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小说 残爱·藏爱之 游园梦(出书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06:16:56
【內容介紹】
他是『百花潭』裡的梅老闆
多少達官貴人一擲千金
只為他戲台上的巧笑倩兮,流轉顧盼
卻為了個不言不語,僅是用一雙清澈灼熱的眼眸看顧著他的『拾兒』
卸下寒梅上的冰霜......
長欲語,欲語又蹉跎。
『拾兒』的眼光一刻都離不開梅旭幽
除了心疼他那一身的淡薄孤寂
就似在暗香浮動間,隨時都會消失了一般
依戀著旭幽的體溫香氣
『拾兒』卻只能依著旭幽放開他的手
守著兩人一生一世長相守的誓言......
楔 子
灰撲撲的大廚房裏,廚娘一邊吆喝著灶邊的僕役們在火灶裏添加著柴薪,一邊小心翼翼地控制著爐上蒸籠的火候。蒸籠裏的食材透出美麗的金黃色,引人食指大動的甜香瀰漫了整個廚房。
「快、快,上甜點了、上甜點了。」一名小廝一手扶著自己頭上的灰帽,一面嚷嚷著衝進大廚房裏來。
「哎唷唷,你這小渾蛋,可小心點,別撞翻了我一籠荷香涼糕呀。」廚娘伸手就往那小廝頭上敲了一個老大的爆栗,怒目道:「做啥跑得這樣喘呀?是有不乾淨的東西在後頭追著了不成?」
「不是那個、不是那個,這回可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兒呀!」灰衣小廝露出神往的眼神一會兒後,回過神來,立刻又向廚娘伸出手,擺著架子道:「快、快,快把涼糕給我,我可趕著回去看那美人兒呢!」
「到底是怎麼回事?不說清楚涼糕就不給你。」扠起腰,廚娘臉上的表情可猙獰了。
頓時感到一陣寒意的灰衣小廝,立刻很沒志氣地縮了縮頭:「就是那個嘛......小少爺房間裏掛著的那個美女捲軸。今兒個那個仙女當真從裏頭走出來,跑到老夫人壽宴裏請來的戲班台子上頭兒去啦......」
1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那盏华丽的宫灯下。
略长过肩的纤细发丝在宫灯的映照下,透出有如月光般柔和的光芒,柔和......却也冷冽。清艳冷然的面容上长睫半掩,纤细的身影有著仿佛一眨眼便会消失的虚无缭纱,如冬夜冷月,如雪地孤梅......
少年立在屋角阴影处,视线委占落在那清冷的身影上,再也转不开......
他是谁?瞻宫滴仙?
少年双眼紧盯著那人雪白的身影穿过小桥,绕过垂柳,双足却一动也不动一下,不想破坏眼前这美丽的一幕,也下想惊动面前这闲散人间的滴仙。生怕一惊动他,所有的美丽都将化成幻影。
一直以来,他以为这样美丽的身影只是古人画笔下的意象。
却没想到,成真了。
画里的翩翩,滴仙从画笔的线条里走出来,变成真了。
"梅老板,上戏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世俗的叫唤。
少年看见那白色的滴仙先是鲤了下眉,然后才应了声,跟著举步往前院的方向缓缓步去,一会儿便转过屋角,自少年的视线中消失。
有些怅然。
然而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少年却缓缓勾起嘴角。
他听到他们叫唤他的名字了。原来......他真的是雪夜里的孤梅所幻化成的精灵呀。
戏台灯亮,著淡粉色楠裙衣裙的女郎倚在楼台水榻的亭园布景前,美丽的春景扑落她双颊娇红、眉眼含艳,轻吟道:"关关帷坞,在河之洲。窃宛淑女,君子好逑。
吾今年已二人,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瞻宫之客?"莺声昵喔,轻言软语,柳娇眉头轻是肇,随著纤腰细指款摆,小女儿深闺思春的娇态盈满眉眼。
卷帘后,一身富贵的老太太开心地笑得闽不拢嘴。
"哎呀呀,好一个可怜的杜丽娘啊。又漂亮又可怜啊,连老奶奶我看了都要心疼了呀......"老太太入戏地跟著戏角儿的落泪迭声直喊,惹得陪著老太太看戏的于贵夫人,贵小姐不住掩嘴直笑。
"拜托,那只是唱戏,只是唱戏。"老太太身后,坐著两名有著一模一样面孔的双胞青年,眯著眼瞪著老太大随著戏的内容又哭又笑,左边那人忍不住低声咕哝。
右边与他有著相同脸孔的青年嗤地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奶奶,只要有戏,她是可以翻脸不认人的。不过,说真格的,今晚这旦角儿可真是少见的美人,戏也好,莫说奶奶,连我都觉得心疼了呢!"
左边那青年望了戏台子上一会儿,忍不住伸肘顶了顶右边的青年,困惑问道:"那真的是男人扮的吗?"
右边的青年痞痞回自个儿兄弟一笑:"你说呢?若是这般柔情艳态,神静音清的模样,我倒不介意他的真正身分究竟是男是女呢!"
一旁几名以陪老太太看戏为名义而来,却一整晚双眼都放在两名双胞青年身上的千金小姐,听见这话,忙不迭地掩嘴,故作娇瞠:"哎呀,史少真是讨庆,说这种恶心的话。
左边那青年只是勾起唇,但笑不语。
就在双胞青年对那戏伶品头论足时,坐在老太太身旁那年纪最小的少年却只是二曰不发,只是静静地瞅著那戏台上波湛横眸、窄步轻的花旦。
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苍白瘦弱的身躯肢干、偶有所传的瑞咳,明白地彰显著他不甚康健的事实。但乾瘦的手指捏紧了戏单,在一个特别放大了的名字旁,留下了清晰的折痕。那个名字是一一梅旭幽。
妆是浓了,掩去那清隽英秀的脸庞,但那柔意横漾的凤眼儿中,戏角儿的喜怒哀乐面具下仍写著初见时的冷然。
果然是他呀......
仿佛看著另一个自己,那周身的冷然写得是对现实屈服的无奈感,少年的胸口直闷得发痛。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蝉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汗柔的嗓音低语若泣,唱罢最后一句,那花旦低下了哀伤的脸庞,纤细的身子慢慢倚上布景的大石。
灯光暗去,台下曦嘘声响起。
"梅老板,这上半出的《惊梦》可真是唱得好极啦!老夫人可是夸得不得了呢!"
灯光微暗,趁著另一名角儿上台,观众目光不在这边端时,班主儿掀开布幕一小角,指著不远处的小阁:"喏,老夫人就坐在那后头呢!"
台前言了土止著坐著的,多是一般的侍姆奴仆。
顺著班王儿手指的方向看去,精致的小楼上隐约坐了几个人,只是由这头望去,高雅的竹帘后只看到几盆树栽若隐若现的影产。
老夫人么?
旭幽微微半眯起了媚柔的凤眸,试图在晃动的黑影中,分辨出更多的什么。
自他丸岁上台、十二岁成为百花潭当家旦角儿。至现在,只要他在台上,观众的目光焦点无一不是旋绕著他转。单纯的赏戏之外,爱慕、欲望等目光更是经历过太多,他已几近麻痹门然而,方才在那小阁中,除了欣赏、爱慕的眼光外,他还感受到另一股近似怜惜的目光,那眼光......非关戏中杜丽娘,而是......会是谁?
旭幽在心中冷笑,只希望,那目光不是来自于另一个妄想将别人的尊严贱踏在足底,自认是别人救世主的公子哥儿。他见过太多,已厌倦......
"梅老板,下一幕准备上戏啦!"跑场的跑过来低声提醒。
垂下眼让长长的睫掩住百转的心思,纤指放下身后的布幕。
无论如何,那些都不关他的事。除却今日,下戏后,明儿个他依旧是苏州城内最大戏班"百花潭"的当家花旦,而这些官官贵贵只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那接戏的生角儿正要开口,却听戏台底下忽地一阵乱,几名小厮侍姆嚷道:"快来人啊,小少爷昏倒啦!快喊大夫来。"
旭幽凤眸微眯,不著痕迹地瞥向那帘被打了一半的小阁,就见阁上掌起了几盏宫灯,隐约中看得出一片混乱。而戏台下众人窃窃私语,不住回头往那楼阁上看去,均已无心看戏。
那饰演杜梦梅的生角儿才登场,顿时呆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演下去。班主儿也忙奔出台前打探情况。
楞了一会儿后,就见一个女姆打著灯前来传令:"老夫人说不要坏了大家兴致,戏还是继续吧!"
"是是,那就继续吧!"班主儿哈腰应道。于是,笙竹声响,戏继续唱。
话说"百花潭"可是苏杭这一带首屈一指的戏班子,戏班中有四大台柱,双生双旦;分别是以旭幽为
首的梅、兰的兰衣、菊的菊尹、及竹的竹笙。戏班中尤以两名主要花旦的旭幽及兰衣各领风骚。比身段、比唱腔,各有支持者。而两人不合的消息,在戏班内也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平时两人各有各的场、各有各的时段,倒也没有太大的冲突。但在这种政商名流指定上场的场合,旭幽清丽娇柔的扮相、婉脆巧甜的噪音,及可柔可艳的戏风却是略胜台场。
卸下了浓浓的戏妆,一张清艳略胜女子一筹的男子面容上,嵌著一对以男性而言,显得太过柔媚的凤眼儿、太过浓密的羽睫、过分清甜可人的笑涡,以及以他的年纪及性别而言,自霄得过份无瑕疵的肌肤,组合成一张中性的、难辨雌雄的面容。
房门"咚咚"地响起两声轻响。
"谁?"
"梅老板,常少爷刚走,他请您等会儿过府喝杯茶。"杏娇儿在门外说道,"黄包车已经在外头儿等啦!"
"才走?"旭幽挑了下眉,扬声回道:"知道啦,一会儿就来。"
换上一袭灰色长衫及兔毛大褂,白色的长巾搭上颈上,又成另一副潇洒风流的迷人模样。
"梅老板,您出去?"在戏班子前头扫地的阿海招呼问道。
旭幽朝他点了个头。
"您辛苦啦,请慢走。"阿海哈腰笑应道,猜测梅老板是上常少爷那儿去。
常少爷是戏班子的常客,更是梅老板的戏迷。他家里做的是茶叶、布匹的生意,虽比不上皇亲国戚、达官显要的显赫,却也是上海附近有头有脸的富商、书香世家。
梅老板的许多场子就是由他介绍的。梅老板也时常陪他喝茶唱戏,常少爷成了梅老板的后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梅老板的兴趣。
旭幽坐上黄包车,吩咐了地点,便不再说话,闭上眼遥自休想著。时间晚了,街上冷冷清清,只剩下打更的梆夫沿著街巷叫喊巡查。
几条老狗、野猫聚集在路旁边的馒水桶找寻著晚上一餐的温饱。偶尔分赃不均,便毛竖发立,嘶咬、叫嚣。
"喀喀"的黄包车轮滑过石板路面,发出夜晚街头的唯一声响,穿过几条胡同巷弄,黄包车停在一栋大红漆门外。黄包车车夫先过去在大门上"咚咚"地撞了两下门,这才过来车子旁:"爷,常老板家到啦!"
"恩。"
旭幽才搭著车板子下了车,红色大门"咿呀"地拉开,常秀戴著圆眼镜的斯文脸孔探出门外,竟亲自开门来了。
"梅老板,您可终于到了,我等于好一阵子了呢!"
见是正在等的旭幽,常秀拉开大门迎出来,英俊的脸庞上泛著开心的笑:"快快快,外头凉,赶快进来先喝杯热茶。"
不是第一次到常府了,旭幽熟捻地与常秀并肩走进只点著一盏油灯的大堂。道:"这么晚了,还没歇呀?"
"看了你的戏,才感动呢!一时片刻间怎么可能歇得著呢?你这么说,莫非是嫌我不该这么晚约你?"两人在圆桌边坐下,常秀殷慰地替他倒了杯茶,茶液才倾出壶嘴,浓冽的清香立刻漫了开来。
"这我怎敢?"旭幽绽开抹谈谈的笑,"好茶,细研片脑梅花粉。新剥珍珠董楚仁。依方修合凤团春。醉魂清爽,如尖香嫩。这是上等乌爹泥,佐以梅片?"
"识货。"常秀也笑眯了眼,"今晚听了你唱的牡丹亭,娇娇脆脆,欲语还羞,但又绣幕英蓉一笑开,眼波才动被人猜。立刻就让我想到了勉强可与之相比的孩儿茶,所以散场后立刻到我家茶行,勉勉强强找到这么一味。您觉得如何?"
吸著清冽的茶香,旭幽眯起眼轻笑:"有暗香盈袖,又怎道不消魂呢?"
常秀一笑,一个兴起,手上搬起杯子,起身边喝边唱:"江天云薄,江头雪似杨花落。寒灯不管人离索,照得人来,真个睡不著。"
旭幽见他唱,亦轻唱接道:"归期己负梅花约,又还春动空飘泊。晓寒谁看伊梳掠?雪满西楼,人坐阑干角。"
娇柔清唱,柔软的腰股舞动开来。一灯如豆,在墙面上映照出袅娜的身影,媚眼如丝,美人如梦,真个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常秀浅笑,将杯子放回桌上,执壶微微倾,唬甜色的茶液在半空中书出一道弧,注满小杯,和著他的漫声低吟:"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双眼迷蒙地注视著旭幽因舞动而红润的双颊,举高杯至唇边欲饮。
"常少爷是茶不醉人人自醉。"舞自常秀身边,旭幽一旋身,轻笑著夹手夺过常秀手中的青瓷杯,再旋身舞开,倚在窗棋边,凤眼微眯,凝盼著常秀,唇畔带笑地就著常秀饮过的痕,一饮而尽杯中香茶。
"旭幽......"常秀带笑叹息。
"旭幽今晚来,一是喝茶,二是谢常少爷给我介绍的客人。"缓步走回桌边,旭幽搁下指间的青瓷杯。
"小事。"常秀重新执壶注满瓷杯,摆摆手,微愠道:"如此梅香疏影,邀月成三,梅老板又何必提那些俗死人的琐事呢?"
旭幽眨眨眼。"受常少爷点滴之恩,旭幽能不泉涌以报么?"
常秀挑眉,缓缓摘下眼镜随手放到桌边,踱近旭幽,伸手把玩著他乌黑的发楷,低声道:吾愿宠柳娇花,但求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梅老板,您累了吧?就在此歇下可好?"言下暗示意味已是甚浓。
"不,明天一大早还得早起呢。今儿个就多谢常少爷好意了。"旭幽对只离自己不到一个拳头距离的常秀轻笑。不待常秀出言挽留,一个旋身拉开与他的距离,拿过自己的大褂及围巾,立在大门边,轻轻额首,仍是笑得潇洒:"遥夜沉沉如水,常少爷,多谢香茶,旭幽先告辞了。"
凝望著旭幽远去的背影,直至不复见,常秀低低地叹了口气。"梅老板呀梅老板,你究竟要何时才愿意敞开胸怀接受我对你的心意呢?"
缔罗香,云堆臂,断尽金炉小篆香。
旭幽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是听得见门外杏娇儿敲门的呼唤声了。长长的眼睫再次颤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地睁了开眼来。
"梅老板,快请起来了,您今儿个不是还要上朱员外府儿唱戏去吗?该出发去做准备了。"门头外,杏娇儿扯著嗓子喊。
"唔......"惺怡的眼皮未全醒地挣扎著才要再次落下,就听得门外传来一个低柔而熟悉的噪音对杏娇儿说起话来。
"杏娇儿,怎么?又唤不起梅老板啦?"低柔的嗓音中饱含著浓浓的讥嘲:"我说杏娇儿呀,你好歹也是咱们戏班子里的宝贝,不是某个人专属的小厮哪,怎么人家昨儿个晚一夜风流、彻夜不归,还得要你好心来帮忙叫起床呀?万一人家有起床气,说不定还得惹来一身骚呢!还不如趁著这个时间多练练嗓子。还是某人生怕自己的位置不保,捉著你不让你练习呀?"
是兰衣。
就听门外唇红齿白的少年对著面前语带讽刺的青年陪笑道:"兰老板,没的事,是我自个儿偷懒,捉了个机会来这儿打打转。"
兰衣高傲的眼腕著杏娇儿,"嗤"地一笑。"打打转怎么不上我那儿去呢?要得空,说不定我还可以教你个窍儿,也省得像你在这儿熬了这么多年儿,还永远只是个打杂小旦。呀!乾脆待会儿顺便上厨房帮我湖壶热茶来吧!"
语气中的嘲辱太明显,杏娇儿咬住下唇,脸上青红交错,却又不敢回嘴。
"兰老板,您若缺个泡茶小厮,请先提升您的客人数如何?我想,要是您的客人够多,打赏够多,不用您开口,班主自会帮你物色个伶俐的人选的。"杏娇儿身后,蓦地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发话说道。
杏娇儿回过头,惊讶地和兰衣一同往说话那人望去,就见旭幽不知已站在房门口多久。倚著门、抱著胸,未打理过的发拂在耳后,娇俯懒起,别有一番颓唐的韵味。
听见他开口,兰衣眯细了眼,打量他一身未梳洗的装扮,冷笑道:"哟,梅老板,您好早呀,不知道昨晚可还销魂么?"
旭幽轻嗤,拂了拂发。"不劳兰老板您费心,不知......您如此关心敝人的夜生活,是嫉妒呢?还是羡慕呢?"
兰衣脸色难看地皱起眉头,冷道:"梅旭幽,你也别太得意。这苏州城里里外外谁不知道常家少爷是个大戏痴。要不是你是百花潭花旦,你以为他会看上你吗?"
旭幽眯细了眼,神情看来有几分危险,冷笑:"真是抱歉哦,旭幽就刚好是百花潭"当家"花旦,所以常少爷看上了区区敝人在下。"
特别强调的"当家"那两个字,让兰衣铁青的脸色更难看了。恨恨地一甩袖。"旭幽,再嚣张也只是现在,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得意不起来的。"说罢,僵硬地昂头走开。
旭幽一声波哼:"旭幽在此恭候大驾。"转向咬著唇,兀自一脸难堪的杏娇儿,谈谈道:"抱歉,杏娇儿,麻烦你了。你去忙你的吧!"
目送杏娇儿的背影离开,旭幽垂眼一声轻叹,身子无力地靠倚向墙边,晓寒不胜。
打点过衣衫早膳,旭幽搭上朱员外家派来的马车。"梅老板,今儿个要麻烦你啦!"朱员外家管事的,坐在马车外朝旭幽打招呼。
"您客气。"旭幽礼貌地点点头,闭目养神。
由于戏班子的众人早已先行出发,马车里就只他与杏娇儿两人。马车外头,那管事的与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没人来扰,车厢里头倒也落得清空。
憩了一会儿,听杏娇儿一个声响也元,旭幽忍不住睁眼望了杏娇儿一眼。就见杏娇儿抱著膝,缩在车厢角儿,盯著车板,却是一脸萧索。
旭幽微一挑眉:"怎么?还因兰衣的那几句话在难过?"
杏娇儿盯著随"喀勒、喀勒"的韵律声起伏的车板,仍是一动也不动。"梅老板,您不懂的。"
"我不懂?"旭幽只感觉好笑地反问。
"您是咱们戏班子的当家花旦,长得好,嗓子好,又有常少爷那样的后台,您不会懂我心中的感受的。"杏娇儿闷闷道。
这话说的也天真了。旭幽眯起眼,冷笑:"你以为我一生出来就有今天的吗?"
"可是......"杏娇儿才想要再说什么,忽然马儿一声长长的鸣嘶,马车厢往前重重一顿,伴随著朱家管事及马车夫的喝骂声,杏娇儿和旭幽的身子就往前摔去。
在杏娇儿的惊呼声中,旭幽随手拉住马车厢旁的车板,这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
杏娇儿则重重地摔在车板上,疼得他毗牙咧嘴。
怎么回事?
"你这浑小于,不想活了吗?想找死也别挑别人家的车去。"旭幽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听见朱家管事的喝骂声透过车帘传进来。好一会儿后,朱家管事将头探进车厢内,问道:"梅老板,您没事吧?"
"怎么回事?"下高兴地皱起眉,旭幽一面伸手去扶起杏娇儿。
"没事、没事,一个臭小子摔在马车前,吓著了马儿罢了。也吓著了梅老板,真是对不住。再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处理好。"口中不住道著抱歉,朱家管事又将头缩了出去。
旭幽皱肩,索性也将头探出车厢外。
就见不住喷著气的马鼻前倒了一个衣衫槛楼、浑身脏污的孩子,眼看不耐烦的马儿不住踩著脚,随时都可能踢踩到地上的孩子。朱家的马夫一面不住地安抚著受惊的马儿,一面还不住地与朱家管事踢骂著倒在地上的孩子。
"哎哎,梅老板,您不用出来,我马上处理好、马上处理好。"朱家管事见旭幽探头出来,忙跑过来道。
旭幽始终壁著眉,轻轻推开蓄意挡住他视线的朱家管事,,.盖自一提袍子,跳出马车厢外。马车周围已围了一圈好奇的苏州百姓。
走近那孩子,停住。旭幽蹲下身观察著那闭著眼、状似已晕厥过去的孩子。那朱家管事兀自在后头唠唠絮絮:"梅老板,这我来就好。这小子身上脏,莫要污了您的手......"
