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外的风景----马原印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6:01:59
风景外的风景
----马原印象
作者:东野长峥
那个高大粗犷黑道杀手模样的汉子走进史铁生的屋子里的时候我觉得奇怪,进铁生门的可都应当是文化人才对啊,铁生说这就是马原,当时我就有点犯嘀咕,他使我想起另一个作家洪峰。也是冬天,洪峰登着长筒马靴腿上还插着一把蒙古刀,没有马原高大却一样透着彪悍,如今你轻易找不到几个男人可以用这个词儿来形容了。
还说马原。文坛历来是码字儿的哥们儿姐儿们老少爷们儿一处热闹的风景,可即使在马原最火的那几年,风景中依然找不到马原。在1984年写的小说《拉萨河女神》中,马原第一次把叙述置于故事之上,玩儿了一个毕加索式的拼贴,把几起没有因果关系的事件拼到一起,一次真正的“玩儿的就是心跳”,随后马原漫不经心地抛出一连串的好小说:《冈底斯的诱惑》、《虚构》、《旧死》、《低声呻吟》、《死亡的诗意》。
在这些作品中,马原以结结实实的故事、随心所欲的叙述,娓娓述说着一些天马行空的硬汉的故事,一个“汉人马原眼里的西藏”就在马原漫不经心的讲述中浮出水面。所以当我说他是一个“形而上”的作家时.他据此坚称自己是一个“形而下”的作家。他第一次把传统的“写什么”改为“怎么写”,预示“新时期文学”中小说观念的根本转变,从而被誉为“先锋文学的历史起点”。1986年马原以他的“叙事圈套”名噪一时,马原不语。而后来苏童、余华、北村、格非等大批更年轻的作家更成功地拓展了小说的功能和表现空间,从而使“PASS马原”不仅仅是一种呼声的时候,马原依然不语。马原只是默默地在不可知的时空中组合着他那生生死死的故事,没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连洪峰都说马原“行踪不定”。套一句词儿:冷面马原。
马原对死亡着迷。马原通过游戏来组合死亡,非凡美丽的林杏花死于一场神秘的大火(《死亡的诗意》),风情万种的牛牛死于莫名的滑坡(《低声呻吟》),海云死于自己母亲的刀下(《旧死》),而在马原很多小说出现过的人物姚亮.马原干脆直接就让他死了,且没原因。马原神神秘秘地生活在许许多多的人物中间,数不清的风情万种红颜薄命的女人和杀手骗子嬉皮士在马原的笔下掠过,死亡到了马原手里失去了往日的威风。马原把死亡撕碎了掏出人生赤裸裸的荒诞摔给你不管你的死活领了稿费偷着乐去了。除了赚稿费之外我看着马原乐不可支地编着他的小说就一直怀疑马某人另有其不可告人的动机。果然马原一不留神露了天机,马原说组合死亡使他有一种做上帝的感觉。对于人的死亡,惟一有资格发笑的就是上帝。而马原说不是惟一,马原说还有马原。马原说做上帝的喜悦其乐无穷,他说这话时用坐东北大炕的标准姿式盘坐在北京一个破招待所里的破床上慈眉善目地吞云吐雾,全无一点“上帝”的大腕气派。
为了打击的马原做上帝的感觉我就提起了《总在途中》在这篇小说里浪迹天涯的姚亮居然回到了大都市沈阳,努力做了个安于打牌溜弯儿的小市民,可最后姚亮还是逃走了。逃往新疆,逃往命定的飘泊之途,令人想起厄普代克的名蓍《兔子,跑吧》,浓浓的一股后现代味儿。我说我敢打赌你写这篇东西时肯定不会有多少“上帝的感觉”。马原承认这和他的生存状态有关。从西藏回到沈阳作协后,从天马行空的雪域高原回到喧嚣繁华的大都市,他有一点无所适从,有一种“出了毛病”的感觉。他强调是出了毛病,颇有点黯然。我赶紧捧了他一道:“出了毛病”,你也写得挺好。他眼一瞪说那当然,我是一流的小说技术大师嘛。这就是马原,不懂谦虚。
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马原正领着一帮人东奔西跑地拍什么“中国文学梦”。当时我隐隐觉得,马原这么热衷于电视,不是什么好事,再后来朋友们说他下海办公司了,我就更觉得哪里“出了毛病”,因为马原做买卖能赚到大钱,那才真正是见了鬼了。我总觉得马原的天地在西藏,只是当时我没好意思直说。现在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上个世纪最后一年的一次长谈里,嘴硬的马原虽没直接这么说,但话里话外流露的,却是深深的悔意,为离开拉萨。我在这里之所以几次三番地用“出了毛病”这个词儿,因为它恰好是马原最推崇的写出《第二十二条军规》的美国作家海勒说的。马原说对于他的作品,我连一个字儿的胡说八道都不敢。
