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如何发现“潜规则”与“血酬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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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核心提示:采访结束,他隐约触到那个处处可见却摸不着形状的东西,当时,他称之为“内部章程”。“那是我第一次努力把这个东西表达出来。我们清楚地看到它在,知道它如何运行,它的支配范围是什么,但是就是表达不好。‘内部章程’这个词不够,我发现这是一个规则,各种词组合来组合去,最后就成了‘潜规则’。    潜规则的概念随之而生:“在正式的制度、冠冕堂皇的法规和道德信条之下,支配社会运行的另外一条新的规矩,这条规矩跟道德原则有一些冲突,不能明说,要悄悄地隐蔽起来。”在描述了造就潜规则的力量后,他继续追究隐藏在各种规则深处的规则。中国黑煤矿所引发的矿难事故,以及因事故而起的赔偿纠纷,不时见诸媒体。吴思很好奇,他希望能从一个更独特、更冷静的角度给予解释。于是,他开始计算煤炭工人的命价问题。“关于美国煤炭工人的命价,中国煤炭工人的命价,还有血和汗的兑换率。就是血酬的计算。”把他的“血酬定律”推广开去,吴思提出了“血酬史观”。

 

吴思(来源:资料图)

本文摘自:《中华儿女·青联刊》2009年第9期
作者:张莹莹 童妮燕,原题:《吴思:探寻历史“潜规则”》
        吴思在《农民日报》的同事刘江波曾说,吴思是“都市里的文化隐者”,他虽然有很多朋友,但其实是个离群索居的人。吴思的“离群索居”,在于他除了必须,尽量减少各种社会交往。“我太缺时间了。书看不过来,东西写不过来,事忙不过来。”
       现在吴思每天7点半起来,每星期一三五,吃完早饭走到单位,忙乎到12点多,中饭,下午看书、做笔记,到晚上五点半回家,买菜做饭,看着《新闻联播》把晚饭吃下,再接着看杂书,处理一些网上来信来稿。若是周二四六日,他不用上班,就上午处理来信来稿,下午游泳,周六周日去看爹娘。       听起来,这实在是乏善可陈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的吴思,习惯了用简单的四则运算来探求事物内在的驱动力。“你想看清楚一件事,老老实实地说它,最后肯定落到计算上来。”他这样认为,却不知道自己这几道算式,给世人带来多大冲击。
一个努力除惑的“糊涂人”
        2001年,吴思的《潜规则》公开发行,最初并不是一本畅销书,却在2006年底“张钰事件”中被广泛引用,成为人人皆知的概念。2003年,《血酬定律》出版,吴思由此“计算”出中国煤炭工人的命价,以及血和汗的兑换率。由此生发,吴思将这种计算推广到更远的层面,他说,他看透了历史。       “把历史看透”的吴思,却不能像外人想见的那样,对历史变迁冷冰冰。他每每有真情流露。他曾写到海瑞,抄录一些史料,抄到江边上百里的民众夹道送灵时,大哭起来。那时,他想到老百姓很清楚某人的真实价值,却只能被动接受,听凭运气的安排,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吴思说,如今他进入史料,仍然会有这样的感情流露,即便他的逻辑已经无比清晰,但“语言句子的节奏像诗一样,使你很难控制自己的感情。”        看惯了一治一乱、螺旋重复的历史,吴思也有一些谨慎的悲观,然而什么也不能摧毁他的清晰与冷静,他就好像站在历史潮水旁边,微笑着看着它经过,心境从容自得。他说话声音有点细,语气总是柔和,时而有“狂语”,却被他谦和的态度化解大半。        然而52岁的吴思,是如何变成了今天这样的世事洞明?他说,自己是“通过糊涂来达到”。“看到一件事,看不明白,还想弄明白,就折腾来折腾去,一会儿明白一点一会儿又糊涂了。一直到了40多岁,四十而不惑,才开始渐渐惑少了,明白多了;到50岁知天命了,才觉得在根本点上明白了。要想不那么糊涂,一个是熬时间,就按照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路子走;一个是还得努力去除惑,稍微不努力点50岁还糊涂着呢。”其实,他觉得自己“有点傻”,傻了那么多年,找了一个角度顺着钻进去想才想通了点儿。“这是脑筋不转弯、迟钝的结果。”        