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人我不想再失望

　　我有许多朋友，都对现状极不满意，但是，不满意之余，又把希望寄托于或者回到先秦，或者回到干脆回到孔孟，更有甚至者对北洋政府或者民国政府也颇有好感，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的朋友中，没有一个是信毛主义的，这也是我交朋友的一个底线。倘若连这一点也可含糊过去，则天下就没有不可以的事情。

　　一切都可以重新定位，重新评估，重新考察与研究，但是，有些事情是没有回还余地的。比如嗜血成性，好斗成癖的毛主义。但是，信孔孟之道，赞美北洋民国的朋友，其实也是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因为他们总想在自己的文化根子上寻找出路，总感觉自己某个祖宗曾经阔过，只是后来被不争气的某一代人搞坏了。当然，我也希望能够在自己的文化根子中寻找到新出路，但是，在数千年的历史中，翻来覆去去察看，实在找不到什么优良基因。因此，只有失望。因此，我不愿意把目前出现的问题都视为某党某派，特别是某人的失误或者罪过。对某党，对某人，历史上这样的事例无数，而且也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但是，结果怎样?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化烂根子仍然摆在那里，就不要指望会有什么希望。认识中国，到目前为止，鲁迅仍然是最深刻的。鲁迅在世时就没有感觉哪党哪派是中国的希望与前途，他常常感叹的是梦醒之后的无路可走的痛苦。因为那时的香港尚未建成，还成不了鲁迅的心目中的范本。

　　仅以近百年的历史而论，就出现过几次大回环。满清自然是腐败无能的，因为，他们的本身就是蛮夷之邦，篡夺我中华之正统。因此，才有1905年，孙中山和黄兴在日本东京成立的中国同盟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为政治纲领，最后发展为“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令中国人看到了点希望，并且以此为目标，硬是感召了国人，通过辛亥年的革命，把满清覆灭了。因为孔中山觉得满族人不行，才需要“恢复中华”，并且将“恢复中华”作为民族独立的第一要务，放置于“三民主义”之首。即“民族”。可是，政权回到汉人手中，其实还是不行的。

　　接下来，不断地演绎着“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把戏，军阀混战，血流成河，其实也还是看不到希望。北洋时期除了办了几间还算象样的大学外，其实基本上是处于无政府状态。无政府状态的自由，恰好是教育与学术的良好环境。但是，也不见得就是北洋军阀与政客们所刻意追求的。这样的北洋政府自然也是极其令人失望的。因此，蒋介石为首的民国政府才会有感召力，一统中国。虽然许多时候，只是名义上的，但是，毕竟国家在象征意义上得到独立。到民国，腐败无能，四大家族，反饥饿、反压迫、反剥削的口号震天动地，因此，民国也短命而灭亡了。但是，随即而来的所谓共和，其实比民国的饥饿、压迫与剥削更为严重得多。就这样，一百多年来，赶走一个坏的，来了一个更坏的。如此反复不已。因此，现在又有一种趋势，以为回到中国以前就会好，比如回到民国，回到北洋，甚至回到孔孟就会变好。这种梦是好的，可惜是非常无情的。因为，既实现不了，同时那个梦其实也是虚境，是自己骗自己臆淫出来的“太虚幻境”而已。中国人确实喜欢自我膨胀，即使走到天涯绝境，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文化的病态。其实，只要认识到，世界文化的发展，从来就没有孤立地发展过。所谓“国学”仔细一分析，都难以理清究竟哪些才是真正属于中国的。现在二民、琵琶之类的乐器，早已经是号称为“民族乐器”了，其实，这些乐器最早就是从夷蛮之邦传进来的。人们也忘记了今天传入老百姓之口的什么“书记”、“干部”，“委员会”之类的词汇，其实是人家日本人创造的。

　　我之所以反复强调说，中国的希望在于开放中发展，就是因为，中国的千年历史已经表明，只有开放融合、互相激荡，才能够不断地保持生命活力。世界上那些早已经实现了我们千年梦想的国度，他们的文化与制度，就是值得我们学习与借鉴的。