没有理会朱家管事的叨叨絮絮,旭幽打量了那孩子一会儿:发儿削得短短的,单薄脏污又破烂的短衫长裤,该是个男孩子吧!旭幽原也不是那么好心的人,正想站起身来,那孩子却约莫是听见朱家管事的说话声,紧闭的眼微微睁了开来,从焦点迷蒙的双眼看得出他的意识仍有些模糊。
那孩子像是终于看见眼前立了一个人,手挣扎著稍棺扯住了旭幽的鞋尖,唇微微启,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
"哪儿伤著了吗?"旭幽微微擎起眉。他虽没有那般的好心眼去顾及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但却也不愿见到有人因自己的缘故出事。
"咱们的马车可绝绝对对没有碰著他一根毫毛哦!"朱家管事立刻大声澄清:"是这小子突然自路旁冲出来,自个儿便倒在马儿前了。还是咱们的马儿驾控得好,及时地停住了。这儿看见的人都可以作证的。"说著,还不忘向四周的乡亲寻求支持。而几名观众也确实地点了点头证实他的话。
"是吗?? "
像是回答他的话,那孩子的肚于突然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响。
"原来是饿昏了。"旭幽报了报唇,正想回头招来自朱家管事要几颗馒头给那孩子了事,却见那孩子已凝聚了焦点的眼眸缓缓地转向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神在触及自己的眼时,竟透出了一般异样的灼热,还有那似是了然的怜惜。
憔悴一天涯,两庆庆风月。旭幽心中一悸.在对上那孩子的眼儿的那一刻,呼吸像全凝在了胸口,万般疼。
"梅老板,您没事吧?脸色有些难看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杏娇儿挤到旭幽身边,有些担忧地问。
这孩子是什么人?突然想知道。
"我没事。"别开眼,勉强对杏娇儿挤出个袭来,旭幽深吸了口气,回过神来,再一次望向那孩子。
那瘦弱的孩子已让朱家管事给嫌恶且粗鲁地拉了起来。一面枯瘦的小脸透著不健康的蜡黄,但那因削瘦却更显幽黑的大眼却始终定著在旭幽面上。只是,换上了抹恳求。
无家可归的孩子吗?
"杏娇儿,我要把他带回去,你来帮我个忙。"一阵冲动涌上,还没来得及思考,话脱口而出。
杏娇儿一楞,以为自己听错了:"梅老板,您说什么?"
自己其实并不需这么做的。但旭幽还是没能理解自己的冲动,语气略带强硬地:"我就是想带他回去!"
填饱了胃、洗净了身子的少年裹著杏娇儿的衣裳,容貌虽不起眼,但一对黑白分明的眼儿却是澄澈得惊人。
乍被带到下了戏,素了妆容的旭幽面前,少年注视著才沐浴过、衣宽俯懒的旭幽,长波护盼、遥波羞黛的娇佣模样,眼儿眨也不眨,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旭幽斜倚在贵妃椅上,淡淡一笑。"吃饱了?"即使是现下,他仍是不明了自己在那一瞬间的冲动所从何来。是这少年的双眼蛊惑了自己么?旭幽忍不住盯著少年的双眸,专注地瞧著。
点了下头,少年坦然迎视著他的目光。
"身上可还有那边伤?"先感到不自在的反而是旭幽自己,他别开眼,目光在少年身上遥巡。似乎是想藉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少年摇摇头。
旭幽唇边勾起谈淡一抹笑:"那......就走吧!"罢了,从不想给自己惹上太多的尘埃,旭幽决定漠视心中的困惑任它沉到深海底。他决定驱逐这个少年离开了。
然而,这回,他足足等了半晌,少年却出人意外地摇了头。
微微眯细了眼,旭幽唇边微微浮起一抹浅薄的淡讽:"不走,难道还留下来? "少年不语,仅是沉默地望著他。
又静静地打量了一身清爽的少年一会儿。好吧,旭幽不得不承认,少年虽元太过惊人的容貌,但浑身隐隐透出的浓厚书卷味却不似个寻常的乞儿。而最特别的也就是他那一对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像是会直看到人心底去的深邃双眸。没发现自己下意识地闪躲著他的眼,旭幽垂眸轻笑:"留下来难道是想待在戏班于里学戏?"
少年难得地露出遇见旭幽以来的第一个笑,但仍摇摇头。
厌烦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不想再跟个小孩子玩你猜猜看的游戏了。旭幽站起身来,背著少年步至窗前,面上现出冷淡的表情:"若不说,我也不勉强你,但也不想留你,你走吧!"
背后在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少年总算挪动了步子,走动房门边,推开......
总算要走了吗?旭幽才回转过身来,却见班主就站在门房外头手伸起到一半,似是正要推门,而那少年,立在门边,就像只是过来帮班主开门罢了。
"旭幽,听说你在路上捡了一个孩于?"望见那立著的少年,班主的眉头扬起。
"就是他吗?"
旭幽柳眉微微一挑,柔媚凤眼跟著瞥向班主身后看来有些无措的杏娇儿。柳眉不悦地掣起。
"他叫什么名字?"没等旭幽开口否认,班王立刻又问,瞪著少年不住打量。"你最近状况不错,我正想说找个孩子帮忙你打点一些琐事,让你可以更专心上戏呢!"
"哦,是吗?"旭幽十指交叠,身子往窗梗随意一倚,状似悠闲地勾起唇角。
"是啊!"班主哈哈大笑,拍拍少年的肩:"敢情好,这下既然你自个儿史忌这孩子了,那就留他吧!如何?"
还省下一笔买小厮的钱。旭幽唇畔含笑,如何不明白班主儿所打的王意。不置可否,幽幽黑眸反而转而落在那少年身上。
小厮,他吗?
少年深深凝瞬著旭幽淡淡含讽的笑盾,眼神中盈满了认真与爱怜。
见两人都不说话,班主当两人都同意了。开心地对少年道:"那你就留下来吧!"
这回,少年真的点了点头。"那就这么著。"班主满意地点头,不经意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少年这回真的静默了,仔一会儿,静默到......连旭幽都不禁奇怪地望向他。终于,少年缓缓举起了手,朝自个儿的喉头指了指。
周遭先是一阵沉默,是杏娇儿困惑的声音打破沉寂:"你不能说话吗?"
班主大大地倒抽了口气,像是突然得了哮喘般地急急喘著气:"不会吧?你是个哑巴?"
"您可是已经准许他留下来了。"看著班主儿的反应,没有发现自己突如其来的好心情。旭幽端著恶意的笑容,迎视著少年过分澄澈的眼眸,有些幸灾乐祸地火上加油。
"别开玩笑了!"班主活像头被踩著了痛脚的暴怒狮子,回过头来瞪了旭幽一眼,又转回去继续瞪著始终没什么表情的拾儿:"哑子?他是哑子?他既不能上场,也不能帮著戏团于跑杂务?"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厮,连帮著讨赏钱都没办法。
"您别忘了,"旭幽垂眸笑著,凉凉地开口,似乎这根本不关他的事。"他是我的小厮。不是戏班子的小厮。"
"你留他有用吗?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吧?"班主终于转开像是想将拾儿吞吃人腹的凶狠眼神。转过头来瞪著旭幽,软下声说:"旭幽,我看还是算了,我再另外替你找个人吧!其实......杏娇儿也服侍得挺好的,不是吗?"
"是没错。"回眸迎上少年定定地注视著自己的眼,眼中有著......旭幽心又开始急跳了起来。
那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著自己?忍不住闪躲著拾儿的视线,却又忍不住......转回头偷眼觑著那样的视线。
清澈,却又灼热。异样的感觉却又奇异地、协调地并存在那样分明的一对眼中。
而且......他......只看著自己呢!自己心底的感觉......是窃喜吗?
"旭幽?"班主忍不住,不耐烦地催促道。
又许久,旭幽才终于轻舒了口气:"可是,我还是要他。"
"你疯了!"班主大叫。
旭幽垂下眼睫,不再说话。
见他坚持,班主苦著脸。"你确定?"
羽睫扬了扬,良久......
"我确定。"
"那就随便你吧!"班主无奈地瞪他一眼,碰地一声,粗鲁地推开了板凳,转身离开。
"麻烦......"旭幽看向门口因好奇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的戏班子成员,眼中有著清冷,语气有礼得疏离:"我现在不上戏,请代我把房门关上。"
唉!真累人哪......
重新将视线转回那立著的少年。少年一双眼直直地盯视著他,始终没有别开视线。适才那微微显露的疲惫神情,也只有近在旭幽身边的他才看见了。
半晌后,旭幽别开眼。"你......确是想留下来?"
少年望了他一会儿,轻轻点了下头。
自己想留下来,想拂去他眉心的那一抹轻郁与不乐。
"那就留下来吧!"没有掺杂太多的情绪,旭幽垂眸,又陷人了自己的思绪中。
因为他别开了眼,所以没有看见少年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混合著深思及灼热及......
太多太多情绪那太过复杂的眼神,复杂得不像是一个仅只是十多岁的孩子。
良久、良久之后,旭幽才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个应该很重要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漫不经心得......只要少年一个恍神,就会错过。
少年没有恍神,他听见了,然而他......摇了摇头。
旭幽蹙眉,缓缓回过眸来:"不知道?还是没有?"
顿了下, "还是不能说?"
少年点了下头。
"还是没有、忘记了?"
再点下头。
一对黛眉几乎要揽在一起,懒得再猜:"算了,我就给你起个名字,叫拾儿吧!"旭幽托著腮,草率地决定完,心思随即又飘了开去。
而拾儿,则眨了眨眼半晌后,薄唇这才极缓、极缓地勾起了个弧。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从现下起,他的名字叫做,拾儿。
其实梅旭幽真的是个得天独厚得叫人不得不嫉妒的家伙。
就外貌上来看,他天生一对艳中带媚的凤眼儿,眼神轻轻一抛就令人神醉骨酥:颊畔一对不笑亦俏的笑窝儿,倍增了几分的娇。再加上又高又挺却不显虎臂熊腰的挺拔身材,更增添了几分亦男亦女的中性阴柔美感。
再说他的戏感。天生就不是沙哑低沉的嗓,但也不是尖锐的女高音,有些柔、有些沉的中等噪音,虽称不上是黄莺出谷,但却另有温婉的味道。他不常练嗓吊噪,却反而因此少了几许沙哑的粗糙感。
莫怪兰衣要如此嫉妒......
拾儿小心地将手中的点心盘摆上圆桌,眼角瞄了眼窝在窗梗边神思不属的旭幽。
自从自个儿成为他的小厮之后,最常看见的就是他这样惰懒地倚在被暖阳偎得暖和暖和的窗边,双眼迷蒙地望著外头。像是在想著什么,也像是什么都不想。常常这么著就是一整天,就像是只冬日里窝在日头底下打盹儿的猫儿,直到杏娇儿来叫上戏。
然而,上戏的他就和自日里的他大不相同。娇柔可人的王美娘、温婉端庄的崔莺莺、英气逼人的梁红玉、贞节苦命的薛宝钏、才气纵横的苏小妹,美丽刚烈的绿珠、纤弱善舞的赵飞燕、武艺高强的穆桂英......全在人夜时分,二在百花潭的舞台上重新活了过来。
"梅老板该不会是在培养上戏的情绪吧?"杏娇儿吐吐舌,如是说:"虽然他以前就常这样,不过,我总觉得拾儿你来了之后,梅老板发呆的时间更长了。"
培养上戏的情绪吗?
拾儿垂下了眼,嘴角偷偷的拉出一抹笑意。
更近看著让自己一见倾心、心脏蹦跳不已的可人儿,愈是发现戏台上看不见的,真正的他。是如此的可爱。啊!或许用可爱来形容一个男人是有些奇怪,但自己真的就偏偏觉得他那如猫儿般疏懒的模样很是可爱嘛!
才一会儿没有专汪在手上的工作,握著茶血的手微微一斜,热腾腾的液滴就这样飞溅开来。
啊!痛!
被滚烫的茶液溅在手背上,虽只是数滴,拾儿仍是吃疼地下意识甩开手来,茶且应势碰砸在地上,碎片同滚烫的茶液一起飞泼开,发出脆亮的声响。
惨了。
数不清楚这是这些天来他砸内的第几个茶血,拾儿咬住下唇,几乎可以想像班主儿那又青又白的脸色。
拾儿回过头,脸色有些惨白地望向窗边明明听见他摔碎茶壶,却至今仍无作出丝毫反应的旭幽。就见后者仍是倚偎在窗损边,游不见焦点的艳眸此刻却正注视著他,偶尔瞥了眼地上摔破的茶壶,唇角惯带的笑窝让拾儿无法确定他究竟是真正在笑,亦或是......面无表情。
沉默了半晌,轻淡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你还真是个宝。"
这......是反话吧?
拾儿很有自知之明地再偷偷瞄了眼因背光而看不清表情的旭幽。
"端茶会打破茶壶、端菜饭会洒了汤汤水水、提水会泼了一地、缀衣会刺破自个儿的手指......"
听著旭幽细数他数天来的佳迹轶事,拾儿忍不住将头愈垂愈低。唔,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笨拙的一面呀!
"呵,你还真是个宝。"
淡淡的笑声来自窗边,拾儿有些讶异地抬起头,;他没生气吗?自己会害他被班主儿拙赏银耶!那可是他辛辛苦苦赚的耶!
因为背光,看不清窗边人的面容,他忍不住偷偷再往前踏出一步,正巧看见别开脸望向窗外的人眼中掠过抹类似幸灾乐祸的笑意。
呃......拾儿再次垂下头,有些汗颜自个儿的笨手笨脚,也有些沮丧。隐约中,胸口泛开一抹熟悉的疼痛。
"妆台儿右边抽屉中有碎银子,晚些我上戏的时候拿著去买血茶壶吧!"
淡淡的声音再度响起,拾儿抬起眼瞪大,这是表示他要帮自己掩过吗?
"最好买个铜的或铁的,就不会再摔坏啦!"拾儿才想著,就听见旭幽半是取笑地续道。
原来他还是在讽著自己。拾儿懊恼地咬著下唇还没作出反应,就听得房门被敲了几下,杏娇儿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梅老板,您有空吗?常少爷来访。"
"请他进来。"窗边的人影缩回舒展的四股站起身来。一垂眸,脸上眼底已收回了那股迷离飘的情懒在弱感。
像戴上面具了。拾儿捣住泛疼的胸口,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请进,常少爷。"杏娇儿的声音伴随著推门的咿呀声响起,随及望见房内光景的他又是一声惊喘:"拾儿,你又打翻茶壶了?"眼著像想起什么似地忙又掩住自己的口,左右张望。随著杏娇儿的声音,拾儿对上了他身后常秀幽渺的眼。虽在金边眼镜后的眼掩饰得极好,但拾儿就是看见了那对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及随后升起的,极浅、而确然存在的独占欲一一针对梅旭幽的。
唔,疼痛感加剧了,他得赶快吃药才行。小心翼翼地不让痛楚显现在面容上,微微的冷汗自额际滑下来。
"小拾,你又打破茶血了?要是被班主儿发现了该怎么办才好?"杏娇儿小心翼翼地挤到拾儿身边,压低音量:"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梅老板罚了你了么?"拾儿摇了摇头,蹲下来准备收拾地上的碎瓷,也掩饰著自己的不适。见他蹲下,杏娇儿也跟著蹲下来帮忙收拾。
"今儿个天气不错,烟柳湖畔景致正好,常某特来邀梅老板一游。"开对拾儿的注意力,这头常秀对旭幽绽出温文的笑脸。
垂眸谈淡一笑。"常少爷既是特来相邀,旭幽不去岂不是不给常少爷面子?"
"那么......梅老板是答应罗?"常秀开心地手伸:"常某的车子就在外头,梅老板请。"
梅旭幽点了下头,转头向蹲著的两个少年。"拾儿,收拾完了,记得上镇上去买我交代的东西。杏娇儿,你若没事就陪著他去,别让他迷路了。"
"知道了。"是杏娇儿开心地应声。拾儿则强忍著胸口的泛疼,站起身来快步到衣柜里拿出件外褂替旭幽披上。
其余三人俱是一楞,是常秀先笑道: "这孩子倒是细心,湖上温度低,梅老板是该多加件衣。"
神色复杂地看著脸色有些古怪,但仍对自己挤出抹笑的拾儿,旭幽终于一点头,披上外褂,转身快步眼著常秀离开。
目送梅旭幽离开后,拾儿再缓缓走到碎瓷旁蹲下。胸口......似乎没那么疼了,伸手开始捡著茶壶碎片。
"常少爷跟梅老板两个人站在一起看起来真是好看,只可情梅老板不是女子,否则啊,就真像戏本儿里头说的才子佳人一样,是对璧人了。"杏娇儿呵呵笑著说。
"常少爷对梅老板特别好,是戏班子里大移儿都知道的,他是梅老板的头号戏迷。而梅老板也只有对常少爷说话时,才会露出笑容。"
是吗?笑容吗?
拾儿微微皱了下眉,想起那张"面具"。就这么一个分神,伸出去的手在碎瓷的利口上一刮,艳红色的血珠子沿著指头上的切口滑了下来。
"哎呀,你流血了。"杏娇儿叫了起来,忙站了起来冲出房去找药箱。
拾儿怔怔地看著那道细细的切口,伤口不大,血珠子在滴下一滴之后,再涌出的便凝在了切口上。伤口上只是有点微微地刺疼,比起胸口真的泛疼,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时,这点儿疼几乎是微不足道。
张开手掌,这几天自己所造成的大小伤口在几根手指上形成了一道道的疤,深的、浅的。有的已结痂,有的留下淡淡的自痕......但比起杏娇儿手上厚厚的老茧,他的手,著实嫩得令人羡慕。那梅旭幽的手呢?
怔怔地想著,那对在戏台子上持著桃花扇、持著菱花镜、持著彩带、持著巾帕、持著枪棒,都显得那么细致修长白暂柔若无骨的手,是如外表看来那般地洁白无瑕,还是如杏娇儿的手那般的布满厚茧呢?
"别发呆了,快来擦药。"杏娇儿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回来了,还拎著个大药箱。
一面将拾儿拉到圆桌边。一面唠叨,"快快来擦药,让伤口早点愈合,否则晚点碰到冷水可要疼死人了。擦完,我再拿扫帚来清,然后趁班主儿还没发现前,我们去镇上买一把回来充数。太好了,我好久没上街去了,要趁班主儿还没找到差事找我前,快快溜出去。呵呵、呵呵。"
呆呆地任杏娇儿将他的手涂上厚厚一层软膏药,再呆呆地任杏娇儿将他拉了出去,拾儿压根忘了自个儿胸口还微微泛疼的那回事。而胸口的疼痛......早也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对著如此良辰美景,梅老板在想些什么?"常秀眼镜后的双眸闪了闪。
画艇头,一名乐师拨著琵琶,几名歌女挥著长锦袖,一曲鱼龙舞正酣,曲毕,前头几桌的酒客齐声鼓掌喝起采来。
旭幽收了收心神,低头啜了口酒。
画肪缓缓地画过湖心,小雨斜飘,嫩寒怕风。只剩远山轻笼薄雾,烟波漫卷垂江柳。
"冷吗?"常秀拾壶为旭幽倾注满一杯酒,片刻间香溢四下。"这杏花娇倒是香浓酒冽,堪算极品。梅老板多喝些,去去寒。"
旭幽也不客气,拂袖举杯,笑道:"多谢常少爷酒。"
常秀回以淡笑,也举杯与旭幽一下轻碰:"你我自己人,梅老板又何需与我客气。"
"如此美景佳肴玉液,岂是寻常可得。旭幽若是同常少爷客气,就不会在此啦!"
旭幽扫视了画肪四周如画一般的烟雨蒙蒙,回眸向常秀浅笑道。
"对了。"常秀维持著一贯温文的笑意,垂下眼:"适才那孩子......就是梅老板的新小厮吗?听说戏班儿内还因此闹了好一阵子?"
啊,是了。为了拾儿,自己与兰衣吵架时,似乎是把常秀牵扯进去了。想是他听到了什么闲言闲语。
有钱人家向来忌讳这个的。拂袍站起,旭幽正色道:"是旭幽的错,旭幽逞一时口舌之快,才把常少爷也牵扯进去了,真是对不住。"说著,腰一弯,就要行礼下去。
常秀忙伸手扶住他,笑道:"梅老板,你莫要在意,我今日并非要追问你这个。"摇了摇擂扇,眼镜后的明眸显得灼热:"倒是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常某颇盼能有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之幸呢!"
旭幽垂眼一笑,"常少爷如此解人,想必常少爷的佳人必定就在水一方,盼著与公子鸳鸯共盟。"
常秀定定地注视了旭幽半晌,一声轻叹:"梅老板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不懂什么?"旭幽装傻到底。再声长叹,常秀只好将话题转回之前正在谈论的事:"只是......这小童如此得梅老板喜爱,梅老板怎不唤他眼著来伺候呢?"
旭幽淡笑,为常秀斟了杯酒:"那有什么喜不喜爱的,只是见那孩子可怜,收留他一阵子罢了。"
"哦?既然如此......"常秀眼镜后的双眸一阵幽光微簇,"那梅老板是否答应用此童跟我交换一个四肢健全、做事伶俐的小厮?"
旭幽却只是轻笑:"常少爷美意,旭幽生受了。只是旭幽本就不是真需要什么小厮,收留他,也只是顺著班主儿的话题下,好玩罢了。"
"原来如此。"常秀扶了扶眼镜,"梅老板若愿意,那孩子看来颇是气质不凡,我想培养那孩子。当然,也可以和梅老板交换一个俐落的小厮。"
梅旭幽眯眼再笑:"那孩子倒好际遇,碰上了常少爷。"
常秀目光闪了闪:"那孩子是好际遇,碰上了梅老板。"
旭幽轻笑,吸了口酒,不语。
"梅老板意下如何?"
"那孩子与旭幽非亲非故,没理由让常少爷如此用心良苦。旭幽更无权代他决定。再说吧!"
常秀知他是给自己台阶下,轻笑一声,转话题。"不谈这个了。喝酒吧......"
俊秀的少年郎手持著柳枝,边走边吟道:"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径落花随水人,今朝阮肇一天台。"吟著吟著,猛然停下脚步,望见到倚在石边休恕的女郎:"呀,小姐、小姐。"
女郎自沉睡中睁开眼,突然见到那俊秀的少年,倏然一惊。
那少年欣喜地笑道:"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女郎偷偷地望了眼那少年,见他仍十分无礼地盯著自己直瞧,忙又垂下眼。不语。
那少年却不以为意,折取垂柳半校,笑道:"小姐,咱爱杀你哩!"
