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07:21:01

1部分 死去活来(一)

楔子:恶气(1)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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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斤老太坐在黄河岸边的崖畔上,她坐在那儿,已经有好一会了,直到她把她自己坐成了一尊石雕。

  老河瘦了下去。只是一夜的工夫,老河就瘦了下去。昨日里,咆哮奔突,好象是骤然聚集起来千马嘶鸣、万马奔腾的老河,一夜之间,就隐去了一大半,裸露出一大片一大片湿漉漉的淤沙,再有的,就是无数高矮不等,大小不一的老河石。湿漉漉的河床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别处老河瘦下去之后,裸露出来的河床并无二致,无非就是湿津津的清亮,无非就是一望无边的浅褐颜色,一如丰腴女人饱满的身躯,而老河石,就不同了,不是别处的老河边上,随便就可以看得到的。

  无风的日子或许并不多见,特别是在这黄昏时分。

  正是盛夏。火炉一般的太阳炽烈了一天,似乎是,有些烦了、疲了、无可奈何了,渐渐地把那种威势收了回去,然后呢,就蔫巴巴把身体靠放在西山的顶上,靠放瓷实了。于是,红彤彤的光线,很快把周围的天空烧烤成金黄色。九斤老太眯缝着眼睛,她知道,要不了多久,看起来已然瓷实地枕在西山顶上的太阳,就会被山顶不经意地吃掉半轮,再过会儿呢,毫无疑问,对岸那座矗立在陕西地界的青石山,就会毫不客气地洞开大口,把剩余下的太阳全部都吞咽下去,就象囫囵吞枣一样,一点儿都不会剩下!

  老河石寂然无言。

  那些满眼睛里,满世界都是的老河石,有的小似卵石,或者更比卵石还小,大的呢,岿然就是一座孤傲的山峰,它们排兵布阵一样,以千百年来固有的姿态,密密匝匝布满在沿途的河岸上。拣起一块老河石,也就是拣起了一段历史。尘封的历史,历史的本来面目,也许就忠实地记载在这块老河石上面,而伪历史呢,或许正冠冕堂皇地正襟危坐,接受大多数人的顶礼膜拜。

  而在远处,远处晋秦峡谷的大同碛遥遥可见,依然保留着千万年来羁傲不驯、暴跳恣意的性格,持久而浩荡的声浪,恰似永不知疲倦的汉子,扯开喉咙,在唱一曲野性十足的歌谣,又如一个伤情的女人,痛彻心扉地日夜悲鸣。

  也是怪了,河两岸的群山,一边是山西的辖区,另一边,当属陕西地界。怪就怪在,若果山西这头是黄土山系,另一头的陕西地界,定然就是青石山了,反之亦然。无论是看着让人心凉的光丢丢的黄土山系,还是草木葱郁、生机勃发的青石山系,它们都象是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夫妻,岿巍挺立在两侧,一路小心翼翼呵护着、纵容着这条老河。

  坐在湫水河与老河对接口处的崖畔上,九斤老太一坐,就是八十多年。

  是在昨日的上午吧,九斤老太安顿好越来越老迈的爹,安顿好她的儿子灰灰,就拄着她的第三条腿,一如往常那样,准备再到崖畔上坐一坐。她的第三条腿,也就是另外一个儿子在二十多年前,从山上捡回来的一根藤杖。就是这根藤杖啊,去年,它曾经救了儿子灰灰的一条性命。当时,灰灰已经被人买下来,按倒在一张脏兮兮的桌案上了,只待别人操刀一挥,灰灰的性命就算是交代了啊,你说悬是不悬?结果,灰灰一看到这根藤杖,就失口喊出来一声娘!

  安顿好灰灰并不是什么难事情,难就难在安顿好爹。

  爹的名字叫什么,九斤老太已经不是太在意了,反正,爹就是爹嘛,任是什么年月什么时候,都是变不了的。那会儿,爹懒惰地卧在一堆糜秸当中,脑袋无精打采耷拉着侧放到一边,动都不愿意动一下的意思。但是,照旧是泪流满面,止都是没有办法止住的样子。通常,爹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这个样子,如果是稍微有一点儿精神呢,爹就会自己跑到隔壁的另一孔窑洞,去拉那盘石磨。这个爹啊,她真的是没有半点儿办法去管他。

楔子:恶气(2)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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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九斤老太颤微微把一瓢水放到爹的跟前,然后操起她的第三条腿,正想晃出门时,听得爹的喉咙里,艰涩地释放出一连串“咯儿吧,咯儿吧” 坚硬的声音。爹就这样用他的坚硬声音,把她给叫住了。

  爹说:“小九儿小九儿,你又要出去?”

  九斤老太说:“我出去看看老河。”

  爹说:“还看?你都看了多少年了,还希罕去看?”

  九斤老太说:“老河发大水了,你没有听见?”

  爹说:“怕呢,老河发大水怕呢!”

  果然,一提到老河发大水,爹就浑身筛糠一样抖起来,没有半点控制的能力。从爹的面部表情上,九斤老太倒不容易看出些什么,但是爹的眼睛,他的那双浑浊老迈而又泪流不绝的眼窝里面,闪烁出来的,是无边无沿的胆怯和恐惧,无辜无助地象个孩子。

  就是这样,每当老河发大水,爹就怕得要命,好象,即便他就是站在或者卧在高高的崖畔上,发起威来的老河,都会凌空伸出长长的手臂,一下子把他掳了去。九斤老太有些不耐烦,那会儿,老河吼喊如雷的大声音,早就把她的心牵引出去。但是,九斤老太还不能跟爹发脾气。早年间,她已经送走了爹,现在,谁知道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爹好不容易又回来了,她如何忍心和爹发脾气?当年,爹虽说有对不起她,同时也对不起他自个儿的地方,可是,爹毕竟就是爹!

  九斤老太笨拙地扭转身体,她拍了拍爹的脸颊,说:“松口,你快松口啊,不怕,不怕!”

  那当儿,儿子灰灰撅着腚,噼哩啪啦兜下来一长串粪球,而且是,有几粒粪球似是长了眼睛,跳荡来跳荡去,最后竟至跳荡进盛有水的瓢中。这可是九斤老太为他们爷俩准备的饮水。九斤老太很生气,绷脸骂一句:“没成色的货,60岁的人了,还这样没成色?”抬杖下去,正想重重地击打灰灰一记,不料,却被他轻巧地躲了过去。

  结果,昨天老河的发威,还是让九斤老太大失所望。

  结果呢,大同碛,还是过去的大同碛吗?让九斤老太失望的不独是大同碛,还有湫水河。

  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稍不留意,停靠在西山顶上的老太阳,果真是被咬进去一大半。那颗老太阳啊,显然也是不情愿就这样离开,但是,它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怎么办呢,只能是拼命地挣扎了,挣扎出剑锋似的无数条金光闪闪的光线,笔直地指向天庭!那又能怎么样?就好比是人,谁生下来就是为了死?但是最后,谁又不是为了死,终身忙忙碌碌,终身挣挣扎扎呢?

  揉巴揉巴涩困的眼皮,九斤老太再一次吃惊了。

  兔子啊,那是一群雪白如霜的兔子啊!还有羊,有狗,有黑黢黢的猪们。不独如是,后面还跟过来更大的一群鱼,有鲤鱼、白鲢鱼、草鱼,也有三五十条巴掌大的马口鱼,还有老河里滋养出来的黑不溜球的黄河鲶鱼和生有红鳍翅的黄河大鲤鱼。这些生灵们,兀然地凭空从天际的尽头冒出来,自由自在,快活无羁地在空中飞翔,飞翔,飞翔……

  恍惚间,九斤老太再一次踏着碛口小镇车水马龙、店铺商号林立的石板街,走进大清帝国统治下的光绪24年。

那一年,注定是一个大灾之年。·楔子:恶气(1) 

o·楔子:恶气(2) 

2部分 死去活来(二)

死去活来(1)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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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兰曾经死过两次。结果是,每一次,她都因为心里有所牵挂,觉得她还不该死,还不到死的时候,最终又都活了回来。两次在生死的边缘走了一遭,沈玉兰心里踏实了。死嘛,也就是那么回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每死一回,或多或少地,沈玉兰都能感觉到身体的某些变化。

  第一次死过去的时间比较长。那是在沈玉兰过完70岁生日,也就是说,在她的长子常子宏把五孔窑洞盖好,刚搬进去住没有几天的一个晚上。在此之前,沈玉兰已经在常家垣村的那孔老窑洞里,病卧了三个多月,事实上,她的70岁生日,就是在粒米未进,懵懵懂懂的状态下过的。70岁,那可是足足一个甲子还多出十年的时间啊,够本了!

  那时候,俩个儿子一个闺女还都管沈玉兰叫娘。及到俩个儿子一个闺女变成了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并且是,这一个儿子和一个闺女不再管沈玉兰叫娘,不再管沈玉兰的衣食起居,不再管沈玉兰的死活,是后来的事情。

  当时,沈玉兰说个不行就不行了。几乎是,三个多月的光景,沈玉兰全凭着常家垣村的常医生给她输液打针,这样才一天一天熬下来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自然不能不管她,他们一个一个着急地什么似的。大儿子常子宏做了五年还挂零的村委会主任,在村里还是有些威信的,二儿子常子大呢,他刚刚坐上县教育局局长的位置,在县城里好歹也是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主儿,闺女常桂菊当初嫁了一个好人家,就在村东头的梁上住着,日子过得滋滋润润。摊上这么好的三个儿女,他们怎么可能不管沈玉兰?

  早在沈玉兰刚开始卧床的那会儿,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就管她了。起初,他们都看不上本村常医生,虽然,常医生行医三十年,说起来,他的医术在乡里县里,都是有些名堂的。这样,乡医院县医院一路跑下来,竟没有查出沈玉兰的任何病症,甚至,查过来查过去,就连医生们都感觉到奇怪。县医院院长满脸的疑惑,他对常子大说:“常局长,老太太的身体一切正常,很好啊,她的内科外科妇科,她的五脏六腑,她的静脉动脉心脉脑脉血压血糖等等等等,都要好过年轻人呢,就是一口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至于牙齿,就算是全部都掉光了,也不至于这样啊!”

  实际上,就连沈玉兰自己,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碍,无非是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整天哈欠连天打瞌睡,如此而已。

  是在初春的季节。

  沈玉兰不吃不喝,病病歪歪在土炕上躺了三个多月,而后,忽然地变得神志清醒与往常无异,是早天傍晚的事。常子宏和常桂菊心里都明白,这就是俗称的“回光返照”了。当即,常子宏风急火燎徒步十几里地的山路,赶往县城去给他弟常子大报讯。当天晚上,常桂菊陪她娘沈玉兰唠了半宿的话。就在常桂菊被无边无沿的劳累和瞌睡弄得哈欠连天的时候,她发现,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她娘沈玉兰面色红润,还在亢奋地絮絮叨叨着她自己过往的经历。

  翌日凌晨,当常子宏和常子大各自夹裹着一股凉气,风风火火赶回常家垣村他们的家时,他们的娘沈玉兰,已经殁了。

  常桂菊跪在土炕上,就跪在他们的娘沈玉兰的一侧。窗台上,业已燃起清水麻油灯。清水麻油灯,也就是俗称的“长命灯”,意思是,能够让死者看清楚去阴间的道路,祈祷亡者的灵魂不死。

  “娘殁了”。常桂菊哭丧着脸这样说。

  按照乡俗,常子宏和常子大看到,他们的娘沈玉兰在常桂菊的帮助下,已经穿好了贴身的白衬衣白衬裤,通身的白,把他们的娘沈玉兰瘦小的身体,遮盖得严严实实。近前再看,他们的娘沈玉兰面呈安详之态,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她额头上过去十分明显的指头纹,凭空没有了,消逝掉了。于是,他们才相信,他们的娘沈玉兰,真的是殁了。

  常桂菊眼皮肿涨得很厉害,好象是有人在她的眼皮上面,倒扣了两瓣青皮核桃。在她身体的另一侧,还放有半脸盆水。半脸盆水看起来是有生命了,活了,袅袅绰绰不断地升腾起缕缕的热气,游移,游移,努力地向上游移,最后幻化成虚无!

死去活来(2)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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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子大呆呵呵捧起娘的一只手,他就那样呆呵呵了好半天,突兀地,嚎啕。不料,常子大刚刚嚎啕出一声,他歪扭在那儿的身体,就被他哥常子宏粗暴地推了个趔趄。

  常子宏恼火着一双快要迸出火星子的眼睛,道:“娘还没有穿戴齐整呢,你就哭?憋着,你给我把泪憋着,如果把泪蛋蛋掉到娘的身体上,娘怎么能够走得安心?你个没成色的货!”

  眼见得常子大哽哽咽咽退到一边,蹲在地上了,常子宏方才绷着面孔,冷峻地对他妹常桂菊说:“娘是什么时候殁的?娘走的时候,留下什么话没有?”

  “娘在临走的时候,还推了我一把。我没有想到,娘哪能说个走,就走了呢”。

  恍如肉虫子一样挪动着身体,常桂菊探身把毛巾放进脸盆,接着,操持着两只软蔫蔫的手,拧干毛巾上的水,然后反反复复去擦试娘的脸颊,似乎是,她不把娘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擦平抹尽,就不会甘心的样子。

  一边呜咽道:“娘把我一把推醒后,就说了一句话‘麻烦,麻烦麻烦,我要走了’。哥啊,你说说看,娘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她是嫌等不回来你们,还是嫌我不陪她说话,她才麻烦了?娘啊,女儿不孝……”

  常子宏黑唬着脸,冷峻地审视着他妹常桂菊,道:“就这么一句话?娘就没有说点儿别的什么?”

  “没有。”

  常桂菊极快地抬手一抹,把快要掉下来的一串子泪珠消灭在袖口上,她奇怪地看着她哥常子宏,奇怪地“咦--”出一声。她说:“咦--,哥啊,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大听得明白,难不成,你是说娘还留有‘黑货’和‘白货’,我是想一个人昧了不成?”

  常子宏依然黑唬着脸,依然用很厉害的一双眼珠子咬着他妹常桂菊,试图是,想从她虚肿的眼皮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搜寻一些内容出来。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常子宏冷冷道。

  二人再无多余的话。

  好在,寿衣寿帽棺材等等一应后事之需,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的。这之后,常子宏一个人蹴在地上,无端地抽闷烟生闷气,并且,隔时乜斜眼睛,扫一下他弟常子大和他妹常桂菊。他们俩个正自默不做声地忙碌:先是为娘穿上黑色的棉衣棉裤,复又在棉衣棉裤的外面,套好一件墨色的,泛出绿汪汪亮光的绸丝袍褂,接着马不停蹄,再把铜圆大小的一串打狗饼,挂将在娘十字交叉的两手间,意思是,让娘在去往阴间的路上,预备好喂饿狗之用,免得饿狗伤及到娘;而在娘的左袖口之中,他妹常桂菊塞入进去的,是一大堆锡纸折叠就的金元宝、银元宝之类,以保证娘在冥府衣食无忧。最后,他妹常桂菊跪趴在那儿,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将了娘紧闭的嘴巴撬开,由他弟常子大动手,把一枚黄灿灿的银制元宝口含钱,置于娘的舌头上面,意味娘在生前风风光光走过一遭,死后,也不是张着空嘴饿着肚子到阴间去受罪。

  没错,这些都是乡俗,都是当地人殁后,该有的讲究和体面。常子宏看到,他妹常桂菊不时悄声指挥着手足无措的他弟常子大,他们俩个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的确是有条不紊、无可挑剔。

  及到天明时分,常子宏方才讪讪地搭了把手。

  那时候,“告天纸塔”已经做好了。算起来,他娘沈玉兰活了70岁,“告天纸塔”自然是剪裁粘接成72层。除了人活一岁一层纸塔的讲究,另外,天地各增一层纸塔,当是必不可少的。

  冷,冷呵--

死去活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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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个冬春之交的夜晚,如何会不冷?再加上,窑洞里的灶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管它!但是忙碌到后来,常桂菊就不能不管了,因为她感觉到,她的两只手已经麻木了,不听她使唤了。遂是颤瑟身体,将了两只僵硬麻木的手掌哆嗦并拢到一处,搓,搓搓搓,搓了又搓,再是哆嗦着抬将起来,凑到嘴巴近前,用腔子里白花花的雾气一呵二呵再三地呵,复又合掌搓过五七八次。

  然后呢,常桂菊就用一根细麻绳,把松松活活成一大堆的“告天纸塔”,牵引到一根木棍上,铁青着脸打了冷颤交到常子大手中,她自己,则是扭转身,从摊在炕上的一大堆纸里,拣出来两张整麻纸,再拿起少半碗糨糊,显然是准备把这两张白麻纸,贴将到外面那两扇行将倒塌的院墙门板上。

  “装吧,你就装吧。”

  常子宏咬牙切齿阴冷了一双眼睛,看着他妹常桂菊,这样自言自语。终究是从地上站起来。他觉得他应该插把手了,不然,做为家中的长子,他什么事情都不做,当真是说不过去。至于娘临死前,对他妹常桂菊说过什么没有,那是后话!

  常子宏把同样被冷折磨得颤颤瑟瑟的常子大拦住了,眼睛乜斜着他妹常桂菊,话却是对他弟常子大说的:“咱家的破门墙不好上的,还是哥来挂吧。你去贴那两张麻纸去,让你妹妹也稍微歇缓歇缓,看把她给熬累的。”

  一句话,把个常桂菊说的心软了,松开一直紧绷的脸子,顿时呜咽出声:“哥啊,娘临走的时候,倒是还说了别的话。娘说她不叫沈玉兰,她说她是一个男人,她的名字叫做什么张皓。哥啊,娘她老人家说的这种胡话,你乐意听?”

  常子宏没有答理他妹常桂菊,顾自手持“告天纸塔”,悻悻走出窑洞。

  请了总管,请了阴阳先生,一切就得听他们的安排。

  表面上,是总管总揽着主家家里的一应大小事宜,而事实上,如此等“白喜事宴”,就连总管,都得听阴阳先生,向来如此。

  阴阳先生姓荀名不二,年逾七旬,是一个看起来干巴巴,整天无精打采的糟老头子,而且还瘸着一条腿。

  在常家垣村,杂姓住户其实并不多,且大多是在清末民初由外地迁来的。因此上,几户外姓人家,都散居在村东头一架位于“青龙”方位的山卯上。那等方位,自然不可能是好的,按照民间的说法,谓之“白虎过堂”,是要败人败家的。照理说,荀不二不是不懂,用他自己嘲弄自己的话说,就是在他懂了之后,已经迟了,便推脱是命!这个看似外貌丑陋、行动迟缓、形容猥琐,并且还瘸了一条腿的糟老头子,若果有人以为他真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糟老头子,那就大错了。事实上,他精研易经、五行八卦,查看阴宅阳宅几十载,当真是不可小觑的。

  荀不二是在吃过早饭之后,方才被常子宏请过来的。

  一见常子宏的面,荀不二就冲他笑了,莫名说:“你们瞎忙个什么劲,你娘又没有死,忙过来忙过去还不是瞎忙半天?”这常子宏哪里肯信。于是,荀不二变得一脸凝重,顾自道:“也好,你们愿意尽尽孝道,也是好的。”

死去活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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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路上,荀不二随意地问常子宏,“你娘殁后,寿衣寿帽换了没有?”常子宏说换了。“是几层寿衣?”常子宏想了想,说是五层。荀不二又说:“这就对了,寿衣要单不要双。”

  隔时,荀不二再问:“你娘‘移铺’了没有?”

  常子宏茫然着瞪大一双眼珠子,说:“什么是‘移铺’?”

  在常子宏一路的搀扶下,荀不二弓曲着虾也似的身体,一边艰难地沿了石板路面往坡上走,一边喘吁吁说:“‘移铺’你不懂?换上寿衣寿帽后,就该‘移铺’了,就是从原来躺着的地方移开,亡者的脑袋应该冲着窗户,得用‘七星板’停放,然后设香案、香炉,以水果点心供祭亡灵,不懂?”

  常子宏心里泼着烦,只顾埋头想着他娘沈玉兰临殁前,是不是真的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是,娘留下什么话了,是他妹常桂菊故意不肯说予他听!这会儿,他哪里愿意听荀不二的絮叨?遂是“嗯嗯啊啊”胡乱搪塞着荀不二。

  接下来,事情就好办多了。比如说如何报丧,如何搭灵棚,还有入殓、点主、祭拜,都是在荀不二的安顿下进行的,倒省却了常家三兄妹和总管的不少精力。

  如此,沈玉兰在院子里搭好的四处透风的灵棚里,足足躺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一大早,常子宏就率着前来帮忙的七个青壮后生,前去祖坟地打墓穴。

  打墓穴的人数,也是有讲究的,谓之送单不送双之意。

  此前,安葬沈玉兰的墓地,荀不二老先生已是提早一日,用八卦罗盘点好了“墓穴”所在,是为“壬山丙向”,且当下写好墓瓦、柏木签交由常子宏。墓瓦和柏木签,是必不可少的,一为防止邪性恶魔加害死者的亡灵,二是以此作法,规避亡灵兴风作浪贻害生人。做完这一切,荀不二环顾四周,由不得再次发出一声慨叹:“好,真是一个美穴地!”

  当下,荀不二老先生扯着常子宏的胳膊,指指点点给常子宏看。

  常家的祖坟早先并不在此处。据传,是在常子宏的祖父常厚余手里,得一异人指点,方才从别处迁移过来。此处,位于常家垣村的前梁疙瘩之上。据高地极目远眺,但见浩然的黄土山系绵延无绝,一直遥遥延伸至吕梁深处的王老婆山,而后与巍峨的青石山接壤,东北方向面朝湫河水,西临黄河,南可观沟下的一条小溪,三水围聚,谓之曰三水养一龙。而整个村落的外形,恰似一只奋力展翅的凤凰,可谓龙凤呈祥之意。南面的小溪流之上,又是一座看似荒凉的山脉,实则起伏升腾暗藏玄机,有聚气聚财之相。及到小沟的沟口,设有一座竟不知何年筑就的小石桥,村人们一贯称此桥为“水口庙”,是经由老辈人传下来的叫法。就是这座“水口庙”,挡住了村落的气口。但见小沟里的溪水,见来不见走。远观那条奔腾恣意的黄河,竟也是这般无二,方才具有了纳财、旺宅、藏气之相,不是美穴地,又是什么?

死去活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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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无风无雨,万里晴空的艳阳天。

  来到祖坟,常子宏依照荀不二的吩咐,率先挖下去几锹土,以示晚辈对亡灵的孝敬之意。之后,常子宏和大家客套几句,无非是说些辛苦有劳之类感谢的话,遂丢下前来帮忙的七个打墓人,转回家去。做为常家长子,家里丧事的一应事体,需得他出面料理,前来吊孝的亲朋邻里,需得他出面招待。另外,他还必须每隔上一个时辰,为这七个打墓人送馍。

  依照乡俗,这日打墓人的饭食,也是有相当的讲究。即是,打墓人通日不可饮水吃菜,只能以干啃馒头充饥,并且是,送馒头的这个人,最好是主家当中的男丁长子。因此,做为常家长子,常子宏理当多操心多受累。

  奇怪的现象发生在常子宏第二次送馒头的途中。

  身着白花花孝衣孝帽的常子宏走出家门。

  那时候,常子宏心里还在泼着烦。算起来,娘已经殁去第四天了,他妹常桂菊还是不肯和他说实话?每天从早到晚,他妹常桂菊都守在娘的灵棚跟前,哭,哭啊哭啊哭啊哭,呜呜咽咽倒是没完没了了,哭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好象她受了天大的冤屈。她为什么这样哭?她这样哭,是想给谁看?至于二弟常子大,他是念书念傻了,做官做傻了,挺大的一个人,也是没完没了地抹眼泪,什么事情都不管,什么事情都不操心。常子宏自忖:凭了娘的经历,她会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哄鬼去吧!等到把娘发送了,他再和他妹常桂菊慢慢计较。

  常子宏一路胡思乱想,在他的手里,歪歪扭扭提拎着一个用白笼布包裹的鼓鼓囊囊的馒头包。就在转出村子未久,开始勾头爬那道比较陡的坡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某些不妥之处。

  照旧是没有风。风是一丝儿都没有。甚或,在不温不火的太阳光线底下,就连丁点儿的风的迹象,都是没有的。

  那一刻,突兀地,猝不及防凭空在常子宏的面前,跳出来一股风,是一股不算大的,看起来轻柔而又十分规则的旋风。常子宏顿时惊得停下脚步,愕然四下里观望。耳畔中,听得从他家的方向,遥遥不绝传过来响工们唢呐、笙、胡琴、小号等等乐器的吹奏声音,再有的,就是从县城的晋剧团,专程赶来为丧事添彩的三个旦角,一位老生伊伊呀呀的晋剧唱腔。没有了,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四周围,暖洋洋的太阳普照着这山、这梁、这道坡,崖畔上的树不动草不动,就连眼面前鸡们散落的几根羽毛,都是毛绒绒平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哪里有什么风?

  有的,只是在他面前凭空跳出来的旋风。

  似乎是,这股轻柔规则的旋风,是识得路途的,不偏不倚,平端端沿着这条陡坡,往上面飘动,飘动得不急不躁四平八稳,象极了来村里检查工作的乡长书记的沉稳。常子宏呆呵了片刻,使劲再把眼皮子揉吧揉吧。吃惊过,愕然过之后,他即刻壮了胆子,弓曲身形一路沿着这道坡路紧追不舍,竟是随了这股莫名其妙的旋风,来到梁上。

  梁上,即是他们常家的祖坟所在了。

死去活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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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个打墓的精壮汉子许是饿了、乏了,又或者,他们觉得时间还早,想偷会儿懒,总之,那会儿,他们七个人正或坐或站在挖到一半的墓穴跟前,嘻嘻哈哈说些个夹荤带素的胡话。很快,他们就都不吱声了,都惊得把嘴巴张得大大儿的,因为他们看到了由自山坡下飘移上来的这股大旋风。然后,这七个打墓的精壮汉子,才又看到紧追着这股大旋风不放的,声色怪异的常子宏。

  上得山梁,这股比先前撑大了许多的旋风,行走的速度更加地慢了。

  常子宏看到,在他们八个人,八双瞪大的眼珠子注视下,这股身形悠然庞大起来的旋风,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绕开七个呆呵呵的打墓汉子,围绕着挖到一半的坟坑走了一圈。当时,常子宏只以为走过这一圈,旋风也许就会停下来,消失掉。旋风不自个儿消失掉,还能怎么样?却不是这样!眼见得旋风绕完一圈后,却是停滞在那儿了,并没有凭空地消失掉,就那样停滞在那儿旋转在那儿,旋转着旋转着不停地旋转着,如同人一般费解地站在那儿,在思考什么高深的问题。之后,竟至凭空跳起来,旋转着一头扎进还没有掘好的墓坑。

  好半天没有人吱声。

  站在那儿,常子宏只觉得,在不知不觉当中,他业已被这股莫名其妙的旋风,吓出来一身冷汗。

  同一时刻。就在众响工和几个唱手停息下来,准备歇缓歇缓的当口,村里的一个八旬老妪,正自直了老迈浑浊的眼睛,羡慕着沈玉兰的这口上好棺材。

  沈玉兰的棺材,是由常子大提前准备下的。早在三年之前,常子大曾经在林业局做了几年副局长,因此上,他为他娘沈玉兰早早儿备下上好的棺木,自当不是什么难事。

  在老人生前早早儿准备好棺木,并非是催促老人快死,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当地的乡俗,是以此法,避邪驱凶,希冀老人能够延年益寿。这口棺材,为上好的油松独幅板,即是由四块六寸厚的油松木板成就,侧口两端的堵头,则用八头的柏木。这般上好的棺材,一般是不必打红漆描彩绘的,只消上一道清漆即可,内中原由,就是彰显后人对亡灵的千般孝道,万般尊崇。

  眼下,这八旬老妪手抚着棺木,庸庸噩噩的一双昏花老眼,仿佛是被这口棺木牢牢地吸附住了,任凭是什么,都不能够让它们离开。

  “婊子--”

  “沈玉兰,你这个婊子!”

  “婊子出身的沈玉兰啊,你这个老婊子。”

  八旬老妪笔直着一双老眼,如此这般自言自语。显然是,这口上好的棺木把她弄得没有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幸亏是,当时常家仨兄妹并不在场。不过话又说回来,常家仨兄妹即便就在跟前,又能怎么样?

  嘴里再把“婊子” 两个字喃喃细语咀嚼过几遍。那一刻,这八旬老妪除了两只手一如既往颤抖外,她的整个儿身体,一时也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直如筛糠一般,慨叹道:“好啊,婊子出身的沈玉兰,你真个是好福气啊,临了儿,总算是挣下了一个好房子!”

  如此这般慨叹着,浑身颤抖的老妪呆呵着老眼睛,不管不顾棺木前的众人,恍如一下子进入到一个四顾无人的旷野,笨拙颤抖着被岁月打磨得青筋暴出,关节突起,状若老枣树皮一样颜色的两只手,持久地在棺木上来回触摸,抖抖瑟瑟地触摸,再三再四反反复复地触摸。在她这样百般、千般、万般的努力下,终于是,这口棺木被她触摸得活了,活出来一连串“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的大声音。

  再有的,就是沈玉兰闷声闷气的大声呼喊。

狗 故 事(1)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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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兰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活回来。

  当天晚上,常子宏莫名其妙地暴亡。与常子宏同一天殁去的,还有那个八旬老妪。

  事后,经由荀不二掐指推算,二人殁去的时辰,竟然是相差无几。至于八旬老妪的殁去,村人们倒没有过多的猜测,到时候了,该了。这老妪的日子平时过得紧巴,再又是上了年龄。令村人们费解的在于,几十年来甚或更久远些吧,常家垣村的人不殁是不殁,一殁就是一双,且又多是男女搭配。这一次,八旬老妪配谁不好,偏是配了常子宏。身高马大,平常看起来精气神十足的常子宏,怎么能够说个殁,就殁了?

  偏偏又是,沈玉兰一口咬死了,不把现成的棺材让给她的儿子常子宏用,任凭常子大、常桂菊兄妹二人再三央求,都是无用。

  沈玉兰的说法是:这口棺材,命硬着呢,我儿常子宏他折不住。

  棺材还有命?

  那时候,沈玉兰的身体看上去还很虚弱,她歪歪扭扭躺在土炕上,每说一句话,就得“呼哧,呼哧呼哧”喘息好半天。常子大和常桂菊只当娘是病糊涂老糊涂了,想想看吧,一口木板造就的棺材,哪里可能会有命?兄妹二人坐在炕沿上,求告了他们的娘沈玉兰半晌无果后,并不好太过执拗娘的意思,只得另想它法。好在,在常家垣村,暂且无用的现成的棺材有的是,无非就是多花几个钱的事嘛。

  葬过常子宏后,没出几日,沈玉兰的身体又恢复了常态。

  这天,沈玉兰猴急猴急颠着小脚,来到她闺女常桂菊的家。

  其时,沈玉兰看到,她的闺女常桂菊正坐在院子里的一只小板凳上,畅开衣襟,坦露出两只硕大的肥白的奶子,去喂食她的儿子蛋蛋。几只壮实灵性的鸡们散落在常桂菊的身前身后,大都是勾头“咕儿咕儿”轻吟浅唱,寻寻觅觅的快活悠闲样子。正这时,一只长有大红肉冠的纠纠雄鸡瞅准目标,极快地往前飞窜几步,埋头发疯也似用尖嘴利爪猛啄猛刨一顿,立刻激越起黄乎乎的一团灰尘。

  除了鸡,院门口的拐角处,还拴了一条小黄狗。这只小黄狗显然是比鸡们省心,懒洋洋趴在那儿,顾自闭目养神。

  “做死啊,做死啊。”常桂菊低低地骂一句,好象并没有看到沈玉兰,绷脸挪动屁股,用她的后背挡住了扑过来的黄尘。

  不看鸡更不看狗。那会儿,沈玉兰的眼睛象是长了腿,当这双腿走到常桂菊两只肥白的奶子上时,就再也走不动了。但是,她的闺女常桂菊现在背转身体,不给她看了。

  常桂菊失望地假模假式咳出一嗓子。

  常桂菊回转身,虚弱地叫了一声娘。沈玉兰发现,渐至热起来的气温,把常桂菊的额头上,煎熬出来一层细微的汗珠子。心下,顿然生出一片爱怜之意。

狗 故 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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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常桂菊并没有留意她娘沈玉兰的表情,她还深陷在失去她哥常子宏的悲哀之中。遂在软蔫蔫叫过了一声娘后,常桂菊就把一双红肿的眼睛埋下去了。一岁大的儿子,正是会淘气能淘气的时候。儿子蛋蛋吃起奶来,也是不安生的,嘴巴叼着一个奶头不断地摇头晃脑,不断地发出“吧叽、吧叽吧叽”的吸食声音。他的另一只手,还捏紧了常桂菊的另个奶头,是一边捏摸把玩,一边拉拽挤压的那种。在儿子蛋蛋的动作下,常桂菊还比较好看的奶子,一会儿长大成布袋一样的形状,一会儿被按压成摊饼一样的厚扁虚白。到后来,她终究是没有能忍住,紧蹙眉头轻唤出一声。

  “娘,你的身体好些了?”常桂菊就那样蹙眉抬起头来。

  沈玉兰没有搭腔。好象是,她娘沈玉兰压根儿就没有听到她说话。

  她娘沈玉兰照旧是站在那儿,眼珠子就那样直端端直勾勾瓷着,瓷在蛋蛋把玩着的自己的奶子上。常桂菊顿时吃了一吓。这样一种眼神,她过去倒是见过的,那是她当年的新婚之初,每一个晚上,她男人春生不都是用这样一种眼神儿看她?当然了,还远不止看这么简单!看过看够看足看舒服了,春生才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问题是,现在看她的不是春生。做娘的,竟然也会用这样一种眼神儿,看她?看她自己亲亲儿的闺女?

  一时间,常桂菊感觉到她的脸上,有一团火竟至“腾--”地猛烈燃烧起来,如何控制得住?

  常桂菊晕头涨脑红着脸子,极快地往回猛缩身体。还没有等蛋蛋醒过神来,叼在他嘴里的一颗奶头,已然是脱却出来。再是极快地抬手,一把将了蛋蛋操弄她奶子的一只手,发狠拨到了一边去。旋即,慌慌张张把松活卷起来的衣襟往下捋了捋,再捋一捋,遮盖住裸露出来的奶子以及胸腹。

  蛋蛋吃了一惊。

  蛋蛋脸上吃着惊,歪斜脑袋委委屈屈看了常桂菊好半天。然后,蛋蛋的两只手在空中开始张牙舞爪,很快又伸入进常桂菊的衣襟下摆,正待进一步动作时,他的手,被常桂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

  现在,常桂菊可不想再迁就蛋蛋。

  常桂菊很费力气地抱着撒泼发赖,猝然哭将得一塌糊涂的蛋蛋,别别扭扭站起身来,没话找话对她娘沈玉兰说:“娘啊,这些天,你没有觉得不舒服吧?”

  “没有。”沈玉兰说。

  沈玉兰嘴里响亮地匝吧出一个声音,她说:“其它地方倒没有觉得什么,就是嘴里老是感觉不对劲,生疼生疼的。”

  没有想到,沈玉兰刚一开口说话,又把她的闺女常桂菊,着实唬了一大跳。

  在常桂菊的印象中,她娘沈玉兰说话的一惯腔调,都是柔声细语、慢条斯理的,极其女人味。现在,不是这样了。身材瘦小,看样子皮包骨头也似的娘,刚一开口说话,声音就很大,听起来中气十分地充盈,且语速又快,又是操着类如男人一般粗宏的嗓门儿。吃惊之余,常桂菊寻思,如若是闭着眼睛来听,她哪里能够分辨出来,这就是娘沈玉兰说话的声音!

  说话的工夫,沈玉兰已经慢腾腾走到常桂菊近前。

  然后,沈玉兰就把脑袋往起抬了抬,洞开口腔让常桂菊看。接着呢,沈玉兰可能觉得她洞开的口腔还不够大,很快又使用两只手,左手上嘴唇右手下嘴唇,扳着,顿时就把口腔释放得更大了,含含糊糊了男人一般粗宏的嗓门,对她的闺女常桂菊说:“看看,儿啊,你给娘看看。这几天,娘的牙床每天都是生疼生疼的,疼得娘实在是没有办法。”

  疑疑惑惑看过一眼,一下子,常桂菊吃吓地睁大眼睛,差点儿失口叫出声来。她看到,她娘沈玉兰早就掉光了的牙齿,那些光秃秃了许多年的上下牙床方位,竟至如排兵布阵一般,冒出来十数个白生生的牙根。

  就这样,重新长出一口新牙齿的沈玉兰,把不紧不慢的日子,又捱过去十年。到后来,沈玉兰用渐至长成的一付好牙口,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地嚼碎坚硬的炒黄豆。

  十年时间算得了什么?无非是眨巴一下眼皮的工夫。

狗 故 事(3)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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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在盛夏的季节。

  距离常家垣村南方十几里许,有一个千年古镇,名为“碛镇”。此镇,因“碛”而得名。此处的“碛” ,是千万年来,经由湫河水的泛滥夹带,将沿途无数泥沙巨石冲刷夹裹到狭窄的黄河河道,堆砌卡塞在黄河河口,形成巨石密布,明礁林立、暗礁无数的黄河险滩。黄河水一路行进到此处,骤然将四、五百米的平缓河面,突兀收缩成八十余米,当真是水急浪高,恰似万马奔腾,又似群龙聚首,经年累月咆哮直如青天霹雳。过往的陕、甘、宁、蒙商贾行船至此,即便是雇请到有经验的梢公,也会谈“碛”色变,只得弃船改走旱路。而在这“碛”之上的河道,河流则是宽阔平静如处子一般无二,形成泊船的天然良港。故,碛镇依托黄河之“碛”,从明初到民国年间,叱咤繁华商界达五个多世纪。

  碛镇古街上,有一户焦姓人家。大清帝国中叶,恰是焦家生意通达、人丁繁茂的时期。那时候,焦家在古镇街面上开设有“大鸿昌”和“广胜记”两个商号,一为经营北路来货,诸如油、盐、鄂套碱、杂粮等等生意,兼顾去货之布匹、棉花、瓷器等物;二为专司西路之皮、毛。当地老辈人传下来的古语有云:碛镇柳林子,遍地是银子,一时没银子,旮旯里清出几盆子。只因为焦家的祖籍,先在古柳林镇,后来方才迁往对岸的陕西,因此上,镇人们才由此推测,言及此“柳林子”,即是专指碛镇古街上的焦家。

  沈玉兰和焦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有着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诸多恩恩怨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因而,沈玉兰平素最不愿意提及的,就是焦家的事情和焦家的人。偏是,这一日,焦家的后人焦五月找上门来。

  这天黄昏时分,焦五月来到常家垣村,他没有费什么劲,就找到了沈玉兰。

  不是焦五月能耐,也没有人给焦五月带路。焦五月先到沈玉兰的家里转了一圈,发现沈玉兰不在家后,就径自来到黄河岸边的崖畔上。他焦五月有这般能掐会算的能耐?

  领着焦五月来到黄河崖畔上,最终找到沈玉兰的,是一条狗,一条黢黑颜色,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老狗。

  这是盛夏比较少见的连阴雨。

  通常,每年的这个时候,老河都是要卯着劲儿发发威的,好象是,老河想用这个季节的发威,来证明点什么。不过,也就是稍微发发威的事情。但是这一次,老河的发威显然和平时不一样。

  此前,连绵无绝的雨整整下了三天两夜,把满世界的山、梁、沟、壑、草、木、庄禾清洗得青是青黄是黄绿是绿,看上去,一切的一切,都湿漉漉的煞是新鲜。当然,老河发下来的大水,是多少年来都少见的大水,就连寻常快要干枯的湫河水,也凭借四面八方集聚起来的雨势,浩荡喧闹得不可一世。

  沈玉兰坐在崖畔上。她在崖畔上,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面对着老河,面对着陕西地界绵延的青石山,还有上游处遥遥可见的碛口古镇,沈玉兰懵懂着一双眼睛,好象是,她什么也看到了,又或者,她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过去,沈玉兰被儿子常子宏和闺女常桂菊管着。小儿子常子大也是想管她的,可他先是在外面读书,跟着又参加了工作,想管她也是管不了的,于是他就把想管她的意思,托给了哥姐。儿子闺女管她的意思,无非就是,不让她整天坐在老河边上没完没了地看河。老河哪里有什么好看的,都看几十年了,还没有看够?自从常子宏殁后,常子大很快就做了副县长,人就越发地显得忙,很少回家。闺女常桂菊呢,不知道她是在抽哪门子的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她的,开始躲她的,哪里还再顾得上管她?

  和过去不一样的,还有面前的这条老河!

  用两个干馒头和一缸水,沈玉兰把中午饭撑了过去。

狗 故 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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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家的后人焦五月带着这条狗,抑或是,这条狗带着焦五月,这一人一狗转出村子后,径自找寻到沈玉兰平素看河的崖畔。

  这会儿,天色正是将暗未暗的时分。隔着老远,焦五月只是看到,崖畔上好象是隐约坐有一个人。或者换句话说,那儿立着一块一动不动的石块,也是可以的。总之,他不能断定,那个既象是人又象是块石头的影子,就是沈玉兰。但是,这条狗就不一样。远远见到这个人或者是这块石头,狗立刻变得狂躁不安。

  “汪汪,汪,汪汪汪--”

  一直蹒跚在前面的老狗突然掉转脑袋,先自冲焦五月轻吠几声,似是简短地同他打一个招呼,又象是得意忘形的样子,一时间对着他欢呼脑壳狂甩尾巴。紧接着呢,这条黢黑颜色的瘸腿老狗低沉地吱吱唔唔着,如同哭泣一般,急煞煞忙乱乱往崖畔上飞窜,全然不似惯常老年人一般的沉稳。不一时,竟是把焦五月远远儿甩到了后面。

  挨等焦五月喘吁吁爬到崖畔上时,他吃惊地看到,这条他养了八年多的黢黑颜色的老狗,浑身散架也似地哆嗦着,蜷缩在沈玉兰的腿脚跟前,正自用它的嘴巴,去衔沈玉兰的裤脚。且又是,呜呜咽咽衔起沈玉兰的裤脚,松开;呜呜咽咽又衔起沈玉兰的裤脚,然后再松开。它的哆哆嗦嗦的身体呢,则在竭力地左挪右摆,不断地摇头晃脑前突后搓,完全是那种不厌其烦、欢喜得没有办法的模样。

  焦五月于是相信。自忖:不是得见到至亲至爱之人,如何会有这种场景?很快,焦五月更加地吃惊了,他赫然看到,从这条黢黑颜色的瘸腿老狗的眼睛里面,居然是,如同发掘出了两口储量十分大的泉眼,争先往出迸溅清冽冽的甘泉……

  焦五月抚掌大笑,他对这条老狗朗声道:“是了,是了,我相信你了!”

  再看沈玉兰。好象是,沈玉兰也是识得这条狗的,她在把不安分的狗脑壳反反复复抚摩了个够后,慈和的面孔即刻沉下来,沉向焦五月。

  “打它?你做什么打它?”沈玉兰怒不可遏了,几乎是在吼。

  沈玉兰刚一开口说话,焦五月原本漂浮在脸上的讪笑,马上就变成愕然。

  好多年以前,焦五月曾经做过碛镇的副镇长,因就,自然经常到这常家垣村的。到了之后,不消说,他肯定会找村委会主任常子宏。常子宏的娘沈玉兰,他怎么可能不认识?现在,令焦五月不能够接受的是,沈玉兰刚一开口说话,就暴露出来两排齐齐楚楚、白圪生生的牙齿,难不成,过去一向不愿意安装假牙的沈玉兰,在她的年龄一天天大起来之后,终于想通,安装上假牙了?再有的,就是沈玉兰的说话声音。这声音,乍听之下,公鹅也似地嘎吧脆响,底气十分地充足,分明不是一个八十岁老女人该有的声音啊!

