化,慢慢才有了气息,随之有了形体,随之有了生命。现在她又回到本源的状态,这就像春秋冬夏四时轮替一样自然。她回到了天地之间安然休息,而我却嗷嗷地哭个不停,我觉得这是不懂的生命的真谛,所以止住了哀痛。”
  
  庄子这一篇,主旨就是探求这样一个问题:有没有一种真正的快乐?或者说,真的快乐是否可能?人们普遍认为快乐的,真是快乐吗?快乐的标准如何界定?人们都追求“富贵寿善”,为之身为形役、患得患失,操劳辛苦地过一辈子,又怎么样呢?谁能逃脱必然的结局呢?他的结论是:既然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所以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穷人都是哲学家,或者反过来说,哲学是穷人的鸦片——只有你在做不了什么的时候,你才更愿意想点什么。而庄子的哲学又是其中最“穷”、最绝望的一种。他比老子更加消极——老子还有个“无为无不为”,到底还是想要有所作为的,只不过在方法上比较“曲线”;而庄子干脆就是一概否定,有人评其“颓废自甘”,我觉得更多的是“逆来顺受”:既然有那么多东西我抵挡不了,那么就老实接受,不多做无谓的挣扎。其实《庄子》一本书,大半都是在说这个事儿。
  这个办法有没有用,有多大用,没法一概而论。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庄子其实是很有人情味的:他对妻子有感情,他希望通过自我安慰减轻一点悲痛。这都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们都能理解甚至喜欢他的古怪表现,而且,作为同样的弱者(在生死面前,谁不是弱者呢),我们还能从他那里学到一点虽然于事无补、但总能让自己好受一点的智慧。再而且,我们也确实能从这种“痛苦的智慧”里得到某种超乎寻常生活之外的思想的快乐(“逍遥游”)——这不仅是快乐,甚至可以说是尊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不就是多了一点“超乎寻常生活之外”吗?
  当然,庄子也说过一些云山雾罩的“真人”“神人”“至人”之类的话,但这些大话连他自己也并不认真,因为他似乎并没有那个成神成仙的远大追求,他给自己设计的结果不过是“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而死后“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都随它去。(吕思勉说庄子之所以这么云山雾罩,主要是由于词不达意——“当时语言程度尚低,抽象之辞已少,专供哲学用之语,更几近于无”,所以欲说高深之理,必须取譬于实事实物;而眼前事物,又难以说得明白,所以才不得不“诙诡”其辞。)
  庄子告诉我们:在这个无限广阔的天地之间,我们只是些渺小而短暂的存在,我们不知为什么存在,也不知为什么消亡,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把握可言。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们过的自由一点,随意一点,“名止于实,义设于适”,别太在乎得失(因为说到底本无所谓得失),别去追逐幻象(财富、权势、荣耀),那样只能让你空忙一场,而且很不快乐也很不可爱。
  这个道理是够透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够正确(我觉得庄子哲学里有毛病,但先不说它)。可是人们是不是愿意接受一个道理,并不太取决于它是否透彻或者正确,而是它是否契合其愿望。对于人生这样的大苦痛,庄子这点清醒的智慧,毕竟是过于过于残酷了,这点聊胜于无的自我安慰,也过于轻飘飘了。人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药方子——即使不能提供实效,至少也要提供希望。这就好比一个绝症病人,宁愿被民间偏方和巫婆神汉折腾掉最后一口活气儿,也不喜欢听你“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苦口婆心的教导。
  于是他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扬弃”:那些充满智慧的道理被扔在一边,反倒是那些“诙诡”其辞被当作了救命稻草。庄子鼓盆的故事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到了明朝,具有颠覆意义的新版本《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隆重上市了。
  这篇小说未知何人所作(或许是冯梦龙,或许是他编辑修改的),不过《警世通言》和《今古奇观》都收了,算是那个时代的名篇名著。这故事的主题是:女人(我们可以把这看作人间爱欲的象征)不可靠,所以“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大意如下:
  一日,庄子出游,见一少妇坐于一新坟旁,手运纨扇连搧不已。原来那妇人丈夫新亡,她要等到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对太太——在这个故事里,庄子的太太不是为他生儿育女的贫贱夫妻,而是田齐家族中的阔小姐,而且长得很美:“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大发感慨:我死了你是不是也要搧坟哪?太太闻言大怒,把庄子臭骂一顿,说你又不死,把我这个贞节烈女的大好前途都给耽误了。不知是不是一语成谶,过了几天,庄子就得了急病,要太太发了“烈女不更二夫”的毒誓之后,挂了。
  又过了几天,忽有一楚国王孙前来拜访,留下为庄子守灵。田氏见楚王孙少年风流,把当初的誓言忘在脑后,一来二去,两人勾搭上了。就在洞房花烛之夜,王孙突然发了心绞痛,非要“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才可。田氏想到庄子死了没几天,脑子还可以凑合用,于是拿斧劈棺,结果这么一劈,庄子又大变活人——原来这个楚国王孙是庄子用分身隐形之法变出来的。田氏羞愧难当,悬梁自尽。庄生见田氏已死,将劈破棺木盛放了,以瓦盆为乐器,倚棺而作歌。歌罢又吟诗四句: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然后放火把草堂连棺木一块烧掉,成仙去也。
  这篇小说以一首诗作为结尾:“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这是说吴起杀妻求将,未免俗不可耐;像荀奉倩那样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世说新语 惑溺第三十五》:“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也太看不开,还是庄生软刀子杀人,然后成仙,以一种不必有任何负疚感的方式逃离人世间的羁绊和苦难,才比较和谐,“逍遥无碍”。
  在道教里,庄子的牌位是“南华真人”,《庄子》是《南华真经》,其实道教跟道家的关系,也就像这两个“庄子鼓盆”的故事之间关系差不多。如果庄子地下有知,见自己的苦中作乐被后人作贱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他会哈哈一笑,还是会气得乍尸?
  在这个故事里,“庄子”神通广大,花样百出,可怎么变都一副小人嘴脸。神仙听起来固然是超脱得很,但骨子里往往都是这副嘴脸,我记得《聊斋》里,还有神仙帮着朋友去捉奸的壮举,不但捉奸,还要杀人,还要将奸夫淫妇的肠子挂在树上——如果去除其血腥味道,那场面倒有点《老橡树上的黄丝带》的神韵。
  是什么东西把有点古怪的智者庄子,变成面目可憎的小人“庄子休”的呢?我想是妄想起了大作用:你要吃天鹅肉,自己就先成了癞蛤蟆,你妄想的东西越高不可攀,你就越必须厌弃你所能拥有的一切——你的现实生活,这样一来,你就很容易成为一个现实生活里最残忍、最无人情味、也最下贱无耻的一个东西。
  可是话说回来,难道庄子不是自找的么?对人间的否定、对超脱的夸饰,不管怎么说,都是从他那里照搬过来的,他能说对此不负一点责任么?
  现在我想说说我以为庄子错在哪里了:1、他否定得太绝对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或不乐)?子非沙梨熊,安知看A片就不是真的快乐?这由于2、他把快乐(价值、意义等等)看得太绝对了。他曾说到了一个音乐大师昭氏的困境:当他弹琴的时候,总难免有成有亏(把一个音弹得多完美,也无可避免要同时失去其它完美的音),换句话说,他越是努力去追赶天籁,就离天籁越远。所以只有不弹琴,才能“无成与亏”。但我觉得有一层他没有想到:正因为你弹了,才有所谓“天籁”——完美这个概念,其实正是建立在不完美的现实之上,对此没有必要自惭形秽。生命是卑微的,但不是毫无价值的:因为价值正是我们的造物——尽管我们对它不明所以。
  下面的话扯得远了点,而且可能要得罪人:我不喜欢任何宗教,因为我觉得不管说得多么好听(“信”“望”“爱”、“真”“善”“忍”云云),他们的满足都建立在对别人(“执迷不悟者”)下场很惨的预期上,就像这个故事里的“庄子休”一样。烧香拜佛、洗礼忏悔,说到底还不是就想在天堂里预订个座位么?如果做了这一切,结局仍然不比别人好,你不失落么?如果你说只是要做个好人,有道德、更完美的人,那么就不必多费这个劲,我不信教,也可以(注意呀,我仅仅说可以,没说我一定能)做个有道德的好人,而且我可以(跟上面的括号里一样)大概说明白这些道德是怎么来的而不用劳烦上帝(佛陀、太上老君或者李大师)他老人家——本来这里头就没他什么事儿,既然如此,他又凭什么到处去收道德专利费呢?
  我觉得宗教(或者任何的救赎方法)不过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人生这个赌局上,总有人希望有办法出老千。可怜的是:尽管心思花了不少,花样玩了不少,其实却并没有这样一种作弊办法。与其在这上面枉费心机(而且样子很难看),还不如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只是赌桌上的一个过客,只能玩这么一阵儿,所以要尽可能找点快乐,尽可能有点风度(毕竟我们是群居动物,当然你不这样也可以)。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