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日记续编》摘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9:37:57

《吴宓日记续编》摘录

个人纪事 2010-07-07 05:33:27 《吴宓日记续编》,三联书店2006年4月出版.

一九五一年  一月一日
……
正午,同至学生食堂,全校师生员工新年聚餐。不断歌唱欢呼,更围绕陈克理俄籍女教授,庆祝“斯大林万岁!毛主席万岁!中苏友谊同盟万岁!”……

回舍略息。下午,晴。2——5随外文系师生赴高家花园郊游会。食桔,唱歌,作秧歌舞及种种文娱游戏。无事不富宣传督促改造投降之意味者。

归澄宅陪肃晚饭。近旬以前,川东行署明令退押作始期由 1946改为1940年。即凡在1940以后,已办退押者,今均作无效。须另再缴款办理云云。年前肃以此被促回家,赶缴338万元完事。幸得门人商沪者电汇二百万元来。而其内兄,(年六十余),须缴千数百万元,实无力,已二次投水、悬梁自尽,均遇救阻。某日,先往缴四百万元与当地农民协会,会中人怒掷钞票于地,叱曰:“汝来以此区区打发乞丐乎?”

肃亲见某地主其戚无力缴款者,男女均褫衣,罚跪盛水之浴盆木制中,或更以冷水浇其身。又一人迫令裸膝跪地面玻璃碎片上,而头顶木杠,两端系石。如此酷刑虐逼缴纳,不问地主有力与否。盖今工商业存款一律冻结,欲鬻宅虽廉价亦无人买,故地主咸苦莫伸。(彼以阶级为界,以报仇立义。对地主及一切有资产有文化之人,悉欲根绝之、铲除之而后快,以使工、农、无产(兼无学)阶级滋生长养,则其所行亦固甚是)。其有秘藏者,则竞献纳黄金、白银、银圆、美钞,人民政府亦一律收纳。或传国民政府退走时,犹有六吨黄金散在西南民间,迄今政府只收得二吨,故欲压榨以出其余。然而实无藏金之地主则苦矣。

宓按,清初至民国三百年太平安定熙洽和乐中所积聚储藏之财富,(除其中极小部分,如刘文辉在成都之连屋窖藏金块。)此一年中遂尽被多方攫取。(又如1949五月汤恩伯在上海临行逼索携去之金条,当亦不赀。然比之全国所有,究属甚小数。)人民政府之所得亦钜矣哉!而以仁善为名,何其不类耶?

肃又以身为某私立图书馆长,顷被追缴田地退押金1068万元,方在奔走筹划中云。

一月四日
……
晚7——12在酿造室同本校师生员工赴参军保送委员会召集之评议动员大会。郭豫才传达办法六纲十余目。后,控诉美帝罪行。首为方敬夫人何频伽今教育系一年级学生。词长事繁,极惊心动魄之致。末段更详细描绘渣滓洞白公馆所用之各种酷刑。宓本缘刺激而昏倦,至此更不能受,自觉痛苦已极。(二三日后,闻局中主持人言,此篇材料,乃由多处搜辑而来,半为实事,半为虚构。至何频伽女士初在教育系表演控诉,当局尚嫌其感情不足热烈,又眼泪太少云云。几经练习揣摩,始有此上好之成绩云。)

此下为甲乙丙三女生,出身富家名门,毕业教会女学者之忏悔供状。其中甲丙二生,虽淡妆毁容,涕泪交颐,声嘶气竭,仍可见其风 神之美、容貌之秀,与昔年服装之靓雅丽都,此真以美人为牺牲品矣!

夫爱容饰,美衣服,趋时尚,耽游乐,甚至广交际,重爱情,乃中西古今少年妇女之一般习性,纵有悖于闺训,亦何伤乎大德。今必强其在广厅当众自白,认为奇耻大辱,自悔自责其所犯极深且重之罪恶,几于求死不得,无颜立于人世也者。又以此种种悉归罪于美帝,不谈个人道德,或性情惟事政治宣传。策略此则今若辈之所为,异乎昔之清教徒 Puritans在英美之所行者也。宓近始感觉□□此类办法,乃仿效十七、十八世纪后亦偶有之。欧美基督教中鼓舞精神、增强信仰者(the revival meetings)之工夫与做作。按罗素《西洋哲学史》中已表列马克思主义共产党革命步骤与基督教教条相似之点,层层对举。宓亦觉其学说及方法仿效基督教者极多,固不止上言之一端,然二者全部之目的及主要之精神则正相反。基督教主仁爱,主忍让,主赦罪,主以理制欲而克己牺牲,主和平到底,即为自(以下为 “文化大革命”撕去批判未还)。