  下面,是焦五月讲给沈玉兰听的狗故事。

  “你是知道的,大娘啊,我不做副镇长,自己搞红枣的加工生意,已经有好多年了。什么,你不让我叫你大娘,我是把辈份完全搞错了?那么,我该叫你什么呢?老奶?好吧,我就叫你老奶吧,我听你的!

  这条狗,它可真是一条好狗啊,我把它养了八年多。在这八年多来,它就象是一个不错的人,仁仁义义、忠忠厚厚,从来不晓得贪嘴偷食吃。而且是,除了我们家里的人喂它,换做别人,哪怕是再好的食物,它都是不看不睬的。老奶啊,你说它怪是不怪?

  当然了,它发起火来还是挺厉害的。有一回,两个小偷预先踩好了点,乘我在加工厂、我媳妇送娃娃上学的工夫,大白天就窜上我家的院墙。他们把一个上了毒药的肉包丢给它,想把它毒死后,再下手偷东西。结果,它对那个肉包看都没有看一下,倒是,假模假样用它的身体把肉包遮挡住,趴在那儿不动弹了,你说它鬼是不鬼?然后呢,它就装了死!等到两个小偷从院墙上跳下来,还没有砸开门锁呢,这狗就发了威,硬是把他们俩个人咬得鬼哭狼嚎,咬得走不了路,它还不甘休,直到我媳妇回来后,才消停下来。老奶啊,你说它是不是一条有灵性的狗?这样一条有灵性的狗,它会贪嘴偷食吃?

  老奶你老人家不要生气,我哪里知道它就是常子宏?如果我早知道它就是常子宏转世,我怎么舍得下狠手打它?

狗 故 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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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我准备在家里请客。几个客人,都是我在省城生意场上结交的老客户。这几年,我的生意做得这样好,还不全都是凭靠了这些朋友的帮衬?所以呢,我怎么会不精心地准备饭菜?至于这条狗,我和我媳妇都没有去操它的心。说起来,我家也是隔三差五地请人吃饭,什么时候操过它的心?

  我陪着客人在客厅打了几圈麻将。我媳妇呢,自然是在厨房里一个人忙着弄菜了。当她把炒好的、蒸好的、煮好的、炖好的、调好的、煎好的那么多菜收拾停当,一一上了饭桌后,也跑过来看我们打麻将。我们这一打,就把吃饭的时间给忘了。

  后来,我就把饿得‘咕咕’叫的几个客人带到饭桌前。

  老奶啊,你猜我们当时看到了什么?是这条狗啊!也不晓得这条狗是使了什么妙法儿,总归是,这条狗把满满的一大碗红烧肉,从饭桌子上挪动到饭桌子下边去了。那个时候,它趴在饭桌子下面,正大张开油浸浸的狗嘴巴,把最后一大片红烧肉叼起来……

  结果,那天的几个客人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全都走了。

  当时,我那个生气啊,都没有办法去说了,顺手操起院子里的一根木棒,劈头盖脸就开始打这条狗。

  说实在的,我以前也打过它,可是,从来就没有象那天那样下过狠手。也是怪了,我每次打它的时候,它从来就不知道跑,都是一付伤心伤肺的样子,乖乖地站在那儿硬着头皮挨!那天,它还是那么一付样子哟,就好象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如果后来不是我媳妇硬把我拉拽住,那一回,我在那样的气头上,可能真的就把它给结果了。

  当时,我媳妇一边拉拽我一边说:‘五月五月你快停手,你看看啊,咱家的这条狗流泪呢,莫不是,它还懂得哭?’

  我一看,是真的啊,这条狗,它真的是在流泪真的是在哭呢!

  那天中午,我和我媳妇都没有吃饭。我看着我媳妇的心心思思,我媳妇看着我的疑神疑鬼,我们俩个都没有办法安下心来。我闺女倩倩呢,她赶巧到同学家去了。

  就这样,我和我媳妇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话都不怎么敢说了。

狗 故 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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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了,我也低头看这条快要被我打死的狗。

  狗被我打得动不了了,哀哀忧忧、呜呜咽咽趴在当地间。它脑袋上的血,还有脊背上以及蹄腿上的血,我倒没有觉得什么。我自己下狠手打得嘛,我能不清楚?我是既可怜狗的模样,又骇怕它好象是人哭泣一样持续不断的吱唔声音。再有的,就是它哀怨的眼神儿了。

  后来,我躺到隔壁的房间。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当时我泼烦、骇怕成那个样子,竟然还能够睡得着觉?结果,我不光是睡着觉了,而且很快还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这条狗浑身是伤,鲜血淋漓跪在我的面前。他告诉我,他说他是常子宏。他说:‘我错了,我不该偷嘴吃。’他又说:‘就算是我错了,就算是我偷嘴吃了一碗红烧肉,你也不该往死里打我啊!’

  就算是在做梦,我也不怎么相信的。狗会说话?骗鬼去吧!

  我问他:‘你是常子宏?啊哈----,你哄谁呢。’他委屈说:‘是啊,我就是常子宏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说:‘你明明就是一条狗嘛,哪里是什么常子宏。’他更加委屈了,说:‘你记不记得,我生前最爱吃的是什么?’我想了想,常子宏活着的时候,可不就是喜欢吃红烧肉吗。

  紧接着呢,这条狗就耐心地和我讲道理,他说:‘其它吃的东西我不爱,就爱这一口红烧肉啊,我忍了半天都没有忍住!我知道偷嘴吃不对,你不高兴打我,我也认了。可是你打我打得太狠了啊,你都快把我给打死了。’

  我细细一想,道理就该是这样的啊!

  懵懵懂懂我就醒过来了。老奶啊,你猜怎么着,明明是我在一个房间,狗在另一个房间,可是呢,我刚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这条狗。狗趴在我的床前,它还在伤心地流着眼泪。

  想到刚刚做罢的这个奇怪的梦,我就和狗开玩笑。我说:‘你是常子宏?’想不到,这条狗眼里流着泪,倒是和人一样冲我点了点头。我再问它:‘我知道你娘还在世呢,你想不想去见见她?’这条狗啊,它又把脑袋使劲点了几下。

  别人不知道,我自己是清楚的。这条狗从满月起到如今,一直就在我们家,平时,它就连院门也是很少出的,它哪里晓得十几里开外的常家垣村怎么走?等到它的伤口好了一些,我说:‘常子宏,咱们走吧,我带你看看你的娘去。’一句话,把个狗说得欢天喜地。

  我们于是出了门。

  出了门以后,我还是有些不相信它,就说:‘常家垣村怎么走呢,我是忘记了,常子宏你呢,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忘记了?’

  没有想到,这条狗,也就是你儿常子宏啊,它还真的是没有忘记路途,熟门熟道一路走了十几里地,把我领到你们家。看到你不在家,又把我一直带到了这儿。老奶啊,你说这事怪是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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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子宏说:“娘啊,我可是遭了罪了。”

  常子宏接着说:“我的个亲娘,过去我哪里遭受过这样的罪?又不能和人说,就是说了,他们也是听不懂的。娘啊,你是不知道,这几年来,都快要把我给憋屈死了。”

  没有电。这段时日,停电是常有的事。

  夜已经深了,嘈杂喧闹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常家垣村,久已安静下来。于是,无形隐居在黑暗中的老河水的浪涛,还有脚畔下的湫河水的哗哗行进的脚步,全部都真真切切跳将出来。远远近近的这两股声音交错着、撕咬着、拼斗着,终究是,合拢成一股更大更响亮更为宏浩的巨大声音。然后呢,这股大声音仿佛是生出来无数毛茸茸的腿,恣意地在空中行走……

  一支看起来极为精神,毫无疲惫之态的蜡烛站在炕火台上,隔时地伸躯抖肢,看着盘腿坐在炕心的沈玉兰,也看着坐在地上,哀哀怨怨诉说的这条黢黑的瘸腿老狗。

  “娘啊,你是知道的,当年我并不想走,我走的真是不甘心。我咬着牙瞪着眼把身体绷得紧紧儿的,那意思,就是不想走啊!我叫娘,叫娘叫娘,不停地叫娘,我的个亲娘啊,凭是我叫破了喉咙,也没有人搭理我!可把我婆娘兰凤吓坏了。没有办法了,她就把一张新崭崭、白生生的麻纸遮盖到我脸上。兰凤她是怕啊!她既是自己怕,更怕我的样子把两个孩子吓着。随后呢,她就牵着五岁的树根,抱着两岁大的草根,匆匆忙忙去找你了。娘你说,是不是这样?

  兰凤她哪里知道,我一直就在后面跟着她呢。做过那么多年的夫妻,我感觉我们俩口儿的关系好着呢,谁知道,她哭哭啼啼牵着树根抱着草根刚一出门,就开始骂我了。她是走了一路把我骂了一路啊。她骂我是‘吊死鬼’转世的;她骂我没有官运,说看着看着镇政府就准备让我做副镇长了,‘你就死了?你个没有官运的吊死鬼啊!你死就死了吧,为什么还要吓唬我和我的俩个儿子?’

  结果呢,兰凤找到娘你老人家后,她看你的身体实在是虚弱得不能走路,就失望了。娘你在当时就给她出了主意,告诉她让她赶快去找荀不二,说荀不二兴许有些法子。兰凤听了你的话,真的就去了。

  兰凤这个蠢婆娘,刚一离开你老人家,就又开始接着骂我了。她骂人倒是也骂出些花样来啊!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我都听得厌烦了,不愿意搭理她。

  把荀不二请到家里后,荀不二无端把我折腾了好半天。

  当时,我轻飘飘站在荀不二家的窑洞顶上,看荀不二费劲巴力地点蜡烛、燃香、烧黄裱纸、祷告、跪在那儿念咒语……没有用,我就是不买他的帐!把个荀不二熬累得气喘吁吁没有办法了,他就对兰凤说:‘凤儿啊,你娘比我强,你娘或许有法子可使,快去啊,你就是背,也赶快把你娘给背来!’

  娘啊,究竟是你老人家比荀不二行,荀不二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呢,你自个儿就来了。看到娘你老人家,我又忍不住大声呼喊,我说娘啊娘啊娘啊我的个亲亲的娘,我不想走,我还没有活够呢,你老人家快救救我!

  早一刻,我跟在兰凤的后面去看你时,我也是这样呼喊娘的,可是我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啊,好象是,有什么东西掐住了我的脖子。可是那会儿我再呼喊娘,娘你肯定是听到了吧?这就对了。我看到娘你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儿--’。你没有看我躺在土炕上的躯壳,而是看着站在当窑洞顶端的我,我就知道你老人家不是寻常的人了。娘你老人家说:‘儿啊我的儿,你是该走了,天有天道,人有人的命运,做啥舍不得走,还吓唬兰凤和树根草根?’

  娘啊,你老人家的一句话,就把我弄得没有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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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晃晃悠悠地,我在常家垣村的半空中转了一圈。当我转完这一圈后,不由我自己了,好象是有什么东西牵拽着我,把我牵引到一个黝黑黝黑的山洞。

  山洞里面,怎么可能会下雨?山洞里面真的是在下雨啊,哗哗啦啦的雨下得真是大!还有冷飕飕的风尖叫着;还有湿淋淋的空气,象油花花一样一层接一层地漂过来漂过去。我又饿又冷又累又怕啊,到了这会儿,我是连声‘娘’也顾不得喊了!骇怕得哆哩哆嗦、摸摸索索壮着胆子往前走。走、走、走、走、走,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走走--,谁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呢,我终于看到前面有了光亮,也终于是,看到了一只活着的羊。

  那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山羊,它或许和我一样,也是走的迷了路。我看到这只山羊蹶了屁股对着我,正歪着脑袋,‘叭叽叭叽’贪婪地舔吸地面上的水,就悄悄走过去,一下子轻飘飘骑到了它的背上。我当时的那个舒坦啊,一时间舒坦得身体都好象凭空被化掉了!

  可是,我还是饿!

  这只健壮的山羊驮着我,走啊走啊走,又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前面的光线眼看越来越亮,我呢,也饿得实在是没有办法支撑下去了。我暗自寻思:这下好了,总算是快要走出这山洞了。出了山洞以后,我肯定是要先找到吃的东西,美美气气地吃个饱!吃饱后,再找个地方,美美气气睡个饱觉。

  我正在山羊的背上胡思乱想呢,忽然就闻到了肉味。

  娘啊娘啊我的个娘,是红烧肉的味道啊!

  我看到,从潮湿的石头缝里,一下挤出来一张石头桌子和一把石头椅子。石头桌子上,盘盘碟碟里面,全部都盛满了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把我引逗得那个馋!

  就在那一刻,那只雪白雪白的山羊不高兴了,它的身体使劲一摆,很容易就把我掀进旁边的红烧肉肉堆里。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只狗崽子。

  娘啊,我的个娘,我怎么会变成了一条狗?

  变成狗就变成狗吧,这个命我也认了,谁让我贪吃那一口红烧肉!

  变成狗的我们拢共是同胞四兄妹,其中,数我的体格好,也比它们灵性。这天,也就是在我们快要满月的前几天吧,主人领着镇里的郝姓镇长、副镇长焦五月他们好几个人来了,准备把我们四兄妹都送出去。看上去,主人最想巴结的,就是镇长了。主人指着我对镇长说:它是四条狗当中最好的一条,你如果想要的话,就挑它吧!镇长自然是想要的,不然,他来干什么?镇长于是就准备带我走了,蹲下身体用一根火腿肠勾引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是装死。

  娘啊,我真的是不想跟郝姓镇长走。你老人家是不知道,以前,我背着你,曾经偷偷给镇长送过十块大洋,这样,他才答应帮我跑副镇长的位置。到了儿,事情没有办成就没有办成吧,谁让我没有当官的命!可是,在我做人做够了,已经死过去后,这个郝姓镇长啊,他都不来看我一眼!

  我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子,四个蹄腿使劲地胡乱抽搐,还强从肚子里面挤出来一泡屎和几滴尿。等到傻乎乎的郝姓镇长丢开我,挑中长得最丑、最没有出息的弟弟,我才站起来。我从地上站起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焦五月。

托 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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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焦五月还是镇里的副镇长。我找他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觉得我们做人的那会儿,还对脾气……”

  照旧是,东边的那颗老太阳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一点儿一点儿爬高起来。

  已经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

  往常的这个时辰,或许,比这个时辰还提早一些吧,不消说,沈玉兰业已是稳坐在老河边的崖畔上。今天,不是这样了。直到十点多钟的时候,沈玉兰方才拉开“嘎嘎嘎--”乱叫的门板,然后,颤颤微微先自伸出来一条藤杖,接着呢,才借助这根藤杖的力量,把瘦小的身体从窑洞里面拉拽出来。

  那一刻,沈玉兰吃惊了。

  在毒花花的太阳光线照射下,沈玉兰由不得把一双昏花老迈的眼皮眯缝起来,就那般吃惊地眯缝着。她看到,竟不知是在何时,她家还算宽敞的院子里,围聚了村里老老少少的几十号人。这几十号人,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少的,他们的脸上,怎么一个一个都是那样地稀奇诡怪,都是那样地不自在?还有的几个人呢,在神神秘秘相互咬着耳朵,说一些她听不见的话。这种情况,以前肯定是没有过的,哪个人没有事情做了,会无缘无故巴儿巴儿跑到她家的院子里?

  如此这般,沈玉兰吃惊在那儿,和这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对看了好半天。

  到了儿呢,还是沈玉兰自个儿把事情弄明白过来。

  过往,还是在常子宏活着的那会儿,他就曾经讲过,他说焦五月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他是一个“碎嘴子”。焦五月的这个“碎嘴子”,比寻常的女人都还要“碎”,屁大的一丁点儿事情到了他的嘴里,都会被他咋唬得满天云彩。焦五月把转成狗的常子宏从大老远的碛口镇送回来,他能管住自己个儿的“碎嘴子”,不去说?

  想明白了这一点,沈玉兰突然地很气恼,遂是扬起藤杖,唬着颜面一路跌跌撞撞满院子跑,一时把这一干人等赶鸡崽一样,赶得四下里散开了。

  返身关好窑洞的门板。低垂脑袋想一想,沈玉兰觉得还是不放心,再拿捏起窗台上一把锈迹斑驳的老锁,“咯吧”一声把门锁好。

  出得院子,就是一道陡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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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兰拄着藤杖,“吧嗒吧嗒”敲击着这条石板铺就的路面,一步一步往坡上走。用这样的青石板铺就,并且是,在间隔几步之余的空隙,就要使一块竖起来的青石条横隔其间,凸出来路面少许,用以雨天和雪天防滑之需的石板路,曲曲弯弯遍绕着铺满了整个村落的主要街道。这种两百年前留下来的石板路面,是由当年常姓的东财主和西财主两家合伙铺就的,耗资巨大。沈玉兰把这条路走了几十年,久已是走得稔熟了。当然了,有时候沈玉兰也会胡思乱想:若果当年的东财主和西财主能够活到今天,那么,现在的大企业家大老板在他们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吧嗒吧嗒”一路响亮着,沈玉兰依仗着这根藤杖,上得陡坡再下得一道缓坡后,来到一个较为平整的石台子跟前。

  常生一个人坐在石台子上抽烟。

  常生歪斜脑袋皱着眉头,看起来,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就是夹在他指缝间的半支烟,把他弄得痛苦万分。这个时候,已经是到了村人们割肉的时间了,沈玉兰看到,摆放在常生身边的肉案上,半片膘肥肉厚的猪身体,几乎就没有怎么下过刀子。

  石台子上面,当然不可能就常生一个活物儿。沈玉兰走着看着看着走着,就见常生突兀抬起一只手臂,发力冲猪的半片身体一挥,立刻,一大群绿头的墨头的大小苍蝇们吃吓了,“轰--”一声丢开猪肉,张张慌慌地在空中乱飞乱窜乱扑腾。自然了,有一些胆子小的苍蝇就此打住,遁去了,到别的不讨人嫌的地方觅食了。但是,更多的苍蝇们可不吃常生的这一套,趁着常生丢掉烟蒂,站起来傻笑的工夫,它们又咿唔咿唔着,一头扎下去。

  常生的笑脸,肯定不会是给苍蝇们看的。这会儿,常生终于是看到了颤颤悠悠,一路用藤杖敲打青石路面的沈玉兰。

  一般情况下,常生看到沈玉兰的时候,是不会主动赔上笑脸的,因为,沈玉兰几乎就不怎么买他卖的肉,猪肉羊肉狗肉鸡肉骡马肉等等,她都不怎么买。不是沈玉兰没有钱,是她好象就不大爱吃肉。这是没奈何的事情,他没有办法让每个有钱的人都爱吃肉!但是现在呢,沈玉兰一手拄着藤杖,另一只空闲出来的手里,分明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币。她捏着这张百元大币走过来了,是既看他也看他卖的猪肉,这可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老太太,你老是要割肉吗?”

  常生的眼睛就象是一把肉勾,这把肉勾,直端端勾在沈玉兰手里的百元大币上,再不舍得挪开。

  喘吁吁站在肉案前面,沈玉兰把半片膘肥肉厚的猪看了好一阵,方才说:“五花肉,做红烧肉用的五花肉,两斤。”

  常生欢快着声色,随意地抬起手来凌空扬了扬,又把这群顾头不顾腚的苍蝇们撵飞到空中。而后,弓身麻利地操刀一挥,接着将了软蔫蔫的一条肉提拎起来,过一过秤;再拿捏着操刀,些微割下一个细长条形的肉片,加入进肉秤之内,方自眉开眼笑地讨好沈玉兰。

  常生说:“老太太,你看看你看看,这一刀割下去,两斤就变成三斤了。不过,我得把分量给你补足啊,你说是不是?”

  未等沈玉兰说什么话,常生抢也似地把沈玉兰捏在手上的钞票取了,很快从裤兜里摸出来一堆零钱,埋头清点好后,先将一把碎钞交给沈玉兰,然后,才把肉秤之中的肉拢一拢,装进黑色的塑料袋。

  四顾无人,常生将嘴巴凑到沈玉兰的耳朵跟前,神神秘秘道:“老太太,我知道我哥常子宏回来了,是吧老太太?我知道的,我哥常子宏他最喜欢吃红烧肉了,要不这样,我每天给你留三斤五花肉?”

  沈玉兰不想理他。

  等到沈玉兰拄着藤杖,返回到她家的院子里时,她发现,在她家的窑洞的门口,已经又重新围聚了一大群的人。

  沈玉兰一路上“吧嗒吧嗒”敲击青石板路面的声音,显然把好些旁观者惊扰到一边去了。可是呢,一个看样子有五十多岁的半老汉,他大概是耳朵不灵光吧,又或许,是窑洞里面的东西,把他整个儿给迷住了,让他忘记了所有的别的存在。那会儿,这个半吊子老汉还歪斜脑壳,把身体别别扭扭吊趴在门板上,从门缝的间隙往里面看。沈玉兰万分的不高兴,默不做声抬起藤杖,晃晃悠悠瞅准了,一下子,发力捅向这个人的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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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时分,红烧肉的浓浓香味象长了腿,恣意在常家垣村的上空,行走--

  盛夏的太阳当真是毒辣,似乎是,它傲然挺立在当空,正自努力释放出全部的能量,试图把地面上一切有灵性的生命,全部都熬干耗尽。没有风。风是一丝儿都没有。就连平日里行色匆匆,仿如一大堆一大团棉絮一般的白云朵,都被熬炼得委顿在那儿,懒洋洋一动都不想动。这样的天色气候,偏是有不怕的人。

  树根和草根在掏鸟蛋。

  宽敞的院子里长有一棵柳树,是一棵成活了将近二十年的柳树。对于人来讲,二十岁这个年龄,就算是长大成人了,可以娶妻生子,过自己正经八百的小日子了。可是对于树,二十年的光景,又算得了什么?这样对比着来看,17岁的树根和12岁的草根,他们还都没有长成人呢,还都是一根毫不起眼的嫩芽芽!

  这棵柳树,是常子宏当年亲手栽下的。就在那一年,当常子宏刚刚把这五孔窑洞修好后,就迫不及待地把这棵柳树给栽上了。常子宏当时为什么不栽苹果树不栽梨树枣树核桃树,他栽柳树?他栽柳树准备干什么,难不成就是为了在二十年后,引来一窝子老鸦?

  一只愤怒的老鸦盘旋在院子上空,翻来覆去地围绕着大柳树盘旋,并且是,“呱、呱呱、呱呱呱呱--”有节奏地、声嘶力竭地拼命呼儿唤女。看起来,老鸦急得都快要疯掉了。

  老鸦眼睁睁看到,17岁的树根爬起树来,简直,他就象是一只灵巧的猴子啊,只三下两下的工夫,就“嗖嗖嗖”爬到七八米高处的她家的窝边。急得都快要疯掉的老鸦只能是“呱呱”乱叫了,不然,她还能怎么样?她不晓得接下来,树根还会做什么?

  接下来,树根实际上也是吃了一惊的,因为他看到,老鸦的窝里不光是有鸟蛋,还有两只毛茸茸的小乌鸦。

  树根兴奋地用两只手抱着树干,歪扭身体侧下脸去。他看到,这时候的草根正自仰着面孔,猴急猴急地看自己。于是得意地大声道:“鸦,窝里有小乌鸦。”

  “要不要呢?”

  树根歪扭身体再次对他弟说:“你如果要,我就把它们活捉下来。你不想要的话,我现在就把它们全都捏死!”

  草根使劲往起仰着脑袋,看上去,他是比树根都要开心都要着急的,大声回应说:“要呢要呢我想要,我们老师说了,乌鸦是益鸟,我想养着它。”

  盘旋在柳树上空的老乌鸦开始诅咒,因为她看到,树根把还在蛋壳里蠢蠢欲动的,还没有出世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拣拾起来,笑模笑样往柳树下面的草根的脑壳上砸。而草根呢,则象一只被人撵急了的鸡,嘻嘻哈哈左避右闪。

  “呱呱、呱呱呱--”

  老乌鸦发疯发狂也似地上下窜动,她眼睁睁看到,她的六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破裂,破裂成六滩青是青黄是黄黑是黑的惨烈!

  柳树上面的树根笑呢;

  柳树下面的草根左避右闪,也在笑。但是,他躲过了前六颗鸟蛋,却没有躲得过第七颗!

  第七颗鸟蛋象长了眼睛一样,不偏不倚、当当正正击打到草根的脑壳上。一时间,白的黄的蛋汁还有已成雏形的黑粘粘的鸦状浓液,一律从草根光秃秃的脑壳上,流、流、流,缓慢地往他照旧是光秃秃的胸腔间游走。

  草根呆愣在原地。少许,从他洞开的口腔之中,兀然暴跌出一连串的嚎叫。

托 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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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上,17岁的树根也明白,不必说是鸟蛋了,即便是一根针,从这样的高处砸下来,人都会吃不消。树根一时慌了,倒还没有忘记趔趄在他面前的两只小乌鸦,一把捞起来,慌失失一边大声对草根赔不是,一边猴急猴急往树下游窜。不一时,树根就把他爬树的手,抚到了草根的脑壳上。

  果然,当树根抹去鸟蛋的杂七杂八后,他发现,草根的脑壳上已是一片青紫。

  这会儿,树根和草根哪里顾得上那只老乌鸦?

  最后,最后,直到最后,愤怒的老乌鸦终究是忍无可忍了,她锐声诅咒着,箭一般笔直地从高空俯冲下来,一头扎向树根。

  那时,树根正给草根说好话呢。单纯的说好话,如何止得住草根的疼痛?止得住草根疼痛的,是一只毛茸茸的,睁着一双懵懂小眼睛的小乌鸦!树根看到,当他把一只黑色的小鸦从贴身的裤衩子里摸出来时,草根就不哭了,满脸的惊喜之态。

  猝不及防,树根的手背,挨了老乌鸦的重重一啄。

  又是猝不及防。树根光顾着钻心的疼痛,还有就是,一下子从手背上跳跃出来的血,哪里能够顾及到捏在手里的小鸦?顾及到小鸦的,是那只老乌鸦!

  就在树根手一松的当儿,如同一条黑色的闪电,老乌鸦一啄之后,乘势就将快要掉落到地面的小鸦挟持起来,一个翻身,立刻遥遥遁入云端。

  树根不是草根。树根没有流泪。

  树根咬牙切齿强自忍着,他颤悠悠把嘴巴吸咐到手背上。这一刻,钻心的疼痛完全是把他给控制住了,控制得他浑身哆哩哆嗦,控制得他跳着脚,由不得“哧儿哧儿--”一迭声倒吸凉气。

  院子里持久的喧闹声音,彻底把兰凤的美梦打破了。

  兰凤走出窑洞。

  揉着眼皮,慵慵懒懒走出窑洞的兰凤看到,树根正咬牙切齿地一努嘴,“噗--”一声,把一口血水吐到了地上。当下,兰凤就把眼睛吃惊地张大了,急促说:“树根草根草根树根,你们俩个不睡觉做什么?树根你的手怎么了?”

  很快,兰凤就知道他们俩个是在做什么了。因为她看到,树根这时候脸上强挤出来一些笑的意思,把一只张了小嘴无声喊叫的小乌鸦,交到草根的手上。同时呢,兰凤还意外地隐约看到两道黑色的闪电。

  是两道快疾的几乎没有办法看清楚的黑色闪电,一道来自空中,而另一道更为大的呢,简直,就是呼啸着平地而起!即是在靠近树根脑袋的方位,两道黑色的闪电,同时消弥掉了。

  当下,兰凤就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

  兰凤看到,在柳树的下面,在目瞪口呆的树根和草根旁边,一条黢黑的老狗呜咽着,愤怒地吱吱唔唔呜咽着,它的这种声音,恰似一阵接一阵骇人心魄的雷鸣。这条老狗的嘴里,竟不知何时,叼了一只兀自挣挣扎扎的老乌鸦。现在,老乌鸦奋力扑扇着羽翅,扑扇了一次又一次;还在竭力地扑扇……

  猛丁地,听得“咯吧”一声脆响。跟着,老狗就把这只老乌鸦给丢开了。

  惊魂未定的兰凤再看时,刚才的那一个“咯吧”脆响,竟然是,老狗把这只可怜的老乌鸦的脖子,齐齐整整给咬断了,齐整得竟如是用刀切割下来的一般无二!

蝎 成 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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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沈玉兰并不想把这条老狗的来历说破,她是既担心兰凤接受不了,又担心树根和草根害怕。但是,沈玉兰还没有老糊涂,她清楚,假使她不把这件事情说开来,无论如何,兰凤也是不可能点头,同意把这条狗也就是常子宏留下来的。狗嘛,而且是一条瘸腿老狗,兰凤会收留它?

  这条狗,其实就是寻常的狗,是一条本地俗称“四眼”的土狗,浑身黢黑得没有一根杂毛,黑缎子也似,单就在它的两只眼睛上方,使了朱沙一般点上了两个暗红色的印记。因此上,人们就把这种品类的土狗,统成为“四眼”狗。这样的“四眼”土狗,多了!

  如今,树根和草根在院子里,正自疯跑疯跳疯叫着逗弄这条瘸腿老狗,着实是,快活得不行!

  刚才可不是这样的。

  刚才,就在这条瘸腿老狗凶悍地凌空一跃,叼住了疯狂的乌鸦,进而把乌鸦的脖颈咬断的那一刻,当真是,把树根和草根给吓坏了,甚至是,把他们俩个都给吓傻了,哪里能够顾得了其他?及到瘸腿老狗丢开断成两截的乌鸦,呜呜咽咽举着哀怨的头颅,围绕他们俩个转过来转过去的时候,他们俩个都象是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动都不敢动一下。

  那个时候,兰凤其实也被吓傻了,她大张着嘴巴,眼睁睁地看着这条凶悍的老狗着了魔一样,呜呜咽咽绕着树根和草根转,转完了这个又转那一个,看过了这个再看那一个,接着,兰凤更加地骇怕了,因为她发现,这条瘸腿老狗的眼睛里面,竟然是如同人在哭一般无二,冒涌出来泪,泪儿泪儿的一塌糊涂!

  没有人搭理汗浸浸拄杖站在门口的沈玉兰。

  就是那样子,瘸腿老狗流着泪,和人的悲情欲绝地哭泣并没有什么不同。接下来,瘸腿老狗开始叼扯树根的裤脚,它叼扯树根的裤脚叼扯得极其温顺温柔。跟着呢,瘸腿老狗嘴巴半开半合,哭一样呜咽着,蔫头塌脑走向草根,伸出来长长的殷红色舌头,去舐舔草根的赤腿髁。草根当下就没有能够忍得住痒,由不得哆嗦身体,发出来一连串忍耐不禁的笑。

  于是,草根就显得不那么害怕了,试探着伸出去一只手。果真是,只在这一时三刻的工夫,这条刚才还凶悍的瘸腿老狗这会儿性情大变,变得就象一只没有脾气的小猫小狗,认真歪斜脑袋,舔啊舔啊,舔啊舔啊舔,把草根的手心手背手指头贪婪地舐舔了一遍又一遍。

  这当儿,站在一旁的树根自然也就不怕了,自个儿乐颠颠跑了过去。

  就这样,沈玉兰撇下树根草根和那条狗,把兰凤招呼进窑洞里面。

蝎 成 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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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这条狗是你儿常子宏转世变的?”

  兰凤一时间就把吃吓的眼睛瞪大了,极快地从炕沿上跳下来,三步两步来到窑洞的门口。院子里,太阳照旧是热烈得可以。兰凤看到,她的两个儿子树根和草根大汗淋漓着,一个呼喊跑了东一个呼喊跑了西,显然,他们是想考验老狗的智力啊!他们如果跑的是一个方向,老狗当然好办,现在,瘸腿老狗看上去就不那么好办了。兰凤看见这条老狗吐着舌头,看了东面的树根再看西面的草根,无所适从地昂起头,冲着天庭“汪汪--”了两声。

  疑疑惑惑看了沈玉兰再看那条狗,兰凤如何会轻易相信?

  “娘啊,你可不要吓我,”兰凤一时又紧张起来,她说:“娘,娘娘,我的个亲娘啊,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敢情,你是老糊涂了?”

  沈玉兰拄着藤杖,稳坐在炕沿边上,她没有吱声。

  这当儿,兰凤看到树根弓曲身形,大着嗓门召唤这条瘸腿老狗。好象是,树根和草根又在打赌了,肯定是打了狗会去谁跟前的赌。平时,这两个娃儿就喜欢打个赌,他们的赌,是随便什么都可以拿来打的!当然了,现在,树根对面的草根也不闲着。兰凤听到,草根拖着曲曲弯弯的哭腔说:“来啊,来啊来啊好狗狗,你快来我这边来啊,我的好狗狗--”

  究竟是,这条瘸腿老狗犹豫了好半天的工夫,颠儿颠儿跑向草根。

  站在窑洞门口,兰凤猛丁地大喊了一声:“树根草根,回来--”

  沈玉兰照旧稳坐在炕沿边上,她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一声断喝之后,兰凤看到树根和草根果然丢开瘸腿老狗,各自恋恋不舍着,朝窑洞这边走来。

  大多数的情况下,树根和草根都是怕兰凤的,尤其是在兰凤话茬儿不对的时候。因为他们的娘兰凤,不单单是脾气急噪这么简单。一般来讲,如果他们的娘话茬儿一变,第一次叫他们时用的往往还是嘴巴,如果第一次叫不应他们,第二次叫他们的,就可能换做拳头或者巴掌了。

  虽然第一次就叫应了的,但是,刚刚满头大汗走进窑洞的树根和草根,他们每个人的脑袋上,还是挨了兰凤的重重一记。

  “作业呢,作业不做了?”

  绷着脸,兰凤用眼睛把炕沿上的沈玉兰剐了一下,复又转向呲牙咧嘴,各自用手抚了脑壳的树根和草根,她说:“疯啊,野啊!看看吧,一条老狗就把你们弄成这样了?马上就要开学了,你们自己不知道?滚,滚出去做作业,再让我看见你们接近这条狗,不打断你们的腿才怪!”

  这当儿,那条狗悄无声息躜进门来,居然是,十分失意的模样。蔫哩吧叽低声吱唔着,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走近兰凤,看上去,也是试图亲近亲近、巴结巴结兰凤的。却不料,被兰凤抬脚一扫,立刻把它踢得趔趄到一边去。

  “你踢他?他都变成这样了,你忍心踢他?”

  一时间,沈玉兰简直就是怒不可遏,愤怒地把手中的藤杖用力在地上戳几戳,嘎巴脆响着男人也似底气充足的嗓门,说:“这个家,这五孔窑洞,可是常子宏修的,能全由了你?”

  那条老狗软蔫蔫趴在地上,委屈地呜咽一声。

  看到兰凤没有话说了,沈玉兰方才把昏花老眼转向满心怨屈的瘸腿老狗,它缓慢着口吻说:“当初,焦五月在把常子宏送回来之前,就征求过常子宏的意思。咱们现在也问问他,如果他自己同意留下来呢,你就得好好儿待他,他如果不想留下来,我就把他带走,可行?”

  兰凤的身体虚虚倚靠着窗台,她的两只手,则是随随便便交叉着拥在胸脯子上,似在有意无意防备着什么。脸上倒是挂满了不屑的嘲弄之色。

  兰凤没有说话,她就是用这样一种嘲弄的眼神儿,看着她的婆婆沈玉兰。自忖:她的婆婆沈玉兰啊,敢情,她是老糊涂了吗?狗嘛,最多也就是和两个娃儿有缘分,愿意和两个娃儿亲近,说破了大天,一条狗就是一条狗,怎么可能会是常子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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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兰凤还是忍不住了,嘲讽地往起翻了翻眼皮,对一直不再说话,一直冷眼看她的沈玉兰说:“你问吧,你问啊,你问你问你问--”

  这个时候,瘸腿老狗就少气无力、垂头丧气地趴卧在地上,就趴卧在坐于炕沿上的沈玉兰和倚靠着窗台的兰凤中间。似乎是,瘸腿老狗不经意地把它的耳朵稍微往起支塄了一下,哀哀怨怨着眼神儿看了沈玉兰又看兰凤,好象是很留意她们俩说话的模样。

  沈玉兰把这条狗叫了一声“儿--”

  她说:“儿啊,你是愿意跟娘走吗?”眼见得这条瘸腿老狗抬举脑壳,缓慢却又是真切地摇了摇。

  沈玉兰埋了头沉吟半晌,她的声色间,一时显得有些失意和落寞。然后,沈玉兰使劲将眼皮子眨巴几下,看定冷冷淡淡的兰凤,随后再转向狗,说:“那么,你是想留下来,照看树根和草根了?”

  这一刻,瘸腿老狗抬举脑壳认真看了沈玉兰,再认真看兰凤,缓慢却又是真真切切地,点头!

  直把兰凤看了个目瞪口呆。

  现在,是在早晨。一轮红得看了让人眩晕的老太阳贴挂在那儿。常桂菊坐在家门口,“哗嚓、哗嚓哗嚓”洗一盆脏衣服。就这样,就在常桂菊一抬头的工夫,她看到了她的娘沈玉兰。

  这当儿,沈玉兰的一只手虚虚空空地托着,她的另外一只手呢,当然还是拄了那根曲哩拐弯的藤杖,她就那样慢条斯理地用藤杖敲打着石板路面,“吧嗒吧嗒”一路节奏地嘹亮着,一步一步冲她走过来。

  常桂菊把她娘沈玉兰看一眼,复又埋下头接着洗衣服,并不想多搭理她。心里倒是一阵紊乱,想:没来由的,她来做什么?

  及到沈玉兰把声音敲打到她的面前,及到沈玉兰把托在半空的手伸过来,伸到了她的脸面前,常桂菊才发现,托在沈玉兰手掌心里的,竟然是三只蝎子。

  是三只死蝎子。一只看起来大些,是她既认识更怕得要命的黑肚母蝎子。另外的两只显得很嫩弱,看样子,应当是这只母蝎子的一双儿女。

  “压死了,我昨晚上睡觉不注意,把它们都压死了。”

  沈玉兰嘎巴着公鹅也似的粗糙嗓门,亮声大气这样说,再把手掌往常桂菊的跟前凑一凑,她说:“给你。”

  常桂菊对娘沈玉兰的怕,是真怕,怕极了。那种怕,就象是隆冬季节一阵坚硬的寒风,那般无坚不摧的坚硬,由表及里、由内到外,已经是,一步一步慢慢地撕破常桂菊的皮肤,吞噬着她的肉肌,然后,逐渐地持久地吸附、渗透进常桂菊的骨血里面。

  起因,缘于十年前沈玉兰的死而复生。

  那个白天,是在沈玉兰大病初愈后的一个寻常日子。当时,正坐在院子里奶娃的常桂菊,她的一对肥硕的大奶子无意间被她娘沈玉兰看到了。单纯这一点,本没有什么关系的,做娘的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看到自己闺女的奶子,有什么当紧?关键是,她娘沈玉兰看她的奶子的那种眼神!那是一种看起来既贪婪,又十分厉害的眼神儿啊,象极了色痴痴的男人的眼神。怎么可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就是这样一种眼神,当时就把常桂菊唬得够呛。随后她娘男人一样嘶哑、响亮的说话声音,还有她娘沈玉兰白生生长出来的牙根,都让常桂菊感到了某种心惊胆颤的不安。

  这天晚上,沈玉兰宿到了常桂菊家。

  为了照顾大病初愈的娘亲沈玉兰,当然是,常桂菊把她男人春生支到另一孔窑洞去住。

  打小儿,常桂菊就爱干净,爱洗个澡什么的。这样一个暖春季节,沈玉兰感觉她捂过将近两季的身体,早已是酥酥痒痒得没有办法忍受,早就催逼着她清除身上的污垢了。于是,这天天一黑,常桂菊就铺好被褥,早早儿喂足了儿子蛋蛋,早早儿把娘沈玉兰和儿子蛋蛋安顿在炕上。

  最先睡过去的不是儿子蛋蛋,是她的娘亲沈玉兰。

蝎 成 精(4)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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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她娘沈玉兰躺在土炕上,安静、乖巧得象一个听人话懂人事的瘦弱老猫,不大一会儿工夫,她就安稳地睡过去了。她娘沈玉兰的呼吸声音先是轻缓舒慢,并且呢,隔时还夹裹出几个类如鸟叫一样柔和的哨音,她就是用这样一种轻缓、平和以及鸟叫一般的哨音,很快把1岁大的蛋蛋拉进睡梦当中。

  之后呢,她娘沈玉兰的呼吸声音就变了,变得十分地不安分,还有就是,霸道!她把粗糙的呼噜声音鼓弄得很大,好象是,她正拼足力量,操动一架破损不堪的旧风箱。

  常桂菊并没有在意她娘前后呼吸声音的不同。或许是,她认为很正常。

  一大锅洗澡水已经提前准备妥当,如今已然平静躺在硕大的木质澡盆中;窑洞里面的温度,是既不热又不冷的那种;窑洞外面呢,银盆也似的月光,水一般无声无息从天庭的尽头泼洒下来,把周遭装扮得清清亮亮而又朦朦胧胧,那么,常桂菊想,她还等什么?

  熄灭掉灯光后,不一时,常桂菊就把她身上所有的累赘,清除了个精光。

  这样一个憋久了的澡,当真是把常桂菊的通身上下,给洗舒坦了。

  站在当地间的大木质澡盆里面,不热不冷的水温,还有窗户外面如水般清亮朦胧的月色,都让常桂菊从心里感到百般地受用。从从容容地,常桂菊把她长了28岁的丰腴身体,慢条斯理搓洗了一遍又一遍。当然了,常桂菊隔时也看一眼窗户外面的月光,也隔时留意一下她娘沈玉兰一如既往的呼噜声音。除了这些,她还需要留意什么?

  意外发生在洗罢澡。

  洗罢澡,常桂菊肯定是先得把窗帘拉好,然后呢,才是慵懒趿了鞋,轻手轻脚打开灯。自然是得把灯打开,她得把半澡盆的脏水倒掉;她得把泼洒到地上的脏水清除掉。向来都是这样,当天可以做好的事情,常桂菊绝不会拖到第二天。

  明晃晃、白扎扎的灯光跳出来的那一刻,当下,浑身赤裸的常桂菊被骇得大叫一声。因为她看到,她的个娘,她的个亲亲的娘沈玉兰呦,正认真地把下巴支棱在枕头上,一双昏花老眼睁得大大儿的,不动声色地,直端端审视着自己光丢丢的身体。而娘干瘪的嘴唇呢,照旧是快活异常地上下翕动,释放出此起彼伏的响亮的呼噜声音,那种声音啊,简直就是,持久跌将出来的一连串源源不绝的滚雷。

  单纯是这样子,倒也罢了!

  到了后半夜,常桂菊好不容易睡过去了。偏是,懵懵懂懂中,有人好象不愿意让她安稳睡觉了,这个人,是她的娘亲沈玉兰!

  一只手!

  那是一只手。这只老榆树皮一般粗砺的手,摸摸索索摸摸索索就探进常桂菊的被窝。起初,常桂菊当然是往好里想,她想她娘沈玉兰肯定是睡熟了,她是没有办法管住这只手,才让这只手自个儿跑到她的被窝里。手是娘亲沈玉兰的手,又不是旁的什么人,它想进来就进来吧,管它做什么?于是,常桂菊任由着这只手摩挲探进来,任由着这只手探探索索停留到她的大奶子上。手,这只手啊,是把她的奶子捏摸了一遍又一遍,捏摸了这个再捏摸另外一个,捏摸得常桂菊的那个魂儿啊,快要飞出躯壳了。

  这就是娘沈玉兰?这就是她的娘沈玉兰该做的事情?