女郎羞怯地低下头。那少年却不死心,走过去,女郎没什么挣扎,便轻轻地揽住了女郎的肩。
女郎大羞,少年则大胆地拥紧了她。
笙竹乐声吹起,小生与花旦一齐下了台。
"梅老板,这杜小姐可真是美丽又娇羞呀!"扮演那小生的菊尹哈哈笑道:"若不是知道那是在舞台上演戏,还真是令人意醉神迷呢!"
梅旭幽淡淡一笑:"菊老板过奖,没见到台下的大娘闺女们一脸的红晕,被您迷得昏头转向么?"
"是吗?哈哈。"菊尹爽朗地笑开了。
礼貌地一额首,旭幽转身离开,迎上妆台边的杏娇儿,问道:"拾儿呢?"
"拾儿?不见啊!"杏娇儿困惑地摇摇头。
又不见?
旭幽微微地眯细了眼,注意到这些天只要他一上戏,拾儿便跑得不见踪影。偏偏只要戏一落幕,他又一定已候在自己房内,备好热水、吃食,等著伺候自己。
这段他上戏的时间,他究竟上那儿去了?
内心突然感到一阵烦躁,旭幽朝杏娇儿点了下头,转身到自个儿的妆镜前坐下。
"唷,梅老板。又找你家的拾儿小少爷呀?"兰衣掩著唇,呵呵笑著不怀好意的眸中闪著异样光芒,"你家的拾儿小少爷......该不会像柳生和杜小姐一样,躲到梅林间"领扣松、衣带宽"了吧?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哼唱著柳生与杜小姐幽会时的台词,兰衣哼笑。
"闭嘴!"也不知道自叫那分更甚的躁怒所为何来,在旭幽自个儿意识到之前,已沉著脸斥喝出口。
只楞了一下,兰衣便并起兰花指,故作惊讶地优雅掩住唇。"哎呀,梅老板生气了耶,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放下掩住唇的手,他压低了音量,用只有旭幽才听得到的音量道:"可是,梅老板为什么要生气呢?人家小移子年轻力壮、正值血气方刚,偶尔效法那花丛才子偷个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梅老板有必要生这么大的气么?呵,莫非是......梅老板嫉护了吗?"
怒极反笑,旭幽横了那兰衣一眼,轻声哼笑道:"嫉妒?那小子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兰衣泛开一朵极其兢媚的笑:"嫉妒?是呀,那小子有什么值得梅老板嫉妒的?怕就只怕梅老板嫉妒的不是那小子,而是......"蓦地,他语焉不详地住了口,只是一迳直笑。
"而是?"旭幽看向他,挑起了眉。
"呵、呵、呵,这我可不想告诉你,就当兰衣没说吧,呵、呵......"看来梅旭幽还没察觉呢!他可不想就这样说出来,就让梅旭幽自己去想,闷死他。呵呵呵......
目送著兰衣莫名其妙的话说到一半又莫名其妙地离开,旭幽困惑地皱起眉,兰衣这家伙又是脑袋里那根筋不对了吗?
还没来得及细思,一蛊热汤送到了他面前,旭幽抬起眼,不意外地看见拾儿那沾上了些许污点的脸庞。
那是煤灰?还是......
"你去那儿了?"有些烦躁地,不想深想,旭幽脱口问道。但话才脱口,便有些后海,他只是自己的小厮,又不一定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绑在自己身边,自己问这个,委实有些不合理。
拾儿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想到他会问。就在旭幽想开口要他不一定得回答的时候,拾儿却忽然笑了,伸手比了比手上的热汤,再比了比后头厨房的方向,做了个烧柴的动作。
"你去帮厨房的大娘烧柴了?"
拾儿笑著,快乐地点了点头。又比了个挑水的动作。
"还挑水?"见拾儿几乎是笑眯了眼地再点头,旭幽眯了眼哼笑:"该不会还帮忙劈了柴吧?"
这会儿,换拾儿睁大了眼,十分诧异地看向旭幽,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心中的烦躁奇异地全都烟消云散,旭幽闷哼了声,嘴角却不自主地扬起了个小小弧度。想起这一阵子,似乎已经不常见到拾儿洒翻东西、摔碎茶壶杯盘的画面。反而是自己的房间,被收拾整理得乾乾净净,下了戏还有热水可泡、热汤可喝......
下意识地伸手抚去那一点污痕,再接过拾儿手上的汤碗,掀到盖,让白色的烟雾缸篮了脸上浓浓的妆容,旭幽唇角一朵小小的笑花,久久不散。
困愕了一下,观察著旭幽的脸色,拾儿这才满意地扬唇一笑,不著痕迹地将布满伤痕及水泡的双手藏到自己身后。
"手上的伤好多了吗?"突如其来地,旭幽突然发间,甚至连视线也未转到拾儿身上。
拾儿瞪大了眼,他脑后是长了眼么?
缓缓地盖上盖儿,旭幽的眸转向他瞠大了眼的脸上,面上似笑非笑,像是对他讶然的表情感到十分有趣。
"眼儿瞪得这般大,当心眼珠子掉下来。"纤长的指尖抚上他眼皮,拾儿闭上眼,只感到眼皮一阵温热,熏得他脸也热了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做啥连气也闭了,不怕窒息呀?"轻轻的笑声不知在何时离他的耳朵这般近了,温暖的气息似乎就吹吐在他耳际,拾儿这下更是连耳珠都红透了。
唔,真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连脑袋都有些晕沉了。拾儿这才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再小心翼翼地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得仿佛怕惊动了灰尘般。忽然,他感觉到了温热的掌抚到了他的颊畔,惊喘了下,又吓得闭住了气。
"呵呵呵。"像觉得好玩极了,开心的笑声低低地震动了四周的空气,跟著一股沉甸甸的感觉靠上了拾儿的肩。
感觉到温热的掌心已离开了自己的脸,拾儿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却愕然地发现竟是旭幽笑得不能自己地,整颗头颅倚上了他的肩。低低的震动由他的肩,传达到四肢百骸,连带地连心也跟著震动了。
拾儿还是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开怀笑着的旭幽,洁白的额就在他的唇下不到五公分处,长长的睫毛因为笑而不住颤动著,双颊则因这难得的长笑而染上一层动人的红晕。
忽然觉得有些口乾舌燥。偷偷地觑了四周一眼,唔,只剩下人口处站了几个人,但似乎是没人注意到这边,拾儿再度将视线转回倚在他肩上的旭幽,不自觉地伸舌舔了舔乾燥的唇办,却在那一瞬间,毫无预警地望入了不知何时已止了笑,正凝眸专心瞅著他的旭幽眼底。
心虚的拾儿在那瞬间呆住了,怔怔地望人那对彷佛盈著戴瓶波光的灿亮媚眸。甚至在那轻轻的、柔软的温热费烫上他乾渴的唇办时,更是脑中"轰"地空白成一片,只能蠢蠢地任那轻如蝶翼的细吻,趁隙直人地侵占他口中的领域。
"你怎么老是这么一副可爱得让人想把你吞下去的表情呢?"旭幽意犹未尽地伸舌,一下、一下地舔著拾儿的唇,低语著轻叹。"我虽是男扮女装的优伶,却是没有断袖之癖的呀......"
最后再凑上去舔了下拾儿愣然微启的下唇,旭幽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转而拉起拾儿的掌。在看清受创程度后,他微微擅眉,拿出妆台里的创膏,自行帮他涂将起来。
旭、旭、梅旭幽竟然吻了他?
呆愣住的拾儿在旭幽替他裹著巾子时,总算回过神来。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灿然的姆红"蹦"地涨上了他的脸,瞪著正低头帮他的手裹著巾子的旭幽头顶心,完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好了,这些天先不要碰水。我会让杏娇儿帮著分摊一些事。"完全没有察觉拾儿的不知所措,旭幽在拾儿裹著巾子的手背上轻轻一拍:心情大好地转过身,对著镜子开始卸著脸上浓浓的戏妆。
蓦地,他停了手上的动作......
"怕就只怕梅老板嫉妒的不走那小于,而是......难道,兰衣意有所指的就是这个?
手指轻轻抚上碰触了拾儿的唇,旭幽......沉默不语了。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含笑望著佛寺中庭的株株芭蕉,常秀忍不住吟了首词,转头对身后的人道:"梅老板,你瞧这芭蕉多么诗意、清新,正如宋代女词人笔下的芭蕉一般。"
梅旭幽淡淡一笑:"常少爷好雅兴,能为了赏初梅,大老远跑上山来。"
常秀面上的笑更甚,"梅老板又何尝不是。若不是为赏这初梅,梅老板岂愿意在这寒天中同我上山来?况且......"推了推眼镜框,"又有梅老板作陪......呀,梅老板,您瞧,这时令人冬之后,就属玉佛山上的梅竹之林最是雅致。瞧这黄昏院落,风细细、雪垂垂,落梅如雨。这梅树倒是开得早哪!"
"许是因为这天气比起山下真是寒多了。"旭幽抬头望著那横窗人画的三两梅校,轻笑道。
"梅老板会冷么?"常秀不著痕迹地挑了下屑,一旁的小厮忙送上一篮热腾腾的茶点。常秀接过那点心篮,向旭幽笑道:"有美景不能没有佳肴,梅老板要不要坐下来来杯热茶?"
旭幽微一沉吟,随及笑道:"也好。"这声"也好"一出,常秀的几名侍憧、小厮立刻在一旁的玉竹亭里铺好了软垫、桌巾,顷刻间,热腾腾的茶香及点心甜香诱得人食指大动。
要从山下运上这一大篮的茶点,还刻意维持著它热腾的温度,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常秀却像是稀松平常般朝旭幽笑道:"梅老板,请。这佛寺禁酒,只好用这粗茶来替。索性这下茶的景色足以弥补这不足。"
"常少爷也谦了。"旭幽泼泼地扫了眼那满桌的各色茶点。点心是玉皇斋的四色雪月糕、香染小筑的梅香十二件,均是上海高官显贵家才用得起的抢手高级货。另还有几色点心,样貌十分精致可口,虽看不出其名目,想也是大有来历的名品。茶则是膏湖翠陌碧绿的茶色上缀著粉白色的梅办,不论在视觉还是嗅觉上,均诱人至极。
常秀拂袍就坐,似仍觉不满意地摇摇头:"这点心也就算了,这茶本该是"秋宵吟",只是这时节苏州还配到顶级的‘秋宵吟",只好勉强将就用青湖翠陌。老板尝尝是否合口?"
在常秀热切的目光下,旭幽嚷了口翠绿的茶液。
暖滑的茶感顺著喉头淌下,清冽芬芳而不涩口,已是一品的好茶。
"好茶,这好茶给旭幽喝了,总觉得辱没了它。"
唇畔忍不住也泛起淡淡笑意,为了那茶。
常秀镜片后的双眼晶光闪烁,定定地望著旭幽的笑容好一会儿,这才满意地笑答道:"不、不辱没,这茶能博得梅老板一笑,就是再贵十倍也值得。来,梅老板,再尝一尝,这是今早上山前才出炉,清朝皇室御赐名瑞镜堂的水晶桃哦。味道被甜,很对这茶味儿。"热切地倾过身来,挟了块澄澈如冻,却散发著清雅香气的桃状糕点到旭幽面前的小碟子中。
鼎鼎大名的瑞镜堂水晶桃?
旭幽微微挑眉,常少爷也花了偌大心思。
"喏,快尝一尝。"常秀不住催促著。
"多谢常少爷,那旭幽就不客气了。"一对玉梅筝挟起清澈剔透的水晶挑,还未送人口中,一阵清雅的梅香已先扑鼻而来。
"梅、梅老板,不、不好啦!"
东西才要送人口中,一阵急促的呼唤又让人忍不住放下筷子。常秀不高兴地推了推圆边眼镜,认出从远处急急奔来的,正是自己身边的待人。
旭幽却是站起身来,这人......正是适才让他陪著身子不舒服的拾儿那人。
"梅老板,您的小侍童、您的小侍童昏倒啦......"
停住步伐,还没喘过气来,那人先嚷。
拾儿昏倒了?
脑海中浮起打从上山后,脸色便不怎么好看的拾儿。适才将他留在玉佛寺的待客厢房里时,他那铁青的面色上,连唇都泛著惊人的死白。细瘦如鸡爪的指紧捉著胸,喘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断气的可怕模样......
果然不该将他一个人留在厢房里的。
说不出心底的惊慌感受,匆匆地踩出那凉亭,却又想起常秀,旭幽忙又止住步子,回转身,望人常秀看著他,却显得深沉的目光中......叹口气,眼中盛满浓浓歉意:"常少爷,旭幽不知好歹......"
"你先去吧!"没想到常秀却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头。挥一挥手,望著旭幽有些困惑的神色,常秀将所有的心绪缓缓地压回心底,随之绽出一抹温文体恤的笑。"像亲人般的小侍童病了,任谁都会著急的。梅老板快先去探望那小兄弟,我会让人先下山去找大夫上来。快去吧!"语毕,反而温柔亲切地催促著。
垂下眸,旭幽在心底叹了口气,再抬眼。"抱歉坏了常少爷兴致。"
常秀佯怒地轻斥道:"自己人,梅老板何必同常秀客气。除非梅老板是不把我当朋友看待?"
"不,是旭幽失礼了。那旭幽先行告退。"回转身,心中歉意更甚。
才迈开两步,身后再度传来一声说话:"梅老板,你那么喜欢那孩子吗?"
旭幽停住步子,但没有回头,顿了下:"我自是欢喜他的。"
"有多么喜欢呢?"常秀再间,这回声音中有了些许的紧绷。
沉默了下,旭幽回过头。
常秀不知在何时摘下了眼镜,一对黑眸如同不见底的游涡般黝暗、看不清情绪。
"有多么喜欢呢?"他缓缓地开口问道,声音轻沉得像怕惊谢了枝上的梅办似的。
望人常秀沉默的深眸中,轻轻地,旭幽扬起一抹浅笑:"有多么欢喜呢?大概就似弟弟、亲人般的欢喜吧!"旋过身,脚步轻巧地跟著那侍仆去了。
"......像弟弟、像亲人般么?呵呵......"常秀举起杯,这才发现,自己握著茶杯的手竟在微微地抖著呢!
自嘲地一笑,仰首一饮而尽那一两茶叶要十两银子的"膏湖翠陌",鼻端满溢的,是清芬的梅香:口中涩中带有甘甜的,是挂花的沉静暗香:"真是让人气不起来哪!"
夹过那精巧可爱的水晶桃放人口中咬了口,带有梅办谈香的绵柔口感暖热且人口即化,但裹著的梅于酸酸甜甜,却又极有嚼劲......
"跟人一模一样呢,网呵......"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意犹未尽地吐出梅子核,一下子就爱上这口感的常秀轻笑,眼底却多了抹淡淡的苦味。
放下筷子,自己斟了杯满溢桂香的茶液。"相思字,空盈帽。相思意,何时足?"垂下眸,再一次牛饮尽那谈香盈亭的茶液。清芬的茶,这回却有了丝苦味。
放下杯,常秀这才朝身旁一弹指,一名侍仆立刻站过来等他吩咐。
"尽速赶下山去,请大夫上山来。"
"是。"
常大少爷迷恋戏班伶人的丑名虽是家喻户晓,但这并不与他精良的生意手腕、有效率的行事风格画上等号。不到半日时间,上海租界里有名的洋医生已让黄包车给载上了玉佛山上玉佛寺的待客厢房。
"这位小兄弟心脏不好,会昏倒是因为山上空气较稀薄,天候又寒了些:心脏一时承受不住气候变化。"拿出嗅盐放到拾儿鼻翼下,那洋医生抬眼惊艳地望了眼守在拾儿床边的旭幽,中国人总有一种神秘的美感,就连男人也不例外吗?
"这位公子是小兄弟的家人吗?"
"算是。"旭幽眼眨也不眨地望著拾儿。
"那您必是花了很多的心思。"洋医生的中文怪腔怪调地:"要将小兄弟的身体调养到这般,您必是花了很多心力......"
旭幽微微建起眉,"不是我。"
"暖?"洋医生不明白地也跟著皱起肩头:"您说什么?"
"不是我。"不是他,会是谁花了偌大心力调养过拾儿的身体?可是跟他的出身有关?旭幽顿了顿,又问:"这可是大毛病?"
那洋医生微微沉吟了下。"不瞒公子说。小兄弟的这毛病说大倒也不大,但光凭吃药却也极难根治。不过......若真想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我西方有一种刀法,就能治。只是东方人向来忌讳在身体上动刀,更何况还是人体上重要的心脏部位。"
"是么......"旭幽听罢,凝视著拾儿沉睡著的面容,不语了。
让侍仆送走了洋医生,再让人拿了药方子去捉药旭幽独自回到房中,丢了几块煤进火盆里,让火烧得更旺些,房内的温度更高了......
踱回拾儿床边,再替他拢了拢被窝,沉思的眼定著在拾儿闭著眼的面上。不知是否是因为痛楚,拾儿一张小脸微微皱著。
不自主地,有些冰凉的长指画过拾儿紧皱的眉间,为他抚平了眉间的一道凹痕。
纤白的食、中两指更跟著进一步再为他拂开额际上垂落的一缮细发......轻柔的指尖画过闭著的眼皮、挺直的鼻梁、微微顿起的薄唇、细巧的下巴、中间微微隆起,线条优美的细颈,最终隐没在白色的中衣衣襟里......唔,他是不曾这般细看过拾儿。脸色虽有些苍白,五官组合起来虽不若戏班子几个角儿般出色醒目,但细看却可发现他皮肤挺好。而且眉楷眼角间,隐隐带著儒雅文秀之气,更别说那一对眼底沉蕴著的朴华光芒,虽尚稚幼......但似乎......有种熟悉感呢?
是在那儿见过吗?......旭幽报紧了唇,仍是望著拾儿的眼中有著沉思。
拾儿紧闭著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下,一会儿后,缓缓睁了开来。才张开的眼中还带著迷蒙,及一丝困惑与茫然。
还搞不清楚情况么?
瞧著拾儿这副惩弱无依的模样,旭幽微微绽开抹笑。轻柔的指再度为他拂开那络始终不听话的额发,画过那片薄嫩的唇,有些缺乏血色的粉柔......似乎比那瑞镜堂的水晶挑更来得柔嫩绵软......
是了,自己或许可以欺骗他人,但却欺骗不了自己。他是不明白自己对拾儿所抱持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但......就是想碰碰他,想摸摸他。不论这是否是人家所说的断袖之癖。而且......自己拥有的已太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他决定纵容自己多拥有一些自己想耍的。
不再想太多,旭幽低下头去,放任心绪驰扬地献过那看来十分纤细脆弱的唇办......唔,是有些乾燥但却有意想不到的弹性。意犹未尽地,粉红色的舌尖更大胆地逗弄著微顿的唇角、唇办内细细的贝齿:勾勒过粉红色的唇线,诱引著那鲜嫩的薄唇来追逐著自己的气息。
他的意图似乎是得逞了。秀气的粉唇开始追逐著不住戏弄自己的吻蝶,动作是生涩、是稚嫩,但却出乎意外地令人心动......旭幽也不禁叹气了。开始有些轻喘,有些意乱神迷的他,也开始弄不清楚被诱惑的人究竟是他自己,亦或是躺在床的拾儿......
"你还好吗?胸口还疼不?"
放开拾儿的唇,手指愈来愈留恋地穿梭在他细嫩的发稍间,专注地凝望著拾儿还有些蒙脆的眼神,终于明白拾儿的手为何总是会不经意地揪紧他自己胸口的衣衫。
拾儿怔愣著,似乎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好半晌后,怔然的双睫微微地眨了下。半晌,再一下。分明得令人惊叹的黑眸终于缓缓抬起,迎进旭幽带笑的眼。
"恩?"旭幽缩回流连在拾儿发问的长指,转而勾起指节,在拾儿猝不及防的当下,在他额间"叩"地敲了下。看拾儿在自晰的额间浮起一道淡淡的红痕时,自己眼中却也浮现懊恼。
"终于醒了吗?"仍是轻柔得看不出有半丝"戏侮"痕迹的浅笑,旭幽转身站起。"没醒也不要紧,就再休息一会儿吧!"
绕到角落的火盆边,再抛了几块火炭。"我去看看晚膳好了泼,吃了饭,再喝药吧!"一旋身,绕出了房门外。
在旭幽走了好半晌之后,拾儿伸起手,先是抚著被旭幽敲了一记的额,怔愣了好片刻,手指再慢慢滑向兀自泛著旭幽温热气息的薄唇。
他......怎么又吻自己?
他......怎么又吻自己?他明明说......他是没说他不喜欢自己,但他明明说他没有断袖之癖的呀!
随著季节的推进,时序缓缓地迈人了寒冬。天色沉沉云色麓,即使是在气候较暖的南方,银色的雪花依旧是覆盖了土黄色的大地,将所有的娇红艳绿掩人了厚白的大衣下。
拾儿熟练地打起一桶水,将井水分毫不洒地倾人水桶中,再稳健地提进大厨房,满满地注人大水缸内。
"拾儿,多谢你啦,你可替我省了好大一番功夫。"
厨房里负责烧菜的大婶盛起最后一大盘菜,圆圆的面上漾满笑意。"快过来吃早饭,大婶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烧梅熏鸡哦!"
纯朴的面容上扬起惊喜的笑意,让大婶也跟著笑容满面。一面推著拾儿在厨房的方桌前坐下,一面忙碌地替他拿碗盛粥。
"喏、快来吃,在那群饿死鬼投胎的兔崽子来之前,先填填肚缝。"大婶将热腾腾的粥放到拾儿面前,还不住将熏鸡丝布在白粥上,催促拾儿快吃。
拾儿也没有推辞,拿起竹筝,端碗就口,斯文地吃将起来。
"唷,你这孩子,就是怎么喂都喂不胖。"大婶心疼地嘟嚷,一下子又堆了一大碗的青菜到拾儿碗里还一面叨念::逗戏班子里,除了几个角儿,就属你这孩子吃相最好。大婶要不帮你看著点,你哪抢得过那些饿鬼孩子唷......"
