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回忆——之回忆中的乡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7:24:44
郑总原创
        2009年的第一场雪,如同上天赠予人间的新年贺卡,于元日之夕,趁着夜色,从六盘山上悄然而至,落在寻常百姓家的房顶、门前,润湿了这个干燥的冬季,抚慰了弥漫在人们中间的烦躁心绪,全世界因之处在安详平和的氛围中,以轻盈的身姿步入新年。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发现窗外依然雪花飞舞,天地间已成为白色的舞场,朔风轻曼,飞雪飘舞。我伸手推窗之际,她——洁白的精灵、善舞的天使——便款款而入,来到我身边,落入我的掌心,想热情大方地拉起我的手,邀我出去畅舞一曲。我慵懒的躯体无动于衷,而按捺不住的心却禁不住诱惑,鬼使神差般地跟她跳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舞池中飞旋不止,飞到了家乡,飞回了童年,飞进了记忆深处……

忆童稚:“映雪苦读”

顽童时代的一个冬日午后,屋外滴水成冰,大雪纷飞,爷孙两人正围着火炉烤火。爷爷戴着一副紫框的老花镜,给孙子念古代的孙康映雪苦读的故事,小男孩听得很是入迷,最后喜得手舞足蹈。念罢,爷爷问道:“愿不愿意学孙康啊?”“愿意!”他回答得很清脆。“那你想咋学呢?”小男孩被问住了,正若有所思,两个眼珠子不住地来回滴溜转;忽然瞥见门外有小伙伴正偷偷地向自己招手,他前言不答后语得来了句“爷爷,我要撒尿!”话音未落,人影已远。爷爷摘下老花镜,一边把书合上、一边摇头苦笑道:“这孩子!唉!”

跑出家门的小男孩,和伙伴们一起来到村子南边的岗坡地上,模仿电影《林海雪原》中少剑波领导的战斗小分队的滑雪动作,从坡上往下滑,有的甚至还把家中的白色床单偷出来,扎在脖子上,笨手笨脚地从高处滑下来,在溜下坡的一瞬间,白床单如同电影中的一样,迎风飞扬,煞是好看。滑完雪就开始分成两派,学着电影中的战斗场面,各守一个小土包打起雪仗来,刚开始双方还互有攻守、营垒分明,打到后来就天昏地黑、不分“敌”我地乱成一团了。当每个人头顶的最后一缕热汗气消散在空中后,伙伴们就往回走,来到村边的水塘边上玩。这时水塘里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盖,他们比赛抛冰块,看谁甩出去的冰块溜得远。每甩一次,十几块冰如同离弦之箭,齐刷刷应声而出,在冰面上发出咔咔的摩擦声,听着那清脆、悠长的撞击声,伙伴们中间不时有阵阵欢呼。

到了黄昏时分,皑皑白雪已经覆盖了田野村庄,天色渐渐暗下来。各家灶房里都升起了浓浓的炊烟,房顶的雪开始融化成水,滴滴答答地从房檐落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排黑色的小洞眼。这时分,寂静的村子里顿时喧嚣起来,唤儿呼孙的声音此起彼伏,各家猪哼狗吠鸡鸣之声也不绝于耳。正在雪地里打雪仗的小伙伴们听到家人的或高亢短促或平缓绵长的呼唤声,一时都做鸟兽般散去,各自回家里吃饭。此时,在外边疯玩了半天的小男孩也悄悄地溜了回来,观望了一下形势,到东厢房找了本书,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的雪地里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翻看图书。奶奶从堂屋出来看见了,心疼地说:“你这个傻孩子,外头恁冷,你那是在干啥?快回屋来!”男孩摇头说:“不,我要用功!借光苦读!”屋里的爷爷接住了腔:“屋里有灯你不用,在外边瞎用啥功?”