  常桂菊呻吟了,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呻吟。然后呢,常桂菊就把这只手给送出去了。

蝎 成 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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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的时候,常桂菊只以为,她把这只手送出去以后,就不会有事情了。却不是这样。

  隔了好半天的工夫,这只手,这只流氓到极点的手啊,自己又跑进来了。这会儿,这只手说不准以为常桂菊注定是睡死过去了,所以呢,它只是粗枝大叶在常桂菊的两只奶子上停留一下,很快地下滑,下滑啊下滑啊下滑啊下滑,只至摩挲到了她的耻毛,进而,停留到她的私处!

  娘?这只手啊,它的主人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娘?

  那么,这只流氓到极点的手,它的主人究竟是谁?那一刻,常桂菊猛然就想起一个人的名字。这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名字,是张皓。

  张皓是谁?

  谁是张皓?

  这个名字,是在她娘沈玉兰快要咽气的时候,自个儿说出来的。当时常桂菊只以为娘亲是老糊涂了,老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自己是谁,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了,她的胡话如何能够当真?但是现在看来,假吗?

  自此以后,常桂菊便再也没有登过她娘沈玉兰的家门。

  虽然是,常桂菊不再登她娘沈玉兰的家门,但她管不住沈玉兰的腿,沈玉兰想来就来,一点儿都不在乎她高兴还是不高兴。

  沈玉兰僵硬着手掌上的三只死蝎子,使劲眯了一双老眼睛看她自己的闺女常桂菊。想想吧,她已经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天的工夫,直到现在,闺女常桂菊都没有把她让进门的意思。她的闺女埋着头,象是和谁赌气。闺女是在和谁赌气呢,敢情是,春生又把她惹得不高兴了吗?

  如此胡思乱想着,沈玉兰眼见得闺女常桂菊发着狠,把一大盆水和浸泡在水里的衣服,用两只手胡乱搓揉胡乱搅和,“哗嚓哗嚓、哗哗嚓嚓、哗哗嚓嚓”,一时间将起满白泡沫的洗衣粉水泼溅得到处都是。

  不光是这样。当沈玉兰等不到闺女的一个“让”字,自己“吭哧吭哧”拄着藤杖喘了粗气,试图绕开闺女常桂菊,自己把这三只死蝎子送进屋里那个大瓷瓮时,一直埋头洗衣服的常桂菊,她的脑壳上倒好象是长有眼睛,人虽然还在洗着衣服,却是极快地把这只盛满水和衣服的大盆挪动一下,就挪动到了窑洞的门口。而她的身体呢,一时就当当正正坐到了门槛上。显然,自己的闺女常桂菊,这是不想让她进她家的门啊!

  沈玉兰不愿意和常桂菊计较。一个做娘的,和自己的闺女计较长短,没意思。

  沈玉兰干咳出一嗓子,很没有意思地把眼睛移动到窗台上。

  窗台上,放着一个硕大的罐头瓶子,里面,已经集中了大约十多只大蝎子和小蝎子。除了蝎子,罐头瓶子里面还储有多半罐水。大概是,这十多只蝎子在里面泡得久了,已然把原本清清净净的水,弄成一种淡血一样的红颜色。不必再问,沈玉兰自然也是明白的。常家垣村所有住户的根基,都是用精细或者不怎么精细的石条砌就,夏秋两个季节,蝎子当然是不会少,不当心被蝎子蛰伤后,用这样储久了的蝎水涂抹在被蛰处,疼痛立刻就能够减轻,再没有比它管用的了。所以呢,常家垣村的每家每户,谁家少得了这样的蝎水?

  端起这个硕大的罐头瓶子,沈玉兰颤颤微微费了好大的劲,方才把手掌心里的这三只死蝎,装入到瓶内。

  “春生呢,春生昨晚上是不是又去捉蝎子了?”沈玉兰弓曲着颤微的身形,这般问。

  “是呢,是呢是呢,你没有什么事情,就走吧。”

  看上去,常桂菊的确是烦紊得厉害,也慌失失得厉害,埋头一边胡乱祸害着这盆水,一边生硬出这样不近人情的话。

  沈玉兰便是再笨再不开窍,自然也醒悟过来了。那就是,如果她现在就走掉,她的闺女常桂菊的心情会马上好起来,她会轻手轻脚把这一盆脏衣服洗干净,晒晾出去;她会做一顿挺不错的饭菜,把饭菜端到炕沿跟前,然后才会把春生叫醒;接着呢,迷迷糊糊的春生就爬在那儿,把一碗或者两碗的好饭以及菜吃光喝尽;再然后,饭饱觉足的春生会夹着一支烟,一边眯了眼睛抽烟一边等,单等天色黑透。

蝎 成 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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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天色整个儿黑透以后,精精神神的春生就会举着一盏特制的捉蝎灯,去捉拿蝎子。这盏蓝莹莹的紫外线灯光,远远望去,活脱脱就如乱坟岗上闪烁不定的磷火一般无二。怕人呢!但是,捉蝎的春生不怕。春生就象胆大心细的夜游神一样,不厌其烦地操着这盏捉蝎灯,在村子里以至村前村后乱跑乱串,他这样费劲巴力地捉拿蝎子,一直要挨到后半夜。

  一挨夏秋二季,几乎每天晚上,春生都可以捉拿到不下百只的大大小小的蝎子。蝎子是精贵药材,如这般野生的蝎子,当然要比人工养殖的蝎子药劲足,值钱。如此一来呢,无论春生能够捉拿到多少蝎子,销路都不会成问题,隔三差五的,自会有收蝎人上门来找春生。

  可是现在,沈玉兰还不想就这样走掉。她来找她的闺女常桂菊,并不单单是送死蝎子这件事。另外的事情是,她究竟要不要把常子宏变成狗,然后被焦五月送回来的消息,告诉她的闺女常桂菊听?除了这个原因外,她还有别的话要说,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沈玉兰埋着脑袋踯躅在那儿,一时之间,她觉得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当儿,院门口拐角处拴着的那只狗,那只十年前还是一条小黄狗,如今已经彻底变成一条衰迈、迟钝、世故的大黄狗,突兀地,猝不及防地唉嚎起来,它拖着长长颤音的吱吱唔唔、唉唉泣泣的声音,听上去,完全是被吓破了胆的声音啊,好象是,有人正操了刀,一步一步逼近它准备结果它的性命。

  最先看到常生从院门口走进来的人,自然是坐在门槛上的常桂菊。

  常桂菊吃惊着一双眼珠子,一下子站起来。她看到,卖肉的常生脸上堆砌满虚虚假假的笑,正自大大咧咧走进她家的院子。让常桂菊感觉到意外的在于,常生的手里,居然提拎着一大块五花肉。“杂种,杂种杂种”常桂菊心里把常生骂了个够,自惴:常生每次来她家的院子,也不见得他就打狗骂狗吓唬狗啊,怪的是,她家的狗因何这样地怕常生?并不单单是她家的狗怕常生,村子里的狗,多了,便是再凶悍的恶狗看见常生,无有不吓得屁滚尿流的,当真是奇怪!

  等到沈玉兰慢悠悠转过身子,常桂菊才发现,原来常生提拎了肉走进她家的院子,并不是想把这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给她。

  常生先是对着沈玉兰讪笑,而后,明显地底气不足说:“老太太,几天没有见你来割五花肉了,我怕我把五花肉卖光了不好办,不是?所以呢,我就自做主张给你留了一些。”

  再看她家的这条可怜的老黄狗,常桂菊都感到不忍心。如今,老黄狗骇怕得浑身哆哩哆嗦,打摆子也似颤瑟个不休,它的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全部都是软蔫蔫的虚弱,全部都是大白天见到鬼的骇极了的声色。不一时,这条可怜的狗呦,竟至是屎尿横流得一塌糊涂。

  常桂菊当然是不怕常生这个人的。常生杀猪杀羊杀狗,甚至,他还杀过几头牛,他就是这么一个什么都敢杀,什么都敢卖的人!话又说回来,他杀这些活物的目的,是为了卖钱养家,他就是一个靠杀生活命的屠夫啊!可是常生对人不凶,一星半点儿都不凶,没有什么可让常桂菊感到害怕的。真正让常桂菊隐隐不安的在于,不独是狗们怕常生的事情这么简单,就连猪们羊们鸡们蛇们甚至是牛、马、骡子、骆驼什么的,每见到常生这个人,都会被吓得浑身发颤,为什么呢?

  还有的,就是天生不怕蝎子的她的娘亲沈玉兰!

蝎 成 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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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后来,常桂菊从心里面,不愿意也不敢再认沈玉兰为娘亲了,因为她自个儿都弄不明白,这个整天喜好看老河,整天拄一根藤杖,独来独往于常家垣村的这个人,她究竟是沈玉兰呢,还是张皓?

  常桂菊冷脸站在那儿,看着神神秘秘的常生走过去,将一挂红白交杂的五花肉递到沈玉兰手里。然后呢,常生就捏着几张钞票,心满意足地去了。

  直到此时,拴在院门拐角处的这条老黄狗,方才象是安下心来。常桂菊如何不心疼?她看到,老黄狗在松懈下来的那一刻,竟然是,如同是人虚脱了一般,眼皮子一耷拉,整个儿身体就软软垮垮瘫趴在地上了,似是没有丝毫的力气再挪动半分。常桂菊发狠小声咒着常生,由不得快步走向这条可怜的老黄狗。这狗,是她打小儿养大的,通着人性呢,她把它养了十多年,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却在这时,常桂菊光顾着蹲蹴在那儿心疼狗,没有防得了沈玉兰。

  颤颤悠悠、颤颤悠悠,沈玉兰破例没有使用那根藤杖,径自就扶持着斑驳出树叶一样花花梢梢的墙体,颤微着进了窑洞。

  土炕上,春生照旧还是鼾声如雷。听上去,春生的鼾声当真是没有半点儿意思。寻常人的鼾声,往往是由低到高,有颤音,有曲里拐弯折,总之是有内容有味道的,象是人的酣畅淋漓弥发出来的鼾声。而四仰八叉躺在土炕上的春生呢,他的鼾声,从起到落一个调,活脱脱就如由他的腔子里,兀然跌将出来一根粗细相等的硬梆梆的棍子,好听?

  沈玉兰当然不想听这样的鼾声,况且是,她现在还有要紧的事情办。

  颤颤悠悠拄了藤杖,沈玉兰径直走到墙根下的大瓷缸前面,一抬手,就将大瓷缸上面的盖子揭开来。

  果然是,大瓷缸里面,已然聚集了成百上千只大大小小的蝎子。骤然而至的光线和骤然而来的新鲜空气,首先就把这些蝎子们给唬住了,唬得众多的蝎子们全部都蛰伏在原地,全部都禁声失语。随即,这半瓷缸的大小蝎子们,“轰--”地一声炸了窝,顷刻间,就见众多的大蝎小蝎们全都活泛了,活泛得不成样子不成体统,一个个、一群群、一伙伙匆匆忙忙,张张慌慌,顾头不顾腚地四下里游窜,一塌糊涂地游窜游窜再游窜。任是它们再怎样努力,却如何逃得出去?

  等到常桂菊发觉沈玉兰悄没声进了她家,然后匆忙丢下老黄狗,赶回到窑洞里时,她看到,沈玉兰已经把倒扣在缸底的一个大瓦片揭起来,暴露出瓦片下面的那只大蝎子。

  她的个娘亲沈玉兰啊,居然是,她就那样赤着手,用她的一只并不灵便的赤手,随随便便地三拨两拨,便是拨弄开成群成堆乱作一团的活蝎子,就那样从容把瓦片提拎在手里。那一刻,令常桂菊毛骨悚然,刹那间便就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在于,蝎子们,众多的蝎子们啊,竟然没有一只胆敢爬到沈玉兰手上或者是衣袖上的,一只都是没有!

  实际上,在此之前,别说是常桂菊了,就算是活了八十多岁的沈玉兰,都没有见过如此这般大的蝎子。

  当下,沈玉兰就被这只蝎子惊得呆住了,竟至是,半晌言声不得。

  是足足有巴掌大的一只蝎子!

  蝎子已经死了,显然,打死这只蝎子的人是春生。

  能够擒住这只足有大人的手掌一般大小的蝎子,并且把它打死,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现在看来,大蝎子肯定是死了,但是留存在大蝎子肚子里面的小蝎子,还都活着。颤微微用手托着这只沉甸甸的大蝎子,沈玉兰看到,从它破开来的一条缝隙的大肚子里面,正自蛆一样熙攘出一长串一大片的小蝎子。这些个通体雪白行动快速的小蝎们,有趴在那儿发愣的,有快活舞蹈的,有刚从母体钻出来,马上就掉头往母蝎肚子里躲藏的,更多的小蝎子还在往外面游窜,想尽快脱离母体。这样,出出进进的小蝎子们活脱就是集市上赶集的人,混乱嘈杂得都没有个样子了。

  “昨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我全部都梦到了。”

  站在当地间,沈玉兰呆痴痴顾自这样说。她说:“还有一只呢,那一只大蝎子啊,会要了春生的命!”

灵 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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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就是狗。

  最初的一段时间,几乎是,每天都会有人去兰凤家看狗。有单个儿去的,更多的时候,村人们是成着群结着伙。大家其实都心照不宣,彼此都是神神秘秘的那种表情。可是看过来看过去,大家很快失望。这条腿有些瘸的老狗,大多数情况下,它都是懒洋洋卧在院子里,脑袋耷拉下去,眼皮半睁半闭着晒太阳,任是他们如何地逗弄呢,这狗都是不理不睬。除非是有人要存心把它逗急!假如逗急了这条瘸腿老狗,它又会怎么样?无非是,这狗虚张声势地有气无力吠几声,接着极快夹紧尾巴,一瘸一拐逃也似地钻进为它搭造的狗窝,再不出来。于是,大家就都相信了,狗嘛,不就是一条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四眼”老狗?

  除了看狗,村人们还不得不看兰凤的脸色。

  常常是,兰凤冷着脸子,或坐或站或蹴在那儿,好象大家都欠了她的几百元钱,赖着不愿意还似的。她就那么不阴不阳地看大家。冷不丁,兰凤还会冒出来一些不大好听的话:“看吧,看吧看吧看吧,你们全都好好儿看啊,如果谁家缺少一个爹,可以把它领回去。”诸如此类。

  有时候,兰凤也会恶毒地对前来看狗的女人说:“常子宏当年可厉害呢,现在他也还能凑合着用,得空,大家都可以来试试啊,我不和你们收钱就是!” 说得大姑娘小媳妇面皮发烫,一个个好生没有意思。

  看着看着,距离开学的日子近了。

  初三的学生树根和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草根,他们俩个玩起什么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很在行,人也机灵,就是不怎么爱学习。有一点他们俩比较相似,都是班里倒着数的学生。因就,几乎是每一天,他们的娘兰凤都会催逼他们做作业。

  一方面,是有他们的娘兰凤逼着,另一方面呢,学校老师那儿,总得想办法去应付吧?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树根和草根每天愁眉苦脸地对付他们各自的一大摊作业,如何还能够顾得了其他?

  于是,这条瘸腿老狗亦发显得多余。

  这日凌晨,还远远没有到兰凤起床的时间,她的美梦,就被一阵持久而沉闷的“吭吭哧哧,吭吭哧哧”的大声音,搅扰得破灭了。

  起初,兰凤心里虽是泼着烦,但她还是强忍着,用被头把脑袋包裹起来,包裹得严丝合缝,试图再睡会儿。却哪里能够?被子里面贮了一夜的肮脏气息,还有燥热,很快把她憋涨得虚汗淋漓。兰凤紊乱得没有办法,猛掀被头坐将起来。眼见得窑洞里还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就那样子,兰凤把一双发愣的眼睛定到漆黑的窑洞顶端,爽性支棱起耳朵去听。

  好象是,那种“吭哧吭哧,吭吭哧哧”的声音越发地大了,越发无所顾忌!

  兰凤只以为,这样一种讨人嫌的声音,肯定是邻居家做什么活计,不注意鼓捣出来的,如果是这样,她当然不好意思跳出来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可是,待到兰凤细听细辨过一番后,方才晓得,这样一种大声音,却是源自于她家的院子里。

  简直就是,当下,兰凤立刻气急败坏!

灵 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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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在一时三刻的工夫,趿了拖鞋,仅穿一条窄窄裤头的兰凤,就风急火燎地冲到院子里。果然啊,果然就是这条瘸腿老狗在作怪!

  在黑咕隆咚,但还是透露出些许亮光的晨曦下,兰凤隐约看到,在当院间的那棵大柳树下面,这条刚刚把瘸腿养好一些的老狗,正自撒着欢儿卯足劲儿发疯似地,刨土!

  事情上,兰凤并不能够看到狗的全部,她看到的,仅只是竖出来地面一大截的,恍如一面黑色旗帜那样摇晃不定的狗尾巴。兰凤还可以看到的就是,从这个深陷下去的土坑里面,不断被抛撒出来的潮湿的细碎土质。兰凤恼火到了极点,她寻思,这狗究竟想干什么,它不好好儿睡觉,敢情是想要把这棵树刨出来?莫不是,这条瘸腿老狗是神经出了问题?

  哪里还顾得上再多想,兰凤顺手操起一根锹把,默不做声逼近到土坑的边上,缓慢地,却倒是卯足了劲气举起锹把。稍稍停顿一下后,猛可间,兰凤操着这根锹把,嘴里呜哩哇啦胡乱呼喊着,雨点一般急速照准狗的头、背脊、蹄腿上一阵乱砍乱砸乱戳,直把这条老狗击打得唉嚎连天,仓惶遁去,一时便无了踪迹。

  兰凤气淋淋拄着锹把站在那儿,独个儿生了一番闷气。然后,便返回窑洞,自是又睡了一个回笼觉,不提。

  单说瘸腿老狗喜好吃的一口红烧肉!

  这段时日,给这条瘸腿老狗送红烧肉的,不独是沈玉兰一个人。后来,常桂菊也把做好的红烧肉,隔三差五地往过送。

  并不是沈玉兰给常桂菊说了些什么,不是这样的。关于常子宏变成了一条狗回来,这样一种传闻,大家已经把它证实死了,当然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大家也就把原来的神秘和惊骇统统丢掉,换作茶余饭后的笑谈了。如此,做为常子宏亲妹妹的常桂菊,方才慢慢得知了这件事情。巧的是,常桂菊的男人春生,也喜吃一口红烧肉。春生每天晚上出去捉蝎子,每天晚上都会刨闹回不少钱,常桂菊能够忍心把他的肚子给亏下?自然不能!这样一来,有的时候常桂菊把红烧肉做多了,也就送一些给这条狗吃。

  常桂菊并不信服村人们的传闻,不过是,大家都在反复讲同一件事情,让她真的是念及起她哥常子宏,她无非就是借着这狗,尽尽对她哥的心意罢了。狗嘛,还有不好吃红烧肉的狗吗?

  这日早晨,当常桂菊端着半碗红烧肉,来到嫂子兰凤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足有丈余高。红艳艳的太阳光线照射下,常桂菊看到用青石板垒就的院墙上,小心翼翼游走着一只雪白的大公鸡。这只雪白的公鸡常桂菊是识得的,它是被她嫂养了两年的众多鸡们的一只。现在,这鸡的样子当真是奇怪,默不做声而又是全神贯注,全不似过去那样遇到屁丁点儿大的事,就放开喉咙,“咯咯咯、咯咯咯咯--”大声鼓噪个不休的讨人嫌的样子。

  常桂菊于是站下来,脸上由不得挂出来笑,然后,看这只鸡。

  这只雪白的公鸡使劲地将了头颅往下压,竭力朝着前方伸展,眼睛倒是极其锐利极其有神的,直端端盯住前方的某个方位。接着呢,悄无声息迟缓地抬起脚爪,再放脚爪;再抬起,又迟缓放下去,好象是,只要它稍稍一用力气,整个儿墙体都会被压塌一般。

  兀然间, 这雪白公鸡猛然把尖利的嘴巴奋力一击,旋即,竟至是从一条石缝中,捉拿出一条挣挣扎扎的大蝎子。

灵 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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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桂菊看到鸡捉拿到这样一只大蝎子,当下心里就不怎么高兴了。因为昨天晚上,春生是打着紫外线的捉蝎专用灯,拿着捉蝎的夹子、黑饭罐子出去的。他出去了大半夜啊,居然是,他连一个蝎子的屁都没有能够逮回来。“怪啊,真的是个怪事情!怎么可能?”春生后半夜返回家后,沮丧得快要哭了,他如此这般和她讲,“蝎子们呢,整整一个晚上,我就没有看到一个蝎子!”说过这样的话,春生就把对蝎子的怨气,全部发泄到她的身上了。

  这会儿,常桂菊眼羡得厉害。她看到,这只雪白公鸡骄傲得象一个得胜的将军,张狂得意地擒了大蝎摇首摆尾,跳舞一般行走,而后一抖翅膀,从半人高的院墙上消失掉了。

  端着半碗红烧肉,常桂菊开始“吧哒吧哒”地敲打门板。

  刚才鸡捉蝎子的活生生的一幕,把常桂菊看得心里很不舒服,简直,她的情绪就是糟糕到了极点。想想吧,就连鸡都可以捉到蝎子,春生偏是捉了半宿,连个蝎毛都没有能够捉回来,春生还不如一只鸡?

  心里泼着烦,常桂菊使劲把紧闭的门板敲了一遍又一遍。往常这个时候,她当然是晓得的,她嫂兰凤可是一个勤快的人。通常,她嫂兰凤早早儿起床后,会先把尿盆子倒掉;跟着就马不停蹄风风火火将院子打扫一遍;接着呢,就开始生火、做饭。往往是,她嫂兰凤会把早晨的时间安排得熨熨帖帖,一点儿都不会浪费掉。常桂菊泼烦想:难不成,她嫂兰凤也有睡懒觉的时候?

  终究是,这两扇破旧的门板,被常桂菊给敲开了。

  刚把门板打开,眼睛犹自半睁半闭的兰凤就洞着大口,张牙舞爪打出一个老大的呵欠,旋即是,懒懒惰惰把常桂菊往门里边让。

  进得院子后,常桂菊站在那儿,自然是先四下里观望,去找寻刚才那只擒住蝎子的大白公鸡。没有找寻到。扑入到常桂菊眼睛里面的,倒是那条瘸腿老狗,还有瘸腿老狗挖出的那个大坑。

  “嫂,是狗挖的?”

  “是啊,这狗半夜里发神经呢。”

  走到大柳树跟前的时候,常桂菊惊讶看着这个深坑,站下来,她把头扭向跟在她后面的兰凤,又说:“是这狗挖的?”

  兰凤将了虚肿的眼皮子半开半合,她就是那样地仰起脑袋来,再把一个大大的呵欠释放出去,方才说:“这狗是疯了,我可不想多搭理它。”

  如今,这条瘸腿老狗就蜷缩在土坑里面。感觉到奇怪的,并不只是常桂菊一个人,就连兰凤,也被这狗警惕的神色,惊讶得张大嘴巴,再合不拢。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这条瘸腿老狗啊,它居然是,把存放在它狗窝里的几件旧衣服,还有院子里缭乱的柴禾、破麻包、烂抹布,乱七八糟全部都添塞进这个看起来,足足有半尺深的土坑之中,几乎是,快要把这个深坑添塞得满了。这条老狗,它想要干什么?难道它是嫌弃它的狗窝,准备自己在大柳树下重新搭造一个不成?

  而现在呢?

  现在,瘸腿老狗就蜷缩在这些污七八糟的上面,警惕地看着她们。

  这条瘸腿老狗趴在这些污七八糟上面,呜咽,不住声地呜咽,呜咽呜咽再呜咽,听上去,感觉其实是和哭的声音差不多的。

  看起来,这狗是对常桂菊有所防备的。兰凤看到,就在常桂菊怜惜声色,将红烧肉的肉碗放到狗嘴的边上时,这狗不是看红烧肉,照旧是歪斜脑壳警惕着常桂菊,并且是,一下子就呲出来白白的牙齿,腔子里面弥发出很不友好的恫吓的“呜--、呜呜--”声音。当下,把个常桂菊弄得好没有意思。

  “理它做什么,你理它?”兰凤这样说。

  一个白天就这样过去。

灵 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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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直到翌日的凌晨,当这条老狗拖着两只鲜血淋漓的前爪,艰难地用脑袋把窑洞的门板撞开,“呼哧呼哧”喘息着,将叼着的保存完好的一个瓦缸,安稳地放到兰凤的面前时,被瞌睡虫子撕咬得心烦意乱,正待又要发作的兰凤,才猛然顿悟。

  那时候,兰凤明白老狗刨树根的缘由了,因为她看到,在狗叼回来的这个沉甸甸的瓦缸里面,竟然是,大半瓦缸耀人眼目的白花花的银洋!

  坐在公元1986年仲夏的炕沿上,常子宏就那样闷头坐着,他再连半句话,都是没有。

  此前,常子宏已经是把该说的话,和他娘沈玉兰说明白讲清楚了,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去重复!

  这样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常家垣村照例是没有电。窑洞的外面,除了急骤的雨声,再有的,就是老河狂野的,肆无忌惮的咆哮声音了。而窑洞里面呢,却是漆黑得没有个模样,根本辨不清楚谁是谁。好象是一时三刻的工夫,整个儿的世界,就顿然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之中。

  没有人愿意点燃蜡烛或者煤油灯。也没有人说话。四岁的树根和一岁的草根早已安然睡去,他们可不在乎外面是下雨还是下刀子,也不会在乎他家的宅基地批下来这件事。本来就是这样嘛,外面究竟是下雨还是下刀子,新窑洞到底是盖还是不盖,这些问题,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悠然间,猝然跳将出一阵杂七杂八的大声音。这种大声音,直如强烈的地震那般,惊天动地“呼隆隆、嘎吧吧”穿透窑洞正当间的玻璃窗户,源源不绝传送进来,仿佛便是,天就要踏下来的样子。窑洞里,还是没有人说话!

  注定是,老河发大水了;湫水河发大水了。

  窑洞的外面,倒不见得是单纯的漆黑,除了那种黑之外,天空中,又夹裹了一层浓密的铅灰颜色,沉重得让人看着看着,就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这样憋足劲气卯足力量的大雨滂沱,持久而绵长,丝毫都没有停歇哪怕一小会儿的意思。而在远方,老河的咆哮声音越发地响亮了,象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悲情女人,一路大声哭泣奔将下来,很快奔将到崖畔下的湫水河边,和湫水河巨大的咆哮汇合到一处。如此两股鼓噪不休的大声音,和合起来后,声势当真是大得骇人,恰似平地而起的惊雷,又如从天而降的持续呐喊的天兵天将。

  天爷是在逞威呢!

  天爷发怒了!!

  天爷!!!

灵 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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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过陕西的地界上,从那连成一大片的沉默的大山深处,隔不了多久,就会释放出或沉闷或尖锐的雷声。这雷声,往往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两个,通常,都是在一个大声音炸响之后,牵扯出来一长串大大小小的滚雷,这些滚雷,象是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缀着。于是,这样的滚雷便就肆意地四处击荡,余音袅袅响彻在天际尽头。紧接着呢?紧接着,从铅样沉重的天际的身体里面,有可能蓦然探出来一只或者干脆就是几只手,粗暴地撕破夜空,睁大刺人眼目的白亮白亮的眼睛,极快地扫描一下,把坐在炕沿上的常子宏扫描得心烦意乱,他恨不得立刻就去,死掉!

  土炕上睡过去的,当然不止是树根和草根俩个人,还有兰凤。

  常子宏坐在炕沿上,心里既是泼烦更是没有半点儿办法。他就那样木痴痴把目光放到窑洞的外面。除了这样,他想他还能够哪样?在此期间,好象是,关于外面的一切,他是什么都看到了什么也都听到了;又好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这些都不打紧,关键是,娘的态度。现在,没有比娘的态度更重要的事情了。常子宏只在乎娘的态度,对他准备盖新房的明确态度!

  但是,他的娘沈玉兰对他批下地基,准备新修窑洞这件事情,她的态度居然是:不说话!

  沈玉兰盘腿坐在炕心,整整几个时辰过去了,她真的是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那样面朝玻璃窗户盘腿坐着,看着也听着外面的景致。除此,再无别的内容。

  说到底,常子宏要娘的态度,目的只有一个:金银元宝或者银元或者银锭,再不济,“黑土”也是可以凑合的啊!要想修房盖屋,没有钱哪里能够?这是傻子都知道的事情,常子宏能不知道?他没有钱不要紧,他自己的亲娘有钱啊,旁人不晓得,常子宏如何会心里不知晓!

  不说话?娘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栖居的三孔窑洞,常子宏自然知道它们的来历,这是他的祖父常厚余留下来的。他的祖父常厚余,常子宏虽然并没有印象,但是,关于祖父常厚余以及他的父亲常万春的事情,常子宏却是没有少听说过。当年,他们爷儿俩的性格和各自的长相,包括他们所卖的有相当名气的“蒸糕”,至今,都还经常是老辈儿人津津乐道的谈资。祖父和父亲卖了那么些年“蒸糕”,到了儿,能够盖起这三孔窑洞,不容易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藏着掖着?

  问题是,常子宏自个儿心里明镜似的,他的娘沈玉兰,有!何止是钱呢,娘她什么没有?至于钱也好,东西也罢,究竟是碛口古镇“焦” 家的,还是娘自己的,常子宏觉得这点并不重要,总之,他知道娘有钱这个事实,就足够了!

  常子宏最初知道娘有办法,是缘于他弟常子大考上大学以后。当时,常子大因为学费这件事没有着落,急得实在是不行了,挺大一个小伙子,竟然独个儿悄悄躲到茅厕里,老娘们儿一样“吱儿呜儿”抹眼泪。结果呢,一时就把他娘沈玉兰的心肠,给抹得软了。当下发话说:“儿,儿,我的儿哇,你不要发愁啊,你发愁什么,娘可以供十个、一百个你这样的大学生,信不?”

  他的娘沈玉兰接着又说了一个字:“挖--”

  果真,就在他家茅厕边的墙脚下,挖出来一罐子银元、两个银元宝,还有一大包什么“黑土”。

  “黑土”是究竟什么,常子宏当时并不知道,他猜测,能用那样黄腻腻的油纸包包裹起来,然后同银元、银元宝一起深埋在土坑里的,注定是好东西精贵东西。可是那会儿,他的个亲娘沈玉兰啊,看都没有打开来看一眼,就把那个黄腻腻的大油纸包扔进了茅厕。

  然后才淡淡告诉他们:“ ‘ 黑土 ’就是鸦片烟膏,是害人的东西!”

  后来呢?

灵 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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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 常子宏借口他们家的茅坑小了,窄憋了,自做主张要重新修一个更大更好的茅坑。他独个儿顶着夏天毒花花的日头,同时,也是顶着快要把他熏死过去的冲天的臭气,把不大一个茅坑,以及茅坑的四周围彻底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常子宏挖出来一个钢盔,也就是当年日本人脑袋上顶着的,而今已经被大粪侵蚀得不成体统的破钢盔。

  这样的三孔窑洞,活在这个世上百多年了,活出了四代人,还不够?

  早先,是他们兄妹三人和爹娘在一个土炕上住。他们的爹殁后,晚上,一条炕上躺着的五个人,变成了四个;之后就是他和兰凤成了婚,娘把隔壁放杂物的一孔窑洞腾出来,让给他和兰凤住,于是,这条土炕变成了三个人;常桂菊嫁出去了,子大出去上学了,都是接二连三的事情,结果呢,这条曾经热热闹闹的土炕,就余下了娘一个!

  这样又过去了好些年。当他和兰凤合力生下树根和草根后,他们栖居的那孔窑洞,实在是没办法住了。先是逢到雨天、雪天的渗水!无论是什么样的季节,只要是窑洞的顶部积存下一星半点儿的水的意思,你就看吧,“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的黄垢垢的水滴,总会这样下上个两三天的时间。很快再加上漏风!这就说明,窑洞的缝隙是越来越大了!遂是,他把窑洞连续修了好几次,都不成!直到一天晚上,当一长串炒面一样的黄尘悄无声息滑下来,把熟睡当中的他弄了个灰头土脸的时候,没奈何,他们一家才又搬回到娘的这盘土炕上。

  转了一个大圈,晚上在这盘土炕上睡觉的,五个人还是五个人!

  好不容易批下了地基。

  批地基,如今哪里是那么好批的?就算他是村委会主任,又能怎么样?况且是,这次所批的地基,是村边上的一处较为平坦的所在,还靠近入村的路边,多好的机会?

  娘不说话。娘为什么不说话?

  土炕,这条窄窄憋憋的土炕啊!常子宏烦躁得实在是不行了,他回头看一眼隐约盘腿坐在炕心,好象还是眯了眼睛,目不转睛盯向窗外的他娘沈玉兰,猛然抬手,结实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窑洞的外面,雨势一点儿都没有减弱,除了大雨滂沱的巨大声响,除了老河以及湫水河的呜咽咆哮,后来,又强行挤进来风声。风的声音来势就极其凶猛,极其地大,也如老河发狂发癫般一路呜咽,一路嚣叫,泼命也似将了雨水夹裹起来,再三再四发力击打玻璃窗户,不绝于耳弥发出“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的大动静,似乎是,玻璃窗户变成了风们雨们发泄愤怒的一面鼓!

  娘不说话。

  娘端坐在那儿,她还是无话可说!

  第二天,以至第二天之后的若干个时日,全都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村委会主任常子宏,当然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心思去做了,他陪他的娘沈玉兰看河。

  头一天。常子宏绷着脸,他整整一天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心里就那样泛着烦,帮着他娘沈玉兰,把泛滥起来的湫水河看得塌下去。第二天第三天,常子宏显得耐性了一些,但他还是不愿意说话,他用了两天的时间,默不做声帮娘把呜呜咽咽哭泣的老河看得瘦下去。接下来呢,常子宏盘算,娘还要看什么?总之是,娘要到什么地方,他就陪着她到什么地方,娘想看什么,他就陪着她看什么吧,随她!关键是,他还是不能说话,他得用这种不说话,去对抗娘的不说话,等到让娘把一切看足了看够了看烦了,看到娘她自个儿没有了主意,总是得,给他一个态度吧?

  就是这么一副样子!

  常子宏每天不言不语跟着他娘沈玉兰。他跟在他娘沈玉兰的身后,足足有六天的时间!在这六天当中,常子宏果真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天,沈玉兰到底是沉不住气了,妥协下来。她给了常子宏一个态度。

  沈玉兰的态度是:两瓦罐白花花的银元。

灵 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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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已经把银元变换成现金的常子宏,许是高兴得过了头,既没有请荀不二择日、祭土,期间也没有悬挂红旗,没有燃放鞭炮,就匆匆忙忙开始动工了。

  常子宏是村委会主任,人手自然是不缺的。谁知道呢,头天大家红红火火地挖地基,就挖出来一桩怪事:一具活灵活现的生有鼻子、眼睛、奶子以及清晰生殖器的女人形状的大青石!此后,怪事竟然是接连不断地出现,结果却只有一个:好端端的几孔新窑洞刚一盖起,很快倒塌!好不容易再盖起来,接着又是倒塌掉!大伙儿在盖这几孔窑洞时,并没有丝毫的含糊,当真是尽心竭力、全力以赴的啊,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倒塌?没奈何,常子宏只得去请教荀不二。

  天色渐至暗下来,却照旧是闷热难当。

  光着背脊,春生坐在窑洞外面的一只小木凳上,他耷拉脑袋,把一支烟抽吸得无精打采、少气无力。

  事实上,从昨晚的后半夜到这一个白天快要结束,春生一直都是在打着瞌睡的。他站在那儿打瞌睡;坐在那儿打瞌睡;躺在土炕上打瞌睡;特别是在土炕上,他把身体翻过来折过去打着瞌睡,可就是没有办法睡过去。有时候,明明感觉就快要睡着了,突兀地,象是有一个人手持棒槌,恶狠狠猛敲一记他的某处神经,一下子又会把他彻底地敲醒。再不然就是,他明明白白还清醒着呢,还在土炕上烦躁着呢,眼睁睁就看到一只手,是一只白生生恍如娃儿一样的小手。这只由自土炕底下伸出来的嫩白小手啊,就那样悄悄刺穿他的肚皮,然后在他的胸腔子四周围轻揉轻抚轻按,那种感觉,竟如当初他的儿子蛋蛋抚弄他一般无二。

  到了天快要亮的那会儿,春生被这种瞌睡折磨得实在是怕了,爽性坐将起来。黑暗中,他挥舞手掌,“咣叽咣叽” 把他自己连甩十多个巴掌。春生原以为,这样先把无名的烦躁打跑,同时,也先把他自己打清醒,再把自己打累了。累了不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睡觉了?却还是不行!

  这且不去说它了。奇怪的是,大白天的,桂菊还在那儿做着饭,儿子蛋蛋还在那儿做着作业呢,春生竟然几次看到一个巴掌大的小人人。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事情,的确是只有巴掌大!这个赤条条的煞是可人爱的小人人,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不光会走会跑会翻跟头,还懂得朝他笑!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小人人忽然就从他是视野中消失掉,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从来没有出现过。接着呢,小人人很快活泼出现在另外一个位置。

  有几次哟,春生突然地出手,他觉得,他就是真切切把这个小人人捉住了。旋即是,春生咬牙切齿地发力狠握狠捏一番,准备将这小东西弄死了事。可是当他小心翼翼展开来再看,手掌心里,除了他自己的手汗,哪里还有别的什么?

  春生随即把这件怪事情告诉了常桂菊。他说:“桂菊桂菊,常桂菊,你快来看啊,我捉住了一个小人人,这个小人人又跑了啊!桂菊桂菊常桂菊,你快看,小人人他爬到墙壁上了,他爬到墙壁上想干什么?”

  结果是,春生神秘紊乱的这些话,换回来常桂菊的一句话三个字:“神经病!”

灵 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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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就是收蝎人上门收蝎子的日子。

  在常家垣村这个地方,最初捉蝎子的只有春生一个人。后来,村人们看到春生捉蝎子能捉出来一笔不小的收入,就有许多人也掺予进来。他们所用的,往往是一只手电筒。手电筒哪里行?春生有一盏专门用来捉蝎子的灯,也就是一盏可以照射出蓝莹莹光芒的紫外线手提灯。这盏灯,是春生花了大价钱,托人好不容易才从省城买回来的。到了天黑,拿这光线打到墙壁或者是石缝间,只要那么随便一扫,你就看吧,被扫到的蝎子,身体立刻就变成刺眼的雪白,让大大小小的蝎子们去可遁形。有了这盏捉蝎灯,每个晚上,春生都会比别的捉蝎子人,多捉出百多来个。

  也就是因为春生有这样一盏捉蝎灯,平时牛皮哄哄、忙得顾头顾不了腚的捉蝎人,才会每隔五天时间,就屁颠儿屁颠儿大老远来一次。

  如今,这盏捉蝎灯已经被常桂菊拿出来,交到春生的手里。

  如今,用来装蝎子的那个大瓷缸,已然被春生搬到院子里。并没有旁的意思,春生经常是这样,在他高兴或者是不高兴的时候,都会默不做声沉了脸,把这口装蝎子的大瓷缸搬出来,看!看成群成堆的蝎子戏耍,看它们的张狂,看它们的慌乱,也听它们嘈杂爬行所发出来的坚硬的“嘎嘎嘎、嘎嘎嘎嘎”声音。如此这般看上一阵子,会让春生的不开心变得开心,让春生的高兴,变得更加地高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窑洞的石墙壁上方,是安装有一盏灯泡的,这盏昏昏噩噩的灯光,把这口大瓷缸里面的蝎子,影照得没有半点儿看头。春生怏怏站起来身,把这盏不成器的灯灭掉了。旋即是,打开操在手里的紫外线捉蝎灯。他准备用这样的灯,认真看一看他一只一只亲手捉回来的蝎子们。

  一时间,所有的蝎子都显扎扎跳了出来,简直啊,就是半缸子白生生的玉器,半缸子雪白刺亮,晶莹剔透的活着的白玉!

  “轰--”

  这样密密麻麻的、活着的白玉顿悟似地炸了窝,好象是,平地兀然而起的一股白色旋风,无序地乱糟糟弥发出“嘎嘎嗒、嘎嘎嗒嗒、嘎嘎嘎--”的声音,兜圈儿,兜圈儿,不停地拼命兜着圈儿,奔跑、游移、飞窜!也有看起来比较聪明的大小蝎,试图沿着缸壁往外逃的,却哪里能够?缸壁象是打了一层光滑的蜡,蝎子们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事情上,春生现在想要看的,并不是这些寻常的蝎们,而是那只足有巴掌般大小的大蝎!

  春生看到,在捉蝎灯蓝莹莹紫外线的光芒照射下,这只死去的大蝎子寂然趴在缸底,它的硕地无朋的身体,兀然就是一盏灯啊,一盏闪射出雪亮光线的大灯!

  当初能够捉到这只大蝎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个晚上,春生折腾了大半夜,拢共捉了将近有二百只蝎子吧。

  往常,春生只要捉到将近二百只蝎子的数量,他就觉得不错了。二百只蝎子是什么样的概念?如果把它们卖掉变换成钱,足足可以抵壮劳力做活一个月的工钱!偏偏是,那个晚上春生捉蝎子捉得上了劲,他还想再多捉一会儿。结果,春生就举着那盏捉蝎灯,一路寻寻觅觅到了“五道庙” 。

灵 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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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道庙”设在村南方向的小溪边,紧挨着一座小石桥,这座小石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村人们却惯常说成是“水口庙” 。桥就是桥,“庙”就是庙,两厢怎么可能搭界?不明白!都是老辈儿人传下来的说法。据称,这座所谓的“水口庙”,用做镇村,保护村里的好风水不外流之意。而“五道庙”,则是另外一种说法。

  春生虽然是不信邪的,但他知道有关“五道庙”的究竟。“五道庙”,也就是民间传说的“五道将军”的栖居地。这“五道将军”,据说是东岳大帝的部属,专司掌管世间所有人的生死阴骘。当地的风俗是,人在过世以后,必得先到此庙前焚纸放魂,注销其阳籍。这是一位庙神不大,但是很厉害的神灵。因此上,村人们如果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轻易到这儿来的。偏是,这日的后半夜时分,春生循着小溪发出来的“哗哗啦啦”的欢快声音,不知不觉来到了“五道庙”。

  当下,就把个春生惊得呆了。

  在“五道庙”空旷衰败的一个墙角下,蝎们,全都是蝎子们啊!

  好象是,蝎子们正在那个地方开会。那时候,除了开会,春生再找不出蝎子们聚集起来的理由了。一群密密匝匝的大小蝎们围聚着一只大蝎,吵杂熙攘得不行!看上去啊,那匹硕大无朋的蝎王实在是张狂得可以,它不断高举尾刺,挥舞一对大得有些夸张的巨钳,张翕有序的似乎是嘴巴的方位,“吱吱叽叽”出来类乎于金属相互撞击的大声音。“五道将军”呦,我的个“五道将军”爷爷呦!春生心里狂喜得都有些发颤!

  最初的那会儿,春生无措地瞪圆着眼珠子站在门口,他不晓得,该如何下手去对付这些蝎子,尤其是那匹蝎王!寻常时候,春生除持有找蝎子的这盏紫外线灯外,捉蝎,他则是用一根从中间刨开到大半的竹筷,制成一个既富弹性,又伤及不到蝎子性命的特殊工具。可是呢,使用这样一个竹筷夹子,怎么能够擒住巨蝎?不必说这匹蝎王会跑会逃会蛰人了,即便它是一动不动,他又如何奈何得了它?

  最后,直到最后,春生万般无奈之下操起了一根木棒,冲着巨蝎奋力一击!

  怪啊,果真是怪!

