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相信美满婚姻

·李　昶·
这是一个写来挨骂的题目。至于挨骂，笔者将其归为两类：一种是善意中肯的批评指正，对此笔者总是心怀感激；另一种是恶意挖苦中伤，尖酸刻薄，强词夺理，歪曲诋毁笔者原来表达的意思或内容，对此笔者倒是觉得挺好玩的。因为笔者长期研究并在工作中与各种稀奇古怪的人打交道，而如果通过笔者的文章，少数几个人能将自己的扭曲的思维和变态的心理暴露出来，倒也是蛮有意思的事。
另外，这篇文章是写给在家庭婚姻中受困扰的、不幸的、受挫折的、彷徨的、痛苦中的、感觉失落失败的人看的；是写给想探讨婚姻家庭意义的人而读的，这也只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这篇文章，满腹伦理道德的正人君子不宜读，因为我们之间用的是不同的价值参考体系；青少年不宜读，因为他们必须要有对爱情的完美憧憬，要有对要爱人就来一番轰轰烈烈的追求，否则一个人的青春将是不完整的；信奉单身主义的人不宜读，因为我们之间信奉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这篇文章的读者对象，是那些在婚姻家庭生活中趟过一水，或是仍然在婚姻中满意或不满意地过下去的人们。
过去曾经有十四年的时间，笔者在大学里学习、研究、教授西方文学，细读过莎士比亚全集，狄更斯、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文学泰斗的主要作品，并读过西方文学史、西方戏剧史上的大部分代表作品。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狄更斯的《双城记》，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斯丹达尔的《红与黑》，夏洛特－勃郎特的《简爱》，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米切尔的《飘》，小仲马的《茶花女》，乔治－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奇》，哈代的《苔丝》等文学巨著，都有着对人类情感的深度理解，其表达是细腻和深刻的、感人的。应该指出，伟大作家们写出的是爱情的力量，是对爱情的执着和奉献，以及表达出爱和美好的东西到最后多半是被黑暗或不幸所绞杀摧毁。也就是说，西方优秀文学作品往往写下了爱的悲剧和当事人为之舍弃一切甚至献身的悲壮。
在东方呢？中国文学史上从《红楼梦》到现代的《京华烟云》，才子佳人，多半也是魂断黄花瘦的结局，这让多少人终卷时扶案惋惜。
对美满婚姻和家庭的描写，在真正文学作品中委实不太多，大多写才子与佳人，白马王子和风流丽人，历经苦难后有个大团圆的结局如《西厢记》。很少文学艺术作品告诉你当这对恋人真正走到一起，走入婚姻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多半是肥皂剧和通俗小说写美满婚姻和家庭。
婚前的生活，在笔者看来，是浪漫的，是刺激的，是激动得人心跳的，是充满对未来的憧憬的；而婚后的生活，是现实的，是单一的，是重复的，甚至可以是枯燥乏味的，是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是洗衣做饭擦地付帐单。如果夫妇有了孩子，那更是小事多如牛毛。这种现实日子，哪来往日的浪漫？哪来那小夜曲的情调？不天天拌嘴吵架就算万福拜托了。
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笔者与无数夫妻家庭打过交道。除了极少数几对夫妻笔者认为是属基本和谐的婚姻外，笔者还等着见识这美满的婚姻是什么样子。这也是为什么在过去十多年间，笔者从事婚姻家庭研究，有过许多文章出版和登台演讲，但从不写也不提怎样去建立美满婚姻和家庭，重点倒是去谈怎样去培养吵架的艺术，去解决婚姻家庭中的矛盾冲突。