这段时间,吴思着力关注改革开放30年。他觉得自己有点慢热,总是赶不上时下的风潮——改革开放30年这个主题是2008年的热点。他打算花两三个月把这段思考告一段落,转头回去重新构筑他的血酬史观:“先把6层楼盖起来,再在附近弄几个草棚子,凑起来弄个完整的院子。”这个院子,就是他的“血酬史观”,现在才刚把楼盖到第四层。待这事停当,吴思将要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顺着这个利害计算的路子看历史,“乱撒网,捞到什么是什么”;一个是开辟新领域,研究一下中国古代思想史,看看人们的世界观、价值观。“这两件事都想干。”他说。        这时,你才会发现,温和如吴思,内里有诸多解决大问题的动力与能力。
潜规则与血酬定律
        1974年,高中生吴思曾在当时最火红的石油战线当过一个月的翻砂工。置身群众之中,吴思干劲十足,却发现周围的工人们每天只干三、四个小时的活儿,偷懒,做私活,往家里拿东西。有个热心的师傅提醒他:不要把复杂的阶级斗争看得过于简单了。吴思追问:那实际是什么样?复杂起来是怎么样?我怎么把它看简单了?        师傅当然不会回答他。17岁的吴思已经能感受到背后存在的东西,但还不能确切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两年后的三月,吴思高中毕业后到昌平黑山寨公社慈悲峪大队插队落户。半年后当上生产队指导员、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他梦想着带领群众多干大干,还曾写了几句热血沸腾的诗:“火红的党旗呼啦啦地飘!我们是党旗上的镰刀!我们的热血在党旗上燃烧!”        然而,当满腔热血的吴思深入田间地头,却发现事情远非那么简单。下乡插队之前,吴思在中学当了几年团支部书记,多次组织过“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插队后,他又把“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搬到了农村。第一次效果不错,吴思对大范围实施义务劳动满怀憧憬。他设想:将不计报酬的义务劳动,从每周一天逐步增加到两天、三天,最后取代有报酬的劳动。毫无疑问,吴思的路子在当时非常前卫。正当他摩拳擦掌要大干快上之时,却在三四次后发现主动参加义务劳动的人只剩下自己。        “从离开农村上大学到现在,潜意识里可能一直在做一件事。与其说是关注中国历史,不如说是希望对中国社会和历史做出准确解释。我在应对自己的失败,努力在原有价值观崩溃后重新站起来,找到可以把握真实世界的观念。在这个意义上,插队两年对我影响深远,直到现在,我仍在应对30年前的失败,仍在对失败做出反应。很大程度上,这不是我的个人问题,我的特殊性高浓度地包含普遍性。”        在这些挫败里,吴思开始了思考。那时他在《农民日报》任记者,接到一封读者来信,说某地区农业部门领导大量批条子,把按计划分配的平价化肥批给自己的私人关系,私人关系再转手,牟取暴利。现在回想,那是计划经济下“双轨制”带来的利益集中。那时的吴思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敏感而执著,当即前往当地进行调查,满以为那些条子天生带有见不得人的特质,却惊讶地发现,它们像公文档案一样保存完好,没有任何对见光的恐惧。        采访结束,他隐约触到那个处处可见却摸不着形状的东西,当时,他称之为“内部章程”。“那是我第一次努力把这个东西表达出来。我们清楚地看到它在,知道它如何运行,它的支配范围是什么,但是就是表达不好。‘内部章程’这个词不够,我发现这是一个规则,各种词组合来组合去,最后就成了‘潜规则’。”        潜规则的概念随之而生:“在正式的制度、冠冕堂皇的法规和道德信条之下,支配社会运行的另外一条新的规矩,这条规矩跟道德原则有一些冲突,不能明说,要悄悄地隐蔽起来。”        在描述了造就潜规则的力量后,他继续追究隐藏在各种规则深处的规则。中国黑煤矿所引发的矿难事故,以及因事故而起的赔偿纠纷,不时见诸媒体。吴思很好奇,他希望能从一个更独特、更冷静的角度给予解释。于是,他开始计算煤炭工人的命价问题。“关于美国煤炭工人的命价,中国煤炭工人的命价,还有血和汗的兑换率。就是血酬的计算。”把他的“血酬定律”推广开去,吴思提出了“血酬史观”。