不是她大婶自夸看人的眼光一级棒,这孩子呀肯定是出身在好人家家里的。瞧他刚来的时候,连端过餐盘也不会,吃相文文雅雅的,要不是梅老板护著他让他跟在房里吃饭呀,这孩子肯定得饿上好几顿。这孩子又乖,也不挑事做,人家叫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人又聪明,才多久时间,现在手脚多伶俐。一大早还会上厨房来帮她挑好水、劈好柴。
呀呀,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孩子比刚来的时候健壮多了,脸色也红润多了。
"噢噢,大婶你偏心!"
厨房门口,突然冒出杏娇儿漆黑的头颅,看见拾儿正坐在方桌前吃早饭,他一溜烟儿地也跑了进来,挤到拾儿身边的位置。
"哇!熏鸡。大婶,你偏心,有好料的竟然先叫拾儿。"杏娇儿扫了眼桌上的菜,再看看拾儿的碗里,一偏头,趁拾儿没预料到,张口就吞掉了拾儿筷子上的熏鸡肉。边咀嚼,还边语焉不清地嚷嚷:"哇,是鸡腿肉。"
大婶拍了一下杏娇儿的头,一面转身替他盛粥,一面佯斥道:"又不是不让你吃,干嘛抢人家拾儿碗里的。"
杏娇儿朝拾儿吐了吐舌头,一面在拾儿耳边以大婶也听得到的音量小声"道:"早知道以后跟著拾儿会有这好料,拾儿,以后你吃早饭别忘了叫我一道。"
大婶睨了杏娇儿一眼,将碗递给他:"今儿那么早,该不会是你偷懒没上前院去吊嗓吧?"
杏娇儿扒了一大筝的青菜,一面怕噎不死自己似地努力往嘴里塞,一面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嘟哝哝。"才不呢!我可是吊了好几回噪,班主儿特别满意了,才允我先过来的。对了!拾儿,今儿个班主儿要我上街去办事,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笑了笑,拾儿细嚼慢咽地吞下最后一口粥,放下筷子,双手合十作了个感激的动作.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指指大婶已准备好一小碟一小碟,放在一旁托盘上的清粥小菜,表示他要回房替梅旭幽送早餐了。
"我可以等你送完早餐呀!好不好嘛?咱们有好一阵子没有一块儿说话、玩耍了,"杏娇儿不死心地大叫,"梅老板应该不会介意的啦!"
再笑了笑,拾儿端起托盘,转身往厨房外走去。
大婶笑呵呵地一面收拾刷洗著煮食后的锅碗瓢盆,一面有些幸灾乐祸地道:"杏娇儿,你可吃慢些儿,省得待会儿哽住了可别说大婶没先警告你晴!"
"啊,唔唔......"谁晓得大婶话才刚说完,就听杏娇儿喉头发出一阵怪腔怪调的声音。
大婶一回头,就看见他脸上胀得通红,分明就是被食物哽到喉了。他一手捏著自个儿咽喉,一手不住在空中挥动著。
"呵呵呵,大婶就同你说了嘛!"大婶好整以暇地将手在围裙上拭乾了,这才倒了杯水,递到杏娇儿手中。
杏娇儿接过手,忙不迭地就往口里直灌,他弯著腰,大声呛咳了好一阵,这才拍著胸膛直喘气。头一转,就见拾儿不知何时已又回转了回来,端著托盘站在厨房外直担心地望著他。
"咦?拾儿,你是不是长高啦?"慢慢直起弯著的身躯,杏娇儿眯细了眼,怀疑著打量起拾儿。
前一阵子班主像是突然发现他杏娇儿的天份,有意栽培他似地天天逼著他吊嗓,练身段,追得他昏头转向的。而拾儿也不晓得在忙些什么,总是在他有空的时候,拾儿却不见人影,就这么,他和拾儿也有一阵子只是见了面点个头。没想到,才一些时候,拾儿......好像长高了?
笑了笑,像是在说"你多心了",拾儿见他没事,转过身,就再度往外走去。
"啊,拾儿,你等等我、等等我呀!"快速地扒完最后一口粥,杏娇儿扔下碗筷,也没空去注意大婶气呼呼的表情,一溜烟地便直追著拾儿而去。
"拾儿,真过份!你真的长高了耶!而且,好像还比我高了。"绕著拾儿又跑又转的,杏娇儿像只缠人的小狗,一下子停下来比画著拾儿与自己的高度,见拾儿超前他走了,忙又跑著追上来。
生怕手上的饭盘给杏娇儿给撞翻了,拾儿只得停下脚步,无奈地瞪著杏娇儿。
"你瞧,是真的耶!"杏娇儿见他停下,整个身子更是挂到了拾儿后背上,双手圈攀著拾儿的颈子,一面比画著两人间些微的高度差。虽然只有一些些,但拾儿真的是比杏娇儿高了。杏娇儿嘟起嘴,喃喃抱怨:"真过份,一定是大婶每天偷塞了不少好东西给你吧!人家也想长高呀!"
自己......真的长高了呢!
拾儿自己也惊讶不已。之前刚进戏班子时,杏娇还比自己高了半颗头有。当然杏娇儿的身高不会缩回去,那么,真是自己长高了罗?
"而且,好像也变壮了?"杏娇儿打量著他,喃喃地道。还"顺手"拍了拍拾儿变宽了的肩、变厚了的胸膛。
惊愕及喜悦过去,拾儿捧著饭盘,腾不出双手只好任杏娇儿在他身上摸摸拍拍"轻薄"著。偏偏杏娇儿又一只手勾住自己,让自己甩不开他。
"好好、真好......"杏娇儿眼光不住地绕著拾儿全身上下转。"拾儿看起来像个大人、像个男人了......我好羡慕......"
"不过幸好你还不像个大人、不像个男人。"淡然的嗓音显然是出自于旭幽口中,就见他踱进这方院落。
"否则班主可会把你扫地出门呦。"
"为什么?"杏娇儿嘟著嘴问。
眼见他勾著拾儿的双臂,再看他几乎整个身子都挂到拾儿身上了,旭幽眸光微微一闪,半叹半笑道:"伶人的生命,如彩云易散,如水莲泡幻。一旦成人,喉音转变,骨架改易,便是人老珠黄了。"
杏娇儿偷偷觑著他,见他脸色半是沉重半是含笑,一时之间,竟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说笑。但......他吐了吐舌头,倒也不敢再放肆。"不过......"话头一转,旭幽含笑地打量著杏娇儿。"你最近身段、唱嗓倒是练得挺勤哪!进步不少。"
"真的?看得出来吗?"杏娇儿双眼一亮,喜孜孜地眼著看向自己的身体动作。
"怎么看不出?"旭幽瞟他一眼,眼底闪过狡拾。"用词、动作,就跟女孩子别无二致了。"
"啊?"这话实在听下出是褒是贬,杏娇儿一愣,呆住。
"拾儿,过来,我饿了。"旭幽也不理他,劲自朝拾儿招招手,转身率先绕回房。
拾儿小心地低头绕开杏娇儿原本攀住他的手,有些怜悯地看了眼杏娇儿,快步地跟在旭幽身后进房。
用词、动作......像女孩子?
"什么意思啊?"
又愣愣地思考了好久,杏娇儿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就这样呆呆地举在半空中,著实是有点酸了。而原本当作他肉垫的拾儿,早不知在什么时候跑掉了。
难道梅老板是说自己缠著拾儿撒娇的模样就像是女孩子一样?
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杏娇儿迟顿地醒悟过来。梅老板......竟然是在取笑自己?
好、好过份哦!终于慢一步回过神来的杏娇儿气恼地胀红了脸。
而且拾儿那眼神......分明就是知道梅老板在说什么,竟然不告诉自己,帮著梅老板欺负自己,真可恶!
"你在这儿做什么?"
杏娇儿抬起头,正巧望人立在银杏树下,微微拧起了眉头,看著自个儿奇异的姿势的兰衣眼中。
"厄,啊,兰、兰老板。"急急忙忙摆放下自己兀自举在空中的手。
不著痕迹地撇了下嘴角,兰衣歪了歪头:"做了什么坏事呀?"
"才、才没有呢!"杏娇儿立刻反驳。
"那又何必瞧见我就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兰衣眯了眯眼,悠然浅笑。
"那、那是您误会了。"杏娇儿忙大力摇头,跟著只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说来园子里这两位花旦角儿实在都不太好惹。一个是什么都不说,谈眼旁观的同时,却让人不知不觉地人了他的彀:一个却是说得太多,笑得太柔,让人永远搞不清他的真正心思的同时,再将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唔,这两个人儿说相似却又如此地相异,说相异却又如此相似。偏生两人又喜欢在众人云集的时候,刻意摆出我俩儿对立、有嫌隙的模样,也难怪班主儿头顶上的白发是每年以倍增的速度在增长,又怎能怪他这儿跑龙套的小角避之唯恐不及呢?瞧,现下的兰老板笑得这般优雅亲切的模样,让人总有种错觉,以为他和那个在梅老板面前苛薄尖锐的兰老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恩哼,让我来猜猜......"一声清咳,兰衣只手支颐。"你......又被梅旭幽那个家伙耍了?"
"没、没有呀!"杏娇儿口中否认著,瞪著兰衣、瞠得大大的眼中却明写著"你怎么知道?"四个大字。
呵呵呵呵呵,这个小子实在是太单纯了,一张透明无伪的面上清清楚楚地写白了他的心思。兰衣眼眸一转,仍笑:"我再猜......"
他还要猜什么?杏娇儿瞪大又眼,又困惑又好奇。
"我猜......"拖长了尾音,兰衣眯著眼斜觑著杏娇儿好奇的表情。"起因还是因为那家伙身边的那个小哑巴,对吧?"
连这个他也猜得到?......杏娇儿再一次瞠大双眼,这回连反驳都忘记了。知道自己猜中了事实。兰衣淡谈扬起一抹笑,举起衣袍掩去自己唇边即将泛滥出的更多的笑。"我说...杏娇儿,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那家伙要这样存心整你吗?"
兰老板和梅老板是死对头,他一定是想找梅老板的麻烦,他可不能助纣为虐。不过,梅老板为什么要这样跟自己开玩笑,他也好想知道哦!
"我......不想。"杏娇儿大力摇著头。但虽如此,瞥向兰衣的眼中却仍写著浓浓渴知的好奇。
"呵呵......"兰衣好整以暇地扬起眉,见杏娇儿点州键就在于"喜欢"这两个字。就像是杜丽娘喜欢柳梦梅,柳梦梅也喜欢杜丽娘一般。"
"喜欢"这两个字?
握紧拳头,杏娇儿转身停在梅旭幽门外,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举起手在门上敲了下。
门"咿呀"一声,很快地开了,果真是拾儿。就见他一看见立在门外的杏娇儿,立刻绽开一个开心的笑容。飞快地往后望了一眼,拾儿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中间,示意他放低音量,眉眼微微一挑,以表情问著"什么事?"
"唔......"杏娇儿见了他亲切的笑容:心中一跳,但知道房内人还在睡梦中,有些放心,却又有点失望:"那个......梅老板在睡觉啊?"
那日,他思索了兰老板的话思索了好久,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兰老板又坚持不再吐露更多。偏生他又是个好奇宝宝,事情别在心底,就像是有根鱼刺梗在喉头,让人直闷得难过。冲动之下,他忍不住就跑来了,直想问个清楚:心想他眼了比较久的梅老板,总会比兰老板好说话吧,定能解了他的惑。
究竟......"喜欢"这两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梅老板和拾儿跟柳生喜欢丽娘、丽娘也喜欢柳生又有什么关系?一对是才子佳子,可梅老板与拾儿又不是,他们两人都是男的啊。
向来就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孩子,可来到了旭幽房门外,敲了门,杏娇儿这才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鲁莽了。
拾儿点点头,但还没再有下一步的动作,房内却又传来另一个似乎才刚睡醒而显得低哑沉柔的声音:"拾儿,是谁?找我么?"拾儿还没有反应,杏娇儿已抢著应道:"是我,梅老板,我有事找您。"
沉默了片刻,那低柔的声音再度响起。"进来吧。"
拾儿听了,对杏娇儿微微一笑,退开一步,让他进房来。
房内一阵寒牵被响,杏娇儿踏进房内,就见床上的人正要坐起身来,而拾儿一个箭步,已立到床边,扶著床上的梅旭幽倚靠在他铺好的软枕上。
"拾儿,给我茶。"低哑的声音有些渴睡的瘩哑,拾儿依言端过了一杯冒著热气的茶水,递到旭幽唇边。而旭幽就这么情懒无限地半倚在床上,半倚在拾儿身上,就著舍儿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吸著清澄的茶液。看著这一幕,杏娇儿只觉得双颊发烫,有些手足无措,似乎自己闯错地方的错觉。只不过、只下过......何时手脚笨拙的拾儿竟是如此熟悉得像是他做惯了这服侍人的工作啦?!
啜完了一小杯热茶,梅旭幽这才像是清醒了些,拾眼朝立在原地的杏娇儿望了眼,笑意仍有些朦胧:"怎么了,坐呀!不是找我有事?"
"啊、恩。"杏娇儿这才仿如大梦初醒,慌慌张张地快步走到圆桌边,拉了张板凳就坐,还因太过慌张,而畔到板凳脚而险些跌跤。偷偷觑了立在旭幽身边的拾儿一眼,他欲言又止。
旭幽注意到了,微微眯细了眼,打量了杏娇儿过于慌忙的脸色一眼。
"啊,再给我一杯茶。拾儿,你可以到厨房帮我端早膳过来吗?杏娇儿这么早来敲门,应该也还没吃吧,;多带一份过来好了。"拾眼看向拾儿绽出个笑,旭幽不:动声色地打发了拾儿。
待拾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捧著因茶液渲染而暖手的茶杯,旭幽看向始终显得有些惶然不安的杏娇儿。
"拾儿走了,可以说了。恩?"
"啊?"为旭幽可以看穿他的心意,杏娇儿惊诧地微微张开嘴,见旭幽一脸好笑地看著自己,他思索著该如何开口。刚才光想著该不该开口,真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是有关拾儿的事?"见他困扰,旭幽低头嚷了口热茶,好心地替他起了个话头。
"不是......不、是......是为了拾儿没错。"一阵令人不知所云的是与不是之后,杏娇儿拾起脸直直地望著旭幽,清秀的脸上写著认真。"梅老板,我听到了一些传言。"
"哦? "旭幽只是满不在乎似地应了声,盯住茶水瞧的目光似乎是对茶液的兴趣大过于对这话题的兴趣。
无法得知旭幽真正的思绪,杏娇儿只得续道: "...有人说,梅老板喜欢拾儿。梅老板,您真的喜欢拾儿吗?"
"我是喜欢他呀!"旭幽浮起一个浅笑,反问:"难道你不喜欢拾儿吗?我还以为你们的感情挺不错?"
"不......是......拾儿就像我的兄弟一样。啊!我的意思是,喜欢还好像还分成许多种......有兄弟间的喜欢,有父母子女间的喜欢,还有情人间的喜欢。书上还说,君臣间也会一种喜欢、师生间也会有种喜欢......"杏娇儿滔滔不绝地说著。半晌,发现自己离题了,忙又拉了回来。"当然,我说的只是其中几种......"
旭幽仍是微笑著,但优雅地伸手遮掩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杏娇儿见状,住了嘴,显得不知所措。
旭幽这才又开口道:"杏娇儿,你说的这许多喜欢让我头都昏了,那你真正想说的,到底是那种喜欢呢?"
杏娇儿有些沮丧地低下头,也不太明白自己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了。"大概是......柳生跟丽娘的那种的吧......梅老板你喜欢拾儿,是那一种喜欢呢?"!
"柳生与丽娘......?"旭幽呵呵笑了起来。"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像喜欢情人那样地喜欢拾儿?"
咦,问题点是这个吗?兰老板的意思是这样吗?
杏娇儿瞠大了眼,忙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直注视著梅旭幽。
旭幽倒也十分乾脆地给了答案:"喜欢呀!我喜欢拾儿。"
杏娇儿瞠大了眼,瞪著他,再一次确认:"是情人间的那种喜欢哦!"所以他嫉护和拾儿相处相欢的自己吗?
"这个......我倒是不敢说。"旭幽惰懒地眯细了眼。"我也像喜欢一个弟弟一样喜欢他,也像一个长辈一样希望他健康快乐......"
杏娇儿一听,一张脸登时又皱成了小兔包。旭幽见他不懂,也不多说,半眯起眼享受著阳光透过窗板晒拂在身上的暖意。
半晌后,杏娇儿却又似想到什么一样双眼发亮,盯著旭幽,兴奋地问道:"那、你想占有拾儿吗?"
对了,戏本儿里就曾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要占有他。既然梅老板也厘不清自己对拾儿的真正情感是什么,那就看梅老板有没有对拾儿产生占有欲罗!有占有欲的话,就是情人间的喜欢了嘛!
杏娇儿得意一笑,对自己突然且独到的发现颇感得意。可,他沭然一惊!梅老板与拾儿都是男的耶。证明了他们之间真是情人间的喜欢后......这......真是一件好事吗?
"占有?"旭幽倒是对杏娇儿这个突如其来的词儿感到讶异。恩,自己到底想不想占有拾儿呢?半眯起眼,望著手中捧著轻轻晃荡著的清褐色茶液,旭幽陷入了沉思中。
杏娇儿虽心急,但也不敢催他,就生怕他当真吐出一个令人惊愕的答案。不过,怎样的答案算是令人惊愕呢?是"是"还是"否"呢?若是"是",自己当真会很难过吗?相反的,若是"否",自己当真就觉得没事了吗?自己的心中真正想听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倚在床边,同样陷人思索中的旭幽相对地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粉色的唇畔扬起一抹若有似元的浅笑。拾儿的一举一动、表情动作,缓缓地在脑中化作一道影子,虽无所不在地存在著,却又浅淡得不致于使人感到压力。
对一道影子产生占有欲?
旭幽突然觉得好笑。一个人如何对一道影子产生欲望?又何必对一道影子产生欲望?影子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呀!
见旭幽发笑,杏娇儿不禁有点著慌。"您到底觉得如何呢?梅老板?"
旭幽缓缓地抬眼望著他,极缓但却肯定地摇摇头。
"不会!"
"不会?"杏娇儿理不清心中蓦然浮起的那又喜又酸的情绪为何,只能愣愣重覆著相同的话。"您不会想占有拾儿?"
旭幽低头吸著茶液,但笑不语,不再重覆第二次。
所以他可以说梅老板对拾儿的喜欢不是情人间的喜欢吗?杏娇儿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那么,自己也应该是高兴的吧?对于这样的答案。毕竟这个社会是不容许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情的。只是......自己真否为梅老板的答案感到欣喜呢?他再一次地感到不那么肯定了。
在沉默在房中漫延了好片刻之后,房门被轻敲了两下,旭幽绽出笑,扬声道:"拾儿吗?进来吧!"
拾儿端著大托盘走进来,同时迎向笑容满面的旭幽及相反地一脸失落的杏娇儿,脸上清楚地浮现问号。摆放好了莱盘汤血,拾儿走到了床边扶起旭幽,继而摊开搭在一边椅背上的长衣,细心地披在旭幽身上。
旭幽在圆桌旁坐定,一面让拾儿替他盛饭盛汤,一面招呼著杏娇儿:二道来吃吧!啊,拾儿,我还要那道松菇蒸鱼。"
瞧著这一幕,杏娇儿没来由地感到生气。似乎......有那里不太对劲。总觉得......
动作悠然而自得的拾儿,不像是站在那里伺候人的,反而像是与梅老板一同品菜赏茶的。这么说也不对,但是......就是觉得眼前的画面意外地协调......
才想著,突然看见拾儿面色一变,原本谈谈含笑的唇角瞬间扭曲了。跟著大惊失色的杏娇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拾儿突然捣住他自己的胸口,状甚痛苦地弯下身去,脸色由白转青,狰狞得吓人。
"拾儿!"就坐在拾儿身边的梅旭幽快了杏娇儿一步扶住拾儿。原本平和、甚至带著偷悦笑意的面庞也覆上了浓厚的惊惶。从没听过的、气急败坏的声调中,竟还夹杂著颤抖:"你又忘了喝药?"
看著拾儿严重地咳喘著、无声地咳喘著,咳喘到脸色都发紫了,仅剩下用力呼著、吸著气的嘶嘶声,杏娇儿惊得忘了反应,就这样怔怔地望著梅旭幽握在手上的碗筷被抛置到桌上,再滚落到地上。那瓷碗在碰砸到地面的那一瞬间,碎成了片片,碗内的白粥也洒了一地,连同那半朵布在蒸鱼上的松菇。
拾儿从痛苦的表情中努力挤出了个笑容,看来却是那样的无辜。
"你笑、你还笑?"旭幽咬住下唇,努力克制著破口大骂的冲动,一面扶著拾儿拍著他帮忙顺气,一面指示身后兀自发愣的杏娇儿:"到那柜上拿一帖药,请大婶尽速煎好。"
"唔,哦!"终于回过神来的杏娇儿忙点著头拿了药飞奔而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梅老板的面色看起来竟比拾儿的还要铁青吓人。
一面跑,杏娇儿脑袋中不觉浮起另一个疑惑:所以他可以说梅老板对拾儿的喜欢是情人间的喜欢吗?
