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格罗斯曼:我决定回应罪恶的待人之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8:06:01
格罗斯曼(左)与约书亚(中)、奥兹(右)公开呼吁以色列停火,
几十个小时后,他20岁的儿子乌利死于黎巴嫩真主党的炮火中

  寻找真爱是庞大复杂的工程

  人物周刊:马尔克斯说,妇女以铁的手腕维持着世界的秩序,男人以狂热鲁莽的行动闯荡世界、推动历史。在《直到大地尽头》里您写了一位坚韧的母亲,另外,您还写过一本《她的身体知道》。您怎么看两性的历史作用?

  格罗斯曼:博尔赫斯曾引用北欧神话评述道,争战的企图形成了男人--在许多国家都有表现男人捣毁兽穴的图片。我在《直到大地尽头》里写了个女人,她的举动不同寻常,不等军队的人告诉她儿子死在战场的噩耗,她就走了。她不是像其他女人那样等着男人从战场上带来坏消息。我想,和男人相比,也许女人更具颠覆性,更怀疑国家机器。军队、政府这些庞大的系统都是男人造出来的。

  人物周刊:您写过一本《做我的刀》,昨天演讲时,您还引用了卡夫卡的话,在您的阐释中,爱与刀确乎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关系?

  格罗斯曼:是的。卡夫卡说,爱是将你这把刀扎入我的灵魂中。这很疯狂,不只疯狂,而且残酷,非常卡夫卡的说法。《做我的刀》的男主人公在校友会上见到一个女人,完全不知道她是谁,却陷入了爱河。他开始给她写信,字里行间充满激情。而这个女人呢?她非常克制,很理解他的情感,既不拒绝又保持距离,让他难以自拔。就像卡夫卡所说,这是一把致命的刀。

  但在真爱中我们获得另一人的帮助,被其完全接纳,有时甚至提升至超我境界,而不只是我们原本的样子。如果我们够幸运,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就能成为真正的自己。但这很罕见,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寻找真爱是个庞大复杂的工程。

  人物周刊:这和犹太人对神性之爱的长年探索有关吗?

  格罗斯曼:我是传统的犹太人,但我不相信上帝,我相信更贴近人类内心的东西,我相信生命的价值。那么多残暴行径都是宗教纷争导致的,不只发生在我所生活的这片土地,整个世界都被卷入其中。我并不反对宗教,一些年长的犹太教信徒令我欣赏,但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人。诚如加缪所言,人比人的典范更伟大,最典范的人是神。

  阿摩司说,“这部小说会挽救你!”

  人物周刊:《证之于:爱》第二部分写到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BrunoSchulz,1892-1942,其作品《鳄鱼街》中译本已出版),为何选择一个作家为小说人物,您深受他的影响?

  格罗斯曼:舒尔茨是位犹太裔作家,我头回听说他是在自己第一部小说《羔羊的微笑》完成时。你知道,一个新作家很乐意听到读者反馈。一个陌生人读完小说后给我电话说,你的书写得真好,但你一定深受布鲁诺·舒尔茨的影响、窃取了他不少创作手法……好吧,但事实上,我当时并没读过他的作品。

  后来我读到舒尔茨一则短篇,不得不赞叹他是一位天才!渐渐地,我读了他所有作品。他的每一页、每一个句子,都是层次丰富的语词宝库,多彩而充满想象力,就像一座座瞬间爆发的火山。

  那本书的后记里,译者讲述了一则有关舒尔茨的故事。他住在波兰的Drohobycz,纳粹占领这个城镇时,舒尔茨成了隔都(犹太人居住区)一个纳粹军官(兰道)的奴隶。一天,这个军官和另一个军官(君特)因为赌博争执起来。君特在街角看到舒尔茨,掏出枪就把他打死了,对兰道说,“我杀了你的犹太人。”“很好。”兰道回应道,“现在我要杀你的犹太人。”