一月八日 
阴。上午9——11酿造室赴各组联合学习会,受命分系参加学生参军评议会。
……
毕事甚倦。寝后,以会中所见所感,作《学生参军评议会》诗。如下:
驱民教战令当承,言志忏情苦未胜。
详陈己罪前朝暴,静待群勘老吏能。
弃智违仁心恶恶,寻根剥茧逼层层。
眼看婉娈成豺虎,晓夜纷纭互讦憎。
盖所谓评议,实即公审。愿参军者,必须确切说明自己思想及生活态度改变之过程,坚强表示自己今为一冷酷暴戾之人,恨美国,仇美国,而热烈拥护共产党与人民政府,毫无疑义。在座诸同学,则群起而揭发其隐私,责难其行事,层层驳诘,必使彼人答复圆满,证明彼人确已改造过来,全非故我,众方通过,准许其参军。此所谓“教育”之功用也!教职员亦应改造,亦应身心受此教育,故奉命来参加此评议会焉。……

二月十七日  星期六
……
次熊东明来,出示文件,述应付退押办法。谓其家中田地房宅衣物器具书籍以及窑藏银钱,尽被农会取去;没收更逼索秘藏黄金。处东明之长兄年六十余以酷刑,裸体纳入水中,复缚悬于树,数日不许给饮食,以使寒且饥。旧佃户(本无恶感,一切由农会与指导员勒逼为之。)怜之,私进醪糟;再进,被察知,禁止。兄已垂毙,至是遂自缢而死!东明弟中和勉仁庶务主任亦被枪毙。……凡吾侪所知者千之一,所记者不及万之一也。
 ……

三月二十四日  星期六
……
约4:00宓访瑜询南京疯病院情况。为雪参考。欧述昨见侯风等骈诛实况。弹自后洞脑,脑浆迸溢,众复击碎其头颅。有命,暴尸三日示众,方许家人收殓云云。盖数月,或期年以来,中国人之一般习性,已变为残酷不仁,而不自觉知。甚矣,移风易俗之易,而收功见效之速也!
晚兰来,泣述葬兄情形。尸颈上尚系铁链,用去百一十万元。(棺薄劣,值八十万元。连旬受诛者多,棺缺,价骤增。 ……)

四月十一日  星期三
 (以上为“文化大革命”撕去批判未还)
又如英国之清教徒,禁止文艺剧乐,专鹜严肃之宗教生活,然尚不尽人而干涉之、训练之。故当时尚有Sir Thomas Browne与Izaak Walton等,隐居乐道,成其著作。今则对国中所有男女老少之生活思想嗜好,处处干涉,事事制定,不许稍有自由,不许暂得静息,专制已极,疲苦难胜。现犹为作始之期,若法久令行,具不知众生成何相,人生是何况味。然清教徒之在英国,执政十二年而亡。其亡也忽焉,盖缘人心不耐其精神之桎梏,遂转而趋向于放纵之又一极端。今共党行将宰制全世界五大洲,吾不知人心中自然之反动常识,正情,理性。当在何时而起于何地也

上午,外四学生请勿上课,宓自读书。下午1——5重庆市政府在城中菜园坝公审特务反革命罪犯46名;公私控诉毕,枪决36名。在场民众云四万人,有要求用斩绞或凌迟处死者。曹市长荻秋仍坚主枪毙焉。本校学生代表奉命入城观审。
……

四月十五日  星期日
……
晚访澄。殷炎麟来,忧宓以熊东明之死(按昨晚儒持东明函来,求借五十万元,云可兔罪。)而精神痛苦,特致慰藉。力劝宓不必以己身之安危为虑,但宜翻读新书,学得一套术语及说法,以为应世而自炫之具云云。

