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长篇力作:尘埃星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0:41:32
第一部分
第1节:第一回(1)
就像宇宙中有两颗尘埃。
如果它们接近,相遇;如果它们曾经碰到一起。
第一回

十六岁的夏圣轩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正是电视里警报着台风临境后的第二天。
气象学意义中的强风等级,直接具像为房顶上急速旋转的风向标,或空中被卷抛撕扯的几只白色塑料袋。
远远的天上低鸣着雷声。
虽说不由地加快了脚步。顶风行走还是感觉有点艰难。
到家附近正要拐进路口,少年却突然停了下来。
目光发现了不远处房顶上一个让人在意的小点。
夏圣轩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努力把视线在风里拉得直一些。等到终于看清后,他的脸部瞬间绷紧,当即拔腿飞奔过去。
困在房顶的小男生虽然死命抓住凸起的屋梁,可还是看得出这一姿势能维持的时间十分短暂。
圣轩攀过围墙跳进这个荒废多年的院子,扯着嗓子冲头上的男孩喊:
“你先别乱动!!”
对方回头看见他,想回答的声音,一张嘴却带出了哭腔:
“哥哥——”
“先别动,我马上就来!”四下环顾着,圣轩跳上一边的废砖堆。风太大,吹得他站不直。更关键的是,这里距离房顶依然很远。只能放弃。
等绕到屋侧,发现一辆旧的推车把它搬过来时,圣轩感觉来自男孩的声息已经明显微弱了不少。他不愿多想,只更加快了速度爬上去,搭住一边的低檐,冲面色发白的小家伙说:“别怕,抓着我。”
高一点的地方,风势更猛。男孩背后是飞走的疾云和铅灰色的天。
绝对有危险。
圣轩又朝上攀了攀,随手取过妨碍的挎包扔下去。搭扣却在这时松开了,里面的纸页顺利散进风里,立刻像几十片白色翅膀,被气流剪送到空中。随后以更优美而迅疾的弧线,一直旋转飞向更高处。变成散落在烈风流云里的小斑点。
没时间回头,圣轩继续注视对方,在漫天的白色纸页前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重复着:“过来吧,政颐。”
“……因为把漫画藏在屋顶上?”
“是啊,藏在家里会被我妈没收的。”
“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爬到房顶上去呢?!”用起了责备的口吻。
“怕它们被风吹走啊。”回答却很干脆。
“你自己差点被吹走好不好?!”
“圣轩哥,你被录取了呀?”
“啊?”
“真厉害诶。”
“……别说这些了。”
“是真的!听说全校考进那所高中的只有三个人!”
“……你的漫画书,全都回收了?”
“是啊!”拍了拍塞得满满的书包,“里面有十几本《ONE PIECE》!我攒了好久才够钱买的。”
我就是为了尾田荣一郎那些橡皮人丢了所有的学校资料……少年有些无力垮下肩膀。不过,当他侧眼扫过旁边小家伙时,还是自然而然地松了口气:
“别说了,快回家吧……”
“好!”

同姓的夏圣轩和夏政颐,中间隔着永远两岁的年龄差距。与之相辅相成的,还有政颐总是矮过圣轩十几厘米的身高,以及他们两张气质迥异的面孔。
圣轩的眼睛深邃沉稳,弧度里敛着温和有力的光,而政颐则相反,总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些柔软,不过,对,是不由自主地,因为政颐偏爱扮着成熟模样拽拽地四下看。其他的,圣轩已经进入成长期的少年阶段,身影变得颀长挺拔,政颐则丝毫意识不到“脊椎的重要性”,作业都是歪着脑袋写。圣轩的面部已开始被时光细心雕琢,形成了越发吸引人目光的线条,而政颐则更像是漂亮的小孩子,据说街上有很多做妈妈的都爱以摸他额头为乐。
又或者圣轩的发色墨黑,让人几乎怀疑碰一碰会被染上痕迹,而政颐的则明显带有褐黄,阳光下变得愈加醒目。
所以说,无论哪个部分,他们都差异迥然。
可当这一切被放到相差“两岁”和“十多厘米”的位置上,那些毫无共同点的特质却被微妙地连在了一起——
第2节:第一回(2)
一个像是哥哥。
一个就是弟弟。

虽然夏圣轩和夏政颐并不是什么兄弟。
甚至他们连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如果勉强要划出什么类别的话,那么只有“邻居”这个称呼才是最恰当的。或者再深入挖掘一点,两家的长辈是交情甚好的同行。因而,后来那些附加的“哥哥般的圣轩”或“弟弟般的政颐”之类,不过是对他们两岁年龄差的补充而已。当然这个补充是显得过于热情了点。
只因为误解的人太多。
亲眼看见政颐母亲带着孩子搬到这条街上来的人也许不会迷惑,可他们喜欢说的“这真像是缘分”也有些浪漫得无厘头。而更多的人则在听说圣轩和政颐的名字后直觉地问“你们是兄弟吧?”,有时候甚至连垫尾的问号也不加,干脆用上肯定句式。
从最初一个个解释,到后来逐渐无视,圣轩也理解他人为何会产生这种偏差认知。更何况,在政颐一家搬来六年后,他们已经变得像一对真正的兄弟。
也就无需再作说明。哥哥就哥哥好了。弟弟,也确实是弟弟。

因为庆祝圣轩的录取,夏先生晚上做了很多菜。圣轩坐下后,想起什么,问道:“我去喊政颐来么?”
“哦,好啊。他妈妈在的话,一块请过来吧。”
得到了赞同的回答。
结果,政颐妈妈正要出门加班,男孩就更顺利地被接了过来。
夏先生为两个孩子放弃了此时的新闻,特意换到动画频道。圣轩原本对这类兴趣不大,可也逐渐地被政颐带引过去。两人就着屏幕指点起来。圣轩和政颐支持的人物不同,不缺少辩论的话题,可终究因为一个比另一个年长两岁的原因,这类分歧也就在“不同他一般见识”的意念中被圣轩硬性抹杀了。
尽管在心里也会有些痒痒。
不过,“政颐是弟弟诶”。该让就让。不是吃亏不吃亏的问题。
席间夏先生自然地问起圣轩新学校的情况。父子俩一言一语地说着。最后那位骄傲的父亲忍不住说出“我问过你们老师,你的成绩在全市也能进前十!”,圣轩心里想着“这很正常吧”,注意到之前一直盯着电视的政颐突然回头看向自己:
“怎么了?”
“嗯——”小孩摇了摇头,却还是跟进一句,“真的好厉害啊——”
“……”为掩饰脸上一丝不自然,圣轩赶紧塞进两口饭。
旁人的称赞是夏圣轩十六年成长至今一直不曾获缺的东西,到后来他对这类褒扬也早已麻木,可从夏政颐口中说出的类似句子,依旧会让他感觉到某种尴尬,或是紧张。
它们综合起来,就成了压力。
圣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意来自政颐的看法,时日的历练早已将他锻炼成自立的少年。却偏偏的,政颐每次那非常坦白的崇拜眼神,都会让他感觉到肩背一丝莫名的不适。
明明那只是小孩子的单纯判断。
却变得不那么单纯。
好象是背负了多余的重量,怎么也卸不下来。
哪怕进入高中后毫无疑义地被推选为班委,夏圣轩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也是“政颐不会失望了吧”。莫名其妙就给自己添加的一个任务,以及完成它之后那奇异的轻松,都无法解释。当然,等作为新任班长走上台去发表就职演说,夏圣轩又恢复成一贯冷静智慧的自己。
与他一同当选的副班长,名叫谢哲的男生甚至在之后调侃着:“我不得不说你绝对是个假扮高中生的中年人。”
圣轩回答道:“比起‘中年人’,‘假扮高中生’的‘中年人’才是更具票房吸引力的不是么。”

这天圣轩放学回家后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工作要忙到很晚,不能回来吃饭。挂了电话正准备下厨的男生像被什么提醒到,走出家门,一直到二十米外另一户住宅前按下了门铃。里面正响成一片的电视游戏声立即嘎然而止,片刻后那张充满不安的脸从门后小心地探了出来:
“啊?”看见圣轩后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我还以为——”
第3节:第一回(3)
“以为是你妈妈么?”
“嗯……她明明说自己加班的。”
“哦。”就知道是这样,两家家长在同一个岗位工作,倘若圣轩的父亲加班,那政颐的母亲多半也会如此,“那你来我家吃饭吧。”
政颐飞快地点头,又问:“我把游戏机抱过来可以吗?”
“不行,想带游戏机就别来吃饭。”
露出困扰表情的小孩子痛苦地思考了半天,终于决定:“——不带就不带。”
能够将全球销量超过千万的某游戏主机甩在身后的,是夏圣轩堪比半个饭店师傅的烹调手艺。而这个罕见优点的养成有相当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小两岁的夏政颐。当政颐随他母亲搬来没多久,还很年幼的圣轩就从那个临到傍晚却还在路边东挖西挖的新邻居身上感觉到什么。
虽然以典型的孩童思维决定了:“不要和野孩子接近”,却架不住父亲和对方家长的熟悉,很快政颐在他妈妈忙碌的时候被接到了圣轩家。
或许在最初时曾经对这一变化感觉过恼怒,有若自己的领域被外来者入侵般的愤恨,可终究这种应当的情绪在随后消失于无形了。
果然还是因为那句“政颐比你小两岁啊,你要有点哥哥的样子”。
开始把自己也很喜欢的芝士蛋糕留出一半多给政颐,同时渐渐放出机器人玩具的“使用权”,甚至于,当几年后夏圣轩的父亲也因为工作提拔原因变得同样异常忙碌时,由圣轩带着政颐解决食物问题的情况变得多了起来。从最初半年都带着这个“弟弟”吃楼下的面馆,到有一次政颐或许是因为食品卫生的问题发了烧后,圣轩不再相信旁人的力量,转而倚靠自己。
两家的长辈并不知道他俩尝试过多少失败品,后知后觉的圣轩父亲偶尔才会发觉冰箱里一下子少了九个鸡蛋,但他所做的也不过是再补仓十个,没有深入探询过。等到某天这位父亲过起生日,突然发现一桌的菜都出自孩子之手时,圣轩已经成为了远远超出他想象的优秀而冷静的少年。
这样的变化不仅限于厨艺或生活里的其他技术,甚至因为自知资质尚浅,一脸小屁孩的青涩无法震慑住某些可能的危险,一直以来,圣轩都以同龄人难以揣摩的演技努力把自己的神情扮演得更成熟一些。以至于最后不知是本性使然还是毒副作用,他真的成了外人眼中不同凡响的少年,存在感日复一日地强烈,拒人百里也成了千里,没有什么妥协的余地。
直接的受影响者,就是年幼两岁的夏政颐。
连政颐自己也不曾察觉地,对这个“兄长”的所言所行保持相当的信服。
丝毫没有考虑过——他们明明不是兄弟关系。

是什么在其中微妙的把他们定义在这个维系里。

高中开学没多久,除却对名校沉重课业和光环压力的那部分感知外,圣轩还察觉到某类滑稽的气氛。
首次是发生在新的一年级各班班委诞生后召开的会议上,列席者为每班的正副班长。等圣轩和谢哲前后踏入会议室时,不由被那个场景吓了一跳——全年级八个班里,只有圣轩所在的一班,选出的两个班委都是男生。剩下的十四人清一色都是女孩子。
从当时或明或暗不断投射过来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两个男生的组合在这里显得多么突出。
随后的,因为工作上的关系,和谢哲逐渐变熟络的圣轩总会在两人聊天时感到来自周围奇异的注意。
“……她们在看什么?”终于按捺不住的圣轩把疑惑提了出来。
“嗯?——哦……”听明白句意后,谢哲突然笑出声,同时抬起右手勾过圣轩的脖子,用几乎蹭住他耳朵的距离凑进说道,“她们在鉴定……”
“鉴定什么?”发现伴随这个动作,外界视线好似被点着般变得瞬间炙热,圣轩更加迷惑了。
“鉴定我们是不是合适的一对呀!”男生笑着拍过他的肩。
不由分说架开对方的手,圣轩冷冷地皱起眉:“真是失败的玩笑。”
可与他心里的嫌恶不同的是,似乎女生们真的对于班里这样一对班委组合有着享之不尽的视觉索取。哪怕圣轩需要和谢哲一起去学生会报道,走在路上也会感到来自背后的诸多目光。他虽然努力以冷淡的无视予以反驳,但内心还是常常对这一“潮流”感到哭笑不得。更让他恼火的是与自己的态度截然相反,性格顽劣的谢哲将之视为“乐趣”,时不时靠过来故意搅乱旁人视线。
第4节:第一回(4)

傍晚的时候,政颐妈妈请圣轩过去吃饭。看来像是对自家孩子一直受圣轩照顾的回礼,不过等圣轩踏进对方乱成一团的厨房,却立刻错觉自己出现在这里的主要原因是为了帮助对方“扎螃蟹”。
比起显得手足无措的女子要稍微强些的,是政颐正蹲在地上把逃离的铁钳将军们抓回去。毕竟是男孩子的缘故,胆子要大些。不过当碰到技术要求极高的“捆扎”项目,就只能由圣轩出马了。
挽起袖子,把棉线一头咬在嘴里,圣轩用眼神微笑着表示“我来就好,阿姨不用客气”,利落地伸出手去抓起一只。把它那强劲而不安分的腿肢团拢到一起后,快速将棉线另一头结实地在蟹身上打起十字。
霸道横行的螃蟹一个个在少年面前败下阵来。
又愧疚又感激的政颐妈妈不由地赞赏到:“好漂亮的动作……圣轩真是无论什么都在行啊。”
还没等圣轩客气,站在一边的政颐突然插嘴:“我也要来!”
“你就别添乱了!”做母亲的阻止着,“去摆碗筷。”
男孩却不乐意,又强调了一次:“让我也来啊!”
“那我帮你抓住它们,你来绕线吧?”不希望随后发生可能的母子争执,圣轩出面建议到,“阿姨,行么?”
“好啊好啊!”径直越过母亲的表态,政颐伸手就要探进水池。
其实政颐的心情非常好操控。
螃蟹之类的,不过小事。
人情世故方面向来感觉游刃有余的圣轩总会察觉到那个小家伙的好奇心,自尊心,以及更多天真的贪玩习性。然后选择顺水推舟的方式,尽量不去太过压抑政颐的个性。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夏圣轩简直是个善良的温和男生。
时间倒流。回到六年前这个名叫夏圣轩的少年尚且只能被称为“孩子”的日子。
如同所有这个年纪的小男生一样,哪怕是已经在关系上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是哥哥(弟弟)”,但在身体的活跃远远超出头脑可以驾御范围的时候,圣轩也和政颐发生过争吵。以及打架。次数虽然不多,事件的起因也无非被弄坏了飞机模型的翅膀或不见了糖果怀疑是对方偷吃,再加上类似的争执总会在随后的成长里被沉淀为孩童期的可爱表现,所以圣轩和政颐从没有因为那些扭打在地上的过去而变得敌对起来。
男生不太会在乎这些。
打架也只是精力过剩的体现而已。
但只有一次,圣轩记得力量明显不及自己的政颐在那一次,像个被剪断尾巴的小狗一样死死地扑过来卡住他的脸。盲目散乱无差别的攻击和以往无异,但里面包含的情绪却绝对不止“生气打闹”般简单。
险些要让自己透不过气的攻击里,圣轩看见政颐激动异常的眼睛。如果那时圣轩再年长一些,也许会清晰地发现那种“情绪”叫“仇恨”。
起初不过是因为电视剧里一个角色的生死产生了对立,但在圣轩随口提到“那种连自己小孩也不要的人死掉就死掉啦,是他活该嘛”时,政颐却突然拔尖了嗓子大喊着“你乱讲!!”
一个是惊人的愤怒。
一个是对这惊人的愤怒感觉不解从而同样气愤起来。
谁也不肯相让。
那次他们打得非常厉害。
甚至有长达一个多星期,两个小孩不肯再见面。圣轩连出门也要挑准了不会遇见政颐的时机。或者在远远看见对方时连忙滑稽地躲进一边的商铺。
而后来是怎么和好的,反倒在那尖锐的冲突后显得平淡无奇而险些被遗忘了。被父亲领去,勉勉强强在政颐和她妈妈面前道歉的圣轩,再经过随后一系列小动作般的弥补,终于发生在十岁与八岁的两人中的矛盾,还是简单地成变作了回忆。
可当时并没有完全认识错误的圣轩,只不过是在“让让他”的念头驱使下才有了道歉的决心。心里的某个地方,还在委屈地叫喊着“是他先打过来的!”
也是过了许久才明白。
后来才明白——
因为政颐的父亲就是抛下了家庭不知去往何处的人啊。
第5节:第一回(5)
可即便这样,政颐还是把那个男人看作不可侵犯的领域。他固执而寂寞地守在对父亲的爱意里,由不得别人染指哪怕一点点地方。
随着成长而日渐对那次的纠纷加深了解的夏圣轩,也在不断地累积自己的愧疚。于是,当他慢慢成为可以独挡一面的少年时,原本充满意气的某部分性格,变成了十分宝贵的温柔。少年的眼睛不仅变得帅气和傲然,它们同时深邃着,储存下了许多厚重的情感。
他会替政颐搭理歪衣领。
越来越像个兄长般揉过政颐的额头。
带政颐一起去理发,洗澡。游泳时怕政颐粗心,总是把两人的柜门钥匙都系在自己手腕上。
又或者,像敦促着赖在自己家的政颐那般,即便是命令形态的“回去睡觉吧”,也是用如同宠溺般的心态,温和说出口的。
都快成了性格里定势的习惯。