　　什么是好的文化与好的制度?就是那些能够最大限度地保障人的生命安全，尊重人，让人有尊严感的文化与制度就是好的。安全、自由、富足，人的生命得到尊重，这就是好文化。否则就是坏的。即使出自老祖宗圣人那也是坏的。真正优秀的东西，不可能是什么特色的，而只能够是世界性的。因为，你优秀，才能够走向世界，被不同的民族与不同的种族所接受，同时能够跨越时空，经受历史的考验。在文化的核心价值与制度层面，越是特色的，就越是腐败的，越是没有生命活力。越是世界的，就越是优秀，越是充满活力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旦权力有特色，那是就是藏污纳垢之地。权力定律是没有什么特色的。凡有特色的地方，就是腐败的、恐怖的。比如，非洲的卢旺达、索马里的权力常常有特色，特色到可以种族屠杀，种族灭绝，如果不是联合国——这种没有特色的国际维和部队前来干预，真是不可想象，这些国家可能会因种族灭绝政策而消失在地球上。世界上凡民主法治国家在处置权力问题上都没有任何特色。只有专制国家，才会有自己专制特色——或者叫纳粹，或者叫红色高棉，或者叫有X特色的社会主义之类。

　　我也知道，一个人的生命是极其有限的，一个社会的变革与改良常常是要有好几代人的努力的。但是，每一代人可以做到一点，那就是知道真正美好的东西在哪里，而且可以知道，怎样获得这种美好的东西。不会弄了半天，等待回过神来，仍然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近百年来，中国人曾经做过多少美梦。从宋美龄的新生活运动，到毛泽东的“大跃进”、“文革”，十五年超英，二十年赶美，解救全世界四分之三的受苦受难的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折腾过去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这四分之一才是在地狱的最底层。难灾本来是可以教会人们一切的，可惜，中华民族，这个民族历来是惯于遗忘的民族，不，有时是故意遗忘，或者被迫遗忘，才几十年，甚至才几年发生的事情，就已经被忘记得干干净净。

　　李敖近几年来有点老不正经了，但他年轻时还是写过一些很有见地的文章的。比如他的那篇作于1989年的《纠正人们对“五四”的错误认识》一文还是很有见地的。他在文中说：“一个多世纪来，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为祖国带路，试验过君主立宪、试验过开明专制、试验过保皇、试验过革命、试验过勤王复辟、试验过再造共和、试验过新华春梦、试验过金陵春梦、试验过北京红楼梦。什么都试验过，只忘了试验一件事，就是帝国主义统治香港那种调调儿。结果呢，一个多世纪的比赛下来，试验出来最成功的，竟是帝国主义下的香港!香港百分之七十都是中国人，但在洋鬼子的统治下，居然创造出一个令全世界赞叹的地区，在全世界经济衰退的时候，它还能维持生产总值每年百分之十的成长、还能成为全世界第三个金融中心，更重要的，在繁荣以外，它给了中国人充份的言论自由。结果比赛下来，他们的“殖民”待遇，都胜过我们的“大国民”水平。连起码的自由与繁荣都远胜于中国人自己的统治，这种国耻，比香港割给英国更丢人吧?有时候，我们觉得我们除了‘以做中国人为荣’外，其它能引以为荣的，竟不堪枚举，除了‘爱国’、‘民族’、‘光荣’、‘大义’这些引以自慰的抽象外，简直没有多少可以自豪的实绩了，做为中国人，这不太可怜了吗?”

　　相对于外族给中国人造成的苦难，中国人自己给自己造成的苦难常常要严重十倍百倍。目前中国人最痛恨的是日本人的侵略，我从中国的历史上来分析，常常感觉那是因为日本人没有最终胜利，倘若日本当年也与满清当年一样，终于在逐鹿中原上修成了正果，那么，其实从“我大清”三百年，变成今天的“我大和”三百年，其实也未尝不可。相信许多中国人是不会在意的。至少万不会至于象今天这样,许多爱国者，一谈到日本就咬牙切齿。更何况，当年的日本确实比曾经的满清要发达，要前卫得多。明白了这一点，作为一个中国人，可能会更有历史理性感一点。所做的梦最终破坏的机会也会相对少得多。香港是怎样从中国一个最普通的小渔村演变成今天的世界大都市的。如果这能够被当成中国的一个重要课题来研究，恐怕就可以说明许多问题。真理或者真相，常常都是那么地不美丽，甚至都显得那样刺耳，但是，如果一个民族想要活得有尊严，就得面对这种刺耳的真理或者真相。正如当年日本二战战败之后必须忍辱负重，强忍悲痛，拥抱战败一样，今天的中国人，也要学会重新反省自己的历史，找出病痛的根源来，这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