  挨到春生几棒子将那匹蝎王打死,好象,他在把蝎王打死的同时,是连那一大片密密匝匝的大小蝎们,也全部都打死了。一时,群蝎们寂然不动,寂然无言!那会儿,春生哪里顾得了那么许多?先是费劲巴力把蝎王用了两根细木棍,小心夹进存放蝎子的大黑饭罐。接下来呢,春生就嫌一只一只去夹这些蝎群麻烦了,他东张西望一番,爽性,操起地上一个破损不堪的铁簸箕,也不管众多大小蝎子们是死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只是五、七、八簸箕的事,就把这一大群蝎子们全部料理了。

  但是,第二天的晚上呢,怎么会连一只小蝎子也见不到?

  “吧嗒”一声轻响,墙壁上的那盏灯,亮了。

  常桂菊绷着脸,很是不高兴地站在那儿。

  然后,很不高兴的常桂菊并没有说话,只是手一扬,把用来捉蝎子的竹筷夹子,“啪--”丢到春生的面前。

消 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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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天时间,莫名其妙的无来由的紊乱,搅扰得沈玉兰心神不宁、坐卧不安。那是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紊乱,简直呢,就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以至于,把沈玉兰搞得整天神思恍惚,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安稳,就连老河,她都没有心思去看了。

  这日午后,沈玉兰顶着毒花花的太阳,来到荀不二家。

  同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相比,似乎是,荀不二没有一点儿变化。

  站在窑洞的门口,沈玉兰看到,在这孔被烟熏、火烤、汽蒸搞得黑乎乎的窑洞里面,在黑漆漆的灶台跟前,荀不二正如一匹老虾那样弓曲着腰身,并且是,他的身体在两只手的操动下,正自笨拙而节奏地往前一冲一挫,再一冲再一挫,显然是在卖力地擀面皮。沈玉兰没有说话,她沉默在那儿。又过了一时,看上去,荀不二应该已经是把面皮擀好了,因为他在缓慢停顿一下后,即是把弓曲着的腰身伸直。接下来,荀不二慢腾腾拿捏着面皮,走到灶火跟前。然后就是歪斜脑袋,慢条斯理认真用两只手轮番交替动作,眼看着眼看着,丁点儿大的面皮一个个都活了,都生长出来扑棱棱的翅膀,一小片儿、一小片儿接连从荀不二的手指尖上飞起来,飞入到已然滚沸的半铁锅开水里面。

  沈玉兰站在窑洞的门口,她没有说话,只把手中的藤杖晃晃悠悠抬起来,“咚咚,咚咚咚”敲击了几下门板。

  事实上呢,窑洞里面远不止漆黑和凌乱这样简单,那种贮久了的类如酸菜一般的味道,这会儿活泛得象长了腿,一股儿一股儿悄无声息呐喊着、欢呼着,亲近到沈玉兰的周遭,可着劲儿往沈玉兰的鼻孔里面钻。蹙了眉头,沈玉兰坐在炕沿上,把荀不二丢在炕上的衬衫看了几看。该洗了,早就是应当洗一洗了。她这样想,还是没有说话。这个工夫,荀不二业已是把片儿汤面舀好了,舀了满满一大碗,他呲嘴笑一下,跌将出来缺牙少齿的空空洞洞的口腔,说:“吃点?”

  沈玉兰把头摇了摇,她的心思,还放在这件该洗的衣服上面,没有出来。

  显而易见的是,沈玉兰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洗衣服了。

  兀然轻叹一声,沈玉兰把眼睛闭上了。算起来,她是有将近十年洗不动衣服了。过去,是她的闺女常桂菊给她洗衣服,她呢,反倒是给荀不二洗。想想吧,她究竟是给荀不二洗过多少年衣服,怎么着,怕也有三十好几年吧!到了儿,她终究还是洗不动衣服了。也好,既是洗不动衣服了,倒也省心,不用再操心这般琐碎的事体!

  当沈玉兰把眼睛睁开来的时候,她发现,荀不二已然笑眯眯坐在土炕上,就挨了她坐着,满脸的满足之色。

  端着这碗热气腾腾的片儿汤面,沈玉兰看得出,荀不二其实是饿极了的,但他没有着急吃饭,反倒是再次冲了她笑一下。那一刻,面对荀不二满足的好象孩童一样的笑意,沈玉兰的心里,竟至涌出来一种暖融融的感觉!遂在心里反复感叹:她和荀不二的这一辈子,当真是不易呦--

  突然地,猝不及防!沈玉兰眼睁睁地看到,刚把这碗片儿汤面送到嘴巴边上的荀不二,他的手,突然软蔫蔫地一松,眼看着这一大碗片儿汤面以及碗,如同树上惊飞的一只鸟,扑棱棱笔直地扎将下来,“哗嚓--”一声碎了。

  而荀不二这个人呢,业已是坐在炕沿上,鼾声如雷。

  荀不二耷拉着脑袋,他就那般耷拉着脑袋坐在炕沿上,鼾声如雷!

  这样相同的情况,沈玉兰过去曾经遇到过好几次,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呢,她是既没有慌张,也没有惊动荀不二,仅只又无奈叹出一口气,等!

  等,等,等啊等啊等啊等!

  大约是,荀不二把这样的鼾声如雷,顾自鼓噪了一袋烟的工夫,然后,他就自己个儿醒了过来。

消 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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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转后,荀不二累极也似垂头丧气地看着沈玉兰,好象是,这一觉,竟是生生儿把他给睡虚脱了。窑洞的外面,毒花花的太阳照旧是火烈,一匹隐匿在暗处的老牛,中气十足猛丁闷哼出的一个悠长的“哞--”声,顿时把流走到荀不二家门口的一只鸡,吓得抱头鼠窜。

  荀不二没有先说话。他别扭地侧转身体,用哀哀怜怜的眼睛看沈玉兰。直到沈玉兰被他看得心里一阵阵地发毛,直到荀不二眼睛里面的哀怜,到了哀怜得不能再哀怜的时候,他才告诉沈玉兰一个消息。

  荀不二说:“春生走了。”

  荀不二说:“我刚把春生送走。春生他不想走啊,哪里由得了他自个儿?当然了,我的老姐姐哟,这种事情你也是知道的,由不得我!”

  匆忙离开荀不二家。一路上,沈玉兰快速用藤杖敲打石板路面,慌失失朝她闺女常桂菊的家门赶去。

  结果是,还没有等沈玉兰赶到闺女常桂菊的家门口,她就远远儿看到,她的个傻闺女常桂菊啊,正喜眉喜脸站在她家的院子门口,大声地,不知好歹地和人说说笑笑!

  沈玉兰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如何会不明白,常桂菊站在院门口,怎么可能是为了迎接她?显然啊,闺女常桂菊的喜眉喜脸,并不是迎接她,给她准备下的。痴呆站在一旁,沈玉兰看到她的闺女常桂菊把所有的喜眉喜脸,交给了一个男人。这男人沈玉兰倒也是识得的,他就是那个每隔几天,就会来常家垣村一次的收蝎人。

  看着笑盈盈的常桂菊把收蝎人往院子里让。

  沈玉兰苦脸站在一旁,默不做声看着她的闺女常桂菊,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眼看着眼看着,挨等收蝎人进得院子后,常桂菊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她自己的亲亲儿的闺女常桂菊啊,她脸上的笑,如何说个收,一时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收拾得一星半点儿都不剩?

  常桂菊说:“沈玉兰,你来我家做什么?”

  绷着戒备的很不友好的面孔,常桂菊接着说:“对了,你不是沈玉兰啊,你是张皓。你一个大男人,有事没事的总往我家里跑,做什么?”

  沈玉兰愣怔在原地,真就是无话好说了。及到常桂菊返身进得院门了,拄着藤杖的沈玉兰,还又站在那儿,愣怔了好半天的工夫。

  站在自己的闺女常桂菊家的院门口,沈玉兰微微喘息着。这时候,收蝎人已经从窑洞里面,趔趔趄趄把那口大黑缸搬了出来,就近放到了窑洞的门口。眯了老眼,沈玉兰发现,这收蝎人心里肯定也是高兴的,她从他得意出来的满脸开心快活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这一点!

  这个收蝎人啊,他一准是听常桂菊说起过那只蝎王,也一准是,那样一匹足足有巴掌般大小的巨蝎,恐怕,他听都是没有听说过的。当然是,收蝎人有道理开心快活。可是,她自己的这个傻闺女常桂菊呢,还一直屁颠儿屁颠儿跟在人家后面,笑呢,当真是傻到家了啊,这种时候,你还顾得上笑?你还笑得出来?

  那口盛放蝎子的大黑缸,很快被收蝎人打开。

  一时间,没有人笑了。

  “蝎子呢,春生捉到的那么多的蝎子呢?”

  是收蝎人奇怪的声音。

  “在啊,昨天晚上还都在!”

  是常桂菊吃惊的声音。

  “噢,我知道了,你们是把所有的蝎子卖给了旁人?”

  是收蝎人忿忿的声音。

  “没有啊,没有啊,怎么会?”

  是常桂菊既委屈又纳闷的声音。

  “春生把蝎子卖给了旁人,然后,他自己不出来,让你出来耍笑我?”

  这会儿,沈玉兰当然也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唯一可做的,就是猴着一颗颤颤瑟瑟的心,看,远远儿站在远门口看!眼睁睁看到常桂菊和收蝎人一前一后走进窑洞后,沈玉兰终究是忍不住,快速用藤杖敲打地面,一步一步走到大黑缸跟前。探头一看,这口大黑缸里,哪里还有什么蝎王啊!不要说早先她亲眼见过的那匹巨蝎了,大黑缸里面,别说是蝎子了,空空荡荡就连一片儿蝎子毛,都是没有!

消 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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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一刻,猛可间,常桂菊失声变调的一个凄厉的“娘--”,惊天动地由自窑洞里面一下子跌将出来。

  在常桂菊的惊呼声中,沈玉兰看到脸色煞白的收蝎人一头拱出窑洞,而后,不顾头脸,只在眨巴眼皮的工夫,就慌慌张张窜出院门,一路跌跌撞撞的没有了踪迹。可是,她的闺女常桂菊呢?在窑洞里面,她的闺女常桂菊如何会在惊呼出一声后,就再没有了半点儿声息?

  直着眼睛,沈玉兰哆嗦出两个字:“天爷” !

  总算是,沈玉兰见到了她的闺女常桂菊。那时刻,常桂菊恍如是睡过去一般软蔫蔫趴在炕沿上,声息全无!

  总算是,沈玉兰见到了她的女婿春生。

  如今的春生,他的整个儿身体,就象是一只不断蠕动的巨大蝎子,如何还有春生的半分模样?事情上,沈玉兰在那会儿并不能看到春生,她所骇极看见的是,密密麻麻的万千只大蝎子、小蝎子,这些个张丫舞爪、快活释放出“咂咂,嘎嘎”巨大声音的蝎群们,分明完全替代了方才所有的其它声音。沈玉兰惶恐得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究竟是,春生变成了蝎子,还是这万千只大蝎小蝎们变成了春生?

  草草把春生葬掉后,常桂菊带着儿子蛋蛋离开常家垣村。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学校很快便开学。

  17岁的树根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常家垣村仅只设有小学,并没有初中班,因此上,树根以及本村上初中的十多个学生,就只有到镇上的学校去读书。镇上学校的条件毕竟好一些,不但是接纳了他们,还给他们提供了住校的便利。树根原本不喜欢念书,如果不是因为有同班同学焦倩倩在,他哪里肯心甘情愿地住校,哪里肯心甘情愿把这三年的初中一天一天捱下来,捱到行将中考的这段时日?恐怕,就连这个学,他都早已经不上了!

  焦倩倩,是焦五月的独生女儿。

  树根对焦倩倩的最早记忆,是在他四岁的那年。

  某一日,常子宏带着四岁的树根来到焦五月家。据说,此前树根和焦倩倩是见过好几次面的,可他们两个人,怎么都是玩不到一处。有趣的是,那次,同是四岁的树根和焦倩倩玩得难舍难分,以至,焦倩倩哭着喊着不让树根走。于是,没有办法了,常子宏便和树根住了下来。

  不光是住下来的事情,树根和焦倩倩还住到了一起。

  问:“你爱我们家焦倩倩吗?”

  答:“爱!”

  问:“你爱我们家焦倩倩什么啊?”

  答:“爱她脸白!”

  再问:“你爱树根吗?”

  答:“爱!”

  问:“你爱树根什么啊?”

  答:“爱他会玩儿!”

消 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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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理说,常家和焦家上辈人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常子宏和焦五月都是心知肚明的。那是一段不怎么光彩,令人难以启齿的历史,因此上,对于这一段历史,两家平素都象是商量好似的,俱各缄口不提。再说了,细究起来,他们可还是亲亲的一家人呢,谁愿意自个儿去揭自个儿的短,让别人看笑话?

  其实,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常子宏和焦五月二人对缘分,好象冥冥之中,天生就有一种相互吸引、相互亲近的宿命的东西在左右着他们。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男人嘛!

  就在当年,他们二人到了儿都没有明白,实际上,娃儿们是不能这样逗弄的,也就是说,这样的话题并不纯粹是玩笑话。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话题不光是已经在树根和焦倩倩的心里扎了根,而且是,枝繁叶茂地渐至疯长开来。

  及到树根上了小学,他还隔三差五独个儿来找焦倩倩。故人之子上门,况且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娃儿上门来找他的女儿玩,有什么不妥?焦五月当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等到焦倩倩和树根都上了初中,而且还到了一个班上,树根就再没有登过焦家的门。没有别的原因,是随着他们的长大,树根和焦倩倩的心也大了、野了,懂得避人耳目了。在这三年当中,树根和焦倩倩是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就差没有上床!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萎顿在街面的一个高圪台上。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铺天盖地把17岁的少年树根,给打懵了。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照例是,先交作业然后开始打扫卫生。算起来,树根和焦倩倩两个人,是有些时日没有见面了。往常隔了这么久没有见面,树根和焦倩倩的眼睛里面,都会放射出灼人的火苗子来,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树根今天好不容易看到焦倩倩的时候,焦倩倩正和别的同学们有说有笑、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得很是开心,惟独是,不搭理他!及到交完作业,开始打扫班里的卫生了,树根偷空子把焦倩倩的手轻轻触了一下,结果怎么样?结果是,焦倩倩马上就象被蛇咬到一般,跳将起来。

  焦倩倩说:“你离我远点儿--”

  接下来呢?接下来发生在全班同学面前的事,以及焦倩倩拖着哭腔的大声音,让树根简直是无地自容。那一刻,他恨不得立刻就去死掉算了!

  焦倩倩几乎就是在跳着脚,气急败坏地喊了:“老师老师老师,我想换一个班,我讨厌这个人,我不想说这个人的名字,我--讨--厌--他--”

  学校刚一放学,树根就坐在了这个高圪台上。因为这个地方,是焦倩倩来去学校的必经之路。

  夏末的秋老虎依旧是毒辣,很快地把树根撕咬出一身的臭汗。平常看起来宽阔的街面上,并没有多少人,因就,更显得宽阔了,竟至是空空荡荡得让人心里发虚!在这样一个燥热的大中午,谁没有事情做,会到街上闲逛?一只浅褐色的小耗子悄悄从石缝中钻出来,懵懵懂懂凑到树根的跟前,当它唏哩糊涂碰了碰树根的脚面后,突然地预感到危机,“嗖--”一时横穿路面,张慌地遁去了。

  树根懒得理它。

  埋头坐在这儿。树根埋头在这儿坐着,已经将近三个小时!

  班里边,再没有哪个女同学比焦倩倩生得好看,长得丰满了。没有,肯定是没有!不要说是他们班里,就算是全学校,又有谁能比得过焦倩倩?埋头坐着,树根难过地这般思想。

  焦倩倩不光是生得白净,从她的身上,总能够生发出一种类如奶油般的清幽幽的味道;这个味道,他闻过!焦倩倩永远的一副长发披肩,经常梳洗得乌黑透亮,走起路来呢,左一摇右一摆右一摇左一摆的,实在也是柔顺飘逸得不行;这样的头发,他抚触过!焦倩倩的眉是标准的柳叶眉,眼是俏生生的双眼皮,眼睛里面,会说话呢;这样会说话的眼睛,他听过!焦倩倩的嘴巴特别的小,是小而精致精巧的那种,红润润地煞是惹人爱怜;这样的美唇,他亲过!焦倩倩胸前的一对大奶子啊,当真是大的,尤其是,还绵绵软软得没有办法去形容,直把他能晕晕乎乎地带入进云端;这样的奶子,他再三摸过!焦倩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好象就是盛开着的一朵玫瑰花啊,好看得都可以让他喘不过气来;这样的笑,焦倩倩常常给他一个人留着……

  想啊想啊想啊想,终究是,树根把焦倩倩活生生想了出来。

  树根先是听到一阵熟悉的高跟皮凉鞋的声音,这个声音,不紧不慢“吧嗒吧嗒”敲打着石板路面,同时,也把他敲打得慌乱无措,一颗狂蹦狂跳的心呢,简直就是快要从腔子里奔出来了。一时间,树根莫名地鼻孔一酸,那感觉,竟似被人挥拳当鼻打了一记。

  显然,焦倩倩并没有看到树根。

消 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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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倩倩穿着一条细碎兰花样式的天蓝色裙子,她就那样心心事事勾头走着。勾着头,焦倩倩心不在焉地从这条巷子里刚走出来,一下子,跳进了树根的眼睛里面。当下,树根猴急猴急迎上去,他只叫出一声:“倩倩--”,就只觉得眼眶一涩,憋久了的泪再就忍不住,没出息地下来了,下来的一塌糊涂。因为就在那一刻,树根看到,焦倩倩那双好看的眼睛,变得不怎么好看了,肿着,肿胀得很厉害。分明是,焦倩倩她也是哭过的啊!她哭什么!她的眼泪为谁而流?

  在很是厉害的毒花花的太阳光线注视下,焦倩倩把树根极快地看过一眼,复又勾头绕过树根,想继续走她的路。却哪里能够?焦倩倩走到这边被树根拦下,焦倩倩绕到那边去,当然还是被树根拦住了去路。

  就这样,焦倩倩被拦得没有了办法,哭了!

  焦倩倩站在马路的当间,没有半点儿奈何地软蔫蔫埋着脑袋,抽啜。她的这般无助无奈的哭泣声音啊,直如是放飞出来一大群“嘤嘤嗡嗡、嘤嘤嗡嗡”的蚊子,持久缭绕在树根的耳边,持久地在唱一曲悲情哀婉的歌,把个树根的心,一时弄得稀软得没有办法收拾。

  焦倩倩说:“树根,好狗不挡道!”

  焦倩倩又说:“树根你挡我的道做什么,你连一只好狗都不如吗?”

  树根怎么可能不知道焦倩倩的脾气?她可不是一个没有办法,遇到事情这会哭的人!现在,她就这样没有办法,这样没有脾气了吗?为什么呢?

  树根不说话,他只是拦在那儿不说话。还说什么话呢?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但是,树根用他的眼睛说话了。说:为什么?

  被树根逼迫得没有奈何了,焦倩倩赌气地一跺脚,终究是把她憋在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然后,焦倩倩就独个儿抹着眼泪,悄无声息离开了。而树根呢?此刻,树根哪里还顾得上再去拦焦倩倩?因为那个时候,焦倩倩的话,已经是把树根彻底地打懵了。

  焦倩倩说出来的话是:“你家的那条老狗,就是你爹变回来的啊!你奶奶过去做过什么你知道?她做过妓女啊,她真是一个不要脸面的婊子,臭婊子!”

  果然是,焦倩倩下午就转到了别的班。

  稀哩糊涂在学校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树根蔫头蔫脑步行十几里地,返回到常家垣村。并不是星期天,学校还正常上着课呢,老师们和同学们还都在紧紧张张地各忙各事,可是这些,和树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都不准备上学了,所有的这些烦心事情,当然是和他再没有半点关系!

  十余里地的路程,被树根走了整整一个上午。

  快要进村的时候,树根遇到了他弟草根。树根看到,那会儿草根正在和人打架。或者,更准确地说,草根是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喊叫着,被别人打!打草根的,并不是一个人,是足有六七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同学。不晓得是谁眼尖,老远看到树根,顿时惊恐地发出一声喊。立刻,这六七个神气活现打草根的同学,一哄地散去了,不一时便跑得无了踪迹。

  刚才,草根在被众人乱踢乱打的时候,虽是把一张面孔憋涨的通红,然则却没有哭。但是现在,草根看到了他的哥树根。一时间,草根直端端愣了一下,而后呢,仰面朝天洞开大口,猝然地号啕--

  草根坐在地上。满头满脸满身的尘土以及汗,把他打扮得面目全非,都快让树根认不出来了。草根就那样用两只手胡乱抹眼泪,委委屈屈给他哥树根说:“有同学叫我狗儿子了,后来,同学们都叫我是狗儿子。我说:你们才是狗儿子!可是哥啊,我一个人说不过大家,骂也骂不过大家!我最后说:打架,谁敢和我打架?结果一下子就站出来这么多同学!”

  于是,树根和草根一前一后蔫头塌脑回到家。

消 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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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树根和草根几乎是同时站下来,他们看到,沈玉兰正颤颤微微半蹲着身体,把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款款放到那条瘸腿老狗的面前。但是这会儿呢,瘸腿老狗看上去的确是骇怕得厉害,骇怕得浑身象打摆子一样哆哆嗦嗦,哪里顾得上吃什么红烧肉?狗眼里面流露出来的,都是怯意!

  杀猪宰羊屠牛的常生蹲在一旁。

  常生笑眯眯蹲在那儿,他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连一件事情都没有去做,瘸腿老狗为什么会怕成这个样子?

  后来,树根和草根看到,他们的奶奶沈玉兰把手挥了挥,就把常生赶苍蝇那般,给赶走了。

  草根把瘸腿老狗摸了一把。他发现,这时候他哥树根赤着脚板,只在他眨巴了几下眼皮的工夫,就象一只灵巧的猴子,骑跨到了半空当中的柳树树杈之间。树根埋头说了句:“草根草根,你接着啊。”就把绳子的一端凌空扔了下来。

  接下来,树根稳稳当当坐在树杈上,他把这条粗麻绳抖动得如两条胡乱扭曲胡乱挣扎的蛇。三抖两抖,这条粗麻绳的两端,就都温温顺顺爬到了草根的脚边。

  草根仰起脑袋,看了看虚空垂下来的绳索,再埋头把这瘸腿老狗摸一把。

  草根后来才知道,这条老狗的腿,是没有可能彻底地养好了,因为当时,焦五月已经把它的腿给打断了,而且是,打断得没办法去接。只为它偷吃了一碗红烧肉,就把它的腿打断?亏他焦五月能做得出来!过去,草根觉得焦五月这个人,真是不错的。比如,焦五月每次见到他,亲亲热热打招呼倒是其次,或者会给他买吃的东西,又或者,干脆就是给他一些零用钱。因为打断狗腿这件事情,让草根觉得,焦五月其实是一个很残忍的人。

  当然了,这些统统都是草根几天前的想法。

  这条瘸腿老狗,如今温顺得如同是一只乖巧的猫。在草根再三再四的抚摸下,瘸腿老狗匍趴在地上,眼睛半睁半合眯缝着,看起来,它的样子是极其舒坦的那种。但是呢,它又努力着几次三番仰起脑袋,伸出来长长的舌头,一次再一次舐舔草根的手心手背,还有草根赤裸的腿髁。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使得草根好几回就忍受不了了,失笑出声。

消 灭(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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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他们的娘兰凤就到梁上侍弄庄禾去了,只把家留给他们兄弟俩个。

  刚才,他们的奶奶沈玉兰来过了。照例是,给这条瘸腿老狗送来一碗红烧肉。 往常,见到树根或者是草根在,他们的奶奶沈玉兰,总要拣出来几片红烧肉,让他们哥俩过过嘴瘾。可在刚才,草根强忍着想吃的欲望,却是碰都没有碰红烧肉一下。同时呢,草根也不愿意他哥树根去碰红烧肉。他想:让瘸腿老狗吃吧,让它吃,最好一次就把这一碗红烧肉全部吃光,吃尽!

  有了这个想法后,草根就眼巴巴地去看他哥树根。结果,当他们的奶奶沈玉兰把红烧肉让树根吃时,草根看到,他哥树根把脸面放下来了,他鄙夷地说了句:“婊子--”

  树根很快从柳树上滑下来。

  从柳树上滑下来的树根,他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先是,他把地上的一端粗麻绳拣起来,慢腾腾打成一个活结。接下来,他也凑到草根和瘸腿老狗的跟前。心不在焉地,树根把这条瘸腿老狗摩摸过几把,就把打成活结的麻绳圈套,套在狗的脖颈上。

  而现在呢,已经站起来的瘸腿老狗,它可不光是舐舔草根一个人了。巴儿巴儿凑到树根的跟前,温顺慈和着一双狗眼睛,微微喘息着,热扑扑吐了长长的舌头,试图去舐舔树根的手。树根显得很烦躁,一脚将它踹到一边去。

  瘸腿老狗失意地站在那儿,好象是,它在为莫名挨了树根的一脚,感到委屈!

  “准备好了没有?”

  草根蹲在地上,这样问他的哥树根。

  “准备好了。”

  树根对他弟草根说。

  然后,树根和草根先后弯腰,操起丢在地上的另一端粗麻绳,各自惊惊颤颤把握好了,攥得紧了。再然后,树根沉脸看一眼他弟草根,咬紧牙关,使劲鼓足了腮帮子,旋即,从他的嘴巴里面迸出来三个字:“一、二、三 --”

  看到树根和草根都跑到柳树下了。于是,瘸腿老狗哀鸣一声,讪讪着正准备过去。它只当是,树根和草根又要跟它玩儿了,所以,瘸腿老狗轻易就把不快放到一边,并且表现出一付开心和急不可奈的样子,兴奋出几个低沉细碎的“汪、汪汪汪--”

  这个时候,瘸腿老狗忽然看到,树根和草根以极快的速度朝院门口方向冲去。象往常那样,瘸腿老狗也是想跑的,瘸着一条腿,去跑去跳去追赶树根和草根,即便就是它瘸着一条腿呢,也会毫不费力追赶到他们俩个。但是现在,不由它了!还没有来得及迈出一步,瘸腿老狗只觉得脖颈间一紧,整个儿身体就快速地凌空飞将起来。

  站在院门口,树根和草根面面相觑,各自大口大口喘息着,喘息得没有办法控制。

  在不温不火的太阳光线照射下,在那棵老柳树的树干中间,这条瘸腿老狗直如一个人在空中孤独地跳舞,它跳荡出来的,是煞是好看也煞是疯狂的舞蹈!又象什么呢,更象是迎风招展的一面黑色旗帜!

  同一时刻,沈玉兰坐在崖畔上,看河。

  不独是沈玉兰一个人。陪在沈玉兰旁边一同看老河的,还有荀不二。

消 灭(8)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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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老河,听着老河的呜咽声音,沈玉兰在和荀不二说话。

  同样是,荀不二也看着老河,听着老河不绝于耳的呜咽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玉兰说话。

  都是刚才的事情了。现在,他们俩个都不说话,都在那儿绷着,因为他们说着说着,就说不到一处了,起了争执,接着又各不相让,好象是两个孩子赌气一样。然后就是,他们谁也不愿意搭理对方!

  沈玉兰说的是两盏灯。她说:“《华严经》上有说法,说一个人自从出世,直到这个人殁前,都有二位天人相随左右,错不了的;这二位天人,一个是同生,一个是同命,也就是善恶二部童子。这善恶二部童子,一生都不离这个人,直到这个人殁去后,才会手持帐簿离去,不是两盏灯是什么?”

  荀不二说:“明明是三盏灯,我都可以看到呢,怎么凭空就少了一盏?”

  荀不二说:“这三盏灯,分别是时灯、运灯、命灯!时灯和运灯,就在人两边的两个肩头上亮着呢,人脑门心子上燃烧的,是命灯。人在年轻的时候,时灯、运灯和命灯都比较旺,到上了年纪,不行了!你忘了?牲畜道也是一样的,常子宏刚回来的那会儿,我就说他的时灯、运灯都灭了,就连他的主灯命灯,也是不旺。你问常子宏他什么时候走?他现在已经走了,我只送人道,不送牲畜道!还有春生,我看着看着,他的三盏灯都被阴风吹得晃晃悠悠,看着看着就都快灭掉了,他哪里能够活得长久?”

  他们都沉默着,沉默成长在崖畔上的两块坚硬石头!

  沈玉兰眯缝着眼睛,她已经把这双老眼皮,眯缝起来好一会儿了。在她眯缝着的眼睛里面,眼前的这条老河,是越来越变得瘦小了,全没有了当年的阳刚。倒是天上的那颗老太阳,看上去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后来,沈玉兰不看老河了,她看那颗没有多少变化的老太阳!

看着看着,恍惚间,燃烧在天空的这颗老太阳,就被沈玉兰看回到民国十九年的冬天。

3部分 死去活来(三)

太 岁(1)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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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庚午,阴历十一月一日。

  起风了!

  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风不知道何时就起了,风是从何处而来,又要到往何处?总之是,浸骨的寒风夹裹着尖利悠长的哨音,肆意地从早天的某个时候,一直持续吹到第二天凌晨。没有别的声音。在此期间,哪里还能够有别的声音存在?只有风声!往日所有的声音,都被铺天盖地的风声遮盖住了。

  翌日凌晨,风声戛然而止。

  嚣叫了整个晚上的风声,说个停息,一时就停息下来,停息得干净彻底,中途,就连一星半点儿过渡的意思,却也是没有。消失掉的不独是风声,似乎是,尖刻张狂的风声,把几乎所有的声音也全都带走了,包括鸡鸣狗吠声,包括往常彻夜喧闹不休的人喊、马嘶、骡叫、骆驼群深沉悠扬的低吟浅唱!没有了,这些声音,也都统统没有了。当然,更有让焦世勋从心里不能够接受的,是咆哮连天、奔腾恣意了千百年的老河声音,竟也是随着风声的消逝,凭空没有了!

  连日来的烦闷事体,搅扰得59岁的焦世勋心力交瘁。几乎是,整个儿的晚上,他都是大睁着眼睛,一刻一刻不知不觉熬到天亮的。

  早在一月之前,由他的曾祖焦广公创办的“大鸿昌”商号,从北路的包头收购好一批麻油。负责经营这桩生意的,是“大鸿昌”的二掌柜。因这个冬日的麻油价格看涨,如能顺利把这样一大批麻油尽快运回来,大赚一笔,是毫无疑问的!眼看即将赚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二掌柜往常的急性子毛病犯了,草草在当地雇好一条“七站船”,很快就把收购好的麻油全部装船,昼夜兼程往回赶。

  所谓的“七站船”,又名七栈、七仓、七子船,因其船只的深度,约略有七块柳木板拼成的船帮之高,而得此名。这种船长十余米,高两米出头的“七站船”,共分为前、中、后三舱,一般配有五个船工。内中,由一个有经验的梢公掌舵,另外四人各司划浆拉纤之职。这般载重可达四十吨的“七站船”,行速既快且又稳当,当真是水路运载货物的理想船舶。却不料,当初雇佣这条船时,二掌柜只是看中了它外观的簇新,并没有详细打探梢公的根底。结果是,船行至一个称作“石梯子”渡的地方时,没有多少行船经验的梢公,就把这条簇新的“七站船”,摆到老河正中央的一片暗礁滩上。

  当时,簇新的“七站船”就被撕开来一个大口子。泼命也似的老河水,不一时,就将沉重的油船弄得倾斜了,沉没了。二掌柜不识水性,不晓得被老河裹挟到什么地方,他的尸身,至今也还没有找到。掌舵的梢公,也就是这条“七站船”的船主,原本可以凫水逃脱的,但他顾惜新船,竟至是和“七站船”生死到一处。最后逃脱掉,拣回来一条性命的,只是另外的四个船工。

  事实上,焦世勋是先看到从老河的上游方向,浮游下来的一望无边的一大片、一大片油汪汪粘稠的麻油,随后,他才得到二掌柜出事的确切消息。

  那些天,盛装麻油用的破损的娄、浑脱、羊皮油桶漏出来的麻油,将了千里老河的水面染得色泽妖艳,在太阳光线的照射下,色彩斑斓、光怪陆离,恰似有天人在这宽阔的老河当间,不断挥舞一条彩绸,金光闪闪得直把人的眼睛,都快要看得花了。没有破损的油娄、油浑脱,还有羊皮油桶,则是一路浮浮沉沉,顺河而下,蔚为壮观,更令人扼腕长叹!

太 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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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烦心事还远不止这一件。就在焦世勋忍痛把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刚刚把再三再四,哭哭啼啼寻上门来的二掌柜的家人安顿妥当,翠儿就在前天的晚上,自缢身亡了。

  焦世勋的结发夫人焦张氏,为焦家育有二子一女。自打产下老生子闺女焦芝妍后,就离不开了药罐子。十六年来,经由替焦张氏熬过的中药药渣,足足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然而,焦张氏咯血的虚症,倒并不见半分好转。如此,焦张氏这样的病痨身子,哪里能够尽得人道?因此上,焦世勋偶然为之的宿花眠柳,也就在所难免了。

  焦世勋的闺女焦芝妍身边,原有一个与她同年的贴身侍女,名唤翠儿。16年来,焦芝妍和翠儿相处得情同姐妹。这翠儿生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平日乖巧伶俐,很是讨人喜欢。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焦世勋醉了酒,糊哩糊涂就把这翠儿给奸了。翠儿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被焦世勋哄转。他对翠儿的承诺是,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添翠儿为二房姨太。谁料想,翠儿的心倒是大的,对于二房姨太的许诺并不应允。没奈何,焦世勋温言软语再进了一步,言明,只待焦张氏殁后,即把翠儿扶成正房。

  自此,焦世勋一有机会,便和这翠儿调笑厮混。也是翠儿不晓事理的,仗着焦世勋对她的宠爱,后来竟连焦芝妍也全不放在眼里,偌大一个焦家,她就只认焦世勋一个人,俨然以焦家的一份子自居。这样,焦世勋就逐渐地把翠儿看得轻了、淡了。

  最终促使翠儿走上不归路的,是一个名叫小九儿的女子。在此之前,焦家是连聘礼都已经下过了,只待进得腊月的门槛,五十九岁的焦世勋,就要把这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女子小九儿迎娶进焦家,添做二房。此事,如何能让这翠儿甘休?

  这样一个平静得异乎寻常的早晨,心绪烦闷的焦世勋推开窗户。一瞬间,焦世勋哪里顾得上扑面而来的彻骨凉意?眼前的景象,竟是把他看得呆了。

  焦家的这处宅院,最初并没有这么大的规模,只是两孔再简陋不过的“一炷香”窑洞而已。早年间,是在大清帝国统治下的乾隆年间,焦世勋的高祖携风水技艺,独一人由对岸的陕西境内,挑副行李担子迁居过来。那时,做为一个河套地区的贸易重镇,一个贯通南北商路的重要水旱码头,碛口镇已显端倪。深谙阴阳五行之道的焦世勋的高祖,踏遍碛口镇,方才在空寂的半山腰,选定这“背山面水、左青龙右白虎”的绝好美穴地。所谓:“抱阳而阳光充盈,背山而可堵风寒,面水而风光秀丽,居高而不怕水患”。更为当紧的,站在此处,除可一览无余直望黄河几十里外,还可遥望到其陕西的祖坟之地。

  嗣后,焦世勋的高祖娶妻生子,男耕女织,倒也安贫乐道、其乐融融,直到他熬过去58个年轮之后,无疾而终。

  挨到焦世勋的曾祖焦广公时期,碛口镇已是繁华一派。期间,焦广公创办了“大鸿昌”商号。因他为人谦和、经营有道,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大,这样,重建宅院,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之后又经历了焦世勋的祖、父二辈,焦家的这座建在约30度斜坡上的宅院,是一修再修,一扩再扩,终至将十多处的院落连为一体,当真是一座院院相通、层层叠置的伟岸宅院,周遭再以高墙围护,形成一个庞大的城堡式的独立建筑群落,傲然雄居于晋西北。

太 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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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焦张氏患了咯血的虚症,多年来,焦世勋就一直独居于设在三层院落的书房。此一院落,焦世勋寻常并不让旁人踏足,仅只供他在经营商道之余,读书、休闲,聊享清静的好所在。此院落之上的第四层小院,即是他闺女焦芝妍的绣楼。而他的母亲焦孙氏和他的夫人焦张氏,则是分别居于第二层院落的东、西厢房。以下的院落,依次为侍奉母亲和夫人的焦家五六个女佣、管家、帐房先生、男佣、看家护院的武师,端的是男女有序、主仆分明。

  那时侯,映入焦世勋眼帘中的,不是一览无余几十里地的老河的奔腾不息。但见,在雾气缭绕、白茫茫一片的晨曦之中,往日喧闹震天的老河静寂无言,就连丁点儿的声音,都是没有的。再吃惊地定睛仔细观瞧,空阔的老河河面,竟似隐约着一条沿了黄河峡谷蜿蜒前行的白色巨蟒。呆愣有时,焦世勋把眼睛从老河处收回来,移将到下院,他急吼吼接连喊道:“狗儿,狗儿--”

  下院里,两个看家护院的武师已然在院子里了。

  在下院搭建得宽敞的演武台上,两个武师俱各悄无声息、全神贯注,一个是凝神聚气站在那儿习练内功,另外一个如猫那般轻舒身形,演练一种流行的内家拳法“形意拳”。此刻,12岁的狗儿正自跟在演练形意拳的武师一侧,一招一式跟着演练,一招一式确也是过得眼去。

  “焦东家,你是叫我吗?”狗儿应声面向上院。

  这狗儿,原本是镇街上的一个小乞。早在年初的那会儿,一日,焦世勋在街面上遇到狗儿,看他生得五官清秀,完全不似旁的小乞那般的污秽、下作。简短地问询过数语,焦世勋察觉他还算机敏,一时心生悲悯之意,遂把他带进焦宅。

  焦世勋蹙眉头站在院墙边,他看着狗儿,沉吟一下,说道:“狗儿狗儿,你去老河边上看看去,看看老河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着狗儿一蹦一跳的去了。然后,身心俱是疲乏已及的焦世勋返回书房,关好窗户,复又爬到热炕上,闭目休憩了一会儿。不一时,听得狗儿上气不接下气一迭声“东家东家”吼喊,他的声音,竟是变得张慌失措,且是拖着长长的颤音,似是,被人追急了打怕了的惶恐之态。

  情急之下,焦世勋连鞋都没有顾得上穿,赤脚跳下地就奔出院子。

  焦世勋站在院墙的边上,他看到,狗儿脸色煞白煞白地站在二进院的院门口,果然是心慌气躁得厉害,仰起脑袋急煞煞对着他指手划脚说:“焦东家焦东家,老河死了,老河真的死掉了啊--”

  狗儿的张慌,并未能惊扰到两个武师,他们照旧是各行其事,好象别的任何事体,全然于他们无关。

  “老河死掉了?老河怎么会死掉?”

  埋着头,焦世勋蹙紧眉头这样自问。

  焦世勋站在老河边。他在老河的边上,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

  果如狗儿所说,老河竟似真的死掉了。

太 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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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但见这往日狂傲不羁、浪涛汹涌的老河,竟至被昨夜的寒风封冻住了,封冻成一览无余镜面也似的平坦。在早晨红彤彤的太阳光线照射下,光洁的冰面上,弥发出刺人眼目的白光,就连数百米之外的大同碛,往昔昼夜吼声惊天动地,喧哗震天直如一群脱僵野马的大同碛碛口处,也是这样一般无二。焦世勋看到,隔了老远的码头方位,几十只大船小筏们,竟是如同生了根一般,长在了冰床上。在河岸及冰床的附近,已是围聚了一大帮子的人,听得他们顿足捶胸的呼喊声,气急败坏的诅咒声,遥遥不绝传送过来。

  简直,焦世勋就是闻所未闻!

  从古距今,历来,老河哪里是能够封冻得住的?即便是再冷的天气,无非就是,河面上的河梨结得多一些大一些,如此而已。老河,怎么可能这般封冻结实,封冻成一张坦荡的镜面?

  当然了,老河也并不是全无声息。

  站在河岸边,焦世勋侧耳细辨,还是能隐约听到老河卯足了劲气,由自封冻结实的河底传送出来的声音。这种声音,仿如阵阵闷雷一般的低沉,一串串、一片片直如龙吟虎啸,经久不绝!

  呆呵呵这样一站,又是大半天的工夫。

  没有风。风是一点儿都没有。没有风的凉意,是真真正正彻骨的凉意!吐着白花花的气雾,焦世勋感觉到,在他站立的这方空旷的老河边周遭,似有万千只灵性的蚁虫,这些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密密麻麻的蚁虫,毫不费力撕咬破他的裘皮大氅,噬破他所有的外套以及内衣,然后,轻易地洞穿他的肌肤,直通通拼命往他的骨子里面钻!不由自主地,焦世勋接连打出几个冷颤。

  早已经过了吃早饭的时辰,焦世勋却并不急于回家去。

  进入冬季以来,焦世勋一向是在镇街上吃早饭的。通常,他是在“同心合”食店吃卤水羊头和羊肉包。这卤水羊头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同心合”把羊头清洗得干净一些,调味合口一些而已,出奇的是羊肉包。“同心合”羊肉包的做法,是有讲究的:先取一个老葫芦去皮挖空后,预先得将剁好的碎羊肉沫以及葱、姜等调料置于其内,放至背风的阴凉处三日许,谓之“养”。这样“养”过三四日后,方才动手制作肉包。肉包其实不大,仅似大饺子一般精细。这种色泽光鲜,个个玲珑剔透的肉包,咬一口,立刻油溢唇齿,那种喷香的滋味,直是令人满口生津。

  当然了,除了这样的羊肉包,焦世勋偶尔也吃常厚余的“常记”蒸糕。

  常厚余是常家垣村东财主的后人。当年,东财主是何等的财大气粗,他与焦世勋的曾祖焦广公,并称为晋西北财东二巨头,当真是金银无数,仆佣成群。这样偌大的一个家业,说个败,只隔了两代人,就彻底败光了。先是东财主的三个儿子狎妓、赌博、吸食大烟,其后,就连他们的家眷,也大多染上了烟瘾,这个家,如何能不败?到了常厚余这一代,不光是家徒四壁的事,就连祖宅老院,也被他父亲卖掉吸食了大烟。也是常厚余吃得了苦,丢得下公子哥的架子,竟至沦落为走街串巷的卖糕之人,如何不叫人心生慨叹!

  想到败落的东财主家,焦世勋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距离碛口古镇南方十里许的常家垣村,在当年东财主家颓败之初,也即是另一户同宗常姓崛起之时。这另家常姓也是经历了两代,到了常泰安这一代,生意做得越发大了,先后在镇街上陆续开设有“通兴公”骡马、骆驼店,“双义顺”当铺和“永德昌”钱庄三个铺面。只因他居住于常家垣村的村西,故,人们把他称为西财主。这西财主常泰安,原是有意要和焦世勋家联姻的,是因了他的二子恰与焦世勋的闺女同年,遂是托了人前来说合。随后,焦世勋自是差人去常家垣村打探,方知那常家二子常子贵并不务正,整日里与一帮镇街上的小混混们厮混,是一个吃喝嫖赌都齐全了的主儿。于是,焦世勋断然把这门亲事回掉了。只因常泰安和焦世勋一样,都是这一方举足轻重的人物,回掉这一门亲事后,焦世勋想借故和常泰安修好,以解他心里留存下的疙瘩。是在去年的秋末吧,焦世勋得知常泰安准备在碛口镇通往常家垣村的湫水河之上,筑一座桥,借口这桥他日后也会常走的,遂,焦家和常家各出资一半,共同修筑一座桥的事情,很快便就定了下来。

  离开老河边,焦世勋将手拥进裘皮大衣的袖口中,一路郁郁地朝筑桥的工地走去。

太 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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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虽是这般寒冷,倒丝毫没有影响到客商的行程。

  在去往筑桥工地的途中,不断地有行色匆匆的客商货运队伍超过焦世勋。同往常不一样的是,坐在马车车厢里押货的东家或者掌柜们,全没有了一路说笑,一睹老河一睹沿途风光的雅兴和闲趣。没有别的声音,只是单调的马蹄“哒哒、哒哒哒哒”敲击地面的一种声音。也有隔时一阵浩荡的驼铃声;也有马嘶、骡鸣、驴叫的声音。骑在或骆驼或马或骡或驴背上的脚夫,一个个也都缩着脖子,铁青了脸哆哆嗦嗦将手拥于怀中,完全不似往常的疯和野。这天气,这样的天气哟!

