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岁月:1968,西安一个不正常的社会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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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岁月:1968,西安一个不正常的社会状态 [原创 2008-04-25 1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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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岁月:1968,西安一个不正常的社会状态

1968年8月中旬的一天。
夜,在满天的繁星下,我们从石空火车站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夜幕中驰过腾格里沙漠的南缘,“咣哧、咣哧”地钻入皋兰山中,车厢昏暗,百无聊赖,我与同行闲谝着,不知不觉,就在茶几上睡着了。黎明时分,因在半睡半醒中不时挠挠被蚊虫叮咬的左手腕,伤口痒,我惊醒了。从迷糊中睁开眼,看了看手臂上的伤痕,用唾液吮吸了几口,贴了点口袋毛毛,就算处理过了。站起身来,看看窗外,兰州车站已经到了。下了车,在市区盘桓了一天,子夜过后,我们又登上了东下西安的普客,很快就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黎明的曙光透过车窗洒进车厢的时候,我在车厢的晃动中,和钻山洞时火车的闷哼声中醒来了。陇山山脉隐伏在迷蒙的云雾中。太阳撩开了车前的烟雾,露出峡谷森森的崖壁和曲折的走势。山峦都不甚高,黄土层上,丛生着杂树,染绿了一片片山野,但始终遮不住山峦黄土的本色。远山则干脆退入云雾之中,和天地混沌成苍茫的一色。渐渐地,渐渐地,峡谷与山脉又向铁道边合拢过来,始终伴随着一线浅浅的流水,自西向东穿山越岭而进,走走停停,不断会车等车,蹒跚了一天。驶过武山不久,天色便暗了下来。夜空张大了硕大无比的帷幔,笼盖了陇头流水,把那不息的幽咽声鞣进车轮的轧轧声中。我们又在摇摇晃晃中睡着了。
当我们又一次醒来时,眼前豁然开朗,窗外初升的太阳辉映出一片苍绿,一片广大无边的沃野。在汽笛长鸣声中,列车缓缓驶进了宝鸡车站。
八百里渭水平原就在眼前。以陇山为界,岭西苍凉、空旷,穷山恶水令人触目伤怀;岭东碧野千里,城郭相望,锦山秀水使人神情气爽。不管身在何处,我总是眷恋着关中这块土地。那执着,并不亚于对故乡的依恋。虢镇、盩至、扶风、兴平、咸阳过去了。列车在青纱帐中穿行,驶过一座座人烟稠密,市井繁华的城镇,在骄阳当空中驶进西安城。
又回来了,我心中时时眷恋的古都。那初秋的风并未散尽暑热,但仍然送来我熟悉而亲切的西安的气息。我们相跟着走出站台。站外是一片狼籍的建筑工地。只见解放门广场还挺立着高大的未拆尽的脚手架。一座庞然大物巍然矗立在广场中央,把伟岸的身躯斜披着厚厚的帆布帷幔。在惊讶中,从行人的议论中,我们才知道,这儿矗立着陕西省最大的大理石毛主席雕像。西安各界“十一”前夕,将在此举行毛主席像的盛大的揭幕典礼,以庆祝这一巨像的诞生。那盛况将远胜于当年三藏法师从印度取经归来,在御座前讲经说法时的那一幕。
早就听说全国各地都在大塑特塑毛主席站像、坐像,我在瞬间的敬畏之后,也就淡然了。建庙、塑像、立碑,本是中国的国粹。人民自发筹集,以多种传统建筑样式与工艺,来为造福桑梓、家园的先贤英哲记功彰恩;官方颁诏督责,权贵相与标榜,沽名钓誉都可能成为上述作为的动因。正、邪、褒、贬,殊难统一。但岁月在有情无情之中,自会臧否它,保存或堙没它。
作如是想,我便释然了。安顿好住宿,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饭馆吃饭。因为忙碌了半天,还一粒米未曾入口,大家都熬不住了。时值星期一,从解放门走到东大街,再从东大街沿纬三路走回解放路,所有饭馆都关门歇业,服务员都去参加所谓的政治学习去了。找了半天,才在纬二路东街口巷内,找着一副卖肉丸子的担子。一元钱一碗,仍只吃了个半饱。再要卖时,丸子已被抢购一空。担主摇着脑袋,调侃地说:“俺们西安,星期一、星期三下午政治学习,雷打不动,旅客找不着吃饭的地方那是常事。哼,市政府就是不放开,要放开搞话,这一条街全是卖吃的,你要吃啥就有啥!”