其实圣轩挺欣赏谢哲这个朋友。头脑聪明,性格外向开放,虽然有着男生典型的粗心,却还是阳光积极的好家伙,与他那比圣轩更突出一点的身高和俊朗的脸孔一样,是另一类型的人气偶像了吧。用女生的话来证明就是,“夏圣轩是内敛而难以接近的冬天,谢哲则是外放而热力四方的夏天呀!”
不得不说,引用女生的话非常肉麻,比喻也很糟糕,但说得却也没错。
因此,即便有谁成为谢哲这类奔放男生的妹妹,也一定不会就此掉进人生的沼泽。“碰到这样喜调的哥哥,做弟妹的也只会心志健康吧。”
那,倘若自己也换成谢哲般的爽朗个性,政颐会不会觉得更亲切一点,更加喜欢呢。
偶尔地,即便是像夏圣轩这样强大傲然的人,也会冒出多余到荒谬的想法。
显然夏政颐从不曾考虑过这些。
在政颐和圣轩将近六年的相处里,无庸置疑的是,圣轩的态度方法政颐都能够接受。说能够接受还只是圣轩的谦虚之词。用政颐母亲的话说,“圣轩可是政颐在他爸爸之后第二个那么崇拜的人啊”。
高得无可救药的评价。
哪怕说政颐现在年纪还小,所以接触到的人寥寥无几才会把一个大两岁的哥哥看得如此之高也是合情合理的。可对于圣轩的感觉而言,正是因为政颐的目光如此之单纯。单纯地崇拜单纯地听信单纯地依靠。所以才更让他觉得压力。
或许是亲兄弟的话,还不用考虑到某些外人与外人间必然的顾虑,可以变得更坦诚一些。
正因为不是兄弟,在背负着期望的同时,还不能表现出超过常规的举动和言行。好比,不能像普通的兄长那样教骂弟弟,也不能随意地动手。等等。
只能用自己的出色威信去压制对方。
可这样一来,会否反而失去最初淳朴的情感呢。微妙停留在“朋友”和“兄弟”间的关系,似乎偏移了天平,倾向了其中某一端。

周三的时候,圣轩又在早上的车站遇见了政颐。
从初中起他们就不是一个学校,也很少会在路上碰着。反而当圣轩进入新高中后两人会常常碰见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哪怕单从外表上来说也应该不少拥护者的政颐没有想象中受欢迎。几次在人群后发现他,都是独自一人,背着书包漫漫地走。
原因倒也很简单。
毕竟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第一眼关注的决不会是“哦同班的夏政颐外貌突出气质干净”。那时的小孩子更侧重的是谁可以肆无忌惮地和自己打闹在一起,谁可以和自己在电车上唧唧喳喳。虽然圣轩每次看见车厢里那些闹成一团,互相拉扯搞得满手都是奶茶甜渍的初中生时,总会不由想起清爽得体的政颐,甚至为他感觉骄傲。却从没意识到政颐很可能就因为这“不够邋遢”和“不够外放”的一点,被班里的几大圈子都排斥在外。谁让这个一直沉溺在自己世界的小孩不愿意也不屑和同龄的男生游戏,更谈不上对女生的好感。不时请上门的同学,似乎也是冲着“游戏”、“好吃的”、“家里没有长辈来管教”等目的性更强。
政颐要相对孤单一点。
第6节:第一回(6)
可就像连政颐自己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受欢迎一样,每每和圣轩在一起时,那依旧是个快乐、好动、调皮而听话的“弟弟”。仿佛在政颐本人的意愿里,有和圣轩足够亲密的关系就可以了。小孩子对于同学们结伴回家时自己落单也没怎么难过。
年长两岁的那位哥哥,已经足以优秀到扫平其他一切无关紧要的路人甲——类似的想法才是主导地位。
“晚上我陪你打会游戏吧。”终于,当这次又碰见小男生时,圣轩这样提议到。
“诶?!是吗?真的?!!不骗人?”
“嗯。你妈妈晚上不在家?”
“在家也不要紧的。你来的话她不会说什么的!”
“嗯……”
“那说话算话呀!”
“好的。”
政颐乘坐的7号线早一步来了,小孩跳上电车,一边又回头提醒着:“记得啊!”
“行了。你好好上学去吧。”
“拜拜!”
“拜。”
男孩浅色的头发随电车发动而逐渐远去在视界里直到消失。圣轩突然想到,好象是有很长时间没和政颐打过游戏了。
并不是因为夏圣轩对游戏不太擅长,恰恰相反,总是能够在十几个华丽的连击技后轻松把对方“KO”,让每回都落败的政颐感觉到一丝不快和低落。
虽然已经很习惯圣轩的出色,可并不是所有都能顺利消化并安之若素的。倘若圣轩在学业方面的精进对政颐难有触动,回到小孩最投入的游戏上,那便不是轻易能用“哥哥很强诶”就能打发掉的情绪了。
所以后来逐渐把这项活动放弃,不但是圣轩学业繁忙,也有政颐不再主动提起的缘故。
当然,偶尔为之,政颐还是会非常激动。毕竟随着圣轩成为高中生后,能和还留在初中的政颐产生共同兴趣的游戏项目已经非常之少。
于是小男孩整天的心情都不错。
中午自由活动那会有人想组队游戏,还缺一个,跑来询问政颐时,一贯不怎么参加的男孩也点头答应了。
先是玩了一会足球。后来谁又提议着玩跳马。几个人轮流做“马鞍”。剩下的人就在走廊边排成一线。
站在队末的政颐跟着往前走,听见刚跳完的两个男生站在一边聊天,虽然只扫进了几个词语,可“游戏”两个字却让他突然有些兴奋。
“什么什么?是说2003FOK么?” 凑上去加入。
“嗯。干嘛?”
“唉,那种东西,我邻居家的哥哥打得可强了!随便就使出空中无限连啊!”居然带上了“你们什么也不知道”的轻蔑,鼻子里还轻轻哼了一声。
“这算什么。我早会了。”对方不屑地回敬过来。
“哼。你那是没和他打过。我就从没赢过他!”
“哈哈!那只能说明是你太差,又不见得是他强!”
政颐突然愣下来。
“就是,空中无限连算什么啊,初级里的初级嘿。”有人不分要害地帮腔,“你别吹啦。”
“我没有乱说!你们根本不懂!”
“嘿,你就是在吹,就是在吹。”
十一
下午的课刚开始,圣轩突然被老师喊了过去,说办公室里有个打来找他的电话。不由觉得很奇怪,男生却也没怠慢下来:
“喂?您好,我是夏圣轩。”
“哦!你就是夏政颐的哥哥么?我是他的班主任。”
嗯?哥……哥?:“呃……政颐怎么了?”
“你现在有时间的话,赶紧过来一次吧。”
圣轩踏进这间陌生的教师办公室。一眼就看见政颐和另一个孩子站在一排,发现他后,眼神一下明亮起来,可很快又暗下去。在政颐的班主任朝自己走来说明情况的时候,圣轩一边表示着“抱歉,赶来的路上堵车,所以晚了”一边打量着小家伙。
头发有些乱。下巴还挂了彩。
袖口很脏。
“哦,你弟弟喏,中午游戏的时候把别人摔了一交,那孩子的门牙都断了。”注意到眼前不过是个英俊却依旧很年少的男生,做老师的立场也使她说不出太严厉的指责。
“啊?……”飞快地看向身后的政颐。小孩却早已转过头去。
第7节:第一回(7)
“男生吵吵不算什么,但现在这个年纪掉了门牙,那可不是小事的。对方家长已经提出要赔偿什么的,你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吧。明天让他们也过来一次。”
“呃,老师,其实我并不是他的——”察觉到这样的说法仿佛是在推卸责任,圣轩又不得不接过正题,“究竟怎么事。”
“你去问他吧。”有些不满的班主任转向肇事者,“看你平时挺安静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并不知道牙齿在过了更换期后,会变得非常宝贵的政颐,轻易就想出一个很简单的报复。
当时的场景也恰好提供了条件。
在轮到政颐做“鞍马”时,男孩一边弯下腰尽可能地握住小腿,一边注意着队伍里需要教训的某个家伙。
等到那个目标向自己跑近,即将伸手撑跳上来时,政颐突然蹲了下去。
一下失去重心的对方直接冲向了地面,爬起来时,嘴里清晰地带出血丝。那是断了门牙后的痕迹。
没有半点愧疚或害怕的,夏政颐用几乎嘲讽的眼神微笑着看过去。
好象总算有什么塌实地落下来,哪怕后面有不堪的后果也不要紧。
只要那时,他满心的愤怒终于得以化解成痛快。
“怎么老师打电话打到我那儿去了。”离开学校回去的路上,圣轩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没有回答。
“你妈妈又加班么?”
“……我对老师说她去外地了。”
“哦……”虽然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某个地方被认成“政颐的亲哥哥”,但经过这次多少有些察觉了,“晚上吃什么好诶?”
刻意地挑了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很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政颐咬着牙齿。憋在心里乱撞的无数个词语,因为他的年少还无法组成条理而恰当的句子。于是当圣轩好似漫不经心的一句“不管是为什么原因,这种事是绝对不可以做的”出现在耳边时,政颐突然冲动地想哭出来。
脚下两人一高一矮的影子又使欲哭的情绪忍回去。
“……是他们不对。”
“嗯?”其实依旧有点在意原因。多少这也算是件颇严重的事故。
“我想吃鸡腿饭……”
“……哦。”看出政颐还是不想说,圣轩只能放弃这种方式,“那等你妈妈回来,你再跟她解释一下吧。记得告诉她明天还得去学校。”
“嗯……那么……”
“什么?”
“……没事。”
其实那时的政颐依然很还想问,非常惦念而担心着的是:那等会还一起玩游戏么?
十二
圣轩最近头疼的事不少,政颐那次凭空多出来的事件虽然不会由他来处理,可来自学校女生那不断趋势看涨的压力就和他有直接关系了。连续收到情书或被告白的事他自然不会对旁人透露,可一个个拒绝回去后女生们因此有些埋怨的眼神却不是他乐意看到的后果。
偏偏的,无论圣轩怎么一次次劝说自己要冷静要无视,当某天他坐在课桌边突然听见广播里喊出“这是特别送给一班夏圣轩同学的歌曲,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时,少年还是突然脸色难看,随后飞快地在众人注视里跑到广播室,急促地阻止了他们。
被称为“第一次完败记录”的这个经历,让一贯令人敬畏的圣轩,首次感受到在大庭广众下的尴尬境地。
似乎因此,不由对女生逐渐抵触起来。
虽然过去几年里,也有电影里的某女明星,或是游戏上哪个虚拟人物让他喜爱,可回到现实里,又变得不同了。
总是无奈或疲倦,没有心跳或羞涩的丁点反应。
“……难道,”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不会放过机会的谢哲又靠近来,“难道……”
圣轩只看着他,懒得搭理。
“啊!你果然是喜欢我的吗?”和猜测中一样恶趣味的话。
“哦,你已经知道了?那就省得我告白了。”
“其实我也很欣赏你,不过,我始终是个‘从身到心都健康无二’的高中‘男生’,必生的梦想就是让漂亮的女明星坐在大腿上呀。”
第8节:第一回(8)
“是么,好可惜。”
“其实话说回来,你也没必要这么精挑细选吧,我记得上回来找你的那个,可是高二的级花诶!姓夏的,别仗着自己拥有‘受欢迎’的邪恶特权任意妄为呀。”
“嗯……你可以尽情想象她坐在我腿上的画面,怎么样?”
“啊啊!你这个恶魔!”好象深受刺激抱住脑袋的男生做出无限夸张的表情。
圣轩虽然心里有些无力,可还是忍不住在谢哲的表演下笑出了声。
十三
傍晚离开学校时,圣轩和往常一样踏入电车。高峰期已经过去,车厢里虽然没有空位,起码也不那么拥挤。
他习惯地带上耳机,站在靠近车头的地方。拉着扶手。
偶尔视线在周围无意识地扫一扫,又收了回去。
差不多在即将到站的时候,电车前方突然窜进一辆小轿车,斜刺着就逼近来。幸得电车司机反应很快,眼看就要发生事故时狠狠踩住了刹车踏板。
虽然两车没有碰上,可一个无比巨大的惯性将全车人都结结实实地甩抛了一回。圣轩只觉得拉着扶手的胳膊像要被撕裂那样痛着。而与此同时,有个站在他左侧几米外的女生,因为惯性的推送向他直冲过去。
一直撞进圣轩的怀里。
搂抱住他。
环住男生腰际的双手,使得女孩停了下来。
随后却没有再松开。
当整辆电车脱离了方才的危机重新上路后,那女生依然没有松手。
似乎连松手的预兆也没有。
圣轩用几乎脱力的思维指挥自己低头看过去。视界里,柔软埋在自己胸前的黑色长发和秋季校服的米色布料,它们在女孩子抬起脸时更换成一张让人惊讶的面庞。
不知什么时候脱下的耳机里响着轻微的音乐。里面凌乱的鼓点好象被瞬间放大。
——抱在腰边的双手依旧没有移开。
——一双迎着视线而来的眼睛。
十六年来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境况,并且听见自己心跳如雷的夏圣轩,就这样如同凝固了般,任由这个女孩抱住自己,甚至于错过了该下车的站台。
第9节:第二回(1)
第二回:

已经四天过去了。
夏圣轩会在某些外物的影响下产生瞬时的情绪波动。
与“拥抱”有关的言情台词只是其中之一。其他的还有,回家时乘坐的那辆公交车,某首鼓点清晰的歌曲,或是目光里几位穿米色校服的女生,它们全都一改往日毫无意义的特性,变成了异常跳动的光谱,让十六岁的少年总是被动地感到心悸。
“然后把这个X代进之前的方程里——”
“昨天有个女生说要跟我做朋友。”
夏圣轩只觉得手里的铅笔突然拐个弯,在空气中留下一条看不见的痕迹:“……恩?什么?”
比起圣轩的诧异明显要若无其事多的夏政颐,边搓着橡皮屑长条边说:“就是跑来塞了封信说要跟我朋友啊。”
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提问,圣轩看着小孩的眼睛:“‘朋友’?”
“我想大概是男女朋友吧。”
被对方如同在说“现在六点了诶”的口气打倒,圣轩不知是不是该对政颐的态度感觉好笑,事实上他确实露出了一点无力的温和神情:“……那你怎么说的?”
“我没同意啊。”
这种事不是该用“同意”“不同意”来回应的吧,圣轩想着,又重复了一遍:“没同意么?”
“是啊,女生很麻烦。”政颐的注意又回到作业上,“诶……这个也很麻烦。”
应该就是小两岁的男生会产生的看法了。
麻烦什么的。作业很麻烦。通不了关的游戏BOSS很麻烦。出门时让突然的雨浇湿了鞋子很麻烦。太拥挤的电车很麻烦。更早以前只会用“很讨厌”来形容的事,等到眼下再次遭遇它们时,却会用一点点模仿成年人般的神态,带上自以为适量的不屑、无奈和抵触,说“很麻烦”了。
而现在有了同样神色间说出的“女生很麻烦”。
圣轩看着牙齿抵在笔杆上的政颐。当他的辅导结束,一人面对剩下的推算时进度明显缓慢起来的男生已经半天没有动作。
“同班的?”还是有点好奇。
“啊?什么?”政颐却抓着被打断的机会问出从刚才起一直放在心上的问题,“还有三分钟电视就要开始了诶!!”
语气后跟着的是“暂时休息一下吧”的期盼。
圣轩不由同情起那个鼓起勇气向政颐告白的女生。如果她练成了像动画中主角般拥三段变形能力,甚至哪怕是邪恶得要毁灭全人类的魔头,或许都更能吸引政颐多一点。
“而且我觉得,对待感情还是认真些比较好。”
这次终于控制不住的,在听见政颐剖白式的言论后,夏圣轩撑着额头笑出了眼泪。

全年级的班委会议上谢哲坐在圣轩的左边,于是当圣轩右侧的女生向谢哲说话时,男生便把下巴搁在圣轩的肩膀上,就这么应和着那女生。圣轩也懒得推拒他,毕竟事实早已证明在强大的舆论监督下,他一人想要反抗目前的“潮流”只是螳臂挡车。
手里的档案很无聊,翻看的过程中难免会转移注意听见那两人的对话。似乎谢哲和那女生是初中时的同学,高中后进入了各自的班级。他们谈论着某个旧时的同班同学:
“因为知道你和他原来关系特别铁,所以觉得一定要通知你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是前天。”
“嗯。”随后谢哲开口说,“谢谢。”
会议结束后,谢哲向圣轩补充解释到:“她(指那位班委)初中时是正手(圣轩问,‘班长?’),对,我就是副手啦……我怎么一直是副手命的样子……这次我之前的死党出了事故,昨天被送进医院,所以我们想去探望一下。”
“哦。”圣轩点点头,过一会又回想起来,“为什么要告诉我听?”
“不说明的话怕你吃醋。”男生拍了拍圣轩的肩。
“……当心我把你左胸腔下面那颗玩意拿出来当垒球打。”
“只要你放过我胯下的玩意就可以啦!”
圣轩走到家附近,看见政颐正和几个同龄或者更年幼些的男孩蹲一起,把脑袋挤在两堵围墙的中间。
圣轩走过去:“看什么?”
政颐回头:“它要生小孩了。”
“什么?”一时没明白过来,圣轩朝里望去。以他的身高优势越过几个小孩的头顶后,看见了夜色下,墙角尽头一只正抽搐着腹部的母猫。
圣轩知道母猫在生产时最为警醒,应该是特地挑了这样隐蔽的角落待产。只是被不知哪个小孩发现,虽然依靠墙缝的狭窄长度使得他们够不着自己,不过它的神经也正在众目睽睽中面临严峻的考验。有些动了恻隐之心的圣轩招呼着“别看了”,一边扯着政颐的胳膊要把他带走。
小孩子们却不理会这样的训导,除了政颐不情愿地嘟着“不会的”,其他几个更是动也不动。甚至其中一个男生,从地上摸起一根树枝,作出要伸捅的姿势。幸好圣轩反应够快捏住对方的手腕。
质问着:“想干嘛。”
“我看它不动,是不是死了啊。”一边又扭着要挣脱,“你松开我诶!”
圣轩眉头一皱,直接抓着那小孩的胳膊把他拖摔到地上:“回家去。现在。”
他又转向剩下的几人:“还有你们。”声调平静可阴冷。
年长的高过自己几个头的表情森严的男生,几个条件重叠起来终究还是能起到相当的震慑作用。于是即便脸上挂着恨意,小孩子们还是一边用尚不成气的粗口骂着一边离开了。
这才看着政颐:“你也给我回去。”
因为圣轩目光里的不容置疑,政颐拍着膝盖站起来,他舔了舔嘴唇,终于没有说话。
这天结束体育课时,谢哲冲圣轩挥了挥手,说着“等下我早退一会”。
“怎么了?”
“和她一起去医院探望以前的同学。”
想起之前的事,圣轩说:“嗯。好。”又朝邻班那位女班委点点头。
晚饭需要采购些原料,圣轩便去了一次超市。走出移动门后,他提着手里的塑料袋,一边飞快地在脑海中组合最完备的菜肴。到了后街,圣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左脚鞋底被粘上了一条超市里的封带,男生停了停。懒得弯腰,就原地用右脚帮忙想踩掉。
第10节:第二回(2)
差不多就在那时,有一个人影以险些要撞上他的速度,从不知什么地方猛地狂奔出来。
非常突然的状况,让圣轩不自觉地怔了怔,于是当他听见紧随的一句“你给我站住!”,下意识抬头朝声音来源的头顶看去。只不过和那句喊话同时从天而降的,是一盆极具冲击力和意外性的冷水。
不偏不倚。
它完美地迎击了夏圣轩的正脸。

总之,不能小看星座算命书。
这是连睫毛都挂着水滴,忍不住在风来时发抖的夏圣轩第一个想起的有些可笑的念头。但确实,他回想起白天在女生们唧唧喳喳讨论星座运程时被拖进去的自己,在了解原来“班长是射手座呀”后,对星像书里说的“本月多有意外”和“亲水性”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却知道了,这个念头是不对的……
就在圣轩仍然因为刚刚遭受的“冲击”过大而无法控制思绪回游的时候。那个误伤了无辜的肇事人已经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连声地喊着“真对不起!我是要泼那个乱贴小广告的混蛋的!”
圣轩抬起眼睛仔细从水雾里看过去。
长发的。米色制服。愈加清晰的女孩子。
五官。眼睛。面部的每个细节都和记忆里的哪些要点吻合了。
男生突然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原本垂下的手指瞬间想要举到面前。
射手座本月是亲水特性,容易发生意外的特性★★★★四点,学业上保持以往势头的★★★★四点,人际关系的★★两点。
以及恋爱指数★★★★★。
满点。

夏政颐这一次在窗户边张望时,终于发现了圣轩家已经亮起的灯。他跳下来,打开房门跑过去。只是应门的人把小男孩吓一跳:“……”
“哦,是你呀?”
夏圣轩从说着话的谢哲身后探过头:“政颐?我邻居。”
后一句是对谢哲说的,对方应着“我知道”边侧过身让这个漂亮的邻居弟弟进来。
“……圣轩哥你怎么了?”看见对方身上那近乎半湿的衬衫,和搭在一旁滴水的制服,小男孩的口气更惊讶了一点。
“哦……碰到点事。”
“什么事?”
“意外而已。”
“什么意外?”政颐好奇地穷追不舍。
“……水管爆了。”已经了解事故始末的谢哲在一边喷笑出来,圣轩瞪了他一眼。
“啊?……”好象从两人的反应里感觉到什么,政颐又追问了一句,“真的?”
不再接续这个话题,圣轩走进卫生间,又从里面传出声音:“你妈妈不在家?”
“嗯。”
“那你吃过了?”
“……还没有……”
其实说白了,会等那么长时间到圣轩回来,就是因为肚子饿的关系。多年来的习惯已经让政颐彻底抛弃了自己想办法解决的念头。曾经无奈过“这不成了小皇帝么”,可圣轩却多少算是促成政颐这一习性的罪魁祸首。
“对不起啊,今天太晚了,我马上给你热一点菜……嚏!。”
“感冒?”谢哲问。
“没……”揉着鼻子,换下衣物后,圣轩拿着毛巾揉头发,“不过麻烦你帮我倒杯热水吧。”
虽然是指向谢哲的请求,不过政颐却先一步动作起来,走到橱柜前拿下玻璃杯。谢哲看着这个小自己两岁的男孩,笑出声:
“都是夏圣轩做菜给你吃的吗?”
“……也不全是。”并不是很情愿主动的回答。
“我也要吃啊!”转向圣轩。
“谁管你。”里面的回答。

夏圣轩挽起袖子在厨房的模样显然让同班同学身份的谢哲大为惊艳,甚至正色说到:“看得我好想娶你为妻。”
圣轩回答着:“如果你真有这个意图,我也希望你用‘嫁我为妻’的说法。”
话题在玩笑后又转回正题。
“你同学没事么。把那盘子递给我。”
“嗯。”谢哲边应着圣轩的要求边说,“其实全是那家伙自己的错。他从以前就是那样,闯红灯闯出习惯了。我早说他能活得有胳膊有腿真是见鬼。但这回是真的倒了霉,一辆小货车没料到有个人窜出来,把他带倒了……”
第11节:第二回(3)
圣轩注意到谢哲语气的渐弱,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有相当的难过:“有生命危险?”
“已经报了病危通知书……不过幸好那货车司机也要负一定责任,他家人正在追讨赔款,如果能判下来的话,虽然也许救不回人,但多少是点安慰……”
“哦……这样……”注意到身旁多出来的视线,圣轩转过头,“很饿么,再等一分钟就好了。”
“没。”政颐摇着头。顿了几秒,目光在两位年长些的男生脸上转了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嚏。”
“为什么那司机要负责?”
“因为是他撞的啊。”回答的是谢哲。
“是别人闯的红灯啊。”说话的对象换了人,口气明显不客气起来,“司机有什么错?他也不会想撞到人吧?”
感觉到疑问里一些异样的情绪,圣轩顿了顿,“不是这样的。”
“那他刚才说……”政颐把怀疑的视线又投到谢哲脸上。
“虽然是闯了红灯没有错,可追讨驾驶员部分责任是法律里也规定的诶。”话尾露出“小弟弟你明白么”的口气,谢哲低下头对政颐解释道。
“你只是在包庇自己的朋友。”回答出乎意料。
谢哲盯住眼前矮一个头的男孩,刚要踏前上去,夏圣轩先一步,他挡在谢哲面前,望着小自己两岁的政颐,喊他的名字:
“这些你还不懂,政颐,在法律上——”
可他的话被打断了。
“上次不是这样的。”
“……什么?”
“难道圣轩哥你不觉得那个司机很可怜吗?”
“政颐,你不要胡搅蛮缠。”
夏政颐回视着圣轩,表情里带着隐隐的失落和困惑,“为什么?明明上次你连那只猫都不让人碰啊。”
“明明上次你的态度不是这样。”
而几天前,夏圣轩还曾经因为在课堂上回想起政颐那句老神在在的“对待感情要认真”忍不住突然笑起来。
以至于邻桌的女生在愕然看向自己时,也无法立刻停止住。只能用手撑着侧脸转过头,却依然在敛开的下巴线条上泄露着自己满脸笑意的秘密。
后来女生们在暗中偷偷传说着这一次的惊艳收获:“第一次知道,班长笑起来才最好看。”

第二天傍晚,谢哲看见夏圣轩时把球扔给同伴跑到他面前。
“昨天挺抱歉的。”
“啊?……不是你的错,”圣轩有些无奈地微笑着,“反倒是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嗯……”过一会,“其实我也知道,这种事说不清楚。如果是那位司机和我有关联,也许现在我该是抱怨着法律的不公或是咒骂那个闯红灯的人可恶……只是……不同的立场,想法也会跟着改变。”
“别多想了。”圣轩劝他,“你惋惜朋友,这没什么错,换了谁都一样。”
“谢谢。……那你安慰我吧。”突然变了口气。
“……什么?”圣轩警惕起来。
“我想吃你做的菜。”
“……等我感冒好了再说。”因为担心感冒对味觉的影响会让自己把控不住烧菜的咸淡,圣轩这两天都从厨师的岗位上退了下来。
“啊?”谢哲一拍脑袋,“哦!差点忘了你那恋爱圣水的故事!”
其实圣轩非常后悔不该在那天谢哲到访时受不了对方的纠缠而透露自己那一身湿辘辘的来由。按照谢哲的个性,这种“八卦”会被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调笑的作料。好比这天中午。
邻班的女班委找到谢哲。圣轩捂着鼻子正好打一个喷嚏从两人身边经过。
“你感冒啦?”女生关切地转向他。
“啊……还好……”
“要多注意身体呀,最近正是换季的时候。”
“嗯。”客套地点点头。
“只是恋爱前的骚动吧。”
听见这种话已经习惯无动于衷,圣轩看向一旁的谢哲:“哦,是吗,你把到的是这号脉?”
“当然!现在哪还有随便泼错一盆水的故事啊!你以为是那些烂到没人看的言情小说吗?!用这样的故事来唬人只会被嘲笑啊!”
第12节:第二回(4)
“那就麻烦你这个色情爱好者重写一个两回合内就上床的新结尾吧。”
“谢谢你的信任啊。不过,别转移话题啦。”谢哲笑呵呵地凑过来,“确实没那么简单吧,就从我听你说的那些来判断。肯定连那女生的名字也打听到了哦?”
然后他不顾圣轩恶狠狠的目光,径自大笑起来。

再次的见面比想象中更有“冲击感”。
女生的表情也从最初单纯的抱歉,变成了看清圣轩后真切的窘迫和紧张。两人之间甚至出现短暂时段的尴尬沉默,直到圣轩实在忍不了混身粘腻而紧贴身的衣服,他举起左手摆了摆。
“我先走了。”
“……厄,嗯……”女生退开一步。等到圣轩走远几米后,又突然喊住他,“那个!”
“嗯?”圣轩停下脚步回过身。
“……那个……”
“什么?”
“……那个……我是说……”
圣轩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个已经在脑海里出现多时的疑问突然重新浮现: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啊?我,我叫井夜。”
“嗯,你好。”男生浅浅地笑起来,回礼到,“夏圣轩。”
“……嗯。你好……”
“就先从这里开始认识吧。”他在最后说。
于是有了几天后好友惊异和调侃的“你的魅力在泡过水后居然还是不减分毫啊”,圣轩心想幸好只告诉你后续,你又不知道这事还有前文。不过他盯着谢哲兴致高昂的眼睛,原本已经打算缄默的念头突然在一个恶作剧式的想法里被捻灭了。
夏圣轩挂上惯例似冷淡而平静的口吻:
“是啊其实我之前就曾经(在不认识的情况下)(在电车上)抱过她(半个小时)了。”
邻班女班委飞快地捂住嘴,却还是漏出一声惊呼的“呀”。但最让圣轩满意的,还是谢哲一瞬变更的表情。
几乎使他忍不住笑出来。