  很快来到湫水河与老河的对接口处。

  往常这个时候,筑桥的几十号雇工们,早已经干得热火朝天,忙得不亦乐乎,但现在,焦世勋看到没有一个人在干活。这么一大群青壮雇工们,他们围聚成一个大圈,神神秘秘围聚在一起,且又是个个都埋着头,看。也有相互咬着耳朵说话的。焦世勋暗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体,让他们这样面呈惊诧之态?

  就这样,焦世勋默不做声凑上前去。有眼尖的雇工发现了焦世勋,似是见了主心骨一般,跺足顿首大呼小叫,说:“焦东家来了,焦东家总算是来了啊,大家让开一些,请焦东家看看这是个什么物儿。焦东家见识广,他肯定是识得的。”

  闻听此言,大家方才转头看到了焦世勋,遂很快让出一条路,把焦世勋让到挖至两米余深的土坑近前。

  石桥已经筑好了一大半。焦世勋下意识地先侧头去看筑好的桥。如今,这八根石块砌就的石柱,就粗壮笔挺地傲立于湫河之间,并且是,其上,已然铺好了真材实料、做工精细桥面。早在前段时日,雇工们就把河道让进了筑好的桥下,把先前汹涌的另半个河道堵添好了,只待把第九根石桥的桥墩砌就,再铺好桥面,整个石桥即可开通。这第九根石柱,也就是最后一根桥墩了。怪的是,雇工们一大早就赶过来挖这桥墩的根基,挖着挖着,就挖出来一个活物儿,如何能够让他们不奇不怪?

  现在,这活物儿已经被胆大的雇工从深坑里捞出来,就放置到挖掘出来的土石之间。

  但见在高高隆起的土石之间,平平躺了一个比磨盘小不了多少的活物,呈椭圆形,状似老榆树树根,色泽却是呈现淡红血质的肉色。怪的是,在它凸凹不平的身体上,无端地生出来七只眼睛,并且,它的这七只眼睛的眼皮,正自都在活泛地、水汪汪地眨巴;或是同时眨巴,或是七只眼睛各自眨巴各自的,互不相扰,竟是如同人的眼皮眨巴一般无二。它的每只眼球,足足有核桃那般的圆那般的大,它就是眨巴着这样大这样圆的眼球,看着他们所有的人。显而易见,有人把它伤着了,焦世勋看到,在它身体的一侧,分明是多出来一些东西,是白白粘粘的液汁,这液汁,还在从它的身体里面往出渗漏。如此这般,这样白白粘粘的液汁,这样看似人的鼻涕一样的粘稠液汁,已是把周遭的土石,浸洇湿一大片。

  一个青壮后生抢到焦世勋面前,结结巴巴道:“焦东家焦东家,这个活物儿可是我挖到的啊。当时,我挖着挖着,忽然就从土坑里面扬起来一层土石,就好象是有人用锹扬了我一头一脸一样。后来,我就看到它了。就是它啊,把土石扬了我一头一脸呢!我又没有惹它,它扬我?当下我就发了火,兜头劈了它一铁锹。焦东家您来了就好,这活物儿既是我挖到的,就应该归我不是?我想把它拿回家去煮了吃,他们都不让。焦东家您给评评这个理,我挖到的东西,我拿回去煮了吃,干他们什么事?”

  一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开了腔,无非是在说这活物儿来得奇怪,众人又皆不识得,如何敢拿回家就煮了吃?也有人小声嘀咕什么“家败出怪,地败种菜”之类的话。看起来,这青壮后生是急了,面红耳赤反驳大家,他说:“这活物儿既是肉,有什么不能吃的,你们管那么许多干嘛?”

  焦世勋蹙眉头站在那儿,沉吟半晌,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圆,交到这青壮后生的手里,道:“到镇街上买肉去吧,牛肉羊肉狗肉骆驼肉,你想吃什么肉,就去买什么肉吧。只是,你得把这活物儿埋掉,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还埋到什么地方去。”再把眼睛扫了大家一圈,心事重重说:“今儿个天冷,又挖出来这样一个活物儿,我看大家就歇了吧,明日再挖桥基不迟。”

  说罢,焦世勋竟再没有看这活物儿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照旧是无风。

太 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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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个寒冷浸骨的早晨,丝毫没有阻碍往走于南北之间的客商们的行途。镇街的石板路面上,忙于装物卸货、清点数目的掌柜以及小伙计们的声音,还有耐不得寂寞的马鸣骡叫骆驼低沉悠长的吼声此起彼伏,把沉寂了一夜的碛口古镇,嘈杂喧哗出一派勃勃生机。

  焦世勋一路遛遛哒哒来到头道街。

  这头道街分为三段,长约六里许,称之为前街、中街和后街。这条街道。集中了古镇大约三分之二的大小食店,服务的对象,主要是拉骆驼、赶牲灵和赶集上会的人。在中街的西市巷这一段,还有一条窄窄的小巷,名为食巷街,“同心合”就隐匿在这条小巷中。因其饭食做工讲究,饭菜的价格自然就比别的摊点高出许多,因此上,寻常人等是很少光顾的。经常在这里吃饭的,无非是财东或各路的掌柜们。饶是如此,“同心合”的生意不见得冷清,倒是更加地名气,更加地做出了名堂。

  早有“同心合”的小伙计看到焦世勋,忙不迭迎将出来,又是打门帘又是嘘寒问暖,满脸赔笑把焦世勋迎进店门。

  坐在临街的一张桌面,焦世勋一边闷头等着卤水羊头汤,一边还在纳闷刚才见到的活物儿。心下自忖:当真是奇怪,这样冷的天,在两米多深的坚硬的土石之间,能够有什么活物儿可以存活?居然是,不仅有活物儿生存着,且是那般的体貌,那般大的个头,那般奇怪颜色的液汁!尤其是那活物儿的七只眼睛,眨巴来眨巴去,不停歇地眨巴,仿如是孩子一般地无辜和无奈,当时就把他眨巴得毛骨悚然,哪里还敢再多看它一眼?

  焦世勋正自胡思乱想的当儿,猛听得巷子里,传进来一个嘹亮的声音:“糕,滚腾腾的糕--”

  隔着玻璃窗户,焦世勋看到了专卖“常记”蒸糕的常厚余。

  此处的“糕”和别处的“糕”有所不同,是不需要经过油炸工序的,只消把磨好的糜面用温吞之水泼好,上下左右间隔添充以红枣,置于蒸笼里面以急火蒸之,然后在热气腾腾的蒸糕上面抹一层麻油,再覆一层薄薄的塑料膜,其上,再加盖一层棉花做就的小棉被,其温度即可保持一日。要说,在镇街上卖这种蒸糕的人家,少说也不下十户,唯有常厚余的“常”记蒸糕,选料精细,做工精到,嚼在嘴里,竟有一种牛筋一样的劲道,自是独占了“糕”行的鳌头!

  每次见到常厚余,焦世勋都是忍不住想要发笑的。这常厚余,年在四旬出头,体态粗短,且是,他的两条腿,呈严重的罗锅状,从小腿部分一路罗圈到了大腿根。因了二十几载的卖糕,又兼之,他的糕并不是推在小平车或者是独轮车上的,而是把一方案机、几十斤重的糕顶在头顶上,故而,他的脑袋,几乎已经被压得平了。叫卖之声倒是响亮,当真是口齿清晰、声如宏钟。据说,常厚余站到老河的边上,把这叫卖之声嘹亮出去,对岸陕西境内的几个村落,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这种传闻,焦世勋信服。

  令人垂涎的清水卤羊头已然端上桌面,赶巧的是,早先蒸出的羊肉包在焦世勋进得门的那一刻,就被小伙计做外卖送到别处。小伙计满脸的歉疚之意,垂手赔笑请焦世勋再等一袋烟的工夫。此刻,焦世勋的眼睛正盯在巷口的常厚余身上,没有过多计较,挥手把小伙计打发开来。想到多日没有吃“常”记的蒸糕了,遂由不得又想起小九儿。那小九儿端得也是怪的,她旁的吃食都不稀罕,惟独偏偏就好这“常”记的蒸糕。焦世勋于是抬手,把常厚余招进“同心合”。

  一般来讲,吃这样的“糕”,应须配之以饼。饼亦是本地的特色“红印印饼”,个大而薄,极富韧性。同样,这饼也需得是热。常厚余既卖这种糕,自然也备有这样的“红印印饼”。

太 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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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厚余挂着一脸谦卑的笑,进得门后,并没有多余的话,就开始动手了。

  常厚余先自从身体一侧的棉絮包中,探手取出一个“红印印饼”以及刀。眼睛却是不看饼及刀的,笑笑地看着买糕之人,完全是凭了感觉,准确利落地顺手用刀在饼中间齐齐一割,把这割好的饼很快归于棉絮包。接着,他的一只手象长了眼睛似的,熟练地探上去,将棉絮厚被和一层塑料布揭开来,另一只手呢,也似是长了眼睛,用刀背稍微一比划,操刀又是一割。然后,在他收刀的工夫,已是将蒸糕带了下来。再然后呢,常厚余就会马不停蹄在放刀的同时,取出预先割好的“红印印饼”,把割好的“糕”塞进豁然洞开的烧饼之中。

  令人称奇的在于,常厚余在完成这一切的过程当中,顶在他脑袋上的沉重而硕大的案几,竟是稳稳当当、不摇不晃,好象是,这案几已经和他的脑袋生长在一处。更令人称绝的是,他切割糕的那只手,只是在糕面上稍稍一比划,那一刀下去,竟是客人要多少糕就是多少,并没有丝毫的偏差,你说绝是不绝?

  焦世勋把饼糕接过来,瞩常厚余再割一斤糕,分别制成两个饼糕,且又是,饶有兴致看着常厚余把这两个热气腾腾的饼糕打包好了,方才说了句:“记帐”。

  通常,焦世勋在镇街上吃饭或者是购置什么物件,都是记帐的。能够值得焦世勋记帐的客商或是摊点,其实并不多。

  一大碗加了辣油的清水卤羊头,再配以饼夹糕,很快把焦世勋身上的寒气,驱散得尽了。刚把饭碗放下,焦世勋正自坐在那儿剔牙的工夫,他发现,有一个人贴在玻璃窗户上,匆匆忙忙地朝里面观瞧。很快,这个人就挑开门帘,夹裹着一身寒气,直通通闯了进来。

  这个人,焦世勋是识得的,他就是修筑石桥的雇工工头张三。

  “焦东家焦东家--”

  进得门后,这雇工头张三骇着一双无措的眼珠子,还隔着焦世勋老远呢,他就急煞煞地梗了脖颈嚷起来:“焦东家啊,您刚才都把两块银圆给那后生了,可他离开不久,又返回去了,非要把刚刚埋好的那活物儿挖出来,我们几个人挡都挡不住。结果呢,明明白白刚埋下去的活物儿,任他再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了。当时,我们好几个人都没有离开啊,那个活物儿怎么可能就寻不到了?这后生找不到活物儿,反诬我们几个,说是我们几个人私藏了。现在,他正在湫水河的河滩上撒泼找人拚命呢。焦东家您看这事体,该是如何办?”

  焦世勋刚刚好转的一点儿心绪,复又被这件事情搅扰得乱了,烦躁说:“随他吧,他要怎样,便就随他怎样!”

  旋即,焦世勋和缓口吻,问这雇工头张三吃过饭没有。张三张口结舌搪塞的工夫,焦世勋已是吩咐小伙计再上一碗卤水羊头,外加一笼羊肉包。言罢,将两个打包好的饼糕塞入怀中。

  挨等焦世勋来到二道街的一处院落,敲开院门之后,方知,都到这个时候了,他的小九儿还在睡梦当中呢。

来 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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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时分,小九儿方才慵懒地揉着眼皮,悠悠醒转过来。在她拥被翻身的当儿,坐在炕沿上正自和马彩云说话的焦世勋,已是满面春风把两个饼糕递过去,笑着凌空在小九儿的面前晃一晃,说道:“九儿,我的小九儿,你这样能睡觉?”

  在这自然形成的水旱码头,云集于镇街上的三千坐商、行商,大抵都是外地人。按照商家惯常的习俗或者规矩,不消说是店铺的小伙计了,便算是各家字号的东家、掌柜们,也是不准许带家眷的,尤其是初入字号的小伙计,通常是干满三年,才准许探家一次。所谓的“成婚一辈子,聚日二三年”。更兼此地长年的车熙人往,繁华似锦,妓院如何会没有?虽然,各个商号都有严格的规矩,根本不允许从业者抽大烟、逛窑子,但这人欲之事,如何能够禁得住?

  在这十数家大小妓院中,尤以“桂香阁”最为有名。

  焦世勋初识小九儿,是在四年前。

  焦世勋很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一个和煦春日的下午,他陪一个从京广来的大客商,来到这“桂香阁”。事实上,镇街上有那么许多的妓院,单单选定这“桂香阁”,完全是客商自己的意思,他既是奔着“桂香阁”的名号,更是奔着“桂香阁”的头牌姑娘马彩云。焦世勋自是不好驳了客商的面子。当然了,过去,焦世勋也是来过此地的,也是关照过马彩云的,但为数并不多,只是偶尔的消遣罢了。平常,他更愿意去的地方,则是二道街的“暗门子”。

  挨到风情万种的马彩云迎出来,袅袅婷婷把客商搀上二层的绣楼之后,焦世勋即把老鸨以及老鸨招来的一群姑娘打发掉了。然后,他独自一人坐在一间雅室,无非是品茶、看风景,借以消遣时间。

  在等客商的工夫,焦世勋一边细品慢咽着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一边思想生意上的一些事体。无端地,焦世勋的心里面就生出来一股莫名的烦躁,这烦躁,竟是如何也压制不下去。

  初时,焦世勋只以为他的烦躁,是为了马彩云。因外号“软油糕”的这个妓女马彩云,生得虽不是绝色,倒也端庄秀丽,待人接物方面得体大方、不卑不亢,初识之下,谁又能以为她是一个“青楼”女子?这“软油糕”,却是客人送予马彩云的外号。“软”为无筋无骨,“糕”是经由油炸之后的一层脆皮,两厢如何能够混为一谈?之后的某一天,当焦世勋关照过马彩云后,方知此言非虚!

  这马彩云的肤色嫩白,竟至似如新熬制出来的豆腐一般,浑身的肉肥嘟嘟的紧绷而弹性,更兼入得裘棉之内,这马彩云一反端庄矜持,放浪而又能善解客人之意,逢迎却倒是毫无做作之态,当真是男人绝好的消魂地、温柔乡!

来 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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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是和马彩云有过云雨之交的,焦世勋又是眼睁睁陪了笑脸,看着马彩云把那客商搀进绣房,心里如何能够畅快?及到后来,焦世勋才逐渐明白过来,那日他无端生出来的烦躁,其实主要原因并不是来自于马彩云,而是因为“桂香阁”的一个八岁的女娃。这女娃,就是小九儿。

  烦躁着烦躁着,无法抑制无以名状的烦躁,把焦世勋折磨得六神无主。几案上的香茶,是再也品不下去了,焦世勋直如无头苍蝇,在这不大的一个房间里闷头走过来走过去,再折转身子走过去走过来,走啊走啊走啊走。这样无来由的烦躁,竟至使得焦世勋心里生出来一股无名火,他恨不得用一把火,把这整个“桂香阁”燃个净光。

  却在这当口,房门被人“咣当”一声撞开,一个女娃蹦蹦跳跳直通通抢进来。同时,一缕艳丽的太阳光线,也乘势悄无声息走进来。

  当真是奇怪,一瞬间,焦世勋只觉得,此前他所有无端的郁闷,所有无端的烦躁,竟是被这女娃和这艳丽的太阳光线,冲刷得烟消云散。

  最初,焦世勋和这女娃都没有说话。这女娃是站在房间门口的,她一路嬉皮笑脸直通通闯进来后,一时就呆怔在那儿,好象是被人使了定身咒一般无二,竟然在猛可间,就把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住了。便是那样,这女娃似乎是痴了,呆了,傻了,痴呆着傻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很快恢复了常态的焦世勋,则是站在当地间,他是用那种满是新奇,满是慈爱的眼光,去打量这突如其来的女娃的。在他们之间,只隔有三五步远的距离。

  开始,他们俩个都没有说话。他们就那般隔着三五步远的距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是满心的慈爱,一个是懵懵懂懂满腹的疑惑。他们就这样相互看着对方,看了足足有大半天的工夫。

  “我认识你”。

  这女娃扬着粉嘟嘟的圆脸蛋,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说过这般的话,她便歪扭脑袋,蹙紧了眉头,认真地想的意思,清秀的眼眸里,一双眼神儿直如是探出来两只手,便就更加牢固地咬定到焦世勋身上。

  焦世勋快活笑出一声,返身坐回到木椅,心平气和呷一口适温的香茶,然后复把眼睛盯在这女娃的脸上,说道:“怪,我好象也是认识你的啊!”

  “我叫小九儿,大家都这样叫我。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焦世勋。以前,我们见过吗?”

  “我们没有见过面,可是我敢肯定,我们是认识的!”

  这小九儿说过这般莫名其妙的话,复又蹙紧眉头想了半天,终究也是没有想明白的,遂是认真看定焦世勋,自言自语支吾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呢?”

  却在此时,那个从京广来的客商,已然在马彩云的搀扶之下,心满意足腆着大肚子下得绣楼来。

  早有跑堂的两个活络的小伙计,一个为这客商沏茶,端来各色水果、点心,尽心地服侍,另一个则飞快地跑去告知了焦世勋。于是,焦世勋只得丢下这个看起来满面恋恋不舍之意的小九儿,去陪那客商。

  简单地品过一些茶点后,焦世勋陪同客商离开“桂香阁”。

  焦世勋留意到,在此之前,一直躲在某个角落处偷窥他们的小九儿,竟是从楼上的拐角处迟迟疑疑走出来,一直尾随送他们到“桂香阁”的楼门口,再一直把他们目送进另一个巷口处的“大鸿昌”商号。

  遂是,焦世勋由不得对这个似曾相识的小九儿,充满了满腹的疑惑,满腹的爱怜和唉叹。

  就这样,当焦世勋安顿好客商后,竟是很快掉头,重新折回到“桂香阁”。

来 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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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真是出乎小九儿的意料之外。

  却是,就在方才,当焦世勋陪那客商离开后,这小九儿便无缘无故地哭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一踏糊涂没有办法收拾!而且是,因了寻常时日,这小九儿极讨马彩云喜欢的,因就,那个时候,小九儿是独个儿躺在马彩云的绣房,且又是把房门门闩插好了的,莫名其妙地大放悲声。

  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过去,小九儿天真无邪,看上去,在她的眼里哪里有什么愁、苦、不如意?整日里就晓得嘻嘻哈哈打闹戏耍,即便就是她刚刚被卖到“桂香阁”之初,也并没有显出多少生疏的意思,活脱脱就是一个自来熟、人来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她会懂得这样子哭?

  当焦世勋急匆匆折回到“桂香阁”时,他看到,满面愠色的老鸨正站在马彩云的绣房门口,分明,她把门是叫也叫了敲也敲了,小九儿就是不搭理她。老鸨在把低头无语的马彩云狠狠地剐了一眼后,旋即强颜欢笑,只得把马彩云和新来的狎客安顿到别处。

  “等着吧,小九儿你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鸨恶着一张脸,气急败坏丢下这样一句话,悻悻地去了。

  站在马彩云的房门口,耳闻到里面小九儿悲悲切切、泣不成声的呜咽之声,一时间,焦世勋的心底里,复又生出万般的不忍和无端的怜惜之意。遂是,急躁地将了那紧闭的门板连拍几记,一迭声道:“小九儿小九儿,我是焦世勋啊,我来看你了。”

  里面的呜咽之声戛然而止。少顷,听得门闩急骤出“吧嗒”的一声钝响,未及焦世勋反应过来,这刹时间便破涕为笑的小九儿夹裹着一阵风,已是凌空一跃,两只手牢牢地勾住了他的脖颈。

  这天傍晚,焦世勋终究是把小九儿认作了干女。

  关于小九儿的来历,“桂香阁”的老鸨及其众人并不知晓,只道,即是在数十日前,这无名无姓的小九儿,是被镇街上的一户人家卖到“桂香阁”的,缘由无非就是说家贫,无力养这个孩子了,不然,亲生骨肉,有谁愿意往这种地方送?在此之前,焦世勋已经知道,马彩云早有从良之心,一问之下,那马彩云竟痛快答应了。因这马彩云是在年前,独自一人来到“桂香阁”的,并没有卖身契约之类,老鸨虽然是万分地不舍,却倒也是毫无办法的。于是,焦世勋在把马彩云该交的份子钱如数交清,把小九儿的赎身钱加倍交付给老鸨后,便把马彩云和这小九儿,安顿到了二道街的一处独门小院。

  设在二道街巷子深处的这处独门小院,焦世勋已经把它空闲了将近十年。当年,这三孔地处僻静之所,且又是做工十分精细的石砌窑洞,焦世勋是专为一个沈姓女子购买下的。

来 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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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在十年前,也即是焦世勋的夫人焦张氏患病的第四个年头。那时候,焦家的几处商号铺面,虽然照旧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怎奈在这四年当中,焦世勋为了医治夫人的痼疾,业已是心力交瘁!在这四年时间里,焦世勋是把方圆百里该请的名医都请遍了,夫人焦张氏咯血的虚症,却是半分都不见好。身为街面上有头有脸的东家,他自是不便经常去“青楼”之流的场所,至于大烟,更是不敢沾及的。于是,心绪烦躁的时候,焦世勋便经常去跑镇街上的酒肆。直到有一天,他得遇到那前来碛口镇找寻未婚夫的沈姓女子。

  既是把小九儿认做了干女,对于小九儿的身世来历,焦世勋自会去想办法查访个清楚,探询个明白。

  焦世勋挨等把马彩云和小九儿安顿妥当,即刻根据老鸨提供的线索,寻到街面上的一处破败院落。一问之下,方得悉该院落已经易主,至于原先的主人迁居何处,他哪里会晓得?茫然中,焦世勋满腹疑虑来到“桂香阁”。

  因了时日未久,老鸨几乎没有多想,脱口道:“当初把小九儿送来的,是两个人,他们说不图别的,闺女在这儿,至少会衣食无忧吧!”老鸨沉吟一下,再接着说:“说着这样的话,那女人还流了泪,看着怪叫人可怜!不是亲生的父母又能是什么?当时,我看着这小九儿生得有些模样,若是好好调理几年,说不准日后会红的,这才同意把她留下来。”

  没有找寻到小九儿的亲生父母,虽是憾事,但仔细想来,倒不完全是坏事。于是,焦世勋便就不再深究此事。之后的四年时间,焦世勋隔段时日,就会去看看他的干女小九儿,顺便,自会寻机和马彩云缠绵、云雨一番。直到某一天,焦世勋若有所思看着渐至出落成大姑娘的干女小九儿,蓦然动了娶妾的念头。

  翌日一早,焦世勋即出得门,独自一人来到老河边。

  照旧是无风。照旧是,坚硬的寒风直如一把冰凉的刀子,悄无声息又是可着劲儿往人的身体里面戳刺。

  一路上,焦世勋急匆匆缩着脖子埋头赶路。因了牵挂结成冰面的老河,昨日下午离开小九儿后,他又来到这老河边上,再是把封冻成白皑皑一片的老河看过一遍。毕竟是,老河结冰,是旷古以来闻所未闻的大事体,如何能不让他动心?昨日的下午。那会儿,结成冰面的老河没有丝毫变化,同他早晨看到的模样毫无二致。焦世勋原想这样冷的天气,老河既是封冻了,怎么也得封冻一段时日吧!却不是这样。就在当夜的子时时分,卧在床榻之上难以成眠的焦世勋,分明地,真真切切听到了老河卯足了劲的巨大的怒吼声。及到天刚蒙蒙闪亮,当他推窗望去,隐约中,果见老河似已经恢复了常态。

  到底是,焦世勋忍耐不住了,他想亲眼看看封冻之后的老河,还是不是早先的老河,因就,一俟天亮,即刻匆忙出得家门。

  站在这老河边上,一望之下,焦世勋顿时又是惊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其状,丝毫不亚于昨日初见老河的封冻之状。

  旷古距今,因了老河曲折蜿蜒而来的路线,大多系黄土山脉所在,经其一路的肆意奔腾,一路的冲刷夹带,途经到这黄河小镇,其状早变成泥浆一样稠黄稠黄的混浊之色。这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是现在呢,一头扎进焦世勋眼帘中的,分明是老河,却又完全不似往日的老河了。耳畔中,闻听得老河一如往常那样,夹雷裹电咆哮连天,狂奔急涌、声势惊天地一泻千里,但是呢,老河往昔的混浊之色全然不见了,变得清澈见底,好象是,老河一下子就变成一条寻常的河流。

  焦世勋呆呵呵站在老河的边上。昨日早晨,老河莫名其妙地封冻,只隔了一日的时间,老河又是莫名其妙地清澈见底,这样两件旷古未闻之奇事,当真是使得焦世勋恍惚了,恍惚得都不晓得如何是好。眼见得在这清可见底的河流深处,几尾精瘦的黄河大鲤鱼直端端定在那儿,隔时,才会仿如慵懒的女人那样,懈怠地略微动上那么一动,旋即,复又如同一张画似地固定在那儿了。

  正自疑惑间,焦世勋突兀地发现,在临近河岸的所在,清清亮亮的河水翻天覆地一般,顿然被搅动出一大片黄垢垢的混浊之色。遂不由得近前几步,再仔细观瞧。不一时,却见这混浊之色,很快竟复归于清澈。

来 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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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世勋恍惚看去,却是,方才的这混浊,竟是一尾看上去差不多有二尺余长的黄河大鲶鱼折腾起来的。现在,这尾黄河大鲶鱼已然老实了,正自懒洋洋伏在泥沙之间,通身黢黑的颜色,竟如同是一条粗长的黑绸带,被人漫不经心丢放到那儿一般,非常地显眼。

  再把这样清澈见底的老河看了半天,焦世勋方才无端叹出来一口气,心心事事低垂脑袋,朝正在修筑的石桥方向走去。

  这座正在修筑的石桥,虽是常家垣村的常泰安和他共同出资,因其所在位置,是紧靠着碛口古镇的,出于便利的考虑,监督筑桥的进度以及筑桥质量问题等等事宜,自是顺理成章落到了焦世勋的身上。故而,几乎每日的早晨,焦世勋看罢老河后,一般都会遛遛跶跶去到湫水河与老河的接口处,来看看筑桥的进展程度。

  寻常,筑桥的二十几个雇工们,都是耐不住寂寞的,他们或是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地打趣嬉笑,又或是,某个人绘声绘色讲荤荤素素的男女事体,大家屏声静气听,倒照常不耽误手中的活计。雇工们也着实是不易,他们所干的,都是重体力的活计,说笑也好,谈讲荤故事也罢,更或许,有人会信口唱几曲酸歌野曲儿,倒在繁重的体力活儿之间,平添了些许做人的豁达和快活。有时候,竟连焦世勋,都有些羡慕他们的自在和无羁。

  来到筑桥的场地时,焦世勋意外地发现,昨日挖出活物儿的那个根基方位,不光是深坑已然挖好,且是,已经用基石,筑起来足足有两人多高的高度。焦世勋拥手沉默在那儿,他寻思:看这样子,雇工们昨日肯定并没有照他的吩咐停工,不然,进度如何会这般快?很快,焦世勋就察觉到了某些不妥。这不妥,源自于这些雇工们中间。

  现在,这二十几个雇工们,全部都在埋头干活,悄无声息地埋头干活。只有和泥的“哗嚓、哗嚓哗嚓”声音;只有石块砌合石礅的“吧唧吧唧”声音;只有雇工们沉闷的“呼哧呼哧”喘息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讲荤故事,没有人吟唱酸歌野曲儿,好象是,这些张张狂狂、快活无羁的二十几个雇工们,一下子,全部变成了绣房之中的大家闺秀!这且罢了,仔细观瞧,焦世勋很快就发现,在这二十几个雇工们的脸上,几乎都写满了慌恐的声色。

  就在刚才,焦世勋就看到了雇工头张三。张三不是同大家一起干活,而是独个儿蔫头蔫脑坐在一旁。挨这张三看见他后,倒是起身迎过来了,却照旧是蔫头蔫脑的没有个样子,同刚刚被人剥皮抽过筋一般地蔫软,一般地无精打采。便是这样站在了他的面前,一语不发。

  焦世勋蹙着眉头,看了张三看这二十几个雇工们,最终,还是把满脸的疑惑停留到张三铁样青的脸上,道:“怎么回事?张三你说说看。”

  眼见得这雇工头张三把迟钝的嘴角抽了几抽,终究是压低声音,怕极也似结结巴巴说:“焦东家,昨天挖到活物儿的那个后生,死了。”

  “死了?”

  当下,焦世勋便是吃了一惊。遂把吃惊的表情定到这张三脸上,顾自沉吟道:“不对吧,看这后生的身体那样结实,怎么会呢?”

  看上去,张三似乎是被巨大的无边无沿的惶恐,给彻彻底底扼住了。这个时候,焦世勋看到雇工头张三兀然发起了抖,冷极一样的模样,他就是这样一边拼命抖动着身体,一边对他说话:“我们二十几个人,是租住在一起的。昨天晚上,我们看他还有说有笑,能吃能喝的,谁知道呢,今天一大早,就发觉他已经死掉了。他的样子实在是怕人啊,眼睛大睁着,口腔也是张得老大老大,好象是被什么东西,给硬生生地撬开了一样;他的拳头握得特别紧,我们几个人费了半天的工夫,都没有办法掰开。看样子,他就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啊,我们二十几个人住在同一条土炕上,为什么不吓旁人,单单要吓他?”

  焦世勋半晌言声不得。

来 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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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这雇工头张三继续着一张惶恐的颜面,说:“焦东家啊,我已经打发人去给他家报丧了。不说他了,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呢。今天早上,我们正干着活儿呢,就从镇上走过来一个游方道人。这道人遛遛哒哒一个人走过来后,先是围着这桥面、桥礅、桥梁看过来看过去。等到他看完了看遍了看足了看够了,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莫名地叹出来一口气。也是我多事的,就在这道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把他拦下了。”

  “当时,我见这游方道人的样子不俗,就把昨天挖出活物儿一事和昨夜那后生暴死的事情,都和他说了。焦东家啊,您猜这游方道人怎么说?他说昨天我们挖出来的那活物儿,是什么‘太岁’。天爷,天爷爷哦,是‘太岁’啊!”

  “这游方道人看我无话可说了,又是一声长叹,说:‘这座桥,是修不起的,你们别在这儿瞎耽误时间了。’”

  “等到那游方道人离开,我们就都没有干活的心劲儿了,想走。”

  “焦东家啊,自从挖出了那怪怪的活物儿,大家心里本来就不安稳,再就是那后生奇奇怪怪的死相,大家干活儿哪里能够干到心里去?是我把大家强留下来的。我说:‘焦东家和常东家往日对我们都不薄,我们怎么能把活儿干到一半,就不干了呢?’可是说实话,焦东家啊,我们也是有家有口、有老婆有孩子有老人的,我们谁个不怕?”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雇工头张三微微喘息着,又如先前那般呆呵呵站在那儿,一语不发。

  焦世勋的高祖,即是精通阴阳五行之人,他如何不信服?这当儿,眼见得这二十几个雇工们都把手里的活计丢下了,或站或坐或蹲在那儿,眼巴巴无奈地看着他。于是,焦世勋强做镇静说了几句敷衍的客套话,嘱雇工们不必想太多的,一切均有他和常东家在。

  随后,焦世勋即把张三拉到一旁。挨他压低声音,问清楚弄明白了那游方道人的去处后,遂丢下众人,一个人匆匆忙忙返回不远处的古镇。

  镇街上,虽正值天寒地冻之时,却已然是车熙人往,喧闹、嘈杂出一派蓬勃的繁荣景象。

来 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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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绪烦躁的焦世勋行走在石板铺就的街面上。在这三道大街、二十七条大小巷的街镇,若想找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游方道人,当真不是一件易事。饶是如此,焦世勋依旧是有路行走一路四处张望,自然了,一面也向临街的小商铺或是小食摊的摊主们,打听这个游方道人的去向。居然是,大家都言称见过的,都说这游方道人模样生得古怪,又是破衣烂衫,因此上便就留意到了。这样,焦世勋根据这些人提供的线路,寻过来找过去,虽是没有找寻到这游方道人,倒是在他家的“大鸿昌”的仓储大院门口,发现有人正自把偷好的麻油,往外面夹带。

  远远儿望去,这偷油之人焦世勋倒也是识得的,他就是住在临近“大鸿昌”仓储大院附近的钱根保。

  关于这偷油的法儿,说来其实并不复杂,即是搬运工们在搬运麻油之际,乘别人不留意,手持一根女人纳鞋用的粗头大针,刺破盛油的羊皮笺子或是浑脱、油篓之类的器皿。这样,在老河的码头距货仓的这一路上,源源不绝的麻油渗漏处,自会顺着这个针孔随走随流。如此这般,数趟麻油搬运下来,这偷油之人便会寻借口遁去。挨等返回家,将了渍满麻油的做垫肩之用的厚厚一层麻布卸下,拧入进预先备好的器皿。仅此一次盗油,即可抵得寻常人家的一月食油之需,了得?更有贪心的盗贼,不光是偷取家用之油,还把偷来的麻油拿出去卖钱。

  焦世勋是何等的精明之人,如此拙劣的盗油法儿,他缘何会不晓得?

  过往,负责仓储的掌柜,曾经数次把这等盗油的贼人拿去送官,最后的结果,无非是,盗油贼被官家斥责几句,最多也就是再被官家打一通板子,罚没所盗之油和罚交几吊小钱了事,如何能太当得真?及到后来,仓储的掌柜再逢到此等事体,自会酌情处置:若是仅供家用的盗油贼,掌柜寻常是睁只眼闭只眼,最多是暗示提点一下,让这盗油贼知晓东家掌柜的宽仁之意。如若遇到除了家用外,还把剩余的麻油拿出去卖的盗油贼,掌柜即会选择一公开的场合,轻则将这贼人当众呵斥,让其丢足颜面,重则纠集众伙计,一顿拳脚棍棒下来,将此贼人打个半死,以儆效尤。饶是如此,这盗油贼依旧没有绝迹。

  看上去,隔着老远的钱根保并没有发现焦世勋,即刻埋头匆匆地去了。

  说来,这钱根保在搬运行中,还是有些威信的。此人看似体瘦身矮,力气倒大得惊人,更兼嗓门出奇地洪亮。焦世勋虽没有亲眼得见过,但关于钱根保的此等说法,倒是听过不少。最典型的莫过于,一次,老河岸边的两厢搬运行相互发生争执,相互间吵嚷得一塌糊涂,眼看着吵嚷解决不了问题,两厢摩拳擦掌就余下打架的事了。未料,便是这钱根保兀然大喝一声,竟似凭空打雷一般,立刻将两厢的众人都唬住了。这且不论,更难得的是,焦世勋早就听说钱根保处事较为公允,也不是什么贪心之人。却不料,今日无意间得窥到这件事情!

  焦世勋一边思想,一边遛遛哒哒进得“大鸿昌”仓储大院。

  早有负责仓储的掌柜满面春风迎上前。于是,焦世勋先嘱掌柜派几个干练之人,去街面上寻访那游方道人。另外,焦世勋又亲自选定一个少言寡语的小伙计,遂是,让其扛了一篓油,一路随他朝钱根保的家走去。

  及到焦世勋走进窑洞,业已站到了钱根保的身后时,钱根保都是恍然无觉的。倒是钱根保的媳妇先看到了焦世勋。因这个个矮胆小的小脚女人,是在面朝窑门的方位坐着的,乍见到不声不响笑眯眯走进门来的焦世勋,当下,这女人就惊骇得把眼睛睁得老大,张口结舌再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钱根保正自蹲蹴在那儿,十分耐心地拧挤着麻布。油渍渍的麻布好象是打了皂粉那般腻滑,究竟还是被他鼓足了腮邦子,发力拧挤过一遍再拧挤一遍,终归是拧挤出来将近一大瓷碗黄垢垢的麻油。

  看样子,焦世勋猜想钱根保是还想再把这麻布拧挤几遍的,他之所以停下手,是因为他吃惊了。吃惊地把头抬起来,看他的婆娘。

  是因为那时刻,钱根保的婆娘已然是,“咕咚--”一声就瘫跪在地。从这婆娘哆哆嗦嗦的嘴角里,正有一大群蝇蚊一样的声音,兀自往出飞:“焦东家,焦东家焦东家……”再就是,磕头如捣蒜。

  当然了,随即,钱根保的腿也是一软,跪了下去。

  焦世勋并没有说多余的话,亮声吩咐候在外面的活计,把扛来的一篓油放到墙根下。随即,焦世勋笑模笑样看定了钱根保,抬手冲低眉顺眼的那伙计挥一挥,便将他支走了。

  之后,焦世勋的脸上照旧是挂着笑意,冲顾自扬起巴掌,“咣叽咣叽”击打自己耳光的钱根保说:“日后家里缺了油用,你只管去找仓储的掌柜去取,我已经交代了他,不必如此。另外,你可愿意承揽我家字号的所有搬运业务?”

  把个钱根保听得呆了,自是千恩万谢一番。

来 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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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钱根保家,焦世勋原打算再到镇街上去转转。未料,方才寻寻觅觅,始终不得相见的那个神秘的游方道人,竟在他刚刚走出钱根宝家的小巷口,一下子就扎入进他的眼帘之中。

  果如筑桥的雇工头张三所言,这游方道人,看起来实在也是不起眼,他身着一件肮脏且褴褛不堪的道袍,头发,则是照寻常道人那般,极其随便地绾成一个小而凌乱的结,身形倒是精瘦细长的,故,显得单薄而虚弱,好象是,便就是一阵风过去,都可以把他给刮走。

  事实上,焦世勋没有办法看到这游方道人的颜面,因为那时候,这游方道人正佝偻着细长的腰身,背对着他站在那儿,埋头“吭呲吭呲”吃着什么东西。焦世勋还看到,如今,卖蒸糕的常厚余,正自用脑袋顶着一方空案站在那儿,乐呵呵地满脸砌了笑,看这游方道人的吃相。

  乍见到游方道人,焦世勋心里先自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旋即,感觉到空荡荡的肚腹之中,竟兀然生出来一连串的腹鸣如雷。这才想起来,今日早上,因了种种事体,他倒忘记了吃饭。遂想,何不乘此时机将这游方道人请了去,一并吃饭,也好借机好好向他讨教一番。

  是时,听得这游方道人嘟哝出一个“好”声。

  即是在游方道人埋下头,准备从褴褛不堪的道袍中往出掏钱时,被头顶案几的常厚余,给拦住了。

  常厚余说:“我平日最敬重的,就是游方的道人和游方的和尚了,今日得遇师傅,是我们有缘。只是,蒸糕今天是没有了,如若师傅喜吃这一口,明日我再送予师傅如何?只是不必付钱。”

  说完此等话,常厚余方才看到焦世勋,谦卑地一笑,道:“焦东家也来了。”

  焦世勋看到这游方道人果真不再往出掏钱,道过一声谢后,即刻便是要走的样子,旋赶忙上得前去,口中谦逊道:“师傅慢走,在下焦世勋有事讨教。”

  言毕,焦世勋紧走几步,想要绕到这游方道人的面前时,却见这游方道人一个侧身,复又背对住了他,竟不愿意同他打照面。

  当真是令焦世勋感到奇怪!

  这焦世勋的性子也是倔的,竟复又紧走几步,着意想和这游方道人打个照面。那游方道人的确是怪,一如先前那般侧身避开。这样几躲几闪的功夫,焦世勋还是隐约得见到这游方道人的颜面。别的倒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见他满面的尘垢,稀疏不多的一些山羊胡须,还有就是一对不大的招风耳朵。惟其眼睛,却是深邃不见底的,仿佛就是两汪深不可测的海水,令人在与其对视之间,心里兀然便会生出某种懔然胆寒之意。

  如此躲闪的间隙,那游方道人偷空说:“焦东家,我已经明白你的来意,你不必说了。只是,那座桥不修也罢!”

  莫名其妙丢下来这句话,这游方道人竟再不搭理满面疑惑之态的焦世勋,飘然而去。

  此后的一段时日,几乎是,焦世勋整日都候在筑桥的工地。除了许诺筑桥的酬金加倍外,且又特意关照了雇工们租住的那家房东,嘱其尽力把雇工们的生活料理好:每日三餐须得有肉,晚间有酒,土炕得烧得温度适宜……至于额外所需的银两,一应记到他的帐上。这样一来,雇工们哪有不尽心竭力的道理?于是,最后一根桥墩很快便就矗立起来。又隔数日,石桥的桥面终究是完全铺好。

  孰料,当日筑就的好端端的石桥,翌日就坍塌了。坍塌掉的不是别处,仅只是第九根桥墩。当然了,还有连带坍塌掉一大截石桥的桥面。自有雇工头张三一脸的愧疚之色,蔫头蔫脑告知了焦世勋。遂是,焦世勋刚刚稳下来的心神儿,复又被搅乱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这第九根桥基石墩,是筑起一次坍塌一次。好不容易又筑起来了,再又莫名其妙坍塌掉,任是谁,都没有办法解开这期间的缘由。接下来,焦世勋心急火燎差了人四处去寻访那游方道人,却哪里找得到?

  就在这桥墩起了塌、塌了再起的烦絮中,焦世勋早先定好的娶妾日子,到了。

一 房 小 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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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世勋娶妾的这一日,端的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原本,娶一房小妾,是不消如娶正房那般讲究的,只须在日落时分,派一乘四人小轿,将这妾室悄悄抬入家中即可。皆因焦世勋对小九儿百般的爱惜,不忍心让她受丁点儿的委屈,前些时日便就早早发下话来,一应的婚娶事体,均按着本地娶正房的讲究一一进行。如此一来,焦家的这一边,虽是上下人等都觉得此事办得荒唐,然,终究是无人敢违逆焦世勋之意。那边,倒是正遂了马彩云的意。

  因了这几年下来,马彩云业已是把小九儿当做了自己的闺女看待,她还想指靠小九儿风风光光嫁到焦家后,日后能够对她有所关照,焉有不欢喜的道理?遂在早天的下午,约请了一个模样周正的全人嫂子,用两根红线相交,细微地将小九儿脸上的“黄毛”拔尽,修正好小九儿的鬓角、眉毛等等一应事体。接下来,这全人嫂子一路麻利地将小九儿长长的头发梳理停当,且将梳好的发辫盘于脑后,束为“女儿装”,即是俗称的“上头”。如此一切的事情做下来,天色已近黄昏时分。马彩云便欢天喜地地留这全人嫂子的晚饭。

  晚饭,无非也就是莜面栲栳栳,谓之“子孙窝窝”、“子孙满堂”的意思,亦是当地的习俗。

  二日一大早,当红彤彤的太阳打到窗纸上的那一刻,耳听得焦家宅院的方位,业已是鼓乐齐鸣,鞭炮之声震天。看着装扮停当,局促不安盘腿坐在炕心的小九儿,马彩云自是千叮万嘱一番,终究是,抛撒下来一串不舍之泪。

  这年,焦世勋的长子焦宝成年已三十有六。因其从小耳濡目睹,对生意场上的人情世故及在待人接物方面,还算是通达的,故,早在几年前,焦世勋便已将几个铺面的大小事宜,统交予他管理。是年,这焦宝成之女倩儿,年龄正同小九儿相当,而他的儿子焦达昌,是比小九儿还大出来一岁。猛丁地,他父亲焦世勋要这样把小九儿娶进家门,也就是说,日后,他须得恭恭敬敬地管小九儿唤做“姨娘”,如何能够让他心里通顺?