在这个任何个体经营都属于资本主义、投机倒把的社会,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政府是宁肯要旅客饿饭,也不会放开让私人经营的。一切都僵化了,机械教条,这个社会早就失去了竞争,也就失去了活力。我们悻悻然地徘徊在街头,来西安的兴头早化为乌有,便蔫头蔫脑地回到下处休息。

翌日,我告别同行,独自赶到解放门登上东去临潼的汽车,去寻觅儿时和父亲留在骊山的遗踪。汽车在霸陵原上奔驰,驶过霸河,把霸陵秋风甩在身后。一小时后,驶近东西绣岭的脚下。也熟悉、也不熟悉的骊山就在我的眼前。群峰突兀,林木蓊郁,一片苍翠。昔日的疗养院不见了,山脚下的园林里,山坳的树丛里,时时露出金碧辉煌的楼阁屋宇的一角。骊山以华清宫、温泉闻名天下。秦始皇时,已在此地建离宫,起名“骊山汤”。至唐代,贞观十年(公元644年),又加以营建,名为“温泉宫”。天宝六年(公元747年),唐玄宗李隆基更大兴土木,治汤井为池,环山列宫室,又筑罗城,始名“华清宫”。唐玄宗与杨贵妃每年冬季移住骊山,温泉沐浴,双宿双飞,遂有了“春寒赐浴华清宫,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雨露时”。“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长恨歌》与《长恨歌传》的故事。
岁月流逝,繁华难再。战火硝烟,风凋雨蚀,倾颓了华清宫的殿宇楼阁、画廊香榭。1956年按原华清宫体制进行扩建,也只复员了原宫室的一部分。进得山门,东侧有飞霜殿,殿前为一泓九龙汤。温泉泉口,浴室均在飞霜殿东。西侧一带院墙门扉紧闭,这是西北局要人休憩与宴请贵宾的地方,并不对游人开放。文化革命中亦然。绕过殿后,从灌木丛里的山道拾阶上山,在浓荫中拐过几个之字弯,来到半山平旷处。崖壁边,兵谏亭赫然挺立在那里,面对着秦川沃野无边的秋风。
我绕过兵谏亭,沿山涧小径继续攀援而上。游人到此止步的已经很多了,所以,一路上未见游人。只听鸟鸣山幽,松风阵阵,仿佛已超然于化外,远离了山下那纷纷扰扰、五味酿制的尘世,在秋风呼啸中,我攀上了第一重山峦。茂密的乔木,摇曳满头绿发,一个个婆娑起舞,我就象置身于绿色的波涛之中。遂信步踱入林中小径,只见在中央一块苍松翠柏环合的空地上,有一座五开间的破旧的庙宇,门楣匾云“老母殿”。进得殿内,香案上尘土积溢,廊庑下蜘蛛结网;壁画早已剥落的四壁空空如也,骊山老母的神像不知何时早已被毁圯而不知去向。我在感慨中步出殿门,遇见一个老农菏锄从山林匆匆走进殿来。我双手合什,迎上前去,致意打问道:“老伯,这庙里的供像呢?”
“没了,没了,早就没了!”
