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6: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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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婴粟
张抗抗
我自幼见到的婴粟花都是红与紫的,却不知这个世上竟还有白婴粟。
一十年前的冬天,快过春节了。 一场铺天盖的大雪压得整个连队没有一条可通行
的路。我是从雪窝里趟过去的,鬼哭狼嚎般的老北风把人的骨髓都吹凉了。我跌跌
撞撞地爬上那墓地似的高坡,如果不是出气口插着几粟挂满白霜的高梁秸,你根本
就无法找到这倒楣的菜窖。“狮子头!”我爬下那嘎支嘎支直响的木梯子,冲着那黑古隆冬的窖里头喊道。雪
地上刺眼的阳光使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狮子头!”我扯着嗓子喊。没有人答应。整个菜窖没有一点声音。风在头顶的旷野上尖叫着,而这里,却是宁
静的。我在黑暗中站了一会,慢慢看见那狭长的地上堆放着的一排排整齐的大白菜
。白菜显露着淡淡的绿色,散发着一种略带潮霉的气味。几盏昏暗的油灯发着微弱
的光,照着木柱的影子,我脊背上感到一阵阴森的凉意。“狮子头!”我想起了我口袋里的电报。过道那头,传来悉碎的响动,一个影子慢慢朝我走过来。我头发都竖起来了。如果
不是他的一双脚在移动,我真会以为自己大白天遇上了一具僵尸。他在离我不远的
柱子下站住了。戴着一顶秃了毛的尖顶山羊皮帽,一双大趿拉上缠着绑腿;油亮的
,肥大的棉裤,以及一件瘦小的旧棉袄里裹着的弓起的背,使他的整个身子变成了
一种十分奇怪的形状。他那黄瘦的脸,干枯的皮肤,瘪塌的嘴,僵硬的下巴,使人
觉得生命似乎早已离开了他。我无法看到他的眼睛,因为他一直低头瞅着地上。我的头皮不由倏地一麻,心里骂了一句:“二劳改!”“买脆(菜)?脆(菜)都是上好的……”他呐呐的说,依然没有抬头。我听出来,这是个广东人。“什么‘脆’不‘脆’,我找狮子头!”我嚷嚷。他微微抬起头,慌张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回转身,朝黑暗的过道走去。说实话,跟
着这么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东西呆在这四下无人的地下,真得有点儿胆量呢。
这个农场,前身是个老改农场,文化大革命中,刑满释放的就业人员,有些家在城
市,不愿回去挨斗,就留了下来,在农场干着最苦最累或是技术性较强的活儿。我
们管他们叫“二劳改”。他提着马灯,在前面走着,犹如一个恍惚飘摇的影子。在这个影子里曾经是否有过
灵魂呢?我想。即使有过,现在大概也早已死去了……他在菜窖的尽头停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把马灯略微举高了一点,仿佛害怕那微弱
的光亮会照见自己的丑陋。我听见了一阵肥猪酣睡似的呼噜声。在这与世隔绝的菜窖里,自然不怕妨碍了任何
人,灯光照着地上的羊皮袄中裹着的一张胖圆的脸。我用脚踢他。这个“狮子头”,没死没活地向连长请求来看菜窖,原来是这么个美
差。让人家替他干活,他睡大觉。他学会雇工了;可雇工还得花钱呢!他不情愿的坐起来,揉着红红的眼睛,是夜晚打扑克熬的。“啥事?搅了我的好梦!”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和一封揉皱的信递给他。说实话,不到这种万不得已的地
步,我是决不会找“狮子头”的。他是我原先初一时的同班同学,我初中快毕业时
,他初一期末考试才头一回及格。可到了文化大革命,他却“能耐”起来了,一夜
之间戴上了手表,骑上了“飞鸽”。有一回还跟我夸耀破四旧时他亲手打死过一个
