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中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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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中真

烟霞散人

 

   第一回 贤丈母赠金成配偶 美妻子含醋索催妆 

   第二回 蠢凶徒两场诮辱 快书生一旦峥荣 

   第三回 设奸谋娇娃矢节 逢酷吏壮士含冤 

   第四回 彗星现恩释无辜 妖孽形罪诛不法 

   第五回 涉水登山消尽胸中块磊 观风问俗茫然鹘突惊疑 

   第六回 念前妻坐怀不乱 为爱女欲结丝萝 

   第七回 何小姐劝父存余地 强大梁夜卧感罡氛 

   第八回 老妖狐弄法哄饥民 汪万钟天书平剧贼 

   第九回 汪万钟上表苦陈情 卞兴祖弃官寻识父 

   第十回 父子相逢俱不识 祖孙会合暂开颜 

   第十一回 恐负心着人暗访 坚孝念感动神明 

   第十二回 小进士扮货郎巧遇大团圆 老宰相亲送女于飞双合卺 

 

天下事何一非幻?第幻有真假善恶之不同耳。当人之生也,本无善惡。性出天真,父师教训之严,良友切磋之砺,则性中之善恒多而惡常少。苟入无父师教训,出无良友切磋,则性中之善日为物欲销铄,而邪恶之念日生。幻从心想,想从幻生。幻之真者善者忠孝节义以成其名,幻之假者恶者奸顽贪戾以毕其命。有见利即忘义,可欲顿忘名。钻营悛剥,惟图一己之肥饱,不顾他人之膏血。只求眼前之荣,不顾身后之辱。如是幻心,如是幻想,无有底止。虽然,天有道焉。天虽冥冥而能知人之善恶,迟早消算,顽恶者何曾轻过。《易》云:“积善馀庆,积惡馀殃。”佛云:“果报因缘.梦幻泡影。”如斯教人,人不知悟,视为泛常套语。及一朝败露,悔也无及。故不得已描写人生幻境之离合悲欢,以及善善恶恶,令阅者触目知警。试观吉存仁,积善训子成名;扶云守义,终还合浦;汪百万夫妇恻隐,亦叨封赠之荣;素蛾矢贞,友鸾劝父,皆得诰命;兴祖尽孝,祖孙父母合于一堂。岂非幻中之善果而得其真者。乃若易任之凶顽,无端欺婶,谋占家财,复又欺妹,以快己欲,立见身死家亡,子军女妓,自有灵亲诵圣贤,四知不畏,削职从军,宜洗涤肺肠。无何不改,违法罹祸。岂非幻中之恶果报。若强大梁之萑苻,老狐之逞孽,则又幻中之泡影电光。设使扶云怒其父杀其子,亦报应当然。反以德之,销其名,续其祀,赎其女以耦终身。此幻中之真善果,何虑后人之不昌大而簪缨其世哉。颜之曰《幻中真》良有以也。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贤丈母赠金成配偶 美妻子含醋索催妆

 

  醒言:

  自天地开辟以来,遂分阴阳。阴阳既分,男妇以别。慨及后世,欲海茫茫,莫识本来面目;后源种种,安知父母生前。所以署往寒来,尽属炎凉世界;花开花谢,无非聚散姻缘。唯能空色相,始悟无生;未脱轮回,难登圣果。世间凡夫俗子,日日起来,迫迫急急,不得一夕安眠;碌碌忙忙,那有片时歇息。无不过为酒色财气四个字,累杀世间多少人。酒色最易迷人,财气最易杀人。然天有安排,造化定论。

  故为善者降祥,为恶者降祸。可叹愚人,不知善之当为,惟恶是务,到后来悔已迟矣。只因有个秀才,受多少磨折,终获善报。待在下慢慢说来。

  话说那前朝年间,江南苏州府县县一个有名秀才,姓吉名存仁,为人忠厚。其妻张氏,索性温良.积代好善,斋僧布施,补路修桥,遇人患难无不拯救,逢人贫困莫不周旋。但苦于子息艰难。一日夫妇二人备了香烛,到间壁尼庵求子,因而有孕。将分娩之夕,梦一黄龙入室,遂生一子,名曰梦龙,字扶云。自幼眉清目秀,耳大面方。至四五岁,间壁尼僧遂与他作伐,因聘定阊门外虎丘富户易迈之女为妻。不幸易迈身故,其妻吴氏遂与女儿素娥守节。不题。却说吉扶云年甫十岁,美如冠玉,下笔成文,诗词歌赋件件俱精,书画琴棋无所不晓。到了十三岁上,遂进了学。他父母也喜之不胜,那亲戚朋友,莫不赞叹。郡中乡老先生,都慕他的才名,时常请他到家,呼为小友。或吟诗,或作赋,或弹琴,或奕棋,再无一时闲暇。一日,同窗有几个朋友,葛玉峰、刘子长,因数日不见扶云,遂备了几色下酒肴馔,携了几瓶惠山泉酒,清晨到他家中,拉他郊外游春。扶云因同学分中,不好相阻,只得同了几位朋友走出阊门。过了山塘,看看到了虎丘千人石上。遂命小厮将毡条铺在树林之下,轻弹低唱,弄盏传杯,吃到五六分地位。忽听得鸟啭花梢,莺啼嫩柳,众人抬头一看,只见绿树丛中,花荫之下,娇滴滴两个美人,笑指吉生,自言自语,唧唧哝哝,若有顾盼留连之意。众友见了,因谓吉扶云道:“子素称能诗,今日遇此美人,可无佳句以记春游之胜乎!”生遂鼓掌大笑,欣然命书童文儿,出锦笺一幅,取文房四宝,就于席间立就八绝。诗曰:

  一阵花飞过苑东,想思今夜梦魂中。

  天公巧订鸳鸯谱,装点全然是化工。

  其二:

  绿草芊芊满玉堤.长空一望野云低。

  不禁醉里开愁眼,无奈怀人意欲迷。

  其三:

  羞睹鸳鸯护水纹,巫山梦杳枉为云。

  待看来日相逢处,约比今朝瘦几分。

  其四:

  花开花落草芊芊,今日今年最可怜。

  自是一番春色好,桃含宿雨柳含烟。

  其五:

  眼角留传情思多,坐看帘外燕双过。

  呢喃好向粱间语,说倩旁人可奈何。

  其六:

  每从花月夜长吁,那更萧条听鹧鸪。

  独立苍苔等闲看,芳容应比旧时无。

  其七:

  一钩明月八窗扉,人值黄昏来梦口。

  试倩花阴问消息,露零芳草欲牵口。

  其八:

  为寻春风过城西,阵阵花香风里吹,

  瞥见美人花下立,怜花怜貌总相宜。

  扶云题毕,众友互相传看,无不称赞,轮流奉酒。葛玉峰笑说道:“扶云兄不独诗才敏捷,而情思绵绵,可谓吴下无两矣。”刘子长道:“前七首只不过记春游之兴,不关痛痒。末后一绝,提到花貌并怜,真乃触景情生,只不知谁氏妖娆,可能为扶云兄怜惜否?”众友听了,一齐大笑,齐声朗诵“怜花怜貌总相宜”之句,却被阵阵清风早巳吹入美人之耳。只见有个美人,连忙催促侍女苍头,宛转花间冉冉而去。正是:

  关雎总有配,才色令人传。

  今日虽无意,谁知已是缘。

  扶云与众友,直谈到日落西山,然后缓缓入城,与众作别.各自回家不题。你道花间两位女子是谁?原来就是吉扶人自幼聘定的易迈之女素娥。这素娥,五岁上就亡过父亲,并无兄弟。亏得母亲乃是宦室之女,自幼知书达礼,治家有祛,今丈夫亡后,遂矢志守节。遗下资财田产,因易氏俱有长房亲侄,一个是易任,一个是易佑,欲待二人之内承继一人为子,无奈二人心术不端,见叔子死后,“这份家财,应该我二人均分。”因叔子死不久,不便发作,还想日后婶娘过继承嗣,二人还用些假殷勤、假亲热、假孝顺。过了多时,见婶娘不提起,他二人忍耐不住,冷言碎语,暗暗使人窜掇婶娘改嫁。吴氏暗暗哭泣,巳非一日。原想道:“他如今所贪者财产耳,我如今母女相依,所用有限,何不将外面产业作三股均分,绝他恶念。”因定了主意,遂择个吉日,请了几位长亲,将家产分派。分派之后,二人乐意,吴氏得以安心守节,教训素娥。不期这素娥天生聪慧,一教便知。到了十二三岁上,女工之外,写作俱佳。每遇花开花谢,春去秋来之际,无不触目兴怀,题诗消遣。吴氏见女儿长成得天然妩媚,才思生成,心中十分欢喜。又喜得吉家女婿,少年英俊,已入泮宫,将来有靠。故此吴氏与素娥在闺阁中竟似母女师生,相依快乐。这日乃是清明祭扫之期,吴氏先一日分付仆妇,打点了祭礼。次日同素娥起身,素娥道:“斐家表姐远来看视母亲。若留他在家,岂不寂寞,意欲同去,特使孩儿禀明。”吴氏道:“我到忘了,他是我侄女,不妨同去。”因此三人下船,竟到虎丘后面,上坟祭扫。吴氏未免悲泣一番,然后下船。斐大姐笑嘻嘻对吴氏说道:“侄女家居震泽,久闻虎丘名胜,今在咫尺,姑娘何不带侄女与妹子,同去游玩一番,也好回家传说。”吴氏道:“虎丘虽是名胜,但值此春光,游人必多,妇女行走,甚不雅相。况且我身子劳倦,只好改日同你来罢。”吴氏说未完,当不得家人媳妇听见斐大姐要上虎丘游玩,一齐欢喜,俱在吴氏面前窜掇,要游虎丘。连素娥也说道:“斐家姐姐难得到此,母亲不可固执。”吴氏见他们要去,只得分付仆妇跟随,叫船移到虎丘后山,自己在船中等候。众仆妇引了斐大姐与素娥上岸,到各处去游玩。游到悟石轩前,见有一带绿树花荫,二人暂且伫立。不期恰遇这班少年士子呼卢畅饮,见有美女子游玩,一时欢喜若狂。定要吉扶云即景题诗。素娥见众少年颠狂,急欲回避。无奈斐大姐贪玩,只得又立了片时,方同他又到别处游了一番,然后下船,埋怨斐大姐不了。内中有个老家人,笑嘻嘻近前说道:“方才一众少年相公,饮酒石上,内中这个穿绿、发覆齐眉的,就是吉家官人了。”吴氏听了,忙问道:“你既认得吉官人,何不早说,使姑娘回避。吉官人同着甚么样人在山上吃酒?”老家人道:“我两年不见吉官人,如今吉官人一发长成得风流儒雅。近来做了个秀才.同着他一班文人,饮酒赋诗。他那里晓得我家姑娘在此游玩。”吴氏道:“虽如此说,终非美事。你们回去,切莫将此事传知两个侄儿,免得又生是非。”众仆妇听命,方才一径回家。正是:

  生前有子难行孝,死后徒劳枉上坟。

  惟有夫妻情分重,猿啼三峡不堪闻。

  吴氏与素娥在家,安闲过日。不料两个侄儿,所得吴氏家财,花花哄哄不上二三年,尽行费完,依旧要来算计。垂涎吴氏起来。吴氏甚是烦恼,因暗想道:“以我有限资财,如何饱得犬腹。他今欺我无人,我想吉官人年已长大,又且进过学,何不催他完此婚姻。一则完我心事,二则料理我家。岂不两便。”主意已定,使人请了妙音庵尼师来商议。这妙音庵尼师,叫做喜静。当初在城中出家,与吉家邻近。因吉存仁在庵中求子,后来生了吉扶云,却晓得易迈是同窗好友,因而说合,成了这头亲事。他在两家,时常往来,见他男女俱各成长,也在吴氏面前时常道及。但吴氏爱女心肠,一时不舍嫁出,故此延挨。只见有人来请,即忙来见吴氏。吴氏细细将心事说知道:“今欲招赘来家,又恐与恶侄不合。莫若成亲之后,再看光景,接来同住。我闻得吉亲家手中淡薄,诚恐一对难措。你可致意,只要拣定时日,我有白金百两送去使用。其余嫁装,我久已置办,决不要他费心。”喜静听了,连忙走到吉家,将吴氏一番说话,细细与吉老夫妻说知。吉老夫妻听了,欢天喜地,遂拣了吉日良时,使人先送到易家.然后打点。真是:银钱在手,无一不备。到了这日,易家要行古礼。吉扶云儒巾儒服来亲迎,乘了一匹高头骏马,一路上鼓乐喧阗,十分热闹。不一时,到了易家门首。众乐人吹打三次,易家大门只不肯开。吉扶云一时不便下马,只得勒住丝缰,在马上等待。忽见一个老仆,同着一个侍女出来,叫乐人不要吹打,缓缓进去,即一面笑嘻嘻走近吉扶云马前,说道:“我家主母,本待即请官人登堂相见,无奈我家姑娘,素性兜搭,晓得官人诗才自负,到处题诗。今行古礼,不无催妆,故此定要官人做了诗方许进门。”吉扶云听了,大喜道:“索催妆诗,乃是文人韵事。只不知是信笔还是限韵?”使女道:“想是限韵。姑娘有幅花笺在此。”说罢送上。吉扶云接来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一首七言律诗道:

  赤绳系足是天缘,何事男儿心不坚?

  若使移情并移性,闲花野草亦堪怜。

  吉扶云看完,直喜得心花都开,方晓得妻子果是能诗:“不枉我吉扶云诗才自负,真佳偶也。”再细看诗中之意,都是句句相责,这是什么缘故?一对摸不着头绪,又不便问明,又不好信笔回答,又是立等,遂在马上一时急得没法。那侍女又笑嘻嘻近前说道:“想是官人不解姑娘诗中之意?可记得当日虎林题诗?我家姑娘晓得了,深怪官人少年轻簿,移情移性,见美思怜,恐怕日后效尤,故此要官人辨明心迹,姑娘方肯上轿。”吉扶云听明,大喜道:“当时不过见景留题,不意姑娘见疑。”见侍捧着笔砚,忙举笔在花笺原韵之后,和了一首道:

  好逑君子是前缘,百辆迎之敢不坚。

  试看洞房花烛后,情深何处不生怜。

  题毕,意尚未尽,又题一首道:

  于飞孟女实天缘,自愧非鸿敢不坚。

  一任夭桃并野草,薰蓿自古不相怜。

  吉扶云题完,双手递与使女,笑嘻嘻说道:“你可为我致意姑娘,言尽于此,乞早赐妆,勿负良时为爱。”侍女去后,不一时中门大开,傧相迎请。吉扶云入到厅中,拜见了岳母吴氏,然后迎请。素娥上轿在前,自己乘马在后。一路灯火辉煌,乐声并奏。到了自家门首,傧相迎请两位新人,并立红毯,先拜了天地,后拜了父母,然后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同吃合卺。两人在灯下,各各偷睛细看。你看我是俊俏,我看你是玉人。彼此暗暗欢喜。直到夜深,方才同入罗帷,效于飞之乐矣。正是:

  百年夫妇今宵定,苦乐均分无异心。

  到得花花还果果,始知此乐不为淫。

  二人成亲之后,真乃郎才女貌,彼此相爱相怜。日夕吟风弄月,不是你我分题,就是援今喻古。吉扶云受用闺间之乐。不觉时光易过,素娥有孕在身。到了十月满足,得生一子,一家喜欢无限,取名兰生。吴氏亲来看视,因与素娥说起:“易任、易佑存心不良,今又欺我孤身,图谋家产。又见吉官人是个秀才,也要思量进学,要我帮助,终日絮聒,因此气出病来。”吉扶云与素娥再三宽慰道:“二人虽是心术不端,且有小婿在此,岳母不必过于愁虑。”吴氏道:“无奈贤婿住远,不能朝夕相亲。意欲接你二人去同住,又不知吉亲家可肯相许。”素娥道:“等我与官人慢慢商量,在公婆面前道及母亲之意,或者肯许也不可知。”吴氏住了几日。回到家中,当不过两个侄子,不是逼勒要卖田产,就是串通衙役催比钱粮。弄得吴氏气苦不过,无嘴可诉,只得悄悄使老仆来问女儿女婿,要接去同住。素娥见母亲如此受气,暗暗垂泪,只得告禀公婆。吉老夫妻听了,不胜叹息道:“从来无子,族中必要瓜分。易亲家若有子嗣,虽在襁褓之中,谁人敢动分毫。如今易亲家母受此家难,我心何安。”因对扶云说道:“你丈母孤身无靠,要你夫妻去相依。免得受人欺侮,也是一美。况我有你兄弟在家,殊不寂寞。你受岳母深恩,亦可尽半子之谊。你不须记念家中,只打点去便了。”吉扶云领了父命,方敢叫素娥料理到易家去住。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腹内空求代笔,新援谷秀假斯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蠢凶徒两场诮辱 快书生一旦峥荣

