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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宋朝人

看轻宋朝的人是不懂历史的人，他们眼里只有战争、疆域、王朝荣辱。而严复曾说：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宋人所造就什八九。
我们被称为汉人唐人，没人说我们是宋人。但我们还是汉人唐人吗？粗线条的、气象宏阔的、虽远必诛的……我们更像宋人：商业的、享受世俗生活的、情感细腻的、注重伦理观念的、不喜欢打仗的……严复的意思是说，今日中国，是从宋朝开始形成的；再往前的汉唐，那简直是另一个国家。甚至，武侠小说都很少以宋朝以前为背景，我猜金庸们根本不知道宋朝以前的民间是怎么回事，反倒是宋朝，你只要按照今人的价值观、情感和审美取向来写，其实差不多。
历史连绵不断，但总有一个时代，它如此重要，人们认为它才是今日世界的开端。对欧洲来说，那是文艺复兴时代；恰好也有人说，中国的文艺复兴发生在宋朝。两者的相似，在于人们都发现了自己内心真正的需求，西方是人文，中国是伦理，并且都发展起来一种追求世俗生活的商业文化。
编辑布置给我的题目，是写写一千年前的1009年。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因为《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甚至《水浒传》很快浮现在脑海里，都是熟悉的场景。但放下电话再一琢磨，忍不住叫一声苦不知高低：不是北宋末的1109年，而是1009年！虽然只早一百年，差别可太大了。拿汴京来说，1109年那是座不夜城，零售业服务业娱乐业基本上三班倒没消停的时候；而1009年，估计还延续唐朝的里坊制度吧，晚间宵禁，典型的中世纪景象。
上网去查，发现1009年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只有号称四大书院的应天府书院在这年建立。四大书院，岳麓书院、嵩阳书院、白鹿洞书院、应天府书院，那是古代高等教育的巅峰，大致都是那几十年间建起来的。
不过还是有一件好玩的事给我查到了，1009年正月初三，宋真宗宣布这天为天庆节，全国放假五天。我从某期“百家讲坛”里查到的，那位老师也是个可人儿，断言这个长假意义非凡，它拉动了长假经济，促进消费，甚至促成了北宋经济的起飞。我想他说得在理。唐朝的公务员，干十天休息一天，李商隐“嗟余应鼓听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夜生活都过不尽兴，消费没法拉动。北宋的公务员一年能休息七十多天，比唐朝多了一倍，于是周邦彦可以去泡李师师让宋徽宗吃醋，辛弃疾说“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连王婆都总结出“潘驴邓小闲”——如果泡妞也是拉动经济，起码你得有钱有闲。有钱得慢慢来，有闲可以直接放假放长假，这是宋真宗的发明。
宋真宗为什么要给大家放天庆节长假？因为他觉得要感谢上天。上天在前一年给他降下无数“祥瑞”（其实都是他授意导演的），证明了王朝的合法性，真宗还趁机跑去泰山封了禅。封禅可不得了，那是古代圣王才有资格做的事。那么庆祝一下吧，给大家找点乐子。真宗可能不懂经济学，但他懂得统治一个国家的真谛：别忘了给大家找点乐子。
宋真宗为什么要导演天降祥瑞？因为他要证明与辽国媾和是正确的。真宗他大伯他爸，也就是宋太祖宋太宗，跟辽国打了大半辈子的仗也没打赢，到1005年，真宗御驾亲征，居然小赢了一次，赶紧顺风收蓬，跟辽国签订了合约，约定宋辽为兄弟之国，宋作为大哥每年要送给辽小弟30万两白银。其实这个事也公平，宋得了面子，总得给点实惠，何况以宋朝的富裕程度，30万两不过一点小钱，就当扶贫了，却买来一百年的和平，合算得很呢。但知识分子不干，书呆子气发作，不踏破贺兰山阙那算什么英明神武。真宗舆论压力很大，道理又跟这帮人讲不通，于是造假，派人这儿埋一块奇石那儿挂一幅“天书”也就是祥瑞，好了你们都瞧见了吧，还是俺有理！
这个真宗很可爱，他造假怕宰相反对，就请宰相喝酒，临了还送给宰相一坛酒，说拿回去让老婆孩子也分享下。宰相回家一看，乖乖，哪里是一坛酒，装了满满一坛子珠宝。皇帝向大臣行贿，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宗首创，但拿钱办事起码不是最坏的选择。中国人的滑头和变通，一千年前一千年后几无差别。北宋那也真是个商品经济社会，办事的思路都跟前朝不同。
写到这里，我想大家都明白了，虽然1009年的汴京没有清明上河图，但清明上河图并不是天降祥瑞，而是风气和政策积累的结果。其间的关键，是汴京取消宵禁。但宵禁是什么时候取消的？没人知道，因为它并不取决于一道圣旨，而是市场经济与市民生活的发展，让这个中世纪制度逐渐松弛直至形同虚设。
这种风气下，人们心里想的都是过好日子，而不是恶狠狠的杀伐。对外就不用说了；对内，说来我想没人相信，北宋一百多年，政治斗争固然从无间断，居然没杀过一个大臣。固然这是宋太祖的遗嘱，子孙遵行，但如果没有文化氛围和社会风气配合，断无可能。试想，连今天都算上，中国历史上可还找得出这样的时代。因此我在旧作《我最愿意生活的十个时代》里边说，北宋是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排在第一位。
遗憾的是，这个黄金时代在外族的连番冲击下中断了。历史不可假设，但偶尔假设一下依然令人神往：北宋曾经占有全世界超过一半的财富，她的人民的富裕程度远远超过后来的明清，她的商船队遍及亚洲各海域，她的知识分子崇尚一种优雅（可能过于纤细）的生活方式，她发展起来领先全世界的技术文明，甚至她的最后一任统治者是一位造诣非凡的书画家和艺术品鉴赏家……如果这个时代不被打断，中国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即便后来历经那么多苦难，她的精髓依然传承下来，溶入血脉。正如严复当年所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我们都是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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