地主婆。去年秋天我下乡到了这个农场,人地生疏,也不知从哪儿就冒出来个他,
好歹也算个熟人。虽说他干活不咋地,又懒又贪,但比起来那些耍嘴皮,搞小汇报
整人的人,总还强那末一丁点儿。我在他身下那羊皮袄里坐下来。刚要开口,听见旁边不远地地方有一点细碎的声响
,好象是那老头在整理菜垛。我有点不放心,努努嘴,说:“他?……”“敢么!”“狮子头”打了一下呵欠,晃晃乱蓬蓬的头发。我于是心急火燎地告诉他,我表妹从桦州来信,说她的父亲在哈尔滨病重被送进医
院,身边无人照顾,母亲去了干校,根本不让回家,她想请假回去,可身无分文。
她刚刚下乡插队半年,分红才得了三块钱。实在没办法,才求我这个在农场挣工资
的表哥。而我这个穷光蛋,这月三十二元钱工资,扣除了十元钱的大衣费,又买了
一顶帽子过冬,伙食费能否对付到下月开支还是个问题呢。“狮子头”听着,忽然问:“她爸病了,她咋不向生产队借钱呢?”我说:“他爸以前是公安局长,现在是‘牛鬼’。”他又问:“他咋不向队上的同学借呢?”“哪敢那!我也是偷偷的,谁一听这事儿都不敢借。跟你说实话,你不会去揭发吧
?”“狮子头”往嘴里塞着一片白菜邦子,咔咔地咬着,懒洋洋地说:“那倒不会,咱
一向够哥们儿意思,不过,这钱,可不好弄,要多少?”“二十。”他跳起来,往那铺着一层细沙的地下吐了一口唾沫,说:“谁有那么多?开大银行
啊?有点儿富余的,早变成老白干进了连长的肚子了……”“狮子头,”我喑哑着嗓子,一副低声下气的可怜相。“我把那支半导体卖给你吧
,虽说是自己装的……”远远传来收工的钟声,“狮子头”的耳朵比猎犬还灵。他麻利地戴上簇新却脏的棉
帽,套上黄大衣,就拽我往窖口跑。“今晚食堂吃包子,快!”他三脚两步登上了梯子。“你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我紧跟在他身后,忽然他鞋底下的一粒沙子迷了我
的眼睛,疼的我眼泪也涌出来了,我只得停下。这时,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接着,一双冷冰冰的手伸到我的脸上,很快翻开我的
眼皮。那双手上有一股新鲜的白菜气息,好象是一片柔软的菜叶代替了手绢,沙子
抹去了,眼睛不疼了。我睁开眼睛,透过模糊的泪水,看见我面前站着他,那个老头。他依然弯着腰,眼
睛瞅着地下,好象他的腰从来不曾直过。我上了梯子,没有说谢谢。“唔……唔……”他忽然发出了一种什么声音,古怪的,显然地隐藏着一种焦虑,
又不敢大声。我回过头去看他,见他正斜眼瞧我。天哪,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好象一口深深地陷在沙漠中的枯井,干涩而荒寂,
混浊的眼珠,像一潭枯井中的死火,这会儿却奇怪地闪着几丝善良,温和的光波。我诧异了,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伸手到那油腻的衣襟里去掏着什么,一面呐呐地说:“不要卖,卖半导体,留着听个歌儿,解解闷……你要钱,我,我借给你……。”
他呐呐的说。我愣住了。我为这突然降临的运气庆幸,表妹得救了!他战战兢兢的把钱递过来,厚厚的一叠,是一块钱一张的,破旧而又肮脏,攥在他
鸡爪似的手心里。我刚要伸手去接,突然冷静下来。“你要干什么?”我猛然大声喊道。那声音之严厉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可怕。“谁要
你的臭钱?坏蛋,你做梦!快滚开!”我气喘吁吁地爬出了菜窖,浑身激动的直打哆嗦。“狮子头”早已等的不耐烦了。“你根那老司头罗嗦些啥?”他随口问。“没啥。”“我听见了。”他狡黠地耸了耸鼻子。我不做声。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怒火是怎么回事呢?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你真傻。”“狮子头”回头说,吹着口哨。“不,我这点聪明还是有的。”我回答他,“那老头是‘二老改’,借了他的钱,