我始终认为,生活的处境和土壤对一个作家来说是至关紧要的,作家的艺术生命往往来自于那个和他魂灵相通的环境,比如福克纳,如果离开了他那“故乡的邮票般大小的地方”,我们就无法想象他的杰作《喧哗与骚动》和《押沙龙!押沙龙!》。同样的例子我们可以举出好几百个。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莫言曾对他说,去西藏是你的幸运。
现在的马原总爱怀念他在西藏的日子,那是1982年,辽大中文系毕业的他被分到了西藏广播电台当编辑,在那个十分不适合“过日子”的雪域高原,马原除了混迹于各种会议好吃好喝写了好多歌颂“人民公仆”的稿子之外,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一班西藏的朋友比如扎西达娃等,当然还有在《拉萨晚报》当编辑的女孩皮皮,就是后来给“布老虎”写出了《渴望激情》、《比如女人》的皮皮,马原在西藏成功地让那个叫皮皮的女孩子一度成了他的妻子。所谓“一度”,是因为后来他们又分了手。更重要的是,这段生活让“汉人马原”认识了雪域高原,让他成为作家马原。
我对一个问题困惑不解,那就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究竟是找一个好的环境“过日子”重要还是在极其不适合“过日子”的状态中苦哈哈地写一辈子更重要,无数的例子证明后者更多地打造出文学大师,比如卡夫卡。可马原不是卡夫卡,马原还要“过日子”,还要为了他后来的儿子马大湾创造出一个更适合生存的环境。于是1988年他调回了沈阳作协。可是离开了他的西藏,喧嚣浮躁的大都市让他没了感觉.再也找不到在西藏写小说时“那种冲动感那种不可遇的喷发欲望”。在这种状态中1997年就开始写作的长篇小说《缘份的拉萨》到现在也没有音讯,马原真的“出了毛病”。
“出了毛病”的原因除了环境的改变之外,更重要的根源让马原的好朋友李一丁一针见血,他说“生活中的马原不爱走脑子,经常处于休闲状态,时常为一些搞不清属不属于自己的诱惑搞得很累”。我想.马原90年代大部分时间干的一些事情,比如写剧本拍电视剧乃至后来的下海办公司都应该归于此种“搞不清”的状态吧?马原后来痛悔地说,离开西藏是他“一生中走错的最大一步”。在都市里在商海中,“马总”曾无数次问自己:“写作于我曾是最拿手最有快感的行为,怎么现在全不是那么回事了?”面对这个问题在若干个漫漫长夜,在郑均《回到拉萨》的歌声中,作家马原曾经避开“电视人马原”、“商人马原”数次放声痛哭过。虽然他不肯承认,但我能够想见那个让无数读者喜爱的“汉人马原”内心深深的痛苦。其实,生活在商品经济时代中的知识分子所经历的考验与痛苦,并不亚于极权时代“生存还是死亡”的拷问。“大马”只是在“过日子”还是西藏之间选择了“过日子”。面对这样一个无可非议的行为,我们怎么能单怪马原?
近一年没有马原的音讯了,新近传来消息,说是马原到同济大学当教授了。进大学聚徒讲学是马原一直以来的心愿,这我是知道的,我相信如果单只是讲授现当代外国文学或者“新时期文学”,或者单讲小说创作,作为有着大量文学创作经验的先锋派作家,马原是能够胜任的,只要别给人家带什么研究生就行。近来中国大学的大门突然开放得有些下作了,贾平凹进西北大学直接给人家带研究生倒也罢了,更下作的是牛群这种耍嘴皮子的三流演员和邓建国这种作买卖的大款居然也混迹于大学教授之列让人对这些主儿混迹其中的大学总有些毛骨悚然。作为朋友,我真的不希望在这个时候看到其中的马原。可是既然不能“回到拉萨”,那么,比起拍电视剧和下海办公司,大学显然更适合马原。可是,大学能让马原“找到感觉”吗?我和读者衷心祈祷一个肯定的答案。因为,毕竟,李一丁说得好,马原是有用的。我们不希望在俗世的风景中看到马原,我们怀念那个风景外的马原那个雪域高原上的“汉人马原”,那个风景外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