戏台上,女郎望著窗外满园春色,轻叹:"......天啊,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展转,竟夜无眠。咱待乘此空闲,背却春香,悄向花园寻看。"想起与情郎的轻怜蜜爱,脸上一阵羞缸,又不禁悲从中来:"哎哎,似咱这般,正走"梦无彩凰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在闺房中再也坐不住,女郎站起身,绕向花园。走著,左右探看著落了一地的花红:"一径行来,喜的园门洞开,守花的都不在。则这残红满地呵!......"脸上怜惜宛然,秀肩轻颦,我见犹怜。
"好个梅旭幽,我今日真要对他刮目相看。"坐在大使馆里,戏棚子外的矮墙上,兰衣边啃著洋饼乾边叹道。
坐在他身边,杏娇儿的目光跟著戏台子上的娇媚婉约、多愁怀春的少女打转,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啦?看得这么认真,我可是会嫉妒的唷!"兰衣伸手揉乱杏娇儿一头短发,嘟起唇佯作不依地撒著娇。
"我不懂。"杏娇儿拧眉,视线仍是焦灼在那名满面哀愁,愁唱著"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的梅旭幽身上。
"嘎?"兰衣困惑地略一思索,转过头,目光跟著杏娇儿落在梅旭幽身上。"你是指小哑巴生病的事?"
杏娇儿点点头,终于别开落在旭幽身上的视线,转而望著兰衣,义愤填膺地道:"我不懂,他既然那么担心拾儿,他自己也说他喜欢拾儿,那为什么现下拾儿还躺在床上,他却能够照常上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虽然这场戏是很多之前就敲定了的,但我们戏班还有兰老板你呀!梅老板一天不上戏又没什么关系。"杏娇儿忿忿地握紧拳头。"难道,梅老板就真的与兰老板你誓不两立,他的戏一定不准你上?还是莫非书上所说的"戏子无情"是真的?"
面对杏娇儿的指控,这回,兰衣沉默了许久许久。
戏子无情?或许是这样吧!当一个人不得不屈服在生活的压力下时,他的所作所为或许看来就是无情的。杏娇儿年纪小,还无法体会这点吧!他看到的,是在戏台上光鲜亮丽的梅老板与兰老板:他没看见的,是在戏台下为了生活挣扎的梅旭幽与兰衣。
只有真的饿过、穷过的人会明白,当下一餐没著落时,就算是刀山剑林铺在眼前,还是得一步步地穿过去。当你知道你今天一日的缺席不上戏,可能会造成以后再也不需要上戏。区区如他梅旭幽及兰衣,怎么可能会让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成真?他们为了争取一个露面的机会,也曾耗尽了心力。
拾儿算什么?在贫穷人家里,当孩子病了哭喊:心疼的母亲即使再不舍,还是得无奈地出门工作,否则饿肚皮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心爱的孩子。更何况拾儿还得看大夫、还得捉药,这担子,是落在坚持要留他的梅旭幽身上了。在这国家内外动荡不安的年代,个人要保住自己,已是万分不易之事。梅旭幽有了这么个拖累,自己倒要看看,他能够撑到几时。
兰衣明白,他与梅旭幽在某方面是相似的。两人同是被卖到戏班里来的。年龄相同,同样历经过悲苦的童年...相互比较著这样相同不忍卒睹的成长背景,也是造成两人不亲的原因。彼此......彼此皆不想在对方身上看见那段不想回想起的过去。
然而,这样相似的成长过程,却又使得两人有不太相似的处世态度。他兰衣是外热内冷:外表招蜂引蝶,与谁皆可以称兄道弟,呼朋唤友:尘袅对于这世间却是漠不关心的,独善其身是他奉为圭臬的处世原则。而梅旭幽却是外冷内热,恰恰与自己相反。表面看来他冷眼面世,处事淡然,但心底下他却犹自对这世界抱持著一丝希望,希望照顾到他所重视的人,如杏娇儿,如现下的拾儿。也是这样的相异,使得他俩互看彼此不顺眼......
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太天真、太可爱了。所以,看到梅旭幽还想多收个无用的拾儿,他兰衣只能再叹句:"好个梅旭幽,我今日真要对他刮目相看。"
相较起来,这些个戏文里男女角儿只能说是太过悲春伤秋,无病呻吟。
兰衣习惯性地撇高讥嘲的嘴唇,以及带著淡淡的无奈看著之前一直生活在梅旭叩翼下被保护得实在太好、太过天真的杏娇儿。
梅旭幽如果知道,他一直视若小弟、不动声色地照顾著的杏娇儿今日对他的看法,不知有所感想呢?......兰衣望著兀自一脸忿忿不平的杏娇儿,在心中哼笑著。
好美......不知那唇尝起来的感觉,是否正如同夏天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梅子冻般......
拾儿迷迷蒙蒙地想著,行随意转地跟著就低下头,想去吸吮那看来极为可口的......甜......
唇下的旭幽只任他生涩的舌在自己唇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以唇、以舌诱引著他采人自己的地盘内,追逐著、嬉戏著。渐渐地,拾儿捉到了技巧,也终于捕捉到了旭幽那一缕顽皮的粉舌,唇齿纠缠著、缠绵著。那滋味除了一个甜字,没有其他的可以形容。
喘息逐渐成了房内唯一的声响,拾儿却觉得更燥热了。身下压著的躯体柔软又有弹性,他迫不及待地需要一点冰凉的东西来冷却他高热度的身子,而旭幽那暂白得仿佛寒玉的躯体,正对他发出难以言喻的诱惑及邀请。
在他揭开银白色的衣襟,在他灼热的双掌膜拜地贴上旭幽那肌理分明的漂亮身子时,他彷佛听见了头上传来了一声经过压抑的低喘:在他的双手延著美丽的曲线缓缓滑动,在他惊艳地将手掌及视线同时停驻在那雪白上艳丽的殷红时,他察觉掌上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著,在瞬间变得同他一般高温,也在刹那间有个明显的变化来自被他身子压住的某个部位。
不要蹙眉,虽然蹙眉使他凭添了一股楚楚动人的风韵。拾儿伸手去抚梅旭幽眉间的皱痕,更低下头以他抑制不住的呻吟,想听他因自己而意乱情迷......
"拾......儿......"低哑的声音浑然不似平时唱戏时的清柔。
是了,想听见他用这般饱含情欲的噪音唤著自己,那是......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旭幽。
泪水......克制不住地滴落,他才知道的旭幽......
原来,他已经心倾得......这般贪心了么?想独占旭幽,想拥有别人所不知道的他;想在旭幽的眼中,自己是与别人与众不同的UH--他真的好想好想,想得心都疼了......
"唉......"
深深的叹息疑梦似真,拾儿缓缓抬起头,模糊的人影随著眼睁,逐渐变得清晰,终于映人眼帘。身穿著蓝色袍子正立在床边,眼底写著悠然,却又带了点无可奈何、纵容的笑的神情。
怎么......回事?
"大婶说你想我,所以窝到了我床上,怎么现在的表情,一点都不像高兴看到我的样子呀?"旭幽双手盘胸,似笑非笑地说。
是梦?非梦?
拾儿有些接不起现实与梦境地眨了眨眼,神智懵懂地转头望著本应躺著梅旭幽的床,却只在那儿看见被自己睡得变形发皱的软枕。再回头看看神清气爽地立在床边的梅旭幽,想起适才逼真到不行的梦境,脸上忍不住爆红成一片,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见他低头不语,旭幽微微眯起了眼打量起偷偷拾起眼,一接触到自己视线,愈发低著头的拾儿,半是打趣地道:"反而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我发现的样子。"
拾儿满脸通红,这下再也不敢抬头了。双手扭绞著被单,看起来活生生就是一副做错了事,生怕被罚的模样。
旭幽打量了他半晌,食指弯起在拾儿头上轻轻一敲:"放心,我不会计较你睡我床的。身子好些了吗?我特地提早赶回来,趁著天还早,我们出去走走吧!"
拾儿讶然地忘了所有的顾忌,拾起头望著走到窗边推开窗的旭幽。他,提早赶回来,为自己?
"出去走走,才不会闷著,对身体也好。"旭幽续道。回过头来,见拾儿仍坐在床上,他微微盛眉:"还是......你仍然不舒服?"
不、他没事、他很好,他想跟梅旭幽出去走走。
拾儿忙不迭地跳下床来,捉起自己的衣衫就套。
他的时间不多,就因为他的时间不多,他要好好把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何况,梅旭幽是为自己赶回来的。在此时此刻,他觉得:在旭幽的眼中,自己是与别人与众不同的。他......好开心......开心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天啊,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辗转,竟夜无眠。"手指间无意识地捏紧袖口一道拾儿才让人补缀好的缺口,口中无意识地哼著"牡丹亭"中那杜丽娘思念柳生的辞儿:"他心儿紧唁唁,吮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拂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
烦躁、还是烦躁,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忍不住踱到戏园子大门口边张望。
园子门外,月光清冷,偶尔有几条老狗走过,一个人影也没有。"是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走咱迷离色眼梦难见。"杜丽娘合该是清怨的歌声在心底回绕不去。
拾儿,究竟到绕到那儿去了?
又怨......又恼。下回定要嘱咐拾儿,千万不要再在晚上跑出去买东西了。什么东西不白天去买,定得要晚上跑出去。
抬起脚一鞠,一颗石子在石板道上弹跳了四、五下,弹中了一名趴伏在墙角阴影里的老狗,狗儿哀叫了两三声,拔腿没人更远的黑暗中。
心中微微内疚了下,随及又被担忧取代。
拾儿来了多久了?两个月?三个月?为何自己会觉得他像是已经待了一辈子了,一点也没有不适应的感觉存在?
拾儿很安静,当然了,他不会开口,但总是很恬静地待在自己身边,不管自己是在读戏本儿、发呆、还是胡思乱想。只是,只要自己一抬起头来,总是马上就可以看见他也立即拾起眸望向自己,明净的大眼里含笑地写著:需要什么?
虽然拾儿的笑容有时候看起来有点憨憨的,但其实他很聪慧。只是伺候著自己吃饭,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虽然有时候他会去帮厨房的大婶、戏棚里的大叔做一些杂役,但他总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需要他。在自己才要开口喊渴,他一杯热气蒸腾的袖子茶已送进房里来:自己还没嫌挑鱼刺麻烦,他已经先帮自己把鱼片里的长刺、短刺剔得乾乾净净:自己还没发现衣衫破了,他早把衣衫请大婶辍补得整整齐齐,还学人家大户人家的少爷浆烫得笔挺有形。
自己......会被宠坏吧?再这样下去的话。
偶尔戏班内的他人会说:"你对拾儿那么好,看他以后没了你还活不活得下去。"但说不定,是自己没了他会活不下去呢。旭幽盛起眉头,说不定自己其实应该趁著还没到没有拾儿活不下去的地步之前,趁早将他逐离才对。
好冷寒风吹过,旭幽抱紧了双臂,平时这时候,他早在拾儿准备好的热水盆里泡澡了吧!其实,说不定,他早就离不开拾儿了呢!旭幽有些沮丧地想。
"偶然闲心似缝,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杜丽娘思念爱人却无踪的黯然低唱旋过脑海,旭幽心下一惊,自己当真动心了么?向来戏子无情,看过太多虚情假意,会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嗒嗒的马蹄沿著石板道渐渐由远而近,旭幽抬起眼,看见来人,有些惊讶、没发现......眼底还有几许未觉的失落。
"常少爷?"坐在单人马车上的常秀披著深灰色大衣,戴著同色圆帽,成熟斯文的面容上没有笑意,也几乎与身上的衣著同色化了。
"梅老板好兴致,在赏月?"不知是否是故意挤出的笑,总觉得有些僵硬,常秀还特意望了望西斜的月。
"暮天凉月,虽是别有一番风姿,却不知梅老板与谁同赏?"
听出常秀语气中的不善,旭幽只是感到有些诧异,仍然绽出礼貌的笑容,避重就轻:"旭幽只是月夜闲走,并不是当真有什么雅兴。倒是常少爷踏露披霜而来,旭幽不知羞,可是为找旭幽而来?"
常秀不语,低著头好半晌后,这才长叹一声,低哑道:"旭幽啊旭幽,你是解人,又何尝会不知我来的目的呢?"
一句"旭幽"刻意地取代了"梅老板"的称谓,旭幽眼著沉默了起来:心底下在思量著。
常秀若有意、似无意的追求,自己不著痕迹地推拒,均是双方心知肚明的。只是向来一方没有明说,另一方也就不会说破。就这般维持著现下这般微妙的平衡状态、暧昧的相互关系。只是,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样的关系对双方是好,还是坏?起码,对自己而言是不坏的。换个角度看,自己是在利用著常秀的这样的自己,其实是自私的。而如今,这样的情况终于要被破坏了吗?
深吸了口气,缓缓地漾起一抹笑,旭幽开口:"常少爷,旭幽......"
"不,别说、别说。"常秀却突然急切旦尖锐地打断了旭幽的话,挥著手,直直望视著旭幽的目光显得异常地明亮,口气中带著渴求,声音显得低哑:"叫我常秀、叫我秀......求你......"
看著今夜表现得相当反常的常秀,旭幽轻叹口气:"常少爷......"望著常秀的目光温柔,却带著为难。
"旭幽......"常秀痛苦地闭上眼,喃喃喊著:"旭幽......"
旭幽轻叹口气,仍绽出抹微笑:"常少爷累了,让旭幽遣人送您回去休息吧!"
这不说还好,一说,常秀便有如被踩著了尾巴的猫儿般,竖起了全身防卫的的刺毛,斗地睁大了眼瞪著旭幽,口气激动:"送我回去?我当然知道这刻儿你还在外头,等的,当然不会是我。呵呵,我当然知道你等的是谁,你定要逼我说出来么?旭幽,我这样掏心掏肺地待你,你定要这般对我么?"
旭幽望著失控的常秀,正了色,但语气仍是十二万分地轻柔:"常少爷,您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当然知道,你等的是......"
"常少爷。"旭幽定定地望著他,语气轻柔但坚定地打断常秀未竟的话。"说出来,撕破了脸,对彼此都不好看,您要这样吗?您确定吗?常少爷?"
"旭幽......"听了他的话,常秀沮丧地垂下脸,良久......
旭幽也不再开口催他,良久......又过了似乎有一刻钟的时间,常秀终于再次开口了。颓著脸,声音仍有些沮丧、有些低沉,还带了些许的恳求:"旭幽,你可愿意......叫我一声常秀?就只有现在。不是常少爷,就只是常秀?"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旭幽。
"还是......不肯吗?"一会儿后,常秀闷闷地道。
"常秀。"旭幽终于开口,如常秀所愿地唤著他的名字,还带著些许的温柔:"常秀,你累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好吗?"
"不用了。"常秀笑了,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抬起头来。这一笑,仿佛让他回到了原本斯文成熟识大体的常少爷,"有你这一叫,我就够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明儿个,陪我去听凤凰楼听歌吧,好久没去了。"说罢,一拉缰绳,没待旭幽回答,运自驱动了马车。
望著他的背影逐渐远去,许久后,旭幽谈淡一笑,轻声道:"旭幽遵命。"
兀自将有些儿烫手的甜汤摆放人恰好一人份的小暖笼里,拾儿开心地笑了开,小心地盖好小暖笼的笼盖,将小暖笼小心翼翼地置放在圆桌上,一旁摆放好汤匙空碗。
这小暖笼可是他特别央人从上海滩头带过来的呢!苏州城里没卖这等太过精巧的小玩艺,为了这小笼,他还特地在苏州城里绕上好几圈,好不容易才央到一家愿意帮他向上海洋行订货的商家。货一送到,还连夜赶去取货,就怕去晚了,被其他识货的人买走了。在这日渐转凉的深秋里,往往一碗热呼呼的甜汤没等上半刻钟就凉了。现在有了小暖笼,旭幽就可以在舒舒服服地泡完澡之后,再喝碗热热的甜汤好人睡了。
满足地笑著,拾儿格外小心地再推推小暖笼的笼盖,确保它被盖好了。
旭幽倚在门边,看著拾儿开心地漾著笑,才沐浴完的脸上,也扬起一抹特别清艳的笑。一夜因等待而不安的心,总算在看见拾儿身影的那一霎,缓缓地落地归位。
"在笑什么?"终于,忍不住了,忍不住举步站到拾儿身边,陪同他一起望向桌上的小暖笼。
拾儿见到他,先是一楞,随及开怀地推著旭幽落坐在摆置著碗筷的桌边,再小心翼翼地拎过小暖笼,掀开笼盖,捧出还冒著腾腾白烟的甜汤,端放在旭幽面前,再拿起汤匙塞人他手中,示意他赶快趁热吃。
旭幽望著那暖烫的甜汤,不禁有些失笑。抬起眼,见拾儿仍满怀期待地望著自己,这才顺他意地画了匙甜汤,送人口中。
甜汤,依旧是大婶口昧的甜汤,但那沁透人心的暖意,却随著那甜汤,缓缓地沁透了四肢百骸。旭幽惊笑著先望了眼摆在桌中间的小暖笼,再咽了几匙,这才望著一脸期盼之色的拾儿,轻道:
"今晚的汤......特别甜呢!"原来就是为了这精巧的小暖笼,拾儿才会大半夜地跑过整个苏州城么?满含著拾儿心意的甜汤,喝来......特别甜呢!
拾儿楞了下,见著旭幽眼底的温柔,终于跟著开心笑开来。
"你也坐下来喝汤吧!"拉过来桌边另一张板凳,旭幽拍说板凳说道。
拾儿忙摇摇头,指指桌上仅剩一半的甜汤,表示自己只装了一碗过来。
"不要紧,我们就分著喝吧!"见拾儿仍是摇著头,旭幽索性盛起一匙来,凑到拾儿唇边。"喏!还是你嫌这碗我吃过了,不肯吃?"
没......摇头是"不肯吃"还是"没这回事"?
拾儿僵住了脸,望进旭幽似笑非笑的眸中,只得乖乖地张口吞下了旭幽再次凑到唇边来的那一匙甜汤。
旭幽这回才真的笑了开,笑眯了眼的凤眸中盛满了晶闪灿亮的柔意,轻声问道:"瞧,今晚的汤真是特别地甜呢,是不?"趁著拾儿犹自一脸证愣的古怪表情,旭幽轻轻笑著,索性抬头吻上了拾儿的唇。
这样可爱的孩子,叫人怎么不动心呢?
粉色的唇办犹如蝶吻般,只是微一停驻,便又翩然离开。然而就在拾儿脸上因他的离开而不自觉地流露出微微瞠怨的表情时,那唇却又再度攫住锁上了他。
"你的唇......好甜呢!"轻俏的舌尖细细地舔画过粉红色的唇缘,轻而柔的声音就在彼此的气息问交织回荡。"是甜汤的关系吗?还是......本来就这么甜呢?"
拾儿青涩地学著他采出舌,试探地追逐著旭幽的舌,旭幽一声开心的轻笑,像是闪躲,却是诱引著拾儿的舌与自己的交缠嬉戏著。
彼此的气息渐促,旭幽抬眼,在拾儿眼底看见了被自己所挑起的深红欲望。同时,也在拾儿黝亮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看见了自己眼中有著与拾儿相同的欲望颜色。
放开拾儿,旭幽喘息著,双手搭著拾儿的臂,将头埋人拾儿肩脚里,喘著、轻笑著。"你,为什么不推开我呢?"
推开?为什么?
拾儿脸上写上困惑。
旭幽没有抬起头,声音中还是只带笑,"你是我的小厮,伺候我的生活起居,但可不需要连身体都伺候进去哪!还是......你其实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旭幽抬起头,已经不喘了口他定定望向拾儿,唇畔仍挂著轻柔的笑意。"我可不会说什么你不会开口,所以由我来当你的嘴巴之类的肉麻话。所以拾儿,你若不肯,不肯我吻你,不肯我......像这样地抱著你,你可得坚定地摇摇头,用力地摇摇头,来拒绝我唷!"
旭幽仍是笑,但拾儿却总觉得自己在他眼底看不见笑意。
"所以拾儿......"旭幽语气轻柔地......像是在诱哄著爱哭闹的孩子般。"现在告诉我,你若不愿意,就得用力地摇摇头唷,然后......然后......然后我就再也不会像这样子地缠著你了。"
总觉得......他唇边虽在笑著,但眼底却像是在哭著。拾儿定定地回视著旭幽,眉头深深蜂起。
"怎么?......不摇头,难道是怕我生气?你放心,我不会生气的,喏,放心地摇头吧!"旭幽的声音......飘渺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
他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怪怪的。他真的这么希望自己摇头给他看吗?拾儿重重地、深深地,这回不仅仅是眉头皱起了,他索性低下头,用力地攫住了旭幽带笑的双唇,用著他才学到的生涩技巧,狠狠地吸吮著总是开口诱哄著他摇头的粉唇。
"痛......"生涩的唇齿不懂得控制地咬破了娇艳的粉办,旭幽忍不住蜂起眉喊了声疼,推开拾儿,肩幽怨眼却含笑地瞪了下拾儿,揽过铜镜审视著:"唔,都破了,好痛,看我明天怎么上戏妆呀!"
拾儿饮著手,无措地立在一旁。
"唔,明儿个上妆铁定痛惨。"旭幽气恼地搁下镜子,坐到床边,朝拾儿句勾指头。"过来。"
待拾儿犹疑不定地靠过来之后,旭幽一手勾下拾儿,一面将唇凑上,一面边气呼呼地道:"你可好好学著,吻是要这样吻的,不是要把人的嘴唇都咬破才叫吻......"
嘟囔著,声音总算休止于胶著的唇办中。
然后,又冒出低低的一句:"明天......和我一起去凤凰楼吧!"
秋高,气爽,好个出游的天气。
苏州虽是离上海滩不远,但快马加鞭,也要个好半天的路程。但一听说是常少爷的邀约,戏班主儿一大早儿就赶著旭幽上路,还特别帮他备好了马车。只是听说拾儿也要同行,一张老脸不免垮下几分。
看拾儿也跟在旭幽身后爬上了马车,杏娇儿微微嘟起了嘴:"怎么?羡慕?还是嫉妒?"闲懒地立在一旁,兰衣哼笑著打量著杏娇儿忿忿不平的表情,忍下住开口嘲弄著:
"也是,梅老板可是带走了你的好兄弟呢!不过......也才不过一天的时间,有必要依依不舍成这样吗?"