林来。委来,再劝宓焚毁宓日记、诗稿,或简择抄存,以免祸云云。澄意亦同。宓虽感其意,而不能遵从。此日记既难割爱焚毁,且仍须续写。理由有三。(1)日记所载,皆宓内心之感想,皆宓自言自语、自为问答之词。日记只供宓自读自阅,从未示人,更无意刊布。而宓所以必作此日记者,以宓为内向之人,处境孤独,愁苦烦郁至深且重,非书写出之,以代倾诉,以资宣泄,则我实不能自聊,无以自慰也。(2)宓只有感想而无行动。日记所述皆宓之真实见解及感触,然却无任何行事之计划及作用。日记之性质,无殊历史与小说而已。夫宓苟有实际作为之意,则当早往美国,至迟1949秋冬间应飞往台湾或香港。而乃宓拒却昀、穆之招,甘愿留渝,且不赴京、沪、粤等地,足征宓已死心塌地,甘为人民政府之顺民,早同梅村之心情,而异顾亭林之志业矣。又似苏格拉底之愿死于雅典,而不效但丁之终身出亡、沦落异域者矣。是则宓可称为顽固落后,而非反动与特务,其事昭昭甚明。且特务行事务为诡秘,岂有若宓之大书特书,将一已之所思所言所行所遇,不惮详悉,明白写出,以供定谳之材料,又靳靳保留为搜查之罪证书哉?!(3)日记中宓之感想,窃仿顾亭林《日知录》之例,皆论理而不论事,明道而不责人,皆不为今时此地立议陈情,而阐明天下万世文野升降之机,治乱兴衰之故。皆为证明大道,垂示来兹,所谓守先待后,而不图于数十年或百年内得有采用施行之机会,亦不敢望世中一切能稍随吾心而变迁。宓乃一极悲观之人,然宓自有其信仰,如儒教、佛教、希腊哲学人文主义,以及耶教之本旨是。又宓宝爱西洋及中国古来之学术文物礼俗德教,此不容讳,似亦非罪恶。必以此而置宓于罪刑,又奚敢辞?宓已深愧非守道殉节之士,依违唯阿,卑鄙已极。若如此而犹不能苟全偷生,则只有顺时安命,恬然就戮。以上乃宓真实之意思,亦预拟之供状。倘异日发现宓日记而勘问宓时,敬请当局注意此段自白,并参阅1951一月十六日所记一段。至于安危祸福,究竟非人之所能知,更非宓所敢深计者矣。……

六月二十二日   星期五
……
李春鍏恒来本舍与刘尊一、华方雪及李邦畿、张孝友等谈工会及政治课等事,每至夜半不休。平日此诸人在本舍出入谈笑,横行霸道,自诩前进,口唱共产党歌。宓处其间,但感此国非我国,此世非吾世而已!

近日市街恒见少壮男子,以夺来地主之花绣绸绢或细薄布为衫,或红其裤,招摇过市,而不自羞其不称。服之不衷,大乱之象征耳。

读《汉书·王莽传》

昂躯健步裹花香,飘拂罗襦锦绣裳。
千古“翻身”原一例,赤眉喜作妇人装。

七月十一日   星期三
……
8——11偕敬至酿造室赴尊师游艺会,旨在显示人民教师之尊贵,而勖本校诸生安心用功、勿图转学而去。先请宓与敬,澄、肃等八人坐台上,插红花为模范人民教师,次敬演说,终以国文系主任王鲁雨与国文系一二年级男女生扮演二剧,现身说法,表演目前校内彼等开会学习之实况,由旁皇驰骛或昏惰过日、或抱书死读,而变为今之理想学生。即决志长留西师,以正当之态度学习,结合抗美援朝爱国主义,对毛主席宣誓,终身勉为人民教师焉。……
宓观此二剧及类此之文艺“创作”与宣传,辄感觉其中人物之性行前后截然不同、毫不连贯,中间转变太快,但凭学习进步,“思想打通”,于是昨全非而今全是。而所谓是非,究极论之,则皆今政府之所训教宣传者,即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共产党之道理,苏俄之制度,中国人民政府之政令而已。此中有绝对之分别,从我者生,逆我者死。同此为是,异此即非。□□之政令与学校之教育,无非强迫改造,使老少师生、男女民众,悉合于此一陶铸之模型。其态度极严厉,其方法极机械。而世界古今之大,历史文化之深广,以及人性之繁复变幻,则不问焉。但以力服,以威迫,使人莫敢不趋从,莫敢不就范。呜呼,生此时代之中国人,真禽犊之不若,悉为牺牲。幸宓年己衰老,尚获优容,而不日便死,眼不见为净耳!