进入十月第一个星期时政颐开始常常满头大汗地踏进夏圣轩家门。这样的季节明显和“热气腾腾”甚少关联,对此政颐解释为“打篮球了”。在吃完饭后,他也终于带着一丝刻意的不屑解释“既然他们拜托我”。
差不多就是这样。选择了篮球作为与邻班对垒的班主任老师却不知道自己班上热衷它的人远比预料的少。而体育委员正是为数不多和政颐在班里谈得上“交情”的男生。哪怕政颐一直对这段友情表现得不冷不热,没有丝毫想主动“经营”或“维持”的念头,不过那个男孩没有在意,依然笑着拉他:
“呐呐,夏政颐你也来参加比赛嘛。”
“可我又不会打。”政颐趴睡回桌子上。
“诶,来参加吧,不是正经的,就当是玩一下。”让对方表现得不折不挠,“输赢无所谓的。”
最后政颐实在拗不过,随便点头答应了下来:“那就玩玩好了。”
当初不过是轻率的点头,真的练习起来倒也超出自己预料地投入。政颐买了篮球,每天放学后独自在家后面废弃的工厂里漫漫地奔跑跳跃。一个人,玩得不得章法却不妨碍他的兴趣。只不过动作里存在的错误没有人纠正,于是每次重复练习也只是重复着错误而已。
圣轩没有出面和往常一样帮忙指点。
尽管夏圣轩也许是政颐能够找到的最合适的老师了,但当政颐第一次拖着圣轩陪练时,直到夜色完全暗沉下去看不见篮球架了,政颐才想起说“那我们回去吧”。也是第二天从夏先生对夏圣轩无意的说话中听到“今天你迟到了吧?”和“差一点点。事情多,忙得太晚,一不小心睡过头了。”
一句话,令坐在旁边的政颐突然抬头,没有注意到他反应的圣轩依然在厨房里忙碌,顺便和夏先生说两句。只是偶尔揉着眼角的穴位,很明显是疲倦的象征。
那天以后的篮球练习,政颐再也没有找过圣轩。
——高中的学业,班委的工作,各类家务的操持……夏圣轩并不是一个仅仅以“陪练篮球”出现的夏圣轩就可以的。
政颐想,算了吧。
第13节:第二回(5)
两周后开始篮球比赛。
如同当初政颐随口的应允却又在之后认真起来一样。之前连班主任也表示过“只是友谊赛”的性质,在真正开始时,两个班的气氛却决不是单单“友谊”这么融洽的。政颐听见自己班上的女生和对方班上的女生喊起抬杠似的口号。一个说“必胜”,一个说“不败”。简直就是小孩子斗嘴。
应该怎么说才对呢。
结束的哨声响起,比分停在一个由悬念变为遗憾的“31比30”上。关键的最后一球还是没有抓住时机地掉进篮框,它在篮板上弹了一下后便远远地飞了出去,而那个曾被寄予厚望扭转局面的选手,有着浅色头发的面容秀丽漂亮的男生,只是默然地弯腰把鞋带系了一遍,然后和他人一起走下了场。
连发根都浸润了的汗,政颐在起风时打了个哆嗦。
而那时,背后突然推来的手让他几乎一个踉跄摔倒。
男孩站下来看着周围。
想知道是谁。
可问题却在于,有许多望向自己的眼神里,都没有包含足够的善意。
没有人用目光安慰他说“不要紧”。虽然他看见有个队员走向沮丧的体育委员对他说“没关系的”,可他随后回头看向政颐的目光却是绝对的埋怨。
如果所有人都是付出劳动的,都是拼尽全力的。
那么,作为最后一个失败的人,哪怕他也是付出劳动,拼尽全力的,却得不到同样的释怀和宽慰。
夏政颐渐渐落在队尾,直到听见身边经过的一个声音小声说“什么嘛,如果不是他最后没投进”。
终于发展成了一场落败赛局后的打架。
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两个人,还是三个人纠缠。刚刚多半流失的气力使政颐没有办法全身而退。他只是伸手朝随便哪个地方揍过去,然后又在几乎同一刻感觉到被打在哪个地方的疼痛像花一样绽放开来。
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次失误都会是导致失败的成因。
可是偏偏,人们只记得最后的你。

圣轩疑惑地在邻居家门前张望了一下,又稍稍在四周看了一圈。确定屋里和外面都没有人才离开。照理今天是政颐母亲出差的日子,可过了八点也没有见政颐回来。心里曾有一丝担心,随后又笑自己太多虑,圣轩走回自己家关上了房门。
就像是从那扇门阖起时开始数“一、二、三”那样,当数字停到“五”,一个人影慢慢从立在楼前的灯箱后站了起来。广告灯箱里的橘色灯光找在政颐的脸上,是一副咬着嘴唇,下颌轮廓绷紧,却看不出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因为不想让人看见,所以才会躲起来。
静静地看着圣轩家里亮着的灯,偶尔里面闪过圣轩或他父亲的剪影,政颐拖着腿一步步地往自己家走去。
小腿上有一块惨烈的伤口,是打架时被拉撞到台阶边划起的皮肉。
印象里最近一次哭是在确定地明白什么叫“父亲离家”的真实意义后。那年自己七岁,对母亲大哭大闹。随后尽管也有很多次想要流泪的冲动,尤其是在多了像夏圣轩这样的“哥哥”后,可以依赖的地方变成了几何倍地增长,不过政颐也知道自己既然作为男生,就该和眼泪这样女里女气的东西保持相当的距离。
可是这一次,因为怕家里开灯可能会让别人发现自己已经回来,政颐摸着黑找到家里的医药箱,一个个找着药水瓶把它们凑在窗外路灯的光亮下,直到确信手里的是消毒酒精。
学着以前圣轩为自己处理摔破或类似伤口时的方式,把酒精沾上棉花倒在伤口上。
只是碰到掀起的血肉时,几乎忍不住要喊出声的剧痛感一下炸开。
快露出骨头的伤口,之前几乎已经麻木了,可没有在酒精作用下会这样地疼。
男生不得不低着头长长地吸气,然后,在把棉花又重新沾了酒精放到腿上时,政颐听到自己已经很久违的哭声。
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委屈的低声呜咽着。
断断续续的啜泣,含混地喊着:“爸爸……”

进入冬天的学校在整体氛围上都显得死气沉沉,为了唤醒一些学生们的“青春活力”,又正逢建校的某某周年,夏圣轩所在的学校决定搞场全校性的庆祝娱乐活动。按照校长的说法“既然1月就要进入考试周,就给大家一次最后high的机会吧。”
第14节:第二回(6)
“……‘high’他个头啊!还‘high’咧!”谢哲拍上手里的书,“那老家伙磕药啦?有没有一点校长的风范呀?我怎么看着他就像是老色情狂?啊,难道我们学校女生多都是他搞的鬼吗?他的阴谋吗?”
“哪个重点高中不是女生多。”圣轩点点手里的计划书,“别罗嗦了,事够多的了。”
“虽然我也不想上课恨不得昏淫一个月,不过为什么所有的事务都要推给班委啊!教务主任呢?(圣轩插嘴:“她要负责高三的全市统考”。)总务主任呢?(圣轩补充:“他已经去外市一星期了)……无耻!那,学生会会长呢?”
“是会长说‘就交给班委们去做吧’的。”
“……下流!腐败!行动力匮乏!压榨童工!”
“没你这模样的童工,我们班级得出什么活动,还没决定呢。”
“可以办兔女郎俱乐部。”
“不如你出来跳段肚皮舞。”
“只要你陪我,就OK。”
“我陪你干什么?在你跳完的最后替你切腹么。”
“哦,不如这样吧,你喊上你那邻居弟弟,一起出来演段‘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兄弟戏好了。肯定‘大’‘受’‘欢’‘迎’。”
圣轩直接蹬踢在男生的小腿骨上。然后再也懒得搭理对方的嗷嗷嚷声,拉开凳子走出了教室。
可结果却是在谢哲的鼓动下,包括所有任课老师在内的几乎全班(甚至邻班也有学生)都一致要求着“请夏班长和他的弟弟来共同出演吧!”。最初几次虽然被圣轩以完全否定的目光驳回了,可连班主任甚至校长都把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得“充满期待”,圣轩就知道,自己有谢哲这样的朋友是人生一件多么大的不堪回首的失利。
晚上从超市里走出来时,圣轩还在回忆整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是如何在最后成形的,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直到他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男生抬头望向上方。空无一人的户外走廊,切着天空一块块的。而他刚要转回视线,楼梯边有扇门打开了。
圣轩看着走出门的女生,过了片刻后冲她微笑着打招呼:“好。井夜。”
十一
对待女生的方式。
如果说好友谢哲是用那被圣轩称为“流氓笑”的表情和夸张的煽情口吻开场,圣轩则总是以静默的气质淡淡地面对对方,也会有微笑,只是笑容在他英俊的脸孔上会让人觉不出是笑,好象只是五官的某个变化,却让人更转不开眼睛(也就是谢哲冒着生命危险对圣轩打趣的“牛郎笑”)。
不过夏圣轩依然还是在外人面前甚少感情流露的男生。虽然他这一次却是从头至尾微笑着,一直到女生走到自己面前,依然没有停止:
“很久不见。”
“啊……”井夜盯着自己的脚尖,视线碰到男生手里的塑料带才想起,“从超市出来?”
“嗯?你是?”
“家里调料用完了,我妈让我去买盐和醋。”
圣轩冲她笑笑,踏出一步,是要走的姿势:“那回见了。”
“啊?……好……”
但就是圣轩转回身的那一刻,他的胳膊突然被女生挽了起来,随后更快地,感觉到井夜紧贴着自己的侧身,同时像要拖拽住自己般往前走。
“……怎么了?……”几乎要和之前在电车上的回忆重叠,圣轩吃惊地想问。
“……别往后面看。”声音绷着弦,听得出有些紧张,“走一段就好。”
“出什么事了?”刚条件反射地想回头看究竟。
“拜托你了……”
圣轩便不再出声。
“有人跟踪?”
“……嗯……”
“可,怎么会?”好似已经出了危险范围,和井夜在街边坐下的圣轩很诧异那样的词语会和眼前平平常常的女生有关。
“大约……十天前吧,我在电车上正好碰见有人偷钱包,当时就冲上去揪住了那家伙。”
圣轩的视线里交错着惊讶和敬佩的情绪:“一直跟踪到现在?”感觉这还真是个容易记恨的小偷啊。
“因为那人不是职业的扒手,他之前就住在我家附近,前两个月被解雇了以后就搬了家,只是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见面,而且……”井夜抬起眼睛看了看圣轩,“我当时在车上还打了他一巴掌。”
第15节:第二回(7)
难怪了。圣轩想。
“这种事跟父母说了么?”报警的话,没有确实的证据警方也无可奈何吧。
“还没,他们会担心的。”
“不过,”回想起上个月时井夜嚷嚷着要对乱贴小广告的人泼水,虽然结果有偏差,可是话说回来——夏圣轩展开眉毛,温和地说:“你真是个很勇敢的人。”
十二
吃完晚饭后圣轩犹豫了半天,还是去敲响了政颐家的房门。应门的政颐母亲看见他,立刻笑着招呼他进来坐。屋里的政颐听见圣轩的声音也跑出来,又回头问一句“妈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政颐母亲就摇头说“没什么,你先给圣轩倒杯热水,还是要热饮料?”圣轩对转向自己的询问客气地摆摆手:“不了,水就好。”
走进房里后看见打开的电视:“是什么?”
“哦?新买的动画。”看圣轩站着没动,原本已经坐回地板上的政颐也站起来,“有事啊?”
“嗯……是这样的,我们学校里有个活动,我想,不对,是他们说……”
学校的活动在筹备进行到最后阶段时已经引来了一派热闹的气象。而最为吸引人眼球的,围观女生最多的,据说还有海报被偷偷撕走的活动,就是由一年级里推出的“‘Brother’ Severs Coffee”。除了注明演出者为“夏圣轩”,“特邀嘉宾夏政颐”外,其他就是以“策划:谢哲”等为首的CAST名单了。
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也许是哪个游戏或漫画里)看来的服装,改良后的军服,只是做了特别的剪裁后能够完全合身。加上束裤和高筒靴以及会让女生流连的华丽领饰。圣轩看到两套服装后的第一眼感觉就是“COSPLAY”,还有个加括号的(不!)。然而女生们过分热烈的目光已经令他一贯颇有自信的冷调威力都不复存在,被迫接受这一屈辱的事实。
活动当天。
带领着政颐换完装,又帮他调整过胸前的装饰羽翎,圣轩走到后台看着谢哲:“……就穿这样?我怎么老觉得怪怪的?”
“嗯,是有个小错误。”
“啊,哪里?”圣轩低头扫视着。
“腰带再系紧一点。”
“……我现在能把它们脱下来么。”
男生指着四周几成沸腾状的女生们,得意地笑着:“你说呢?”
十三
用“大获成功”乘以“二”才能概括得了夏圣轩和夏政颐为这届校庆带来的盛况。最后圣轩甚至不得不带着政颐躲进男厕所里才躲过了追随者的浪潮。
“……真是对不起。”打理着政颐刚才被挤乱的头发。
“没关系的,也满好玩。”
圣轩笑起来:“那你现在出去走一圈试试么。”
“……还是不要了。”随后政颐摘下胸前已经不成形的配饰说:“如果高中我也能进这里就好了。”
圣轩看他。
男孩继续着:“觉得这里的日子挺开心的。”
对于句子里的羡慕语气,圣轩不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也许政颐还不了解这所学校里每天布置的作业被人戏称都得用马拖回家去的状况,不过会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说明了别的什么。他问:“你在现在的学校里不开心?”
政颐没有回应,低头摆弄手里的配饰。
圣轩刚要继续,听见门外有个男声嚷嚷着“干嘛都堵在这里啊,让一下我要进去上厕所!”,以及随后很快有女生回喊到“先给我憋着!”
这一次,夏圣轩和夏政颐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车站遇见井夜时圣轩正和谢哲一起。不由心里哀叹谢哲真是八卦星再世偏偏让他碰见。他为两人作了介绍。说到“新朋友,井夜”时,谢哲立刻挑起眉毛“新朋友?”
“对。”不愿继续纠缠这些,他看向女生,“你是坐这里的电车么?”
“偶尔,有时去奶奶家才会搭乘这里的。”指指一边的站台车牌。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前几天刚刚结束的校庆上,不顾圣轩神色中的抵触,谢哲满足在自己“造星运动”的功绩里,他探出头对女生说着“你该来看看哦,这家伙穿军装帅得就差赶上我了。”
第16节:第二回(8)
圣轩瞪着好友,可另一边递来好奇而期待的目光使他不得不又转向井夜:“别听他瞎说。就是个活动。”
“叫什么?”
“兄弟之爱——”谢哲插嘴的余音被圣轩的猛击截断了。
“兄弟?”女生很惊奇,“是吗?”
“……我邻居家有个小两岁的弟弟。并不是真正的兄弟。”
“如果是真正的兄弟那我还得给你父母的遗传基因磕三个头了,能生出这种‘赶尽杀绝’的龙虎档。”谢哲摸着后脑。
“所以你尽可以抓紧这最后两年的机会浪里白条,免得等政颐两年后彻底长大了把你这种漏网之鱼逼上绝路。”
“啊?……难道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两年啦?”
“是啊,在漫画里都足够生孩子了。”
“……你生啊?”
“……生你咧。”
井夜在一边哈哈笑起来时,圣轩才意识到,他有些尴尬地低下头:“……都是开玩笑。”
“我知道。”女生转了转眼睛,“不过还是很想看看的。会是怎样的兄弟啊。”
夏圣轩简单应了句“挺可爱的”。他靠向栏杆,然后露出微微的笑意。
十四
政颐回想起那一天。在圣轩的学校里,热情到过度的女生们为自己送来毛巾、茶水,然后圣轩带他进更衣室,扣子太复杂了让圣轩也折腾了很久,最后在额头热出点汗。不过他对政颐说“虽然我不想让外面那些家伙得意,可你穿着确实非常不错”。
带着自己走在校园里的圣轩总是得不断地停下来应付各种人的招呼。
政颐站在一旁看向圣轩的侧脸。虽然是一眼即明的冷淡和抵触,可它们又在随后转换成温暖的无奈。
带着淡淡温暖而无奈神情的夏圣轩,在那个瞬间曾经让政颐非常非常地羡慕,并钦佩着。
哥哥也是外表显眼的人。
他成绩优秀。
对待外人只是冷淡的客套,可没有人因此记恨他。
这是为什么。
政颐跟在圣轩身边,靠近他的左半侧身体感受到来自圣轩的热度,右半侧则在阳光的照耀下,连制服袖口都微微发暖。铜质扣子亮得晃眼。
那是一条非常完美而温暖的道路。
12月10日。
刻意去超市找了点东西买,圣轩又经过井夜家楼下。不过他并没有看见女生。也没有发现注意有什么鬼鬼祟祟的跟踪者。
“……应该没事吧?”主语省略了“她”。
到家后看见父亲也刚回来正在开门,圣轩走上去:“今天没有加班?”
夏先生说:“是怕我儿子寂寞。”
圣轩在身后阖上房门时瞥见政颐的妈妈也正走近过来。
男生心想:“那晚上不用喊他来吃饭了吧。”指的是政颐。
十五
12月11日这一天。
尽管已经说过不用刻意地庆祝生日,可是夏先生还是怂恿着圣轩晚餐准备丰盛点。忍不住挖苦“过生日的是你么?”但显然圣轩的父亲很是陶醉于自己孩子的手艺,依然笑着说“我准备礼物给你就好了啊”。这话倒让圣轩想起来上次生日时收到的礼物是一条“给未来儿媳妇的裙子”,不由在心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难道这次你要送我未来儿子的纸尿裤么?”
“不要对你父亲说这种玩笑。”
“……别突然扮正经。”
晚上家里的抽油烟机不知道怎么出了问题,“卡卡卡”转着像是患了严重哮喘。圣轩正翻出说明书对照着找症结,夏先生走到厨房门口。
“爸,你把电源先拔一下,我要拆开看看。”
“圣轩啊。”
“干嘛。”
“爸爸打算结婚了。”
“哦。这次是想和谁?”对于已经丧妻多年的父亲类似的话,圣轩以前也不是没听说过,从很小时候起的气愤到后来的习惯,偶尔也会指着电视上父亲看中的“对象”说“可你不觉得她胸部不够标准么”。
“昨天已经去领了证。”
圣轩停下手,困惑地望着并没有玩笑口吻的父亲:“什么……是,是和谁?”
“……你听了后不要……”
第17节:第二回(9)
可是夏先生的话被外面传来的一声杂音打断,圣轩听见熟悉的男声尖尖地拉长了声音以至于有些颤抖地喊着。
他飞跑去打开了门。
雪水已融化的地面上散落了零碎的文具,政颐的笔盒被扔在很远的地方。还有从书包里甩出的书本,软塌塌地卧在地上。而浑身发抖的男孩,当手里能够用以发泄的东西全部被摔完后,此刻的政颐像抓着最后的守盾那样紧紧捏着书包握柄。直到他看见圣轩走出来。
视线在碰到从圣轩身后站出来的夏先生时一下变得尖利狠毒。
被眼前的各种状况打乱了思路的夏圣轩在注意政颐母亲一脸无措痛苦地喊着“政颐你不要这样”时,他明白了过来。圣轩惊愕地转向父亲。
“……你是说……你结婚是要和……”
突然冲到面前的政颐被夏圣轩反射性地架开。对方激烈的挣脱力气,让圣轩踉跄着跌跌撞撞了几步,直到把政颐一起带着摔倒。
撑到冰凉的阴湿的地面。
12月12日是夏圣轩的生日,也就是说在12月12日之前他还十六岁的少年。
小他两岁的夏政颐的生日在11月5日,此刻他已经是十五岁了。
换言之,从11月5日到12月11日这一个多月期间,是一年里夏政颐唯一一段和夏圣轩距离缩减到“一岁”的时光。
12月11日,那段时光的最后一天里,夏政颐甩开了圣轩的手,他站起来对着自己的母亲和圣轩的父亲说:“绝对不要指望我会原谅你们。”
十六
在夏圣轩进入十七岁,和夏政颐的差距又拉到两岁时,他们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兄弟”。
第二部分
第18节:第三回(1)
第三回