  话说吉扶云夫妇,辟辞父母下舡。一路即景吟诗,早到虎丘河下。只见易家无数使女.在彼迎接。二人遂上了岸,走进中门,过了穿堂,到后边一所楼上拜见岳母。吴氏见了女儿同女婿回来,好不欢喜,连平日的愁烦病体一时都好了。遂唤丫鬟春兰打扫一间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铺下一张红漆雕床,壁间挂几幅古画,天然几上放一个古铜香炉,烧着沉速香、龙泉饼,满屋香喷喷的。及至晚膳已完,吴氏遂开口道:“你二人今日舡中劳顿,请去歇息罢。”二人下楼而寝。到了明日,吉扶云道:“易家两个阿舅,不好不去看他。”遂写两个眷弟帖子,叫小厮跟了,到易任、易佑家中。那知易任是个谷秀,肚中一字不通,将五百石谷纳了一个秀才,起初还觉是买的,到后来竟认是真的,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吉扶云去拜他,从早直等至午后,不见出来相会。扶云心中忖道:“我与他不过是姊舅,如何这般大样。”不待而去。及至易任出来,不见扶云,遂问家人道:“小吉到那里去了?”家人回道:“在此等大爷不出,去了。”易任冷笑道:“这个畜生,如何这般无礼。他虽是三婶女婿,今日到我家来,三叔不在,家中还有何人。莫说我一日不出,该等我一日。我就一年不出,也该等我一年。如何就去了。甚是可恶。”正在那里边喧嚷,只见易佑走将出来道:“哥哥为何这般发怒?”易任遂将吉扶云之事说知。易佑道:“这个何难,他少年人无不过抄袭几句之乎者也骗人,便这等狂放。他有何实学,我和你可到大叔易发处,他是明经老学,诗词歌赋,件件俱精。明日央他请小吉会面,暗地里要试他诗赋起来。他一时作不出,必然在此站脚不住,岂非当场出丑乎。”易任道:“此计虽妙,但是诗词歌赋,在做阿哥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如何使得。”易佑笑道:“哥哥你也忘了,我家素娥妹子自幼工于诗赋,别人不知,你我素闻素见,何不先去求他,央他代作,必然可赛过小吉。”易任欣然道:“我到忘了,若非老弟高见,怎能出得这口气。”二人商议已定,遂到素娥房中,幸喜吉扶云拜客未回,易任见了素娥,遂深深拜揖道:“适才妹丈赐顾,我即连连出来相会。他因公冗就去,有失迎接,望贤妹休怪。”素娥笑道:“哥哥说那里话,都是至亲,缘何拘礼。”易任道:“既是这等说,恕罪了。阿哥还有一句话欲与贤妹商议,但说不出口,又恐贤妹不允。”素娥道:“哥哥但说,小妹可以代得劳的再无不允之理。”易任遂满面堆花,笑嘻嘻低声谓素娥道:“实不相瞒贤妹,愚兄明日要往一处去会考,因这几日身子有些困倦。要不去,恐被人笑。要去,又恐一时不能完篇。若贤妹应允,愚兄遂放心前去。”素娥暗想道:“这个蠢才,不知又做什么圈套,我不免应允他,待临时再作区处。”易任见妹子应允,满腹欢喜,遂与易佑到易发处,叫他送帖,明日请吉扶云会面。那是正月里边,一夜彤云密布,朔风四起,降下一天瑞雪。怎见得?古人有《清平乐》词一首,单道这雪的好处:

  悠悠扬扬,做尽轻模样。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

  朱楼向晚帘开,六花片片飞来。无奈薰炉烟雾,腾腾扶上金钗。

  却说吉扶云,方才起来梳洗。只见易发家小厮来请他,遂藏了片玉,披了黑貂裘,同着小厮走来。见易任易佑已先在那边等侯,并无酒席,惟见铺下两张书桌,案头俱放文房四宝。易发开口道:“久闻吉官人高才,今日幸会,意欲请教。不识尊意若何?”易任遂接口道:“妹丈素称吴下文人,这些策论表判,未足为奇,必须要请教诗赋为妙。”扶云微笑道:“悉听尊裁。”易发道:“今日难得这般瑞雪,就以雪为题何如?”扶云道:“极好。”遂坐在西廊下一张净几上,不一时做就了雪诗一律。诗曰:

  春风凄恻送余寒,却忆王恭鹤氅宽。霜满衣裳天梦梦,村连鼓角露漫漫。

  平沙鸟影依云没,近水花枝和月看。亦拟瑶阶同作赋,惜无鸡犬认刘安。

  易发细玩良久,赞道:“好诗,好诗,果然字字珠玑,言言金玉。虽置之唐人集中,亦不可多一得。”遂叫小厮快暖酒来,替吉官人润笔。此事且搁过不题。再说素娥,正在房中早餐,只见易任家丫鬟荷花走来。

  素娥因问道:“你来做甚么?”荷花笑道:“大爷昨日央小姐之事,难道忘了?”素娥问道:“大爷今日在何处会考?与那个会文?你实实对我说明,方才好做。”荷花道:“闻得太爷今日与吉相公同在大房大爷处吃酒,会文与不会文荷花却不知。”素娥暗想道:“原来就与吉生作对,我不免作诗一首嘲笑他,只看他晓得不晓得。”遂拂开花笺,写了几句,付与荷花拿去。却说易任,自易佑去后,在那里搔头摸耳,好不难过,屁股上就似针刺一般,再坐不住,踱来踱去,只管在门缝里去探,只不见来。看看好吃午饭,他遂假说绞肠痧痛疼,禀太宗师,生员告出恭。易发晓得他的毛病,叫小厮开了门,放他出去。易任出了门,竟没命的跑。跑过转弯,一人对头一撞,两人齐齐跌在雪中,口中乱嚷道:“那个肏娘的撞我大爷一跤!”爬起来一看,正是易佑,他遂回嗔作喜道:“原来就是老弟,得罪得罪。那话儿可到手了吗?”易佑遂于身间拿出诗来付与易任。他得了诗,又恐被人瞧见,遂走到茅厕上去。看了一会,不解其意。急急走回东边席上,磨墨摇头,吟哦得意,着实在那边抄写。方抄写完,只见吉扶云走到面前道:“老舅好得意。”易任道:“不敢,不敢。”扶云遂将他诗拿过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一片一片又一片,飘来飘去无根线。山河今日尽银妆,世界从此翻白面。

  轻薄梨花带露飞,颠狂柳絮迎风颤。只愁假质不坚牢,日出扶桑难久恋。

  扶云看了一遍,微笑道:“诗意虽佳,恐非出自老舅手笔。”易任遂变了脸抵赖道:“此诗一字字一句句俱从小弟肺腑中搜索枯肠出来,如何不是我作的,难道我做秀才的人连诗也不会做一首?你恁般轻觑我!”扶云道:“非是轻觑老舅,但诗中之意,每多讥诮,故知非出老舅之笔。曰‘尽银妆翻白面’,曰‘轻薄颠狂’,又曰‘不坚牢,难又恋’,岂非明明嘲笑老舅乎?”说得易任满脸通红,顿口无言。连酒也不吃,忿忿而去。易任暗想道:“限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日被这个小贱人如此一番诮辱,我若不谋死了他,如何消得我这口恶气。”自此怀恨不题。再说吉扶云,吃完了酒,别过易发。方走出门,只见两个穿青衣的,手中拿着一张牌票,走近面前,叫声“吉相公你在此快活,如今学院老爷按临江阴,行文到县,限本月取齐苏州府。奉学里老爷的票,请相公星夜赴考。”吉扶云闻了这个信,慌忙走到家中,对岳母和妻子说知,连夜雇下舡只赶到江阴不题。话说江南的文宗,姓石名鼎臣,原系词林,钦差督学,甚有才名,做人古怪,那些秀才人人胆颤,个个心惊。到了考期,照册点名,依号定座,甚是严紧。石宗师点完了名,遂将公案移在龙门下坐定。一边讨许多花红鼓乐,一边取许多毛板大枷,要当面发落。文字好的,遂披花红,鼓乐迎出,不通的,遂责毛板,枷号示众。来几,只见天字号生员交卷,地字号生员告出恭。石宗师道:“交卷生员站在东边,出恭生员跪在西边。”宗师遂将天字号卷子细玩一番,赞道:“清新俊逸,毫无陈腐之气。可嘉,可嘉。你是那一县生员?叫甚名字?”对道:“生员苏州府吴县,姓吉名梦龙。”宗师见他声音响亮,人物风流,遂问道:“你可工于诗赋否?”吉梦龙应道:“生员颇知一二。”宗师笑道:“今日是梅浅柳嫩时候,可就以落梅新柳为题,三江四支限韵。”吉梦龙领了题,就于文案旁作成落梅诗一首(限三江韵):

  新英岂久恋枯桩,片片西飞去晓窗。

  少顷迟延莺出谷,为留模样鹤横江。

  雪痕依树看无两,月影分花画欲双。

  此夜不须吹玉笛,凄然宵饯酒盈缸。

  新柳诗一首(限四支韵):

  隋堤荡绿曳晴丝,汉苑千条照水湄。

  眉淡不劳京兆画,腰姿应动楚王思。

  未来蝉鬓栖玄影,先许莺簧啭翠枝。

  最是阳光临古道,离人多少赋悲诗。

  石宗师见他口不绝吟,手不停书,挥毫落纸,真有笔扫千军气概。暗想道:“我自幼登黄甲,忝入词林。文章诗赋,天下也数一数二的。不意此生才情飘逸,更有甚焉。异日经济苍生,自是皇家梁栋。可喜,可喜。”遂开口道:“吉生文章必本经术,诗赋复多才情, 自当为姑苏首领。”叫披红迎出。

  只见西边的生员急叫道:“生员易任屎急不过,要洒出来了!”宗师遂叫拿他的卷子上来。从头一看,并无一字。遂问道:“你为何到这时侯一字也无?”易任道:“大宗师听禀,生员若作一字就不通了。”宗师道:“你如何文字不作就要出恭?”易任答道:“此生员旧病,一见题目肚中便痛,出了书房,屁也不放。”宗师笑道:“你原来是外有余而内不足,堂堂乎也。”易任应道:“我原是邦有道与邦无道,郁郁乎文哉。”石宗师道:“原来是个谷秀。”叫皂隶取头号毛板,重责三十,黑墨涂面,赶将出去。易任叫道:“还要看生员妹丈份上。”宗师道:“你妹丈是那一科那一榜?姓甚名谁?敢在我跟前讨饶?”易任道:“我妹丈是这一科这一榜簇簇新新、未来状元吉梦龙。”宗师喝道:“休得胡说,快赶出去!”

  易任出了察院门,撞见吉扶云,道:“恭喜,贺喜,我与你真真姊舅,一些不差。从头看起来,你是第一名,从末看上去,我是第一名。你身上披红,我屁股上挂红;你吹打送出,我毛板打出。岂非一样乎?”吉扶云道:“休得取笑,快收拾行李,同回去罢。”只因这一回,管教枉死城中添个多才美女,虎头牢里陷个有学文人。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设奸谋娇娃矢节 逢酷吏壮士含冤

  话说那易任,自考了劣等回来,无颜见人,苦逼婶娘变卖田产,保护衣衿。吴氏不容,逐日在家打骂,竟不由吴氏作主,将他田产房屋立契卖与别人。吴氏受气不过,一病恹恹,未及半月,病势愈重。吴氏遂叹口气道:“我孀居半世,单生素娥。我今病势如此,料难再生,不如趁早写下一纸批书,拨出庄田,几间房屋,作个遗念。这两个侄儿,我在生尚且如此打骂,死后那得他半陌纸钱到我坟上。”不觉两泪汪汪。遴咬破指尖,将血写道:

  立生批母吴氏,自入易门,二十六载。不幸先夫易迈身故。膝下无儿,茕茕孤影;闺中有女,弱弱单形。遭虎侄易任、易佑屡逼氏家,瓜分田产。氏遂剪发自誓,以示不再。念氏虽非名门大族,然登甲科者有三,发乡科者有三。不能为孟光之举案,愿效共姜之柏舟。但连年多病,诚恐幻质匪坚;半月沉疴,尤虑桑榆莫保。千金肥产,尽被虎吞;鼓亩瘠田,聊遗幼女。今将枫桥下庄田三十亩,庄房五间,批女素娥执业,以为异日烧化之资。恐氏死后,侄有不遵氏言,罔行侵夺,可执此赴公,哀求当道老爷,怜悯作主。万代阴功,思同再造。恐后无凭,立此血批为照。

  吴氏写完,遂叫女儿女婿到床前,分付道:“你母亲守寡一世,并无所遗,只有数亩薄田。你若念你父母无子,可同吉官人住在庄上收些籽粒,年朝月节,烧陌纸钱与你父母,我就死也冥目。”说罢,呜呜咽咽,哭了几声,沉沉不醒人事。吉扶云夫妇连叫不醒,只见四肢冰冷,一梦黄粱。二人大哭一场。一面收拾衣棺殡殓,一面去请僧道来超度。易任兄弟看也不来一看,惟在背地欢喜。直到七七已定,易任、易佑遂开口道:“从来女生外向,今日三婶已死,家私当归我二人。你姓吉,我姓易,又非我易家子孙,如何霸占我易家产业。你好好搬去就罢,不然送你到官,将你二人作贼盗论。”吉扶云遂对素娥说:“自古道好男儿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穿嫁时衣。这几亩薄田要他何用,不如还了他,我们回家去住倒落得清净。”素娥道:“我亦非恋这几亩田,但我母血批,临终咐托,何忍一旦弃之。不如权到庄上住一年半载,再作区处。”二人遂即日搬到枫桥庄上去住不题。

  再说那易任与易佑,计议道:“三婶遂死,家人产业尽归掌握。但是那小贱人还住在庄上,说道有什么血批,霸占了几十亩肥田,心中甚是不服。从来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不如访小吉不在家时,多着几个小厮到他家中,百般羞辱,抢了他批书,掳了他衣赀。妇人家威逼不过,自然寻死。那贱人死后,只说是吉扶云谋死妻子,问成大辟。留下儿子兰生,没有父母,决死无疑,岂非一计害三贤乎?”二人商议已定,只等吉扶云出门便好行事。不意这日合当有事,吉扶云绝早起来往城中朋友家会文。易任晓得,遂统领一班无赖,赶入门来,大嚷大骂道:“怎么青天白日丈夫不在家中,关门养汉。快拿奸夫去送官。只教前后搜寻,不可放走。”

  又指定素娥大骂道:“你今做得好事,还有甚么脸嘴见人。况且从来女儿外姓,既嫁了吉扶云小畜生,只该随他去了,为何没廉耻回来。先前有娘护你,如今死了,还要想占我易家产业,在此偷汉,岂不羞死!”此时素娥因丈夫出门之后,与儿子兰生调笑一回,然后焚香独坐。正欲吟哦动笔,突然赶入多人,这一惊不小。又听见易任口中出此污秽之言,直气得目瞪痴呆了半晌,方知易任作恶。遂大怒骂道:“原来你这衣冠禽兽,当初父亲在日,待你不薄。亡过之后,欺我母女,将家产尽行霸占,威逼我母亲无处诉苦,将我接回。谁知病深难收,临终遗命,只有几亩薄田作侍奉祭祀之用,其余俱被你不良占去。你今行凶,威逼妹子。你妹子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岂肯与你这禽兽一般见识。等我丈夫回来,将这几亩薄田.几间房屋,交还与你,我自回去。”

  易任听了,一发大嚷大骂道:“我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为你这小贱人识了几个字,将我不看在眼里。好意求你作首雪诗,谁知你诗内暗藏讥诮。那时我有地洞也钻了进去,今日正要报仇。你说我今日行凶威逼,就将你威逼死了,也只当死了我一只狗。你今养了汉,小吉回来还敢问我?若强一强嘴,我把几两银子连他也结果了。”说罢就是一巴掌打来。素娥见势头不好,连忙避到后面。亏得一众邻居男妇劝住了易任。素娥在后面寻思,却见兰生哭了进来.素娥悄悄唤过老仆道:“你相公止有此子,倘被禽兽恶念,必致绝嗣,你可悄悄领去,或送到吉家,或藏顿别处,报知相公。”老仆听了,连忙抱了兰生自去。素娥见儿子去了,因想道:“我一个清白人,遭此仇口毁谤,何颜见人!”遂走到后门口来,欲待躲避,却听得易任嚷骂进来。素娥气苦,只得开了后门,走到河边,将身扑入河中,一隐一显,不知去向矣。正是:

  妇人见识苦无多,情极轻生没奈何。

  若不有人相救去,定然冤鬼见阎罗。

  原来这条河是太湖之水,水势甚急,直通枫桥大路,客商往来,河下船只甚多。此时素娥命不该绝,在水中半沉半浮,若有神力护持,将他飘到枫桥寒山寺前一只大船边来。

  你道这只大船是谁,原来是一个徽州大盐商的家眷船,从杭州出来,要回徽州,因在苏州游玩了几日。这日正要开船,因船上水手未齐,舱中妇女簇拥着一位年近四十上下的孺人,推簇观看。忽见船旁有一幅衣襟,在水中半沉半浮,似去不去。内中有个仆妇手快,取了一根竹竿儿打捞,谁知一竿捞去,那衣襟往上一浮,见是个人形,连忙住手道:“啐啐啐!原来是个死人。”孺人忙定睛一看,道:“快与我救他起来!我看这女子,手脚尚动,必定入水不久。你们快与我捞起来,若是救他转来,乃是阴德好事。”众妇女听了,忙一齐动手。又叫船工相帮,打捞起来。孺人叫抬入舱中,着使女百般灌救,呕吐清水。船上水手来齐,一面开船。这素娥一忿之气入水,自分必死,正在昏迷之际,忽得人捞救,用手揉摩,渐渐的叹出一口气来。这孺人听了,不胜欢喜,忙叫侍女与他脱去湿衣,将绵衣绵被紧紧裹住。直救了一日夜,素娥渐渐醒来,好声叫苦。开眼一看,见有一位妇人指点使女服侍,并无一个男人在侧,不胜感激,因垂泪向孺人称谢道:“妾身不幸,遭族兄凌逼。自分必死,葬于鱼腹,不意蒙恩捞救,只不知尊姓、仙乡何处?倘得送妾还家.愿效衔环之报。”孺人见他出言不俗,知是个好人家儿女.忙笑嘻嘻说道:“我家祖籍徽州,夫主姓汪,行盐在外,因家中有事,我今急欲回去。不意遇见娘子,幸喜救醒,实有天意。不知小娘子青春几何?良人何姓?不知今为何事轻生至此?细说我听,我好慢慢商量送你回去。”素娥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说知。只不好说丈夫的真名姓来,恐怕辱没。只说:“丈夫姓古,我年十九。今乃得救,孺人之恩,何异重生父母。此恩此德,何敢忘也。”汪孺人听明,道:“原来是一位秀才娘子。我今欲送你回去,已离了三百余里,前面已是大江,着人送回,好生不便。况且你族兄存心不良,正在是非之际。莫若同我到家中权住几时,着人打听了实信,那时送你回去不迟。”素娥听了,一时不敢应承。

  汪孺人笑说道:“你不应承,诚恐不便。你方才说,我救你何异重生。我今年已四十二岁了,你何不拜为我母,可以放心前去。况且我丈夫行盐在外,小儿纳监京师,得你同回帮助,我亦欢喜。”素娥听了,不胜感澈。连忙整束衣衫,说道:“孩儿得蒙拯救,今又见怜,敢不奉侍朝夕。请母亲台坐,容受孩儿一拜。”说罢,遂拜了四拜。拜罢起来,汪孺人叫众使女仆妇拜见了姑娘。自此,素娥与汪孺人母女称呼,一路上并不寂寞,相随到家。素娥见家中果然富丽,身安意闲,早晚殷勤侍奉孺人。孺人甚是爱他,胜似亲生一般。素娥每于针指之暇,想起丈夫儿子,每每暗中饮泣,几次求母亲着人到苏打探消息不题。正是:

  事急无如奈,相亲且傍随。

  到得花开日,方知离是奇。

  易任见素娥赴水,忙着人捞救。只在左右浅处打捞,并无踪影。易任见事不好,来与易佑商量道:“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先买嘱了地方,然后行事。”一面易佑忙着去买嘱,易任自去寻一班花子商量。买了一个新死的尸首,抬了来家,将些衣服盖好等候吉扶云来家。直到旁晚才回,一脚跨入门来,早巳被易任弟兄按倒在地,不由分说,一顿拳头脚踢,大骂道:“我三婶在日,有何负你,身死未及半年,你终日在外贪花饮酒。我妹子好意劝你,你不理他罢了,谁知你怀恨,就下毒手,竟将他谋死。”吉扶云被打被骂,只得说道:“二位老舅,休得取笑。我今日出门会文.你妹子好端端在家,这话从那里说起。”易任见他分辩,就一掌打来,骂道:“你还要嘴强!你说好端端在家,如今已是直挺挺了,总是你不见尸灵不肯下泪。”遂将吉扶云一把胸脯扯到死尸前来,道:“这不是我妹子被你谋死了!”