"才不是呢!"杏娇儿横他一眼,在马车走远了之后,自顾自转身回转屋内。
"喔?不是?"但兰衣却不死心地眼在他身后。"可我看你表情,可不是这么一回事呢!杏娇儿不语,走了一阵,见兰衣依旧跟在自己身后,这才回转身,定定地瞪著兰衣:"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呢!我只是生气,梅老板以往去凤凰楼,就算不是去凤凰楼,只是在这附近绕绕,也很少让我眼的,怎么他就愿意带拾儿去。我也想去听歌啊,想去凤凰楼开开眼界啊......"说著说著,嘴角翘得更高了。
"原来不是依依不舍,而是吃味呀!还当你和拾儿感情这么好呢!"兰衣一声哼笑,乾脆绕过杏娇儿往屋内走。口中讽嘲著:"凤凰楼有什么了不起,你当咱们百花潭的名气就比不上它吗?"
这回换杏娇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话虽是这么说,但毕竟我没去过嘛!听说那里有很多洋人出出人人哪!听说那些洋人儿有的头发是金色的,有的......"
困惑地看著两人拌著嘴的背影渐走渐远,戏班主儿今儿个第二度皱起了老眉,没听说过...啥个时候起这两人的感情变得这般好啦?
马车轮喀勒喀勒地滚过石板道,旭幽驾著车,反倒是一旁位上,左顾右盼的拾儿像没出过门似的,一对大眼儿东张西望的。
马车穿过热闹的市街,热络的叫卖喊价声.亲切的市井问候声,早晨的市集中充满了蓬勃盎然的朝气与生机。这边头儿东家的大婶捡著莱摊上的萝卜皱著眉同小贩杀著价:那边尾儿卖清粥小菜的老伯大著嗓门招呼著每日上门的熟客,还不心疼地免费送上一碟脆溃酱瓜让客人加加菜。
这就是街里市井的日常景色啊......
拾儿只看得津津有味,趴著座扶手上,眼睛直跟著每一个人的身影跑。
比较起来,全神贯注在驾车上的旭幽,似乎反倒成了他的车夫。只是旭幽也不在意,微笑著低哼著歌,任拾儿自去看个过瘾。
经过了热闹的市集,两旁的热络景象逐渐褪去,豪华精致的酒楼餐馆,替换成了低矮简陋的茅屋瓦房。
穿著洗褪了色的青花布的大姑娘、大婶、卷起了袖在家前头的空地上晒著才洗好的衣衫,轻脆的招呼笑语声如珠:还牙牙学语的小稚娃一手拖著破旧简陋的布娃娃,一手含在沾满口涎的嘴里,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跟在成群嘻闹的小哥哥、小姊姊后头跑。偶尔跌跤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小哥哥、小姊姊们就会慌张地奔过来,拍抚几下。没多久,小稚娃就破涕为笑,让哥哥姊姊们牵著手,再一次地跟著跑了起来。
拾儿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这些孩子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马车绕过一个弯,朗朗的读书声在空气中传了过来。拾儿微微坐正了身子,自学堂宽敞的窗户瞧著里头循循导读的夫子、低头努力习著字的学生、扯著小女同学长辫子的小男生,偶有几名窗边的学生看见了经过的马车,还淘气地朝马车挥了挥手。
再走下去,就全是青翠的稻田了。
时间还早,太阳还不甚大,田里的庄稼汉一面低著头拔著杂草,一面拉大嗓门相互聊著天。几名庄稼汉赤裸著上半身站在田边的水车上用力踩著,古锅色的肌肤上,汗水闪映著晶亮的阳光。田梗那头,突然飞奔过来一个神色慌乱的小姑娘,扯著嗓子对著田中央一个牵著水牛拉犁的汉子直嚷:大雄哥,大雄嫂要生啦、要生啦!娘要你快点回去。
望著那汉子紧张地扔下手中的牛犁,与小姑娘两人二刚一后地飞奔而去,拾儿眼底的笑意加深了。
"还有趣么?"含著笑,旭幽抽空瞥了眼拾儿。
马车渐离城镇,四周的景色也由逼地的稻田,逐渐换成了广阔的原野及起伏的丘陵。
拾儿坐直了身子,将目光调回身旁的旭幽身上。驾著车的他专注地望著前头的路况,偶一偷空转头脱了自己几眼。大多时候,自己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是即使是侧脸,旭幽还是很美。
这才是......他最想要看的。
拾儿眼底的笑意加深、再加深。在心底描绘著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旭幽侧脸的轮廓。
略长的发丝整个往后梳,露出光洁的额,额上垂落了几根不听话的柔软发丝。狭长的凤眸句勒著自然的艳媚风情,挺直的鼻梁、薄而粉红的唇办上微扬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白霄纤细的颈项与颈后微微责起的结实肌肉终止于浅灰色的长衫襟口中。这样组合的他,浑身散发著惰懒的气息,俯懒、自在......却又有无比吸引人的魅惑。
拾儿无法自己地加深了唇畔的弧度,感觉此刻的自己......好幸福。能这样好近、好理所当然地看著他一众人只能远观的梅老板。
"小时候,我就出生在一个农家里,我家......在比这儿还要穷僻许多的乡下。"
突然,旭幽开口说道。"我是次子,上头有两个姊姊、一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弟弟。我爹......是佃农,他与我娘两人,每天耕作三甲的田,要缴农佃给地主、要奉养高龄的高堂,下头还有四、五个小萝卜头每天张嘴要吃。"
从没听说过旭幽说起自己的事,拾儿聆听得很专心。
"为了贴补家用,同时减少吃饭的人数,我一个姊姊,很早就被卖到大户人家里做下人,我甚至连她的面也没见过。第二个姊姊,在民国之后,因为政府不准农家再卖儿女给大户人家作下人,所以被卖给隔壁村子里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我大哥因为是长子,所以没被卖掉,但也没好多少,才懂事就得帮忙做事,七岁就得眼著我爹下回农作。"旭幽幽幽地说道,语气清淡,像在说著不认识的人的事。
那......他呢?
听著,拾儿双眼瞠得大大的,更专心了。
旭幽轻笑了声,停顿了好半晌,才又续道:"我是次子,也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因此,到我的时候,家中的经济虽不算太好,但也算过得去了。打我懂事起,打我知道上头还有两位被卖掉的姊姊起,我就不敢太懈怠地帮忙著家中的事。一方面,我也希望有一天能有机会把两个苦命的姊姊接回家里来:二方面,我怕自己也会有被卖掉的一天。只是......人算总是不如天算。"
马蹄声踩过乡间的泥土道路,拾儿抿紧了下唇,安静地等待著。
"那年......小弟出生了,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人口。"旭幽唇畔漾著陷在回忆中的谈笑,却瞧不出是浅讽,还是喜悦拾儿却觉得心头多了股被揪紧了的疼痛感。
旭幽续道:"爷爷却也跟著过世了。原本奶奶就觉得我长得太过秀气,一个太过漂亮的男孩子,总是让人觉得心底不大对劲,再加上原本不赞成自家男丁流落在外的爷爷过世了,家里又多了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奶奶在听了隔壁姑婆大婶的闲言闲语后,更不顾娘的反对,趁爹不在时,作王将我卖给了正好那一阵子在邻近几村巡回表演的"百花潭"戏班。那年......我才八岁。"
拾儿低下头、沉下了脸。下必旭幽再说下去,他也可以想像一个才八岁,对于人事街还懵懵懂懂的孩子到了戏班,训练、打杂,供人使唤......连已将届弱冠之龄的杏娇儿姑且感到吃力,更徨论一个才八岁的孩子了。只是......为什么旭幽会突然对自己说起这些呢?虽然自己是很想知道旭幽的一切,但是,旭幽却不是那种会想要别人同情的人。更何况,事情都已经过了这么久。
"瞧你,脸都皱成一团了。"旭幽突然笑了起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脸凑到了拾儿的正前方,甚至还用双手一左一右地捏了捏拾儿的脸颊。
拾儿一楞,回过神来突然瞥见旭幽过近的特大号脸庞,脸忍不住就红了。
"呵呵。"注意著拾儿的反应,旭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的反应真是可爱。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刚刚一定是在想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吧!"
瞄瞄拾儿马上一脸"你怎么知道"的瞠目表情,旭幽笑得更开怀了。"你真单纯,心里头在想什么,马上就反应在脸上。"旭幽不知为何,却叹口气,将拾儿拥人怀里。
拾儿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旭幽已经将马车停在一处林荫下,明瞅的鸟鸣声,围绕在两人的四周,清幽得彷佛世界上只剩下了旭幽与自己两人。
"被卖到了戏班子里,说我不怨......是骗人的。我不明白,为何只是因为我长得比女孩儿家还要漂亮,就否定了我对家里的付出。除了比哥哥小了几岁,我的努力那一点不如他。我想,若我会这么想,两个姊姊铁定更怨吧!为何只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否定了她们对家里的付出。"旭幽叹气,更加拥紧了拾儿,"可讽刺的是,也因为这张脸,我在戏班子里迅速地窜红。捧场的大爷里,有八成是冲著我这张脸而来,想包养我的,更是大有人在。原本,我也可以就这样找个金主,从此不穷吃穿。可是,在戏班子里,我也看多了前辈们前车之监。趁著年轻,找个金主托身的大有人在,可那些有钱人,包养戏子却多只为了押玩,那个是真的喜欢?待前辈们年纪稍长了,褪去了少年时期的纤细模样,有九成被逐出了门,下场悲惨,剩下的一成,则是被逼踏上了绝路。"
拾儿抬眼,心疼地瞅见旭幽眼底的悲愤不平。他轻轻地伸出手,安抚地摸著旭幽的脸庞。
旭幽低头对他一笑,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不再相信世间上所谓的"情"字,甚至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怎么著,只觉得过一天算一天,那一天花旦演不下去了就转老旦,老旦也演不下去了,就离开戏班子。我没想过要成亲,反正世界上我就只有一个人,生、老、病、死,我也;就只有一个人。我唯一的坚持,就是绝对不踏上前辈们的后路,成为有钱人家的禁脔。"
拾儿咬紧了唇,不知打那来的勇气,反手用力地拥紧了旭幽。他不敢对旭幽说自己会陪著他,因为,就连自己也没有把握。只是,现在有他,此刻,自己在他身边。
然而,拥紧了的同时.旭幽的最后一句话同时也在心底烙了印,不安著、发疼著。
旭幽缓缓地、缓缓地绽出一抹感动的笑,轻声道:"只是,我遇上了你。"
拾儿身体一震,为著旭幽的话语,也为著他语气中的温柔,更为著......他缓缓印在自己额上的亲吻。
"我遇上了你,拾儿。"旭幽吻过了拾儿的额,将下巴轻轻地搁放在拾儿头上,轻柔的话语随著声带的振动,回荡在拾儿耳边的声音,显得有些低哑,也令人心疼:"主仆也好、兄弟也好、朋友也好......拾儿,你可愿意就像现在这般,一直陪在我身边?"
拾儿呆住了。这话亲耳听著,远比在书本里头看到,要来得震撼得多。即使、即使只是一句被淡的"陪伴"的要求。
旭幽搂著拾儿轻轻笑道:"我这辈子,从没有体会过有人在身边陪伴著是怎么样的感觉。小时候,我天天担心著被卖掉,家里不过就是个晚上睡觉的地方。年长一些,身边虽然有杏娇儿跟著,但也就是服侍著。可你来了。虽然同样是伺候著,可是有你在身边,我会高兴、会开心、会紧张、会担心、也会生气......虽然百味杂陈,可你让我感觉我像个人了,拾儿。"
顿了下,旭幽续道:"你若不愿继续伺候我也没关系,我当你是弟弟,或是一个要好的朋友。我想要有你陪著,就像现在这般,有你陪著,可好?你......哭了?"
旭幽低下头,这才发现在他怀中的拾儿虽努力地隐忍著,但脱眶的泪水却犹如泛滥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拾儿觉得自己好丢脸、好丢脸。一个男孩子,却泪流成这样。可,听了旭幽的话,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从小,自己就因为体弱多病而备受呵疼,大家关心著他吃了没、喝了没、身体好点了没。虽然大家宠爱他、呵护他,但向来就是他需要著别人,从来就没有人跟自己说过他们需要他,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奢求了。可现在,旭幽眼自己说:他需要自己,他想要自己的陪伴。
眼泪怔怔地愈掉愈多,像是心里头的某一块突然被填满了,填得满满的、暖暖的,让人无法忍住不掉泪。
可以吗?自己可以答应吗?以他这个破败的身躯来陪伴他?以这个欺骗的身份......一直陪著他?
可是,他想要陪著旭幽,真的想。
他想要陪伴旭幽,不想再看到他寂寞的眼神,他想这么做。
"拾儿?"见拾儿突然抬眼看著自己,晶亮的眸中犹自闪著未乾的泪水,旭幽有些讶异。
拾儿伸出双手,生涩地反拥向旭幽,抬起头吻了下旭幽的唇。
以往的旭幽总是用那种淡淡的目光,冷淡地看著这个世间,也刻意与这个世间保持著一定的距离。拾儿明白,那是因为旭幽始终也不重视自身的存在,像是......随时离开这世间也无所谓。可如今,他说这话,是表示愿意为自己保重他自己了。他好高兴,真的好高兴。高兴得......泪都止不住了。
刹那的惊诧过后,旭幽柔柔地笑开了,拥住拾儿,没让他瞧见自己眼中也跟著滑落的温热液体:"对了,我还没带你好好逛过苏州呢!苏州很美,有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寒山寺、唐伯虎三笑姻缘的虎丘、还有有名的拙政园、留园,我们回去后......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可以慢慢逛过......"
马车行得不快,再加上途中一阵耽搁,到达上海时,已是夜幕低垂的时刻。只是,上海的夜晚也才开始。
"会不会很累,要不要先找地方休息一下?"担忧地抚著拾儿的颊,看著他明显苍白的面色,旭幽建著眉。
拾儿摇摇头,对旭幽绽开一抹"放心"的笑容。
上海滩,繁华的夜街里霓红亮彩一盏盏地亮起,豪华的部头洋车、人力车穿梭往来。穿著正式的西式礼服的绅士、披著中式长衫的派头老爷、套著改良式旗袍的名嫂、拖著西式曳地篷裙的淑女、头顶圆盘帽的少年、著素衫及膝裙的小姑娘......在上海滩繁闹的夜街里几乎看得到各色各样的人种。
凤凰楼布满霓红小灯泡的大门早已敞开准备迎接今晚光临的贵客穿著灰色长衫的门房笑嘻嘻、满口好话地忙著为来自各方的贵宾拉车门、打发人力车夫。
敞开的大门内,长长的猩红色地毯由门槛直延伸至上楼的豪华阶梯。地毯旁,头上烫著流行的大波浪暴发,身著银红色的高又旗袍,披著闪亮金黄披肩、足踏同色银红高跟鞋、画著一脸艳丽浓妆的大班堆著一脸的,媚笑,笑吟吟地周旋在众多的宾客之间。
旭幽才停下搭载著两人的马车,那梳著油亮西装自头的门房马上迎了上来。"晴,这不是梅老板吗?好久不见了,您老可好?快请进,常少爷已经在里头等著了呢!"
"嗯。"旭幽跳下马车,转身扶下拾儿。
那门房立刻睁大了眼,将拾儿的模样刻人心底:"咦,这位公子爷儿好面生,是梅老板的朋友吗?"这少年一身寒辱,虽然面容清秀,但照他来看应该是梅老板的小厮,可看梅老板待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却又不太像,那门房心底不免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钦......"旭幽含糊带过,让拾儿立稳之后,方才收回扶在拾儿腰间的手。才踏人迎宾厅,大班娴娜的身子已经摇摆著迎了过来。"哎哎哎,梅老板您总算到了,常少爷已经问起您好几回了呢!呀,梅老板您身边这小兄弟长得可真俊儿,似乎......有些面熟呢!"娇俏的媚眼儿风情万分地在拾儿身上不住瞟量著、思索著。
旭幽回头望了同样漾满一脸困惑的拾儿一眼,笑道:"金大班大概是认错人了,我这小兄弟今儿个可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开眼界呢!金大班可别吓著他了。"语气淡然,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这口吻中的保护意味浓厚。
"抱歉抱歉。"金大班掩著唇轻笑。"对了,小兄弟该怎么称呼呢?"
"他叫拾儿。"
"拾儿呀......"金大班再多望了已收回自己视线乖巧站著的拾儿一眼,再重新看一逼,这孩子并不是如他外表所看来那般呢!看似羞涩的举止,事实上双眼中蕴含著理性与自制,看似缓慢的反应,实是从容。
金大班忍不住低语:"真叫拾儿吗?"
"什么?"旭幽没听清她的口中的低语。
"啊,抱歉,没事。请这边走,梅老板,拾儿公子。否则常少爷又要等得不耐烦了呢!"金大班娇笑著为两人引路,没有再多想。
上了楼,推开虚掩的大门,舞台上摇摆著的女郎似唱似吟的歌声透过麦克风,随著现场乐师的低回的鼓音及轻脆的洋钢琴声,娇娇渺渺地响逼整个舞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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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潮的音乐编曲,轻快动人的舞曲,不谐调的乐音却意外和谐地哼唱著最后一夜般纸醉金迷的颓靡氛围。宽广的空间内仅剩舞池附近几盏幽微的照明,昏黄地投射在舞池中一对对随著歌声轻柔地摇摆著身躯的男女身上。
突然昏暗的光线令拾儿猝不及防地无法适应,足下也跟著没注意到高低起伏地一颠,就在他以为自己快摔倒之际,旭幽却突然伸过手来握紧了他,让他及时站稳了步伐。抬起头来,因为光线过暗,拾儿没看清旭幽的表情,但却感觉到旭幽握紧了自己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小心脚下呀!当心别摔倒了。"金大班的声音太迟地响起。
拾儿站稳了身子,缓缓地,反手也握紧了旭幽的手。
金大班领著几人向舞池愈走愈近。好不容易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在舞池畔的圆桌边,就见一人倚桌独酌的常秀,望著舞池中摇摆的男男女女,目光空茫,面上却堆满了说不出的孤寂感。
"常少爷,怎么一人独酌呢?莫非是我们的小姐不懂事,没有过来招呼您?"金大班故作著恼状地走了过去。
"金大班,是你呀?"常秀挪回放远了的视线,"没那回事,是我要她们别来招呼我的。呀,梅老板,你终于来了。咦,拾儿,你也来啦!"见到旭幽的那一刹那,他双目中并出一阵喜色。但随及在看见旭幽身后的拾儿的同时,那因著旭幽而生的喜色一闪而逝,很快地收敛了起来。
"那就不打扰啦!有什么吩咐,再唤我们小姐就行啦!"金大班让人送上了茶及小点心,挥挥手,离开了。临走前,还多看了拾儿一眼。
旭幽也发现了她那一眼,在金大班走后,也跟著仔细地端详了拾儿一会儿,像是想找出拾儿身上令金大册子奇的那一点。好一会儿,仍是看不出任何端倪,这才对被他看得显得有些紧张的拾儿一笑,挪开了视线。
"梅老板好兴致。今晚还带了小厮同行。"明知这样的话语会让意中人对自己更反感,常秀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刻意贬低对方身分的话语脱口而出。
在拾儿还没有任何反应之前,旭幽却先一步在桌下握住了拾儿的手,垂目淡淡道:"若常少爷不欢迎我们,那旭幽在此告辞。"
闭上眼,伸手重重抹了下脸,常秀再睁开眼时,眼底多了疲惫。看了下已准备起身的旭幽,带了丝请求地开口:"我道歉,梅老板。......旭幽,请你......留下来好吗?"
旭幽迎上常秀带著恳求的眼。好半晌,轻轻一叹,还是坐了下来。
"听歌好吗?今晚我不想想那些烦死人的事情。"常秀低声道,执壶倒了杯热茶,先递给旭幽,犹豫了下,才再翻开一只空杯,倒了茶给拾儿,算是求和。
看著他求和的举动,旭幽微微一笑,接过常秀手中的茶壶,也替他倒了杯茶,亲自捧到他面前,笑道:"常少爷怎么说,旭幽怎么做。今晚旭幽应常少爷之邀前来,常少爷是主人,旭幽是客人,自足客随主便。"
"多谢梅老板赏脸。"常秀苦笑了下,接过旭幽亲自递过来的茶,呷了口,转移话题说道:"梅老板正来得巧啦,台上的这歌女名叫罗晓晓,她是今晚的主角儿,她的歌及歌声最近可是红逼这上海滩附近的歌厅哦!"
"哦!"旭幽兴致盎然地提了下眉,抬眼打量著舞台上身著浅金色短袖旗袍,双手交持著西方传人的麦克风,闭目随著音乐摇晃著身躯轻唱的女郎。
女郎的歌声轻幽纱镖,不似传统吟唱诗词的歌女的声音那般清亮,但也非那种低柔沙哑的曲风,只是轻轻的、幽柔的、乾净的,恍似她周遭的人群、音乐皆与她元关,就只是那般唯我地漫吟浅唱著,但却又如此地揪紧人心、惹人心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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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她是满清皇族的后代,原名爱新觉罗晓晓。只是这名儿太过饶口,加上民国之后叫爱新觉罗这姓儿实是让人敏感得紧,所以就改了个名叫罗晓晓。不过若她当真是皇族之后,落到此一地步,也算是可怜啦!"常秀无心地说道。
旭幽没有接话,持杯呷著茶,面色却也好看不到那里去。好半晌,他放下杯子,轻轻推开椅子起身。
"抱歉,旭幽先失陪一下。"望见拾儿忧心的眼神,旭幽无声地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离开。
同时望著旭幽的背影,好半晌,拾儿回眸瞪了眼常秀,眼中写著怒气,随及又别了开。
"这是表示瞧不起我的为人,不想与我说话吗?"常秀却呵呵地轻笑起来。"是吗?史三少爷?"