他要是利用我去干坏事怎么办?不管怎么样,这种阶级敌人……”“狮子头”突然怪声怪气地笑起来:“你真没白拿中学里那么多一百分儿。阶级敌人?你以为个个都像书上写的,台上
演的那样搞破坏,想复辟呀?!我怎么就没见着过?他平白无故拉你去干坏事?他
何苦来这!”“这是他们的本性……”我硬着头皮说。“本性?啥叫本性?就说这老司头,要说他多听话有多听话,我就是让他把我的尿
喝下去他也得干。”我有点恶心。“连他自己也常说,这些年他接受改造,从鬼变成人了。要不是儿子下了乡,家里
没人,他也早回广东老家去了。不借白不借,傻狍子。”他露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
子。“我替你保密,谁也不会知道。你得明白,除了他,谁也不会借给你这二十块
钱的……”我俩分手时,星星出来了,雪地闪着幽蓝的寒光,天上地下都是冷冰冰的。
二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姨父死了,表妹跪在他灵前哭……我出了一身汗,心蹦蹦乱跳。醒了,再没有睡着。天刚亮,我就起床了,提心吊胆
溜出了宿舍。我在通往菜窖的那条小路上等着他。“狮子头”说过,老司头每天要比他早上班两
个小时,晚下班一个半小时。西北风吹得我脸生疼,帽沿都挂了白霜。我决定接受“狮子头”的建议;这是我头
一回听他的话。老司头终于来了,提着饭盒,弯着那永远直不起来的腰。我忽然想逃开,逃得远远的,我明明憎恶他,却要利用这种憎恶去获得他的好处。
我成了什么人?!他从我身旁擦边而过,目不斜视。他就要走过去了,我忽然意识到一种机会的失去
,大喝一声:“站住!”他机械地站住了,慢慢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吃惊。“昨天……昨天的事……”我语无伦次了。心里压得慌。“你……还得把那……”他听懂了,茫然点点头,却没有任何表示。他是在计较我昨天的态度吗?不,他的
眼睛虽然暗淡无光,却是和善的。“我……”他说。惶恐不安地四下张望着。我明白,他在踌躇,然而他还是伸出手
到衣襟里去了,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纸包。他小心翼翼地揭去那张纸,把那里叠
钞票塞在我手里,喏喏说:“原想寄给儿子的,先不寄了吧……”我拿钱的手颤抖了一下,他还有儿子?……他叹了一口气,默默走了。竟没有提一
句让我什么时候归还他诸如此类的话。那以后一连好几个月我没有看见过他。他上工的时候我们还没起床,他下工时我们
早已上了炕。开冻化雪后,菜窖就扒晒了,剩下几根骷髅似的横粱,也不知他被调
去干什么活了。表妹那里很少有信来,听说姨父的病是一点点见好了,姨妈也从干
校回了城。那二十块钱,表妹的信上除了“收到”两字以外,再无别的表示,我当
然也不会再提。可是月复一月,竟然就抽不出钱去归还老司头。三十二元钱的工资
,除了吃饭还要抽一口烟。我学会了抽烟,也能喝上二两老白干了,否则每天下了
班有多无聊呢,半个月放一部《南征北战》。图书馆倒是有一个,全是《艳阳天》
,我倒着都能背下来,里头有个马小辫,妄想变天……我差不多每月都想把那钱还上,可是每个月都落了空。我于是特别怕碰到他。我悄
悄向“狮子头”打听他的下落,“狮子头”说:“春天开荒点没人做饭,调他去做
饭了。如今不是又该掐瓜秧子了吗,他该回来啦。这老头,啥都能干,早先地主要
雇这么个长工,准得发大财!”“狮子头”现在越发时髦了。毛涤裤笔挺,二孔鞋锃亮,不知哪来的。我不敢得罪
他。那是一个下雨天,不能出工。我们在宿舍里政治学习,我靠窗口坐着,心不在焉地
听着念报纸。突然,我的眼睛盯住了前面不远的一个黑影,我浑身冰凉,周身麻木
,好象到了世界末日:没错,是他--老司头子,枯槁的面容,干瘦的身影,披一