  吉扶云果见堂中,衣被盖着一个尸首,方才大惊大骇,信以为实.不禁两泪交流,大叫一声“贤妻!”正欲上前揭被厮认,早已被易任、易佑一把扯住,喝骂道:“你这畜生,生前有甚情分,如今死了要去看他!趁早城门未关,我与你当官理直。”说罢,将一条索子,往吉扶云头上一套,扯着就走。易任在后乱打乱推,急急赶到阊门,已是进城不及,胡乱借个人家门首坐了一夜,次早入城。到了理刑厅前,守不一会,正值投文。易任手执状纸入告,刑理接看:

  为告活杀真命事:痛妹易氏,祸嫁万恶吉梦龙为妻。逐日酗酒贪花,不务正业,卖产讨妾,恨妹见阻,祸

  于某月日,持刀杀死,抛尸池内。地邻符洪见证。死法惨奇。伏乞天台,叩准亲提雪抵。上告。

  话说那苏州府理刑,姓白名有灵,虽是甲科出身,为人又贪又酷,有钱即生,无钱即死,人都呼他为白物灵。那时他看了状子,就起了个不肖之心,遂道:“人命重情,必须要细审,如虚反坐。你可知道我的讲话么?”易任连连打恭道:“生员知道了。”他遂抽出签一枝,朱笔写“凶犯一名吉梦龙,权寄吴县监中候审。”易任知他是个赃官,送他三百两雪花,要结束了吉扶云一条性命。当日,押差将吉扶云送到吴县,要讨收管。那吴县知县,姓张名鼎。原是个孝廉出身,平昔素慕吉梦龙的才名,今日见了他,倒有怜悯之意。无奈是自理刑送来的,又不好放他,只得将他送在监中,与了收管,打发押差回去。此事且搁过不题。

  再说吉存仁夫妇,自生了吉梦龙之后,又生一子,名曰梦桂。他见梦龙同妻住在庄上平安,到也不十分挂念。这日忽见老仆抱了兰生来报信道:“我家姑娘被人谋死,快去监中看视相公。”吉老夫妇听了大惊,忙问缘故。老仆细细说出。张氏痛哭不已。吉存仁道:“哭也无益,不如及早到监中去看看龙儿。”他遂同了梦桂到监门首,那些禁卒,再无一人肯替他通传。谁知监中有个旧规,凡新进犯人,与他三日饭吃,就要饭钱、水钱、灯油钱、打扫钱、上号钱、收管钱,逐件清楚了,才许他亲人相见。不然,就一年半载,休得要见一面。吉存仁没奈何,只得又费了几两闲钞,方得梦龙一面。存仁见了儿子,好不心酸,不觉两泪汪汪道:“我那亲儿,为父的只望你蟾宫折桂,谁想你今日到此地步,怎能得有出头日子,教我老夫妇二人将谁依靠。”说罢又哭,连监里监外的人,见者莫不下泪。梦龙也哭了一番,只得劝说道:“昔文王囚于羌里,公冶羁于缳絏,孩儿今非其罪,虽处囹圄,难道就无出头日子。父亲不必苦苦悲伤。若念儿子冤枉,儿今作成新词一纸,父亲可到白刑尊处诉明此事,或者就有出头,也未可知。”存仁道:“我儿受此不白之冤,为父的少不得替你伸冤理枉。”遂袖了新词,竟往白刑斤上去。适值刑厅在那边审事,吉存仁遂拿了新词,跪在外边,喊道:“生员有冤枉事上诉。”白理刑叫拿上诉状来看:

  诉为杀命驾命事:生妻易氏,幼失父,长失母,依生十载,育子兰生。祸遭虎舅易任争产钉仇。乘生他

  往,统领豪奴数十,蜂拥入室,罄洗宣物、批书。恨妻理直,毒打威逼投河,诬生杀死。窃思:枭恶逼

  婶而兼逼妹,国法奚堪;杀妇而并杀夫,王章安在。念生一介寒儒,误遭法网;痛妻闺中淑女,竟罹奇

  冤。伏乞天台,明镜高悬,燃犀烛隐,锄奸诛恶,雪枉明冤。哀哀上诉。

  白刑尊看了一遍,发怒道:“你这个生员好不知事。你的儿子杀了人,全不替他料理,反来诉状。我这几日到也忘了。”遂叫原差监中提出吉梦龙来,即日听审。谁知白理刑起初还指望吉家来料理。他见此全无消耗,满肚皮不快活。况且得了易任三百两银子,那管吉梦龙死活。不一时,原被到齐,白理刑先叫易任上来问道:“你的妹子如何死的?慢慢说来,本厅代你作主。”易任道:“生员三叔无子,单生一女,许配吉梦龙为妻。叔婶亡后,千金产业,俱归吉梦龙。他因得了这注横财,逐日在外嫖赌,全不想家。这也罢了。近日又相处一个妇人,要卖产讨他做妾。老大人,天下妇人家吃醋的最多,妹子自然不容他去讨,他遂怀恨妹子,竟手持利刃,将他杀死,抛尸池内。现有地邻符洪作证。”白理刑道:“你说的话,言言有理,自是真情,不必讲了。”再叫吉梦龙问道:“你杀死妻子,自是真情,从实招了罢,免受刑法。”吉梦龙道:“生员妻父早亡,妻母守节。单生一女,许配生员。祸于去年,易任考了劣等,逼妻母变卖田产,保复衣衿。不由妻母作主,竟将他肥田美产尽罄卖完,妻母受了这口恶气,一病身亡,遗批几亩薄田,叫生员夫妇烧化他。不意易任心怀不良,顿生奸计,乘生员城中会考,他遂统领豪奴数十到生员家里,将室物批书,尽行抢掠。妻子理直,百般殴打。妻子投诉无门,威逼投河身死。俱是实情,望老祖公作主。”白理刑道:“你这些话,句句支吾。我晓得你不夹不招。”叫左右取夹棒过来。吉梦龙道:“我是生员,谁好夹我。”白理刑发怒道:“你说是生员我就夹你不得,皇亲犯法,庶民同罪。快夹起来。”众人不由吉梦龙分说,拖翻在地,如鹰捉兔,动也不得一动,夹将起来。可怜吉梦龙,只是乱叫乱喊,并无一字成招。旁人见者,莫不叫屈。

  白理刑见不成招,心中焦燥,遂叫换新夹捧过来,从新夹起,再敲口棍。敲到二三百下,吉梦龙受刑不过,遂高叫道:“你无不过得了易家三百两银子,要夹死我。我就死,没有什么招。”白理刑见他说出三百两头,恐旁人听见不雅,遂叫松了夹棍。说道:“也不必夹他了。自然是他杀死无疑。”遂当堂判了审语:

  审得吉梦龙,嗜酒贪花,不务正业。逼产讨妾,事系真情;持刀杀妻,岂云虚谬。

  揣其心,较王魁而更甚;定其罪,比吴起而尤残。按律拟绞,夫复奚辞。

  当日,白理刑将吉梦龙定了大辟,仍复收监。众人将他抬至监中,但见三魂渺渺,六魄依依,观者莫不泪下。有同学朋友,姓葛名玉峰,是县一个饱学秀才,作古风一篇以赞之。曰:

  世事俱如梦,惟君梦不伦。

  白面生悲楚,红妆死哭奈。

  鸾俦今已矣,鸳侣复何寻。

  浩气存千古,丹心报二亲。

  金镕不是火,玉琢显精纯。

  不受权奸侮,方知赋性真。

  只因吉梦龙这一死,管教:斗换星移,暗中伸出翻云手;翻江搅海,提出天罗地网人。要知吉梦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彗星现恩释无辜 妖孽形罪诛不法

  却说吉梦龙,受了酷刑,抬至监中,口里冷气直出,昏昏不醒人事,唯心头尚热。众人将条絮被裹了他的身子,放在床上。谁知吉梦龙沉沉睡着。但见云山飘渺,烟月苍茫,别是一番世界。面前见一座高山,层峦叠嶂,古柏苍松,瀑布飞泉,奇花异卉,密密布满中间。茅亭之内有一官员坐在那边,手执麈尾,杖挂葫芦。他见吉生走近面前,遂站起身说道:“吉生员请了。”就请吉生席地而坐,遂拿出一支玻琉盏.将葫芦中酒倾在杯中,叫吉生吃。此时吉生正饥正渴,便不推逊,按过来一饮而尽。真是琼浆玉液,香美异常。吉生问道:“你那里沽来这般美酒!请问尊官,此酒从那里得来?”那官员笑道:“我不过执法为神,见你受屈,故赐汝酒,不作痛楚矣。”吉扶云听了大喜道:“原来尊神乃周室咎由。我请问,目前可能脱此法网?”那官起身就走。道:“十月之期。”吉生正欲再问,那尊神将手一推,从半山中跌将下来。大叫一声,出了满身冷汗,吓得那监里的人,齐齐都来问道:“你死去三日三夜,如何才醒?”吉扶云遂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个个惊讶道奇。那些人也有拿酒来与他吃的,也有拿菜来与他吃的。不一时,吃得又醉又饱,竞走将起来。摸一摸脚,毫无痛苦。吉扶云想道:“果然奇怪。我这几日从没有做诗,今日不免趁此酒兴,作酒消遣闷怀。”遂提起笔,就在那西垣壁上写道:

  八月之望,禁守西垣。适见月影横空,花荫满地。万籁俱寂,孤鸿惊飞。临风长啸,对酒悲啼。因感连

  年零落,遭遇不辰,有言难告。自怜开口人讥,无路堪投;孰念闭户身老,此情何恨,此意谁怜。仰苍苍

  而泣诉,俯冥冥以潜然。谈心谈志,感过际之荣华;谈偈谈玄,悟梦幻之泡影。眼前山水绿,孰者为真?

  世间月白风清,何者为假?唯能空生灭,始悟无生。觉天地为戏场,见人情似傀儡。半生事业,竟付东

  流,念载浮名,如同蝶梦。纯阳既去,大梦难寻。已矣乎,吾将随子游于山水之间矣。

  掷笔大笑。自此,吉生遂在监中安心。这也搁过不题。再说苏州府理刑白有灵,贪酷异常,不知被他破了多少人家,那满城百姓,个个含冤,人人切齿,都抚两院见他如此行事,便参了他。那些秀才,又齐齐哭庙,文宗又上了一本,圣旨革职,审定充军。临起解时,被这些受害的人,扯碎衣服,将黑墨涂了花脸,把狗粪塞了满嘴,浑身打的青肿。幸喜还有吴县知县,出来劝开众人,送他出境去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那一年八月中秋时候,天上慧星出现,大如鸡卵,有数十遭毫光,照耀如同白日,半月不散。京师里边又地震数次。钦天监奏道:“星现地震,主天下牢狱之中有冤枉之事,愿圣上颁诏,恩释无辜。”圣上依奏,遂命翰林院草成诏章,颁行天下,大赦无辜。无论已结证未结证、巳发觉不发觉,咸赦除之;敢有以赦前事来告者,即以其罪罪之。

  是日,苏州府开读过诏书,这些官府遂出了示谕,要清监铺。那吴县有个当案孔目,姓赵名玉,原是读书人出身,与吉扶云为八拜之交,他遂将吉扶云的文卷援了赦,拿上去与张知县看。张知县素爱吉梦龙才名,又知他是冤枉,只因白理刑与他作对,不好放他。如今白理刑又充军去了,况又逢恩赦,张知县乐得作情,即刻叫禁卒,监中提出吉梦龙来,当堂释放。

  吉梦龙出了监,走到家中,他的父母兄弟见了梦龙,又悲又喜,将从前的事,大家叙述一番。他父亲道:“我儿自去年七月初一日进监,到今年五月初一日出来,整整坐了十个月,好不叫我悬念。你儿子兰生无人抚养,你兄弟作主,过继陈家去了。闻他到是得所。”梦龙听说儿子过继,出几点血泪,遂将梦中之事说知,大家叹道:“原来俱是前定数,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刚刚十月,岂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乎。”梦龙道:“孩儿得脱牢笼,重逢父母,如梦忽醒。我想世间虚名虚利,有甚用处。幸喜父母康健,兄弟长成。我今死里逃生,意欲削发,披淄云游山水,受用些清风明月静里光阴。不识父母可肯容否?”父母遂开口道:“我儿受此一番挫折,大难不死,后来必有好处。何苦以有用之身而置之无用之地乎。若说心中纳闷,只可近处名山胜迹消遣一年半载回来。”梦龙道:“孩儿是个读书人,出门恐被人盘问,不如权时隐在空门,到乐得随处为家,可以游情山水,异日相机而动,再图进取未迟。”当日商议已定,明早遂去寻他一个相知和尚,道号藏密,要他同往杭州去游玩。藏密道:“杭州虽是个好去处,但你是个书生,不识释家规矩。若到了丛林里边,一事不知,如何使得。不如先往宜兴,我俗家在那边,朝夕可以照管。况荆溪山水之地,也尽可游玩。”吉扶云遂依了他,竟往荆溪不题。

  再说易任,闻得吉扶云赦将出来,一吓一气,遂成了一个疯症,逐日在家胡言乱道,见鬼见神。家中鸡生两头,犬学人语,妖异百出。一夜,易任同妻子睡在房中,忽见一个大汉,黑面红须,走将进来,竟把他妻子扯去,就在房中地板上强奸起来。易任又吃了一惊。明早周氏起来梳洗,镜中一照,只见满嘴红须。众人共闻共见,他方惊为妖异,去报了官。张知县遂出签一枝,叫拿妖人易任周氏。及拿周氏到官,嘴上的红须一根也没有。知县说易任妖言惑众,遂将他夹起来。易任受不过刑,竟承认了妖言惑众。又打了三十收监。未及半月,呜呼哀哉。所谓名未列于爰书,已先登夫鬼录。当日易任既死,满城人人喜悦,遂编成口嘲一篇,嘲曰:

  易任妻,生红须,三十毛板丧沟渠。学言犬,两头鸡,妖异百出鬼神啼。

  人间虽绝奸玩种,地狱酆都受汝欺。

  张知县恨易任平昔作恶,害了吉扶云,进将他房产入官,妻子女儿流徙边外,即日起了批文,解去不题。

  却说吉扶云,同了藏密,到了宜兴地面。扶云遂说道:“我今到了这里,无人晓得我的根脚,不如隐姓埋名,换了道家服饰。你道号藏密,我就叫个藏智。嗣后你只呼我藏智便了。”藏密道:“我这宜兴荆溪十景,第一要算龙池,是个好去处。如今又是天下第一个真知识在那边开堂,法号玉峰,好不热闹,我们不免先到那里随喜随喜。”藏智道:“极妙,极妙。”二人遂收拾行李,一路缓缓而行。但见:崇山竣岭,绝壁飞泉,青松白鹤。说不尽的景致。行不上三十里路,望见一个寺院,走将进去一看,只见,匾额上写着“芙蓉禅院”四个大字。二人遂投了单,就在那里安歇,藏智遂往山前山后看了一遍。见有庞公三到亭、祝英台读书碑,遂不觉诗兴勃勃,提起笔来,就在那亭子上写了三首诗。

  庞公三到亭:

  庞公三到处,寂寂万山围。流水穿松径,闲云护竹扉。

  峰头闻虎啸,天外见鸿飞。独坐空亭里,怀人竟不归。

  岭路青葱入,经声满碧峰。

  亭劳三到客,泉响再鸣钟。

  松自开元种,云疑太古封。

  同游探幽胜,夜宿青芙蓉。

  祝英台碑:

  为爱名山胜,松风不可裁。探奇重越岭,怀古一登台。

  碑蚀相思字,云招作赋才。不知青嶂外,明月夜空来。

  后写着云游道人藏智题。二人遂在那里宿了一晚。明日起来,吃了早饭又行。看看行了三十多里路,远远又望见一个丛林。苍松夹道,古杨成林,一个大古刹。藏智遥指道:“这个料然就是龙池寺了。”二人遂走将进去,乃是善权古刹。藏智问那小沙弥道:“你这里到龙池,还有多少路?”沙弥对道:“还有三十多里。”藏智道:“今日走不动,如何是好?”沙弥笑道:“此是十方丛林,你要住便住,那个赶你去。”藏智道:“但是天色尚早,无可消遣。”又拿了一枝笔,在那壁上题诗。诗曰:

  仆仆萧然寄上方,凉风夜雨卧羲皇。

  曾闻学士燃藜火,自笑书生礼梵王。

  古殿石侵苔藓碧,空山云拥薜茎长。

  浪游此后归何处,欲访机云向洛阳。

  题毕,就在那里歇了一晚,明早遂行。一路观山玩水,直走到日影西沉。只见前面又一座高山,二人攀藤附葛,过了那岭。但见有伏虎石、洗心池、栖霞岭、龙眠洞无数好处。藏智观玩良久,叹道:“真仙境也!谁知你们这些僧人如此受用。红尘中客,争名争利,那得有此清闲。”竟把往日雄心,付之东洋大海。未几而明月松间出,清风竹里生。忽闻铁钟之声,从白云里边飘渺而来,藏密指道:“那边不是龙池大殿?这些僧人如今做晚课诵了。我们不免早些去投单。”二人走进山门,知客引他到客房里安歇,二人遂在那里闲住了半月有余。山中景致尽也受用得够了,但不能见和尚一面。一日,藏智闲走,到大殿上去玩耍,只见案上放着一管大笔,藏智道:“这样一个好去处,岂可无诗。且喜桌上有笔,我不免尽情一挥。”遂磨浓了墨,就在那粉壁上大书起来。