男女之间，谈恋爱时那种激动人心，那种一见钟情，那种魂不守舍，那种思念牵挂，是那么地美好。笔者认为没有在这中间走过一遭的，做人算是不完整。真正地爱过或真正地被爱过，那你就算有福之人了。但这时，婚姻还没有真正的开始。男女之间很大程度上产生的是因为荷尔蒙刺激产生的激动骚乱, 以及各种梦想。
结婚以后，现实才真正降临，两人面对的，不仅是要处理各种繁琐的日常杂务，更重要的是反正对方已经搞定到手，用不着伪装扮演角色了，自然多少也没了要讨好对方、投其所好的心思。人一不用心，可以不仅留意不到对方的心态、情绪、行为、着装的变化，有时连对方存不存在都感到无所谓。
另外，婚姻就离不开性。记得八十年代初中期，笔者在大学教书，年青教师大多住在两三人合伙的一间单身宿舍里。楼里一位老大哥，千辛万苦把嫂子从外地调入学校，分一间房，大家住一层。全层光棍，就他晚上能楼着个美人睡觉。你说这把大伙妒忌的啊！几位年青的偷着问他是不是天天晚上有“情况”，他脸一沉，给我们几位年青人好好上了一课：“那种事情，就像吃回锅肉，头几口，吃了挺香挺上瘾。叫你天天吃，你吃吗？”那才真叫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真正将我点醒明理，开始反思是否真正有美满婚姻，以及我的工作研究应重点投入的方向，并不是那大量的心理学研究的书籍教我的内容，而是罗伯特－沃勒教授写的小说《廊桥遗梦》。当肯克与弗朗西斯卡相互深深爱上对方以后，他们各自像探索人生意义和爱情真正价值的人，从遥远的过去走来，偶然在一个焦点上相会了。肯克提出要弗朗西斯卡与他一起走。但弗朗西斯卡经反复考虑，认识到如果她走了，丈夫永远不会理解这一切，小镇上的人们的流言蜚语会害得她丈夫和儿女抬不起头。所以她决定留下并告诉肯克，如果她真跟他走了，良心上的负疚会导致她心态的改变，而这种改变一定会毁了她和肯克之间的爱情。小说这里提出的问题是深刻的，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1）婚姻伴侣关系一旦正式确定下来，它就进入现实阶段；
（2）而生活在现实中的男女双方必须要以实际的方式来处理生活中遇上的人和事；
（3）婚姻关系一旦确立，重心也可能开始转移，因为吸引对方不再是重点；
（4）两人即便有许多共同之处，但也免不了有不同之处和不同意见；
（5）婚前能容忍的不同之处或不同意见，婚后看了就可能刺眼不舒服；
（6）每个人都带着自己各自的历史走入婚姻，这些历史有的是包袱，如果不勇敢面对，它可能迟早拖垮当事人的心态；
（7）这种心态的改变会导致情绪上的改变，情绪上的改变会导致态度上的改变，而这些改变终究会影响到俩人的关系和爱情；
（8）也就是说：人们结婚以后，或伴侣关系固定下来以后，由于真实的本性显现得越来越多，人的负面或肮脏黑暗，都可以暴露出来。我从来都相信人在社会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样子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假象，是按社会公众生活要求、职业角色定位来表现出来的；我从来都相信并告诉问我的人：你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你只能在其配偶那里才能了解到真实的一面（当然还要其配偶愿意告诉并且能不加偏见比较公正地告诉你）。
（9）记得许多年前，一位小师妹问我对男女朋友和婚姻关系的看法，我说：“你并不能真正了解对方，想真正知道他／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要等到直到你结婚一年半载以后。”她说：“那不是太晚了吗？”我说：“是的。婚姻就像拍卖场上，一锤敲下定音，待你买回去仔细观赏，你才知道这件事你办得好不好。”她说：“你太悲观了。”我说：“我不悲观，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买回去的不一定就是赝品啊！说不定真是个宝呢！我要说明的是对婚姻关系和对方的不可预见性。”
（10）最关键的是人都是在变的，一切都在变化中，所以这给婚姻家庭关系的和谐稳定带来一个很大的不可预见的变数。