那老农皱着眉头,摇着须发苍苍的头颅,布满皱纹的烟火苍苍的脸上毫无表情。
岁月如梭,风雨、战火、人祸,破坏了多少古代文明。我虽然挚爱她们,但生于天地之间,渺小如蝼蚁草芥,只能面对满目青山浩叹而已。
我喜欢关中的山河。那八百里沃野于平畴阡陌相连之中,鳞次栉比着市井村郭。田野并非一色的绿,间有一丛丛青苍苍的松柏孤拔峭立于翠绿之上。那是关中秦民的祖坟或历代帝王的封土冢。天晴气朗,云如游丝。北面的塬,平远而高旷;南向的秦岭巍然壮观,重重翠峰宛如碧海中的岛屿仙山,在烟霞明灭处,一直起伏向云深不可知处。关中作为历代帝王建都之地,其山川气象总是异于他乡,于莽莽苍苍中,流动着气度非凡,万千威仪的王家气象。昔日潼关吏尹喜见紫气从东方来,以为祥瑞之兆。大概从老子骑青牛从洛阳入关以来,这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便实实在在在中华大地上以其独特的山川气象称雄于千古。你信亦罢,不信亦罢。

告别骊山,返回西安旅馆。第二天依然是分道扬镳。同行人要去小寨、西北局游览;我则想去寻访曲江古迹,登临久已慕名的慈恩寺塔。
慈恩寺塔,俗名大雁塔,在长安东南郊,唐时曲江北缘。寺为唐高宗李治为其母追荐冥福而建。唐永徽三年(公元652年),玄装自印度取经归,以此为译经之所。为保护从印度带回的经典,特请高宗资助,于寺内西院修建此塔。塔经多次改建,至大历年间(公元766——779年),改建为十层。后经战火,仅余七层。明代塔外加砌砖面以予保护,遂成今日之规模。
从钟楼乘专线车,出长乐门折向南行,逾南城垣到达大雁塔路,一座宏伟的古刹座落在杜陵原上。进得宽大的山门,是宽敞洁净的前院。大雄宝殿,藏经阁依次而立。阁后院内,青砖裹面的七层宝塔巍然而立。上得塔基,从门券入内,有宽大的木梯旋转而上,直至塔顶。我拾阶攀升,环塔内壁一转是带扶手护栏的木制楼板。方形角椎的四面均有砖券拱门。据此可凭栏远眺西北的西安城,塔南的韦曲、王曲等曲江遗迹。
秋风荡荡,从五陵原上弥漫过来,漫过霸水,拂向新丰方向。终南山秀峰晴岚漂浮在淹没秦岭的烟霞之中。曲江古迹经沧海桑田之变,已堙成杜陵原、白鹿原上的平畴与村落。只在苍翠葱笼中时时露出高塔古寺的一角。于烟敛云收之时,显现着这块膏腴之地曾经有过的辉煌的古代文明。
我登上塔顶,凡东西南北,扶栏远眺。从霸陵、兴庆宫旧址依次扫向西北。那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古城,陷在尘埃与喧嚣之中,仿佛古都的繁华已为市井的烦扰所取代。今日之西安,已非昨日之长安。当年天真烂漫的童子,已成为满腹忧国之思的青年。前路茫茫,壮志难酬。渭滨垂钓的吕尚,金戈铁马的霍去病,可会我登临意?
于是,我不顾前贤题诗在上头,班门弄斧,欣然命七律《登慈恩寺塔》一首,以为先贤貂尾之续。诗以言志也。
“万古伤心此登临,
慈恩不幸留芳名。
曲江古迹倚斜阳,
霸陵凄风满帝京。
秦川唯有冠军墓,
渭滨空余垂钓林。
总为仓皇凭栏日,
无人会我望乡心。”
我的万千感慨,那浩大深沉的忧思,时不我予的痛楚,报国无门的烦恼都在其中。在这古都的古刹名塔,在这秋色秋风的帝京,在这古老文明荟萃的原。

离开西安保定前,我决心趁乘车前这半天间隙时间,去西北大学看看大舅。
坐一路车出了安定门,沿宽阔的西环城路向西大新村走去。攀上靠西的那栋熟悉的红砖楼房,上得三楼敲门。门开了,一个收拾得很整齐的三十来岁的妇女站在门内。我一楞,问:“这是刘持生家吗?”
“刘持生?不知道!”中年妇女摇了摇头。
我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怎样好。
一个军官从里间出来了。
“找刘持生,中文系那个教授吧?”
我点了点头:“他是我大舅。”
“噢!”军官审视地看了我半晌。
“刘持生可能搬到北二号楼中单元去了,你去找找看!”
教授的住房被支左的军官所占据,虽然不是鹊巢鸠居,但我已经感到大舅处境不妙。下得楼来,转过几个楼角,敲响了北二号楼中单元101室的门。
门开了,是舅妈那熟悉的面孔。
“永龄吗,怎么有时间来西安了?”