  名蓝信宿静闻钟,箧里新诗寄远公。

  水没山田千顷碧,香来宝座一灯红,

  竹梧荫转通宵月,猿鹤声悲入夜风。

  一枕诸天清梦远,壮心何必依崆峒。

  后边题了法号。方才写完,只见一个和尚走来,乱嚷乱骂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样一个野狐狸,全不知礼法。此大殿上乃大和尚说法之所,涕唾俱不许污了佛地,你如何敢把黑墨,龌龌龊龊涂得满壁,难道瞎了眼,不见和尚的示谕么。”直骂得藏智无言可答,只得赔笑道:“我是一时诗兴发作,有污殿壁。得罪得罪。”那小和尚听了,也不回言,竟入内报知。藏智见他进去,必有一番是非,急转身寻见藏密,说知就里。藏密大惊道:“我原叫你不要狂放。你还不晓得我们僧家的规矩,好不利害。若做坏了事,就要顶清规,烧眉毛、焚衣单、打竹篦。你今涂污了殿壁,若使大和尚闻知,岂不怪我们亵渎三宝,口口佛诞。你是未曾披剃,尚可无妨。我一个佛门淄流,岂不守禅门规矩。这怎么处?”藏智想了一想道:“师兄急也无用。如今事已至此,依我看来,不如走为上策。再若迟延,恐有不妙。”藏密听了无法,只得收拾行李,奔出山门。正是:

  仓忙不择路。欲免是非门。

  不意是非处,花枝别有根。

  那个小和尚,见人在殿上写得花花绿绿,骂了一顿,遂气忿忿入内,要禀知大和尚。走入禅房,不期大和尚已在定中,遂不敢惊动。立了一会,只得走出,寻见当家长老,说知此事。当家的听了,大怒道:“佛殿乃十方瞻仰之地,岂可容人涂污。可知这人是那里来的?又系何人口口?”内中有一个和尚道:“这人非僧非俗,在此半月有余了。”当家的道:“既在此半月,只问知客。”使人叫了知客来问。知客道:“此人是道僧藏密同来投单的,不晓得他如此狂妄。”当家的道:“快去拿藏密来问。”还有几个和尚来拿藏智,走到安单之处,行李全无,方知走了。一众和尚气他不过,料走不远,竟一阵赶来。赶了十余里,方才赶着。不容二人分辩,一索扣了,推推扯扯,走回原路。不一时走入山门,当家的喝骂藏密一番,只候大和尚发落,遂牵他二人来见大和尚。

  原来这大和尚,法号静玄,在山中焚修五十余年,已是八十余岁。能知过去未来现在,了人生死。故此远近闻知。多少士宦,拜为弟子。因龙池古刹,少个道行高僧,特请他来开堂设座,讲法谈经。时常入定,定中必有所见所闻,说的都是些未来的祸福。众和尚带了二人,立候了半晌,只见老和尚在禅椅上开言道:“善哉,善哉!这段因缘必须了却。”因叫过藏智道:“吉秀才前程远大,何必自弃自堕?淄流之内,岂汝放诞之乡。”藏智听了大惊,知是一尊古宿,连忙长跪近前道:“弟子吉梦龙,赋命凉薄。近遭无佞陷身致死,折散鸳鸯。因思尘中野马,总属虚浮;一线灵光,有时寂灭。故此弟子欲依佛而修身,欲修身而证道。不意方才大和尚乃许弟子前程,勿为自弃。只不知大和尚何所见而云焉,何所闻而遽许也?”静玄道:“尘缘未断,事业方新。虽云无佞之灾,公冶长实非其罪;虽云鸳侣分飞,久后当还合浦。你说依佛而修身,何不从圣贤而立节,方是奇男子。老僧岂作饶舌,必有见闻而云然也。此时天机岂宜尽泄。目今圣天子宵旰不遑,求贤思治,吉秀才宜早行。我有偈言,汝当记之:

  遇猿开石壁,拜义水边王。名改方成就,红丝未许凰。

  降祸应知福,干戈定四方。同榜难知觉,贤哉是货郎。

  藕断丝还续,门楣下嫁良。一朝相聚处,三代实风光。”

  玄静念完,道:“吉秀才速去,毋在此停留。我入定矣。”说罢,双目紧闭。吉扶云听得惊惊喜喜,向着和尚拜了四拜道:“弟子蒙和尚慈悲,若果如言,敢不志心顶礼。”拜罢起来,恐忘偈言,遂取笔录记衣底之上,以志不忘。众和尚知他是个好人,不敢怠慢,遂留他二人住了几日,二人方才出门,一路而去。

  吉扶云道:“我蒙大和尚指教,自宜遵命回家。但我游兴未减,还须借重,引我一游。如今龙池已到,再有何处可以消遣?”藏密道:“此处有张公福地、玉女仙潭,俱是宜兴的胜境。既有游兴,只得奉陪。”两人一路说说笑笑,雇了一只小船,来游张公洞、玉女潭二处。二人到了,果然好个去处。怎见得?但见:

  千山兢秀,万壑争奇。千峰竞秀,层峦叠嶂黛参天;万壑争奇,一派湍声清缭绕。苍松古柏遍山中,

  曲径幽闲人迹少。行到山穷,忽听木鱼声梵语;走来水尽,微闻清磐唤迷人。猿啼隔涧,鹤唳长空。最骇

  者虎啸,千山俱应;极怕者龙吟,万水皆潺。攀藤附葛,至绝顶而似顶云;曲膝躬腰,探山者有入仙境。

  千年旧寺,寻读断碑知古刹;万载丛林,问求那刹话前朝。人生到此世缘尽,一种清凉别有天。

  二人终日在山中寻幽探景。藏密原是僧家,习以为常,不足为异。这吉扶云自小钻研笔墨,何曾晓得山川秀美一至于此,走一处不禁狂呼长啸,到一处必要留题。到了张公洞,遂题一首,以纪其胜。道:

  晓发悬崖列炬行,洞云憨卧可逢迎。

  仙琴月落泉空锁,丹鼎烟寒树独明。

  自谢看山因有赋,空教咤石忽传声。

  扶藤偶得前来路,犹记霜花点客程。

  游了张公洞,又游玉女仙潭,题诗一首道:

  玉女虚无丹鼎空,人歌人哭画图中。

  猿啼峭壁千山雨,鸟啄寒林一树风。

  草色倒摇波底绿,霜花斜拂石边红。

  当年胜迹今荒地,依旧青山点画工。

  吉扶云自此日日题诗.无非发泄胸中傀儡不平之气。

  一日,游到一处山中。藏密一时行走不动,见旁边有块青石可以歇息,遂同坐下。吉扶云也坐了半响,因见前面青山峭壁,俨然如画,一时神情欲舞。因对藏密说道:“师兄既然身倦,难以登临,可在此等我,我自去游玩一番就回。”说罢自去。这藏密独坐青石之上,听了些鸟语,闻了些花香,到也悠悠自得。不觉日已过午,看看日又将西,只不见吉扶云走来。遂等得不奈烦起来道:“从来书呆,呆不至此。也不想回去还有许多路程,若迟了怎么处。”只得立起身来,四下张望,绝无人影。因想道:“莫非贪看好景错了路头,技不着路,到叫我在此瞎等,这怎么处?”又想道:“若果错了路径,有我同走还好山庵借宿,他一个在家人,庵院怎肯留宿。我今要去寻他,又恐怕他来寻我,两下遇不着岂不误事。”只得又坐下。因又想道:“古人刘阮误入天台,得逢仙女,他难道亦有此事么?”又想道:“他一个薄命书生,怎有此奇缘,这是我的呆想了。”想来想去,只不见来,却见日色西斜,一发着急。忽又听得远山虎啸,深树猿啼,乌鸦寻宿。藏密一时心慌,害怕起来道:“我今在此深山丛木之中,阴气已升,岂可在此久住,怎顾得他。莫若走离此地,在大路上等他。”遂忙忙走出山径。又立了想道:“这事有些奇怪,莫非他独自误入险穴?倘有遭伤,这又怎么处?”只得又等了一会,渐渐日近西山,无可奈何,只得奔回宿处。一夜着急,不曾合眼,等到天明就入山寻找。一连找了三日,绝无影响。拟他受虎狼之害,暗暗伤心,叹息不已。道:“书生薄命,一至于此。我今只得报知他父母罢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数:半生落魄全无用,一日时来口口口。只不知吉扶云端的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涉水登山消尽胸中磈礧 观风问俗茫然鹘突惊疑

  话说吉扶云,因爱山中秀丽,别了藏密,遂独自一个,随着路径,左弯右转,见有景致的所在,不觉心旷神怡。不是登高眺远,就来寻胜探奇。看了悬崖峭壁,只恨不曾带得笔墨,不能题诗,竟在山中流连忘返。随步闲游,正游到兴来,忽见石壁上跳下一个猿猴,竟跳到他面前,一连几个筋斗,向前打去。吉扶云见了,不胜欣欣喜喜,立着看他。只见这猿猴也自立起身来,将前两足而拱立着不动。吉扶云举步行来,他又一路筋斗打去。吉扶云立住,他也立住,竟象相引迎接的一般。吉扶云心知有异,遂跟他筋斗,一路走来。走到峭壁之下,仰面一看。只见壁上藤萝挂满,瀑布垂帘。那猿猴一筋斗打去,打在峭壁之上。忽然一声响亮,峭壁分开,这猿猴入内拱立。吉扶云惊惊喜喜,走到壁裂之处,不敢径入。那猿猴见他不走,又向前打了几个筋斗,仍又立着。吉扶云见此光景,忽想起大和尚的偈言,“遇猿开石壁”,料想此中绝非险难之地,何不进去领略一番也好。遂走入壁来。那猿猴见他走入,又一路筋斗,直打向前,吉扶云竟一路跟来。先前入米,还不十分明爽。走不半里,却是明爽无常,与世尘迥别。吉扶云立定细看,只见:

  依然是天地,日月淡生光。溪水明流净,膏苔砌石旁。桃花分夹岸,兰芷发山岗。

  琼芝随路长,瑶草遍苍黄。寂寂无人到,幽幽有鹿獐。莫言闾阖远,阆苑足堪当。

  吉扶云看了多时,真乃玩之不足,乐之有余,随着桃花逝水,逐步行来。忽见这猿猴在前面,见了—株桃树,攀援而上摘桃子吃。看见吉扶云走近,遂摘了一个,望他身上掷来。此时吉扶云走了半日,正有饥色,见他在树上吃着桃子,已是垂涎。不期他竟知人意,摘了掷来,连忙拾取,拿在手中,鲜红可爱,喷鼻罄香。因想道:“此地不远,为何各有阴阳?适才那边,树上花正吐芬,来不半里,此处桃熟,岂不奇异?我正饥渴,岂非凑巧?”遂一口咬吃。吃完,顿觉精神清爽,腹内不饥。正仰面看着树上,意欲再讨个吃。只见那猿猴在树上,朝着他笑嘻嘻的口吐人言道:“吉扶云,你今有缘,得我引进。我有书一卷,你可在此熟习,日后必有应验。若要出去,只看桃花结果,方是你出头日子。”说罢,在桃叶底下取书一卷掷来。吉扶云听得,惊惊奇奇,将书接着。打开一看,上面俱是布阵行兵书符咒语,以及攻取进退埋伏之机。不胜大喜道:“我吉扶云侥幸得此兵书,敢不拜谢老猿之赐也!”遂伏地四拜。立起身来看那树上,那里有什么老猿。遂又惊惊喜喜,疑他非猿,实系仙圣。却见前面石岩之下,有一小洞,仅可容身。遂走入洞中,坐在一片石上,细细玩读,又细解悟。先前初读,甚觉聱口屈齿,难于记诵。工夫用久,渐渐纯熟,纯熟之后,渐渐会意起来,会意之后,不觉手舞足蹈,畅然贯通。不题。正是:

  天书岂易少人知,熟习之时王者师。

  亏得老猿相接引,仙桃涤洗去愚资。

  吉扶云在洞中,熟悉多时。一应兵机,胸中了然。要想出去,争奈桃花尚未零落,焉得结子。欲寻出路,却是四门石壁,无路可走。只得安心坐在洞中,复又诵读。只因吃桃子之后,只觉身不寒冷,腹不知饥,故此身心俱安。又读了多时,复又起身走向树下。却见桃花已谢,子实初生。心中大喜。回身入洞,要取那本天书。谁知这书在石上,已粘揭不开,再揭不出;若是揭重了些,纷纷俱碎。心下明白,方知不肯传与人间,只得撮土为香,望空礼拜了一番,然后找寻出路。再一看时,那些桃花流水,石上藤萝,不知去向矣。止有一道亮光,有路可行。只得依着亮光,随藤而走。

  走了多时,只觉半明半暗,非雾非烟,一个身子只觉飘飘然有凌云之态。幸喜得有路可走。又走了多时,渐觉烟雾渐消,得离幽谷。吉扶云忙回头一看,并不见有甚么重山叠嶂,翠岭横云。又将四下一观,却见村影人家,扶疏历落。

  遂立住身子,呆看了半晌,竟不知这是甚么所在。一时无人可问,只得向前又走。又走了半晌,直走得黄土飞扬,灰沙扑面。因暗想道:“从来南方地平土湿,北地风高土燥,才是这般。为何如此光景?这是甚么缘故?”只得暗自沉吟,低头又走,要寻人家问明去路,好见藏密。又走多时,才见有群人走来,却是男妇夹杂,携男挚女的走来。吉扶云细细问明去处,直吓得魂不附体,胆战心摇。你道为甚么缘故?

  原来此时已是崇祯三年,水旱不均,山陕两处,雨水全无,一连三载,斗米六钱。良民饿者填满沟渠,难忍饥饿的尽为盗贼。先前止不过抢掳食物充饥,到了后来,三五成群。内中自强悍的,不畏王法,聚结成党,劫掠财物起来。他得了财物,又将财物施散饥民,这些饥民,俱来附合,可以得食,又可肥己,怎肯顾念君亲。先前还是抢掳富室,到了后来竟攻州破县,劫掳府库钱粮。一时官兵寡不敌众,又且承平巳久,人不知兵,亦且变乱,各人要保性命,谁肯出力忘生。故此闻贼一来,官长早已出城躲避,随他劫杀焚烧。一时有名的强贼,如过天星、蝎子块、九条龙、老回回、独行狼、罗汝才、张献忠、李自成等,聚集有十余万贼人,分立了七十二察,各有头目。东边流到西边,南边流到北边。只因他志在劫取,不占城池,流来流去,故此人叫他流贼。文书血片进京,发遣大臣征剿。无奈这些官员,俱系白面。平昔窗下揣摹忠君爱国之念,尽是纸上空言。到了今日,忽然使他对敌厮杀起来,谁肯将性命弃舍。故此内外文武商议了一个计策,见崇祯是个仁慈之主,各上条陈道:“天地以好生为念。目今流贼,俱系子民。只为饥寒所迫,沦于盗贼之中。推其本心,实有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势。目下救荒是第一策,安抚是第二策。安抚、救荒,仍然子民,岂非体上天好生,抑且宣陛下之洪德。共襄盛举。”

  崇祯深以为然,着该部施行。一时旨意下来,即着各省府州县官,一面赈饥,一面安抚。谁知赈饥只有虚名,安抚反招实祸。你道为何赈饥说是虚名?只因上侵下剥,官吏开销,饥民仍是饥民。乃至三军行动安抚盗贼,岂不知兵法有云,不战而降者诈,不致于死地者其心不泯。这些盗贼,若见官军众多,料不能敌,只得受抚。官军见他肯抚,自以为万世功高,遂不辨真伪,一概安抚,叫他去做好民。谁知这些盗贼,做过这件没本事的生意,怎肯死心塌地复为良善。受抚之后,依旧屯聚。故此东边抚了,即上本邀功,谁知又反了西边,以致攘成不可扑灭之势。到了后来,有不肖官员,竟要买静求安,将赈饥的钱粮,反去买贼来受抚,安抚有功,即打点转迁了平静地方,免受此累。又有一等官员,邀名沽誉,名为杀贼,实系赶贼。这赶贼之法,其害尤甚。先前盗贼大半盘据深山偏僻之处,今遣大臣统领大军要来征剿,众贼弃了山寨奔逃。谁知官军不敢进前追杀,只在后面百里之远,虚张声势的赶来。盗贼东流西流,官军东赶西赶,直赶得这些居民百姓,听见贼来,俱携男抱女,弃家逃难。

  这日,吉扶云因见民风土俗,暗暗惊异。见了这一群男妇走来,遂立在旁边,看他将次走完,拣内中一个年长的,拱一拱手问道:“请问老兄,小弟要到宜兴县去,从那条路?”那人见他象个读书人,不敢轻慢,也拱拱手道:“你是南边相公,要问路程。我这山西地面没个甚么宜兴县。”

  吉扶云听了,错会了意道:“老兄住在山西,学生从山中出来,要寻旧路回去,故此动问。就是老兄住在山西,同在一县,就是山东、山南、山北料想总是一宜兴县管的地方,怎么这等吝教,不肯指引学生?”那人道:“我是实话。我且问你,你这宜兴县是那省那府管的地方?”吉扶云听了笑道:“这又奇了,难道南直隶应天府所属常州府管的宜兴县,你就不晓得,还要问我?”那人听了,不住的将他上下估看了半晌,笑说道:“南相公,你还是真是戏?是醒是梦?我这山西地方,离你南直隶有三千余里,怎么在我地方问你的去处?岂不梦人说梦。这等离乱之世,流贼杀来,各顾性命要紧,谁奈烦与你这等梦人说梦话。”说完,一径自去。吉扶云听了,直吓得目瞪口痴呆,手足无措。见这一阵人去远,自己也想要走。怎奈混身似瘫软的一般,半步也行走不动,只得坐在地下,暗暗寻思道:“怎么天下有这等奇异之事?我在山中虽读兵书,也还耽搁不久。就是看完寻路走出,也还走不多远,怎么就离了三千余里?就是叫我吉扶云日夜不停脚的走路,也要走他两三个月。还是这人不肯指引,造此荒唐之言骗我?我莫若在此等个人来再问,自然明白。”怎奈一时再不见有人行走。因又想道:“我看这人也还算个老实。说甚么乱世,又说甚么流贼杀来,这是甚么缘故?这般说话,叫我实是不懂。一时又没处问人,这怎么处?”因又想道:“我在山外,别了藏密,叫他等我。我被老猿指引,开壁读书。方才这人说我梦人说梦。若说是梦境,我读的这卷书,记诵得透熟,朗朗可诵,岂是作梦?”