按今之党及政府对党员婚姻甚至私人琐事,亦横加干涉,如藩之例此实太严。另一方面,今一律称夫妻均曰爱人,而称未婚夫、妻或爱人则曰朋友,岂非名实淆乱,而中国之伦常关系与社会组织、经济基础同遭破坏,并其名词亦不得留存于史书中矣!
 
一九五二年 三月十六日 星期日
……
〔补〕十五日,午饭后,孙海波便道来访,谈及思想改造运动,宓恒甚忧能否度过此关。盖据宓之想法,彼千万好名好利、专图官职之国民党政府人员,本无宗旨与信仰,走越走胡,事齐事楚,恒无所择,惟视环境之推移,向新朝而效忠,既乏节操,自乐从顺,其痛詈前王,雅崇今哲,只为己利,亦非伪饰。其他万事,在彼均无所不可,则其思想之改造固极易矣。乃有三数真诚之士,平日志慕伯夷、叔齐,既不沾染旧朝,复何求于新代。其尊仰儒佛,笃行道德,研精学艺,工著文章,乃由本性,终身不变。今欲其改变思想,强者则殉道死节,弱者则空言伪饰。当局可以改变其笔与口,讵能改变其心耶?是故由共产党、人民政府观之,前一种人实无足重轻,甘为吾所役使。若夫后一种人,乃无术改造、断不能改造者,而其潜德幽光,影响真实,足为吾之阻害,则非诛戮而尽去之,不可矣。宓虽无心干与世事,而甚忧人之视我者如此,故深自危也。而况宓又寸心内疚,不工巧言伪饰乎?

孙君解之曰,不然。今政府政策,首重阶级之分别。凡在昔从政列高位者,便是伪统治阶级之帮凶。又身负血债者,便是现行之杀人犯。此二类在所必诛,余皆从宽。又马列主义最重实际效果与影响。以章孤桐士钊为例,杀之何益?徒使众士惊惧。故北京近设文史馆,为诸多旧文士之养老院。若周肇祥养庵若夏仁虎,且罗致而优容之,供其薪资,勖以改造。况宓之素行,何可为比,岂有诛杀之理?宓甚可勿忧也矣。至于思想改造,乃逐步说服,不限时日。各种腐旧反动思想作风,每种亦只举汝生一二大事为例便足,当有异于三反运动之穷源竟委,导窍批根,巨细不遗,钿铢必较者。宓徐善以应之可耳云云。
……

八月三十日  星期日
……
下午大晴。寝息。虞来,文教部高等教育处副处长张纪域电话约晤。2:30至院长室坐候,近4:00张君来见。始知西南军政委员会干部学习会欲宓星期二下午3:00往作启发报告,即演述宓个人思想转变之过程,略同《新华日报》文中所言者,以资推动云云。宓当即拒绝,谓宓思想改造既不明确,且不深彻,正在学习中,支离矛盾空疏,何能侃侃对人谈述?且人之性情各异,宓最畏作旧文人学者之典型,倘必用宓现身说法,宓视为奇痛大辱,只有一死而已。若张公能代婉辞此役则感激无任云云。张力云,此来系与宓研究商量,并无勉强之意,望勿介怀。并询宓生活如何,需何种照顾,请随时见示云云。宓谢之,答以并无所需,亦无所求。遂回舍休息,未往聆卫生防疫演讲,心甚郁悲。夫死非宓所惧,且今兹拒绝此事,罪亦决不至死,惟无所干求者乃可以刚介自持。……

九月十二日  星期五
……
3——7藩宅暑期学习小组不合规格,宓任记录。众谈高等教育,对旧教育横加诋诬。宓被促发言,心不能平,乃曰,宓对新教育之好处极知晓,然旧教育似未尽如言者所指,如理论空谈及实用狭隘之弊,旧日亦皆论及。而旧时师生未必皆贪嗜名利,有意作帮凶、压迫人民者,似未可一概而论。于是敬为宓进一解,畅言人民中国教育服从政治,及教师思想必须彻底改造之义。总之,惟我独尊,一切须汝遵从。除工农大众、劳动分子、无产阶级外,皆罪人敌寇而应消灭铲除者矣。昨报引毛公言, “人民中国之军警及法庭审判,皆无产阶级压迫及消灭其他阶级之工具,决无仁慈之意存”。然则吾侪只合悚惧怵惕,勉求苟活偷生,而若宓之言实大错误。盖由不能强忍,后当戒之。
……