冬天像是从一个点爆发,然后瞬间淹没了一切的白色。学校里的颜色随着冬季制服的普及和树木的换装变得灰突突。有时候读书留得晚,回家时太冷了,几个平日里坐电车的学生会挤到一起凑钱打的回家。
夏圣轩也在这天放学后,被谢哲拖着说“打车走啦”,另有两个班里的女生也在顺路的方向,四个人的话,平均一下每个也出不了多少钱。而且走到车站,排队挤车这类的体验,在冬天伴随六级北风的夜晚实在不是能甘之如饴的。夏圣轩点点头说“哦,那好吧”。
按照远近的依次顺序,夏圣轩坐在副驾驶,谢哲和两个女孩在后排。途中也会听见后排传来的轻松热闹的说话声,而再走神一阵后,已经有两个人下车,剩下夏圣轩和住得最远的一个女孩。氛围因此变安静下来。
车穿过第一个十字路口。第二个。第三个。到第四个时终于被红灯停了下来。那时后座上的女孩总算按捺开口问说:“班长你家住哪里……呢?”
夏圣轩侧过脸回答她:“已经过了。”
“啊?”反应更明显的是一边的出租车司机。他奇怪地打量着圣轩:“开过了?你怎么不早说啊?那要我现在放你下去吗?”
圣轩摆摆手:“没关系的。”察觉对方难以理解的目光,又追加一句:“我跟她一起下就好了。”然后他内心有些发笑地看着中年司机立刻露出一副“原来是为了泡女生”的厌恶,又转向了车窗外。
车停在女孩家附近的马路边。夏圣轩默算了一下,估计离家也有个六七公里远。对于他的此次意外,那女孩显然怀着更多问号,告别时还在不停地追问着:
“那你现在折返回去吗?可是这边也没什么电车。打的也很难叫到。”
“嗯。我先走一走。看情况再说。”
“……诶?……怎么会坐过了呢。”这个终究是疑问。
“啊,是我开了小差。”夏圣轩朝她自嘲式地笑了笑,告辞说,“你回家去吧。再见。”
以前也不是不知道。
红绿灯的跳转时间是有规律的。很小的时候夏圣轩就注意到了,倘若遭遇了一连串的红灯后,接下来肯定随之会迎来一连串的绿灯。
那是他在读小学时,放学路上用来打发时间的观察。
过去许多年,这一天却又重新想起来。当出租车带着他们机敏地挤进最后一个绿灯的跳转期时,接下来出现在夏圣轩眼前的,路面上一个又一个,视线里逐渐推远的红灯。叠得满满当当。非常刺眼。
一帆风顺的行程从这里开始凝滞不前。
用“凝滞不前”也不能比喻夏政颐眼下和自己的关系了。
夏圣轩很清楚。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面前是一路的红灯。

夏政颐的母亲敲响房门说明着把政颐先送去在城郊的远亲家住俩天时,圣轩就站在父亲身后,边听他们的对话,边无意识缓慢地抚转着自己的手腕。
变成了浅青绿色的痕迹。两个手腕上都有。
与之相比,被政颐在挣扎中踹踢到的腿骨之类,早就不算什么了。
最后政颐母亲探过身有些窘迫而歉疚地朝圣轩低了低头。圣轩马上放下手,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甚至他想要露出一点惯性的礼貌微笑表示自己没有介意,可发现这次却无法再勉强调动起哪怕一根神经。更何况,什么“没有介意”,根本不对。
他心里几乎有个声音几乎要破土欲出。只是被强行地,拼尽全力的压了下去。

有一年夏天。具体是哪年记不太清了,应该也无非圣轩刚读初中,政颐还在念小学的那会。暑假的时候两人总会聚到一起。因为政颐那时肠胃不佳,被他妈妈勒令了冷饮是不能吃的。但小男生难免忍不住。于是某天他们赶在政颐妈妈下班前冲去小店里,一人一支舔得正开心,圣轩突然看见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天下班特别早的政颐妈妈正骑着车朝这边过来。眼明手快的他一下把政颐拽藏到身后,等镇定片刻,还和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政颐妈妈说了声“阿姨好”。
随之才从他身后站起来的政颐,因为不得不把大半个雪糕全都塞进嘴里以免被发现,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眼里泛着痛苦的泪光。
等到小男生好不容易张口,居然在这夏天的日头里呵了一小片白雾出来。
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不记得也很自然。
冬天里一呵气,夏圣轩就回想起来,同样很自然。

夏政颐坐在教室里,没多久闻到一股细微的焦糊味。转着眼睛寻找来源的政颐随后发现,右侧有个男生正拿着打火机点着了前排女生的发尾。与浑然无知的女生成反比的,是四周几个察觉的人,露出了或惶恐或窃笑的表情。总之没有人揭发。
类似的情形总是很多,十五岁的男生离成熟还路途遥远因此总在恶作剧和恶意的两岸间逗留徘徊。与自己这座教学楼并排的公寓平顶上就有已经被雨淋湿浇烂的课本,那据说也是某个班男生的作为,他把同桌女生的书全撒到这里。
以往的政颐虽然没有与之为伍的心态,却也懒得把厌恶在脸上表现出更多。毕竟他在班上是不怎么和他人来往的男孩,以往倘若看见令人不愉快的场面,要真正插手还缺乏类似的热情。
哭哭啼啼的女生和总是说着“好可爱好可爱”的女生都是一样地讨人嫌。
可这些都是“以往”。
当恶作剧的男生又揪过另一根头发准备继续时,夏政颐抄过手里一本硬皮本就朝他头上砸了过去。
捂着额角有些发懵的男生是在看见政颐的表情后才被真正激怒的。
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政颐又被查出没有完成老师昨天布置的作业。数学老师指着他完全空白的练习册一个字一个字地责骂。
政颐一天里第二次被喊进办公室。
班主任按捺不住愤怒地抓过办公桌上的电话往政颐母亲的办公室里拨。嘴里念着早上他刚和人打完架居然还不吸取教训等等。政颐双手背在身后,冷冷地看电话号码按到最后一个数字。几秒沉默后,响起了班主任和人对话的声音。
很快她希望借助找家长的方式好好打击一下这个屡出状况的学生的决策遭到了挫败。政颐注视着班主任的脸如何从最初的明显愤怒变成了随后的轻微吃惊,以及最后有些无奈而鄙夷地挂上电话的表情。
班主任朝他挥挥手:“……你先回去上课!作业补上来!你妈妈说没关系,可我还是要对你负责!”
夏政颐的回应近呼一个冷笑的“哼”。
知道妈妈不可能在此刻和老师站到同一立场对自己严加管教。那天之后她甚至都不怎么敢看着他的眼睛说话。
第19节:第三回(2)
对于如同背叛者的妈妈来说,夏政颐明白她会想尽一切方式来补救。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他是不是乐意接受。
政颐觉得应该是这样。
可多少还是有点挂了彩。政颐发现最近几个月里自己受伤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之前膝盖上的伤还没痊愈,此刻又多了手肘和下巴的擦伤。
在冬天里,丝丝地抽疼。
过了很多年单亲家庭的生活加上又是男生,夏政颐的个性却并没有变得如预定那样坚强豁达。不对,这些离得他太远。尽管被母亲带大,可日子并非就过得不幸福,而对于政颐这样一个容貌漂亮的孩子来说,甚至他能讨到比同龄人更多的溺爱。聪敏的他很小时就学会在母亲不愿意为自己购买玩具时嘟起嘴不说话。对于那时刚刚五、六岁的他来说,这一招几乎是百试不爽的。
当然也没有继续过分地任性下去。
因为六年前搬了家。隔壁住着的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同样姓夏的。哥哥。
像哥哥一样的人。

谢哲发高烧。
夏圣轩决定了放学后去他家看一看。印象里他父母也会有出差,万一两个碰到一起也许会让那家伙够戗。
原本以为会看见又高又黑的谢哲脑袋上扎块毛巾、嘴里叼着体温计在电视机前摆弄游戏机的场景。可从开门的是他十一岁的妹妹,屋里又没有明显的灯光时,夏圣轩心里有点异样。女孩把防盗门上打开让圣轩进来,使他还没说完的招呼有点落空:
“你好,我是你哥哥的——”
“唔,我记得的。”
“……哦……”圣轩走到玄关换下鞋,“你哥怎么样了?”
“发高烧了。”同时把从刚才起就端在手里的碗放到一边。
圣轩注意到:“是在吃饭吗?……爸爸妈妈,不在家?”
小女生点点头:“嗯,爸爸妈妈都有事到外国去了。”
一直忙到差不多晚上八点。乱糟糟的事太多。虽然谢哲躺在床上连声喊着“诶那个你就别管啦”,可看他根本没力气下地的样子,圣轩还是把他的话置若罔闻,在简单煮完一锅粥后,又打电话给了桶装饮用水供应站。
把粥盛好交给身旁谢哲的妹妹时,圣轩总算想起了她的名字:
“啊,佑慈,把这个给你哥哥拿去。”
“嗯。”小女生转身,提防着烫手小心翼翼。
圣轩看着她有些蓬乱的发辫,又想起她从刚才一直在啃的东西,心里有点不满起来:“就算你病了,也不能让你妹就这么干吃方便面吧?”他打开电冰箱,想在里面找点能煮热的正常食物。
送水上门的人似乎和谢哲家有所认识,于是一看里面站着个陌生的少年时有些讶异,挺不信任似地扫了圣轩两眼。圣轩不想解释太多,付了钱后把水桶抬到了饮水机上,水太重,中间差点托不住滑下来。
看见谢佑慈就站在身后盯着自己。
“嗯?”
“很重吗?”
“有点——”
“但我哥哥每次都是一下子就搬上去的。”
圣轩有些一呆,很快笑起来:“是啊,你哥比我强。”
哪怕谢佑慈从圣轩临时赶烧的两个菜上抬起头的表情显出她对于这个哥哥的非常喜爱。但是小女孩途中还是时不时地去张望她真正的兄长。回来后又问“他明天会好么”。圣轩点点头“肯定会的”。过三分钟,不确定似地又说“真的啊?”
夏圣轩摸了摸她的脑袋:“嗯。”

