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张灯的一个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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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给张灯的一个短故事
    在张灯并不丰富的人生经验中,他已经觉察到,世界总是同时给人两样相互悖反的东西。他得用心试着去平衡、去解决,并以此建立起他的生活。每一个阶段有每一个阶段的问题,它非常具体,一点也不空洞。当然也有感觉不到问题的日子,既没有给予你什么,也没有迫使你忍受什么。那样的日子让人困顿,什么记忆都留不下。他只能靠做梦来打发日子。
  大雨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月。政府及时地作了深人的防洪抗险的动员。地势较低的邻县的灾情通报从各个渠道不断地传来。据说今年雨季泅水出现了百年未遇的危险水位,人们普遍觉得已经到了必须有所担心的时刻,但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担心。张灯头发很稀,和许多共青团员一样,自愿报名参加了青年突击队,一个星期去防洪指挥部值一次夜班。但是,他心里并不认为大水真的会到来。事实好象也正是这样。张灯倒是不讨厌值班,无非是几个精力过剩的年轻人凑在一盏一百瓦的白炽灯下打牌,守着电话。出去撒尿的时候,拿着一根五节电池的手电筒顺便到堤上转一圈。然后,回来继续打牌,或者在钢丝床上睡觉。一般他们不爱睡觉,因为指挥部设在一个临时搭成的工棚里,蚊子特别多,随便吐口痰都能击中几只蚊子,点了蚊香也没用。你如果躺下,蚊子就会蜂拥而上,把你抬起来放到牌桌边,只要你坚持坐着,蚊子也就不来干扰你了,这也是怪事。所以,还是打牌好一点。
  打到半夜,送夜宵的就来了,有肉有啤酒,如果没有肉,那肯定有鱼或者鸡腿,反正是短不了的。吃完了以后继续打。再打个半宿,送早饭的也就来了。早饭有稀饭、油条、鸡蛋和麻辣萝卜条。吃完早饭,原则上你就可以回去睡觉,而且白天不用再上班,这是肯定的。另外,那些送早饭夜宵的也都是突击队员,只是分工不同,他们好像就不太走运了。张灯是一个内向的、活得比较紧张的小伙子,就在那段时间里学会了不少扑克牌的打法。他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样的生活了。再加上突击队员大都来自不同的单位,彼此之间没有利害关系,似乎他们就是为了打牌才聚到一起来的。张灯与他们打起交道来,相对要放松得多,他甚至能够主动地谈一些什么了,声音故意说得很响,这使他心里非常激动。人多的时候,一般轮不到他上场,他只能在牌桌边瞧着,但是他依然兴致很高,别人赢了,他也叫上一声好。他已经看出来了,确实打得好,他很高兴。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他从桌上的烟盒里很快地抽出一支来。这烟也是免费的,每个夜班桌上都放着两盒整的,大伙抽,抽完了算。
  他哆哆嗦嗦地把烟点上,用食指和中指生硬地夹着那支烟,眼泪汪汪地坚持抽完了它。自始至终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是那是张灯一生中的第一支香烟,很苦,很呛,并且毫无乐趣可言。
  张灯自告奋勇,一个人去堤上巡视,其他人于是可以继续打牌。他穿上军用雨披,套上高至膝盖的雨靴,拿着电筒,一路小跑冲上了河堤。电筒刚换过电池,射出的光柱坚定、有力。张灯一次又一次地把电筒对着天空,他第一次发现眼睛竟然可以看得这样远。当然他没忘了看一看竖在河里的标尺。水面非常平静,几乎和堤坝平齐。这条古老的泅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辽阔过。这会儿不在下雨,空气清新、绵甜。张灯除掉了雨披的帽子,以便自己更好地转动头颅。看不到月亮也见不到星星,但是四周的景物足够的清晰,远处传来零星的鸡鸣狗吠。张灯再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把电筒斜挎在肩上,发足沿着堤坝奔跑起来,边跑边展开双臂,冲着河面狂喊了一声。
  就这样,张灯被青年突击队开除了。那一声狂喊带来了难以预计的恐慌和骚乱。
  正在打牌的突击队员反应依然很快。防洪前线顿时一片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五分钟以内,指挥部的十个领导全都到齐。他们在现场开了一个短会,作出了开除张灯的决定,并且通知所在单位给予该同志行政警告处分。