张白塑料布,象一个幽灵,正向我们宿舍走来。他来干什么?一定是来找我要钱了
?他等急了?乖乖,这事儿要让连队领导知道了可不得了,起码得开我一次批斗会
。瞧吧,我也便宜不了他。我蹦下地,想把他堵在门外训斥一顿。可临出门的时候,我留个心眼在玻璃上张了
一下。我呆住了--他正用铁锹在挖门前那条水沟,水沟一会儿就疏通了,堵住的
脏水顺沟向东淌去,西头是瓜地。他站在雨中看水流得差不多。就转身走了,对这
边宿舍,他连眼睛也没抬一抬……我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瞒过“狮子头”的眼睛。吃过中饭他爬到我炕上来,扔给我一根
握手烟,挤着眼睛说:“怎么,你还没开窍哇?”我不懂啥叫“开窍”。“你还惦着那二十块钱那?真是头傻狍子。告诉你,不拿白不拿,你不还他,他又
能咋的你?没凭没据,谁能证明他借给你二十块钱?!他去告你,谁会相信他?!
你不会反咬他个诬陷!”我听得气都透不过来。我再不成器,可从没敢往这上打主意。这怎么可以呢?借钱
不还,赖帐,不是比强盗,小偷更坏吗?我总还没坏到这份儿上。“狮子头”在我脑壳上敲了一下。 “你怎么不明白,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个窝里的羔子,他们这一辈子,有赎不清的罪
!人和人不是平等的;连长就是对我们,还那么凶呢!”窗外的原野一片昏黑,雨在不停地下着。我觉得冷,觉得可怕……不久以后,连里开了一次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批判会。老司头被押来站在头一排,他
站立的姿势引起全连队男女老少长时间的哄笑,他们说那是电影里头标准的坏蛋,
一个孩子还上前去推了他一下。批判他的罪名是他向菜排的一个家属介绍了一副治
小孩腹泻的草药方子,让别人发现了。连长说老司头不认真接受改造,乱说乱动,
是妄图复辟,要加强对他的监视,命令他去掏厕所。那个家属又哭又闹地检讨了一
番,说她情愿她的儿子重新拉肚子,也不上阶级敌人的当了。“你欠下了人民还不清的债,这笔账是得算清的!”她最后说。……我坐在角落里,不寒而粟。“狮子头”在远远的地方向我作鬼脸,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朝天花板喷出去一口烟,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去他的老司头子吧,既然他欠
了人民还不清的债,白送我二十块钱也算不了什么。
三从上个星期开始,我一跃变成了连队里自由自在的神仙--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
我当上了连队的通训员,每天骑车到八里地外的一个邮电局去取报纸信件和汇款。
连队的通信员忙是忙些,可谁也管不着。这天下午我送信回来,跳下自形车刚要进屋,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背对
着我,差点把我吓了一大跳。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地,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老天爷!是他,--老司头子。比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更瘦了,微微喘息着,一只手按着胸口,好象那里头有什么
重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似乎看见了我身上的绿色邮包,便伸出一只手到衣襟里
去掏。我的头皮发麻,以为那掏出来的一定是一张借据。我的脸发白了,厉声说:“你要
干什么?”他哆嗦了一下,抬起眼皮,这才发现是我,竟然呆住了,那灰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