  一时想来想去,再想不出。忽然想道:“是了,是了。静玄和尚偈言‘遇猿石开’,如今已应其言。这是个幻境,若从幻境想来,以幻想幻,则我此身当时已在幻中,故此所见所闻,一切是幻。若山中之遇老猿.目中所见之桃花溪水,以及出来之若云若雾,飘飘忽忽,顷刻走了三千余里,岂非幻中之幻。今兵书已熟胸中,将来必有所遇,能得施展,又岂非幻中之真也。这等看来,方才这人之言,不是哄我。”想到此处,心中不胜欢喜。又坐了一会,忽然一想,不禁两泪交流,放声痛哭道:“我吉扶云这等命苦,忽遭无妄之灾,丧失娇妻,抛离父母,兄弟难亲,兰生不知下落。这还是幻中之幻?或者将来父母兄弟儿子还可有相逢之处?只是我这幻中之真孽身躯,将来何处安排着落?如今三千里外,举目无亲,身无半文,在这一片荒郊野外,何处存身?何处立命?即要回去,以三千里程途,说不得胼手胝足,冻裂肌肤也要回转家乡矣。无奈腹中饥饿,行乞告求,将来谅亦不勉。只是方才那一阵人,俱是流离逃难之人。倘我前行遇贼,这又怎么处?”一时想到此,不胜痛哭。正是:

  此时此际万分难,愁目难禁眉苦攒。

  自古英雄遭折磨,盘根错节是千般。

  吉扶云一时想到幻中之真孽身躯没处着落,进退无门,在地痛哭流涕,要等个人来回信。忽见前面,有个人骑着驴子,后面跟随一人,远远的行来,不一时到了面前。吉扶云拭了眼泪,立起身,拱手问道:“老客长,晚生穷途,迷失路径,望求指明。”那个人在驴上听了,忙将他一看,只见他:

  年轻儒雅,白面书生。年纪只好二十四五,愁来到有十二分。一顶飘巾,歪斜倾圯;两行眼泪,横滴

  胸襟。苦在心头,欲述难于尽说;相逢腼腆,无端岂敢多陈。允系暂时落薄,诚然岂是常贪。远看三分傲

  骨天生,近视一种凌云自在。果是令人可爱可怜,端的使我能钦能敬。

  那人忙跳下驴来,拱手道:“老兄口音是南直隶人,是我乡亲了。想是被流贼冲散,失了伴侣么?”吉扶云一时不便说出真情,道:“晚生正是为此,衣被尽失,在此进退无门。请问老丈高姓尊名,今欲何往?”那人道:“小弟徽州人,姓汪,俗号百万,在外行盐。只因有些帐目在此山西地方。近见流贼作乱,特来讨取,今已弄清。如今要往都中料理小儿入场事体。请问老兄高姓贵表。若不弃嫌,何不同弟进京,进京之后再同回去。一则使弟途中有伴,二则老兄无资斧之虑,不识兄意如何?”吉扶云听了大喜,不便说出真姓名来,只说道:“晚生娃云名从龙,若得老丈携带,愿侍左右。”汪百万见他肯去,满心欢喜。因叫家人牵了驴儿,两人同去。一路说说笑笑,问长问短。知他是个秀才,一发欢喜。走到热闹之处,汪百万身边有的是银子,遂雇了牲口与吉扶云乘坐,一路而行。只因这一行,有分教:贫民无端身发迹,坚心守义苦辞婿。不知此去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念前妻坐怀不乱 为爱女欲结丝萝

  话说吉扶云,一时不便说出真名,随了汪百万同行而来。

  原来这汪百万,是扬州第一个盐商,到处驰名。到码头热闹之处,就有商人相请。不是做戏请他,就是接了名妓相陪。一日,到了大名府,寻店安歇,早有一众盐商闻知,争先迎请。汪百万再三推辞,众人那里肯依,一连吃了数日的戏酒,吉扶云亦在其内。这日汪百万发了狠,回绝了一家。怎奈这家见他不肯赴酌,竟备了一席盛酒着人送到下处。又选了大名府几个出色的名妓来陪酒。汪百万无可奈何,只得要领主人之情,开怀畅饮。又当不得妓女趋承,竟吃得怡然乐然,酩酊大醉。这几个妓女如何肯放,竟一同拥入醉乡,不知谁醉谁醒矣。内中有个妓女,名唤翠凤,年方二八,正在妙龄。因见吉扶云年青俊雅,十分留意。吉扶云虽与他谈笑,并毫无半点轻狂。翠凤只认他是腼腆,有人在席,所以如此。及至众姊妹同了汪百万归房,主人已经别去,单剩他二人,翠凤只得开口笑说道:“酒已阑矣,夜已深矣,郎君岂不知嫌夜短之句乎?”吉扶云也笑道:“相逢无俗事,止许话清谈。至于夜长夜短,何足计较。美人自去安枕,学生尚欲挑灯。”翠凤道:“贱妾虽系菲容陋质,不足以动君子。但邮亭适兴,亦情之所有,郎君何相拒而沦人于不情,妾所不解。”此时吉扶云非不爱他姿色俏丽.言语动人。但心中想起素娥,夫妻恩爱,怎肯为一妓女丧义。故此任他戏谑,只心坚如石,绝无邪念。因问道:“我看你体态姿容,实非他比。你是何处人氏,为何失身风月场中,填人不满之欲?”翠凤见问,不觉愁容泪滴,说道:“妾看郎君,坚持守正,其中必有隐情,妾亦不敢强矣。既蒙垂问,实有交浅言深。妾是苏州府人,良家子女,父亲易任,不幸家中遭变,母子流徙,这李妈将银子卖我,我岂愿为。”吉扶云听了,暗暗点头,遂取了一部古书,看到天明,也不与妓女说知其细,明早,只见汪百万起来,梳洗已完,着人来请他吃早膳,他尚端然坐在那边看书。出去吃完了饭,汪百万遂打发歇钱。二人出门,写了头口,一路进京。

  不觉光阴迅速,在路行了二十多日,早到北京,遂寻下寓所,汪百万就去看儿子汪万钟。忙忙走到贡院,前去问人。有人认得万钟的,回他说道:“那汪万钟已于月前得病身亡了。”

  汪百万得了这个信,痛哭不巳。回至寓所,见了吉扶云,只是大哭。吉扶云道:“老丈为何如此悲伤?”百万也不言不语,只是嚎啕大哭。被吉扶云再三苦问,他遂说道:“我那万钟儿子死了不打紧,又丢去数千银子。如今监里边一个缺,又无人顶替,岂非人财两失了。”吉扶云劝道:“令郎不幸,也是天数。钱财小事,不必挂怀。但小生多蒙老丈高情,一路到京,谊比至亲,情同骨肉。若说监中的缺必须要人顶替,小生就拜老丈为义父,顶了令郎的名字去考如何?”汪百万方才欢喜道:“若得如此,则我无子而有子矣。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有悔。”吉扶云道:“大丈夫作事,千金易得,一诺难移。若是老丈不信,就此拜为义父。更名汪万钟。”汪百万大喜,遂受了他八拜。

  过不多日,正当秋月,吉扶云顶了汪万钟名字,随众入场。且喜云游四方.胸襟开阔,果乃文心潮涌,一泻千里。完过三场,到了榜发,已高高中了十一名举人。汪万钟十分欢喜,为他不惜银钱,十分荣耀。到了春天,又值会试,吉扶云照例进场,轻轻的又中了进士。到了三月三日,金阶对策,深切时弊。传胪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状元汪万钟。圣上见汪万钟正在青年,龙颜大悦,遂赐金花御酒,送归府第。吉扶云到此,深感汪百万提携之力,拜见汪百万如同亲父。正是:

  移花接木信乎天,苦尽甘来发少年。

  不是一番盘错处,焉能直达九重前。

  汪万钟钦赐游街,人人称羡状元美貌异常。到了第三日,在一个大人家门首游来,不期被一众家人拦住,要他下马,吵闹起来。却是为何?原来这个大人家姓何名用,江西吉安府人,由进士出身。为人外貌谦和,内实严峻,历官显要。止因魏党弄权,他曾谏疏削职。新天子登位。削除魏党,将他亲召来京。又因召对中旨,遂入阁办事,一时荣贵已极。所缺者,年已望六,尚无子嗣。夫人熊氏,在四十上下忽生得一女,夫妻如得异宝的一般,将他爱惜有如性命,职名友鸾。自小教他识字,长而能诗,以及女红之事,无不精美。却又生得赋性良淑,貌比夭桃。何用见他年已渐长,一向留心为他择婿,以娱晚景。每每在宦室中寻求,无奈这些宦室之儿,袭祖父之遗荫,不是娇奢淫佚,就是慒懂憨顽,竟无一人可意。若求之贫贱之家,虽有文才貌俊,却又不肯自屑,故此将他婚事蹉跎,年过二九,尚未字人。那何用一旦荣幸入朝,深以为长安游侠才美风流聚集之所,恣心选择。却又因国步艰难,军兴傍郡的时候,只得又将择婿之事暂且搁起。虽是搁起,仍默默关心,又无一人可择。忽见新科状元汪万钟,年貌相仿,又知只鳏,遂十分注意,与夫人相商,欲效前人所为,使人搭了一座彩楼,等状元游街招赘。到了这日,一汪万钟正然游来。你道他怎生模样?只见他:

  三百华雄领袖,乌纱白面唇红,簪花披彩过途中,盍道状元还幼。

  绾定丝缰来去,抬头回顾匆匆,死灰久已原要终,岂可便言婚媾。

  汪万钟一路游街而来,到了这条街上。忽见这家门首,两旁立着青衣。再抬头一看,却见一众使女,簇拥着一个美貌女子在高楼之上,有若笑若迎之态。但不知为甚缘故。且将马首红丝绾定慢行。你道那楼上如何?但见:

  一座高楼结彩,两行侍女齐分,麝兰暖暖透霄云,仿佛似偕秦晋。

  满抱彩球微晒,轻移莲步殷勤,抛将此去中郎君,会合在风流阵。

  汪万钟在马上,见了这些妇女,知是宦室人家看他游街的,遂不便再看,因低头策马,急欲走过。不期才到楼前,忽被楼上有一件东西打入怀中,吃了一惊。正要开言发作,早是门首笙篁迭奏,鼓乐喧阗。一阵青衣家人上前,牵马的牵马,撮拥的撮拥,要将汪万钟撮拥下马来。汪万钟着急,忙喝道:“我是新科状元,奉旨游街,你们是甚么人,敢如此大胆阻我去路!”忙叫跟随打逐。那些跟随的俱不敢动手,在旁嬉笑。汪万钟一发着急,大声喝骂。怎奈鼓锣之声直吹打得震耳,俱听不见。只见大门之内,又走出几个齐整家人,到马前禀说道:“状元老爷恭喜贺喜,我家太师老爷在厅候见。”汪万钟见说是太师老爷侯见,只得将怒容收敛,问道:“是那一位太师老爷?”家人道:“家太师老爷姓何。”汪万钟道:“原来是当朝何太师老爷。”只得下马,一路吹打而入。进了大门,往内一望,只见大厅上摆设十分齐整。何太师见他走来,遂走到滴水檐前,将手一拱。汪万钟见了,连忙一躬,急趋厅中,使人铺毡拜见。何太师笑说道:“贤契今日走马上苑,原无接见之礼。但是老夫有一事相商,此礼略宜以侍。”汪万钟只得朝上作了四揖。旁边转过一人,何太师道:“这是敝同年王司马。”两人见礼毕,分上下而坐。汪万钟深深一躬道:“晚生荷蒙圣恩,叨列群英之首,遵行旧典。俟事竣之日,即当拜谒,恭聆面命。不意走马不知回避,以致惊动老太师朝罢休息晏安。幸不加呵责,反赐召见,正不知有何见教?又不知何故设此鼓乐,使晚生惊疑不安,是何缘故?”

  那王司马接笑说道:“原来状元尚不知老太师的盛意。学生说明,只怕状元百拜台前,亦不为过矣。状元既系不知,学生只得要直说了。老太师秉执朝政,分理万丝,悉出自裁,朝乾夕惕,不待言矣,焉敢以私己之事萦心。今以私已之事萦心者,老太师年将耳顺,尚乏箕裘。幸喜膝下承欢,掌珠娱悦,已在笄年。若以老太师门楣,岂无臣婿,只因老太师过于慎重,无论士官豪华,难登坦腹。欲求之孤寒隐逸中,并无一人可以入选,至今犹然待字。所以老太师未免萦心,不敢少懈。今幸圣天子聪察,特简状元,真可谓才美俱优矣。是以老太师不胜心动,意欲收入门墙。又无奈老太师闺秀,独得山川所钟,素擅才华,诚恐有才者未必有貌,不肯妄结丝萝,即老太师将状元极力揄扬,终无全信。故此,老太师一则为爱女心肠,二则羡状元之才之貌,诚恐捷足者负之而去,故不得已效前人之所为,设立彩楼,以邀天赐。不意果邀天作之合,小姐彩球,抛中状元。真不啻乘飞玉倩,坦腹东床,使小弟柯斧其中,实有荣施矣。”

  汪万钟听了,只急得一时没法,只得说道:“晚生赋命凉薄,糟糠弃捐。今虽侥幸,焉敢以一第之荣即忘旧侣。此心已作死灰久矣,岂敢复萌此意,有玷老太师门楣,有辜盛心。尚容荆请。”何太师见他不允亲事,勃然变色。王司马在旁,再三苦劝道:“状元不可过执己意,自来鸾胶续断弦,亦乃古今之常,非出负心。幸勿负老太师一片殷殷之念,曲从为便。”当不得汪万钟力意推辞,宁死不从,道:“欲就此婚,除非前妻复生,与他说明方可。”何太师听了大怒,拂衣而起。分付一众家人:“不许放走,我自有处。”说罢入内而去。正是:

  一团好意丝萝托,指望东床坦腹人。

  谁料他心别有意,推三阻四不朱陈。

  汪万钟见他入内,即欲辞出,当不得一众家人欵住不肯放出,已将重重门户关锁。汪万钟此时,又好气,又好笑,早被王司马扯他同入书房中,慢慢劝说道:“状元不可固执,须知士途窄狭。况且这段姻缘,实称佳偶。将来花团簇锦,占尽人间之乐,还宜应允。岂不知相府炎炎,毋贻后悔。”汪万钟听了,只是摇头不从。王司马无奈,只得告辞退出。众家人领太师之命,竟不由他出门。真是笼中之鸟,插翅难飞,只得坐在里边。外边人见将汪万钟抬进竟不放出,部里观政馆选缺了状元,有风力的科道两衙门,交章合参。怎奈何用势焰通天,不放在心,竟把本章留中不发,外边也无如之何。万钟一坐就是三月。一日偶翻书案,翻出一本新科叙齿录来。他道:“我自中了,到没有看这同榜是些甚么人。”遂摊开,从头一看。见自己名下刻着徽州籍贯,因想道:“这个毕竟是我义父将他籍贯写去送与书坊的了。”他遂叹口气道:“我吉梦龙飘流半世,不能耀祖荣宗,反借别人的名姓移花接木,这般命薄。”又看到二甲进士吉梦桂,系苏州府吴兴县生员。他遂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可喜我兄弟也是同榜。但是我如今更名改姓,我却知他,他却不知我。今又监禁在此,不得一面,如何是好。”

  他又看到临了一名卞兴祖,系陕西籍,年方十六岁,只他年纪最小。因赞道:“这是甚么人家,养这般好儿子,小小年纪就登皇榜。想我吉梦龙销禁空房,不知何时得出,反不如他们快活。”

  看官们,我且不说汪万钟如何出来。且说那吉梦桂,自中了进士,见榜上并无吉梦龙名字。他知哥哥流落京师,逐日访问,再无下落。心中好不纳闷。一日,坐在寓中,见一个同年来拜,他乃是陕西人,姓卞名兴祖。那个卞兴祖一走进门,见了吉梦桂,纳头便拜。吉梦桂连忙扶住道:“年兄如何行此礼?”卞兴祖道:“老先生可是苏州府吴县人么?”吉梦桂道:“正是。”“可是姓吉讳梦桂的么?”吉梦桂道:“正是。”说罢,兴祖又拜。梦桂只得连连答礼。兴祖遂道:“父亲在上,恕孩儿不肖之罪,久离膝下,有失承欢。”

  梦桂惊问道:“你姓卞,我姓吉,并无瓜葛。况我是苏州,你是陕西,相去三千里之隔。此言从何说起?”卞兴祖又问道:“令尊大人可讳存仁?令堂可是张氏么?”吉梦桂道:“正是。”又问道:“老先生可有亲子么?”对道:“有。”“可有令正么?”对道:“有。”卞兴祖遂放声大哭道:“原来爹爹续娶了母亲,就不认孩儿了。”说罢,又哭。吉梦桂遂劝道:“实不瞒年兄说,小弟妻子蒋氏,乃是一线夫妻,并非续娶。幼子玉儿,方在襁褓。或者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也尽多,年兄不要错认了人。”卞兴祖道:“天下的人可以假得,难道文书也会假的!”遂于袖中取出一张承继文书。吉梦桂取过来一看,惊讶道:“这个字迹果然是我写的。”但见上写道:

  立承继文书吉梦桂,幼子兰生,年方六岁,因母身亡,无人抚养,情愿承继到本县陈宅为子。

  承宗继嗣,系是两愿,并无反悔。此照。

  后边写了三代籍贯。吉梦桂看了一遍,因想道:“可喜可喜,原来就是我侄儿兰生。”他遂对兴祖说道:“我非你的父亲,乃是你的叔父。你父亲名唤梦龙。因你母亲易氏死后,被那易任与他作对,送了三百两银子与白理刑,遂将你父亲夹了两夹棍,问成死罪。你那时年纪尚幼,无人抚养,当日是我认你为子,写这承继文书。”吉梦桂还未说完,只见那卞兴祖在地上乱滚乱哭道:“原来我的父亲死了。”梦桂连忙挟起,替他拭干了泪,劝道:“贤侄不必痛哭,你父亲还没有死,幸遇朝廷恩赦,把他赦将出来。”兴祖便喜道:“如今在那里?”梦桂道:“只因他要出去游山玩水,飘泊江湖已有六载。我前日闻他进京来,我这几日到处访问,并无踪迹。且问贤侄,原当初是承继陈家的,如今又缘何姓卞?”兴祖道:“我继父卞有良,原系陕西毡货客人,继母亡过无子。他偶然买了些货物到苏州去卖,就落在陈家行里。他见我生得乖巧,遂与陈家讨了承继文书,带我回去。不幸他于三年前又亡过了,因此我取了承继文书,来寻亲生之父。不意我父亲又流落在外,必须要即日上表辞官寻父。就踏遍了海角天涯,必须要寻着他才住。”未知卞兴祖寻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何小姐劝父存余地 强大梁夜卧感罡氛