十月三日  星期五
……
今日作《壬辰中秋》五首。(一)首三四句乃指昨日上午李耀先告宓,闻当局已将宓之思想改造文,译成英文,对美国广播宣传,以作招降胡适等之用。此事使宓极不快,宓今愧若人矣。
(一)
心死身为赘,名残节已亏。
逼来诅楚状,巧作绝秦资。
恋旧从新法,逢人效鬼辞。
儒宗与佛教,深信自不疑。
                           ……

十月二十二日 星期三
……
下午2:00——4:30大礼堂聆李一丁传达任白戈所讲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之目的实况收获及招待捷克文工团应注意之事。其所欲给外宾之印象凡二:(一)中国人民爱好和平(二)人民解放军之强大可畏。按斯二者岂非矛盾?总之,一切惟强力与诈术而已。
……

十月三十一日  星期五
……
上午9——1外文系整党建党学习(2)。宓发言,述宓昔对共产党错误之认识,今对共产党正确之认识,即(一)理想高而迂,今知为实际(二)私,今知为公(三)残酷、粗暴,今知为宽大而精细。故其在中国在世界必能完成胜利。以此宓今爱戴、拥护、服从共产党,惟惜其对宇宙人生最高之理想一边忽略,但使人类丰衣足食、工作享受而止。兼之宓年老,乏斗争之勇气,故自审不拟申请入共产党云云。宓谈共产党执政所致中国文化之损失,举山水画为例。其后张正东、王方正并纠正宓,谓山水画等皆不亡,无足忧云云。宓伪称悦服,恐呈报不利于宓。已而与吕烈卿步谈,吕君劝宓勿虑祸云云。
……
十二月十三日  星期六
……
是晚有命,7:00在本系集合,全校教职员工排队至大礼堂赴教职员工俱乐部成立大会,并有文娱及跳舞等,宓与涛、梓均未赴,而同在式宅坐谈,至中夜12:00始散归。多谈校中逼勒倾轧之事,及全身免祸之方式。式力劝梓即从命加入民盟,而宓亦从命加入民革,切勿迟疑违拒,以自取咎戾云云。
……

十二月十六日  星期二
……
下午2:30——5:30第七小组集体阅读马林科夫报告。勉强在烟雾氤氲之小室枯坐三小时而已。据吕组长云,当局必欲厉行集体阅读,非防人不读,乃为改变旧知识分子之独立孤处习惯,使之终日群聚,融为一体,以求思想之集中与统一耳。云云。宓按近又厉行文娱,宓已签名愿参加舞蹈一项。又闻南充四川省立师范学院教授悉令与室家隔离。教授平日恒住校内,每人得书斋、寝室各一间,比户密居,钻研学习。如兵营,如僧舍。仅星期六晚至星期日夕,方许回家云。凡此设施,其意皆同。乃咏其事,而托于古之僧寮。题曰《劳忙》一首。
昏晓劳忙未许闲,无分皓首与朱颜。
凝思便恐超尘境,群聚何缘破戒关。
熟诵经文习与化,饫闻法乐性非顽。
僧寮自古勤耕织,锄来胼胝汗血斑。

一九五三年  四月二十日  星期一
……
上午与孙海波久谈。孙君谓今党国对人之奖惩进退,乃视其人之(1)政治历史(2)群众关系(3)业务能力。劝宓不必忧惧云云。宓述所感,即今之所奉所行,实参用道家与法家之办法,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为号召。特其所谓天,但指形而下(物质、肉体)之天;而天志、天道、天心、天命之天(上帝、 佛、精神),则全蔑弃之矣。近读希腊史深感伯罗奔尼撒之战时期,雅典之民主政治,弊害显然,而当时生于之人士,诚苦矣危矣。宓之所遭,比之古贤,实为幸已!
……