  此前的一段时日,焦宝成已将书信寄给远在北平念书的二弟焦宝盛。他原想,二弟得知这消息后,不定怎样着急呢,还不得星夜兼程赶回家一探究竟?那样,他在得见到二弟后,即可与二弟商及此事,共同阻拦父亲的这桩荒唐之举,不料,二弟焦宝盛却是借口学业当紧,迟迟不见回返。

  事已至此,这焦宝成又当如何?

  “都五十九岁的人了,将脸刮得那样亮光,有什么意思?”

  “娶小妾还这样张狂,当真光彩?”

  “还戴什么大红花,好看?”

  没有人听焦宝成说话,他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却说这焦宝成郁郁来到宅院门口,眼见得鼓乐鞭炮声中,迎亲的一干人等,俱已是准备停当。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中,计有:炮手、开道锣手、开道旗手;有高举“回避”、“肃静”等朱牌和扛有宫灯、金瓜、斧钺、朝天镫、龙虎旗、团扇等的精壮汉子。宅院当门口,果真是摆有一溜四乘花色迎亲轿,不多不少,端端的是合该讲究的四乘。

一 房 小 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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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宝成没有搭理任何人,顾自恼着,一张牙疼也似的脸扭曲着,鹰隼般的眼睛看了这儿再看那儿,越看,他的心里当然是越不舒畅。这当口,众乡邻哪里会不理解焦宝成的心态,自然是不敢随便搭话的。

  焦宝成当然明白,这第一乘是为迎亲轿,须得是请本地有名望的乡绅学士乘坐,且还需带牌执事,并得配押轿夫二人;第二乘,当为新郎倌乘坐;第三乘轿为新娘轿,前去迎新娘之时,须得由担喜童儿乘坐;第四乘轿,内放膳盒及其送予新娘家的诸多礼品。按当地的种种风俗讲究,果然都是迎娶正室夫人的排场。

  这当儿,焦宝成再一次看到了他的父亲焦世勋。

  隔着熙攘的人丛夹缝,焦宝成冷眼看去。那个时候,他的父亲焦世勋身着兰色的碎花丝绸袍褂,头戴礼帽,脚踏长靴履。在他的礼帽当间,显眼地插有一根耀人眼目的银针金花,而在他的肩背上呢,还斜斜披挂有一道红艳艳的大红绸缎。就是这样子的,他的父亲就是这般不识羞地满面春风,马不停蹄不断地对人抱拳施礼,迎候前来道贺的当地的、外地的诸路东家和掌柜们。

  再后来,焦宝成是在人群中,看到常家垣村的常泰安和他的二儿子常子贵时,心里才烦躁得按捺不住,遂掉头返回进宅院的。

  对于常泰安东家,焦宝成一贯是从心里面敬重的,但他不明白,处事一向稳重练达的常泰安,如何会管教出常子贵这样的纨绔子弟?就是这样一个现世宝、败家子,前些时日,常泰安东家居然敢厚着脸皮,托人来他们家提亲?

  便是在掉身的工夫,无意间,焦宝成又看到那副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的对联。那副贴在朱漆大门上的对联,左手处为“枕上桂菊奇香”,右手处为“衾中海棠新雨”,横批为“妙在其中”。想想看吧,一个是五十九岁的老头子,一个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如此这般的对联,恶心不恶心?

  焦宝成郁郁寡欢进得头道院。

  头道院中,早已支好了两排灶火。荤素菜案上的大小厨师们,都是焦世勋从镇街上各个有些名气的饭堂、食铺字号里,点了名一个一个请来帮忙的,自是人人厨艺不俗,个个身手不凡的。如今,这些厨师们哪里顾得上说一句多余的话?俱各是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焦宝成冷眼站在那儿,他看到,两长溜燃烧正旺的灶台上,该蒸的菜肴蒸着;该煎炸的菜肴正自“呲呲啦啦”煎炸着;该炒的菜显然也准备停当,在案几上摆出来一长溜;该炖的呢,尤自还在灶火上“咕咚儿、咕咚儿”闷声钝叫着。

  黑着脸,兀自站在那儿。现在,焦宝成更加明显地感觉到,那些鸡、鸭、鱼、牛羊猪肉的纯厚而油腻腻的气味,还有各色蔬菜本色的清香,以及经由蒸、煎、炖、煮之后的荤素菜肴。所有的这些气味,一时间通通混杂熙攘在一处,如同是长了腿也似,四处恣意地游走、奔突,蓦然把偌大一个院落,鼓弄得既是蒸气熏天香气扑鼻,而又好象是什么呢?

  简直就是:恶--气--熏--天--

  如此这般的心绪,焦宝成呆呵呵看着这一切,心下暗忖:便就是当年父亲和母亲的婚宴,又如何能够有今日的这般排场和讲究?

一 房 小 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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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当儿,亦是有众厨师忙里偷闲,陪了笑脸向焦宝成问好、道安、贺喜的。反倒是,把个焦宝成弄得亦发地不自在,胡乱吱唔几句,遂是闷闷不乐沿了设在南墙墙根下的台阶,进得二道院。

  这二道院,当是整座院落中最好的地段了。靠东侧的正房,自然是由焦宝成的奶奶焦孙氏居住。这焦孙氏虽年已七旬有余,然,身体倒是健朗的,又兼之平素吃斋念佛,长相极其地慈眉善目,一副福寿之态。靠西侧的正房,便是焦世勋和夫人的居室。在东西正房的当间,则就是用砖瓦结构筑就的硕大阔畅的议事厅了。而今,焦宝成看到议事厅的房门大开,里面,已然支好三张八仙大桌子,当是今日款待贵宾的所在。

  却在此时,焦宝成隐约听得,从他奶奶焦孙氏的居室里,传出来一阵压抑不禁的,吱吱唔唔的饮泣之声。

  焦宝成顾自烦躁着,无意间一抬头,却是看到了他的妹妹焦芝妍。

  是时,他的妹妹焦芝妍脸色红扑扑地以手托腮,正自居高临下站在四层的绣楼院墙边上,往下观瞧。她的一双慌乱而羞怯的眼神儿,好象就是两只受了惊吓的并排飞行的鸟,忙乱地飞到这儿再飞到那儿,一刻都不晓得停歇,她想干什么?她要干什么?焦芝妍当然不是一个人站在那儿,陪她站在一起的,是新近从常家垣村,为她买回来的侍女香儿。

  顿时,焦宝成勃然大怒,仰起面孔,冲绣楼之上的焦芝妍大声呵斥道:“芝妍芝妍,你做什么呢?大庭广众之下,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抛头露面,也不嫌丢人败兴,也不嫌害臊?”

  一句话,竟是把焦芝妍呵斥得满面绯红,立刻即把身子隐没回去。

  蔫头蔫脑走进奶奶焦孙氏的居处。焦宝成果然看到了他娘焦张氏。看上去,他娘焦张氏已经是哭半天了,如今,她脸色蜡黄,病病怏怏偎坐在靠近火盆前的一把木椅上,还在万分伤情地,抽啜!一个做工精良的铜质大火盆里,燃烧正旺的炭火,尤自“噼噼啪啪”发出一阵阵的轻响,亦发地把他娘焦张氏映衬得病态十足!焦宝成还看到,他的奶奶焦孙氏则是闭目端坐在另外一把木椅上,她的一只手无精打采垂放于两腿中间,另一只手里,正自徐缓捻动一串佛珠。她是把这串佛珠捻了一颗偷一颗,捻了一遍再一遍,捻得那样心平气和心无旁念,仿佛是,在这宽大而暖洋洋的屋子里面,并没有旁人,有的,只是她手中的捻珠。

  焦宝成的心里,亦发不是个滋味。

  即是在焦宝成耐着性子劝解他娘,给他娘宽心的这个功夫,他并不晓得,是时,他妹焦芝妍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终究是揣着一颗忐忑之心,脸色红扑扑复倚在绣楼的院墙。不料,那个时候,常子贵独自一人刚好遛哒到这二进院。当常子贵得见到玉人儿也似风情万种,娇娇羞羞依偎在绣楼墙根下的焦芝妍的那一刻,一时间,他竟是呆呵在那儿,半晌动弹不得。

  早先,这常子贵自是知晓他父亲常泰安为他所提的这门亲事,也知晓焦世勋不知何故,未曾答允婚约这件事。而今,乍见到体貌娇美,面呈桃花之色的焦芝妍,常子贵这个顽劣惯了的人,如何禁得住?呆呵有时,径自直着眼睛,蹑手蹑足一路疾奔,飞也似上得绣楼。

  若在平日,旁人要想进入四进院的绣楼,自有绣楼楼门口的女佣看护、阻拦;再则说了,不相干的男人别说是绣楼门口到不了,便是二进院的院门,也不是寻常人等,想进就可以进得来的。退一步讲,即算是有生人侥幸上得绣楼,亦有绣楼的侍女在呢,焉能让歹人的歹计得逞?殊不料,这日,众多的雇工、女佣们不是被派做它用,就是跑出去看热闹了,而来自于常家垣村的侍女香儿,如何会不知道常子贵以往的恶行?也是这香儿初入焦宅,又兼年龄小,不懂规矩不醒事理的,乍见到一路直着眼睛踅上来的饿中色狼常子贵,不是关门缉盗、挺身护主,倒是尖叫一声,慌不迭撇下焦芝妍,自个儿躲入她所栖居的房间之中。

  十四岁的小九儿盘腿坐于婚床之上。

一 房 小 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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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恍如梦境。

  懵懵懂懂之间,小九儿即在一路的鼓乐开道、鞭炮齐鸣和众人的欢声笑语当中,风风光光被抬进了焦家!好不容易挨到拜罢天地,由“喜娘”搀扶进洞房后,小九儿就再也憋不住一路之上的尿急,先自尽力曲腰身夹紧双腿,旋即面红耳赤将了“喜娘”及几个女佣支出去,径自咬了牙关一迭声口呼“干爹”,道:“干爹干爹,快,快快快啊,尿都快要把我给憋死了!”

  焦世勋乐呵呵嗔怪道:“小九儿,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叫我干爹吗?”说话间,自是急切地左顾右盼,到了儿,他都没有在这新房之内,得寻到溺器!

  情急之下,焦世勋顺手操起桌几上的一把茶壶递予小九儿。眼见得这头戴凤冠、身着霞披的小九儿哆哆嗦嗦夹了腿,一路径自摇晃身形去到墙角处,猴急猴急褪下裙袍,一阵激越的惊天的淋漓之后,除却将了地面渍湿一大片外,竟是把那一把硕大的茶壶,灌将得满满当当。

  是时,早有下人在门口焦急地大声呼唤,言称客人已经就坐,单等老爷您了。焦世勋遂丢下小九儿,顾自匆匆地去了。

  盘腿这一坐,小九儿一直坐到天色大暗。

  此前,小九儿并不知道,为取安静之所,焦世勋是将这新房,设在了三进院落的书房之内。

  从进入焦家大院距今,虽然是快一天粒米未进,小九儿倒是半分都不觉得饿。按照乡俗,从昨日到今天的早上,娘家人,也就是她的干娘马彩云,是一次一次地给她送饭,不多不少,前后正好是送了十趟,取“十全十美”之意。初时,对于她喜好吃的饺子汤、油糕、烙饼之类,小九儿自是畅开了肚腹一顿饱食饱饮。及到后来,一趟一趟的饭菜送下来,让她如何吃得下去?吃不下去也得是勉强吃,直吃得小九儿看到端来的饭菜,就无端地生出厌烦,生出恐惧之心!但是,她还是得象征性地强食几口。如此,一日不吃饭,她怎么可能会觉得饿?

  虽然是,正值天寒地冻的季节,阔畅的窑洞里,倒丝毫感觉不出丁点儿的凉意。窑洞的正中央,那架硕大的炭火铜盆燃烧正旺,隔时,便是有“哧儿,哧儿哧儿”燃烧的呻吟声释放出来;炭盆之中,红彤彤的火苗似变成火蛇窟里的群蛇乱舞,看上去,活脱脱就是无数的群蛇活泛着蛇信子,不知懈怠地伸伸缩缩、摇曳不定。又象什么呢?简直就如同人的样子,新奇地对着小九儿探头探脑,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看上去,是那种既羡慕无限又怜悯无边的神色。靠近婚床的两侧,分别立有一架做工精良的高高的烛台。小九儿并不晓得烛台是什么质地造就的,但见,这烛台的外部,不独是包裹有一层金黄色的铜皮,竟至是雕龙镂凤。看上去,那一龙一凤当真是精妙啊,活灵活现缠绕在铜皮烛台之上,一路扶摇一路缠绵而上,直至铜皮烛台的顶部。

  铜皮烛台的顶部,那两根足有小九儿小臂般粗细的大红蜡烛,业已是被女佣点燃了。如此,这两炷跳荡不休的烛光,再加上那一大铜盆的炭火,竟至把这窑洞燃亮了,燃亮得温暖如春。

  小九儿盘腿凝眉坐在婚床上。

  自打她把那一泡尿释放出去后,便就开始这样凝蹙眉头,一动不动地痴坐。

一 房 小 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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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乍为人妇,小九儿并没有丝毫的羞涩害臊之意,相反,在这样处处新奇处处繁杂的婚姻仪式之余,小九儿生出来的,倒是万分的不自在和慌乱以及烦躁。这慌乱,这烦躁,这不自在好象是能够说得明白的,即是:小九儿觉得她称呼了焦世勋四年多的干爹,干爹如何一下子就变成了“官人”?

  起初,小九儿自然是把这种话说予了干娘马彩云听。当时,马彩云笑了,笑说:“你这样想?不必说是半路认的干女了,就是打小儿养大的养女,后来被扶做正室夫人的事情,也是寻常之事。”这且不去说它了。更有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心绪,始终纠缠着小九儿,那就是,她觉得她压根儿就不能和焦世勋成婚,至于为什么,她却又懵懂无知!

  这个时候,小九儿隐约听得,从二进院方向传递过来一阵持久的嘈杂声音。侧耳细听细辨,在这种种嘈杂的声音当中,既有粗门大嗓的男人猜拳行令的饮酒声,亦是有柔风一样文诌诌的道贺之语。便是在这样的声音当间,突兀地,猝不及防跳出来一个尖利的声音:“救命--”

  这尖利的“救命”之声,由自小九儿的新房之上,由自于小姐焦芝妍的绣楼内,生发出来的。

  猛可间,小九儿兀自打出一个激灵,如何再顾得其它?这样尖利的“救命”,直如一把锐利的尖刀,“嗤啦啦”划破夜幕,直端端戳刺进她的心里,直把她戳刺得毛骨悚然!浑身哆嗦着,小九儿壮了胆侧耳细听,显然是,这会儿干爹焦世勋等等一干人,已经是离开酒席赶到了这三进院。耳畔中,小九儿先是听得干爹焦世勋轻声吩咐了焦宝成几句,至于什么话,她倒是没有听明白。很快,小九儿又听得,楼梯口处响起一阵杂踏凌乱的脚步声。这杂踏凌乱的脚步声音旋风一般经过她的新房门口,一路急促到了绣楼。

  未几,听得焦宝成在绣楼上大声说:“爹啊,没事的没事的,芝妍是自己不当心,自个儿摔了一跤的事,她就这样无来由地大呼小叫!”

  小九儿遂再屏息细听。果然是,嘈杂的人丛很快安静下来,很快地散去了。

  及到夜深,干爹焦世勋方才一身的酒气,趔趔趄趄被人搀进新房。

  是时,疲极了累极了乏极了的小九儿,早已是,和衣熟睡。

  如同是木偶一般,小九儿从昨日就被人摆布上了,今日,她更是被人整整摆布了一天。当真是万事不由人,凡事不由人!毕竟是只有14岁的年龄,小九儿如何能够熬得住?及到醉醺醺的焦世勋剥光了小九儿,并且是,朦胧着一双眼睛,贪婪地用一双保养很好的手掌,遍摸过小九儿白皙柔嫩的身子后,这小九儿,却依旧是仿若无觉地蹙紧眉头,沉迷于熟睡当中。

  小九儿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疼痛,扰醒过来的。

  起先,这刻骨的疼痛,仿佛仅只是来源于身体的某个部位,但是很快,也就是在一时三刻的工夫,这钻心刺骨的疼痛如长了翅膀的鸟,顷刻遍布了她的通身上下,似乎是,她的整个儿身体,已是被这疼痛撕裂成两半,且又是,还在被人往开来撕,直至撕成无数的细微碎片!小九儿惊骇地一下子睁大眼睛。在红彤彤的一片烛光中,她看到,她的干爹焦世勋脸色涨得通红!干爹焦世勋高大的身体在那一刻,竟如是一座山,竟如是一片广袤的天,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她,将她覆盖得严丝合缝,把她覆盖得竟至动不了分毫!

  “干爹--”

  “干爹--干爹--”

  “干爹--干爹--干爹--”

  在这般无边无际,撕心裂肺的疼痛当中,小九儿哪里能够忍耐得住,哪里能够由得了她自己?遂是洞圆一双无辜的眼睛,垂死一般胡乱扭动头颈,嘴角里,兀自生发出一阵杀猪也似的“哇啦哇啦”的大声音。她的心里面呢,则是不停地呼喊着干爹!央求干爹赶快住手!不能啊,不能够啊!!!

  终究是,小九儿拼足了力量,而她真切呼喊出来的一个声音,却是悲怆欲绝的一个字:“爹--”

  翌日一早,焦世勋还兀自沉醉在一派温柔乡。他的美梦,即是在那个时候,被一阵急骤的敲门声音,给惊扰了。

一 房 小 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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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世勋心下万分的不悦,先自探起身子,满怀爱怜之意看了看小九儿。如今,小九儿的眉头照旧是蹙着的,在她的脸上,昨晚遗留下的泪渍尤自未干,看起来,竟似干瘪的行将垂死的蚯蚓那样,花花叉叉写满在她的脸上。焦世勋的心底里,顿时涌将出来一片怜惜和不忍之意,一时,他心里烦躁得无有办法了,反倒是,把这股恶气撒到敲门的声音上,旋即恶着脸,压低声音愠怒道:“是谁,是谁在外面?”

  却听得门外,儿子焦宝成急切呼出一声“爹” ,期艾道:“爹啊,是我,你快些个出来啊,我有当紧的事情,要和你说!”

  这样,焦世勋心里虽是万分地不情愿,也只得怏怏穿好衣服,走将出去。

  仅只是,隔过大约一顿饭的工夫,当焦世勋再回到这新房之中时,他的整个儿人,竟是变得有些个呆呵。

  便是如此,焦世勋铁青着面孔,顾自垂头丧气蔫蔫委顿在那把太师椅上,他呆呵的一双眼珠子,直如是两根坚挺的木棍,直端端戳刺到被太阳映衬得红彤彤一片的窗格之上后,便是再也不晓得动了。

  直到小九儿清醒过来。直到小九儿涩着嗓音,颤颤叫出一声干爹,说:“干爹,疼--”

  闻听得小九儿的声音,焦世勋照旧是瓷愣在那儿一语不发。是时,却有昨天搀扶小九儿入得洞房的“娘姑”,似是早已经候在新房门口,她在抬手轻瞧门板的工夫,人便已经满面喜色进得房间来。

  这“娘姑”自是先向焦世勋和小九儿打弓问安。而后,方才满面春风走向小九儿。

  其时的小九儿,是侧身半躺半卧在床榻上的。

  现在,小九儿只觉得浑身散架了也似,那种铺天盖地、无边无沿而来的酸楚和疼痛,直令她压抑不禁地咬紧牙关,她的身体呢,则是冷极一般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如何能够控制得住!

  如此,即是在小九儿无助的,哀怜的,少气乏力的眼神儿注视下,满面春风的“娘姑”俯身下去,将了小九儿搀坐起来。

  在替小九儿穿衣、戴冠、拾屐的这段时间,那“娘姑”显得心不在焉,不停地拿眼睛四下里踅摸。这样踅摸来踅摸去,终究是,“娘姑”在摆放到另一侧的太师椅的椅背上,得见到一块白丝绸。当下,这“娘姑”眼睛一亮,她的脸上,即刻释出如释重负一般的表情。

一 房 小 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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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这块尺余宽尺余长的方方正正的白丝绸,正是“娘姑”昨日晚间特意备下的。当然了,昨日晚间还一尘不染的这块白丝绸,如今已经不是纯粹的白了,其间,仿佛是经由了做工精良的绣娘之手,绣出来一大朵歪歪扭扭,却是夺人眼目的赤红颜色的花!于是,这“娘姑”便用暧昧的眼神儿,再次去打量小九儿一时涨红的羞涩的脸,还有就是,小九儿此时无意间收收缩缩,竟至是夹紧了的两条腿,由不得“扑哧”轻笑出声。

  这“娘姑”埋了头,再把一些别的琐事忙过一番。临到出门时,小九儿看到她轻手轻脚走过去,竟是把那块搭放在椅背上的丝绸拣起来,仔细地折叠齐整,揣入进怀中。小九儿看在眼里,既是羞赧无语,更是疑惑万状,她不晓得,这块已然不洁净了的白丝绸,还要派做何用场!

  草草洗漱完毕。未几,又是这“娘姑”喜眉喜脸走进来。这回,她是用双手托着一个托盘,枣红颜色的托盘正中,是一大碗弥发出阵阵香气的挂面汤。

  这也是本地的乡俗。次日清晨,一对新人起床后,需得另起炉灶,一般的早饭,都是这样的挂面汤。所有这些,小九儿哪里会知道?昨日,几乎是一整天的水米未进,早已经使得她饥肠辘辘,乍见到这白生生、香喷喷的挂面汤,小九儿自是等不得那“娘姑”再搀扶,便就别扭着两条艰涩痛楚的腿,径自凑到八仙桌前。待到小九儿急猴猴也似正准备操起筷子时,她才发现,横搁在瓷碗上的两双筷子,居然是被一根长长的红线绳,左缠右绕地捆绑在一处。

  正自愣怔的工夫,那“娘姑”已是把一双竹筷递予怏怏不快的焦世勋。接着,方才把另外的一双递给小九儿。

  跪趴在太师椅及八仙桌之间,别别扭扭抬举着这样捆绑在一处的大红竹筷,小九儿傻呵呵低头看了竹筷,再傻呵呵看沉着面孔的干爹焦世勋,一时之间,她竟然不觉得饿了。

  这当儿,却听得候在一旁的“娘姑”嘴里念念有词:“东搅西搅,儿多女少;南搅北搅,财多气少。”一本正经言毕,脸上,即刻赔出谦卑的笑意,不断催促焦世勋和小九儿动手,并且说:“老爷和姨太太赶快动手吃啊,这顿饭有讲究呢,得是一边搅和一边说,一边还得是吃,这样才灵验!”

  如此,小九儿一路搅着说着吃着。她搅得慌不择路,说得心不在焉,吃的,倒当真是狼吞虎咽,丝毫也没有顾及到焦世勋的落寞和无奈声色。把个站在一边的“娘姑”,看得目瞪口呆。

  这样,新婚之后的第一顿饭,就在焦世勋的郁郁寡欢和小九儿的重重疑惑当中,过去了。

  饭毕,焦世勋自是郁郁地在那把太师椅上闷坐了会儿。随后,他还是一言不发,并不理会局促在婚床上的小九儿,自顾长叹一声,郁郁地闷头出得门去。

  就在“娘姑”忙着收拾碗筷的当儿,房门一时被人推开。一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子夹裹着一阵凉风,笑模笑样走了进来。这个人,小九儿倒是识得的,就是在昨天迎娶她时,这个长相讨人喜欢,浑身上下俱透出一股机灵劲儿的半大小子,就坐在第三乘迎亲轿中,充当着“担喜童子”的角色。

  小九儿戒备着一张脸,她看到,这个半大小子进得门后,并没有显出半分生疏的意思,简直就和在他家一样地随便,一样地旁若无人。便是这样,这半大小子顾自用新奇的眼神儿,绕了圈儿把这新房看了个够,看了个遍。期间,从他的嘴巴里面,还不断响亮出一种“嘁嘁、嘁嘁嘁”的声音,小九儿无所适从别扭在床沿上,她不晓得,接下来,这半大小子还会怎样!

一 房 小 妾(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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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这半大小子却是歪斜脑袋,友好地冲小九儿笑了,笑说:“我叫狗儿,我也知道你是叫小九儿,对吧?以前,这儿可是焦东家的书房,别人是轻易进不来的。告诉你吧,这几年,便是由我每天在这儿服侍焦东家呢。”说话间,脸上流露出颇为得意的神情。

  随后,这狗儿把眼皮神秘地眨巴几下,鬼祟地指指那“娘姑”的后背给小九儿看,压低声音说:“小九儿,焦东家的这座大院,是分有上下四进院的,等这‘娘姑’离开后,我带你出去四下里走走,可好?”

  在小九儿心里,那种对焦宅大院的种种新奇感,其实也是早就按捺不住了的,待要应允时,但见一直喜眉喜脸的那“娘姑”猛地转身,满脸愠色呵斥狗儿道:“去,去去去去,这小九儿的名字,也该是你配叫的?怎地连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以后,我们都得是称呼她姨奶奶才对!”

  看到狗儿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这“娘姑”更加地生气了,厉声说:“你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下去吗?我得抓紧时间给姨奶奶梳洗打扮呢,待会儿,焦东家和姨奶奶得去拜见老夫人和夫人去,误了时辰,你个小东西能担当得起?”

  说话间,遂是抬手,撵小鸡似地将这狗儿撵将出去。

  重新洗漱过一遍。小九儿耐着性子坐下来,任由了这“娘姑”为她梳理打扮。

  小九儿松活开照旧是隐隐作痛的腿胯,她眯缝着眼睛,感觉到操在这“娘姑”手里的剪刀似长了腿,冰凉冰凉地在她的额头上来回行走。耳听得“喀嚓喀嚓”的一阵细微声响中,便有断发零星地飘落下来。直到现在,小九儿好象才明白过来,在这几天当中,她的发式是一变再变,也即是意味着,她已经完成了从一个闺女变成新娘,再由新娘,彻底变成焦世勋的妾室这个全过程!

  日上三竿的时分,“娘姑”终究是为小九儿拾掇完好,自去了。室里,只余下小九儿一个人,她单等着焦世勋回来,便当是该去拜见老夫人焦孙氏和夫人焦张氏了。

  且说这小九儿,毕竟是年仅14岁,她的贪玩好耍之心尤自未抿,即是在等焦世勋回来的这个时间,即是在浑身散了架也似的疼痛中,倒还是按捺不住的,哪里能够安心坐得下来?遂独个儿蹴在当地间,埋头戏耍一番叠纸片的游戏。很快就没有兴致了。然后呢,小九儿就走向摆放齐整的书柜,即刻把那些薄厚不等的书籍操起来,“哗啦哗啦”地胡乱翻弄一通。然,这些个密密麻麻的字迹,小九儿又如何会识得一个?之后,百无聊赖的小九儿来到玻璃窗户跟前,她睁大眼睛好奇地往外观瞧。

一 房 小 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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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会儿,小九儿看到,在焦宅这处三进院的阔畅的院子里,正站有两个彪形汉子。这两个人,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站在那儿了,俱各是沉脸站着,他们便就连半句话,都是没有。令小九儿感到奇怪的是,这两个人,隔时便会焦躁地扬起头,朝四进院的绣楼方向张望一下,隔时再张望一下。他们是谁?他们在等什么?胡思乱想的当儿,小九儿便把香儿从四进院的绣楼楼梯口处,看了下来。

  事实上,香儿不是一个人好端端走下来的!

  小九儿先是听得绣楼之上,猝然跌将下一阵稀里哗啦的大声音。旋即,香儿骇极一般锐利的尖叫,仿佛就是无数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呼啦啦刺穿周遭所有的羁绊,持久不疲地响亮开来,好象是,她竟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朗朗晴空之际撞上了鬼!小九儿屏住呼吸,猴着一颗狂奔狂跳不已的心,她很快听到,从右侧的楼梯口处,迅捷凌乱出一大片急促的脚步声音。未几,那香儿即是披头散发,满脸张皇失措地进人到她的眼帘。

  很快,小九儿又看到满脸怒气的焦宝成。同时,她还看到了笑眯眯跟在焦宝成身后的狗儿。

  小九儿眼睁睁看到,那香儿一挨从楼梯口处跌将出来,即刻是不顾头脸,还想要继续往外面跌扑,又或者,她是想拼命往外面逃窜啊!却哪里能够?早有候在院子里的两个彪形汉子,擒小鸡崽似地把香儿擒个正着。

  便是这个时候,小九儿蓦然发觉,焦世勋竟不知何时,业已是满面凝重之态站到了那儿。但见那可怜巴巴的香儿,就那般被两个彪形汉子一左一右夹持着,她的两条腿,仿佛是生出翅膀,一时竟飞离了地面!小九儿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被骇得张口结舌。耳听得,被凌空架起来的香儿一迭声哭喊着:“焦东家饶命,焦东家饶命”之类。又听得,焦宝成压低嗓门,恶狠狠说了句:“惊扰了姨奶奶,你当真是活够了吗?”

  即是在焦世勋沉着脸面,烦躁地摆手掉身的工夫,那香儿便直如是轻飘飘的风筝,立刻被两个彪形汉子仰面按倒在院子当间。香儿嘶哑嗓门,方自把哀怜的“焦东家饶命”的话呼喊出来半句,她张皇的洞然大开的嘴巴,很快就让狗儿的一碗墨黑的药汁,给堵上了。

  而后,小九儿骇然看到,一时之间悄无声息摊在地上的香儿,被这两个彪形汉子从地上拽起来,凌空架着,亢然响亮着脚步出得这三进院院门,消失掉了。

  小九儿随了焦世勋,潦草地拜见过老夫人焦孙氏和夫人焦张氏。

  是时,老夫人焦孙氏正自虔诚地跪拜菩萨。挨她满面慈祥地掉头,将了小九儿扫过一眼后,竟至是嘟哝了句:“罪过!”而随后得见到夫人焦张氏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这焦张氏蜡黄蜡黄着一张脸,病怏怏委顿在一把椅子上,她的一双迟滞呆板的眼睛,旁若无人直愣愣地定在窗格上,毫不理会尴尬在一侧的焦世勋。当然了,她更是不会去理会跪地参拜她的小九儿。及到返回到三进院的书房,及到焦世勋绷着面孔一语不发地离开后,小九儿兀自深陷在方才那压抑的一幕之中,无法自拔。

沈 姑 娘(1)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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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后的第三日,合该是男女双方去到女家探亲的日子,即是俗称的“回门”。

  在其后的两天时间里,焦世勋因忙于料理家中的一些烦心事体,还有就是,他自是怜惜小九儿的,故,并未再与小九儿行床笫之举。是时,焦世勋并不知晓,便是在新婚的第一个晚上,他已是使得小九儿暗结珠胎!

  近日来,焦世勋的种种烦心烦躁情绪,主要来自于几件让他挠头的事情。一是,由他和常泰安共同出资修筑的那座石桥,前前后后换过三班雇工了,结果都是一样,照旧是,簇新的桥刚刚修建好就倒塌掉,复修建好了,再莫名其妙地倒塌,便就是请到如何有经验,如何做工精良的雇工石匠,早天筑就的好端端的桥墩桥面,次日必定是倒塌无疑。奇怪的是,其他的方位岿然不动,倒塌下来的,单就是第九根桥墩和其上的一截桥面,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早些天,焦世勋着人打探的那个游方道人,居然还在镇街上行走,但是,任凭他所差的人如何相请,竟是请这游方道人不动!至于第三件事,焦世勋就不大好说予外人听了,即是,他的闺女焦芝妍自发生过那件羞于启齿的事情后,整日躲在房内以泪洗面,不光如是,寻着机会,她还要寻死觅活折腾一番,让人防不胜防。所有这些令人大挠其头的事体,简直是,把焦世勋搞得心力交瘁!

  也就是因了这第三件事情,烦躁的焦世勋托人给常泰安捎过话去,言明筑桥一事,他是撒手再不去理会了,听凭他常泰安一人做主。

  这日吃罢早饭,焦世勋心神不宁地站在三进院院墙边。他看到,在二进院的院子当间,狗儿已然挑起管家预先备好的“四色礼”担子,正自抬头朝他张望。遂扭转身子,将久已收拾停当,候在室内的小九儿唤将出来。

  于是,两乘四人小轿分别抬了焦世勋和小九儿,出得这焦宅大院。那挑有“四色礼”担子的狗儿,自在前面引路。一行人等遂是不紧不慢,行走在已然热闹起来的镇街之上,一路前往二道街马彩云栖居的单门四合院。

  坐在颠簸不休的四人小轿中,焦世勋一路之上都深锁着眉头,他的心里,一直在被那几件烦心的事搅扰着,那种烦躁,那种无奈无助,竟自是把他搅扰的一刻都不得安稳。及到小轿停顿下来,及到轿夫小心撩起轿帘,谦卑地轻唤一声“老爷”,焦世勋方才醒过神儿。

  立刻,焦世勋把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沈 姑 娘(2)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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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照本地的乡俗,新嫁娘“回门”的这一天,当是女家操办喜事的正日子。一般来讲,这日,稍有积蓄的殷实人家,至少得是分别雇请粗细两班响器乐队,大宴诸路宾客的。再不济,也会在大门两侧贴出来新联,燃放鞭炮,以彰显喜庆之意。那马彩云虽然不是小九儿的亲娘,但该讲究的场面事体,焦世勋如何能够草率了事?因就,早在三天前,他便把这日该当花消的费用,统统交由了马彩云。且是,那天,经他和马彩云粗粗划算一下,需得宴请的宾客,竟不下百十号人。

  但是此刻,在马彩云居住着的这个单门小院门口,冷冷寂寂的一个人也无,更别说是什么响器乐队了。不独如是,紧闭着的那扇院门门板上,便是连一副新联也是未曾贴的,哪里有红红火火大宴宾客、操办喜事的一星半分儿迹象?

  焦世勋阴沉着脸,他就那般在门口站了好半天工夫。随后,才是用生硬的口吻,吩咐一个轿夫前去敲门。

  看上去,这敲门的轿夫心里也是替焦世勋不忿的,先是蹑手蹑脚轻敲几记门板,而后,回头小心看一眼郁郁的焦世勋。旋即,他敲门的力度,一下子就变得粗野起来!稍顷,听得院子里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足步声音,随即是,里面的门闩“吧嗒”一声响,就见那马彩云虚眉肿脸、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门侧。

  焦世勋一时将眼睛移到别处。现在,他委实是不想搭理马彩云,甚或是,他都不想再看马彩云一眼!

  是时,那狗儿倒还是不识相的,一挨看到院门打开,即是挑着这副“四色礼”担子,直抢抢就要往里面走。不料,他的去路,却是很快被马彩云给拦住了。

  马彩云面有难色之意,先自期艾出一声“焦东家”,遂是苦皱着一张脸,冲满脸愠色的焦世勋说:“焦东家,有些事情不便说予外人听的,请他们在外面候着,只你和小九儿先回来,可好?”

  话毕,这马彩云苦脸撇开焦世勋,自是对狗儿和那四位轿夫连连作揖,连连赔出诸多的不是。

  事已至此,焦世勋心里虽是万分的不悦,却又能如何?挨等他把小九儿从轿中搀将出来,二人进得院门后,倒见那马彩云,复又着着慌慌把院门给插上了。

  焦世勋着实是烦躁到了极点,恼着脸子走进窑洞后,遂是不管不顾跟在他身后的小九儿,自是着鞋上得炕面,稳当坐于被垛之上。

  这日,新姑爷“回门”,合该是这样着屐上炕的,亦是当地的礼数、讲究。

  乍从寒气侵人的室外进得窑洞,坐在这暖气腾腾的被垛之上,直到此时,焦世勋方才注意到,在土炕的炕沿上,竟还坐有一个衣着讲究,不住嘤咛低头抹泪的少妇。其时,这焦世勋早已憋足了满肚子的肮脏之气,他只以为这少妇,定是前来贺喜的亲朋之类,却倒是没有细究,设若这少妇果真是前来贺喜的,缘何会是这般哭哭啼啼的模样?由是,焦世勋黑唬面孔,眉头亦发地蹙紧了,单等了那马彩云过来,向他详说内中的情由。

  这当儿,被寒气侵袭的脸色红扑扑的小九儿,在马彩云的牵持下,一路快活进门。看上去,小九儿着实是欢喜得不行,一路之上仰了面孔,“干娘干娘”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亲热得实在是没有办法去说的!倒是那马彩云,还如刚才那般哭丧着脸子,脑袋无精打采耷拉着,是一句话也无。

沈 姑 娘(3)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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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焦世勋奇怪地看到,坐在炕沿上不言不语的这少妇,竟是把轮番抹泪的两只手松懈下去,直端面目,莫名地仔细打量站在当地间的小九儿。怪的是,是时的小九儿,竟也如同是魔症了一般,立刻便就禁声。

  即是在焦世勋大惑不解的神色中,他眼见得小九儿丢开马彩云,痴痴呵呵走到这少妇的近前,是一看二看再三地仔细看,仿佛是,她们久已熟识一般。挨到这少妇蓦然一声号啕,复用两只手抚定面目,悲悲泣泣呜咽个不休时,小九儿方自满脸疑惑地转向马彩云,道:“干娘干娘,这个人是谁啊,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好生面熟?”

  焦世勋凝了眉头,眼见得马彩云并未搭理他,也没有去搭小九儿的腔,只是默不做声上前牵起小九儿的手,把小九儿一路牵引到了屋外。

  即是在焦世勋愣怔之际,却听得院门“吱吱嘎嘎”一阵作响。焦世勋如何明得就里?遂是,急探身跪趴在土炕上,透过明洁的玻璃窗户往院门处看。是时,却见那马彩云正将小九儿牵出院门。紧接着,院门再是“吱嘎”一声响,耳中,旋即听到院门外设的铁环“稀里哗啦”的大声音,显然是,马彩云竟将了这院门,从外面给锁上了。

  马彩云这是要干什么?敢情,她是疯了不成?

  焦世勋正自凝眉胡思乱想,心存疑窦的当口,悠然间,就见坐在炕沿上的那少妇,猝不及防哇啦喊出一声,猛可发疯也似扑将过来,照定他的头脸部,“噼啪、噼啪噼啪”一顿耳光,直把毫无防备的焦世勋击打得口鼻淌血,狼狈不堪。

  情急之下,焦世勋由不得张皇失措在炕头上怪叫连连,既滚且爬。毕竟是上了些年岁的,他如何能够轻易躲开?及到后来,这少妇终究是自己打烦了打厌了打得没有力气了,自个儿歇下了手。如此,焦世勋方才狼狈地抚了头脸,不绝于口呻吟开来。

  而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妇呢,兀自恢复了刚才的模样,兀自埋头委屈地抽抽泣泣,看上去,她简直就是有天大的哀怨呢,这哀怨,把她都弄得没办法活了!

  细看之下,焦世勋立刻惊得张大嘴巴,再合不拢。

  原来,这少妇焦世勋竟是识得的,她便是十多年前,从陕西地界前来寻找情哥的沈姓姑娘。也即是说,这处单门独院,当年就是由他出资,为这沈姓姑娘购置下来的。

  当年,若不是这沈姓姑娘得寻到她的情郎,执意要离开,兴许,焦世勋早已将她纳为妾室了。焦世勋万分也料不到,十多年前他和这沈姓姑娘如胶似漆、千般柔情万般恩爱,十多年后的今天,他们二人竟是这般的相见!

  焦世勋乍认出这沈姓姑娘,当下,心里便就涌冒出百般的感慨,遂是,再顾不得口鼻中还在往外流淌的血汁,待要近得前去,抚慰这沈姓姑娘几句。未料,这沈姓姑娘一时间杏目圆睁,猛丁地响亮出一嗓子,即刻照定他的颜面,铺天盖地激射出来一口唾沫。

  “牲口--”

  “活牲口--”

  “你是一个活牲口啊--”

沈 姑 娘(4)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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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在焦世勋愣怔的工夫,这沈姓女人恶毒着一张脸,疾速地抬手,颤微微用一根手指的指尖遥遥戳定他,并且是,把一迭声如此不堪的话语,冲他劈头盖脸砸将过来。惶惑间,焦世勋如何明得就里?他痴呵呵看到,沈姓女人咬牙切齿把这番不堪的话骂过,复又抚面大放悲声。遂自忖:敢情是,这沈姓女人嫌他把这处院子让予了旁人?是这沈姓女人,嫌他娶了十四岁的小九儿?细细想来,却又好象全都不是!

  当年,焦世勋业已是备好婚娶的一应事体,单等这沈姑娘点头,便就要纳她为妾室的。可在那时候,这沈姑娘就是不点这个头,她是执意要走。后来的某一天,沈姑娘果真是不告而别!想想吧,他焦世勋又该若何?至于这处院子,当初虽然言定是为沈姑娘而购的,却是,沈姑娘不贪他的万贯家财,单单会贪图这个单门小院?至于他娶了十四岁的小九儿做妾,有什么大不了的,娶小的人多了,这便又算得了什么?

  听得这沈姓女人哽咽道:“冤家,你可还识得我吗?”

  闻听此言,焦世勋自是慌不迭地点头称是。他看到,这时的沈姓女人,浑身兀然冷极一般地哆嗦起来,竟至是无法自抑的!跟着,她埋头操了蚊蝇一般细微、颤动的声音,抖抖怯怯地说:“那么,你可识得小九儿?”

  这话问的古怪!

  焦世勋正自张口结舌,无法做答的工夫,却见从这沈姓女人紧咬着的唇齿间,迸出来一句话:“活牲口,你这个活牲口啊,小九儿,她是你焦世勋亲亲的亲闺女!!!”

  马彩云携小九儿出得院门后,见那四位轿夫和挑“四色礼”担子的狗儿,一个个俱各冻得浑身哆嗦,遂在锁门之机,扭头吩咐狗儿暂且将“四色礼”担子置于轿内。随后,马彩云便领了这一干人等出得巷口,来到就近的一家饭肆店铺。

  马彩云执着小九儿的手,自然是,先将她安顿进里间的一个雅室。之后,马彩云方自独个儿走出来,照旧是苦麻了一张脸子,吩咐狗儿及另外四个轿夫即在大堂坐定,自有这家饭肆的小伙计前来侍应他们。言毕,马彩云复病病怏怏迟滞足步,转将进雅室,自去陪那小九儿不提。

  饭菜很快上齐。

  在这间雅室之内,虽只是她们二人吃饭,马彩云倒没有丝毫迁就的意思,端的是冷热搭配、七荤八素,满当当地摆了一桌面。都是小九儿平素喜好吃的。是时,这马彩云偷空着意留心小九儿的神色。即是在方才,当小九儿痴痴呆呆和那沈姓女人对视了半天,随后又问出:“这个人是谁,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好生面熟”之类的话后,她便就再也没有言语过,倒如大人那般心事重重,皱了眉头一声不响。看起来,小九儿业已是得悉了这件事情的原委?看着一桌上好的饭菜,看着小九儿蔫蔫埋了头,只是漫不经意使了一双筷子,胡乱搅动摆在她面前的兰花瓷碗里的燕窝汤,马彩云心里自不是个滋味,倒又找不到什么好的话题,去劝解她。

  此前,那沈姓女人,马彩云倒是见过的,且,不止是见过一次!