换了每天的上学交通线,夏政颐花费在路上的时间比原来多出半小时。被妈妈暂时送到的亲戚家,除了一对夫妇外,就是个年长的姐姐,应该是在读高三的样子。夏政颐每天都只见她关在房间里不出来,连晚饭也是送进房去的,更别提看电视什么的娱乐了。
应该用“二姨妈”和“二姨夫”来称呼的人,对政颐还算非常客气。因为他每天早上必须六点之前就起床去读书,连着姨妈也不得不起早为他准备早饭。冬天时的早晨,天还近乎全黑,政颐听见厨房里模模糊糊的光亮和声音,掀开被子一条逢望过去,那里的含混的黄色光芒。
第20节:第三回(3)
他不是个爱和人亲近的男生,却也在此刻知道什么叫礼貌。吃完饭时,甚至也会一反在家时的习惯,把碗收进厨房,同时不忘对两个长辈说“我吃好了,姨妈姨夫慢慢吃”。这样一来,原来再怎么没联络的亲戚也对他很是喜爱。
闲着的时候,年近五十岁的姨妈会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哦。”
每个大人都爱这样的回顾。一边拣着菜的姨妈也乐于这样。大概是和自己家的女儿长久没有聊天一类的沟通,虽然冬天里的自来水让手冻得通红,可姨妈还是越说越投入了。
政颐对于她所说的两、三岁时的自己毫无印象。从床上一个人爬着掉下来之类的,闹洪灾时被举到碗柜上之类的,小时候不怕生很亲人之类的,都像看别人的故事,即便现在知道了,也感觉不了什么。
后来还提到了他的父亲。
做姨妈的不知道这个家庭现在的问题,依然用随意的口气说着“你四岁的时候生病,结果把错了脉,病是越看越重,你爸爸还急得差点要打那个乡镇医生”。她把菜盛在器具里抖一抖,转头看着钟:“啊,这么晚了,你饿了吧。饭马上就做。”
政颐回过神来:“……不,我没有。”
读高三的那位姐姐依然一回家就钻进房间。夏政颐来了之后彼此还没说过几句话。看饭桌上除了自己这么半个外人就是一对老夫妻,政颐心里有点别扭。可把饭盛进屋去的姨妈,脸上并没有什么失意。
姨夫也很习惯似地看着新闻,不时跟政颐说两句话。
这只能算是个有点别扭的完整家庭而已。毕竟,他们挂念的人,就在门后,一推进去便能看见。尽管也许会被回敬以“别打搅我啦!”之类撒娇似的抱怨。可在门后,那是有声音的。
夏政颐被安排睡在小书房里。
他有点认床,一开始几天睡得并不好。半夜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有时伸手拉过头上的窗帘。
清晰的天或繁盛的星星。泄进眼睛来。

零下6到10度的天气。十字路口两辆专门贩卖烤山芋的推车。年纪大的那个生意总比年纪轻的那个好点。大概是人们一点点同情心的体现。雪也不是难得的东西。虽然下得不多,一融化天就更冷。可多少,还是挺期待下雪的。
夏政颐在外一住就是三个星期。
回来时,已经是寒假的开始。
刚刚走到路口的时候。夏圣轩看见了跟在母亲身后的夏政颐。
很奇怪。明明是应该先看到政颐妈妈。可着重点却不同。有几秒的片刻夏圣轩不知该做什么动作,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动作。他停下来,看着一直走到自己面前的母子俩。对方各自提着一个行李赶路,最初都没有发现他。
“……阿姨……”
直到圣轩出声,政颐妈妈才抬起头,走在她身后的政颐也看了过来。
男孩的鼻子和嘴,下半部脸都藏在了灰白条纹的围巾里。
三周没见。二十几天。
三周算不算很长的时间,为什么突然夏圣轩感觉政颐长高了。这个意识在政颐和他对视的时候更为强烈,以至于目光不由自主地把政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应该是没有。
偏浅的头发中心,还是藏着那个白色的发顶螺旋。唯一变的是男孩的头发长了些,软软地延伸下一点,覆着白皙的额头。
圣轩刚想说什么,政颐母亲已经作了告别的姿势朝他摆摆手,政颐也跟着她走进了巷子。有个穿特殊儿童鞋的小女孩和他们交错而过跑向这边。把整个巷子里踩出了满满的“呱唧呱唧”声。
在这个声音里,政颐的背影看起来,依然是几年来一如往昔的那个邻居弟弟。
冬天白寥寥的光。树枝斑驳。
时间像条走廊。
夏圣轩不知道夏政颐这三个星期里住的确切位置,也不知道他曾在学校里一次次挑衅别人找架来打,不知道夏政颐有个很普通平凡的姨妈,她家里的女儿正为了夏天的高考最后冲刺。甚至不知道夏政颐有认床的习惯。也不知道二十几天里的政颐确实长高了。一点点的幅度,还不至于马上看出来。
第21节:第三回(4)
很多没有办法参与的部分。
像是突然熄了灯的屋子。下一步不知道要往哪里踏。
是谁拉灭了灯。

每年的除夕总还不至于彻底忘记。差不多从政颐搬到这里来以后的第三个年头起,两家人就开始了一起吃年夜饭的习惯。那时候圣轩甚至还不会觉得什么叫“彼此关系亲密”,只是除夕多了人也没有什么坏事。四个人挺开心地聚在一起。圣轩的父亲和政颐的母亲聊着话,两个孩子就玩他们的。
也被开过玩笑说“圣轩比政颐年长,要给政颐红包的哦”。第一次他居然当了真,包了五块钱在烫金的纸袋里拿给政颐。
当然马上被两家家长说明到只是玩笑而已。“你和政颐不是亲兄弟,不用给的啦。”
不是亲兄弟。
接近晚上七点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整幢楼都有点气氛活跃。因为这次吃饭的只有两个人,圣轩也无需准备太多,打下手的夏先生看了桌上五菜一汤表示已经足够了。圣轩想起来,问他“你的啤酒还有么”。夏先生查点一下橱门里的储藏,马上披了外套说要出去买点回来。
圣轩听见父亲出门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道里。
屋里好象暖气不够足了。圣轩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些,拖过凳子坐在桌前。
四周都是无法分辨来处的电视娱乐节目的声音。还有亲戚好友来访时的敲门寒暄声。不知道哪户人家来了好似来了很多人,许久都听见热闹的说话声。
很欢乐喜庆的样子。
“恭喜恭喜。”或者。
“请进,快请进。”或者。
“哎呀,你女儿长这么大啦。”或者。
“快叫大伯伯。”或者。
“新年好新年好啊。”
新年好。
新年快乐。

新年后的某天。到广场的喷泉附近时,夏圣轩看见了井夜,在他走过去时女生也发现了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垂在身边。
“抱歉挺冒失地约你出来。”圣轩对她说。
“没事。”
对女生的主动邀约虽然是第一次,但夏圣轩却没有感觉任何紧张或不适应。性格里有很大一面填充了他的能力,怯场或畏手畏脚都和此地无关。更何况对于之前那次碰面时自己的举止,圣轩多多少少有点愧疚,就算是挽回。
女生戴了橘黄色的围巾和手套,连点饮料也是橙汁。
圣轩端着托盘坐下后问:“你很喜爱橙类?”
“哎?”明白过来后肯定到,“嗯,因为听人说橙子是对味蕾刺激最大的。我希望当年纪很大,对味道不再敏感的时候,还有最喜欢的水果能够让我一直感觉得出它的味道。”
夏圣轩盯着井夜看一眼,手里的吸管在食指间转了一圈。
后来的聊天就不像上次那么生硬了。
“你还在讨伐那些乱涂小广告的人么?”
“如果让我撞见——真的很可气,刚刚重新粉刷完的墙壁,过一夜就又面目全非。”
“那个跟踪你的家伙呢?”一直惦记的是这个问题。
“前天还见他一回,但好象已经放过我了?”女生搓着一边的餐巾纸,“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不由自主如同兄长般的口吻又流了出来:“虽然正义感也很不错,可还是不要牺牲得太多了。”
“嗯……没事的。”
圣轩很想说“像你这样个性的人,应该找个护航者才对”,可他转念考虑了一下,忍了回去。
智商和技巧都有相当分值的夏圣轩尽管没有先前的恋爱经验,却依然很清楚地知道什么话该在什么时候说。
现在还有些太早了。像此刻的情况,适合做的应该是:
他伸手摘过了井夜脸上一根橘黄色的毛绒线。也许是从围巾上脱落的。然后他笑笑说:“你体温挺低。”
送女生回家时路过了一个小寺院。夏圣轩记得有年曾经和父亲打算在初一早上去寺院拜一拜。不是迷信,那时的他也没有女性似的浪漫祈祷心理。只是很单纯地觉得,新年了,去拜一拜,然后和和满满。
塌实又简单的念头。只不过是像把睡觉时的被子在颈边掖掖紧。
第22节:第三回(5)
但最后没有去成,圣轩没有想到过也许正因为这是个塌实又简单的念头,所有全城里有那么多人都赶在初一早上涌往了各个寺院。他和夏先生被堵在距离目的地十多公里的地方,车流没有半点前进的迹象。最后忍不过时间,只好回家了。
现在眼前的寺院比前年他们奔赴的要小得多了。人却依然不少。年长的多点,四下闻到很浓的香火味。
本没有打算进去,但圣轩和井夜走过一个抽签的窗口时,他站了下来。
“啊?你想试试么?”女孩问。
“嗯……”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在意。
“万一抽到不好的结果会坏心情吧。”有点劝阻的意思。
圣轩朝她轻笑了笑,还是朝窗口里交出2块钱。坐在里面的人指指一边的签桶。
井夜跟着他走近去。男生双手握住竹桶摇了三下后,里面送出一枚竹条。顶端写着号码12。看不出痛痒的数字。需要人对照着号码去翻阅一边贴着从1到100数字的几排抽屉。里面放着你的签。
圣轩一个个点下去,看到贴着“12”的抽屉,拉出来。从里面拿出薄薄一张纸。他读起来。
这时女生有点按捺不住好奇地探过头。
夏圣轩右手插在口袋,蜷缩的手指间握着那张签——
井夜一时想不出什么更新鲜的安慰,直说:“哎呀,迷信,迷信啦,别当真。”又指着一旁的解签树说:“不好的签都得绑在这里,不能带走,晦气。”
反倒是圣轩说:“既然是迷信,那带回家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啊?可是……”
“没什么,留个纪念好了。”
说迷信,把字拆一拆就变成了让人迷惑的相信。
没有太多吃惊诧异和害怕。
夏圣轩淡淡地看着几米外的政颐走到了家门前,开门时里面的光亮把男孩映得整个轮廓发虚。
其实圣轩心里非常明白,抽到这样的签,才最是应该。

初十早上,夏政颐还蜷缩在被子里时,听见母亲上班去的响动。有可能是要找袋子装东西,连续唏里索罗的声音持续了半分钟。
政颐朝那个地方喊了一句:“吵死了!”
像被突然折断似的干脆,屋里瞬时归于了无限的安静。甚至要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到有人出门时的那“喀哒”一声。
夏政颐把头又整个蒙在被子里。
不能用“实验”来定性。只是一件件地,如同岁月倒流般,一度消失与他身上的那些任性和不讲理,开始重新披挂上阵。藤蔓似地把他包裹在中间。
他说不想吃饭,就连桌上的筷子沾也不沾。
他说要打游戏,就连凌晨时母亲忍无可忍的劝阻也置若罔闻。
又或者让他换下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却刻意甩在地上。
每完成一件,便又继续出下一件的原因,就是因为无论怎样,政颐的母亲都没有厉声地呵斥,有时政颐和她顶撞,最后扔出一句“你还想来管我么?你还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政颐母亲便立刻有些红起眼眶地抚着手臂,再也不说一语地回过身去。
小男生的心里简单计算着加减法。每一次他的任性又获得了对方的忍耐,政颐就觉得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一点点,一步步地,他向自己的计划靠近过去。虽然过程也许并不愉快,但坚信着结局会是让人满意的。
等到哪天他能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放弃似的无奈,或许也就说明,那个不可饶恕的婚姻,就能在自己的执著下被最终破坏。
为此他甚至想到了夏圣轩。
当时,在夏政颐的心里,还不那么情愿把圣轩列在河界的对岸。
整个寒假不同往年。一个人总是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也不想找同班同学来家,难免地会很是心痒地想拖圣轩来。于是这个下午,怀着多重心情,政颐敲响了邻居家的门。夏圣轩看到他时的表情即便谈不上吃惊,可还是有刹那的停顿。
两人间的格斗游戏打到一半时,政颐终于开口了:
“你会同意他们吗。”
“嗯?”圣轩低头看坐在地上的政颐。
第23节:第三回(6)
“你爸爸和我妈妈。”
“……”
“我不会答应的。”
“……嗯……”
“你也去说好不好?”
“什么?”
“别让你爸爸——”
“……政颐。”
“圣轩哥,你也去说,好不好?”
“……”
“好不好??”
突然之间非常非常孩子似的,甚至有些哀求的口吻,对于十五岁的夏政颐来说,都是有些久违的。夏圣轩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神,如同身不由自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的喉咙里发出了“嗯——”的一声。
十一
夏先生看着儿子一直坐在沙发上没动,“小轩”“小轩”地喊了两声,对方才应声。
“怎么了?”
“嗯?”目光的焦距对回来,“你说什么?”
“问你是不是再有十多天就开学了。”
“哦,对,没错。”
“……那么,”做父亲的在儿子身边坐下来,用非常坦诚的口吻说,“我想和徐阿姨,在你们开学前,把婚事简单地办了。”
夏圣轩咽了一次又一次喉咙,最后几乎忘掉了怎么开口说话似的,许久许久才终于发出声音:“可……是,政颐那边……”
夏先生拍拍他的肩:“没关系,徐阿姨会说服他的。”
圣轩完全能够想象政颐的计划是如何以失败告终的。
十五岁的孩子果然还是太过轻易相信自己的力量而忽略父母的职权。无论他怎么抗拒吃饭、弄乱家什、顶嘴、撒气,这些终究在大人眼里只是不成器的小表现。并不能改变成年人们一旦下定的决心。当父母始终站在父母之位上,那是天性般地能够压制自己的孩子。
直到终于有一天,政颐的母亲在男孩一句极端恶劣的话中变得怒不可遏时,她一挥巴掌,就将政颐先前建立的点滴“胜利”打得烟消云散。
忍了许久的母亲用越来越严厉和绝望的声音数落着他,数落着他,直到眼泪流得她浑身发抖。可还是指着政颐,不断地说着他的不懂事,任性,和自私。甚至最后她拿起手边的杯子就朝男孩身上扔了过去,弹回来掉在地上,马上碎了。
十五岁的政颐除了捂着火辣辣的脸完全不知所措外,根本没有任何再行事端的能力了。
他还细嫩的手臂甚至拿不出学别人赌气离家出走的资本。
这些都是夏圣轩完全能够想象出来的。
当他在父亲和政颐母亲举办的小小的结婚仪式上看见夏政颐时,对于他所经历的事,完全想象得出来。
二月的某个中午,夏先生和政颐的母亲徐阿姨正式办了酒席。既然是再婚,不会搞得很热闹,请的客人只是最亲近的一些同事或亲戚。
一直没有说话,没有行动的夏政颐,面前的可乐杯里还剩了大半。等他回过头来时,夏圣轩突然背后一紧。
政颐的目光在他脸上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就转开。
好象圣轩站在河的对岸。
已经离新年过去很久了。
夏圣轩的抽屉里,有本书中被随手一夹的纸签也是那“过去很久的新年”里抽的。
他抽到的第十二号。
“十二号。下下签:
水漫兰吴路不通。
云英阻隔在河东。
舟航也自吞声别。
未卜何年再相逢。”
第24节:第四回(1)
第四回