欢喜的光泽。“好久,好久,没见你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来给我儿子,寄……,寄一
点钱。”他回答,一边把手从衣襟里抽出来,掌心里有一个小纸包,包得严严实实
。他好象是有个儿子的,我突然记起来了,好奇地问:“儿子?干什么的?”“跟你一样,是知识青年,在广东乡下……那村子穷,靠我寄……”“你老婆呢?”他头又低下去了,一直垂到胸前。“我犯了事,她就走了……”不知是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我的心竟不自在起来。说完,他默默地走了。我打开纸包,见里面放着二十块钱,二角汇费,还有他儿子广东的地址,下面署着
他的名子司徒恭。我这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子。我打算明天就把这笔钱寄走。可是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无法预料的。这天傍晚的班车带来了我的表妹,一个漂亮
而骄傲的小公主,她爸爸恢复了工作,她已经调回城里去了,离开桦川,顺道来向
我告别。我不明白她怎么还想着我,总不是因为那二十块钱吧。她在女生宿舍住了
一夜,第二天早上提出来要我送她上佳木斯逛逛,我请了一天假,高高兴兴地坐火
车去了佳木斯,看了电影,逛了商店,下了管子,吃了冰其淋,虽说玩得痛快,我
心里也直打鼓:赶明儿找对象,可不能找我表妹那样的人;她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
把你三百六十天挣的钱全花光。临上火车,在车站食品部发现了凤尾鱼罐头,她欣
喜若狂地叫起来:“呦,太好了!爸爸最爱吃,这回爸爸又要夸我了!”我到背兜里去掏钱,手却怎么也拿不出来了。我存着侥幸的心理又搜索了一遍背兜
。嗨,我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一个纸包。啊!我想起来,这钱是老司头的汇款。“买十个!十个!”表妹挤进柜台去。我犹豫着,心里明白这钱是不能再动用了。但这时表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光
好象有一种什么魔力,我乖乖把钱递送上去了。回连队的路上我想,等下个月老司头再来寄钱的时候,我就把这二十加上,一块儿
汇走。可“狮子头”却很阔绰,他经常鬼鬼祟祟地到深夜才回宿舍,有时喝得酩酊大醉。
他不知哪来那么多钱。有一天晚上,从他的裤袋里滚出一颗骰子,我明白了。“狮子头”嘿嘿笑起来,把嘴贴在我耳朵上说:“咋样?干一回?赢一大笔钱,就
把老账都还啦!”我推开他,心却怦怦跳起来。事情明摆着:唯一可能得到的“额外收入”就是干这
个!但是,跟“狮子头”混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听说他偷“二老改”的表卖钱
买酒喝。再说,赌博这种事……我怎么能干?发工资的日子到了,老司头却并没有来寄钱。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他,问他这个
月怎么不来给儿子寄钱,他说他是每隔两个月寄一次的,免得儿子为取钱耽误工分
。我怕他向我要上越的汇款收据,急着要走,他却问我他有信没有,说他儿子每次
收到钱总要来信的。……我的心格登了一下:我没寄出钱,他哪能收到回信啊!……我闷闷不乐的回宿舍去,在大车班附近碰到了“狮子头”。他眼睛红红的,不知又
在哪里喝了酒。看见我,嬉皮笑脸地迎上来,不由分说拽着我就走。我想挣脱,他
却死死不放,踉踉跄跄把我推进了一间乌烟瘴气的小屋,里面围满了人。我横下一条心!--干一次!只要挣四十块钱还账,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好运偏