十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六
……
9——12朱宝昌来,共酌,谈。述近日读魏晋南朝史,专究诸名士所以得祸而不克苟全之故,然以嵇康之正命达值,与谢朓之险仄反复,其中大有分别,可以等别者也。又以某公诚命世之英雄,顾其阅理操术,多得力于中国旧书,而其精神行事,甚似创教之教主若穆罕默德一流人,即自信代天受命,为亿兆君师,拔乎流俗之上,如拜伦诗所谓突入云端之孤峰,寂独在所不免者矣云云。
……

一九五四年  四月十五日  星期四
……
偶一翻手边旧书,如庄子之文,《史记》《汉书》之记载,下至小说笔记等,觉我先民之睿智聪明如是,所谓炎黄遗胄,终将安于蠢如鹿豕、勤如牛马、凶如狼虎之生活乎?抑由法网密、文教亡,文字已灭,旧书毁弃,欲望由旧文化种子而奋发兴起,已决不可得,而终随埃及、巴比伦之湮没以永逝乎?另一方面,俄文难通,英文已禁,西洋文明之路亦绝,坐井自骄而已。

六月十七日  星期四
……
彼马列主义唯物论全部根本之谬误,厥为执定宇宙人生为一元非二元,明知一多同在,而只许说多,不许说一。盖其立说,亦知一多之关系一在多中而讳言一。其行事立法、施政则恒重多而轻一,崇多而黜一。今按一多二字,乃一种符号,其所代表之事物,其详实之内容,具见宓昔所作之《一多总表》。宓于该表序中曾言,知有一有多,知一在多中,是见理与致知之事。违此即非真知。而或主一或主多,则是抉择与实行之事。由于意志,出于自愿,正如宗教之信仰。譬如甲乙两军作战,双方固皆承认敌人之存在,无敌,焉有战?而甲乙必皆自号为是而斥敌为非,于是有正邪顺逆忠奸善恶之辨,从我者生,逆我者死。若其在个人,问我将投入甲军抑效忠于乙军乎?则由我意志之抉择,无道理之可言。或由于出身境遇,先入甲或先入乙军,遂遵循而不变,及至战局转变,此胜彼败,敌占我地,身为俘虏,斯时也,或骂敌而见杀,宁死不降,或投诚而效忠,反戈为敌前驱,自残其昨日之同袍,亦有徘徊两皆不愿,而引刀自诛者。凡此又皆抉择与实行之事,与理智及道理无关,其间只有祸福而无是非。谓从敌未必是,顽抗未必非。只有赏罚而无真假。(只要汝口服身从,不问汝心服与否。汝从我以攻汝之本军,则生;反是则死。汝心中恨我咒我,而口颂我军之仁德则赏;汝两无所恨而平视则罚。)故论理明道与论事评人,要当分别。……

十月十六日  星期六
……
方兰未归家时,李一丁政治辅导处长忽来访,先询兰病,旋即宣示,十月十二日中苏两国联合公报公布之后,群情欢忭,须有所表示。《重庆日报》来征文,学校(方教务长及李君本人)议定,拟请邓子淳、郑兰华与宓三教授撰文应征云云。宓考虑久之,认为今后风云日紧,将必更需重重之表示,若宓承命撰此文,则学校将以宓为常用代表人之一,每事命作文表示,此实宓所不愿为。宓心中悲痛极深,宁祈天减宓寿,少活几年,早离斯世,俾得免此不断而来之难关;故不如今者径拒之于始,或可因知宓之不可强,而不再命宓撰文。纵因此得罪,其惩罚当不至过重。呜呼,当局焉知吾心,吾宁甘减薪降级调职,而不愿作文登报。此吾特有之苦衷,不敢对人言者。宓自视如无物,然人犹以往昔之虚名而尊我或用我,哀哉名之为累也!……宓沉思后,乃直答李君曰,宓钦佩并拥护共产党、工人阶级、人民政府、毛主席,实出诚心,但不愿作文登报以为表示。盖宓在昔年解放以前,素不关心政治,亦从未撰作有关政治之文,今虽时代不同,然宓之不能作且不愿作有关政治之文而登报,仍与昔同。况宓又不善为白话,而喜用文言,作文亦一窒碍。至宓1952思想改造之文,则系检讨宓个人之生活,又当别论。故宓今不愿作此文,而愿在教课与学术方面多多尽力,云云。李君曰,先生往昔情事,我们知之甚悉,思想改造一文影响甚大,作文之文字体裁亦可随意,此事请再考虑,云云。        
……