在一个月之前。
忙着搬家的夏圣轩几乎快要在这个春天里累垮了。因为父亲的再婚,新来了家庭成员后的居住情况肯定要跟着调整。好在圣轩家里面积还足够大,三房一厅的住进四口总不会有什么困难。可还是要腾地方。夏圣轩每天放学回来都得忙着书房整理,把它改变成留给政颐的卧室。
书房整理得差不多时,圣轩对父亲提出,让政颐住到自己原本的屋子吧,他搬到书房去。
夏先生问:“啊?没关系么?你年纪长一些,住那屋子会显得挤吧,政颐现在的话应该问题不大啊。”
圣轩说:“没关系。”又对夏先生提出,“爸,床我一个人搬不了,得和你一块动手。”
所以后来两位新的成员正式入住时,夏政颐跨进的是原本夏圣轩的房间。
不仔细的话肯定发现不了,原本属于圣轩的这间屋子,一侧的门梁上,还留着他们四年前比量身高的印记。

五一长假最后一天,圣轩与井夜和她的几个朋友一起出来时,迷迷糊糊间想起似乎两人接触也有半年左右了。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也有和其他人一起逛的街,之间能聊的话都聊过一次。虽然没有其他更亲密的动作,可圣轩突然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若几个月前还嫌太早,那现在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几个月前还不适合说的话,不适合做的事,眼下应该都可以了。
聚会的开始几人要分坐两辆的士去目的地的游乐场。三个女生三个男生,看起来已经有了阵营。井夜跟着另两个女生要钻进一辆出租车时,夏圣轩在身后喊住了她。
“井夜,”他说,“到我这里来。”
在女生的动作还在凝滞时,又重复了一次,平静却不是能够抗拒的口吻说着:“到我身边来。”
还没下到地面就蒸发的雨,还没结局就被忘记的事,刚刚睁开眼就变黑的天。世界上总有一两只气球不会突然地爆裂。红色,或是黄色的气球。
请你过来。

周四早上出门时政颐看见了遗忘在书包里的通知单,上面写着明天学校要组织外出参观,请家长交费并签字的内容。他站在房间门前,赤着脚张望了一番,妈妈已经先去上班,厨房里是夏圣轩在开冰箱门倒牛奶。夏先生坐在桌边吃早饭,注意到政颐时,对他说:“哦,起了么。”
政颐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低了低头,在圣轩的视线投到自己身上前一秒,先走回了房间。
他拉过一边的制服穿在身上,扫视了一下书桌上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又取过通知单,读完最后一遍,接着把它揉成一团。
没有交出通知单回函,夏政颐和班里另两个与他一样的学生被这次活动排除在外。
在初一和初二都被校车巴士拉走后,整幢楼都像瞬间关闭了电源那样安静了下来。虽然楼上还有初三的学生正在上课,可这个自然是太缺乏震慑力了。政颐在座位上坐了没多久,另两个男生便溜出了教室,而其中一个走出去后又折返回来,靠在门边问他:“我们去外面吃东西,你一起来么。”
夏政颐盯着他看了几秒后,说:“哦,那好。”
在一间网吧门前两个男生都一低头就钻进去了,夏政颐稍微迟疑了一下也跟在了后面。
看着四排桌子间坐的满满当当的人,政颐拉过最近自己的椅子坐下来。有小工模样的女生马上把一张记时卡插到他的桌边。
政颐拿过键盘,倒转后用力拍了拍,里面掉出了纷纷的瓜子壳、灰尘,甚至是香烟屁股。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年轻男子马上凶过来:“手脚轻点!我这里在吃面!你找死啊!”
政颐看他赤脚穿着拖鞋,吸了一大口汤面后,回头和他身后的同伴含含混混地说起话。等政颐的目光刚要瞟到他的屏幕上,立刻被恶狠狠地盯回来。
“小鬼你乱看什么?!不许看!”
政颐很想顶一句什么话回去,可又找不到恰当的口气。好象以往在同班同学面前行使惯了的傲然和在亲戚朋友面前屡试不爽的自我,到这里都拿不出来。
夏政颐从不喜欢嘈杂拥挤更别提烟雾腾腾的地方。他总是更乐意远远地站着看别人聚在一起打篮球或是聊天,等到大队人马散得差不多,才自己走到场地上。
早前总会让夏圣轩陪着,但现在已经不能了。
刚才的年轻男人与他的同伴交流起来,说话声很响,似乎完全不顾及边上还有政颐这样的男生。于是无论怎样,政颐还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
政颐看见男人点燃一根香烟后塞进嘴里,双手又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让她先开视频,先开视频看看!”
“罗嗦!我知道!”
几分钟后,政颐身边的男人突然一拍手:“电话拿到了!”在他身后的同伴马上拿出手机问:“多少,是多少?”
“138XXXXXX67。”
第25节:第四回(2)
那个同伴便拉开椅子走到了外面,过一会回来说:“是真的,没骗人。”政颐身边的男人便猛抽了一大口烟,然后把它掐在烟缸里,一边打字一边说:“小贱人,这次老子一定要玩到你。”
不算完整的对话,可政颐还是有点听明白了。他回过注意力,看着自己面前那台电脑上依然空白的网页,把它关闭了,又再打开。关闭了,又再打开。又关闭了。又再打开。

夏圣轩曾经感觉到政颐每天回家的时间变得比以往晚了,甚至周五,原本下午是两节课的,可政颐到家时依然是七点。他在饭桌上静静地打量政颐,男孩的头发,表情,衣服都没有泄露什么东西,虽然圣轩心里很想问,可他也没有这样做。
现在家里四个人,无论之间列出怎样的组合,饭桌上都是客客气气而无甚变动的静默。
总比不断的争吵要好。
夏圣轩这么认为。
在网吧里打了几个月工的小妹很快注意到最近开始常常出现在这里的一位新客人。每天一到四点,她便会有些左顾右盼的焦急,直到看见拉开移动门的人出现。其实政颐在网吧什么也不做。他既不和人网络聊天,也不看在线电影,更不打网络游戏。那个小妹也非常奇怪地想过上前攀谈询问,可男生的表情却总使她的脚步无法一路迈到终点。
政颐有时随便地浏览新闻,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椅子上独自发呆,拿出书来看,或者关注着网吧里的旁人。
那个第一次在这里遇见的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也会常常碰见。还是一直穿着赤脚拖鞋,叫来汤面边上网边吃,不断地管网上的女生要电话号码,抽烟时的烟灰一直掉到键盘。
几乎每次都能听见他和他的同伴怎么约来网络那边的女孩子。政颐都快掌握了他们从网聊到视频,然后索要电话,并约来见面的一条龙流程。
这天政颐坐下后没多久,听见身后的门被咯咯猛地打开,他回过头,有个年轻的女孩子站在那里,目光急切地在这里搜索了一圈后暗淡了下去。好象是找人却没有发现目标。颇有不甘地她走进室内,一条条走道地穿过寻找起来。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咬着牙齿离开了。
等政颐从网吧出来时,他一步步踩下黑漆漆的楼道,突然看见楼梯口有人蹲在那里哭。
走得更下面一些,认出了是刚才那个女孩。一直抱着膝盖不停地呜咽。
他走出几百米后回头望过去,女孩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动。
过去好几天,政颐走进这间网吧时,发现消失多日的那两个男子又出现了。政颐在老位子上坐着,还是习惯地抽出书来有一看没一看。直到听见他们的对话:
“真他妈的麻烦。”
“你自己傻X捅的篓子,现在肚子搞大了找上门了。”
“玩一玩,玩不起当初就别和我玩,肚子大了自己去打掉啊。傻X女人还到处找我。”
政颐把视线从书上收回来。
网吧里依然鱼龙混杂,有人睡得鼾声如雷,烟味和键盘声糅到一起,迷着眼睛和耳朵。

暑假前最后的脱皮一关终于宣告结束。交卷离开教师后夏圣轩看见已经等在走廊上的谢哲,走过去问他:“怎么,你已经打算要开始解放运动了?”
“是啊?你选哪个?泳池还是卡拉OK?”男生用力向上拉扯着胳膊。
“我都PASS。”圣轩朝他摇摇头。
“啊!是跟女朋友有约会吗!”立刻抓着他的肩膀摇动起来。
“……没错没错……”很快地把谢哲要靠向自己的脑袋打开,“不许装哭!别来这套。”
“我也要去。”
“剪一搓头发给我,我就带着你的‘它’去。”
“等我回家拿给你,我家还有我出生时剪下的脐带,你不如带那个。”
“……”圣轩一腿踢向谢哲的腿关节。
玩笑被整个校园里喜洋洋的假期气氛所吞没了,圣轩看谢哲招揽着另一拨朋友意气风发地要去大闹一场,理完了书包朝他喊着告别:
“那有事电话联系吧。回见。”
第26节:第四回(3)
“嗯,拜拜。”
男生举着手朝圣轩远远地挥起来,笑得一如既往。

将近一个月时间没有得闲了,夏政颐在暑假第一天来到网吧时, 遇见了同样许久未曾谋面的那个年轻男人和他的同伴。
就在他望着屏幕胡乱走神的间隙,无意或有意的,总会听见那边的说话声。
“新摩托车怎么挑怎么屎的颜色。”
“你懂个屁,就是要这种黑带银。”
……
“对了上回那个女人最后怎么了。”
“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吧。”
……
夏政颐起身走到外面,管网吧小妹结了帐。径直拉开门。他看见身边停在楼道里的一辆摩托车,黑色带银。一个多月前,是那个女孩蹲着哭的地方。当时的政颐走到很远时,回头看见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最后怎么了。”
“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吧。”
并不是想到惩恶扬善,没有想那么多。也不是同情或憎恨。
不知道是为什么。
好比不知道为什么习惯去这种地方,明明是臭脏和乱的地方,反感的地方。
少年浅色的头发在眼前颤一颤。然后他弯下腰。把手里两根不知什么用途的配件扬手扔进垃圾桶。他对于机械懂得不多,也是随便乱来硬搞下的不知什么用处的配件,如果是刹车的话就最好,只希望骑车的那家伙摔个跟头弄个骨折。
这天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夏圣轩还没有回来。夏先生和政颐母亲都有点疑惑,他从早上出去到现在,电话也还没来通知一个。
九点半时响起的电话铃,让人又心惊肉跳又颇感安慰。
政颐先一步接过电话。
话筒那里传来圣轩的声音。
“替我跟他们说一声,我得再晚点才能回来了。”极度疲倦而缓慢的声音。
“啊?……哦。”政颐察觉到了,“你出什么事了么?”
“我的朋友让摩托车撞了。”
十一点,夏圣轩开了门后就直接坐在地上。
夏政颐问:“是车祸?”
“嗯……”夏圣轩爬起身,鞋子脱到一边,走进来。
动作的刺激中,政颐鼓起勇气。“……是谁啊?”
“谁出事了?”
“……哦,他啊,”夏圣轩动了动嘴角,“我的好朋友谢哲,有辆摩托车刹车坏了,红灯也没停下……撞了他。很严重……大概救不了了。”好象终于到了极限,夏圣轩把自己的房门打开,对政颐说:“够了吧,我先去睡了。”
夏政颐独自站在漆黑的空间里。他呆呆地望着黑暗里的某一点。内心里如同被庞大的无形的恐惧完全摄取着。直接他的身体已经负荷不住,它们破体而出,一下就涌满了整个视界。
第三部分
第27节:第五回
第五回

谢哲的事故把预定中所有事情被推翻了。多少时间的作业,多少时间的娱乐,多少时间什么也不干只想闲躺着,全部被推翻。
当尘埃落定,在预告着一切都结束的仪式上,夏圣轩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照片上的谢哲。他举起手挡在眉下。黑衬衣右侧袖子的大片深色痕迹慢慢在阳光下缩小着范围。
哪怕五十年后,你都一定会是又老又迷人。
你为什么不证明下去。证明给我看五十年后,还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你被称作风度翩翩的老头,气度不凡又才华横溢得连小女生都不会用不敬地口吻提及你,你还能跳流畅的舞蹈,在老同学的聚会上成为最活跃的人物,让大家说着“果然还和以前一样呢”。
五十年……你甚至连十年后,五年后都没有了。突然刹车,停在这个夏天。满世界被燃烧后的香蜡钱纸味。

政颐低头走过几条街,回神过来已经站在那个熟悉的路口前。沿街的有拉面店,有书报亭,有卖美发用具的店面拥挤的铺子,然后在它们中间,没有光,一个黑色的入口,走进去的话,有条木头台阶楼梯,通向二楼,拉开,就是扑面躁热而混乱的空气,混合着键盘声。
政颐定定望着路对面,男孩的手指有些无意识地用力摩蹭着裤边。而等他穿过马路走到入口附近,果然没有看见那辆摩托车。
在二楼的网吧有人拉开门下来之前,夏政颐已经飞快地调头离开了。
脑海中只字片语的对话。
夏圣轩跟他父亲说着“昨天肇事的车是抓到了”,跟不知道谁打电话时说着“车主虽然辩解说不知情,但他的刹车明显损坏,怎么可能不负全责”,“判决前会先被拘留吧”。
或者最后,每次出门时,圣轩都会无意多加的一句“路上小心”。
圣轩看着电视里那个不知所谓的访谈节目,又扫一眼政颐。
“如果我说……”
“什么?”
“……”政颐看着圣轩毫无预备的眼睛,头一扭,“没。”
“诶?”
“没什么……西瓜不太甜。”放下手里的勺子,站起身逃似地回了房间。

高二开学,新的干部改选没有什么新意。夏圣轩依然连任班长,而副班长改由原先的学习委员接替,是个女生。
班主任将结果宣布的时候,虽然有惯例的掌声,空气里还是弥漫着隐隐的沉重。连半开玩笑地哀叹去年曾经人气高涨的1班男性正副班长组已经不复存在的人都没有了。谁都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说词。然后借由这样屏息的空白期,大片大片与学业有关的压力也在空降后让胡思乱想的时间都彻底告磬。
连续四次没有在网吧楼下发现那辆摩托车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更准确地说是靠近也不敢。尽管里面有无数可能性,最坏的或许只占1/10,可这1/10一旦被证实,会让他脚下所有的土地瞬间消失,无限下坠。
他的脑袋里没有想出更多清晰而条理地分析状况。
只是如同本能般地逃得远远地。越远越好。
夏政颐在回家路上遇见了同班的女生,随便的一扫,夏政颐的身体却突然之间好似全部血液都流向了一个地方。提在手里的包垂落到地上。
如果不是身边的女生拉住他的胳膊,也许当时就追着跑出去了。
但还是在挣扎着语无伦次地说明完后扔下书包追了上去。
黑色,带银边的摩托车。坐在车座上的人没有看清楚。
所以才要追上去。
如果是的话。
如果是的话。
如果是的话。
如果是的话。
认出走在自己前十多的女孩手里提的是政颐的黑书包后,夏圣轩走快两步赶到她身边。
“……请问这个书包……”
“嗯?”陌生的哥哥般年龄的面孔,女生没有把圣轩看成危险人物,“你说这个?你认识夏政颐?他从店里出来,不知道是怎么了看见一辆摩托车就突然扔了书包要追,”女生回忆着,“结果我拉住他问他干嘛了、出什么事时,他前面说……呃……前面说……反正最后吼了我一句‘我弄坏了它的刹车啊’!我一听就松了手……”
夏圣轩突然愣住。女生转过脑袋发现身边这个挺拔的人突然变了脸色,不禁吓一跳:
“……怎……怎么了吗?”
夏圣轩摸出手机只管飞快地拨号码,没有回答她。
其实政颐根本不确定,他追着那车跑出了好几条马路。红灯加上拥堵的人群,总算在最后追上了。坐在车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的脸,没有戴头盔,即便过去几十天还能够清楚地认得。那个已经被拘捕的车祸肇事人,没理由还在外面安然无恙逍遥自在。自己所害怕的,终究只是一个比奇迹还要小概率的事件。而它没有成真。
夏政颐回到家时,还没掏钥匙,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夏圣轩左手握着把手,右手里的手机啪地合上了,又打开。眼神在逆光的环境下看不清楚
“你上次说有话告诉我,是什么事。”突兀的话。夏圣轩的脸上没有太直观的表情。
“啊?”
“我还没有联系到警局那里,但你弄坏了别人的刹车,是怎么一回事。”
政颐愣下来:“……你怎么知道。”
他所指的“从哪听说了与摩托车有关的误会?”却被圣轩理解成“真相果真如此”。夏圣轩的目光陡然一沉,男生用很长的时间咽了咽喉咙后:“……难道你要告诉我……谢哲的事和你有关么……”
如果我说有关会怎么样。
本来当初想问的就是这个,“如果我说车祸是我造成的,你会怎么样”。
你会原谅么。会听我说明前因后果么。不生气么。
“有关。”
夏圣轩一把揪起政颐的领口,用力的狠几乎可以把他提得离地,政颐清楚地看见圣轩的瞳孔里激烈的愤怒像一冽突然由大至小的光圈,消失后炸开变成揍到自己身上的重力。
在夏政颐摔坐到地上后,依然抓着他的领口不放的手,和接下来的第二拳。