  现在,张灯愈发认为这场大水不会真的到来。从县工业学校毕业以后,他刚满十七岁,被分配到抽水站工作。抽水站是个极清闲的去处,办公地点建在一个相对隔绝的小山上。这一带属于丘陵地区,并没有什么山,所谓的小山也就是小土包的意思。小土包上种了很多种类的树,还有一个不大的花圃。下班以后,抽水站里就剩张灯一个人。因为他家不在附近,他只好住在那一排办公室的最边上一间。起初他为有这样的环境暗暗地庆幸。谁也不注意他,他还是个孩子。抽水站的地平比四周民居的屋顶都高,张灯觉得他在这呆着,已完全感觉不到那场大水了。所以下班以后,只要不下雨,他经常骑个单车滑下山去,转几道弯,一直来到泅河边。有时他还从铁桥附近跳下水去,游一会儿泳。铁桥的底部已经快擦着水面了。河两边的水显得很浑浊,但是河中央的水还是足够清澈,他游得挺愉快。由于洪水的威胁,人们已经忘记现在正是游泳的好季节。张灯还记得。当他的皮肤接触到水以后,他就更不相信这水会带来什么危险了。张灯真的有点怀念在突击队的那段日子。不过他想突击队也许已经解散了,因为抗洪抗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洪可抗。他在水中这么想的时候,觉得心里好过了一些。他在铁桥下抬起头,忽然看到桥边两条白晃晃的腿。一个穿着蓝底碎花裙子的姑娘正伏在桥栏杆上,眼睛出神地看着河面。张灯当即就不好意思再游了,又没有勇气在这会儿爬上岸去,慌乱中竟呛了一大口水。
  那个姑娘见状噗哧一笑,用手捂住嘴。她显然是一个城里的姑娘,比城里姑娘还大方。她一副还不打算离开的样子,水中的张灯难办极了。他发现自己完全不会游泳,身体在下沉,又呛了一口水以后,他更为慌乱,手脚毫无章法地拍打着,拼命想游到岸边去。这会儿他才发觉河面真宽,岸边简直遥不可及。
  当天晚上在抽水站,张灯仍然心神不定,脑海里总是出现那个朝他笑的姑娘。
  他心里隐隐地亢奋起来,浑身躁热。接连几天,下班以后,他就直奔铁桥,就是雨天也不例外。但是他没能再碰到那个姑娘。却意外地发现泅河的水位好像又高了一点,也许是错觉。但是他提醒自己,必须警惕了,因为在他眼下的生活中已经出现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大水,一个是还不知姓名的姑娘。他必须细心地感觉和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他的经验告诉他,克制是必要的。他暂时不打算再去铁桥了,下班以后就在抽水站呆着,做饭、吃饭、写日记和睡觉。不久后的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着单车,滑呀,滑呀,即使是上坡也能滑行,一直滑到了铁桥。
  那个姑娘还穿着那条蓝底碎花的裙子,伏在桥栏上。张灯觉得自己非常放松,他让单车一直滑到她的身后,然后一脚着地停了下来。他很随意地摁了一下车铃,然后对她说,对不起,我已经爱上你啦。那个姑娘转过脸来,噗哧一笑,用手捂住嘴。
  这一会儿张灯被尿憋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刚才的梦很美,也许美得有些过分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去厕所。没想到一脚踩进了水里。
  现在让我们通过小张灯来设想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子。十年前他果断地和张灯的母亲离了婚,去寻求新的生活。他是一个物理教师,性欲旺盛,擅长速算法。张灯的母亲没有再嫁,靠种地和养鸡把张灯抚养成人。张灯是跟他母亲姓的,他的父亲姓李,叫李牧人。张灯刚参加工作的那一天给父亲去过信,还寄了照片。这是母亲的主意。后来没有收到回音。李牧人插过队,当过知青,生性孤僻,而且自命不凡。他的第二个妻子是一位妇产科大夫,性格外向,她教育了他,她使他认识到并开始接受注定碌碌无为的命运。在张灯的印象中,他的父亲是一个瘦瘦的一脸阴沉的家伙,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他不会想到李牧人已变成如此一个实实在在的大胖子,上楼梯时像大象那样喘气。而且这个大胖子还患有严重的痔疮,他压在抽水马桶上,一蹲就是半天。他依然性欲旺盛,依然没有读报的习惯,不问时事。这一天他在厕所随手拿过一份包洁厕粉的旧报纸来翻,那是几个月前的帐江晚报》。上面有一条关于长冲地区特大水灾的报道,初步统计219 人丧生,134 人下落不明,2794间民房被毁,通讯和交通中断十六小时,中央有关领导前往慰问。李牧人惊出一身冷汗,立刻提上裤子。他折腾了半天,终于把电话挂到了长冲。他顺利地找到了还在抽水站工作的张灯,匆忙地关心了几句,这才把心放下。
  我一直在反复琢磨张灯接电话那一刻心里怎么想?我想,我自己有时真的有同样的感受。这个世界就是那位漫不经心的、像大象一样喘着气的父亲。
  1996.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