  第一次见这沈姓女人,是在前年秋末的一天。那日,小九儿正巧是随了焦世勋,到镇街上闲诳去了。当这沈姓女人迟迟疑疑敲开她家的院门后,只是忐忑地说她口渴了,只想讨口水喝。其时,马彩云因见这女人容貌富贵端庄,而且看上去又是面善的,便猜想她定然是谁家的阔太太,未做丝毫犹豫,即把她让进院门来。

  即后,这沈姓女人边是坐将在那儿喝水,边是用新奇的眼神儿,热扑扑在她家的窑洞里左右观望,旋又问及她家是何方人氏,有无子嗣之类的家常话。马彩云自然是隐去她不便说予外人听的往事,却把小九儿的来历以实相告。却不料这样一番话,一时,竟是把这沈姓女人听得呆了,急切地再三再四追问小九儿的情由。于是,马彩云就把小九儿怎地被人卖到“桂香阁”,小九儿是怎地得见到焦世勋,又是怎地把焦世勋认做干爹的事,统统说予了她听。

  平日里,只因了这个单门小院,是极少有人来的,马彩云自是憋闷得慌。那天乍见到长相面善,衣着光鲜,言谈举止又很得体的沈姓女人,马彩云自是满心欢喜的,一时兴起,遂把小九儿以及焦世勋的情况,都说予了她听。

沈 姑 娘(5)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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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这沈姓女人推说她是在口渴难奈之时,随便敲开马彩云的家门,言称,便是和她家有缘,故就言说想见见小九儿,再走不迟。偏巧,那天焦世勋和小九儿迟迟不见回转。即是在二人说说话话的工夫,天色暗将下来。于是,这沈姓女人掏出一锭银子,强自留予马彩云,怏怏自去了。

  去年初冬的一个下雪天气,这沈姓女人又一次找上门来。

  这次,沈姓女人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在她身边的,是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头戴顶缀红珠的瓜瓣绸质棉帽,身着裘皮大氅,一副生意人的做派。进得院门后,马彩云见这沈姓女人全无拘谨之相,倒如是得见到亲人那般拥了她,即刻热络对中年男人介绍,说马彩云便是她上次来时,结识的一个好姐妹。闲聊过几句,这沈姓女人很快又问起小九儿。偏那小九儿,倒是又出去疯野了。

  至于沈姓女人第三次来呢,不说也罢。因为这一天,小九儿已然是被迎娶进焦宅的第二天。木已成舟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由此,马彩云做如是想:一切都是命,凡俗之人,如何抗得过命?

  现在,马彩云眼见得小九儿是水也不喝,饭也不沾一口,只是耷拉着脑袋,操了一副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去搅和那碗燕窝汤,怎地不让她心如刀绞?遂是,忍不住把身体往小九儿跟前靠一靠,柔声说:“小九儿小九儿,你怎么不吃呢,你是嫌干娘为你选的菜,不好?”

  小九儿照旧是耷拉着脑袋,她慢条斯理地说:“干娘,我现在想喝酒呢。”

  却是,在这家酒肆店铺,雅室并非只有这一间。乍听得小九儿说出此等话来,马彩云自是吃惊非小。吃惊之余,她只当小九儿是说玩笑话,并未当真。倒是由不得抽了抽鼻孔,果真,马彩云在这既是清清香香,又是混混浊浊的空气中,嗅到了隐约的酒香。还有就是,从隔壁的另一个雅间里面,传出来一阵猜拳行令的吆喝声音。

  便就在这个时候,马彩云看到小九儿使劲地把眉头皱一下,她的眼神儿,很快变得恍恍惚惚,恍惚痴呵半吊在雪白的墙壁上,顾自嘟喃道:“怪啊,隔壁的雅间里,怎么可能会有我认识的人?”

  说罢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小九儿直了眼睛,急不可耐丢下筷子,着着慌慌走向隔壁的雅间。她的模样,简直就和魔症了一般无二。马彩云如何能放得下心来?自然也就匆忙跟了过去。

  设在二道街街口的这家酒肆店铺,通常,不必说是在镇街上开有字号的东家及掌柜们,便是过往的稍有些头脸的行商,也并不到这种地方来。因这酒肆店铺,饭菜虽然还算可口,价格也比较实惠,但寻常所接纳的客人,却大多是拉骆驼、赶牲灵的脚夫,再不然,就是赶集上会的众多乡民,走镖的、沿街串巷的江湖卖艺之人。这种三教九流聚合的场所,休说是旁人,单就说马彩云吧,今日她若不是心中有事,贪图了近便,怎么可能会来这儿?

  挨等马彩云进得隔壁的雅间时,她看到,小九儿正自孤零零站在这间雅室的门口,痴痴呵呵着神色,看。一张结实但却显得污秽的桌面上,摆满大块儿鸡的肉鱼的肉猪的肉,当然还有酒!围桌而坐的拢共五个人,每人的跟前,都放有一只硕大的酒碗。看上去,他们果真都是面色黝黑、皮糙肉厚、粗手大脚的外地赶脚汉子。是时,小九儿和马彩云的兀然而至,显然,是把这五个人的猜拳行令之声,给搅扰了。一时间,五个人了无声息,齐齐把各种眼光汇聚到马彩云和小九儿的身上。

  便是在此刻,猛丁地,小九儿惊喜地“呀--”出一个声音,她说:“赵恩举?你果真是赵恩举吗?”

  这个被小九儿直呼为“赵恩举” 的人,年在五旬开外。他的脸膛是方正紫红的那种,生得人高马大,粗壮结实得似一截黑黢黢的铁柱子,看起来,当真是不怒而威的。更兼在他的左额间,有一条暗红色的刀疤,直似一条粗长的蚯蚓僵硬在脸上一般,且是,一路歪扭僵硬到他的脸颊。尤其是他的一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深邃冰凉的直如一把刀子,又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与他对视,竟至是会让人不寒而栗,心存胆怯之念。马彩云是何等样人?她在“桂香阁”几年下来,花红柳绿的各色人等,自是见识得多了,一望之下,便知道这个被众人拥坐在正席位置上的“赵恩举”,定当是一个内外兼修的武术练家子。

沈 姑 娘(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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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急之下,马彩云手托小九儿的肩胛,正待要呵斥她几句,倒见小九儿灵猴也似闪开她的羁绊,疑惑着眼神儿,顾自走到陪坐在下首的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跟前,仔细盯了他,左左右右一阵打量,兀然顿足道:“咦,你莫不是马三宝是儿子马太冲?你小时候的那会儿,我可是抱过你的,你忘了不成?你的父亲马三宝,他可还好?”

  马彩云眼见得方才热热络络的一干人等,被这小九儿一时的无礼举措,搅扰得七荤八素,心里自是十分地不安,遂软下脸子,一边与此等众赔不是,一边匆忙过去,即刻就要强拉小九儿出去。这当儿,那个被小九儿称做“赵恩举” 的人,说话了。

  赵恩举满脸的不悦,把桌面顿然一拍,道:“这是谁家的娃儿,怎地如此没有教养,竟敢这样无大无小直呼我的名姓。” 稍微停顿一下,再怒气冲冲说:“马太冲你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将她们都撵出去!”

  最初,马彩云只当小九儿是魔怔了,是懵懵懂懂发了疯。而今,她亲耳听到愠怒的这五旬老者如是说,竟是,小九儿当真没有说错话,没有认错人的。自忖:小九儿即便是识得人家,也不该这样直呼人家的名姓啊,端的是没有教养!遂赶忙陪了笑脸,与这众人赔不是。

  却在此时,那被小九儿称做马太冲的汉子,已然满脸恶气站将起来。

  旁人不知详情,那赵恩举和马太冲却是心知肚明的。即是在三年前,马太冲的父亲马三宝和赵恩举押了一趟镖车,来到这碛口镇上。怨不得旁人,也是那马三宝自个儿花心的,晚上竟瞒了赵恩举,独自去到二道街的一处暗娼所在,一夜的风流快活,遂是染上了肮脏病,未过几月,即一命呜呼了。这些过往之事,小九儿哪里会知晓?殊不知,她的话,倒正是戳刺到马太冲的心窝子上。因就,马太冲早已憋足了一肚子的恶气,暗想:这个十多岁的女娃儿,莫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专门来此地羞辱他的?

  马太冲虽然已经站将起来,但他又不得不别扭埋下头,去和这小九儿说话。因为面前的这小九儿,足足比他矮了大半截,让他如何能够抬起头来,去和这女娃说话?

  “你当真是抱过我吗?”

  马太冲怒极生笑,牙齿恨得“咯吱吱”响。

  小九儿很认真的模样,仰了头对马太冲说:“抱过啊,才几年的工夫呢,你怎地就长得这样高大?你爹马三宝呢,他这次没有来吗?”

  把个马彩云急躁得都快哭了。她眼睁睁看到,那马太冲突兀地就探出来一只手,似要一把攥定小九儿,然后毫不客气地将小九儿举起来,象扔一件破烂那般扔将出这间雅室。把个马彩云看得心惊胆颤,立刻骇得失声尖叫起来,连连道:“莫和这娃一般见识,爷,爷啊--”

  可是很快,马彩云又是眼睁睁地看到,小九儿的身子如鱼一般活泛,她极快地扭动身形,一时竟将马太冲的手闪过。小九儿的脸子即刻恼下来,轻轻抬手,顺着马太冲的力道一带一送的工夫,也未见她怎么用力,倒看到那身高马大的马太冲,直如一袋面粉那样兀然飞将起来,仰面朝天飞到杯盘狼籍的桌面之上。耳听得“稀哩哗碴”一阵大声音响过,挨等马彩云再去看时,方才好端端的桌面以及杯、盘、碗、筷、碟,已经随着这马太冲,一塌糊涂到了地面上。

  即是在众人愣怔的工夫,谁也没有料到,这小九儿居然是,勃然大怒!

  小九儿一手叉了腰身,一手的手指端端指向犹自在地上挣挣扎扎的马太冲,忿然道:“马太冲,你竟然是连长辈也都不认了吗?真不知道你爹马三宝,还有你的这个师傅赵恩举,是如何教你做人的!”

沈 姑 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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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睁睁看到这一幕,到了这会儿,马彩云被骇得呆滞在那儿,如何顾得了其它?浑身早已是筛糠般颤抖起来,哪里能够控制得住?眼巴巴看见那小九儿依旧不依不挠,旋却又将了指尖遥遥指向赵恩举,道:“你当真是老迈昏花,不识得我张皓了吗?我且问你,当年,我托你转交我母亲的二百两银子,你是转交了没有?”

  旁人也许并未留意,这赵恩举倒是目不转睛看了个真切,即在方才,他眼见得这小女娃是使出一记娴熟的“龙爪手”,先是虚空把马太冲引领进去,紧接着,只在雷鸣电闪的一刹间,便借了马太冲本能回缩的力道,以一式脆落的“推窗望月”,就轻轻松松把马太冲抛将出去。现在,眼前这个十多岁的女娃,竟然自称是张皓,又提及到当年张皓临死之时,托他转交张皓母亲的银两一事。怎地不奇怎地不怪?自忖:当年,仅只是他和张皓知晓是事情,这女娃如何会知道?立刻联想到,当年那张皓在世时,就是惯用这一气呵成的“龙爪手”和“推窗望月”二式,而今,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体,如何让他相信,再是,又如何让他不相信?

  一时之间,赵恩举惊得张口结舌,他痴痴愣愣把小九儿看了再看,终究是,疑疑惑惑试探说:“你,你你,你果真是我的结拜兄弟张皓?”

  直到此刻,小九儿方自展颜一笑,顾自埋头把自己打量一番,遂笑道:“也真是难为了大哥,我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大哥又怎会识的?”

  见那赵恩举犹自盯了她不放,犹自疑惑不解的样子,小九儿旋即玩笑说:“大哥是不是还不太相信小弟的话?你自己想想,你脸上的刀疤是怎样留下的?这会儿有小辈儿人在场,小弟自是不便说的,仅只是你我兄弟二人知晓的事,往后再叙不迟。我先问你,我娘呢,我娘还在不在人世?”

  “在啊,你娘的身体壮实着呢!”赵恩举应声如是说。

  随后,那赵恩举方自如大梦初醒,即刻收起惊骇之相,着慌着了手下,把酒肆的小伙计召将进来。很快,手脚麻利的小伙计不做一声,即是把地面上凌乱的杂七杂八收拾妥当。一干人等推推让让坐将下来,自然是,赵恩举和小九儿坐了上首的。马彩云忸怩半晌,再加上那小九儿不依,终究是执拗不过,遂也就面红耳赤勉强坐将下去。

  便是在这小伙计规矩候在一旁,挨等众人重新要酒点菜的当儿,随了小九儿来的四个轿夫当中的一个,急煞煞忙慌慌跑进来,一迭声的大呼小叫:“不好了不好了,出人命了啊!”

  却是:就在刚才,那狗儿以及四个轿夫正自大堂间用饭。谁晓得是怎么回事呢,吃着吃着,好端端的狗儿忽然便就翻身跌扑于地,一时,竟至是昏厥不醒、气若游丝……

  日过正午,两乘悄无声息的四人小轿,分别抬了小九儿和狗儿,从二道街的巷口处拐将出来后,一路的行色匆匆,径直返向焦宅大院的方向。

  至于焦世勋,业已在早一刻,即被匆匆赶来的家人唤了回去。

  此刻,坐落于焦宅大院二进院的议事厅里,一架置于厅中央的铜质火盆中,红彤彤的炭火燃烧正旺,把阔畅的正个儿议事厅烘烤得暖气腾腾,竟是直如夏天的感觉。常泰安忍不住掏出绢帕,边是擦了擦额头上汩出来的细微汗珠,边是,不知就里看着沉默寡言的焦世勋。

  早在上午时分,当常泰安乍进得这焦宅大院时,焦家的少东家焦宝成,并未如寻常得见到他那般笑脸相迎,更没有向他讨教生意方面的事体,反倒是,焦宝成少有地唬着个面孔,直通通问他来做什么。简直是,大出常泰安的意料之外!挨等常泰安耐了性子言明,他是来找焦东家,商议筑桥的事情后,却见那焦宝成揶揄地冲他冷笑,道:“今日是我爹新婚的第三天,他老人家忙着呢,你这时候来找他?”

  直到那会儿,常泰安方才恍然,自是懊丧不已,埋头自忖:这些日子以来,他竟是光惦记着筑桥的烦心事,倒把焦世勋和小九儿新婚的这第三日头上,合该回门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遂是陪了笑脸,与那焦宝成胡乱客套几句后,即准备离开焦宅了。不料,焦宝成反倒拦住了他,说:“常东家既然来了,何不等会儿?我爹也正想见你呢。”

  便是这般,焦宝成一路客套,亲自把常泰安送进未生火的寒冷的议事厅内,并且再三嘱托,让常泰安稍等片刻,他即刻差人去寻他爹回来。

沈 姑 娘(8)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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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出门,这焦宝成还莫名其妙丢下一句话:“您老人家的二公子常子贵呢,这次,您没有把他也一并带来?”

  坐在寒冷彻骨的议事厅,常泰安这一等,几乎就等了整整一个上午!

  等着等着,快要到吃午饭的时间了;等着等着,吃午饭的时间便过去了。冷极了也饿极了的常泰安终究是耐不住性子,哆哆嗦嗦出得议事厅,好不容易寻到焦宝成后,他看到的,却是,焦宝成大喇喇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满面春风地饮酒、吃菜!当下,常泰安简直就是忍无可忍了!

  总算是得见到焦世勋;总算是,阔畅的议事厅内,燃旺了一架铜火盆!

  片刻之间的乍寒乍暖,使得常泰安好半天方才适应过来。忍着饥肠辘辘,常泰安复陪了笑脸站起身,第三次把恭喜道贺的一番话,说给焦世勋听。令常泰安感到奇怪的是,这焦世勋自从进入到议事厅,自从坐入到那张做工精良的太师椅上后,便就是铁青着脸,两眼发直地呆呵呵在那儿,竟如木偶一般无二。

  常泰安道:“焦东家,筑桥之事你是怎地想的,能和我说说吗?”

  是在十多年前。那时候,焦世勋的夫人焦张氏得了咯血的虚症,已经是一年有余。一日,焦世勋烦躁地独个儿来到老河边上,正巧得遇到几个水性好的船工,刚刚从老河里捞出一个自寻短见的女子。细问之下,焦世勋方得知这沈姓女子,系对岸的陕西人氏,她百里逃婚至此,原是来寻找她的情郎周通的。而早在月余前,有几个不知深浅的艄公船夫,自恃船好、行船经验足,竟是不知死活载了一船货,去闯“大同碛”。到了儿的结果,除了船毁人亡,还能是什么?至于五个艄公船夫的尸身,后来仅在下游处找得三具,另外二具,竟不知道随了老河漂游到何地。失踪的两具尸首,内中,恰有一个名唤周通的陕西人。这沈姓女子一路艰辛风尘仆仆寻到此处,已经是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乍得知此等噩耗,让她如何活命?

  便是焦世勋,着人搀了这沈姓女子到得镇街上,先吃了口温饱饭,旋又亲自寻得一处安静的客栈,安顿她住将下来。

  终究是怕这女子思想不开,再次寻了短见,自此,焦世勋隔三差五便去到客栈,解劝于她。一来二去,原本心灰意冷、万般无奈的这沈姓女子,竟是百般地依赖起焦世勋,终至于,焦世勋购得二道街的一处单门独院,整日里与这沈姓女子好得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心里兀自忐忑着,常泰安看了看痴呆在那儿的焦世勋,迟疑说:“焦东家,这石桥缘何就修不起来呢?我就不明白了!听说,当时是挖到一个古怪的活物儿?你是见过的,当真是‘太岁’吗?”

  如此,焦世勋与这沈姓女子百般恩爱了一年余。及到焦世勋动了纳她为妾的念头。其时,那沈姓女子焉有不从的道理?遂是,焦世勋开始准备娶妾的一应事体。到了那会儿,其母焦孙氏和其夫人焦张氏,自也是不好拦阻的。

沈 姑 娘(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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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沈姓女子独个儿上街去添置嫁衣、饰物等等物事,不一时,她竟发疯也似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来,旋即是,不顾头脸插好门栓,趴伏在土炕上一顿悲绝地哭嚎。焦世勋一问之下,方知晓,却是这沈姓女子刚才在镇街上,得遇到她的昔日的情郎周通。这件事情,简直让焦世勋大伤脑筋!

  没有料到,某一天,那沈姓女子不告而别。

  更有让焦世勋想不到的事情是,其时,这沈姓女子已身怀有孕。

  在离开那处单门独院后,沈姓女子使着焦世勋的银子,于就近的村落觅得一户人家住下来,将养半年多,直到把一女婴诞下,送予了村中的一户人家后,方才假托这一年余,她是居在一个亲戚家的,自跑去与她的情郎相见!

  这当儿,饥肠辘辘的常泰安,竟至听得痴坐在一侧的焦世勋,突如其来地一阵响亮的腹鸣如鼓。自忖:看起来,焦世勋倒也是没有用过饭的。

  想到方才焦宝成的古怪,常泰安顾自寻思:过去,他偶尔来焦家,焦家何曾不是盛情相待,既请吃又请住,热情得实在是没有办法。今日如此这般对待他,定然是前几天,他带了二子常子贵来吃喜宴,那犬子干下了什么讨人嫌的勾当,才惹得焦家上下人等的厌烦。想到此处,常泰安涎下脸面,道:“焦东家,犬子常子贵上次随了我来,是不是做下什么不妥之事,惹你不高兴了?”

  至此,这沈姓女子便是每年都悄悄来一趟,暗中看罢小九儿后,再自悄悄地离去。及到后来,挨那户人家把小九儿卖到“桂香阁”妓院后,倒是着实让这沈姓女子费了心力,到了儿,终究还是找到了小九儿!

  起初,那沈姓女子自然是十分欢喜的,小九儿被她亲生父亲焦世勋认做干女,她岂有不放心的道理?谁能晓得呢,这件事情的结果,居然会这样不堪?

  便是在刚才,沈姓女子给小九儿留下“沈玉兰”的名字,并且发誓,今生永不再见他和小九儿。而后,这沈姓女子即刻抚面大哭而去。

  “我是牲口吗?”

  焦世勋忽然把直愣愣的眼目转向常泰安,如此发问。

  “我是牲口,我就是一个活牲口--”

  旋即,焦世勋呆呵呵地这样自问自答。

活 节 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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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来,在这个世间存活了一十四个年头,一十四个年头哟!期间,仿若就是行走在黑暗中,懵懵懂懂、磕磕碰碰、摸摸索索、糊哩糊涂不停歇地行走,如何能够想到别的?无意间,小九儿得遇到故人赵恩举,只觉得眼前猛可一亮,似是在这墨黑无崖的天地之间,一扇亮堂的门,悠忽被人“哗啦啦”一声推开了。

  时至傍晚,焦世勋还没有回来,却是差了人,把小姐焦芝妍的侍女香儿领进来。小九儿眼见得这香儿蜡黄着脸,怯生生低垂了脑袋,不声不响站在门口,显然是认生的。送这香儿的,是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妈子,谦恭唤一声“姨奶奶”,道:“焦东家让我告诉你,往后,他就搬到二进院的夫人房间住了。夫人的身子骨不好,焦东家说他得多照顾夫人才是。焦东家怕你一个人憋闷呢,因就把先前服侍小姐的香儿交由你。这香儿比你大两岁,倒也是个伶俐人儿,焦东家说了,让香儿陪你,服侍你,他放心。”

  这老妈子迟疑一下,再说道:“香儿过去是喜说喜笑喜玩儿的,前二日,也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好端端的忽然就在炕上躺了一上午,醒来后,便自不会说话了。”

  小九儿歪扭身子坐在太师椅上。做工精细,看上去气派十足的这把太师椅,小九儿只是约略占了三分之一大的位置。便是那样,小九儿把身子靠在一侧的扶手上,两条腿虚虚地吊在空中,木痴痴一语不发。

  小九儿心里自是不悦的,想想,新婚仅只是几日的光景,焦世勋就借口不再来了,她如何能够高兴得起来?遂是绷紧面孔,再次把站在门口的比她大了两岁的香儿扫一眼。恰在此时,香儿也正虚虚怯怯半扬起来脸子,偷窥她。即在俩人目光相触及的刹间,小九儿厌恶地发现,那香儿顿时张皇得厉害,极快地复将了脑袋低垂下去。

  “老爷呢,老爷这会儿做什么?”小九儿冷着脸子发问。

  边是往铜质火盆里加木炭,那老妈子边是扬起头,说:“焦东家正陪一个游方道人闲坐。那个游方道人也是怪的,焦东家差人四处寻访不到他,想不到,他居然自己来了。来就来了吧,倒是哭丧着脸,好象是谁欠了他银子不还一样。起初,焦东家以为他主动上门来,是来拜访他的,却不是。这游方道人来后,一头就扎进狗儿的房间,任是焦东家备了酒宴,再三再四都请他不动。这且不说,焦东家在二进院的上房安排了他住,这游方道人倒不识好歹,偏是要与那狗儿挤住在一起。”

  一挨老妈子提及到那狗儿,小九儿的脸上,即刻充满疑惑之色。

  昨日,当小九儿、马彩云以及赵恩举一干人等,乍闻听狗儿的消息,着慌从那家酒肆的雅间跑到大堂时,他们看到,这狗儿却兀自醒转过来。是时,狗儿的脸色煞白煞白,竟是如同白纸一般无二。便就是那样,狗儿目瞪口呆痴坐在当地间,大口大口拼命地喘息,良久,方自颤抖声音胡言乱语道:“怕!怕死了怕死了,当真是怕啊!”众人着了慌,自是七嘴八舌再三再四追问他怕什么?光天化日、朗朗晴空之下,大堂间又有这么许多人,何怕之有,竟至将狗儿吓成这副模样!狗儿却是不再言声了,仅只是通身上下哆嗦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倒当真是怕得紧。

  这且不去说它了。好端端的,仅是从坐着的矮板凳上跌扑下来,便就昏厥过去?昏厥过去也就是一时三刻的工夫,醒转过来后,狗儿的一条腿,便就莫名其妙地瘸了?

  如此又痴呵了半天。忽然间,小九儿由自心底里涌冒出一种看看书,写写字的欲望,这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欲望,一时竟无法按捺得住。小九儿遂左顾右盼一番。在这新房之内,过去原本就是书房,哪里少得了笔、墨、纸、砚以及各类的书?

  有了这个奇怪的念头后,小九儿自己先自吃了一惊,遂是满腹疑虑,直愣愣看定那香儿,发问道:“你便就是香儿?”

  现在,小九儿看到这个自从进得房间后,就一动不动,规规矩矩站在房门口的香儿着急得厉害,她别别扭扭地张口结舌,试图想要言声的模样,旋又加上两只手的胡乱比划,终究是,使劲地点了点头。

  “你识得字吗?”小九儿疑惑蹙一下眉头。

活 节 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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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香儿面红耳赤,更是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于是,小九儿痴呵盯着这香儿,自言自语道:“是了,你和我一样,都是不识字的。那么我问你,你识不得字,是不是有时候也会有想写字的念头?”

  眼见得这香儿闻听此话,吃惊地瞪大眼珠子,象看怪物也似地看她。

  小九儿益发地蹙紧眉头,再是疑惑地埋下头,自言自语道:“我不识得字,缘何会有想写字的怪念头?”

  恍恍惚惚地,一时之间,小九儿如同是进入到孤寂的睡梦当中。

  是在八岁那年。

  八岁之前,小九儿是记得好多事情的。某一日,她把她所记得的诸多事情,统统说予爹娘听,也说予左邻右居们听。至此,隔三差五,小九儿就不由自主地说上那么一说。小九儿依稀记得,并且令她至今都感到奇怪的是,当年,她每说一次过往之事,便会毫无例外地不吃不喝大睡几日,如同是大病过一场一般无二!那时候,爹娘只当她是小孩子家的异想天开、胡言乱语,自然当不得真。是时,却是有人当得真了!

  是时,关于小九儿的胡言乱语,直如在镇街上暗暗生出来的一双看不见的羽翅,竟至鸟一样飞入县城,飞入进国民政府白姓县长的耳朵之中。那白县长生得白白净净,倒是个熟读圣贤书的饱学之士,闻听此等奇事后,他居然就差了人,专程把小九儿接了去。如此,小九儿便在八岁那年,在与白姓县长的交谈之前,平生第一次亲眼得见到县衙公开审理的一桩案情。

  至于后来,白县长使了如此那般的不堪手段,去审理奸夫淫妇共谋害命一案,确也不是他的本意。白县长本性善良,实是一个有些个迂腐之气的书生,那般歹毒,那般不顾体面的手段,他如何会想得出来?但白姓县长执拗不过旁人!便是在事隔不久,居然是,白姓县长因了审理这桩案子的铁腕手段,径直被迁调到别处高升,从此以后,官运一路亨通!

  白姓县长差了人,却是径自把八岁的小九儿带到县衙的大堂之上。

  这便就是白县长的意思了。小九儿既是记得前世的诸多事情,且,她的前世又是如何地见过世面,如何地了得,他便是要看看,究竟是真是假!

  那一刻,白姓县长看到,进得县衙大堂后,这小九儿不慌不忙先是环顾大堂,环顾大堂间的一干人等,遂是直统统嘱那接她而来的差人,将她抱至大堂一侧的一把空闲的木椅之上,仿佛是,她已经知晓,那把空闲在那儿的木椅,即是专门为她设定的!事实上,即如是!如此,那小九儿凝然面孔,稳重而不惊不慌的神态,哪里象一个八岁的不谙世事的幼童?

  如是,白姓县长心里便是信了几分。他发现,这八岁幼童小九儿在潦草看过他一眼后,即把眼睛,端端儿定向立于他身旁的师爷。

  这师爷,当算是县衙的老人儿了,打从清廷那会儿,他便在这县衙里应差做着师爷,几十年下来,竟是把清廷的三任县令熬得倒了台,再是把两任国民政府的县长熬得去了。因就,这师爷在县境内根深蒂茂的势力及影响力,自是旁人不敢小觑的,加之该人满腹的自傲,花样百出的歹毒伎俩,整日阴隼面孔深锁眉头琢磨人琢磨事,多年以来,居然就没有人见他笑过一次!无论是过去的县令,还是现今的国民政府官员,谁不得惧让这师爷三分?至于对待这对奸夫淫妇的歹毒阴损之计,便是这师爷出的主意。

  一声令下,即刻开堂。

活 节 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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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到依从那师爷的主意,把一对图财害命的奸夫淫妇带到大堂上,果然是,大堂之上一片哗然。

  这一对奸夫淫妇,并不是象往常那样被人押着上堂的。那时候,他们俩个哪里还有做人的颜面,哪里还能够自己走路?如果是让他们俩个自己走路,倒好了!如此,这对奸夫淫妇身上不着一丝一缕,光丢丢被四个膀大腰圆的差役,很费力气地从外面抬将进来。乍见之下,二人的身体紫红的是紫红,凝白的是凝白,又是紫红和凝白分明地捆绑在一处,又是,居然是,这一对奸夫淫妇啊,被人剥光衣服后,颠倒了捆将在一处,即是:男口对着女阴户,女口对着男根。

  便在那当儿,便是在众人骇然大哗的一片嘈杂声中,站在白县长一侧的师爷,猝然大笑!

  这师爷以手指定那一对置于大堂当间的男女,持久地朗声大笑,笑得身形乱颤、前仰后合;笑得面色紫涨、东倒西跌;笑得浑身抽搐、上气不接下气,便就是白县长恼怒之下,接连猛拍几记桌案,都不能让这师爷的笑,停将下来。直至后来,师爷笑得声音哑了,笑得声音小了,人也笑得委顿在白县长的脚下,他的笑,照旧是没有办法止住。白姓县长只得先差了人,把这师爷搀下去。后来的结果,是这师爷顾自躺在土炕上,洞开大口笑,无声无息地笑,连续这样笑过二日一夜后,竟至是挂着满脸的笑意,笑死掉!

  那一天,白姓县长和小九儿单独攀谈了两个多时辰。看着看着天色将晚,于是,白姓县长即对小九儿说:“原是只想和你说会儿话的,看来是不行了,我们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够!我得把你留下来,我们俩个人,还是得再好好聊!”小九儿只得依从。

  时至今日,小九儿只是隐约记得,那天晚上,她和白县长的确是聊的投机,他们聊了很多的话题,聊了很多的过往之事。至于究竟聊了些什么内容呢,而今,她竟是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记忆了。

  事隔多年,现在,小九儿好象又想起另外的两件事情。一是:那次见罢白姓县长的第二天,这白姓县长便予她带了贵重的礼品,差人用一乘四人小轿,专程把她送回家。第二件事情,一挨她返回家门,即刻感觉到浑身上下的不适之意,遂整整五日卧床昏睡,差点儿就把命丢了呢。此后,关于一切的过往之事,她竟忘了个一干二净!

  正自胡思乱想的当儿,突如其来地,小九儿感觉到脑袋一阵紧似一阵的发沉。

  这种感觉来得突然!

  铺天盖地、无边无沿而来的沉重,直如黑压压架在头顶上方的一片黑云朵,很快即把小九儿弄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恍惚间,小九儿看到香儿轻手轻脚把油灯燃亮了,垂了手小心去到桌案前面,然后哈着身子,好象是在收拾笔、墨、纸、砚之类吧;看到方才的那个老妈子进得门来,手里似是持了一把精致的夜壶;刹那间,有笑的声音兀然而起,嘻嘻哈哈或者是哈哈嘻嘻的笑声,似是从地缝之中一时冒将出来,又似是,由自天空一下子跌将下来的,于是啊,这笑声就再也止不下来了,不停歇地开始笑!笑啊笑啊笑,尖锐的笑沉闷的笑悠长缠绵的笑简单短促的笑声嘶力竭的笑痛彻心扉的笑男人的笑女人的笑孩子的笑矜持的笑撒泼的笑君子的笑奸邪小人的笑,笑啊笑啊笑啊笑,整个儿世界上全都是笑了,再没有其它!

  浑浑噩噩、懵懂懵懂的当儿,小九儿竭力自忖:今日之事,定然于她得见到故人赵恩举有关,是她自己啊,禁不住又提起了过往之事,犯了禁忌!如何怨得了别人?朦胧中察觉到,那侍女香儿却是过来了,搀扶了她,把她一步一步搀扶到书案前。而后呢,香儿便把一枝蘸满墨汁的笔,递将到她的手里。

  晃晃悠悠着,小九儿在香儿的搀扶下,勉强操笔在手,晃悠身形在那张铺好的洁白宣纸上,书写下两个字:张皓。

  小九儿一时踉跄丢下笔,醉酒了也似朦胧眼皮,紧接着,在她嘴巴一张一翕的工夫,即刻跌将出来一连串压抑不禁的浪笑,道:“香儿,你识得这字吗?这两个字,是不是‘ 张皓 ’?”

  这个时候,香儿正自趔趔趄趄半拥半架着小九儿,闻听此言,呆呵忙乱了眼神儿,扫一眼雪白宣纸上的字迹,如何识得?遂是慌不迭地摇头。随后,小九儿再扭头问那老妈子。老妈子先是愣怔一下,旋即就失声笑了,说:“我又没有念过书,哪里会识得字呢,不然,我把它拿过去,请焦东家看看?”

活 节 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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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呢,那老妈子就开始收拾桌几上的纸张,一边说:“姨奶奶,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快?我倒忘记告诉你了,焦东家让我转告你,他说了,小九儿只是你的乳名,你的大名,往后就是叫沈玉兰了。沈玉兰?也不晓得焦东家为何不让你姓张姓李姓焦,偏偏是要姓了个沈!”

  “沈玉兰,沈玉兰,沈玉兰。”

  在香儿的搀持下,小九儿强自趔趄身子,痴呵呵看着那老妈子出得门。而后呢,这小九儿便耷拉了眼皮,她感觉她的眼皮现在特别地沉重,仿佛就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啊,压迫她,再三再四可着劲儿压迫她,把她压迫得都快要沉不住了!但是,又好象有什么当紧的事情,不允许她即刻便就睡去。于是,小九儿嘴巴嗫嚅,将了这“沈玉兰”三个字,反复昏昏噩噩、嘟嘟喃喃过几遍。遂是,在香儿张皇失措、无声无息地洞开大口大声呼喊的当儿,小九儿软蔫蔫一头倒扑在地。

  早些时候,为筑桥挖出“太岁”一事,焦世勋是一再地差了人,前去镇街上到处寻访那游方道人。如今,游方道人却是自己寻上门来,且又是,安然在焦世勋的宅院中住了下来,岂非天意?虽是遭遇连番的蹊跷之事,虽是阴差阳错,把自个儿的亲生闺女娶为小妾,焦世勋便再是心如死灰,感觉了无生趣,然,到底还是心存满腹的疑虑,焉有不去拜访那游方道人,探究一番之理?

  一直以来,那狗儿虽是一早一晚服侍焦世勋的起居饮食之事,晚间,却是同几个护院的武师住在有一起的。因这游方道人的兀然而至,且又是,他一头扎进狗儿居住的窑洞后,再就没有走的意思,似有无数的话,要说予这12岁的狗儿听。后来,即便是焦世勋为他安排了酒宴,安排了上好的住房,也是请他不动的。无奈之下,焦世勋只得让那几个护院的武师移居到别处,又临时在这孔窑洞里加了一个铜质炭火盆,遂是把这孔窑洞,留予了狗儿和这游方道人。

  好在,近段时间以来,因有了新近雇请的侍女陪着,焦芝妍虽然整日里呆呵在绣楼之上,任是谁都不肯见,倒是不再寻死觅活了。

  焦世勋是在翌日的一大早,被沈玉兰的侍女香儿,给扰醒过来的。

  听得一阵急促的“吧嗒吧嗒”敲击门板的声音;听得门外,传进来一阵张皇无措的吱吱唔唔、咿咿呀呀拼命呼喊的声音。这些猝然而至的大声音,几乎是,立刻便把眼睛定定地睁了一个晚上,虚空地看天花板;把耳朵支棱起来,遥遥地听了大同碛方向,老河咆哮连天的浪涛之声的焦世勋,唬得是三分丧魄七分出窍。

  粗略算来,焦世勋和夫人焦张氏,是有十几年不在一处居住了。昨天晚上,焦世勋只以为他搬回来居住,夫人焦张氏定然会吃惊的,又或许,除了吃惊,夫人焦张氏兴许会有喜极而泣之举。却没有。夫人焦张氏寡着一张蜡黄蜡黄的脸,看样子,她是刚刚盘腿打坐好的,竟是对他视而不见。旋即是,双眼微闭,手里开始极其笨拙地捻动一串佛珠。便是如此,夫人把那串佛珠很不熟练地捻了大半夜,而后,自是心安理得地倒头睡过去,全不理会苦蔫蔫孤坐在一旁的他!

  事实上,焦世勋是在昨晚的掌灯时分,就看到了沈玉兰写下的“张皓”二字。当时,焦世勋心存疑窦,想马上就去到三进院的书房,去看看自己的闺女沈玉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如何肯轻易就相信?眼前,这笔力遒劲的“张皓”二字,当真是笔走龙蛇,直如是行云流水一般舒畅的狂草,没有几十载的修为,如何会有此等的大家手笔?简直是,把他看得都有些个呆了!再三再四地询问,那老妈子却说,她是亲眼得见沈玉兰书写下这两个字的,并没有半分的假。饶是如此,焦世勋还是半信半疑。过去的小九儿,现在的沈玉兰,焦世勋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何曾念过一天书,何曾识得一个字?即便就是寻常的读过书念过字的人,这般大的年龄,哪里可以写出这一手好字?

  终究是,焦世勋顾忌到在这一天当中,发生了那么许多不愉快的事,情知沈玉兰定然是乏极了累极了的,方才强自捺下去看她的念头。

  焦世勋恶着脸,极不情愿地趿了鞋。

活 节 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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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时,“吧嗒吧嗒”猛烈敲门的声音,还有吱吱唔唔、咿咿呀呀拼命呼喊的声音,好象是更急促了。听这声音,不是香儿又能是谁?焦世勋遂是亦发地恼怒,暗忖:若果前一段发生的那件事情出在别的大户人家,这香儿不死,却也是难的。因就,对于被禁了口的香儿,焦世勋倒没有半分歉疚的意思。

  即是在打开门的那一刻,焦世勋顿觉眼前一亮。只在一夜的工夫,无声无息的一场大雪,已然是把整个儿的世界,铺上厚厚一层毛茸茸的银白。

  焦世勋看到这香儿煞白着脸,她直愣着眼睛,着慌得什么也似,刚才显然还是敲门的那只手,兀自别别扭扭僵持在半空当中。焦世勋遂是绷了脸面,发问:“一大清早的,什么事情这样着急?对了,香儿香儿,你姨奶奶那儿,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但见这香儿张口结舌用手指向上方的三进院,急猴猴地又是一阵吱唔、咿呀。焦世勋这才意识到,情急之下,他竟是忘了香儿已然禁口这件事。

  于是,焦世勋就那样趿着鞋,急惶惶随了那香儿,一路“咯吱咯吱”踏着足足有三寸厚的白皑皑的雪,很快来到三进院的书房之中。

  那时候,但见沈玉兰双目紧闭,仰面朝天躺在床榻之上,看上去,她的脸色,仿佛是刚刚被炭火燎烤过的样子,通红通红的,好象只需要一星半点儿的火苗,便会将她整个儿人燃烧起来。焦世勋慌怯了一只手过去,颤颤贴合于沈玉兰的额头,竟如火炉一般地滚烫。情急之下,焦世勋几步冲到屋门口,亮起来声音“狗儿狗儿”一通喊叫。

  未几,没有叫来狗儿,焦世勋却是把儿子焦宝成吵扰出窑洞。

  焦宝成揉着眼皮出得窑洞后,倒也是被这兀然而至的一片雪白,惊讶出一嗓子。然后,方才抬起来头来,看定焦急站在三进院院墙边上的他爹焦世勋,很不乐意的样子,仰脸说:“爹啊,大清早的,你着慌成这样叫那狗儿,有事?”

  焦世勋慌不迭道:“你姨奶奶病了,你姨奶奶病了啊,我是想让狗儿出去,请一个郎中回来。”

  刚把这句话说出去,焦世勋便就觉得不妥了。小九儿是谁?小九儿是沈玉兰啊,这沈玉兰和焦宝成,即是一对亲亲的同父异母的兄妹啊!却是再顾不了那么许多,焦世勋遂是着慌对儿子焦宝成说:“你去叫一声狗儿吧,她病了,她是病了啊,看样子,她可是病得不轻!”

  倒看到儿子焦宝成不紧不慢的样子,依旧是仰起面孔,漫不经意说:“叫狗儿?爹啊,你为什么要把那个游方道人留宿下来?昨天晚上,这游方道人和狗儿诡秘地把房门关起来,他们俩个絮絮叨叨说了半宿的话呢。这会儿,狗儿肯定是在睡觉!”旋又不满地说:“谁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这道人真是不识抬举的,他对你是爱搭不理的态度,和那狗儿,好象倒有说不完的话,什么意思嘛!爹啊,你想想看,狗儿也就是一个十三岁的娃,这游方道人和他有什么好扯的?偏是你啊,倒那样看重他!”

  话虽是这般讲了,焦宝成究竟是不敢违拗他爹焦世勋的意,即刻另外差了人,很快便从镇街上请回来一个郎中。

  如此这般,从早晨到临近中午的时分,镇街上稍有名气的六、七个郎中,都被焦宅给请遍了,结果,却是一样。六、七个郎中好象是商量好了一般,都说姨奶奶沈玉兰除了发烧之外,身体并无些许的不妥,当真是奇怪!又是,众位郎中无一例外留下些许的药或者药方子,道声“惭愧”后,一个个先后告退了。而令人做难的在于,双目紧闭,通身烧得火炭也似的沈玉兰,牙关竟是咬的死,任是众人如何费心耗力,都不能把药汁灌进去半分。眼看如此,那焦世勋如何能够安心?

  若果是诊断明白沈玉兰的病由,倒是好办了!

  眼看镇街上凡是有些名气的郎中,业已是请遍,而州府自然是有名气更大的郎中,却远水解不了近渴。焦世勋独个儿暗自烦躁半天,一时倒记起那游方道人,遂是一路紧走,来到头进院的狗儿的居所。

活 节 子(5) 

死去活来 十四岁妓女阴差阳错嫁给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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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即是在焦世勋推开窑洞门板的那一刻,先自吃了一惊。他看到,不是狗儿跪拜那游方道人,而是,那看不清楚颜面的游方道人正自背对着他,跪拜在满脸凄楚的狗儿面前。便是那样,满脸凄楚之色的狗儿坐在炕沿上,一语不发。正自愣怔的工夫,焦世勋却听到游方道人自言自语一般的话语。

  游方道人道:“命,一切都是命!”

  游方道人道:“见到你,我就明白了,我昨天是老眼昏花送错了人,就明白,我是该死了!”