  话说卞兴祖,只以为吉梦桂是他父亲。及至说明就里,方知是叔。一时悲喜交集。所喜的,知父亲尚在;所悲的,流落天涯,一时不能见面。只得与叔父说些往事,且按不题。

  且说汪万钟,被何小姐抛中彩球,不问他情愿不情愿,抢了来家,强逼成婚,怎奈汪万钟说是前妻虽死,义不可失,抵死不从。何阁老一时恼怒,欲要处他一个尽情,只为自已无子,止生得这个小姐,叫做友鸾,自幼读书,长通文墨,为父母所钟爱,要与他招个才美之婿,向来无一可儿。今知新科状元年纪还轻,遂高高兴兴使人搭了彩楼。这小姐也见状元人物秀美,心中暗喜,竟将彩球抛着,抬入府第,指望成亲。谁知汪状元不允,却是父亲以势位压他,要害他性命。只得从容劝解道:“儿女婚姻,必以好合方成佳偶。彼今推阻,或者可俟将来。况且彩球一事,通国皆知。孩儿已许身矣,岂可妄加祸辱,遗笑于人。莫若待之,以顺其性。”何用听了,怒气稍平,道:“可奈这畜牲自恃新进,不知仕途艰险。我今有处,使他历尽艰辛,那时不怕不来求我。”

  主意已定,将汪万钟禁在书房,不许出入。一时众同年不服,各要上本,却惧何用威权,不敢轻试,只得罢了。汪万钟又气又好笑道:“他禁得我身,禁不住我的心。且看他将来如何奈得我何。”一日,在书房中气闷不过,作诗自遣道:

  坚心一点守孤帏,岂畏岩岩相府威。

  不作萧郎贪美玉,凤台留滞不思归。

  写完,置于案头,吟哦了数遍。不期书童送进饮食,被他窃去,呈与何太师。何太师见了,十分恼怒。正要拿此诗与小姐看,不期外面报说:“皇上亲御便殿,特遣中官来召。”何用不敢稍迟,同着中官来见驾。

  原来这日山东抚臣有本入朝,奏称山东妖人作乱,纠集饥民数十余万,连失城池,伏乞遣将征剿。皇上见本,龙颜不悦,特召何用入朝道:“朕今忧国忧民,终无一补。山陕一带,流寇纵横,尚未绥抚。今又山东作乱,国家竟无瓦全。贤卿可为朕筹度,将如何处之?”何用道:“状元汪万钟,实堪其使。”皇上道:“他是文儒,岂知兵事。”何用道:“迩来汪万钟寓居臣第,日叩所学,幼时曾读异书,此行决不负所学也。”圣上听了,龙颜大喜,即准所奏。正是:

  养女何须苦逼人,要将势重结朱陈。

  此行若不天书读,今日将何救庶民。

  汪万钟正在书房中纳闷,忽有旨,着他征剿山东妖寇。心中十分欢喜道:“静玄偈言‘干戈定四方’,又将验矣。”接了旨,忙入朝谢恩。谢恩毕,即到兵部领了兵符印信,勘合文书,钦赐加衔乃是征东护国太子太保大元帅,一时十分荣耀。到校场中点集了三万人马。汪万钟见人马虽是强壮,却是未经训练,难以行军。遂连夜上了一本,其略道:

  用兵之道,当以训练为主。若不训练而使之,是废民也。臣昔读异书,深知训练之法,乞假臣数日,

  训练精奇,平寇易如反掌矣。伏乞准行。

  皇上见本,即批旨依奏。汪万钟在校场中一连操演了数日。一时纪律分明,进退合法,然后起身。怎见得:

  军令森严,并不交头接耳;将军法重,谁敢擅窃邪淫。一队队法天效地,按的是上界星辰俱环绕;一

  行行役鬼驱神,用的是奇门遁甲为我使。向来韬略,何须穷研;近日天书,时刻遵行。破釜沉舟,

  置于死而后生;频减食灶,示于弱而反强。左攻右击,截后邀前。运筹帷幄在胸中,虑事精详千里外。

  一路上,大军浩浩蓠荡。不日入了山东境内。

  你道这妖寇是甚么人?原来这人叫做强大梁。就是山东生长,自小父母双亡,依着姐姐家,放牛过日。到了十八岁上,一日在山中放牛,不期放远回家不及。他想:“若是空身奔走,还可到家,有了这条夯牛,如何走得及,莫若在此山中宿了,明日早回去罢。”遂拣个山凹藏风之处,将牛缚在树根之上,自己坐在石岩之处。坐了半晌,欲要寻睡,无奈一天星斗,四下凄风,一时难于合眼。只得长叹一声道:“我强大梁自从父母双亡,终日放牛,依人过活。虽是不愁穿吃,我想为人在世,父母生了一场,不做些烈烈轰轰的事业,是与畜生何异。我今终日放牛,不寻些事业,就与这夯牛一样的了。只是我如今要做些事业,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孤身一人,那个肯来扶我。”想到此际,禁不住流了几点泪儿,又叹息了半响,只得低头,伏在双膝之上,朦朦胧胧,一时睡熟。不期到那斗柄初横、星移分野的时候,乘着国运将衰,妖孽将萌,上天有一种罡氛流荡。不是依草附石,就是扑入人怀,害天下之苍生,耗国家之元气。所以,这强大梁在此星斗之下,深山岑寂之中,伏膝睡熟之时,谁知这股罡氛竟冲入他怀里,将强大梁忽然惊醒,觉得满身寒栗。忙揉揉眼,道:“啐,啐!露天之下,这般寒风侵人,不可睡着。”

  遂立起身来,看着这牛儿寻草吃。他就骑在牛背上,要得些暖气,将身伏着不动。不期月光之下,影影的有两个人走出来,叫一声:“放牛的大哥,你好大胆,难道在此空山,不怕鬼魅魍魉?”却是两个年深月久的两个老狐,在此空山星月之下,各自顶了一片死人的天灵盖,朝着罡斗,拜求修炼。他两个修炼多年,已是知人祸福,善晓阴阳,腾挪变化;更有一种奇处,善能撒豆成兵,剪纸为马。向来要寻人依附,却是眼中再不见有个可助之人。这夜正在山中拜求罡斗,忽见这股罡氛落下,附在强大梁身上。两个妖狐看得分明,十分大喜道:“原来我儿姻缘,却在这个人身上。我们如今只须如此这般,将来受用不小。”遂叫小雌狐摇身一变,变了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自己也摇身一变,变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人,领着走来,叫了一声。

  这强大梁在此空山夜静之时,未免有些胆怯。亏得有牛作伴,还可壮胆。忽见有人走来,正不知是人是鬼,心下惊疑。不期叫了一声,方知是人。只得答应道:“你若肯来作伴,是极好的了。”连忙跳下牛来,上前一看,却是一个老年妇人,领着一个女子。因不胜惊问道:“你方才说我不伯鬼魅魍魉,难道你两个女人,走此夜静深山,反不害怕?你端的是人是鬼?”那婆子听了,笑说道:“你这大哥,不见我行有影,口有声,怎就疑心起来。我实对你说,我丈夫姓胡,已死多年,止留下这个女儿,叫做胡灵儿。今年已是十七。只因家道贫穷,又兼饥荒连岁,不能过日。我那近处,常有盗贼抢掳,奸淫子女。因听见有人传说,众贼晓得我这女儿有些姿色,要来抢他成亲。我得了此信,几乎吓死,怎肯配与贼人。因想当初丈夫在日,有个亲戚在此居住。故此我母子特来投奔栖身,就要托他寻个好人家,嫁了女儿,完我一生之事。”强大梁听明道:“原来如此。你这亲戚姓甚么?说明了,我指引你去。”那婆子道:“他叫做强天乐,是我丈夫的中表弟兄。”强大梁忽然听见,吃了一惊。忙问道:“强天乐是我的父亲。这般说,你是我的表大娘,我是你的表侄了。这是那里的造化,在此夜静空山,相遇至亲,岂不是一件奇事。”那婆子昕了大喜道:“天使相逢,实非偶然。”又故意问道:“你父亲可好么?你有个姐姐也好么?”强大梁道:“我的父母,俱在我六七岁上亡过了,止我一身,在姐姐家放牛过日。只因今夜回去不及,胡乱在此坐到天明回去。”那婆子道:“我指望来投奔你父母,谁知你父母皆亡,你又住在姐姐家,这怎么处?”两人说了多时,天已微明。强大梁见他女儿,遮遮掩掩立在娘身背后。先前天黑难看,如今天明,将他上下一看,却生得如何?只见:

  眉分细柳,齿白唇红。眉分细柳,容光满面耀人睛;齿白唇红,娇态含羞身半軃。

  滴溜溜秋波似水,笑盈盈春放桃花。人若看他微露笑,他来偷视现全身。

  最爱年青,堪怜红粉。诚然一见定销魂,果是相逢应夺魄。

  强大梁从来不曾见这等标致女子,直看得一时神飞魄荡了半晌,只碍着婆子,不敢轻狂。因笑说道:“原来表妹如此姿容,怪不得起了贼人之念。如今请大娘、妹子到家见礼罢。”说完,牵了牛儿,引了二人到家,先进去说知。你道如何这般凑巧?只因老狐能知过去之事,知道强家姓名缘由,遂假捏出来,认了亲戚。强大梁同了姐姐出来迎接相见,说起当年事情,一毫不错。那姐姐竟认是真,留他住下。这两个妖狐,到了夜静,悄悄出来,摄取人家金银财物,送与强大姐。强大姐十分欢喜,竟将胡灵儿配与强大梁做了夫妻,两人十分快活。

  到了满月之后,一日两个妖狐将房门关好。在内剪了许多纸人纸马,又将了一升黄豆,口口念念有词,将这些纸人黄豆,忽然变得一个个雄雄纠纠,带甲顶盔,俱来听令。那两个妖狐,喝了一声,一时间将这间房子不多时竟有许多大,容着有千军万马,争闹厮杀,谁知强大梁回来,走到门口,见房门是关的,遂伏在门缝口张看,直吓得冷汗淋身,禁不住大声咤异。两个妖狐听见,连忙收了法术,开门放入道:“你今不须害怕,我母女实得异人传授,要来扶助真主。因见你有些福分,故此将我女儿配你,成了夫妇。你今不可泄露风声,将来受用不小。”强大梁听了,一时欢喜无限,道:“欲图大事,必先粮草器械,方可纠合。如今赤手空拳,我们只得三个人,如何做事。”老狐道:“目今朱天子气数将尽,饥民无食,只消一呼而应。此去南方三里,我埋藏得有金银十万,你夫妇二人去取来,先以赈济为名,复以法术动众,大事可成矣。”强大粱听了,十分快活,同了胡灵儿,将银子用法取来,赈济饥民,这些饥民,忽听见强大梁发银米赈济,一时整千整万,若老若幼而来。一连赈济了半月。

  一日,老狐见这些饥民齐集,自己立在高处,说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目今朱家王气已销,天下荒乱,山陕流寇各自称王。山东大饥,民相自食。强大梁心怀不忍,出银赈济。尔等不可不思报德。何不共助有德,以成大一统之业,将来共享富贵。如不信我言,尔等可同强大梁,近水之处照看便知。”众饥民听了,果扯了强大梁近水处照看。只见水中的身影,是个冕旒黄袍的强大梁在内。

  众人见了大惊,一齐跪拜于地道:“原来是一位万岁爷,我等众人不知。情愿大家出力,共图富贵。”一时聚了数万余人。老狐道:“难得者人心。如今人心既得,但此处耳目甚近。此去东昌境内,有一座深山,广阔三百余里,其中可以屯粮积草,招集人众。即此起程,方无后患。”众饥民应声愿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翻天揭地,火灭烟消。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老妖狐弄法哄饥民 汪万钟天书平剧贼

  话说这老狐,用法哄动饥民,饥民竟认强大梁有天子之分,一时跟随到了山中。这山叫做九尾山,弯弯曲曲,有九条山脉,一似狐狸九尾,故此叫做九尾山。那老狐到了山来,遂立寨宇旗号,自称为老圣母。强大梁称为扫地王,小狐称为小圣姑。日日招集人众,抢劫附近村庄。一时州县闻知,俱引兵征剿。谁知老狐法术多端,山中兵强将勇,将官军杀得大败亏输,各逃性命。

  一日,强大粱商议道:“我在山中养精蓄锐,不去惹他,他反来惹我。从来不杀不威,我今领众,攻破城池,劫夺府库一番,有何不可。”自此以后,不是破府,就是劫县,直搅得山东地方,民不安生,一连失了八府,州县俱被贼人占据。又去结连西寇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过天星、蝎子块等,约日起兵,要破北京,以成大事。西寇李自成,虽然暗约,但没有他的法术。又因朝中常发大军安抚,故此不敢占据城池,只东流西去,朝抚暮叛,以待天时。

  这扫地王,有了圣母圣姑的法术,自以为天下无敌。见西寇不来践约,他竟占据山东,渐次全失,将已杀到河南北直交界之处。各地方官着慌,有本入朝,宣召何用。何用因恼汪万钟不肯成亲,遂将他奏准。

  这汪万钟领兵,连夜兼程。一日到了天津地方,早有贼将据守,分兵迎敌。汪万钟将兵马立寨。次日遣将与贼交锋。汪万钟在旗门之处,细看贼人形势。你道如何?但见:

  兵无纪律,前后参差。兵无纪律,无非啸聚乌合之众;前后参差,半系强梁愚蠢之民。

  行来队伍不分,守时刁斗不设。众贼兵,裹头一片白布;各贼将,铠甲尽缚青绳。

  先前笑哈哈,只图抢掳便轻生;到后来哭啼啼,尽知逃脱可免死。

  汪万钟看得分明,遂在马上将小旗一招展.摆一个长蛇阵势。一对炮响震天,鼓声动地。那贼将放马,大刀阔斧,直冲杀过来。汪万钟亦遣人迎敌。又将小旗招动,顷封间,委委曲曲,头尾相顾,将这些贼人,尽行包包装装,入于蛇腹之中。这些贼人,那里知道这是长蛇阵势,只顾寻人厮杀。

  谁知到了阵中,注万钟在马上将向日读的天书行将起来,向巽地上呼气,一口喷来,即时狂风大作。又将剑梢一指,顷刻日无光彩。又使人发掘陷坑,这些赋人,忽见云遮红日,难辩东西,风掩泥沙,急寻出路,一时慌乱起来。又被官兵筛锣擂鼓,长枪劲弩,渐渐逼近身来。众贼不识高低,一齐逼入陷坑之内。重重叠叠,死伤者不计其数。汪万钟在马上见了,连忙收法,顷刻日出风息,使人高叫道:“尔等俱是朝廷百姓,陷身贼党。我今释放,止擒妖贼。”

  众贼听了,俱罗拜投降。又将坑内之人尽释,听其自去,正是:

  血流标杆害生民,盈野盈城岂近情。

  莫若擒来释放去,千秋之后自留名。

  附近州县,闻知汪状元用兵如神,不敢占据,尽行逃去。汪万钟一时恢复地方,安抚百姓而来。

  却说这强大梁,自恃圣母圣姑的法术,一连乱了五年,僭称王号,已占山东一省。这两个妖狐,千般施巧,使强大梁搜寻民间姿色女子,叫他宠用。原来这两个妖狐,不肯断送强大粱的性命,却反助他元阳,使他强壮。故此叫他用过女子之后,他到夜间现了原形,将这女子吸干精液,不久而死.叫他抛弃山中,白骨有如山积。外面军机事情,俱是老圣母掌握料理。强大梁与小圣姑在东昌府,占了一座华严宝寺,将一应佛像尽行烧毁,赶散僧人,又盖造得如王府的一般,终日在内奸淫取乐。

  忽一日,飞马报来说:“朝中选了新科汪状元,统领大兵十万,已破天津,我军已是覆没,老圣母作何退敌?”老圣母听了,忙抓过风头一嗅,不胜大惊失色了半晌,打发报事的叫他再去探来。小圣姑忙问道:“母亲为何见报便形于色,这是为何?”老圣母道:“孩儿有所不知,我方才闻风,已知来意。只因这汪状元为人忠孝,大凡忠孝之人,神鬼都要钦敬,何况我等。况且曾读异书,只恐邪正难敌,故此甚是忧心。”强大梁与小圣姑道:“尽着我们的神通,谅不防事。”老圣母道:“如今事已至此,愁也无益。他今兵分三路,莫若先将他两处消除,叫他孤掌难鸣,无能为矣。”遂叫强大梁与小圣姑看守城池,自己带了三千余人,竟来迎敌。

  却说汪万钟,乘势恢复失去城池,无不望风归顺。分兵三路,一由东路,一由西路,自取中路,约日东昌取齐。因见所过之处,被贼残破,严禁兵丁,不许擅取民间一草一木,违令军法处治。这一日,忽见军兵押了两个兵丁来,禀道:“这两个不遵军令。 这个是抢人财物的,那个是奸人妇女的。”汪万钟道:“我有军令,为何你只二人犯令,抢人财物?”