偏不找我,我一上手就输了六十,那骰子莫非长眼睛?……我昏天黑地走出来,真想大哭一场。又发工资了,许多人到我这里来办理汇款。老司头也来了。他交给我包好的二十块
钱。在屋角磨蹭了一会,低声问道:“没有我的信么?”我不忍心看他,那眼睛里没有一丝活气,好象从坟墓里出来。“问什么,有了我会给你的!”我莫名奇妙地发起火来。我选择了四个“二老改”的汇款单扣下了,凑足六十块钱赔给“狮子头”。这个月
我非但没能把上次老司头的二十块钱补上,反而又挪用了他的二十块钱。我为什么
偏偏要扣他的?大概因为只有他,连收据也不曾向我要过吧。……最后一只大雁飞走了,空旷的田野了已下了一层薄薄的小雪。凛冽的北风又开始刮
起来了。
这天,我从支局驮回了一大捆《红旗》杂志回来,天傍黑了,心一急,在转弯的大
道上,险些儿撞到道边的一棵枯树上去。然而那棵“树”忽然活了,用凄凉的声音
说起话来。我心里有些发毛,跳下车定睛一看见却是老司头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
寒风里面,看起来已经等了好久了。“我儿子,没有来信么?”那声音是凄切悲凉的,犹如一只受了伤的老狼在呻吟。他不是问“有信么?”而是
问“没有信么?”大概希望用最坏的打算来换取意外的欢乐。“没,没有,没有……”我的声音也突然颤抖起来。“该来信了……总不会出什么事?……”他跟在我的后面走着,嘀咕着,那枯树一样的身影,好象风一吹就会折断。我飞快
地蹬车,躲进黑暗中去了。
四眼看又快到春节了,我开始积极准备回家探亲。我第四次心安理得地动用老司头的汇款,补齐了我的差额。“狮子头”也在准备回家。他最近也不走运,听说输了百把块钱,卖掉了几件衣服
,还管我借过一回钱。我没干。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当我是傻瓜?‘二劳改’
的钱包都捏在你的手掌心里……”“你胡说!”我咆哮起来。我恨透了“狮子头”,也恨我表妹,更恨我自己。这天我早早就去邮局取信了,我在火炉边分发着信件;这是我的习惯,分完了回去
省事。忽然,一只揉得很皱的信封上,几个字闪入我的眼帘:“司徒恭父亲收”。信封已经破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薄薄的信纸。不知什么东西在撩拨着我的心,使我坐立不安。我偷眼看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
,便伸出手指,用小时候做弹弓的灵巧劲,轻轻把信勾开了。下面是我看到的信的原文:爸爸:我已经半年多没有收到您的信了,也没有收到您寄来的钱。我到葵
山邮局去查过,他们都说没有。我担心您是不是生病了。您要是有个三长
两短,世上就剩下我孤令令一个人了……我们队上的劳动还是很重,春天遭了灾,现在只能吃番薯,南瓜。我的腿
上生了一个疔疮,没有钱买药,也没有钱买油,锅都生锈了……爸爸,您一定要好好接受改造,将功赎罪。您什么时候能回来探亲呢?我
已经忘了您是什么样子了……字迹模糊了,看不清了。我这是怎么了?鼻子酸酸的,眼睛热辣辣的难受,头也晕
起来了。趁人不注意,我夹着邮袋溜出了屋子。旷野上的空气,清新而洁净。无边无际的雪原,象一块巨大的白布,把一切肮脏与
丑恶都罩在它的底下。世界上的是非你说得清吗?那喜鹊叫得多好听,乌鸦令人讨
厌还不就因为它一身黑;其实它却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儿。不管老司头过去有多少罪
,但他也改造了这么多年,也已经刑满了,他总是个人,是个有儿子的父亲,即使
他不配享受有儿子的幸福,他儿子总该享有有父亲的温暖吧。我却干了些什么呢?我能忘记自己爬地垄沟的滋味吗?而他儿子,是同我一样的知
识青年……小时候学过一个词儿,叫做“无产阶级人道主义”,多年不见提起,莫
非也被专政了吗?