  游方道人说:“往后,你随了我俗家的姓吧,记住,记住,你叫荀不二。”

  棉絮一样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成群结队的雪花嘈嘈杂杂、飘飘荡荡、熙熙攘攘、密密麻麻持续地游走在天际尽头。先前的二日,天空还是铅灰铅灰一片,铅灰阴霾得直如焦世勋近来的心绪。到了第三天头上,天色倒是放晴了,太阳终究是钻出云端,昏昏噩噩迟疑在那儿,抛却下来恍如病人脸色一般苍白的光线。却照旧是,没有办法能够将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止住。如是这般,大雪洋洋洒洒,自在无羁行走了三日四夜,方自停歇。

  这几日间,焦世勋不是呆呵在房间,痴痴傻傻看着酣然于梦境的沈玉兰,便是站在三层院落的院墙边上,听老河一如既往的呜咽之声,遥遥地看街面上,照旧是人来熙往行走不绝的客商驼队。没有人同他说话。焦宅院子里的上下人等,都知晓焦世勋近来糟糕到了极点的心情,自是都不敢来烦他的。而焦世勋自己呢,也是懒的说话。各类烦心的事情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即是在三天前,当焦世勋得见到那游方道人后,他久悬的心,方自安然下来。

  三天前的那个正午,这游方道人还是不肯与焦世勋打照面,他侧身而坐,表情极其地冷峻,并不因了刚才他谦恭跪拜狗儿时,被焦世勋无意间撞到,而感到有丝毫的异样。挨等焦世勋赔了小心,把沈玉兰的症况一五一十详说一遍后,他看到这游方道人将了眼目微微闭合,虚空地掐起两根手指,嘴里兀自念念有词。焦世勋自忖:他和这游方道人的几次见面,全都是如此这般啊,莫非,他们俩个命里竟是相克的,竟是连照面都不能打的吗?未几,却是在焦世勋神思恍惚,胡思乱想的当儿,听得那游方道人长吁一口气,道:“沈玉兰三日后自会醒来,焦东家不必焦虑。”当下,焦世勋心里又是一惊,他想这游方道人不是口称姨奶奶,倒对沈玉兰直呼其名,难不成,这个神神秘秘的游方道人,竟是得悉了他和沈玉兰的不堪之事?

  是时,游方道人照旧还是不看焦世勋一眼,即刻不动声色,从怀里掏出一应所需的物事,以狼毫笔做朱砂为墨,在一张黄裱纸上画好一道平安符,侧脸交由了焦世勋,嘱咐焦世勋差人贴于沈玉兰居住的房间门顶上方,即可!

  算起来,今日,便是游方道人所言的第三日,沈玉兰却依旧是酣然大睡。

  站在院落的院墙边上,焦世勋心里兀自莫名地烦躁着。看起来,太阳已然是恢复了常态,光光鲜鲜打到厚盈半尺的积雪上,遂是,太阳的光线和白白净净的积雪,制造出来遍满世界的刺人眼目的眩晕白光,竟至是把焦世勋涩困的眼皮,给刺得更加地涩,更加地困了。

  便是在焦世勋接连眨巴了几下眼皮的工夫,他眼睛一亮,却是看到从头进院的一个房间之内,狗儿蔫头蔫脑走将出来。事实上,这狗儿虽年仅13岁,然,因其说话办事的伶俐,深得焦世勋之欢心,平素,有些个不便于说予旁人的话,焦世勋倒愿意说予这狗儿听,以解心中的郁闷。而今,眼见得狗儿出得门后,即是仰了面孔冲他呼了一声“焦东家”,便是“嘎吱嘎吱”踏着厚厚的积雪,蔫蔫拐进楼梯口处。显然,这狗儿在和那游方道人共居了数日后,是有话和他说的!

  此前,焦世勋便是心里如何地烦躁,如何地不畅快,他也还是偷了空子,嘱咐过这狗儿一番的。自然是关于他想讨教游方道人诸般事体的事。焦世勋明白,这件事情是不能急的,那游方道人既是不愿意同他打照面,不愿意和他正面说话,但是,他毕竟是住进了他们焦宅,这便就好办了!狗儿是谁?狗儿可是他们焦宅是下人,是他焦世勋的贴己,能不替他着想吗?因就,焦世勋觉得,他和这游方道人面对面说话,面对面向游方道人讨教的时日,或许就在眼前了。

活 节 子(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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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书房的门口。不一时,焦世勋就看到这狗儿缩着脖子,站在他的面前。

  狗儿先自呼着白花花的雾气,冲紧闭的书房门板看过几眼,遂是赔了小心说:“焦东家,姨奶奶还没有醒吗?”

  便是在焦世勋淡淡“唔”出一声的这个时间,他眼见得这狗儿忽然地,泪流满面。

  焦世勋吃惊地看到,一时间就泪流满面的狗儿“扑通--”一声跪倒在积雪当中,兀自呜呜咽咽冲他接连磕了三个头,地上的积雪,竟至是把狗儿的颜面完全覆盖住了,覆盖成一团喘着粗气的呜咽的雪人。

  不是狗儿在说话,是跪在地上的这个雪人呜咽着,在和他说话。

  说:“焦东家,我打小儿就被您老人家收留了,您对我的恩情,我是不敢忘的!”

  说:“可是焦东家啊,我对不起您,过几日,我便要送您走了,您莫要怪我!”

  说:“不过,我在送您之前,先得是把我师父送走!”

  言毕,跪在地上的这个雪人,再冲着焦世勋磕了三个头。那一刻,焦世勋哪里明得就里?正自愣怔的工夫,眼睁睁看到这雪人已从地上站起来,一路呜咽下得楼梯。

  其时,懵懵懂懂的焦世勋又看到,那游方道人竟不知在何时,已然从房间出来,正垂头丧气站在院子当间。得见到他时,游方道人迅捷把身体侧转,很快再是把头埋将下去了,如此这般,别别扭扭遥遥冲他稽首打一个弓,声音倒是响亮的,道:“焦东家,贫道在贵府打扰这许多时日,自然早已晓得,此前焦东家在镇街上遍访贫道的意思。只是,贫道无能为力!不过,贵夫人的病体,贫道搭救她便是!”

  言毕,那游方道人径自执起狗儿的手,再未说多余的话。遂是,痴呵呵的焦世勋眼睁睁看着他二人“嘎吱嘎吱”一路响亮着积雪,去了。

  天色将晚,狗儿方自蔫头蔫脑返回来。

  那时候,沈玉兰业已是苏醒过来。苏醒过来的沈玉兰,直如是刚刚做罢什么重体力的活计,眼皮软蔫蔫耷拉着,身体虚虚软软的,看上去,她竟是连坐着的力气,也都没有!焦世勋心不在焉坐在床沿上,眼见得那香儿轻手轻脚把一碗白开水,一勺一勺地往沈玉兰的嘴里喂。便是这一小碗白开水,居然是,沈玉兰很费力气地断断续续喝了将近半个时辰。

  而后,看着渐至清醒过来的沈玉兰,看着她复杂的的眼神儿,焦世勋羞愧低下头,尴尬道:“往后,你还是叫我干爹吧,你叫我干爹,我听着耳顺!”

  听得焦世勋这般讲,沈玉兰的眼圈儿先自红了,虚弱地“唔”出一声。随即在香儿的扶持之下,慢悠悠倚了被垛半仰半靠在那儿,轻声道:“干爹,你的脸色怎地这样不好看,敢情是不舒服吗?”

  焦世勋不由得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面,无声地苦笑。并没有搭沈玉兰的腔,却是差了那香儿,令她快些个到灶房去,让厨师为沈玉兰上心做些燕窝、老鸡汤之类的滋补品。

  支走香儿后,焦世勋疑疑惑惑从怀中掏出来一张纸片,展开来给沈玉兰看。雪白的宣纸上,却是几日前,沈玉兰书写的那张笔力遒劲、龙飞凤舞的“张皓”二字。

  焦世勋眼巴巴看着虚弱的沈玉兰,一时间,心下由不得涌起万般的怜惜之念,遂将身体往她跟前凑一凑,柔声问道:“是你写的?”

  沈玉兰慵懒伸出来一只手,顺顺地将这张纸片接了过去。

活 节 子(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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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世勋发现,初时,沈玉兰仅只是粗略看过一眼,即刻便就点头称是了。但是很快呢,沈玉兰的面色蓦然大变,竟然是骇极了怕极了的那种表情,好象是,宣纸上的这两个字活了,一下子从宣纸上跳将起来了,呐喊着扑向她、撕咬她,拼命地想把她的整个儿人彻底毁掉!眼见得,沈玉兰忙不迭地胡乱摇头,张慌说:“干爹干爹,您快把这张纸片收起来啊,怕,我怕呢!”

  事实上,焦世勋原本是有好多的话,想要问这沈玉兰的,而今,眼见得沈玉兰是这么一副虚弱模样,如何忍心?遂是把折叠好的纸片掖入到沈玉兰的被垛下。紧蹙眉头思忖:偌大一个焦宅大院,识字的上下人等虽是不少,然,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写得出如此的好字,即算是他,也是自愧不如的!不过不要紧,他现在把这张纸片留给沈玉兰,让沈玉兰自个儿慢慢看,慢慢思想吧,若想求证清楚这件事情,并不急在一时,挨等沈玉兰的身体彻底恢复过来,再详谈不迟!

  支走香儿并不单单是为了这张纸片。焦世勋掖好纸片后,竟是将了嘴巴凑近到沈玉兰的耳边,把他历年来暗自藏匿的金银、大洋以及黑土的隐秘之所,告知了她。

  天色将暗未暗之时,焦世勋看到狗儿独一人返回焦宅。

  那会儿,焦世勋正自站在三进院的院墙边,百无聊赖地看天,百无聊赖地看对面陕西地界的老坟所在,当然了,他也顺便听老河永不知疲倦的怒号之声。等到他看见那狗儿一个人蔫蔫回来,蔫蔫地埋了头,进入到他居住的窑洞的那一刻,一股不祥的预感,便就铺天盖地、彻头彻尾攫住了他。

  想到狗儿下午莫名其妙地流泪,莫名其妙地给他磕头,还有狗儿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语;想到狗儿和那游方道人一起出得门去,而今,倒是这般模样一个人回来。暗忖:这狗儿,究竟是把那游方道人送到了何处?再有,听狗儿下午的意思,他送罢那游方道人,接下来要送的,便就是他焦世勋了啊,让他心里如何能够安然若泰?

  夜色渐至深沉。

  当焦世勋拖着沉重的脚步,疲疲塌塌回到二进院的居所时,他看到,在一盏炽亮汽灯的光照之下,他的夫人焦张氏正自双目紧闭,盘腿坐于地上的一方蒲团上。她是应当察觉到他的推门而入了吧?但是,她倒直如恍然无觉!她就那样孤零零独自坐在那儿,显得落魄而伤情。没有声音。声音是一点儿也无的!在没有一点儿声息的惨白光线映衬下,他的夫人焦张氏,照旧还在捻动一串佛珠,极不熟练地捻动,极其笨拙地捻动!那一刻,对于为他育有二子一女的焦张氏,对于这个任他百般尽心竭力,都不能把她的咯血虚症医好的焦张氏,焦世勋顿觉一阵掏心掏肺的难受。

  焦世勋遂是长叹一口,顾自仰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如何睡得着?不由自主地,焦世勋又想起了下午时分的天呈异相。

  早一刻,端得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端得是,太阳明晃晃挂在当头。

  便是在狗儿随了那游方道人出得院门;便是沈玉兰还没有醒转,他兀自站在三进院的当院间,莫名地烦躁的工夫,无意间一抬头,他即感觉到了天空的某些不妥!

  先是,焦世勋得见到,在这朗朗的晴空当中,竟不晓得在何处,突兀出来一点紫红的云霞,便是那不大的一点云霞,一时间竟如一滴墨汁滴落进一条广袤的河流,只在一时三刻的工夫,便以极快的速度弥洇在当空,直如是给蓝盈盈的天空,披上了一件夺人眼目的紫红色的霞袍,煞是好看!在这件霞袍的旁边,起先凝然不动的一大团白云朵,似是不停歇地幻化,终究是幻化成一只硕大的缩头缩脑的乌龟状。遂是,那件紫红色的霞袍和这缩头缩脑的白云对峙有时,旋即就撕咬在一处,拼斗在一处,纠缠在一处,撕咬拼斗纠缠得难解难分,最后,最后,直到最后,竟至是合二为一,袅袅绰绰幻化成一条紫金色的龙状。

  无风。其时,无论是天空还是周遭的所在,哪里有一丝一毫风的踪迹?却是,即在那个时候,焦世勋洞大着一双惑然的眼睛,他看到,那条紫金色的呈出龙状的云霞,竟是如同凭空生出来翅膀一般,在兀然而至的一阵莫名的隐雷催动下,疾飞而逝--

火 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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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间,沈玉兰懵懵懂懂复又走入梦境。

  行走在黑暗中!在黑暗中行走!走啊走啊走啊走,突兀地,顿觉眼前一亮,耳听得有人大声说话:“割掉辫子后,不男不女了,出去都羞于见人!”

  很快又听得另外一人说:“我们山西割辫子算是割得迟,外省男人的辫子,早就割得光了。”

  正自屏息静气听这二人说话,又闻听到一阵“稀哩哗啦”的大声音,一个妇人欣喜地尖声大叫:“沈姑娘沈姑娘,是一个大胖千斤啊,看起来,足足有九斤重呢!”

  随后,又是这个说话声音尖锐,听上去,“嘎嘎咕咕”活脱脱公鹅叫也似的妇人急促道:“剪刀呢,得把脐带剪断啊,咦,咦咦咦,剪刀呢?”

  遂是,由不得笑了,接口道:“剪刀?剪刀不就在你手里攥着吗?”

  即是在那妇人攥了剪刀,大惊失色愣怔在那儿的工夫,埋头一看自己,怎地是在这一时三刻之间,手脚变小了?身子变小了?什么都是变得小了???如何能够自己?顿时,骇极地失声大哭!

  就在这同一天头上,还有一个人做了怪梦。这个人,就是焦达昌。

  焦达昌是焦世勋的长孙,人生得虎头虎脑、白白胖胖的,又兼之特别地机灵,一望可知,是属于人见人爱的那种孩娃。然,长久以来,这聪明伶俐的焦达昌,却并不得其祖焦世勋和其父焦宝成的钟爱。皆因为,焦达昌从小不喜文墨,学业方面自然是糟糕得一塌糊涂,加之,他厌恶极了生意场上的那一套。奈何?如他这般大的年龄,若是生于官宦人家,正当是发奋之时,以期求得日后官场仕途的飞黄腾达;又或,若是生在寻常人家,也该是入得商铺字号,做学徒干打杂之类的营生。再是不济吧,如焦宅目下的情形,而今,这焦达昌也该是收起顽劣贪耍的性情,尽早熟知焦家生意,不至于日后使得焦家的名望和声誉受损。却不是这样!这焦达昌的年龄虽是一天天见长,倒还是喜和一帮年龄比他小的孩童厮哄,整日里嘻嘻哈哈没有个正形,并经常自诩为大将军或者是老爷之流。因就逐渐地把焦世勋和焦宝成的心,冷了。

  这一年,焦达昌15岁。

火 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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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午后,焦达昌和六七个十余岁的孩童去到后山玩耍,玩耍得累极后,这一干人等勾肩搭背,疲疲塌塌来到一座行将倒塌的破庙。

  破庙并不大,除过正中靠墙壁的所在,塑有一尊形容凶恶的高大泥塑外,就再无其它。好在,这座破庙好象是有人刚刚打扫过一般,显得干净整洁。很快,他们惊异地发现,在泥塑前面的石台供桌上,不光有几炷飘飘渺渺的香烛,另外还摆放有几样水果和点心之类。是时,虽则是天寒地冻的季节,然而,这一干人等好不容易找到歇脚的地方,又有这许多现成的吃食,如何肯轻易就放过?遂是,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齐齐围拢过去,很快将了一应供品抢光食尽!

  而后,焦达昌左顾右盼一番,先自安然侧躺于泥塑的一条腿上。及后,又有一孩童学了他的模样,卧于泥塑的另一腿间。至于其它人等,也业已是各自寻得歇脚的地方。

  且说这焦达昌,那日当真也是累极了乏极了的,正待要闭目休憩时,朦胧中,他看到一个衙役打扮的差人匆匆跑进来,遥遥冲这泥塑打弓施礼,急切道:“老爷老爷,要审堂了,您缘何还在这里安坐?”眼见得这泥塑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说:“你去回禀一下吧,就说本老爷今日请假,去不了了。”那衙役打扮的差人道:“却是为何?”这泥塑压低声音说:“你果真是看不见吗?陕西渭南府的老爷到了,他老人家正在我腿上睡觉呢,岂是我敢惊动的?” 那衙役打扮的差人吃惊道:“果真如此吗?睡在您老人家腿上的这二人,果真都是陕西渭南府的老爷?”正自疑惑的工夫,猛可间,焦达昌眼睁睁看到,枕卧在泥塑另一条腿上的孩童,兀然如长了羽翅一般飞起来,直端端飞到一丈余外的墙壁之上,顿时跌将得口鼻淌血,尖声怪叫……

  如此,又过了几天,眼见得沈玉兰的身子渐至恢复过来,是吃也吃的香了,睡也睡的安稳了,焦世勋久悬不绝的心,方自踏实下来。

  又一日,焦世勋来到沈玉兰的房间,见那沈玉兰正自手持那张写有“张皓”二字的宣纸,双眼迷离,恍恍惚惚呆呵在那儿,仿佛是,她的魂儿已然是脱开了她的躯壳,竟不知飘荡到何处去了。便就笑说:“小九儿,干爹还是想叫你小九儿的。干爹问你,这字,可是你写的吗?”

  却是看到,沈玉兰疑惑转过身子,蹙紧着眉头道:“干爹,我是如何会写字的?这两个字,果真是‘张皓’啊!”

  焦世勋点头称是。遂是着了站在一旁的香儿,让她即刻动手,在硕大的八仙桌上铺一沓宣纸,再就是备好笔、墨之需。然后,焦世勋自是笑呵呵亲手磨起墨砚,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催促这小九儿再写几个字,让他看看。料不到,沈玉兰并无忸怩做态,当下操笔在手,饱蘸墨汁略微思想一下,即刻轻舒手臂,当真是龙飞凤舞、笔走龙蛇,竟至是把焦世勋看得呆了。

  早有侍应在一侧的香儿,挨等沈玉兰写罢一张宣纸,便就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平展展铺将到地面上。未几,即是在那香儿一铺再铺的工夫,沈玉兰已是把这一沓雪白的宣纸,写完!是时,在这间三进院的书房之中,遍地都布满了弥散出浓浓墨香的字,乍见之下,张张宣纸上的字迹,直如是无数条活灵活现的游蛇,快活无羁地,游走……

  如何能不令焦世勋惊诧?

  焦世勋吃吓地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珠子,吃吓地看了沈玉兰把笔搁置好,再是,吃吓地埋头,逐张、逐个儿把铺在地上的那些个字迹看过一遍。却是,沈玉兰方才所写,竟然是完完整整的《三字经》、《百家姓》以及《弟子规》 !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焦世勋张口结舌颓然倒坐进太师椅,竟至是,半晌无言。

  方才,如若不是亲眼所见,这种闻所未闻的匪异事体,他如何便肯轻易就相信?这样的一笔好字,休说沈玉兰并未念过一天书,即便就是在名师的指导下习练,即便就是从娘胎时候算起,这样短短的十四、五年时间,能够达到这般的大家手笔,确也是万难!

火 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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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倒见那小九儿忸怩起来了,脸子一时之间涨得通红,迟疑走过来轻唤一声“干爹”,道:“是字吗?干爹,我自己也不晓得这些是不是字,拿起笔来,我的手好象就不听使唤了,一通地胡写乱划,倒让干爹您笑话了。”

  焦世勋定定地,不认识一般审视着沈玉兰。站在面前的这沈玉兰,自个儿亲亲的亲生闺女沈玉兰,眼眸之中写满了无辜和疑惑啊,看样子,她当真是不明就里的!

  遂在那一刻,焦世勋又想到了另外的一件事情。

  即是在新婚三日回门的那天,马彩云曾经偷空告诉他,说这小九儿是不是有些个古怪呢?当时,马彩云满脸的骇然,她是先把小九儿自称“张皓”的话,把小九儿和那些押镖的镖师们相认的事情,统统说予了他听。及后,方自说起小九儿和镖师马太冲动手相博的事。她惊诧地说:“我当时就在小九儿的身边,不知怎地,也就是眨巴了一下眼皮的工夫吧,小九儿就将那身高马大的马太冲,打飞出去了。焦东家您想想看,一个寻常的弱女子,如何可能?”

  想到此处,焦世勋便不再提写字的事情,以试探的口吻说:“小九儿,咱们焦宅现今有三个护院的武师,每日的早晨,他们都要在头进院的演武厅里习练一番,你可曾得见过?”

  沈玉兰莞儿一笑,说自是得见过的。言毕,忽然就忍不住伸手掩了嘴巴,“扑哧”笑出声来。

  一时倒把焦世勋看得愣怔了。遂是疑惑地发问:“小九儿你笑什么?你说说看,他们是什么样的武功路数?他们三个人的功夫,哪个更好一些?”

  看上去,这沈玉兰却是有些烦了,接过来香儿手中的湿手巾,胡乱把手擦一擦后,便是撒娇放嗔地拽了焦世勋的一只衣袖,将他拽将到冒着腾腾热气的脸盆跟前,道:“干爹干爹,管他们是什么样的武功路数呢,能够看家护院,保了焦宅上下的平安,不就行了吗?干爹您快洗洗手吧,洗完手,陪我去看看我干娘啊!再说了,我是有些天没有吃常厚余的‘常’记蒸糕了,想想,还怪嘴馋的呢!”

  小九儿刚一提到去看马彩云,倒让焦世勋心里“咯噔”了一下。便是在早些天的一个午后,那马彩云托了人匆匆找到焦宅,指名道姓急着要见他。见面后,这个人告诉他,说马彩云有当紧的事情,要与他商量呢,嘱他即刻便去。那时候,小九儿的身体还自虚弱不堪,病病怏怏、半死不活慵懒在床上,而他当时的心绪呢,除了懊丧不已外,更是烦躁得恨不得立刻就去死掉,故而,他在转身的工夫,即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个干净。

  弓身洗手的当儿,焦世勋一边心下暗自思忖:算来,他同马彩云的交往,已经有十多年了。那马彩云倒是乖巧晓事的,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从未差人到这焦宅来找过他,更莫说是亲自上门来了。那一次她破例差了人来,定当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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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年关岁尾。

  镇街上,除了忙忙碌碌笑脸相向的客商、行商、坐商、货运商外,更多的,则是散居在周遭村落以及专程从外地赶来,行色匆匆添购年货的男女老幼,当真是骆驼队、骡马队的嘈杂声音不绝,往来人流熙攘不断;遂是,各色嗓音的叫买声叫卖声、呼儿唤女声、讨价还价声,热闹得没有个办法,简直是,把整个儿不太宽敞的街面,都快要给掀翻了。

  焦世勋执着沈玉兰的手,汇在这条沸腾了的河流之中。眼见得这沈玉兰兴奋地紫涨着面孔,不晓得如何才好了,慌失失东扎一头西望一眼,似乎是,她那一双一刻都不安神的眼睛,都不够用了。分明便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娃无疑,哪里还再有其它?如此,倒让焦世勋莫名地久悬不下的心,感到了稍稍的安稳。

  来到头道街中街的西市巷,往来熙攘的各色嘈杂声音,方自骤然小了下来。因这头道街的西市巷,主要是一条经营各类吃食的小食巷,而今,还远不到吃晌饭的时辰,人便自然不会多,倒显得有些个冷清。乍从拥挤不堪的街面上出来,那一刻,业已是满头大汗的焦世勋,竟有如释重负一般的感觉。遂,顾自不由自主地站将在那儿,大口大口喘息。而后,方才携着这沈玉兰,轻车熟路径直来到“同心合”卤水羊头小食店。

  说来,到这“同心合”卤水羊头小食店,倒是焦世勋的主意。一来,他是有许久未吃这卤水羊头外加羊肉包了,想想,终究也是馋。再则说了,马彩云也喜吃这儿的羊肉包呢,他们既是要到马彩云家去,顺便给她带一些,岂不是好?二来,那卖“常”记蒸糕的常厚余,寻常会早早晚晚出现在“同心合”附近,那么,他们边是吃着可口的卤水羊头和羊肉包,边是等着那卖蒸糕的常厚余,多好!

  焦世勋草草用罢这卤水羊头外家羊肉包,倒见他的闺女沈玉兰,几乎就没有怎么动筷子,只欢欣了一张脸子,不安分地坐在那儿,爱不释手把他们途经画市巷的时候,所购的年画、窗贴折过来掉过去翻看,是看了一遍又看第二遍,好象是,这几张“喜鹊报春” 、“五子登科” 、“连年有鱼” 、“吉祥富贵”的年画及红纸剪就的十二生肖窗花,是怎么也让她看不够看不厌的。想到方才沈玉兰得见到画市巷中,铺天盖地遍满整个街面的年画、窗贴时,惊讶得欢天喜地的情形,焦世勋哑然失笑,嗔怪道:“小九儿,你倒是快些个吃啊,你干娘还等着咱们呢。”

  却见这沈玉兰依旧如故,倒是偷了空子嘟囔说:“干爹,不急的,我得留着肚子,呆会儿好吃蒸糕不是?”

  这当儿,“同心合”的掌柜从后堂转出来,他得见到倚墙而坐,正自剔牙的焦世勋时,自然是凑过来,满脸堆笑一番作揖道贺后,即刻转入后堂,很快将一壶上好的茶水亲自端出来,先自看一眼专心于年画、窗贴的沈玉兰,遂是复又笑对了焦世勋,搭讪道:“焦东家好福气!许久不见您了,近来可好?”

  焦世勋道过一声谢,淡淡说:“还行。”

  二人寒暄过几句。焦世勋便问起卖蒸糕的常厚余。听得“同心合”的掌柜无端叹出来一口气,道:“焦东家,好些时日了,已经有八九个常客问起常厚余。这常厚余的蒸糕,确也是好的,只是,往后大家再想吃他的蒸糕,只怕得是去常家垣村了。”

  焦世勋微微一愣,旋即问道:“好端端儿的,他为什么不在镇街上卖蒸糕,却偏要回常家垣村去?”

  “谁说不是呢,” 掌柜由不得费解地皱一下眉头,他说:“镇街上这许多卖蒸糕之人,谁能有他的好?偏偏是,他听信一个游方道人的话,执意要回常家垣村去。当真是可惜了啊!焦东家您说说看,有谁会为了一口蒸糕,跑十余里地去常家垣村?”

火 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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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听得掌柜提到那游方道人,焦世勋遂是记起前几日,狗儿和那游方道人的种种古怪,便问道:“这游方道人,究竟是和常厚余说了些什么,常厚余那样听他的?”

  见这掌柜沉吟半晌,方自说:“好象是,游方道人告诉常厚余,说他若是为后人着想,就不能在这镇街上卖蒸糕了。说是,他若回到常家垣村去卖蒸糕,他这常姓一脉还能够延续,若是呆在镇街上,他所做的蒸糕生意好便是好,只怕他这常姓一脉啊,就此会在他的傻儿常万春手里,断送掉。”

  焦世勋却是半信半疑的,眼见得这“同心合”的掌柜一副认真的模样,倒不象是存心逗弄他,又问道:“可是真的吗?是你亲耳听到这番话的?”

  掌柜禁不住笑了,揶揄地撇了撇嘴角,道:“这话自然是不假的。焦东家您是不晓得,那几天,常厚余哪里还有心思卖他的蒸糕?是整日把满满一案几的蒸糕摆在我店里,单请那游方道人吃卤水羊头,吃蒸糕,然后听他天上一阵地上一阵的胡吹海侃。那游方道人的话,如何能够当得了真?偏是,这常厚余倒当真了。”

  和“同心合”掌柜的一番寒暄,倒让焦世勋刚刚好转起来的一点心绪,复又紊乱了。

  挨到心绪烦躁的焦世勋执了沈玉兰的手,拎一包热气腾腾的羊肉包来到马彩云的居处时,业已是到了吃晌饭的时辰。

  那一刻,焦世勋吃惊地看到,这马彩云蔫蔫萎坐在炕沿边上,正自茫然着一张脸子,痴痴呆呆的眼睛恍若无物也似定在窗格间,尤自垂泪不止。在她身体的一侧,竟是放有一个蓝花小包袱,一个牛皮制成的鼓鼓囔囔的水袋。显见,马彩云是一副将要出门的打扮。焦世勋一时愣怔在那儿,马彩云如此这般的模样,一时竟让他的心里,兀然生出来百般的怜悯之意。

  方才还满心欢欣,蹦蹦跳跳进得门来的沈玉兰,乍见到她的干娘如此,也是吃了一惊的,哀婉低唤一声“干娘” ,遂是小心将了年画、窗贴放到一边去。即刻凑过去,抱住了那马彩云的脖颈,轻声道:“干娘,好端端儿的,你这是怎么了?”

  马彩云被沈玉兰这般亲昵搂抱着,歪歪扭扭趔趄了身体,亦发地收不住泪,幽怨抬了泪眼把焦世勋打量一下,即刻绷住面孔,操了满口的生硬,嘱沈玉兰先到另外一孔窑洞去,说她有话,要单独说予焦世勋听。是时,那沈玉兰虽是万分地不忍,究竟也是不愿违拗干娘的意思,遂是一步一回头,出得这孔窑洞。

  便是在那时候,焦世勋看到马彩云一时收起泪眼,咬牙切齿道:“那一对狗男女,被我访到了!”

  却是,自打马彩云得悉小九儿的身世来历后,当真是恨透了那一对自称是小九儿生身父母,把小九儿卖到“桂香阁”的夫妇。凭了马彩云的尴尬处境,她自是不便抛头露面的,便独个儿悄悄去了趟“桂香阁”,把此事托予老鸨和往昔的众姐妹。事实上,“桂香阁”自从马彩云走后,又走马灯也似来了几个当红的姑娘,生意倒比以往做得更加地红火,达官贵人、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迎来送往,消息自然是灵通。时隔不久,便有一个姐妹,把这对夫妇的行踪打探清楚,旋即告知了马彩云。即在那一日,马彩云匆忙托了人去找焦世勋,不料,几天过去,这焦世勋是人也不见,讯息也无,如何不让马彩云心存幽怨?

  常泰安局促坐在那儿,歉疚以及无以名状的懊丧之意,持久写满在他那张黢黑的脸膛上。但见焦世勋沉着脸,坐在另外的一把太师椅上,却也是半晌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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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上一次,在这焦宅着实遭受过一番冷遇后,常泰安便猜测,焦宅的上下人等,断不会无来由地如此这般对待他,郁郁转回家后,忍不住即刻就盘问起二子常子贵。这常子贵平日顽劣归顽劣,倒也不敢有所欺瞒,遂是把他那天对焦芝妍做下的龌龊事,和盘托予父亲常泰安。常泰安释然之余,自是勃然大怒,当下便把常子贵叱骂了个狗血喷头。当然,此一事情,自然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忐忑过数日,常泰安自是缚了其子常子贵,一路沉默来到焦宅,亲自登门向焦世勋谢罪。

  如今,常子贵正被一根细麻绳反缚双臂,歪扭跪在二进院的厅堂门口。

  便是如此,焦世勋和常泰安坐在暖暖的厅堂,各怀心思相互搪塞过几句后,遂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起镇街上的细碎小事。自然是,也各自心不在焉提及到生意方面的事情。至于常子贵对焦芝妍做下的那件不堪事体,二人都小心翼翼避开,谁都不愿意提及的。这桩令人难以启齿的丑事,还有什么好说的?被反剪了双臂,端端儿跪在寒冷浸骨的门外的常子贵,已然是把这桩事体说明白了。

  厅堂里,除过焦世勋和常泰安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便是狗儿。

  狗儿侍立在焦世勋的身后,除了不时为他们俩个的茶杯里续水外,隔时,轻手轻脚走过去,往高架在当厅间的铜质火盆里加些木炭进去。然后,便又瘸着一条腿,无声无息侧立到焦世勋的身后。方才,狗儿倒是走出去一次,他是提拎着一件焦世勋的衣服,披到了默不作声低垂脑袋,跪将在门口的常子贵身上的。是时,二人虽都没有说话,然,在常子贵及常泰安父子的心里,倒是对这省事的狗儿,心存感激之念。

  焦世勋照旧是冷着一张脸子,他对这狗儿的自作主张,并未理会。

  焦世勋寡着脸面呷一口茶水,自忖:自打这狗儿和游方道人呆过几日,被那游方道人送予“荀不二”的大名后,似乎是,只是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的性情就变了,一时没有了寻常孩童贪玩好耍的天性。挨到那日游方道人离去后,狗儿虽也是同往常一样,出出进进跟随着他,服侍着他,倒变得小大人也似沉默少语,好象在他的心里,隐匿了无尽的忧伤和苦痛,如何不让焦世勋心存疑窦?

  常泰安赔了小心,轻唤一声“焦东家” ,道:“你说说看,咱们出资修的那座石桥,还要继续修吗?”

  焦世勋冷了面孔,沉吟说:“常东家,这筑桥一事,我早就退出来了,若想继续修,恐怕,得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

  听得焦世勋如此这般说,常泰安恶着脸,狠狠把跪在门口的常子贵看一眼,愤然低语了句:“都是这个孽子干的好事!”

  旋又长叹一口气,小心看了焦世勋,说:“焦东家你说说看,好端端筑起来的桥,为何是一塌再塌,难不成,这座桥就筑不起来了吗?”

  提到筑桥一事,焦世勋由不得也是满腹的疑虑。想到他亲眼看到的那个神秘的活物儿;想到挖出活物儿的精壮后生,竟在当夜被什么物事莫名其妙地骇死;想到游方道人竟是把那活物儿,指明白了是“太岁”。“太岁”头上动了土,了得?遂自言自语道:“依我看,这筑桥的事情,难!”

  顿一顿,焦世勋复又忧心忡忡说:“那个游方道人早就说了,那座石桥不必再修。常东家你想想看,如若不是有什么灵怪作祟,好端端筑起来的桥,为何会是一塌再塌?”

  “是了,是了。”常泰安连番点头,搪塞道。

  事实上呢,常泰安是早把筑桥的事情,丢到一边去了。当然不是因为银两的原因这么简单。关于筑桥的事情,端得是蹊跷,但他如何会因为这件蹊跷的事,缚了亲子常子贵来这焦宅?

  二人便又说了一通不着边际的话。那一刻,猝不及防地,从门外传进来一个“扑通--”的闷响。二人急抬脸看时,却见久跪在门口的常子贵,业已悄无声息倒卧在那儿。这当儿,常泰安的脸色,一时流露出万分的不安和不忍,嘴里倒兀自忿忿道:“该啊,这逆子,冻死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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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此番光景,焦世勋也是无有了办法,如何再能绷得住?遂是和狗儿着慌出得厅堂。二人一顿手忙脚乱,终是将牙关紧咬,已然昏厥于地的常子贵费劲巴力抬将进来。

  焦世勋喘着粗气站在那儿。偷眼看去,他很快发现,即是在狗儿为常子贵解脱绳索的这个工夫,依旧强自坐在太师椅中的常泰安,正半张着口,浑身上下颤颤瑟瑟地哆嗦着,无声地,哽咽!焦世勋遂来到门口一顿吼喊,嘱咐应声而至的几个家丁将这常子贵安顿进客房,好生对待。

  此后,常泰安再无话。

  接下来,焦世勋也无话可说。于是,焦世勋便和常泰安各自坐在太师椅上,就那般各怀心思地坐着。是时,有话可说的,倒是那狗儿了。

  狗儿说:“我仔细看过了,常子贵和焦芝妍是有夫妻相的,二人合该有缘!”

  狗儿说:“二位东家,常子贵和焦芝妍是孽缘啊。话又说回来,孽缘也是缘!”

  狗儿说:“这常子贵有做生意的灵气,常东家您该放放手,让他独掌一家字号!”

  焦世勋和常泰安再也料不到,十三岁的孩童狗儿,居然能够说出此等的话来。尤其是焦世勋,更是吃惊非小!旋又想到,便是令他莫名地心生敬畏的游方道人,却也是给这狗儿下过跪的。他当年收养的这个不起眼的狗儿,缘何会在短短几日,有此等的变化?再把这件事情仔细想一遍,出在闺女焦芝妍身上的这桩不堪事体,能够如此料理,倒也是万般无奈之下的明智之举。

  想到此处,焦世勋由不得转念思想那常子贵。心下自忖:此子顽劣归顽劣,人倒是极聪明的,且又生就一副富贵相,若果假以时日,他能够走上正途,当真不是寻常人等可以相比的。

  疑疑惑惑去看常泰安时,这常泰安,也正自错愕地不眨眼珠子看他,分明以为这种话,就是他焦世勋教予狗儿说出来的,是且惊且喜的那种神色。想想,焦世勋也就释然。过往之时,这常泰安曾经着人上门来为其子常子贵提这门亲事,倒是他们焦家未曾应允,而今,出了此等不便启齿的丑事,他如若再不应允,却也无有好的主张了!

  因了本地的乡俗,三日后,那焦芝妍和常子贵的婚事,便就在年关将至的腊月二十六这一天,既是隆重又是仓促地操办了。之后,倒是当真应了狗儿的话。成婚后的第二年,常子贵先是从父亲常泰安手上接管了“双义顺”米面粮油店,自此断了同往昔那帮狐朋狗友的来往,尽心竭力把本已不错的“双义顺”经管得越发红火。遂很快又在镇街上支出两个子店。隔年,再创办一家“日新盛”当铺,果真是生意兴隆、日进斗银。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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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是在腊月二十八的一大早,刚刚梳洗打扮停当的沈玉兰,隐约感觉到肚腹中一阵不适。起初,那不适之意,也还只是隐隐约约、似有还无的阵痛,不大一会儿工夫,那阵痛居然就变得如针扎锥刺般剧烈,且又是,直以铺天盖地、翻江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只在一时三刻之间,即把沈玉兰折磨得满头虚汗,呻唤连连。侍女香儿手足无措了一时,眼见得沈玉兰实在也是捱不过了,倒也还是醒事的,张皇跑出门外,“呜哩哇啦”吼喊着,很快便吼喊到二进院焦世勋居住的房门口。

  挨等焦世勋趿了鞋,一路着慌进得三进院的书房时,他看到,其时的沈玉兰,正自披头散发“娘啊,娘啊娘--” 颤声呻唤着,压抑不禁地满床上胡乱打滚。奈何?焦世勋遂是慌失失折身跑将出去,站在三进院的院墙边上“狗儿狗儿”一顿喊。旋即是,噪巴巴嘱咐揉了眼皮懵懂走出来的狗儿,让他速去请郎中回来。

  这段时日,因了连番几次意料之外的变故,直使得焦世勋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因就放下了多年来养成的晨起锻炼的习惯;察看老河的习惯;以及到镇街上吃早点的习惯。即是在方才,当香儿心急火燎地跑去敲门时,他还兀自通体安泰地行走在睡梦之中。

  而今,焦世勋忐忑坐在床沿上,他把沈玉兰冰凉冰凉的手执了会儿,眼睁睁看到沈玉兰煞白煞白的脸色,逐渐地和缓下来,似乎,便是突如其来的疼痛,也兀自减弱了许多。遂暂且宽下心来。由不得,焦世勋稍稍平和下来的心绪,又返回到方才的梦境。

  当真是一个绝好的去处!

  恍惚间,懵懵懂懂地孤零零来到一方鸟语花香、阳光普照的好去处。一路上引领他的,是一白一黑两个飞蛾。看上去,只有拇指般大小的两只飞蛾,白的如霜,黑的如墨,它们活脱脱就是两个欢乐无边、快活无限的精灵啊,飘飘忽忽、自由自在扑棱棱扇动羽翅,不紧不慢引领在他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敢情,它们是怕他走丢了不成?起初的时候,他好象是步行遛哒着的,遛哒着遛哒着呢,他自己的身体竟也就轻飘飘飞将起来。如此这般轻飘飘飞将有时,遥遥地,似有还无传过来一阵美妙绝伦的天籁之音。伴随着这曲听上去让人觉得身子酥麻的天籁之音,他真切看到,一乘八抬大轿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抬将进焦家大院!那会儿,他意外地看到了他自己!果真就是年轻时候的他自己啊!那时刻,那个年轻的他啊,实在也是羞臊得不行,没出息得不行,涨红着一张脸子,他的那个脸子啊,简直是,涨红得就如同披挂在他胸前的大红花的颜色一般无二!是时,却有一个喜眉喜脸的伴娘分开人群,手持一杆喜杖,口里念念有词撩开轿帘,猛可间,一个头顶红盖头的窈窕的小女子,袅袅绰绰跌将进他的眼帘 ……可是很快呢,这个美貌如花的少女就变成一个少妇,再接着,丰丰盈盈的这少妇,一个不小心,即是变幻成不断咳嗽,不断咯血的病病怏怏的老妇人!正自伤感的当口,一群花枝招展的俏丽美佳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扭扭捏捏、妖妖娆娆,风情万种把他围聚在正中央。而他呢?他可不想搭理她们,顾自站在云雾缭绕的半空当间,呆呵呵俯视土炕上的一具看起来丑陋不堪的躯壳。便在此时,香儿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音,直如一记重锤,一下子,竟是将他打落进那具丑陋不堪的躯壳当中。

  正自胡思乱想的当儿,倒见那狗儿匆匆一路张皇,把一个白须鹤发的郎中请了回来。是时,沈玉兰却是和好如初,无事人一般坐将在那儿,是有说有笑的那种,仿佛是,她的身体,刚才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不适之意。

  这郎中手搭沈玉兰的脉搏,闭目凝神有时。稍顷,即刻眉开眼笑地向焦世勋抱拳施礼,朗声道贺:“焦东家,大喜,大喜啊,姨太太是有喜脉了啊!”

  一时,竟将焦世勋听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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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饭过后,同往常一样,焦世勋照例是去到二进院,问了母亲焦孙氏一声安。因了凌晨时分的那个奇怪的梦境,焦世勋从母亲焦孙氏的正屋走出来后,呆愣有时,破例折身到夫人的屋子里坐了会儿。看上去,夫人焦张氏也是有些个反常的,自从那游方道人临走前,莫名其妙丢下一句“贵夫人的病体,贫道搭救她便是”这样的话,这几天时间,她积沉十多年的咯血虚症,竟似不治而愈,过往惨白如纸的面孔上,竟隐隐泛出健康的红晕之色,确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之后,焦世勋来到沈玉兰的房间。

  往日,焦世勋和这沈玉兰一见面,是有好多好多的话,说都说不完的,这天,他倒是没有话了。一句话都是没有!便是那般,焦世勋哀哀惋惋地把同样一语不发,忧忧怨怨、痴痴呵呵的沈玉兰看了半天,自是转身去了。

  究竟也是不放心。挨等焦世勋埋头蔫蔫出得屋门后,沈玉兰遂不由自主跟将出来。站在三进院的院墙边上,沈玉兰是眼睁睁看着忧心忡忡的焦世勋耷拉脑袋,无精打采一步一步走出这焦宅大院的。

  沈玉兰孤独站在那儿,她这一站,就是大半天的工夫。

  已近年关了,年味无处不在!空气当中,除了成群结队到处游走的各色食物的香味外,早有“噼哩叭啦”的鞭炮声此伏彼起、持久不绝。太阳高悬在那儿。天色端得是好!如此这般充满年味的好天气,却让沈玉兰暗生惴惴之念,似是,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是虚虚奓奓垂吊在半空当中,是怎样放,都放不下来的。

  便是在沈玉兰莫名烦紊的当口,从云端的深处,突如其来闪出一点刺目的亮光。

  那亮光,端得是出现的蹊跷,如同是从天空中那颗燃烧的老太阳身上,一个不留神,竟自掉下来那么一星半点儿。沈玉兰目瞪口呆仰着头,她吃吓地看到,只是在这一时三刻之间,那一星半点儿的亮光竟是变得越来越大了,直至变成一团火!这团火快速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很快旋转成一团灼人眼目的足有西瓜般大小的火球,而后,一头扎向奔涌不休、呜咽不止的老河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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