“我要学习孙康映雪苦读!”小男孩一语惊人。爷爷奶奶一时间无言以对,继而哈哈大笑。这从此就成了这个大家庭中的一个“典故”

忆亲情:“雪人”外婆

仍是孩童之时的一个冬日上午,铅灰色的苍穹笼罩着白雪皑皑的大地,北风如同西班牙斗牛场上的暴躁的牛魔王,时而毫无头绪地在原野上四处狂奔,时而围着田间、村边的树木,对它们肆无忌惮地大施淫威,简直快要把它们连根拔起了,即使对方弯腰屈膝、拱手求饶,蛮横的它也似乎依然不依不饶。在田野的小路上,远远地走来了一位母亲,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踏着尺把厚的积雪,在往娘家的方向艰难行走着:她是回娘家来祭祀已过世多年的父亲。冰冷的雪粒围着母子三人打着旋儿,伺机挑衅,时刻准备着钻入他们的衣领之中;寒风也助纣为虐,时而吹掉孩子头上的皮帽子,时而掀开母亲头上的围巾,吹乱她的头发。尽管如此,这一行三人还是喜气洋洋,母亲向孩子们讲着:外婆家有哪些好吃好玩的;外公生前的轶闻趣事,今天在外公的坟前应该磕几个头。这小哥俩则没有听出母亲话中含有望梅止渴的成分,一路嬉戏打闹,虽气喘吁吁却也不亦乐乎。

当他们走到离外婆家村子有二里路时,其中的哥哥忽然指着前方的村口,惊叫道:“瞧,雪人!有雪人!”小男孩听了还不大相信,揉揉眼再看:村头确实有个影影绰绰的雪人影子。他俩立刻兴奋起来,踉踉跄跄地跑起来,要过去看个究竟,边跑边争论道:“这么大个雪人,一个人得半天堆呀?”“废话,一个人半天能堆得起来吗?肯定是昨天就开始堆了。”离得近了些,他们发现那“雪人”居然会走动,还向他们招手。哥俩一时愣住了,小男孩回头喊:“妈,快看,雪人还会动!”不过还是哥哥眼尖,惊喜地喊:“姥娘(外婆)!妈,是俺姥娘!”紧随其后的母亲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男孩,半是心疼半是埋怨地嗔怪道:“娘,天恁冷,你站这里受这冷罪干啥?”外婆拉住小哥俩的手说:“知道你们娘仨要来,我在家闲着没事,吃罢早饭就出来接你们。路上不好走吧?手冻得这么凉!”

这时,四个人走得更近了,外婆拍小哥俩身上的雪花,母亲拍外婆身上的雪。刹那间,雪地上留下了四个人的三排脚印……

良久,曲终人散,思绪的风筝重回地面。眼前,天空依然阴霾,风也萧萧雪亦飘,和记忆中的一切并无二致。然而,时如飞梭,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当年的小男孩如今已年近而立、浪迹天涯,而外婆、爷爷却早已长眠于九泉之下。

白雪啊,你从天上来,应知天上事,他们可安好?

忆险趣:雪夜听“瞎话儿”

记忆中的童年,冬天似乎经常下雪,而且总是下得很大。村人们那时刚刚步入温饱,尚未沾染上赌博等不良嗜好,也少电视可看。冬日夜晚,闲来无事,他们就聚在那些人缘较好、少家室拖累的人家聊天谈地、说东扯西。时间一久,就会形成类似 “市场细分化”的现象:年轻人、年长者或经历相似者等不同人群会形成各自比较稳定的聚谈圈子,而“蛤蟆爷”家就成了村里那些一肚子鬼怪故事的大人们比赛讲“瞎话儿”的大本营。

“蛤蟆爷”是郑姓的同宗长辈,那时他年近五十,因早年家贫如洗而无力成家,就一直“打光棍儿”。他本有官名,但因嘴巴阔大、说话嗓门高的外形特点,一些好事者就将之比附于田间聒噪的青蛙,背地里喊他“蛤蟆”,后变成一个老少皆知的调侃式的外号。一开始他还会恼怒咆哮,日子久了,他也就习惯了;只是碰到小孩、晚辈人当他的面叫,他还会佯装生气。“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是他的生活写照:他常年在县城赶马车拉货来糊口,农忙时回来按时令耕作,村中劳力弱的人家也会雇他帮几天工,每天管他三顿饭。他的屋门前平时荒草萋萋,只有在深冬时节才热闹些,村中那些与他经历相似的“光棍儿”们常会在晚上去串门,在那里讲一通自己在外听说的或经历过的稀奇古怪的狐仙鬼怪之类的故事,我们当地农村人称之为“说瞎话儿”。