  那人道:“我是军籍,叫做白有灵,为事革职,充军边外,今调在元帅麾下。只因一生好财,见人财物故此取些。望元帅看昔日做官情面,饶恕一次。”汪万钟听了白有灵三字,不觉怒发冲冠,问道:“你可就是做过苏州理刑的白有灵么?”白有灵道:“犯军正是。”汪万钟道:“你既是白有灵,可记得当年受屈的吉梦龙么?”白有灵道:“这是易生员送了我的礼,只得将他受屈是真。”汪万钟道:“你既记得,可还认得那人么?”白有灵道:“如今想来也还认得。”汪万钟道:“你既认得,可抬起头来。”白有灵抬头一看,不住磕头哀恳。汪万钟大怒道:“当时贪酷,不知坏了多少无辜。今又不改,掠取民财,违我军令。着不按法,人必效尤。”喝命斩讫。即时绑出斩首。正是:

  为民牧宰须清正,若是贪赃身必危。

  既已从军还不悔,此刑端的不饶伊。

  汪万钟斩了白有灵,心方快畅。又问那个奸淫的兵丁。那兵丁道:“小的也是军籍,叫易永禄。只因平昔好色,一时误犯,望乞饶生。”汪万钟听了,暗想道:“原来易任之子。不料他女儿为娼,儿子为军。可见天报如此。我想既有天报,我又何必重苛,以绝其后。况且昔日翠凤,我已有意为他赎身。今见其子,乃父之孽,与他无过。”想定主意,喝骂道:“违我军令,应该处斩。只是方才已斩一人。又斩近于过刻。发军政司重责,以图改过,去了!”正是:

  为人何苦作冤家,报应昭然定不差。

  拭看相逢俱狭路,祸因恶积岂饶他。

  自此,三军肃然而进。

  却说那东西两路人马,正然行来,忽报贼人已离不远,遂将兵马屯住,准备厮杀。到了次日,两下交锋,见贼人旗枪不整,欺他往日虚名,遂不放在心上,只一径上前冲突。贼人见官军势头凶猛,纷纷退后。那老圣母看见,连忙在马上掐诀,口中喃喃不绝,将袖中黄豆以及纸人纸马。望空乱撒。喝道:“疾!”霎时间,一变百,百变千,千变了万,一个个俱是彪形大汉,人马精强,从寨后一齐冲杀过来。众官兵见了,惊疑是天兵从天而下,难以抵敌,各自争先逃奔,领兵官那里禁压得住。一如潮涌山崩的一般,自相践踏而死,何可胜计。老圣母见将他两军荡尽,满心欢喜。连忙收了法术。以待汪状元到来。

  这些败残兵将逃回,报知汪万钟,汪万钟听了,大惊道:“向说妖人,如今果然。”遂连夜进兵。离贼十里,安营已毕。汪万钟到了夜间,出营观看贼寨。不见尤可,见了之时,果是十分凶恶。怎见得?但见:

  四下人声寂静,周围更鼓分明。头顶上恶气冲霄,直奔斗牛;营盘内妖气罩满,上接魁罡。细听狐

  声唧唧,远观鬼火燐燐。营前鹿角布满,寨后子炮防人。巡更铁骑,俨似金刚长大;探视儿郎,不亚开山

  魁伟。这般光景,何虑人来偷劫;如斯气象,那怕胆大包身。千年狐怪弄神通,近日妖魔显手段。

  汪万钟看了多时,即回身入寨。传下一根令箭,叫五营四哨总管头目,俱入寨来听令。不一时,俱来问候。原来这五营四哨,也按着天上星宿,是贪狼、巨门、禄存、廉贞、武曲、破阵、文曲、左辅、右弼,是九曜星辰。汪万钟见众将齐集,因唤按着贪狼星的将官来,分付道:“你明日带领本部人马,去正南埋伏。妖人逃败,必走东昌,你可截出,如此这般。”又唤巨门星将官分付道:“你可带三千铁骑,此去东北八十里,有座九尾山,你若见妖人逃遁,只如此这般,我随后自来接应。”二人领计去了。又分付七人道:“禄存守西北,廉贞向北方,武曲在东北,破军正东方,文曲西南,左辅正南,右弼西南。自引大军按着太白。明日变战之时,须听雷声震动。四处亦须如此这般。”七人领计,各去料理。

  到了天明,两边画角齐鸣,咚咚战鼓不绝,汪万钟走出旗门之下,立马观看。那贼阵上,妖人指点。只见他:

  旗门开处,轰轰一队口兵,掌扇斜分,老老千年狐兽。披挂全身,背上随行三尺剑;金冠雉尾,腰间全

  仗一葫芦。吸人脑髓养成血肉身躯,善窃阴阳炼就坎离坚固。能知过去未来,可惜不守本分。洞知人间祸

  福.堪怜不自知机。

  老圣母在阵前,分拨已定。喝声:“乘骑何在?”急见衣袖中跳出一个如鼠大小,就地一滚,既变成一个非狮非吼。他就踊身骑上,手中仗剑,直出阵前,高声道:“军中有能事者快来见我!”汪万钟欲拍马向前,无奈那马见了怪兽,只不肯向前。只得大喝道:“天朝使臣,谁肯与妖狐比斗。速即倒戈变形,免污我手!”那圣母听见骂他妖狐,直急得怒气填胸。即催动怪兽,挥剑砍来。又将葫芦内许多法物,一再倾出。口中连连喝声道:“疾!”一雾时,奇形怪状之人,俱望官军队里冲杀过来。那些官军人马,忽然见了这些天神天将,俱吓得魂飘魄丧,马见了这些麒麟狮猊虎豹獬豸,直吓得屁滚尿流,咆哮乱跳起来。官军俱存立不住,一齐窜起来。

  汪万钟见了,即忙仗剑书符,将左手向贼阵上一放,半天中起了一个霹雳,直震得山摇地动,一个个胆颤心惊。只见西北上禄存领了一支人马杀来,廉贞从北方杀来。武曲东北杀来,破阵正东杀来,文曲东南,左辅正南,右弼西南一齐杀入贼阵。见了这些奇形怪状之人,与那狮豹狮虎,全不惧怕,只将那各人身藏的法物施行。你道甚么法物?原来汪万钟临行,悄悄分付他们各带狗血污秽之物,装在喷筒之内。今见了这些奇形怪兽,晓得是妖狐弄术,只将那喷筒朝着他没头没脑的乱打乱放。不期这些奇形怪兽,一粘了狗血污秽,一时倒地,俱现出原形——剪成的纸人纸马以及黄豆。就是不曾粘着的,见了这些秽物,一时行不出凶来。

  那老圣母见破了他的法术,心中十分恼怒。忙将剑梢一指,招手一招,霎时红日无光,狂风大作,卷起灰沙,扑人面目。谁知汪万钟不慌不忙,将剑向空中画了一道灵符,顷刻太阳重见,将他弄得狂风,反向他阵上吹刮。老圣母情急,遂咬牙切齿,随即弄个神通。见寨后有块千斤重的大青石,他用法竟飞起半天,竟往汪万钟头顶上直压将下来,要将他压做肉饼儿,方出得这口恶气。谁知汪万钟久已踏了罡斗,左右自有六丁六甲黄巾力士护卫,将他一手托开。那块千余斤的大石,坠落地上,竟打了七八尺深陷坑。老圣母见压他不着,心中更慌,只得伸着颈,挺着脚,将他千年修炼的三昧真火吐将出来,要烧死汪万钟。你道这火,好不利害。怎见得?但见:

  此火不是松柴柏叶火,不是木石钻燧火,不是点灯煮饭火,不是烽火连城三月火,不是星星能烧万顷火,

  乃是命门、脾胃、心肝、肾脏火。调摄时,寂然不动;触发时,遍体燃烧。坎至自成既济剥深,定有炎

  离;火烧水竭不常存,气散形消。应老狐炼就千年.今日将他发作。不怕人不遭伤,岂顾凡夫受毒。

  那老圣母放出三昧火,一时烈焰腾腾,望着官军阵上烧来。那些官军俱从七孔中、毫毛中吸入,无不五心烦燥,意乱心迷,一时痰哮气喘,颠仆在地。老圣母见了,以为中他法术。不期汪万钟见了,忙向北方吸了一口清气,这清气乃无影无形,吹将起来,将这些毒火孽火俱化作清凉世界,将这些官军救醒。

  老圣母见不能烧他,遂驾了一朵黑云,提剑来砍汪万钟。他不驾云来砍还可,一驾云时,就有无数天兵神将,俱来擒获。你道为甚杀了半日,行了许多妖法,这些神将不来擒他?原来汪万钟依了天书上的符咒遣来这些神将,见了这狗血秽物,也要闪避,故此在云端不便下来。今见老狐驾云,遂一齐擒获。老狐见了神将,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退缩下来,还要弄法。谁知汪万钟已将他众军,尽行裹降,他弄得止有一身,不能施展。想了一想,逃回东昌,遂自逃来。早遇贪狼伏兵截住,一齐放出喷筒中的秽物。老狐不敢恋战,又逃入九尾山来。谁知巨门将官引那三千铁骑一齐围裹。老狐见他没有秽物,全无畏怯,又弄妖术来斗。不一时,汪万钟已到,一时遣动神将,布满了天罗地网。神将见无秽物,即有马赵温岳上前,将老圣母擒住,从空掷下.现了原形,乃是一个九尾雌狐,跪倒在地,拜饶性命。

  汪万钟使人将铁索穿了他的琵琶骨,使他不得脱逃,即引兵杀回东昌。谁知强大梁与小圣姑,已知消息,不能战守,即带了一支人马,望蓬莱下海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饶他走尽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汪万钟上表苦陈情 卞兴祖弃寻官识父

  话说汪万钟,擒了老狐,成了不世奇功,欲将老狐活解进京,仍恐路上逃脱,只得用锻炼之法,使人将泥土制成了一个大鼎炉,将老狐放入其中。又按了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的八卦,四周架起干柴,锻炼起来。一连烧了七日夜,将他锻炼的一团白骨。连夜上本,奏知天子,一面收拾班师。天子见本大悦,正欲(原书缺一叶三百六十字)

  这强大梁与小圣姑要想占据江南,西连流寇,以成事业。怎奈一时少了老圣母的神通,不能大展。这小圣姑却无甚大法术,止有媚人淫欲而已。却喜得手下有员大将,叫做李全忠,有万夫不挡之勇。故此只得恃他,在沿海作乱,渐渐入侵江南之处,在海门驻扎。谁知汪万钟兵马巳到,只得遣全忠迎敌,在阵前横刀跃马,往来驰骤。汪万钟见他骁勇,甚是爱他,意欢收服他。全不是妖人,不须用法,只使人略斗数合,汪万钟遂走回阵中,把号旗一指,遂排成一个八卦阵图。复走出来问道:“你可识得我这阵么?”李全忠道:“料你这个孔明八卦图阵,有何难识。”汪万钟道:“你虽识得,可敢来打么?”李全忠怒道:“无不过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我玩腻得,有何不敢打?”遂跃马挺枪,从生门杀入。杀到里边,只见门户重重,不知向那里杀出。李全忠在内,左冲右突,再杀不出,一时慌了手脚,被挠钩搭下马来,绳索捆翻,解到中军帐下。汪万钟望见,遂走了下来,亲解其缚,扶他上坐,道:“适才误犯虎威,望乞恕罪。”李全忠道:“小将乃被擒之人,万死犹迟,何劳君侯优待。”汪万钟道:“某观将军,武艺非凡,计谋出众,何苦失身匪人,为万世笑。将军若肯背暗投明,不失拜将封侯之位。”说得那李全忠无言可答,惟唯唯听命道:“感君侯不杀之恩,虽粉身碎骨,愿效犬马之劳。”汪万钟遂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

  是晚,李全忠遂换了口口人马,又带了数百号舡,上写着海兵旗号。强大梁认做自家兵船,不做准备。谁知船中俱是焰硝,到船边一齐发作,烧将起来,又是顺风,汪万钟领兵四下杀来。强大梁躲在芦苇丛中,被小军将挠钩搭起,解来请功。小圣姑变原形逃走。遂将强大梁上了囚车,解进京去,候旨斩首。

  汪万钟又想道:“今赖朝廷洪福,妖寇虽平,但我父母住在苏州,连年荒欠,不知下落。前屡次着人到故访问,并无消息。我欲亲去,奈因王命在身,不敢擅离。只得班师回京,又作区处。”一路凯歌而回,欢声载道。行了一月有余,早到北京,遂将兵马扎住城外。

  汪万钟同了李全忠到金銮面圣。皇上见万钟得胜回朝,龙颜大喜道:“卿跋涉山川,风尘劳苦,皆寡人之过也。”万钟奏道:“臣蒙陛下洪恩,命臣南讨。五年之内,经数十战,尽扫狼烟,元凶授首。一赖陛下洪福,一赖李全忠之力居多。但江南连岁饥荒,居民失所。愿降旨捐租省赋,招集流亡。臣今奏过陛下,解组归田,将本部元帅兵马印绶纳还。愿吾皇可命李全忠掌管。”龙颜不悦道:“朕赖卿功力,匡扶社稷,重整山河。正欲与卿麟阁图名,富贵共之,卿何出此言也。”汪万钟又奏道:“臣本一介寒儒,荷蒙圣恩,叨居上第,出授元戎,留滞京师已经十载。但臣尚有年老父母在堂,连年兵火,未审存亡。若蒙圣思,得赐骸骨以归故里,躬耕南亩,归养双亲,死且不朽。”皇上见他再三苦奏,只得允了奏章,荣归故里。

  万钟又想道:“我今奉勅荣归,未免所过地方,又要骚扰百姓。不如隐姓埋名,换了道家服饰,一人一骑,惟余两袖清风。我不用汪万钟名姓,也不用吉梦龙名姓,恐人晓得。不免将吉字改作周字,寻亲以尽孝,就以孝字为名。”遂更名散人周孝,即日悄悄起身不题。

  再说那卞兴祖,自中了进士之后,听说他父亲吉梦龙流落江湖,遂辞官寻父。踏尽了万水千山,已经五载,只得以卖字为名,到处寻访,再无消息。因想起叔父吉梦桂住在苏州,因连年兵乱,未曾去得。今闻已平复,想他也任满回家,不免且到那边去访问一番,或者父亲回来也未可知。那知到了苏州,只见家家闭户,人迹俱稀。有人说吉家因避荒,已搬去多年。卞兴祖想道:“如今这般光景,字亦没人买,不如且到虎丘去闲步一回,明日再到别处去寻。”看看走到虎丘,只闻鸟雀之声,并无人影。但见一个乞丐在那边讨钱。兴祖便与他两个钱,因问道:“你们这里被兵马炒坏了。”那乞丐答道:“不瞒相公说,这虎丘西首,一片白地,俱是我易家的,连年被这些海贼将房屋烧毁,妇女奸淫,如今连人影也没有一个。惟存得花子易佑,无室无家,只得在此讨两个钱度日。”卞兴祖叹道:“果然苍海桑田,亦至于此。”他感伤不已,遂提起笔就在那壁上吟诗。

  却说那汪万钟,因挂冠省亲,不意走到家中,连房屋也不见。他因悲伤不过,也走到虎丘闲步,只见一个少年人在那吟诗。万钟也不去惊动他,遂站在后边,看他写些甚么。只见他写道:

  虎溪山峰翠如削,塔影嶙嶙入潜壑。

  轻舟摇橹过其门,云气忽从篷际落。

  苍松屈曲几百株,风雨怒号鬼神攫。

  钟声低度梵音来,七里山塘破寥廓。

  悲哉花鸟亦含凄,剑石生堂游意薄。

  后边写了“关中卞兴祖题”。万钟想道:“这个名字我象在那里看见过。”一时再想不起。卞兴祖写完,回头只见一个老者在后边,自言自语。遂将手拱一拱,道:“老丈,得罪了!”万钟道:“那里话,吟诗作赋,原是后生家的事,我们小时节,逐日在这边饮酒赋诗哩。”卞兴祖笑道:“原来老丈也会作诗,何不趁笔就做一首我看看。”万钟想道:“少年人最轻薄。他笑我老迈,不会作诗,故如此说。我不免也做一首试试看。”遂接过笔来,就在他后边写道:

  漠漠江湖无尽愁,独于汀渚放轻舟,

  烽烟不改青山色,箫鼓犹然自虎丘。

  一曲吴王歌舞地,半塘明月断肠楼。

  伤时只合寻幽兴,眼底苍茫乱未收。

  后写着“散人周孝题”。卞兴祖看了,赞道:“果然好诗.请问老丈,到此何干?”周孝道:“我来寻父亲的。”卞兴祖道:“又来取笑,你这般高年,难道还有父亲不成。”周孝也问道:“尊兄到此何干?”卞兴祖道:“小弟也来寻父亲的。”周孝道:“你方才诗后写了关中,如何反到苏州来寻父亲?”卞兴祖假意说道:“我原系苏州,寄籍陕西的。”周孝笑道:“这等说起来,我们都是乡里了。”卞兴祖问道:“老丈既是苏州,尊居还在城里城外?”周孝不觉掉下泪来。卞兴祖惊问道:“老丈何故悲伤?”周孝答道:“若有了家,到有处寻我父亲,因为没有了家,不知父亲到那里去了。”卞兴祖劝道:“老丈既没有家,又是孤身。老丈要寻父亲,小弟也要寻父亲,不如同去寻寻,也觉有趣。”周孝道:“也罢,我们二人不免同寻上去。”

  在路晓行夜宿,过了几日,又到扬州。原来卞兴祖的继父在日,曾买一所房子在扬州,往来在此住歇,也有家人小厮看守在内。卞兴祖道:“小弟的寓,就在这里。小弟因寻父,几年未回。今日老丈可好同到我寓宿了一晚,明日同行如何?”周孝道:“你寻你的父亲,我寻我的父亲,你是有家的,我是无家的,我到你家去做甚么。”卞兴祖生死不肯放他,扯他同到家中。

  卞兴祖遂进去,问家人道:“是甚么人住在里边?”家人回道:“是吉老爷家眷住在里边。”兴祖又问道:“是那个吉老爷?”家人回道:“就是苏州府同年,吉梦桂老爷。因前年兵乱,晓得老爷有房子在此,故借住在这边的。”卞兴祖喜道:“原来就是我叔父住在这边。”他遂急急走将进去。只见两个白头老人坐在上面。兴祖想道:“这毕竟就是我公公婆婆了。”不免上前拜见。只见那两个老人,慌忙立起身道:“不要拜,不要拜,你是甚么人走到这里边来?”兴祖应道:“我非别人,乃是兰生。自幼父母将我过继陈家,后又过继卞家带往陕西。今中进士,因见榜上梦桂之名,孙儿只认是父亲,谁知是叔父,问明白了,方知父亲尚在飘泊。今请旨寻亲,尚未寻见,不意今日拜见祖父母,孙儿却是喜欢。”吉存仁老夫妇方知就是兰生,不胜欢喜,遂同他入内。

  且说那周孝在外边,全不见个人来招接,他忽然听得里边乱喊乱哭,他想道:“人家妇人家见识最浅,看见丈夫带得个人回来,惟恐要吃他的东西,故此在家相嚷。我原不曾肯来,被他扯来的。如今不免去了罢,倒省得他家里淘气。”