拾儿回头瞪著常秀。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别瞪了,史三少爷。"常秀持起茶杯,视线停驻在杯中略带褐黄色的液体,唇畔依旧留著谈淡的笑意。"你如果是担心我会对梅老板说出你的身份,那你大可放心。我并不想这么做。"
拾儿微微眯起了眼打量著常秀的表情,似乎是想要从他面上看出他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性。
"因为......梅老板该说过吧,他绝不会进到有钱人家的深宫内苑里,成为另一个他的前辈。"常秀说著,轻笑著回头迎上拾儿的视线。
钦起那单纯又无辜的面容的拾儿,不、该说是史三少爷.微眯起眼的面容上表情虽平静,但平静的神情下却隐隐涛涌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冽压迫感。
毕竟,是出生在军阀世家的孩子呀,虽是长年卧病在床,但在温和纯真的皮相下,这才是史三少爷真正的面目吧!
常秀仍是笑著,饱含嘲讽的语气带著更多风凉:
"三少爷或许瞧不起我的说话,觉得我刻意在摆高自己的身份。但是,这种世俗的东西就是这样,你愈不去在意,它就愈横阻在你面前。更何况,在三少爷和梅老板之间的阻碍,比起我和梅老板的,可是来得更高呀!我不需要做坏人,只需要适时地在旁边推波助澜,然后在梅老板心伤的时候,适时适地出现在他身边安慰他就可以了。"
拾儿咬紧了下唇,眯细了眼瞪向常秀的目光更显阴惊。
"哼哼,真是可怕的眼神呀!"常秀嗤笑著。"在那之前,我只要扮好为情而伤的痴情角色就可以了。而您,三少爷,可得好好捉紧梅老板的心呀,如此一来,爱得愈深,知道真相时就会伤得愈重,我才更容易趁隙而人呢!"
望著常秀那冷酷的神情,拾儿反倒沉静了下来,静默地看了常秀一会儿,他慢慢地做了个手势。
"你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他?"常秀扬起眉,开始呵呵笑,像是拾儿问了个多好笑的笨问题。
"我的好少爷,伤害他的可不是我呀,而是你。我是爱他的,你可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的心血。我爱梅老板,我爱旭幽,爱他爱得心好痛,可是他竟然看上了你这个乳臭未乾的小子。所以我只好花点心力,让他明白他不爱我是错的,我才是真正能保护他的人。是我,而不是你这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小鬼头。"
拾儿再次沉默了下来。
书本上说,爱情会使人快乐、使人欢愉,但同样的,爱情也会使人沉沦、使人堕落,他该怎么做,才能保护旭幽免于受到任何以爱情为名的伤害?旭幽只不过是想要有个能陪伴他的人呀!这有那么困难吗?就连自己......也会变成伤害他的另一把利刀么?
"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常秀语气轻柔,但却满含忿恨:"我该放弃?还是继续守候?我在挣扎著。我想放弃,可是我知道:你不会,也没有办法永远陪著他,所以我应该还有机会。可他却为何总是要硬生生地斩断我的希望?像是即使没有你,他也不会选择我。为什么?"
请你给我一个爱惜自己的理由 请你给我一个值得放弃的藉口 请你给我一个保护自己的自由 请你给我一个通往解脱的出口
台上的罗晓晓仍是闭著眼低低吟唱著,像是拒绝睁开眼来面对著这些红尘中的爱恨情仇。
拾儿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问题,自己无法回答常秀。人为何会对另一个人动心?
自己为何会对梅旭幽动心?这些问题,即使是自己,也都没有办法回答自己。可是,自己就是对旭幽动心了。渴望能一直看见他,渴望为他做点事,渴望让他快乐,渴望永远看见他开心的笑容......
"抱歉,我先失陪一下。"
突然,常秀立起身来,在拾儿犹未看清他眼镜下的神情时,越过正好回座的旭幽身边,走出了阴暗的舞厅。
"没事吗?"旭幽同样惊讶地回到位置,目光望向厅门好一会儿,才缩了回来,揉了揉拾儿的发。
自己没事,但常秀......或许有事吧!可他不想旭幽现在去安抚他。这就是嫉妒的滋味吧?拾儿沉默不语,许久,才抬起头,给了始终以担忧的目光注视著他的旭幽淡淡一笑。
"真的没事?"旭幽犹自不放心地摸了摸拾儿的额。
闭上眼享受了会儿旭幽的手放上额上那清清凉凉却又温暖的触感,拾儿睁眸一笑,反而起身推著旭幽往外走。
"拾儿?"旭幽困惑地不让拾儿推动自己。
拾儿则摇摇头,仍旧坚持要推著他往外走。
与拾儿拉踞了一会儿,旭幽转过身来定定地与拾儿互视了好半晌,终于,旭幽有些难以致信地开口:"你要我去安抚他?"'
没有明说,但两人却都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拾儿低下头,内心犹豫了好半晌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还没抬起头来,温暖的手柔柔地抚上拾儿低垂的头,拾儿微讶地抬起头来,不期然地望进旭幽黝亮带笑的双眸中。旭幽轻笑著叹口气。"你是个好孩子。你自......真要我去?"
拾儿看著旭幽的笑脸,良久、良久,终于缓缓地绽出抹淡淡的笑,拉著旭幽的手回转桌边,手指蘸了些许的寥茶液,在桌面上写上:"他很喜欢你。"
然后,抬起眼,定定地望著旭幽的反应。
旭幽盯著桌上的字.许久后,他眸色微微一睛,轻声答道:"我也喜欢他。"转过头,眼眸锁上拾儿的眼。"但......我能给的却不是他耍的。你懂吗?我没办法回应他。"
拾儿紧报著唇望著旭幽眸中幽微的哀伤,片刻之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过头继续在桌面上写道:"我明白......但喜欢你不是他的错,所以......陪他聊聊好不?"
写完,再次回首望著旭幽。
旭幽静默地看著那张仰望著自己、眼中充满信任的小脸。半晌后,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拾儿的脸颊。"好吧,我答应你。"话才出口,看见那脸上蓦地绽出喜悦的灿芒,旭幽也跟著忍不住扬高了唇角。
"你要跟我一道去?还是你要留在这里?"搭著拾儿的肩,旭幽再问。
拾儿没有考虑太多,摇摇头,转头伸指再蘸了蘸茶液,再写道:"他看见我,不高兴。所以,留下来。"
这回儿,旭幽沉默了好片刻,然后轻轻叹口气。"你发现了?"
拾儿轻轻点了下头。
旭幽又沉默了半晌,轻轻说道:"也是。好吧,那你就留在这儿吧!"
拾儿回首,仰头给了他一个笑容。
揉了下拾儿的头,旭幽推著拾儿落坐圆桌边,循循交代。"那你一定要小心哦!一个人坐在这边。"
拾儿再点点头,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再回头给旭幽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自己会乖乖地待坐在这里。
旭幽犹自不放心,走了数步、还不住回头往这边张望。拾儿索性举起手,不住朝他挥著,一直挥到旭幽转出了舞厅大门,大门沉重地阎上,阻绝了彼此的视线,这才有些黯然地放下手,心好痛......他可以理解常秀的感受,因为......他的心也好痛,看到旭幽走出去。
可是,他比常秀幸运多了。因为,旭幽会回头,他的眼中有自己,但他的眼中却没有常秀。
喜欢一个人,心才会这么痛吧!自己......竟已经如此喜欢旭幽了吗?
望著那蹙著小巧的秀眉哼唱著歌曲的罗晓晓,拾儿却完全没办法将自己的心思专注在那歌曲上,心中塞得满满的,尽是旭幽与常秀...到底会聊些什么?他们会聊常秀的感情吗?还是常秀会反悔而把自己的身分抖出来?
即使他把自己的真实身分抖出来,拾儿心想,自己大概也没有办法对他生气吧!
苦苦的、闷闷的,爱情的滋味呀......
旭幽缓缓地踱出凤凰楼霓红祭亮的大门,才走出门,一眼便望见了常秀立在凤凰楼对面的人行道上。
背对著霓红色的大门,常秀点燃了一根洋烟,孤寂的背影在热闹的夜街中显得苍凉又醒目。
小心地过了马路,缓缓地并立到常秀身边,沉静的身影抬头望著星子灼灼的夜空,没有开口。
"你可以不用出来的。"吐了口烟圈,常秀开口说道,"这该不会是在同情我吧?"
旭幽仍是望著星空,"你说呢?"
常秀再次吸了口烟,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我常秀从不接受同情的,我想你也是明白的。是你那小朋友要你出来的吧?"
旭幽这回也笑了。 "没错。"
常秀作势哼了声。"他也太瞧不起我常秀了吧!"
旭幽调回自己的视线,转到面前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不是瞧不起你,他只是太善良。"
这囚的哼声货真价实,常秀闷声道:"你倒是了解他得紧?"
旭幽轻笑:"他还太嫩。"所有的情绪表现还太透明,让人一眼便可看穿。
"之于你是太嫩,不过也好,让你也多点筹码。"常秀唇畔也扬起淡淡的弧度。
旭幽的眸色微微暗了暗:"我希望我们的相处,不要有太多的筹码在其中。"一段真诚的感情,不需要有胜利败退的双方,自然也不需要有制衡彼此的筹码存在。
常秀沉默著,吞吐了好几口烟圈后,才开口:"虽是如此,掌握著一两个筹码也是好的,总是有备无患。"
双方沉默了半晌,常秀瞥了眼始终带著笑意的旭幽低低叹了口气,"或许,这也是我输给了他的原因。我计较得太多,总想著......说出自己的感情的一方好像就是输了。"
"事实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的。"旭幽谈谈接口。
"我知道。"常秀苦笑,拈熄手上的烟,"所以我错了也全盘皆输。"
旭幽沉默了好片刻,然后轻轻开口:"你知道,其实......我是很喜欢你的。"
常秀扬起笑,真的开心的笑。"是吗?"
旭幽望著他,望人常秀溢著笑意的眼底,认真地道:"我很喜欢你,喜欢和你相处的那一段时间,谈诗论词、唱歌喝酒、演戏跳舞,和你在一起,让我充实了许多。"
常秀笑著,笑声中带了点自嘲,带了点苦意,但大多数仍是开心的笑。这听起来像是好朋友间的喜欢。"是好朋友的喜欢没错。"旭幽扬扬眉。"我一直是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的。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撑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呢!"
"哦?"常秀挑了下眉,"那是不是也可以顺便好心点儿告诉我,你对拾儿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旭幽微笑著别开眼。"你知道,我并不想比较你们两人的。"
"我明白,但我还是想知道。"常秀坚持。"你起码还欠我这么一点。"
旭幽在心底轻叹,别开头。良久后,才轻轻道:"他......是弟弟、是朋友、是同伴、是......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拾儿在我心中的定位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他......很重要,我喜欢他的陪伴,喜欢到......甚至想不起来在他到来之前,我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也没办法想像若是没了他,我还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常秀皱起眉头,皱得好深、好深。"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竟然能让你在短短的时间内对他变得这么依赖?"
旭幽幽幽地笑了起来。"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做。不、这么说也不对。他是做了什么,他总是默默地陪著我,在我还没来得及感到寂寞,就出现在我身边:在我还没开口说出我的需求,他已经捧著我的需要到来。他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侵人了我的生活,然后,让我变得没有他不行。我想,我是被宠坏了。照理说,一个伶人是没有资格让人这样宠著的,可是他用他的细心、用他的关心宠著我,然后,当我尝到了被人宠著的甜味之后.我的心再也不能满足于之前的空虚与苦涩,一再地嚷喊著、叫嚣著对被疼宠的需求。渐渐地,除了他的行动,他的人、他的影子也慢慢地占据了我的所有知觉,慢慢地变成,不是他给的疼宠就不行、不是他给的疼宠就无法接受,就像是......鸦片上瘾的感觉一样。"
常秀沉默了。望著满街的车水马龙,却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挖空了一般,空荡荡地捉不住著力点。
旭幽望了他的侧面一眼,再别开视线。心底......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然后......
任沉静的空气漫布在两人之间。
不远处酒楼旁的偏僻小巷弄里,传来琵琶净净弦声,若泣若诉地伴著年华逝去的歌女婉柔的歌声:"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乌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这首词是宋朝黄升《花庵词选》的作品。"常秀突然开口道。"题作《亿旧》,写他对年华逝去的叹惋,以及对往事的追忆。虽然曲子唱得不怎么样,却是万分切合我目前的心境。"
旭幽不语,歉然地望向常秀。
常秀轻轻一笑,又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同拾儿说:我不会放弃你,只要我守著,总有一天会等到你。"
旭幽轻叹:"你知道的。"
常秀又笑:"是呀,我是知道的。你这人呀,别看外表这样温温和和的,一旦下定了决心,却是没什么人能够动摇你的决心。所以,我也只是吓吓他,总是......不想让他这么好过。毕竟,他也算是我的对手嘛!"
旭幽边笑边摇著头:"你明知不是......"
"真不是吗?"常秀没等旭幽否认拾儿对他的情感,先行截断了他的否认。"或许你无法确定你对拾儿的感情,是不是如我对你。但你又岂能确定,拾儿对你,不是如我对你?又或者,你又岂能确定,你对他的感情,没有掺杂一丝丝如我对你的感情?"
常秀如绕口令般地说完,又一笑。"其实,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是复杂万分,又何必强去区分你是因为这种或是那种的感情,才与谁在一起呢?只要在一起愉快就好。会说这些,只是觉得,你的小朋友确实是令人可敬的对手,也下枉我输给他了。不过,我也不想让他赢得这么偷快,所以最后我要给你一个小小的警告。"
"警告?"旭幽困惑地蜂起眉。
"拾儿,你的小朋友。他对你的心或许单纯,但他的身分,却没能如此单纯。你......得有心理准备。"
"你的意思是......"
"我不能再多说了。"常秀摆摆手,没再回答旭幽的话,拉紧了身上的长围巾,转身开始朝反方向走著。
"好好享受我送给你们俩儿的快乐时光吧!也帮个忙,别告诉他,我说的那件事是吓他的。"
"常秀......"旭幽有些怔然地目送著他的背影。
"谢啦!"常秀笑了起来,背对著他举起手挥著。
"你这一叫,也不枉我努力这许多了。记得有事别忘了我,我们还是朋友哦!"
旭幽嘴角缓缓浮起笑,许久后,他轻轻道: "一定。"
结束......了啊......
许久后,旭幽拉回自己的视线,靠回石墙上,垂著眼睫,只觉得全身像被抽空了般疲倦。
长长的影子,自凤凰楼的大门边拉长了开来。也没有移动,就这样伫立在大门边阴暗的角落里。
彼此就这般静静地对视了许久,然后,旭幽缓缓地抬起眼,望向那抹影子的主人。他立在凤凰楼大门边,全身隐没在大门的阴影里,旭幽却毫不意外地望进那阴影中,唯一明亮的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拾儿,他眼底著有淡淡的忧伤、了然......
却依旧只是沉静地立著。
"你出来啦?"
旭幽只是淡淡而萧索地一笑,半是自言自语地道:"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毕竟我们也这样不上不下,谁也不敢说破地僵持了好一段时间了。"
拾儿望著旭幽那带著淡淡自嘲似的笑的面容:心底一阵痛楚。
"可是......说不动心,为何心里还是会有痛的感觉呢?"旭幽纤长的指微微揪紧了胸口的衫,始终微笑著的面容上也跟著有了些微的扭曲。"到底......还是动心了吧......"
拾儿望著他,报紧了下唇,克制著自己踏出那一步的冲动。望著那样的神情,那像下一秒钟随时会消逝的身影,他只想紧紧地抱住他,紧紧地......
"果然是吧,就连当初离开家到戏班里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地痛过呀......"修长的指更用力揪得泛白了,面上一对柳眉也益发地摩紧了,美丽的面容上盈满了痛楚的神情,两道泪......也沿著粉白的面颊滚落了下来。
在那一瞬间,对面角落里的身子终于动了,飞也似地,下一刻一伸手,已用力地抱住了那因真名的痛楚而何凄了的身躯。
修长的身躯弯曲了地伏在那比他还矮上一个头的少年怀中,不停地颤抖,没有抬起的面庞上的湿热,渐渐地湿了少年肩头处的薄衫。
别哭......
少年出人意料之外地没有一丝无措,瘦弱的双臂此刻却似无比可靠地拥住那曲成虾米般的身躯,下垂的双睫掩住了只有怀中的身躯此刻拾起头来,才有可指窥见的怜惜与爱宠。轻薄的唇轻而温柔地吻著就在眼前的发心,直到那臂下可以感受到的轻微颤抖逐渐也平息,但彼此的姿势却依然一动也不动。
然后......低而沙哑的声音闷闷地自怀中传了出来。
"今天......其实是我的生辰。"
拾儿讶然地微微瞠大了眼。
"从来......就没有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也从联不会有人记得。"闷闷的声音续道。
在这热闹的大道边,却只有这一方沉静的角落里,这闷闷的声音听来,抱怨中竞似带了种撒娇的意味。
告儿心里一跳,胸口一阵暖热,让他忍不住低下头,肯动不能自己地将双唇怯颤颤地印在埋著头的旭幽额际。
感觉得到印在额上软热的双唇兀自带著微微的轻颤,旭幽突然觉得有趣地就在拾儿怀中闷闷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伸手回抱住了原来揽著自己的拾儿。在叹手在拾儿身后交握的那一刹那,感觉到了怀中的身躯却微微一僵。"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旭幽终于自拾儿怀中拾包头来,却将额抵著拾儿的额,双眼近距离地瞅著,也锁住那对明显因他的举动而写著不知所措的眼。
"刚刚的你......明明显得那么坚强......可这会儿,即又因为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变得这么害羞。你究竟是坚强还是害羞呢?"旭幽叹息著,锁著拾儿的双眸蓦地变得认真:"喏,告诉我,你刚刚的吻,是在说......你以后会记住我的生日吗?"
这回,害羞的眼儿没有犹豫,轻、却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令旭幽意外地,突然蹄起了脚,伸手勾搂住旭幽颈项的同时,将生涩的吻印上旭幽的唇上,一次、两次、三次......,甚至吐出了舌尖诱引似地轻句勒过旭幽的唇线,然后......青嫩的粉舌探险似地溜人了旭幽因惊讶而微张的口中。
"唔......"
青涩的勾引者却出人意表地称职,滑溜的粉舌不知是无意还是无知,它轻快地跃躲过口腔内防卫者的每一次追击,偶尔近身的接触纠缠,反而挑弄起被逗弄者更无法遏迎的火花。好不容易缠卷住淘气的挑逗者,短暂的缠闹反倒引起体内深处更无法压抑的不满足感。
"唔......呵......"半晌,旭幽气喘嘘嘘地放开同样喘息不止,而显得满面潮红的拾儿,好半晌,才压下好不容易回覆的呼吸,低哑地轻笑起来,"好一个以吻封缄。"他瞅著拾儿,眼底深处仍写著未平复的炽热。
拾儿只是轻喘著、静静地回视著他,明亮的眼中满是认真。
旭幽伸手,轻触著拾儿额前的落发,柔柔细细的触感,犹如拾儿给人的感觉。他忍不住开心地微笑起来。"外表看来柔弱,内心里却是坚强的,这就是你呀,拾儿。"
触摸著发的双手转至拾儿颈畔的发棺,把玩了一阵,眼著一用力,将那少年的细瘦身躯猛然带进自己怀中。旭幽叹息,头搁在拾儿发顶心,双手却紧紧地搂住拾儿的腰,紧得......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不是我救了你,不是......一直都不是。"
旭幽头微微低下,不住地吻著拾儿的发,也吻著他红透的耳廓。"是你......是你救了我,是你把我从我看似华丽却封闭的园子里拉了出来的。是你呀......拾儿......"
拾儿的头埋在旭幽的衣襟里,看不见表情,但曝露在空气中的后颈及耳朵却全都红透了。听了旭幽的话,他只是将手悄悄地伸到旭幽身后,也环住了他。
"告诉我,拾儿,告诉我有关你的一切,我也想了解你。"旭幽仍一下、一下地啄吻著拾儿的发。"我已了解了一部分的你,但我还想知道更多的你。告诉我,拾儿。告诉我,有关你的一切。"
拾儿僵住了,在听到旭幽的话的那一瞬间,所有温存柔和的气氛在那瞬间仿佛冻结。
"拾儿,告诉我。不论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我都愿意陪你一同面对。"旭幽当然也注意到了拾儿的反应,轻轻地拉开自己与拾儿间的距离,他望进拾儿写著惊慌的眼:"拾儿,我不在意你的出身、你的过去,就像是你也不在意我的一样。但是,我不想我们俩儿之外的其他人用那种像是只有他们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似的神秘笑容要我防备你。我明白你对我的真心,我不想防备你,也不会防备你,我更可以反驳他们。所以,告诉我好吗?拾儿?"
拾儿咬住下唇,面色在那一瞬间褪得苍白,低著头,内心在挣扎。
所有现实的、不容许他漠视的冷酷全在那一瞬间破碎了今晚难得的美梦,回到了他的身边。要说吗?
说自己其实出身大家?说自己即使能得到家里人的许可和他在一起,也很可能活不过十八?说自己会记住他的生辰的承诺其实很可能只能维持两、三年?
说么?
"拾儿......"旭幽更柔声地喊。
说么?
长欲语,欲语又踵览。
"拾儿?"旭幽再唤,眼中已有了焦急。
拾儿抬起眼,望著旭幽那带著担忧的面容。
他是真心地担心著自己的。拾儿无法自己地伸手,颤颤地抚上旭幽的脸庞。
这个人呀......是那么多人所憧憬的对象呢!可是他,却偏偏只宠自己个人耶!
许许多多的事,他只对自己坦白:许许多多的脆弱,他只摊白在自己面前。他对自己......毫无秘密呢......