在一个大雪封门的冬夜,风已偃旗息鼓,洒在脸上的,已经不再是那种形同钢珠、打得脸生疼的颗颗雪粒,而是形状多样、轻盈可人的片片雪花。小男孩此时已敢独自在全村转悠半夜,他趁着雪的光亮,穿过大半个村子到“蛤蟆爷”家中听“瞎话儿”。俗话说,屁暖床烟暖房,人坐火边心不凉。小孩子要想听过瘾的“瞎话儿”,就得勤快地烧好火盆;小男孩先在屋外边抱(或曰“偷”)一大堆比较干燥的柴木和秸秆进来,把它们有层次地架在火盆上,经过一阵烟熏火燎之后,整个屋子随着烟雾的弥漫而暖和起来,屋顶上的雪开始融化,沿着滴水檐“扑塌扑塌”地滴在屋檐下的铁皮桶里,在这丁咚的伴奏中,烤着手脚,翻着火堆,村上那几位善讲“瞎话儿”的老手开始没边没沿地侃起来。他们讲的“瞎话儿”中经常充溢着神鬼灵怪的色彩:

“某次赶着马车走夜路时,看着是明晃晃的四通八达的宽敞大路,可是走了半个对时(一小时)却发现自己只是在那个地方打转转,后来狂吼一声,似乎神清雾散,循着以前熟悉的道路走开了;在白天再路过迷路的地方时,才发现那里原来是一片乱坟岗……”

“有时赶夜路,会在某个荒僻的路段碰见一个陌生的黑衣“人”站在路边,拿着烟卷来拦路借火,看不清对方面目。他不敢停车,而是鞭打马儿快跑,但还是被那个人的“手”抓了一下,那被抓的地方就会形成淤血肿块,月余不散,郎中看了,说是被鬼抓了,得先到城隍庙上香求神仙保佑,……“

“蛤蟆爷”们讲的这些鬼怪故事,虽然听起来也很吓人,但小男孩觉得那毕竟离得远,只要自己不出去,就不怕半夜鬼敲门;最让他恐惧的是那个夜晚的“压轴戏”——村中老槐树的鬼故事。

这棵老槐树已有几百年树龄了,听村中老辈人讲,它是郑姓先祖明朝时从山西洪洞县迁种过来的。老槐树所处地势稍高,郑姓先祖们曾围绕着它聚拢而居,以示不忘故土和先人。老槐树的主干虽已干枯,但每逢春夏时节,向阳的树杈上仍会不服老地伸枝吐绿,在阳光下洒下片片荫影,如同一位老朽之人,虽行将就木却仍想把自己最后的体己物遗馈后代;又似替数辈已逝的先人在此守望、庇佑这些南迁的子孙们。它周围有两个篮球场大小的平地,是以前本族人聚会议事的“广场”,也曾是全村一个重要的十字街口;只是到了80年代,老槐树和“广场”风光不再。原因是村中人口渐多,许多人家都在村外建新房,槐树周围的“老区”住户就日渐稀少;村中新辟的大路不再经过此地,这片地方就更被冷落;而老人们则认为这里萧条的原因是鬼气太重,“文革”时这个广场发生过多次武斗,村里好几个年轻人都惨死树下;后来又有人在此上吊而死,从此,人们对这棵树抱敬畏之心,很少在树下逗留攀谈,尤其是晚上。后来就风传这棵树成 “精”了、时常闹鬼,说树洞很深,里面住着树仙,鸟儿从不在老树上做窝,除了猫头鹰与它为伴。那天晚上的“瞎话儿”就以下面的内容和气氛结束:

“听说那棵树下春秋两季,在大白天经常会有一股一股的旋风,卷着灰尘、树叶向四下吹去……暂住大槐树附近的人会在深夜听到树下有打骂、哭喊声和拖着长腔的悚人怪叫声,异常吓人,但斗胆向那里张望,却什么都看不见……”