十一月十九日  星期五
大雾,晴。上午一二节授史系一年级《世界古代史》课。印度今日上午九时,中国作家协会重庆分会、重庆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为批判俞平伯之《红楼梦研究》(在古典文学研究中,用马列主义观点驱除胡适派之资产阶级唯心论之斗争),在重庆新民街三号文联会所召开座谈会。有柬来,校中备专车送接。同居李效庵教授,随何剑熏主任等往出席,宓以有课未往。

此运动(据重庆市宣传部长任白戈报告)乃毛主席所指示发起,令全国风行,特选取《红楼梦》为题目,以俞平伯为典型,盖文学界、教育界中又一整风运动,又一次思想改造,自我检讨而已。宓自恨生不逢辰,未能如黄师、碧柳及迪生诸友,早于1949年以前逝世,免受此精神之苦。……

原载《往  事》第四十三期   二零零六年九月十九日

五柳村2009/09/22收到

[附] 东南大学校友业绩中对吴宓的介绍

 吴宓 (1894-1981)     国立东南大学文学院教授(1926-1928)   1941年当选教育部部聘教授

    著名西洋文学家,字雨僧、雨生,笔名余生,1894年(清光绪二十年)生,陕西省泾阳县人。1917年23岁的吴宓赴美国留学,攻读新闻学,1918年改读西洋文学。
    留美十年间,吴宓对19世纪英国文学尤其是浪漫诗人作品的研究下过相当的功夫,有过不少论著。
    1926年吴宓回国,即受聘在国立东南大学文学院任教授,讲授世界文学史等课程,并且常以希腊罗马文化,基督教文化、印度佛学整理及中国儒家学说这四大传统作比较印证。吴宓在东南大学与梅光迪、柳诒徵一起主编于1922年创办之《学衡》杂志,11年间共出版79期,于新旧文化取径独异,持论固有深获西欧北美之说,未尝尽去先儒旧义,故分庭抗议,别成一派。这一时期他撰写了"中国的新与旧""论新文化运动"等论文,采古典主义,抨击新体自由诗,主张维持中国文化遗产的应有价值,尝以中国的白璧德自任。他曾著有《吴宓诗文集》、《空轩诗话》等专著。
    吴宓离开东大后到东北大学、清华大学外文系任教授,1929年9月钱钟书考入其父钱基博曾执教的清华大学外文系,成为吴宓的得意门生,师生间常有诗词赠答与唱和,然而1937年因钱钟书一篇书评,师生关系曾紧张了多年。
    吴宓于1941年被教育部聘为首批部聘教授。1943-1944年吴宓代理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1944年秋到成都燕京大学任教,1945年9月改任四川大学外文系教授,1946年2月吴宓推辞了浙江大学、河南大学要他出任文学院院长之聘约,到武昌武汉大学任外文系主任,1947年1月起主编《武汉日报· 文学副刊》一年,其间清华大学梅贻琦和陈福田一再要他回去。至1949年广州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以文学院院长之位邀他南下,且其好友陈寅恪亦在岭南,教育部长杭立武邀他去台湾大学任文学院长,女儿要他去清华大学,而他即于4月底飞到重庆到相辉学院任外语教授,兼任梁□溟主持的北碚勉仁学院文学教授,入蜀定居了。1950年4月两院相继撤消,吴宓到新成立的四川教育学院,9月又随校并入西南师范学院历史系(后到中文系)任教。结果是虎落平阳,晚景甚为不佳。
    至"文革"到来,吴宓成为西南师院批斗的大罪人,以种种罪名蹲入"牛棚",到平梁劳改,受尽苦难。76岁的老人干不动重活,还被架上高台示众,头晕眼花直打哆嗦,被推下来跌断左腿。之后又遭断水断饭之折磨。腿伤稍好,即令打扫厕所。
    1971年病重,右目失明,左目白内障严重,就只好让他回重庆养病。1977年吴宓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只好让其胞妹吴须曼领回陕西老家终于使他得到了一些兄妹深情的照顾和温馨,延至1981年1月17日病逝老家,终年8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