  人被当作物品般随便处理、杀害,就像“我杀了你的犹太人,我杀了你的犹太人”,读到这些时,我直冒冷汗,简直不想再活下去了。于是,我决定写一本书,回应这些罪恶的待人之道。这就是《证之于:爱》,舒尔茨成了书中的重要角色。

  人物周刊:说说作家阿摩司·奥兹,听说他是您的挚友。

  格罗斯曼:啊,我很爱他,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作品出版前,我们经常交换手稿,这种关系很特别。当我还在写作《直到大地尽头》时,乌利去世了,他和约书亚来到我这里。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挽救这本小说。”阿摩司的表述很精辟,他说,“这部小说会挽救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救活了,但我想,他这句鼓励对我非常重要。

  犹太人应该摆脱被放逐之感

  人物周刊:您曾提到,还是个孩子时,意第绪语传统文学对您有很大影响。

  格罗斯曼:瞧!世界并不总是坏的,这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我在异国他乡,还有人和我讨论我的父辈童年时使用的古老语言。事实上,我不会讲意第绪语,但我父母、祖父母都讲。它是一种含义丰富的语言,有许多谚语和箴言,蕴含着代代相传的智慧。同时,你可以感觉到,它很有幽默感,叙述中常常埋着自我调侃。这门语言有顽强的生命力,就像艾萨克·辛格(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惟一以意第绪语作品获奖的作家)曾经说的,意地绪语是现今世上历史最长、却即将消亡的古老语言。

  人物周刊:您也为孩子们写了很多作品,这对您意味着什么?

  格罗斯曼:我热衷于为孩子们写作,我相信童年的能量,这个阶段我们开始探索和发现世界。但我同样记得,还是个孩子时我非常孤独。对一个孩子来说,了解和掌握家庭关系、社会和这个世界的普遍价值,是一辈子的事。谁是好人?什么可以做、什么又不可以做?死亡是什么?儿时我就疑惑,祖父为什么会突然死去,留下祖母一人伤心地哭泣,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能告诉你。面对所有这些重大问题,孩子们都像局外人。我们应该理解,但实际上我们并不理解孩子的难处。我想从孩子的视角把这些写出来。

  我女儿现在17岁,你知道,孩子处于青春期,父亲不好当。青春期的孩子充满了困惑,有时惊讶于身体的变化,有时被同伴误解和背叛。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保持年轻,但没人希望永远处于青春期。我对这个年龄段非常着迷。就像12岁左右,你进入一个隧道,20多岁时,你走出这个隧道,变成完全不同的人。我试图记录,在这个青春期隧道中,人对父母、朋友们看法的改变,这是件令人兴奋的事!

  人物周刊:提及局外人,您昨天曾说,犹太人一直觉得自己是局外人?

  格罗斯曼:我个人觉得,犹太人在历史上总是有种被放逐的感觉,觉得不被接受。即使他们已被周围人接受,也常常被昔日的神秘事物所牵引。我认为,我们犹太人应该摆脱这种不正常的状态,抛开历史的梦魇,植根于现实的存在,像一般人一样,结束与邻居的冲突,找到和平,享受生活实在的快乐。几千年来中国人一直生活得很有安全感,但以色列人感到非常脆弱、易受影响,总有生存的危机意识。这种危机感是中国人无法感觉甚至无法理解的。

  人物周刊:说说您对以色列总统西蒙·佩雷斯的看法?


  格罗斯曼:佩雷斯总统是很有象征性的角色。他很聪明,深受以色列和整个世界的爱戴。我希望他对和平更加积极,多年前,他曾是非常积极的和平主义者之一。但我想说,成为总统后他太忙碌了,以至于总是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内塔尼亚胡总理则是另一种情况。骨子里他并不相信巴勒斯坦与我们签订的和平协议。我见过他,他绝顶聪明,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我认为,他在意识形态上是一个极端主义者,内心充满忧惧。到目前为止他都不是以色列人民需要的领导人。他一直煽动和操纵人们的忧惧,而不是引导以色列人向正确的愿景前进。当人们充满怀疑和恐惧,就很难对现状做出改变。 (本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