（11）真正的永恒的爱情只存在于没有得到中, 在对对方的思念中, 如《廊桥遗梦》中的男女主人公。
有的婚姻家庭研究专家指出：大部分婚姻家庭中的问题、矛盾冲突都与金钱、工作、性，以及与这三反面相关联所产生的问题有关（见《American Couples: Money, Work, Sex》一书）。这的确点到了婚姻家庭关系中的要害。金钱的多少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决定支撑一个家庭结构的稳定，但并不是说钱的多少与家庭的和谐幸福成正比，这里还有一个对金钱的态度以及对消费方式的态度问题。后者多半是引起矛盾冲突的来源。
工作性质和工作态度等也可能引起婚姻矛盾冲突，如工作狂不顾家，外边风光，回家懒散；或以工作为借口，不愿多做家务事，引起的婚姻家庭矛盾冲突就不少。另外，工作狂也没有多少时间与家人孩子一起培养感情，工作狂多半在情感上很冷淡，有的还缺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勾通技巧，躲在工作的借口中来躲避发生亲密的人际关系。
性是另外一个婚姻中的大问题。双方一旦熟悉了对方的身体，习以为常，要常激起欲望火花的可能性就降低了，对那种刺激的感觉也麻木了。但人是一种很奇怪的造物，如果有机会与别的异性在一起，那种激动亢奋又可能被激活起来。这是因为人体里的荷尔蒙因另一异性的新鲜感激发而“工作”了。笔者无意去鼓励或批评婚外情，只是想指出这一现象产生的生理反应基础。况且，笔者历来对前来咨询的人回答如下：你问我该不该离婚去跟另外一个人好。离不离你自己决定。反正离了再找一个，再婚后不久你会发现你头一段婚姻中的各种麻烦，同样会出现在你第二段婚姻中。再找一个也不一定比头一个强，除非第一个有吸毒、酗酒、赌博上瘾、嫖妓等烂问题。我这里实际想说的是，婚姻家庭中的矛盾，表面上是产生于日常琐碎的事，但真正在本质上是人格方面的问题，人格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性格。人格或性格上的毛病，根深蒂固，很难改，到成人期一般是改变不了什么了，因为人格在儿童、青少年初期就基本定型。
因为长期从事人格和行为模式研究，我知道每个人的人格、行为、情绪、心理上都有一定障碍或问题，而真正在婚姻中引起问题的，正是这些核心的东西。既然如此，没人会没有这些情绪和心理上的问题，那么哪来美满的婚姻？
记得以前读过一本有关被人们称为圣雄的印－甘地的传记。印－甘地以反对暴力，提倡不抵抗主义、以精神上的信念来取胜，倡导和解、宽容，被认为是二十世纪的大圣人之一。但正是这位圣人，在对待他夫人像对待一位女婢丫鬟，轻视无理。你会说他的婚姻是幸福的吗？他太忙于去扮演圣人的角色，而忽略无视他的太太。即使我从读他的传记中看到了他作为人的更真实的一面，这也并不降低我对他的敬仰和崇拜。因为我理解一个人的复杂多面性。
我喜欢克林顿先生的性格，不仅仅是因为他诙谐好玩，还因为他连好色都是公开的（这并不是说我赞同他的好色，我只是欣赏他性格中的那种明朗）。我不喜欢日本著名电视系列片《血疑》中的父亲大岛茂，是因为他太完美了，完美得没有缺点。我尤其不喜欢《京华烟云》中的孔立夫，他永远都是正人君子，连对心爱的人都无法去表达和争夺；而姚木兰，强女子形象也过于完美，好在她也有表现软弱认为自己在婚姻情感失败的时候。
总之，在日常的现实生活中，由于我们每个人人格上的弱点，我们不可避免的思维方式上的扭曲（如偏见、固执己见），情绪上的波动，以及行为模式上的从小受家庭环境影响产生的失调（如喜欢争个输赢），决定了当两个人走到一起建立婚姻家庭以后，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冲突和矛盾。非常现实地说，没有美满的婚姻。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少些吵架拌嘴，把工作家务打理起来，把孩子好好养大，就算和谐婚姻家庭了。笔者相信基本和谐的婚姻, 这是人们应该争取的目标, 但笔者不相信美满婚姻。别那么多美妙幻想，那只是在电影小说中存在，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