听到门响的大舅也出来了,微弯着腰,表情紧张,仿佛风声鹤唳的林中驯鹿,那温良平和的面孔却有了凄惶与茫然的表情,两鬓增添了许多白发;不复是前年仪态大方,神采奕奕的模样。见了我,脸上终于绽出了一丝笑容。
这气氛,使我欢喜的心情黯淡了许多。一楼的房屋,较阴暗潮湿,房间也凌乱不堪,大舅紧张地问舅妈,要不要去工宣队报告我的到来。
“算了吧,自己的亲外甥,又不是他人!”舅妈想了一阵,说道。
“你舅舅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现在已被群众专政,接受审查。幸好在西大人缘不错,很受学生尊重,还没有被搜身抄家、游斗。象刘端棻(陕西省委宣传部长,西大党委书记)、傅庚生(著名古典文学教授)他们可都惨了!”
舅妈如是说。
一股寒流掠过我的心房,我浑身都颤栗起来。如果我们家在大陆硕果仅存的大舅都不能自保,我们家族最后的一个值得自慰的偶像便倒了。那我们在心灵、精神方面真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刘盈、刘静、刘孟都不在家。刘盈被工厂请去教忠字舞,刘静、刘孟由学校组织去参加下乡劳动。被监视居住的大舅蜷缩在家里,再有满腹学问也无济于事。只能在惴惴不安中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舅妈成了他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桥梁。
问明白我要去河北、东北外调,大舅妈啧啧地叹息道:象我这种家庭背景,在西安连门都出不了。可见,宁夏的政治环境还是宽松得多。
其实不然。我用不着象一般出身不好,家庭有问题的子弟那样自卑、自悲、自轻。我自以为我们家世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没有什么对不起这个国家民族的地方,大可不必夹着尾巴做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都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惊弓之鸟,那这个民族世代脊梁骨的阶层真该消亡了!
舅妈下厨整治了一桌简单的晚餐。吃饭间,大舅妈嗫嚅着说,大约在1945年抗战胜利的时间,重庆联大中文系国民党组织改选,大家因大舅人缘好,又是青年才俊,遂一致举手拥戴他为分部书记。就这样,一个做学问的人糊里糊涂地就成了反动党团骨干。我心绪烦乱,无暇细问他何时成了国民党员。只是安慰他,既来之,则安之,要以平常心态应付巨变。共产党的历次运动都是一阵风,顶过了风头便会逢凶化吉,万事皆宜;顶不过风头便会玉石俱焚,万事皆休。
三十四年后,我从表弟刘孟口中得知,1938年,南京中央大学西迁重庆,因生员流失,学校缩编,校长熊光楷、导师胡小石推荐作为中文系助教的大舅为蒋介石侍从室文学侍从,专一代蒋先生应对社会名流,相与诗文赠答。由是被授衔为陆军上校。国民党员的头衔便源于此时。梗直忠厚的大舅绝非官场中人,九个月后,自请辞职仍回中央大学任教。所以,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整个西大,大舅实际是历史问题最严重的人。
饭后坐在灯下,我们甥舅历数这两年来文史界名流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命运。从投太平湖而死的老舍,悬梁自尽的傅雷,被捕入狱的吴晗,说到侯外庐(西大前校长)、游国恩(文学史家)、翦伯赞(北大副校长)。比起许多学者来,大舅还是幸运的。起码,文化革命三年,在此之前,他一直是逍遥的,受学生暗中保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挂钟已接近晚八时半。我依依不舍地告别大舅,瞩他乐天知命,顺其自然。望着忠厚善良的大舅惶恐地站在门口,我由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大舅妈坚持要送我,一直走出西大新村门口,走向安定门。在我一再劝阻下,才止住脚步。
我挥手告别伊,走进城门豁口。时间已来不及了,夜行公共汽车已经停驶,我只好挥手挡住一辆三轮车。议定三角五分钱拉我到车站,便跳了上去。
在城楼后明亮的灯光里,我看清那三轮车工人已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坐在一个老者骑的三轮车上,我感觉太不自然了。每走一步都感到心内惶恐不安。我真想叫老者坐在后座上,让我来蹬车拉他。可我并不善骑三轮车,时间也不允许我有丝毫的耽搁。
好不容易捱到解放门,跳下车来,付了老者车费,奔进候车大厅。去北京的直快已经开始检票了。
西安城的灯火被抛在身后的夜幕中,我倚在窗前,回首长安,一颗心还悬在大舅身上。胸中依然如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在这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可怜、可叹我们这些士的悲苦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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