“有一天的后半夜,当××赶着马车从那里路过时,离那棵树还有一段距离,马就不再向前走了,狂躁不安,不停地摆头、顿蹄、甩尾巴,槐树上有猫头鹰发出阴森可怖的怪叫声。他想划火柴点根烟抽,却一连划了几根,都是不到嘴边就灭了;他感到周围很‘紧’,听人说鬼怕人干燥的头发摩擦时发出的火花,就用手拨拉几下头发,并大声喊道:‘老哥!咱知道你走得早,当男人的啥滋味儿都没尝着。我回头给咱侄子捎个信,让他们一件一件给你办!但大家伙儿都是住一堆的四邻隔墙儿,你不能这样吓着乡亲们!’过了一阵儿,马不再嘶咬暴躁了,“咴咴”叫两声,它继续向前走了……。”

听完“瞎话儿”,小男孩猛然发觉自己回家没有同路人,平时可以抄近路的壕沟里存满了水,回家必须且只能从槐树下的路口过去,来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些!本想让“蛤蟆爷”送,但又怕被他笑话,稚嫩的自尊心使小男孩只得硬着头皮踏上了归途。从跨出门的一刻,他就觉得身上的胆气如同从火盆边带出的热气儿,一点一点地被无边的雪夜所吞噬。说实话,关于老槐树闹鬼的故事,他以前也有所耳闻,但从未在意,来时他就路过了老槐树。但此刻不同了,男孩的心似乎被什么越来越紧地捏住一样,脑子一直在过胶片似的“回放”刚才“瞎话儿”中的情景,他试图用掐大腿、捏鼻子等方式“镇压”这种情绪,结果却是摁下葫芦浮起瓢,心中七上八下;夜晚的空气也如同自制的黑墨水一样粘稠,似乎慢慢堆满了胸口。恍惚地走着,他离大槐树越来越近了,连平时很好听的、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此时也变得很是恐怖,好像有谁在身后尾随而行。走到树下时,不知怎的脚下一滑,他大气不敢出、心里直发毛:莫非“蛤蟆爷”们的故事要应验?他竭力镇定自己,用手拨拉头发,但这时一团雪从槐树枝上坠下,正落在头顶。糟了,头发湿了!他们说的招数不管用了,怎么办!?无助的男孩失魂落魄,哭嚎着踉跄奔走,跑过了家门都没有发觉。还是父亲大声叫嚷,他才回过神来……此后多日,他都不敢从槐树下过,即使白天。

时过境迁,二十多年后,那棵老槐树已不复存在。听说是一台来村中卖彩电的大卡车把它拦腰撞断,所剩不高的树桩后来又被一辆倒车的拖拉机挂倒;再后来那里建起了一个炼焦作坊。现在,则剩下了几堵残垣断壁和一地灰烬残渣;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路过那里时,偶尔会给旁边的年轻人或小孩说:这里以前有棵老槐树,是郑姓人的先祖在明朝朱元璋时栽下的,听者往往是一脸茫然。但如今,即是懵懂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他们更多的涌向了沿海的城市……

而村中那些“蛤蟆爷”们眼下或已作古,或已处风烛残年,当年有板有眼地吹“瞎话儿”的风采已不复存在。仔细想来,也许在讲这些离奇故事的过程中,看着一屋子人在盯着他、听他娓娓道来时,他们那苍凉的心灵会得到短暂的抚慰和满足;事实上,他们讲的很多“瞎话儿”有个共同点,就是其中从不牵涉到女人、女鬼,也许是怕把我们这些晚辈儿教坏?还是现实中的那些女人、女“鬼”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永久的伤痛?

…………

故乡的雪花飘了一年又一年,当年的男孩已长大远去,选择了另一个年年会下雪的城市定居。在寂静的浓浓夜色中,那来自天上的问候化作无数晶莹的贺卡倾泻人间,一梦醒来,竟将人世间播洒得满满当当,似乎在等待谁来恣意书写。小动物们来过了,上早课的孩子们也来过了,留下串串或惊叹,或舒缓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