第二天就弄清楚事情真相的夏圣轩险些就在课堂上要站起身离席。得知那只是政颐对自己撒谎而造成的误会后,圣轩感觉像是瞬间失去了重量。可当他安下这份心,另一边更大的不安却浮出来。以至于有点坐立不安。
而无论怎样“……总之回去后要先道歉吧。”
当时是这么简单地想着。
一年后。中考结束。
夏政颐跨入与夏圣轩所在的学校。
夏圣轩在新学期的开学典礼上看见了夏政颐。
夏圣轩想起那句到现在都没机会道的歉。他的背微微挺起来。
已经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吧。
第28节:第六回(1)
第六回

又想起了以前。
虽然已经是冬天了,可关键的浮现在脑海里的动物却是夏天出没的壁虎。
嗯,看起来不那么讨人喜欢的,滑溜溜的绿色的动物,逃跑的速度非常快,另外就是他那著名的自救机能。
而还不曾从教学书或课外读物上知道关于壁虎尾巴的秘密时,夏政颐曾经在五岁的时候被它小小摆了一道。
那年的某一天,夏政颐在外头玩耍时不小心碰着了一只壁虎。小东西马上脱落了尾巴就要逃跑。被它的“壮举”吓了一跳的夏政颐看着那个光秃秃着屁股逃命的壁虎着急起来,也不顾落在地上的尾巴拿着是多么不舒服,就捏在手心跑着追上去:
诶,你的尾巴呀!
你的尾巴不要了吗?
可壁虎不理会他的声音,仍然逃窜得起劲。觉得唯有改变策略的小男孩慢慢蹲在地上,扬着手朝它喊:
诶,我不追了,不追你了诶。
尾巴,我放在这里,等我走了你过来拿啊。
我不骗你的,你别怕啊。

政颐妈妈说房子要重新装修。因为当初无非简单地把两家搬到一家过,可家长们还是觉得最好找机会把家里好好地重新修葺一下。这次恰逢夏先生找到了合适的包工队,而他也一个工程刚刚忙完有大约两周的假期,所以打算在过年前完成。
“就是可能会影响你读书。”是对圣轩的抱歉。
“不会的。”早上六点出门晚上八点到家,在家短短时间里根本谈不上能有所“影响”。无非到时候屋里的气味重些。
因为今天周日,夏圣轩记得井夜有去外面读辅导班。所以也没给她电话。但一个人逛起来总是感觉奇怪些。所以站在马路边看对面的烤饼店卖出第四个后,决定去女生所在的培训学校看看她。
“啊,那要不要在附近吃一下午饭呢?”井夜还没有完全从圣轩突然出现的惊喜里脱身,揉着鼻子问。
“行啊,你看找什么地方好。”圣轩说。
井夜朝身边经过的同班女生红着脸说“拜拜”,她们视线如意料中地更多纠缠在夏圣轩身上。圣轩也很平静地回礼着对视过去,却让那些女生们都慌张地乱了阵脚。
后来也没有特别找吃饭的餐厅,周日中午大都人流爆满,想要到排队等坐便宁可放弃。圣轩问井夜有没有很饿,井夜摇摇头说自己本来早饭就吃得很晚。
“那不如先在外面坐一会吧。”建议到。
说到了“猫”和“狗”的问题。井夜很快地表态说“喜欢猫”。
“我观察过,家附近的那几宠物狗,不是‘呼呼,这里要闻一下’就是‘呼呼,这里要撒一泡’,要不就是‘主人!呼呼!主人!’。但猫就不同啦,各种各样的,‘等等,我现在很忙’,或者‘我就是这一片的老大金八组长’,还有好比‘喂,不许拍照’,甚至还有‘没见过你的面孔,是附近的新人?’。”
第29节:第六回(2)
……井夜看到夏圣轩忽然站起来,然后在她困惑的目光里走到对面的椅子前,有个大概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在那里等妈妈。夏圣轩蹲下来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后又折返回来,井夜抬脸仰视他,“诶,怎么了?”
“我告诉她闭一会眼睛。”
“啊?干嘛?”
“有些不宜小孩子看的东西——”揉起井夜的额头流海后俯下身。
One kiss.

一个就家庭范围而言的大事就要正式动工了。听妈妈在电话里提了两次后,夏政颐也决定下个周末回一次家。毕竟一旦要开始重新装潢的话,挺长一段时间夏政颐都不会回去了吧。只有自己先早早到了家。三点的时候。两个家长还没下班,读高三的夏圣轩铁定回来得更晚。屋子里安静得只有夏政颐的影子地面上拖来拖去。换完鞋,倒了热水站在客厅里喝的他,朝着杯口吹着气。
静得听见秒针转动的声音。
外面雪停了。太阳低低地趴在墙上。春夏秋冬。一年又将过去。
所以电话突兀响起来时把政颐惊了背一凛。
“喂?”
那边静了静:“……哦,政颐你已经到家了?”夏圣轩的声音。
“……嗯。什么事。”
“我是试着往家打,因为不确定你在不在。”隐藏的话是“我没有你的手机号码。今天下午会有装修的工程队过来讨论方案,但是我父亲临时得加班,估计要晚些才能赶回去,我这里又课太多。”
“是让我先招待他们一下么?”
“……嗯……大概马上就要到了吧。”
“我知道了。”
刚挂下话筒就听到房门传来轻响。夏政颐走去旋开把手。或许是一下就有人应门的关系,站在政颐面前的两个男人都露出了颇受惊吓的表情。
“才有人说你们要到,好巧啊。”政颐看了看对方,“是你们吧。要来商量装修的?”
等到将来,会用某种口气说着“‘就是那一天……’”的日子。

下了雪那一天,课上到半途的夏圣轩被班主任老师匆匆喊走。
假若当时没有自己打去的电话,一切会怎么样。这是夏圣轩听夏先生说完全部经过后的第一个念头。挥都挥不走。
“还好性命无碍……不幸中的万幸。”
“那两个犯人抓到了没。”圣轩问。
“警方说根据掌握的线索应该不出几日……也奇怪了,”夏先生狠狠地皱起眉头,“他不是没有警戒心的孩子啊,怎么这次就把陌生人——还是两个贼给迎进了家里?”
“……”圣轩看着手术室外的灯光,“右眼……吗……”
“是啊,因为被捅破后晶体都流了出来。医生说会不会被摘除还得看具体情况。”夏先生按了下圣轩的肩,“哦我得去招呼感谢一下装修队的徐工头他们,要不是他们正巧随后赶到,事情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假若没有当时自己打去的电话。夏政颐不会先入为主地认错了人。
中间的句号取走,就能成为真正有因果逻辑的句子。

夏政颐回到学校时是高一下学期开学后的第三天。在经过前面两个班级时便已经有坐在里头的学生发现了他,私底下传递着小骚动。而等政颐站到自己班门前,他的出现立刻让教室内的气氛静谧住了,背朝他站的数学老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怪着顺起学生们的目光看向身后的门口。随之连老师也露出讶异的表情,又旋即撤改成平静,“哦,进来进来”地招呼他。
教室前方的老师板书写完看到夏政颐,刚要喊着名字提醒他注意力集中,却在出口前回想起来,马上制止了自己。
“诶——真是悲剧。”年长如老师们,总比那些女孩要世事许多。
黑板上已经开始了倒计时,几年前提前到六月的高考现在正快马加鞭地赶过来。一周一次的模拟考结束后,总有人面色苍白有人喜笑颜开,夏圣轩早麻木了,每次贴出的排名随便看一眼就走过去。
一个月前班主任还曾经颇为担忧地找到他。
“吃得消么,家里的事,还有这么重的学习,两边奔波忙得过来吗?”中年的女老师带着关切怜惜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少年,“班长的工作要不要先交给别人去做?不要把身体忙坏了啊。”
第30节:第六回(3)
“嗯。知道的。谢谢老师。”
“你弟弟他的眼睛怎样了?是伤了右眼吧?”
“……哦……是。”圣轩右手垂到身后,“眼睛是保住了,但视力受损得很严重,现在……只能感觉到模糊的光像。”
老师立刻露出了同情的面容,类似“将来考大学会有不少阻碍啊”的叹息也完全符合一个高三升学班班主任的心理。
而他的老师们所不知道的事,在离开办公室沿楼梯朝教室走去时,男生曾经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站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迈腿上去。十几厘米高的台阶,跨不上去。
力气还在身体里,但要怎么操纵身体,一瞬间像是忘记了般空白。

当得到最终消息确信自己已经可以安全无误地被保送而无需再经历六月的高考后,夏圣轩吐了很长一口气。班里其他同学艳羡的目光和老师的喜悦都被稍稍阻在了身外。
随之而来的一周因为没有了学业的压力,夏圣轩被老师贴上全职助手的标签,领到一堆各式各样的杂乱事务。光是填写誊抄统计的表格就塞满了一个文件夹,甚至还有非本班的工作也逐渐落到肩膀上。
“高一的社会实践……我也要去吗?”
“跟队而已,光是老师的话还是担心人手不够有安全问题,所以这次好几个像你这样已经被保送的高三生都来帮忙了。”
“他们这次去哪里?”马上看到了下面写的目的地,“静水县……?”
“没错,就是外县,‘群山环抱’的那个。”老师说,“生活条件比较落后,是让这次高一生们去了解了解情况,吃吃苦的。”
“……嗯。”
“哦对了,我听说你有个弟弟也在高一?那就把你分去他那个班吧。”老师很体贴地说着,“兄弟俩在一起也好照顾。”
夏政颐在出发前回了次家准备行李。当天夏圣轩也在。政颐已经在之前听说了他将跟随自己班级出发的消息。
政颐妈妈还在担心着儿子的眼睛,可又不忍明说,只好反复说着“不参加不行吗”“退出的话没关系吧”“你要当心啊妈妈实在是”。政颐跪在地上将衣服塞进包里一边说“没什么”、“不要了”、“我知道”,又问“牙刷给我吧”。
这时就在卫生间门边的夏圣轩听见了,抽出政颐留在家用的牙刷走去给他。
政颐接过来。
“那牙膏你们就用一管吧。”政颐妈妈说,“没必要带两个。”

整个社会实践持续四天,学生被安排进当地住民的家里留宿,然后会组织集体的活动好比看参观学校或是农业劳作。几天下来,一个个不是晒黑了脸显得脏了,就是频频抹着眼泪,其中不乏想家的,也有真正来“体验”后对当地产生同情的难过之心。几个老师连声说“现在的小孩子,看起来比前几年难管多了,其实还是不错的”,言下之意大有此行颇见成果的欣喜。
最后一天下午就要离开,巴士整整齐齐地等在了路口。
“让我们坐那辆车垫后,不用跟着一起班级出发了。”把车队里停在最后的那辆中型巴士指给圣轩看。
“知道了。”圣轩点点头,走去将自己的行李换丢到了新的车上。
夏政颐看到他的行动,心里也猜到大概圣轩是不会随自己班返回了,手里的大袋茶叶被他左右交替地抛来抛去。
随后他走向圣轩。
“这茶叶你拿走给我妈好了,我不回去,放着没用。”
圣轩接到手里。印在塑料袋上的红字已经磨掉了一些,但茶叶的味道还是好闻地渗出来。
“到了学校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下平安。”圣轩说。
政颐一边应着一边掏出手机,最后他问圣轩:“你的号码是多少。”
“诶?”
“号码。”男孩抬起眼睛。
领先圣轩所在巴士将近五十分钟路程的夏政颐所在的车厢,把“快点回家上网(吃肉、洗澡、睡觉)”写了一脸的四十几个学生被焦虑揉得脸色越来越煎熬。幸好这时第一只手机传来的短信铃声拯救了所有人。
“啊!有信号了!”谁先嚷嚷着。接着便引起了一股拨电话或发短信的浪潮。夏政颐也感到手机在裤子口袋里的震动,接过来一看果然消息来自不放心的母亲。把句子最后的“还好吧。”输入完,看小信笺的图标在屏幕上转了两圈后嗖一下消失,刚要合上手机,却停了下来。
片刻后他写起了第二封信息。这回小信笺的图标在屏幕上多转了好几圈后才消失。

巴士又开了许久后总算来到了那个加油兼休憩站。夏政颐和班内一半的学生都跳了下去。
夏政颐叼着面包的塑料袋要返回时,看到同桌蓝策站在加油站对面的路边。他揉了揉眼睛走去。
“干嘛?看风景?小心掉下去。”提醒着蓝策脚边的山崖。
“不是,我在找信号,刚才电话一直打不出去,烦死了。”说着把手又举高了一些。
“手机该换了吧。”政颐说,“我的都发出去了啊。”
蓝策看到停车的地方,“哦该走了,老师在喊我们。”
“好。”政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转过身。总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楚的,非常不舒服。
手指碰到的地方,有只白色的虫瞬间张出翅膀。
嵌满鳞粉的翅膀扑开,漫过一半的世界,扇动着节奏而有力的风。
一下。两下。三下。四。
巨大的蝴蝶,要飞走了。
夏政颐滑下去的时候,走在他前半步的蓝策甚至没看见。等回过头时已经来不及了。
蓝策浑身冰凉地望向自己脚下的坡谷,脑海里巨大的空洞的轰鸣声里,只分辨得出远处老师的一声尖叫。

睡意刚刚爬上眉毛的夏圣轩感到衣服口袋里连续的震动声响。他摇了摇头清醒一下后掏出手机。
“嗯?有信号了?”之前还是“您不在服务区”。夏圣轩撑着椅子坐直,翻过手机盖。
“这个礼拜不回家了,不过下个礼拜会回去的。另:该是你烧菜吧?——政颐”
夏圣轩想了想,选了“回复”后:
“是我来烧。那等你回来。”
或许信号依旧不算太好吧,等了许久才看到“发送成功”的字样。
中巴车绕着山路转了个弯,立刻绚目的夕阳余辉撒满各个角落,染得每个纤毫都金红耀眼,包括漂浮在空气里的所有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