八里地不知怎么骑到了头。我浑身冒汗,扔下邮袋重又蹬上了车,顶风赶了十八里
路来到镇上。回来的时候,我腕上的手表没有了,换成九十元的票子。第二天我便将八十元钱汇往广东乡下。吃过晚饭,我从铺底下抽出十元钱,是这个月工资里的烟酒钱,加上卖来剩下的十
元件捏在手心里,然后把“狮子头”从宿舍里叫出来。“跟我走一趟。”我头一回命令他。“去哪?”他对这种神秘的行动最来劲。“菜窖!”连队今年新盖了砖窖,老司头就在菜窖里烧炉子。我叫上“狮子头”,自然有道理
,要让他亲眼看见我把二十块钱还给老司头。月亮出来了,雪地一片惨白。风好象把一切都吹灭了,连人们心头残存的热气。厚厚的白雪几乎封住了菜窖小小的木门,敲了半天,老司头才来门。他看见我们两
个,竟好象有些害怕起来,到好象我们是来同他要债似的。他放下手里正编的柳条
筐,从角落里拿了几个土豆要烤给我们吃。“狮子头”抓了几根胡萝卜嚼起来,有
点不耐烦。多暖和的菜窖呀,弥散着一股新鲜的白菜气息。北方的冬天,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
绿色。可这唯一的绿色,属于一个行将就末的老头子。老司头坐在我对面的一块木头上,第一次敢面对面地瞅着我。他看得那么入神,专
注,简直叫我不好意思起来。“我儿子,一定也象你这么大了……他说起话来,也象你这么爱吸鼻子……”他那
浑浊的眼角上升涌出了亮晶晶的泪,迷迷糊糊,喃喃自语。我忽然想到,难道这就是他肯借钱给我的原因么?快一年了,他并没有让我为他做
过任何一点细小的事作为报酬。难道这仅仅只因为他,可怜一个同他儿子一样单身
在外的青年么?……“还没有信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在路上。信,在路上走着……”我说着,噎住了。“在路上?”他重复了一句。他相信了,不肯再问,怕又打破这种希望。这时他那
枯瘦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干瘪瘪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缺了的门牙--我第一
次看到他的微笑;如果这能算作笑的话。我站起来,脸在发烧,我什么话也没说,把攥在手里的二十块钱,轻轻放在老司头
枯干的手掌上。他抽搐了一下,把头深深地垂下去了。他紧抓着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炕稍
去,从墙根上摸出一只铁盒子来,小心翼翼地把钱放了进去。“这回路费差不多了,我想回广东去,看看孩子……总得回去看看才好……唉,年
青错一时事悔一辈子哟……”他象是对自己说。我偶尔一回头,吓了一跳--“狮子头”正眼巴巴地盯着老司头手里的那只铁盒子
,嘴都张大了。那眼睛里流露着贪婪,凶残的光,叫人毛骨悚然。菜窖的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听得见老司头的咳嗽声。月光照着这白色的高坡,
真活象一片墓地。不过老司头将从这里走出去了,去同他的儿子团聚,那是炎热的
南方,没有冰雪也没有风霜。“狮子头”突然问:“你说,他这样的人死了,是不是同死了一条狗差不多?”我没有回答他。第二天中午,我去食堂打饭,听大伙吵吵巴火说菜窖里死了一个人,没人再敢去拿
菜了。我的心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腿也软软的,赶紧打听死者是谁;虽然我已想
到了他。“还有谁?老死(司)头子呗。都快归天地人了,还攒哪门子钱?叫人给抢了,定
是不干,才被打死的……”人们议论着,毫无顾忌地谈笑着,表示自己的愤怒。没有人同情他,真的,干吗要
同情他呢?……只有我心里明白,我归还给他那笔小小的款子使得他付出了一条人命的代价。凶手
是我带去的,可是我能对谁来讲清这一切呢?我能证明自己无罪吗?我回家探亲去了。在家一呆就是半年。第二年夏天,拿着姨父给我弄好的返城证明
,去农场办户口。在镇上正好碰到了游斗抢劫杀人犯“狮子头”的刑车。“狮子头
”一点没见瘦,他的目光无意同我相遇,慢慢把头转过去了。然而他的表情仍是满
不在乎。那空漠而抱屈的神情像是在问:“打死一个‘二劳改’,也算犯法?……
”我办完关系离开连队的前一天,曾一个人悄悄到土坡上去了一次。我想到老司头的
坟上去看看。可是哪像个坟?长起了青草的土堆前面,连个木牌也没有。几只老鸹
在松林上盘旋,凄厉地叫着,好像忠实地在为死者唱着哀歌,只有那漫坡如雪的白
婴粟,洁白纷繁一片,水一般柔顺的花瓣,在荒野上无声的摇曳…… 我自幼听人们说:婴粟是毒品;他们却不知,如用的适量,婴粟也可作药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洁白的婴粟花,白得叫人心醉。我久久望着它们,默默无言,
心里好似有一点什么在渐渐[更生]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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