“我看透了历史”

        “血酬史观”凝聚了吴思对历史的辨识与思索:他认为用这套史观,能够解释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解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经验,解释治乱循环。他说,自己这种历史理论和框架,与大型文明的自身经验相吻合。“等这些看清楚了,你再看历史,你会发现,你跟前的历史都跟庖丁解牛似的,目无完牛,全是关节,一刀下去,哗啦就开。”
        青联刊(以下简称青):血酬史观体系是血酬定律的一种延伸和更完整的构架,可以这样理解吗?        吴思(以下简称吴):对,血酬定律只是血酬史观的一个定律。每个理论体系应该有好几个定律,比如牛顿力学就有三大定律。血酬史观是解释暴力集团主导的那个社会时代的历史观,里面有好几个定律,血酬定律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我对血酬定律有更准确的描绘。        青:如何准确?        吴:有三个要点。第一点,血酬的定义是暴力集团卖命带来的收入。这就排除了几项,比如说挖煤、狩猎等,仍然可能付出生命,但那不是暴力抢劫,那是生产行为。必须是暴力集团,像军阀土匪的那些人,他们以暴力掠夺为生存策略,获得的那份生存资源,才叫血酬。        第二个要点,血酬定律是在血酬大于成本的时候,暴力掠夺出现。详细说,就是成本是什么?包括良心怎么计算,正义感怎么计算,流血和流汗之间怎么兑换。        第三,暴力掠夺不创造财富和使用价值,只转移财富。这就决定了暴力集团一定要和生产集团打交道,处理和生产集团的关系,那就会走无规则、潜规则之类的道路。        青:您刚才提到,血酬定律中成本的计算,有良心和正义感的计算、流血和流汗之间的换算。这些也有具体量化的办法吗?        吴:都有。我前年最后写的文章,就是关于血和汗之间的兑换,最后发现中国人兑换的系数是1:1.83,折寿一年相当于流汗辛辛苦苦工作1.83年,就是一年零10个月。你是辛辛苦苦用一年零10个月去挣16000块;还是睡一觉,在你的预期寿命70年中花去一年?这是血汗替换的一个转折点。        青:这个系数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吴:我的基本依据就是统计年鉴、劳动年鉴等,那里面有很多很多数据。2003年,中国农民工挖煤的死亡率是3.98‰。如果干同样辛苦的活儿,比如,建筑工地的打工者,他们的死亡率是0.08‰,两者死亡率相差3.9‰。干的活儿差不多,社会地位也差不多,下井挖煤比在地上打工多挣2500多块钱。那么,我就认为这2500多块钱就是对那个3.9‰的死亡率的补偿。这样很容易算出来,3.9‰的补偿是2500块钱。那百分之百呢?一条命就是667000多块钱。        在2003年,中国下井工人的平均年龄是30岁,也可以大体估计死者的平均年龄是30岁。这一年中国男人的预期寿命是70岁,损失了40岁,用667000去除,每一年的寿命是多少钱啊?就是16000多;如果打工,要挣一年零10个月,也就是打工一年零10个月流的汗相当于折寿一年。就是这样算出来的。        血酬定律从血酬大于成本的时候,暴力抢劫发生。而成本又包括人们良心的计算、同情心的计算、正义感的计算、血汗替换的计算等等,这是一系列生命成本的计算。        青:我看到一些网友对您的书的一些看法。有网友说,看了您的书觉得很绝望,说自己没有钱也没有权,人生似乎就是一个死循环。不知您怎么看?而依据您总结出的潜规则和血酬定律,您对整个社会的看法是不是也变得悲观了?        吴:不是。我觉得,如果说潜规则或血酬定律所描述的那种现象是一种病态,就等于是我发现并揭示了这个病根。就像瘟疫一样,以前人们说瘴气,瘴气你怎么对付,这没法儿说。但你说它是疟疾,是由蚊子传播的,我们就知道怎么对付了。潜规则和血酬定律就是把模模糊糊的瘴气变成了疟疾,病因找出来了,实际上,这离解决问题更近,而不是更远了。        而从个人来讲,我们的生活也并不完全跟潜规则和血酬定律有关,就算是封建时期的农民,每年要交一定的皇粮,但之后剩下的还是你份内的安排。你不能因为有一些损失,就觉得生活绝望了,你的生活依然可以很丰富。另外,你一旦发现有这么个东西,就能更清醒地存在,是跟它硬抗,还是屈从,还是避开,就多了一些选择。所以,从个人来说,也并不比过去更灰暗,应该说更加明晰。        青:有学者把您归为一元论者,说您将过多的问题归于血酬。在您理论中的个人追求利益最大化,尽可能多地寻找生存资源,而有些人为追求民主、自由和生命的尊严而放弃生命,这是不是解释不了呢?        吴:解释得了。首先,一元论这个没错,世界的根源是什么?从单细胞生物开始就能看出来,它趋利避害,物竞天择,最后才能一代代进化而来。无非是怎样定义这个利和害。        刚才说到血酬定律计算的时候,说到血酬收益大于成本的时候,暴力抢劫就发生。成本的第一项算的就是良心,就是正义感,问题就是它是不是占支配地位?我觉得,人首先是有精神、有良心、有道德的,我从来没有否定这个,无非是给它一个合理的位置。        青:考察历史上各个朝代的政治和经济,对当下有什么借鉴意义呢?        吴: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政治,说到底,都是对上负责的政治,一层一层对上负责。做个生物学的比喻: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这个“天”是上级,作为一个整体的上级,它逐步筛选,选上来的大概都是听话的、能干活儿的。但如果这个领导不正派,几轮下来,这个人就越来越会看颜色,钻营算计。如果是皇帝,还有些底线,因为天下是皇帝的天下,要有利于这个朝代的千秋万代,你这人不能是败家子;如果谁都是代理人,没有长远的主人翁意识,选出来的人都是为了临时利益,越来越鼠目寸光,越来越注重个人利益和短期利益,从不去解决核心问题,这样几轮下来就更糟糕。如果是民主社会,物竞天择选出的这个“天”就不是一小群人的利益代表,而是整体人民的利益代言人。他们也出活儿,但不是给个人谋私利,而给整体谋福利。        要说中国历史上政治提供的基本经验,就是“官选”这条路最终必然走向衰亡。而民选则是健康的、可持续的、良性循环的。        青:就当今社会而言,您认为最要紧的是什么?        吴:最紧迫的就是政治体制改革。我们在经济方面问题解决得很好,建立了一个能调动各方面积极性的市场体制,虽然还不完善,但总体来说比30年前好多了;但政治上类似的机制还没完全建立起来,这个机制通俗言之就是对老百姓越好官位就越高,升迁得就越快。现在还差这么一关,必须赶紧把良好的政治体制改革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