这个认知,让拾儿不能自己地笑了,胸口满满的、暖暖的,像是什么要满溢了出来似的。
这样的他,对自己说:他可以接受自己。那么自己的出身、自己的缺点,他都可以接受的吧?纵使心底仍会害怕,仍是胆怯,但面前的人那关切的眼神却给了自己足够的勇气。自己想相信他,自己肯相信他,自己可以......相信他的吧?"你愿意相信我?"拾儿微微地歪著头,脸上带著淡淡地笑,直直望进旭幽眼底写著这样的疑问。
旭幽定定地回应著他的凝视,手指轻触著拾儿的颊,轻声应道:"你知道答案的。"
拾儿不语,又带著谈淡的笑意看著旭幽坚定的眼眸好一会儿,这才对旭幽绽出一个灿烂的笑,眼中写著:"我相信你。"
旭幽笑了,忽地伸出手揉乱了拾儿的一头短发,眼著手滑向下,滑到拾儿后腰间,猛地将拾儿拉进自己怀中。
"走吧,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找张大一点的纸,找只好一点的毛笔,倒壶甘一点的茶......"
就见那个高一点的身影拥著那个较瘦弱的身影理伴著那叨叨絮絮的轻笑声,逐渐......没人了热闹的大街旁,那只有泛黄的路灯洒落著的幽静巷弄中。
"我......是上海史军阀家的么儿。"
颤抖的笔迹显示出书写者心中的恐惧。
仰著著天边纯净饺洁的月牙儿,旭幽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夜虽宁静,但即使隔了有几条胡街,这里仍隐隐约约听得见上海最热闹的大街上传来的、歌舞笑闹的丝笙乐响,-如他纷乱的心。
即使拾儿没有多加解释,自己也明白史军阀这三个字代表著的权势。明白横亘在彼此之间那道严酷而深险的鸿沟。沉默著,也困惑著地观察拾儿那依旧......不、显得更惶然不安的神情。他......竟能为了自己舍弃那样......在一般升斗小民眼中,无疑十分优渥的生活。自己真值得他这般?"你真觉得......值得?"
分明的眼儿飞快地抬起,望人出口询问的人的眼底。那明亮的眸底惊惶尽逝,除了讶然......竟还闪过一丝揉和著天真与纯然喜悦的笑意。当然......还有那个无庸置疑的答案。
他觉得......值得。
他觉得自己值得呢。旭幽呵呵地笑了起来,为了心里的开心,也为著答这答案的人傻。连他自己都不怎么觉得自己值得了,那孩子竟然毫不迟疑地说他觉得值得呢!
然而,这样被信任的感觉实在真好,轻飘飘地像被捧到了云端,好得......让他忍不住愿意为了他这样的信任而试图以卵击石地面对那道阻隔在两人之间的厚墙。
直到一根温暖的指节轻轻地触上了他冰冷的颊畔,为他拂去了那冰凉的液体,旭幽才发现,自己真的掉眼泪了。微微垂眸,望进那明亮但又似月光般柔和的眸里,旭幽忍不住紧紧地将面前少年的身躯拥人自己的怀里,将脸埋人了那纤细的颈后,嗅闻著那不熟悉却又熟悉的中药味。
这般的多愁善感,根本不像平时的梅旭幽了。
这一定都是月牙儿惹的祸。
在心里将自己反常的行为全都归罪给天边的那一抹银白,旭幽安心地、完全地放任自己沉溺在不熟悉却又甜蜜的温存中。告诉自己,这全是一场梦,一场美好得他希望永远不要醒来的美梦。
索性将那拂去他泪水的细瘦身躯一个回旋带人自己怀中,自他背后搂著他,两人一同望向蓝黑色、缀著银白月牙及点点繁星、锦缎似的夜空。
"......你家里......应该是担心你的吧......"旭幽捡著话似地说,并不真的想要拾儿的反应。"他们知道......你在我身边吗?"
拾儿摇了摇头。短短的发丝随著头颅的摇动在旭幽的胸口摩挚,让他忍不住有种充实的幸福感。
"就算明天史军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意外了。"旭幽发出呵呵的轻笑声,双手将拾儿搂著更紧,下巴顶著拾儿发心轻轻摩擎著。"你是个孩子,又傻,又天真。只凭著这么缘的一面就跑了来。在你想像中......我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怎么样的想像会让你有这样天真的冲动呢?"
拾儿自口袋中掏出适才顺手自房中带出来的纸张及炭笔,飞快地书写著,然后送到旭幽面前。
旭幽望了眼那纸上的文字,又望了眼拾儿认真却又害羞的表情,这才缓缓地放开自己揽住拾儿的手,接过那纸张。那纸上字不多,只有短短一句话。
"不管是怎样,我最喜欢现在的你、真实的你。"
旭幽无语,内心却有一阵莫名的情感在翻搅、叫嚣著要溃堤。
拾儿红着脸;再低头写著。旭幽怔怔地接过他再次递过来的纸片。
"以前躺在床上的时候,虽曾经想像。想像外面的世界、想像自己长大的样子、甚至想像过自己未来的另一半的模样。可是......看到你之后,脑袋中的那些人,全都变成了你。脑袋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催促自己来认识你。"
旭幽闭了闭眼,感觉到一个热烫的柔软温柔地擦过自己的颊,他睁开眼,拾儿踮高了脚,晶亮的望向他的眼眸中,带著不该是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忧郁。至此,旭幽终于相信,面前这个孩子不再是自己心里所以为的那个年少不更事、什么也不懂的青涩少年。
青涩的......或许只有他的外表。他的思绪,他的情感,却是完完全全属于一个成熟的人所有的了。
手指受不住诱惑地反覆触抚著拾儿的脸,就是只想要这样碰碰他,就只是这样碰碰他、摸摸他,就感到一股强烈到几乎是心痛的幸福感。
"你......会生我的气吗?"急急地抬眼望著旭幽,拾儿圆睁的眼儿中还写著惶然。
"气什么呢?"旭幽俯下头,在他的额上印下一个吻、两个吻,安抚著他。"气你没告诉我这么一大堆吓死人的事情吗?放心,看在你这番心思上,我感动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生你的气呢?"
真的......不会生气吗?
拾儿的眼中还明显地写著惶然。
旭幽扬起笑,手掌轻轻按抚在拾儿的胸口,十分正色道:"听我说,拾儿。我梅旭幽并非木头,岂急不明白你对我下的心思?你的认真,你的心都告诉我了。喏,就是这里。"
轻轻扳开拾儿不自觉咬住的下唇,长指来回抚著下唇上的齿痕。再轻轻补上自己的一吻。"你是这么地美好,美好到任何人会以为是我自私自利地独占了你、耽误了你。或许,明日你的家长就会来到我的面前,要求我离开你、放开你。拾儿,你要我离开你、放开你吗?"旭幽放开了拾儿,神情认真地注视著他,让他自己做决定。
拾儿面上出现了慌张的神情,在旭幽放开他后,反而反手牢牢地抱住旭幽,埋在旭幽怀里的头不住地、用力地摇著。
定定地让拾儿抱著自己好一会儿后,旭幽再次笑了。
"那么,我答应你。"他伸指抬起拾儿的下巴,让他抬头看清自己眼中的认真。"如果那一天,你真的非自愿地离开了我,那么,换我去找你。直到你亲自开口跟我说"你不要我了"。这样好吗?"
拾儿笑了。笑了的眼中却有著泪花。还是摇著头,但这次摇头的意思却是"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说的"。
自己终于追上了他了,不是遥远的,只能任凭父母亲摆布的杜丽娘,而是......就在自己眼前的,梅旭幽本人。
拾儿突然拿起炭笔,埋头又在纸上写著什么。旭幽好奇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片,瞥见上头的宇迹的同时,也瞥见了拾儿红的脸上,过度晶亮的眸光。
旭幽缓缓地笑暖了眸。"有何......不可呢?"
话才出口,拾儿立刻扑向前,揽住旭幽的颈子,双唇......已是十分熟捻地攫获住旭幽的。
手中的炭笔摔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进了一旁的草丛中:轻薄的纸片则迎著空气,飘飘摇摇,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落地。就著莹白的月光,依稀可看到.纸片上潦草的字迹......
"我可以爱你吗?"
杏娇儿拉高了嗓子,试图再唱高一个音。原本微微的发音还十分顺畅,突然,眼角瞥见一手托著餐盘,一手搭著湿巾子的拾儿走进练戏棚,一道气蓦地走了,猛地呛咳起来。
背后的指弯随之重重地敲在他头上,兰衣没好气的声音在杏娇儿头顶响起:"分什么心?是来了美女?还是来了猛兽?"
杏娇儿喊了声痛,一边伸手捣住头顶上的肿包,一面还得连连顺著气,眼角已呛咳出泪水来。悄悄偷眼瞄了下另一边角落:拾儿已经将餐盘放下边角的桌上,旭幽拿著湿巾子,一面擦著汗,一面笑吟吟地与班主儿及几名前辈讨论著新戏的内容。
这明明是这一阵子以前常见的景象,可杏娇儿就是觉得这画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可他又偏偏看不出来是那里不对劲。
"还在恍神?"兰衣又敲了杏娇儿一下,皱起了眉头,也顺著杏娇儿的视线望去。见到旭幽,脸色忍不住难看起来:"你到底在看什么?"
杏娇儿拉拉兰衣的衣角,意示他弯下身来,然后凑在兰衣耳边低声道:"你会不会觉得梅老板和拾儿这阵子有点奇怪?"
兰衣微微挑高了眉,先看了一脸困惑的杏娇儿一眼,然后再一次望向那个立著旭幽及拾儿的角落。旭幽将搭著拭过汗的巾子的手往旁一摆,拾儿像是极有默契地立刻收起巾子,并将盛著谈褐色液体的杯子送入旭幽掌中。旭幽接过杯子看也不看,便将杯子凑到唇边,吸著茶液,边又开口讨论著。
兰衣眼微眯了眯,但仍不动声色地回望著看向自己的杏娇儿。"会吗?有什么奇怪的吗?"
杏娇儿搔搔头,满脸困惑:"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有那边不对,但就是看不出来。总觉得梅老板跟我伺候他的时候有点儿不一样。"
兰衣蓦地变了脸,哼了声,再用力敲了下杏娇儿的头,冷笑道:"胡说八道!分明就是找藉口偷懒。小袁,杏娇今天没练好清平调,不准他吃早饭。"大声向监督一群小学徒练习的师弟吩咐完后,兰衣回首向杏娇儿勾起一抹恶意的笑,然后,施施然转身往另一个角落走去。
杏娇儿哀嚎了声。"那有这样的啦......"但一看见一向最崇拜兰衣的小袁师父朝自己投来一个不怀好意的诡笑,杏娇儿在心底哀叹著。但仍只得摆好姿势乖乖地开口练著嗓。啧,他本来明天才要开始学清平调的说。
"那这边就决定这样唱吧!"旭幽点点头同意了菊尹的意见,翻过戏本儿下一页,正要继续开口。
"梅老板,有您的客人。"一名小师弟跑进来,嚷道。
"我的客人?"这时候的客人?会是谁?
"去吧,我们先跳过你的部分。"菊尹微微笑著。
戏班主儿也催促著。"快去!说不定是常少爷又来介绍场子了。"
旭幽点点头,往棚子外走去:心下依旧疑惑著。就算是之前来的最频繁的常秀,也从没这个时间出现在戏班子过。
拾儿收拾了盘巾,也跟着追了出来。
旭幽看见他,放慢了脚步,将拾儿的身子揽人自己臂中,相互汲取著温暖。揉揉他的发,笑道:"不知道是谁?"顺了顺拾儿的发,旭幽低声在拾儿耳畔道:"你这阵子身子似乎好多了呢!夜里喘咳的情况似乎改善了很多了。希望就这样好起来......"
拾儿点了点头,有些红著脸,微微放纵自己偎人旭幽怀中,汲取著他的体温。
时序已慢慢走人了隆冬,南方虽还没下过今年的第一场雪,但天气却已冷得让人受不了。拾儿抬眼,为旭幽拨开落至他前额的长发,原本不过及肩的发,这一阵子已披垂至肩脚。长发披散如瀑,让相貌原本就清艳的旭幽,更加显得抚媚。
想起任何不知名的人都看得见他的这般模样,拾儿只觉心底一阵没来由的不悦,在口袋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一条手巾,他伸手招了招旭幽,示意他微微蹲下身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长发收拢至自己掌中,以手指梳顺,细细地为他缚绑好。
"好舒服哪,拾儿的手指。"闭起眼享受著拾儿的指穿梭在发问的舒适感,旭幽忍不住逸出舒服的叹息。
拾儿脸一红,在绑好旭幽的发后,就要缩回手。
旭幽却比他更快地捉住他的手,凑到自己唇边......眼儿却一瞬也不瞬地瞅著拾儿。"拾儿,你......可喜欢我留长发的模样?"
拾儿虽然害羞,但却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么,拾儿,我的长发就为你而留。"旭幽笑了起来,唇办印在拾儿掌心上,五指连心,每一次开口,唇办的每一次蠕动,酥酥麻麻的气息,都像是吻到拾儿的心坎里。"所以拾儿......你可愿意......从今天起,每天为我梳发?"
闺房之乐,莫甚于画肩乐。
拾儿听见自己的心脏因著旭幽的话语,砰砰砰地跳得好响、好大声。
如今,他拾儿的闺房之乐,莫甚于梳发乐。
点点头,拾儿红著脸应允了旭幽的要求。然后,满足地看著旭幽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阵子,旭幽的笑比以往多了许多,也由冷冷的、清淡的、疏离的笑,变得更加地温暖与柔和。私底下,他听到许多戏园子里的众人讨论著这阵子梅老板更加动人的笑盾。虽然心底一面嫉妒著旭幽笑的对象,但,他喜欢旭幽这样的笑,也希望他......
笑得更开心。
"走吧,莫让客人久等了。"旭幽突然反掌,牵著拾儿往前走著。走著、走著,突然又笑道:"古人说:执子之手,与子借老。我们两人虽不像一般人家的夫妻,但你我相伴,携手共行,不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吗?"
听著旭幽的话,拾儿心中一热,忍不住微微斜过眼去,看著旭幽脸上的表情。就见他望著前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白暂的面上却依稀有著红晕。
胸口情动,拾儿忍不住转过身子,蹄脚抬头吻住旭幽的唇。旭幽则反手环住拾儿的颈,回应著他的吻。大厅里,正中央坐得笔直的人,面容上带著不耐。
环视著这个除了挂著生旦画像卷轴,便显得简陋的大厅,脸上也有著不豫。两三名穿著墨绿军服的下属站在大厅不起眼的角落里,直挺的站姿,无声无息的反应,就像是几樽最逼真的蜡像。
搁在圆桌上的茶水已有些凉了,在主人到来之前负责招待客人的师弟随著客人面色愈显阴沉:心底愈发叫著苦。直到......大厅外传来徐缓的脚步声,以及一道喃喃的低语声,师弟这才勉强松了口气,陪笑道:"梅师兄来了。"然后也不待堂上客人的反应,一溜烟地便窜出大厅,直飞奔到旭幽面前。
"师兄您总算来啦!客人已经等好久了呢!"师弟不像是告知,反倒像是抱怨,直揽著旭幽衣袖:"喏,快进去、快进去。"
旭幽微微一歪头,这才放开袖袍下牵著拾儿的手。"好吧,那你带拾儿去秋大娘那儿裁件厚袄,就说是我说的。"
"不必了,除了那个小哥外,一块都留下吧! "蓦地,旭幽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命令似的说道。
五年不见了,他还认得自己吗?
青年拉紧了手中的包袱,一面忐忑不安地想著。
即使已过了五年,犹记得那夜,他美丽的肌肤、美丽的曲线,迷人的声音、迷人的吐息,对自己来说,那记忆就像是昨夜发生的一样清晰,在五年来的每一个夜里,每每像是最恼人的春梦,盘旋在自己的脑海里,耳畔,仿佛还听得见他那情浓的呻吟与低语。
身子因为记忆又火热了起来。
再见到他时,他第一句话会对自己说什么呢?
视而不见眼前滑过的美丽江景,青年唇畔泛起饱思的浅笑,尽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当然也对身旁闺秀小姐们不时投来的示好眼神视而不见。
珍而重之地从怀中掏出了一片折叠得小心的纸片,尽管已被阅读了许多次,那纸片仍看得出被收藏得极为良好。青年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以小楷写就的信纸,纤秀的毛笔字一如他的主人那柔雅的风姿。
"我的拾儿,你好吗?
今天,我终于为自己赎了身,回到了久违了的家乡。这地方......还定如同记忆中的一般落后。整片的稻田,一下雨就满足泥泞,一人夜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盏最简单的油灯也没有。"
渡船缓缓靠了岸,青年背著小包袱走下小靠板,望了望四周,眼前一片一望无际的稻田,除了那条窄窄的田间小路,触目所极尽是等待收割的水稻田。仿佛这连绵不断的水稻田就这么一直延伸到无尽的天边。
"小哥,若您要到最近的小市集,还得沿著那条路往前走个约莫一里的路程唷!"
船家好心地说著。
青年点头向船家示了谢,拉了拉自己背后的小包袱,迈步开始往船家指给他的方向走去。
"很难说得清这么久没回家后,再回到家里走什么样的感觉。记得唐朝有个诗人贺知章走这么写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摧。儿童相兄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现在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近晚时分,田里结实结汇汇的稻穗顺著晚风弯曲了稻杆。稻田里已没有什么人在了,偶尔遇到一、两个庄稼汉,莫不对一身斯文穿著的青年露出好奇的眼神。
"家里,除了人,也同我初离家的时候没什么改变。将我卖给戏班子的奶奶在我走后不久就过世了。爹和娘,则一看到我就红了眼眶,娘一直哭著要我原谅他们。听娘说,奶奶过世后,他们原本是有打算将我接回来的,只是那时候戏班子已经离开镇上了,而两个没出过远门也没能力出远的老人家,托人打听了几次,却被人骗走了家里少得可怜的积蓄。我的拾儿呀,你瞧,听见了这事,叫我怎么还生得了他们的气呢?
"一绕过一个小小的土坡,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小径尽头,总算开始出现了些许的人烟。青年唇畔绽出笑容,脚步益加轻快了。
"哥哥已经成家了,他同嫂子就住在老家的隔壁。弟弟也已经长大了,他只比你小了一岁,是个很憨厚的孩子呢!每回一看到他,我就会想到你......不知道你还好吗?这里没有办法常常听到你的消息,不过我相信你会做的很好的。接下来,我打算用剩下的积蓄买间房子,再把两个姊姊都赎回一家团圆。如果她们愿意的话。"
随著小径渐渐变成石板路,街道上也渐渐热闹起来。沿著热闹的街道望到底,一眼就可以看见那家最大的驿馆。才开了几年的驿馆由于就位在水陆交通要道的中途站,馆里吃饭的。住宿的人声鼎沸,嬉来嚷往,一副好不热闹的景象。青年毫不犹豫地,举步就往那驿馆走去。
"我想,我会先在镇上找一份工作,就近照顾家里,然后......等你......"
青年站在驿馆门口,睁眼往热闹的室内左右张望著。正值晚膳时分,驿馆大堂里挤满了用膳的旅客们,跑堂馆忙碌地招呼这桌、收拾那桌,直转得满头大汗。
青年抬眼往最里头的柜台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著头忙著为用完膳的客人结帐。
胸口一热。一时间,青年只能立在原地,贪婪地、渴望地将那思念已久的身影整个地、一分一寸毫不保留地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他的发长了,柔柔地束缚在肩后,青年扬高了唇角,犹记得他曾对自己说:我的发为你而留。也还记得自己的指......穿梭在那发问的柔细触感......
"客人,您要用饭还是住宿?"一名跑堂馆注意到了门口的身影,忙奔过来招呼道。
好久了呀!直到看见了他,才发现两人竟是已经分离了这么久的时间。胸口中的思念,在看到那熟悉依旧的身影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他想要碰触、想要抱住他,想要将他拥在自己的怀中,一分一秒都...再也不分开。
"客人?"见面前的客人仅只是瞪著驿馆内发呆,那跑堂馆忍不住再一次出声唤道。这客人是怎么回事,尽站在门口发呆,他是没钱还是饿昏了?
青年突然回过头来,向那跑堂馆一点头,在跑堂馆还没来得及开口再次询问时,大踏步就直接朝著柜台的方向走去。
"谢谢您的惠顾,欢迎下次再度光临。"柜台后,低柔的嗓音悦耳且流利地说著制式的台词。含笑送走了面前付完帐的客人,他展眸,目光迎向下一个走到他面前的身影,然后,望进了那对久违了的清澈眼眸。
虽然面容已变得有些陌生,但他却仍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人,惊喜与讶然的神情复杂地交错在艳媚的眉眼之间,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终于来了吗?终于......终于......来了吗?
柜台后的旭幽颤抖著伸出手,几乎不敢去碰触那个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影,就生伯......那只是幻影,只是个自己思念过度而幻想出来的美梦。
青年立在原地,更近距离地打量著那心中始终牵挂著的人。现在,他就在眼前了。更瘦了,但眼底驱离了那自初见以来就带著的泼泼冷然,整个人却显得开朗了。
青年笑了。见旭幽的手停驻在半空中,他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反手去握,两人的手......终于在空中交会。旭幽也忍不住展颜笑了。"我等你好久了。"握紧了手中的温暖肤触,低低的语音只给青年一个人听见,但却是埋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话。"我好想你。"
我也是。青年笑得更开怀了。这回,他会好好地保护著自己想保护的人,再也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了。
"小老板,您终于来了呀?"蓦地,一个苍老的声音插人两人之间。
旭幽抬起眼,看见真正掌理驿馆生计的福老就站在两人身后,笑盈盈地看著他们。旭幽忍不住皱起眉。"福老,您说什么?"
福老扬扬眉,一张老脸笑得更开心了。"啊,我没告诉你吗?这问驿馆老早就在三年前,你来后没多久,就被小老板买下了。"说著,不忘盯著青年直笑。
旭幽讶然地睁大眼,指著青年。"你说的小老板,是他吗?"
福老直点著头笑。"是呀,不是他还能是谁呢?你不知道吧,小老板是为了你才买下那时快倒闭的驿馆的唷!"
就听旭幽一声惊呼,青年则满意地微笑起来。这回,他是真的有足够的能力与心爱的人厮守在一起了。
这一次,他会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幸福。紧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