  他遂走出门来,一道烟竟去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父子相逢俱不识 祖孙会合暂开颜

  话说吉扶云,更名改姓叫周孝,兰生又叫了卞兴祖。真是父子相逢对面不识,又因各人找寻父母。乱后虽乐,心中俱有万千愁绪,彼此相怜,同到扬州。不期卞兴祖走入门去,许久不出,吉扶云等得心焦。因暗想道:“我这人,怎聪明一世,慒懂一时,我与他止不过萍水相逢,他寻他的父母,我寻我的父母,各人行各人的孝念。他一个少年人,有何定准,他今不出来,我又何苦在此等他,误了我的正事。”因定了主意,遂不等卞兴祖出来,竞出门大踏步而去。正是:

  相逢不识面,识面不相亲。

  颠倒乱人意,方知别有因。

  卞兴祖在内,拜认了祖父母,真是欢喜无限。吉存仁老夫妇见了兰生,恁般长大,又且成名,虽是十分欢喜,欢喜之际,却又添无限凄惨之容。兰生见了,忙跪下道:“孙儿不肖,然已叨黄印,只因未识源头,上表弃职,得蒙圣思准允,不辞千里之遥,得幸今日拜识了祖父母,实乃万千之幸矣。怎祖父母见了不肖孙儿,不以为欢,反生悲戚之态。莫非怪孙儿来迟不孝之罪么?”吉存仁老夫妇听了,一齐立起身来,捧定了卞兴祖大哭道:“你今归宗耀祖,真乃吉门大幸,岂有怨责于汝。但我两人,见鞍思马,睹物伤心。你今只认了祖父源头,却不识生身面目。岂不是你我团圆尚隔着一层,怎不叫我两口儿伤心悲痛。”卞兴祖听了,一时毛骨悚然,不禁恸哭道:“孙儿初时不识祖父母并生身父亲,远离他乡。及至京师,榜上知名,拜识了叔父,说我父亲尚在。今识了祖父母,自然有孙儿的父亲。方才祖父母这等说起来,却是孙儿的父亲还没有下落。既没有下落,则死生存亡,俱未可知矣。叫我做孙儿的好不命苦。如今只求祖父母,将孙儿的父亲当日因何事出外,近来可有消息,好使孙儿寻遍天涯,同生一处,志愿足矣。”说罢,大哭在地。

  吉存仁老夫妇听了,用手搀他起来,邀将昔年家门不幸、遇赦远游,细细说知,道:“后来有人传说,你父亲得随一个大商人进京,以后数年杳无音信,使我二人日夜愁肠万结,又亏得你叔父能继书香,又不幸中之幸矣。你今要行孝念,寻访天涯,这也难得,只是寻访之时更兼寻访你的母亲消息,倘侥天幸,得能无恙而归,则又万幸矣。”卞兴祖听了,大惊,问道:“这又奇了。当初你孙儿三岁出继,已说母亲亡故,无人抚养,现有出继文书可据。忽今日祖父母又叫孙儿寻访母亲起来,岂不又是一件大奇之事。”说罢,遂在衣底内取出过继文书,与祖父母看。吉存仁看了道:“孙儿有所不知。今日就是你父亲回来,也只认你母亲亡故多年了。”遂将易氏弟兄威逼投河,假死陷害,又细细说明道:“后来有人传说,你母亲亏得一个商人之妻捞救,收为义女,远去口口口口口,你去寻父亲,兼寻你母。”卡兴祖一时听得明白,方才惊惊喜喜,说道:“孙儿今日方知有母亲矣。”吉老夫妇叫他入内歇息,卞兴祖道:“孙儿有个朋友在外,与孙儿是一样,要找父母的,请他进来,明日做个伴儿也好。”说罢,遂急急走出来寻,已不知去向。正是:

  寻亲孝子口哀哀,见面缘何反拆开?

  若不掂掂还揣揣,有何佳话教人猜。

  卞兴祖问明了祖父母,真是一喜一忧。喜的是祖孙会合,父母俱存;忧的是年代久远,未卜存亡,天涯海角,何处根寻。故此终日疑疑惑惑,只得侍奉了祖父母月余。寻亲念切,只得拜辞出门,东寻西访,并无影响。

  一日,在路寻思,暗想道:“我父亲跟随大商人进京,我在京中如何晓得。若是晓得些影响,寻着了也不可知。如今我又出京,来到此地。若又进京,我又上过寻亲表章,倘被两衙门知道,只说我潜匿京师,殊属不便。”又想道:“我母亲当日投水,得人救免。我想投所去不远,就是救去,亦不过咫尺,百里之间必定好寻,与父亲不同。”忽又想道:“若在咫尺百里之间,我母亲隔一年半载,见没有是非,岂不想回家之理。万一被捞救之人带去远了,就是住在人家,倘若房屋远,朱户重门,叫我怎么找寻,何处问信?岂不比父亲更难寻访了。这怎么处?”一时想到这个田地,直想得无可奈何,只得寻店安歇。

  却见店主婆叫了一个货郎进去,买些零碎之物。他看在眼内,到了夜间,回想道:“我父亲跟随商人,所以去远。我母亲是个商妻相救,我想商人之妻焉有去远之理。就是去远,料想不过千里之地,同在一省,也还好寻。若虑难寻,我今日见这卖货之人,俱是妇道所用之物,可以入内。我今何不权作货郎,挨家寻访,直达内室,自然有个消息头绪也不可知。”遂想定了主意。到了次日,身边有的是银子,遂央店主人买了一个竹笼,买了许多苏货等物,又刻了一方小印儿,上面刻着苏州货郎吉兰生。店主人见了,问道:“你说苏州货郎,说话却是陕西,又不象个生意人,如何做得这件生意。既要在我这地方做生意,也要得个人指点才好。”卞兴祖哭道:“我原不为生意,也不在一处货卖,只要寻我的父母。”店主人道:“前日有一位客官在此,也要寻父母.父母寻不着,到被父母寻去了。怎么你也要寻父母。”卞兴祖忙问道:“这人何等样人?怎么有这等凑巧?”店主人道:“这人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山东流贼,在京做了大官,如今请旨寻亲,恐怕骚扰地方,故此私行访问,一时无处寻访。亏他父母晓得,着人四下找寻,才找着去了。”卞兴祖听了,只不好说出自已也是请旨寻亲。遂又问道:“他父母是那里人?”店主人道:“是徽州人。”卞兴祖遂不再问,因而背了竹笼,到各处寻访不题。正是:

  走尽羊肠路,沿门作货郎。

  可怜衣紫客,只为觅爹娘。

  你道店主人说的是谁?原来就是汪百万。当日汪百万在京,听见了江南乱信,与儿子汪万钟分别,急急赶到家中。幸喜家中平安。此时家中早已报中了,汪万钟中举人、中进士,又做了状元,门前旗杆、匾额赫然炫耀,汪百万见了.时时伤心。你道为甚缘故?只因自己的儿子纳监京中,不期暴病身死,将吉扶云做了继子,顶名入监、中举、中进士以及状元之事,俱瞒得水泄不漏,外人绝不闻知,即有家信到家,也不说明。故此连妻子也不晓得儿子死的缘故,只认在京做官未回。

  这日,汪百万到了家中,孺人接见之后,就使侍女请出素娥出来拜见,汪百万只说是自己的媳妇,及至堂中,朝上拜见,却不是媳妇,是一个不识面的女子,口称女儿拜见父亲。汪百万听了大惊,只叫:“请起,这位何人?”汪孺人道:“朝奉坐了方好细说。”遂将素娥从前始末,细细说明,“已作亲女。我屡次着人到苏州打听,一时再访问不出,大约年久无人,将来也要完他终身之事。你的媳妇,不幸已于前月得病身亡。我儿万钟回来,只好与他另寻一头好亲事罢了。”汪百万听了,一时苦在心头,只得落了几点泪珠。强挣说道:“怎我家门不幸。且喜有女,将来不致寂寞。”说完,早有几上人报人道:“府里太爷与县里大爷俱来拜贺,不久到门了,请朝奉准备接见。”孺人同素娥连忙入内。自此,大小官员以及亲戚朋友,日日拜贺。汪百万忙乱了多日,方才安逸。正是:

  趋炎附势万千般,仰望终身作泰山。

  但得主翁欣笑日,奴颜婢膝不辞艰。

  汪百万遂将家事料理一番,已着人暗暗打听汪万钟消息。已晓得成了大功,进京复命。知他王事在身,不敢来家看视。及至又有人报来,说“汪万钟请旨寻亲养亲,已出京了。”汪万钟得了这个信,不胜着恼。因暗想道:“原来这畜生恁般无礼,他今得第身荣,竟要寻他亲生父母养将起来.将我撤在脑后,全不想这富贵从何而来。若不亏我照料,此时已做沟渠饿莩久矣。现今他顶着汪万钟名字做官,只消我到京中,说他欺君背义之罪,其罪不小矣。”因又想道:“我要处他何难,只是我久已做了封君,受人趋奉。若将此事传开,依旧做个商人,岂不尽弃前功。”遂想来想去,一时再想不出甚么好算计来,终日在家纳闷。汪孺人见了,再三询问,汪百万只得跌脚痛哭,悄悄说出儿子已死,继承顶名万钟,如今成功,富贵已极,细细说出道:“他今只寻他的亲生父母,全不念我恩情,岂不是忘恩负义。我今欲要处他,外面久已晓得状元是我的儿子,怎好更改,被人笑话,这怎么处?”汪孺人听见自己儿子已死,也就暗暗痛哭了一番。

  却喜得过继顶名的做此大官,将来受用不小,只得解劝:“如今事已至此,真的既能变假,假的不得不变做真。我想他的父母年代久运,趁他未见之时,差人在他所过地方,寻了来家,拜了宗庙、亲戚,我还有绝妙好策,不怕他不死心塌地,以假为真。日后有了真父母也不肯去了。”汪百万听了,真喜得心花俱开,忙问孺人何计,快请说出。只因这一说出,有分教:破镜重圆,珠还合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恐负心着人暗访 坚孝念感动神明

  话说汪百万,一团愁闷,忽听见孺人说是可以反假为真的计策,急忙问计。汪孺人附耳细细商议道:“只消如此这般,拜过了家庙、亲族,以假为真,岂非妙计。”汪百万听了大喜,即着人到扬州,一路来打探。打探了多日,不期这日,汪万钟见卞兴祖久不出来,一时呆得不耐烦,要行自己的事,遂不等他,往前径走,走了两日,忽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只得立住了脚。那人走到面前一看,原来是京中服事过的家人,叫做汪勤。汪勤磕下头去。汪万钟道:“路途中不消如此。”因问道:“从你当年跟了太爷回家,我因王事匆匆,幸喜平定还朝,今又告假。因心中有事,欲待先完了心事,然后来拜见太爷,不期在此遇见了你。你可先回,我慢慢来见太爷,你不可向人说出,惊动地方迎接不便。”汪勤道:“今日老爷是无心遇见小人,小人是有心来寻老爷的。如今小人奉太老爷之命,说老爷还朝辞朝,寻亲养亲之事,太老爷一一俱知。今遣小人请问老爷,生我之恩,成我之德,可有分别么?”汪万钟道:“生我之恩,昊天罔极;成我之德,终身不忘。古人所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叔是也。”汪勤道:“老爷如今寻亲养亲,也可有甚么分别么?”汪万钟道:“这有甚么分别,尽人子之孝念耳。”汪勤道:“老爷与我太老爷,恩德如何,可思报否?”汪万钟道:“我与太老爷虽无生我之恩,而有成我之德。况且名分已定,终身何敢忘报也。只是我如今欲先寻生我的父母,然后来见太爷,才有次第。”汪勤道:“老爷说寻亲养亲没有分别,生我成我俱不可忘。如今老爷寻亲,年代久远,又经乱后,物换人移,桑田沧海之际,老爷孤身一人,耳目不能遍察,一时如何寻访得着?如今莫若同小人回去,见了太老爷,先尽养亲之念,然后多着能事之人,与老爷四处求寻,自然寻着,岂不甚易,岂不两全。”汪万钟听了,踌蹰了半晌道:“你这句话到也说得有理。”遂将行李付与汪勤,一同到徽州而来,且按下不题。正是:

  执性方知误,融通无不宜。

  一朝重合好,琴瑟又随之。

  且说卞兴祖,辞了祖父母,身背竹笼,先往城市,后到乡村,到处访问易吉两姓。一个少年的进士,只为孝念心坚,不辞辛苦,依旧又寻到苏州地方来。一日,走得辛苦,要寻歇息之处。只见前面有一个小小茶庵,遂走入庵中。并无一人在内,止正中间有一位神像,只因香火无人,剥落得并无光彩。两位使者,形体相残。卞兴祖看了,不胜嗟讶道:“多因神圣无灵,以致庙兆倾颓至此。”再一看去,有个小小匾额。近前细看,方知天曹猛将之神。因将竹笼放下道:“既是天曹,必知人间去就,我何不祈祷一番。倘神有所知,使我与父母早早相逢也不可知。”遂向神拜了四拜,暗暗祈祷道:“若使我父母相逢,定当重兴庙宇。”说罢起身,就在神前板上坐,不一会,只觉神思昏昏,要睡起来。兴祖将身子靠着竹笼打个盹儿。谁知合眼间,只见一位金甲神将,立在面前,与他拱手,说道:“吾神一日间游遍寰宇,岂以此地为驻节。然有感必应,怎说无灵。你今前程远大,不责于汝。汝今要寻父母,任尔走遍天涯,也难会合。吾今怜汝孝念,指示迷途,汝须听着:

  两人山下立,单丝已有文。

  长江间一阻,骨肉尽欢欣,

  说罢,叫道:“兴祖兴祖,地方姓名我已说明,父母相会不远,及早前行,吾神去也。”卞兴祖猛然醒来,定了一会,方知是梦。再看神橱之内,却是一位金甲神将。不禁大喜道:“原来感动尊神,赐我此梦。方才冒犯,实出无心。”便又拜谢了一番。遂将诗句参详,一时再解不出。道:“明明说是地方姓名俱已说出,怎我再参解不来。”又想了半响,忽然有悟,不禁拍手大喜道:“原来前两句合起来,岂不是个徽字,叫我到徽州去寻访。第三句江字,中间添一字,岂不是个汪字,叫我到徽州汪姓人家去寻访,自然父母相逢,骨肉欢欣之意了。”卞兴祖一时解明,不胜欢喜,感激神灵,又到神前拜了四拜,道:“弟子此去,得见父母之后,定当重塑金身。”拜罢,依旧背了竹笼出门。正是:

  孝念从来感格天,神明岂有不周全。

  其中慢道相逢巧,缘有因兮因有缘。

  卞兴祖不到别处,竟望徽州而来。不一日,到了徽州,寻个宿处,夜间问了店家。原来徽州与别处不同,凡是一姓,俱在前后左近,相去不远,并无外姓在内。故此卞兴祖到一个所在,只访问有汪姓的就去货卖。

  一日,访问了一个汪姓大族,看千百余家地方。卞兴祖这日早早的走入村来,就有人家使女村妇叫住,不是买鞋面零细,就是要买梳子刷抿,以及零碎物件。卞兴祖耐了心性,一件件将有红印的纸,包好了递与妇人女子。卖了这一家,再到一家,逐次卖来。忽抬头,看见前面有数根朱红的旗竿,上面俱是金字,被风吹得绣带飘摇,红旗招展,一时看不明白。因暗想道:“这是甚么样人家.这等轩昂,毕竟是个科第世家了。只不知是那一位老先生?”心里想着,信步走到门楼前来,却见大门内上面悬着一个大金字匾额,上写的是“状元及第”四个大字。因立住脚,暗想道:“这汪状元就是汪万钟年兄了。原来他家这等齐整富贵。这是他大门首,他虽不在家,倘或有人出入,看见了甚不雅相。”遂连忙低着头,走了过去,就有一队衙役,远远喝道而来。卞兴祖闪在旁边问人,方知汪状元只在早晚荣归,故此府县官来到门伺侯。卞兴祖问明,依旧货卖。转过一条小巷里来,早被几个妇人叫住,买了几件进去。不期轰动里面一众妇女,俱到后门,簇拥着货郎,争着要买,险些儿不将竹笼卖空。卞兴祖问道:“你们是何等人家,买了我许多东西?”

  内中有个使女笑道:“希罕你这几件东西,就笑人买不起。若我家状元老爷回来,你若肯卖,连你也买了做个书童服侍。”内中又有一个嘴快的笑说道:“买了他这个俊俏货郎做了书童,你就好配他了。”说得众妇女一哄嘻笑进去。卞兴祖又到别家去卖了。这一众妇女,嘻嘻笑笑走入内来,却被里面孺人与素娥听见,叫过一个丫鬟问道:“你们何事,这般嘻笑?”丫鬟道:“今日有个苏州货郎,在后门卖货,我们买他几件。他笑我们买不起,故此笑他。”素娥道:“你们买的是甚物件?”丫鬟道:“我买的是梳抿。他买的真正苏货,价又不贵。”素娥道:“若是果然好,我明日也要买几件。你买的拿来我看。”丫鬟送上,素娥逐件打开看完,素娥忙问道:“货郎多大年纪了?”丫鬟道:“只好十六七岁,却生得秀美异常,不象做生意的。”

  素娥听了,再将纸包上的红字,细细又看,屈指暗算,不觉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汪孺人见了,忙问道:“我儿好端端为何下泪?”索娥见问,只得说道:“母亲有所不知,孩儿因见纸包上红字,暗想当年,不由我不伤心。”遂道:“当时将兰生交付老仆,至今不知生死。今日看见这货郎纸上红印,却写着是苏州吉兰生,姓同,名同,怎不叫我不心痛。”汪孺人劝慰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也多,吾儿不必如此。”素娥只得拭泪,分付丫鬟道:“明日货郎来时,可来报我,我有道理。”汪孺人乘机说道:“我自从同你来家,只因你父兄在外,我又家事经心,到将你的事情耽搁。及至你哥哥报捷,父亲回家,总无一日清闲。又不幸你嫂嫂身故,近又得了凶信,我的心事,愁有万千,今日也不便对你细说,日后自知。只是你如今,虽非我亲生,然同居一室,已有十四年矣。我时常问你终身之事,你只含含糊糊,惟有相依我为命。但我今想来,你出门之后,易吉成仇,又遭离乱。我也时常托人到苏州为你察访,俱说易家当日,买嘱理刑,将你丈夫谋死监中。后来易家天报,已是瓦败冰消,不可复问矣。我今有句话要与你商量,不知你可听从否?”素娥听了,道:“孩儿蒙母亲救援,复蒙恩养多年,涓埃莫报,又怜自己赋命凉薄,是以长斋礼佛,以了终身。心如死灰久矣。不知母亲有何话与孩儿商量?”汪孺人道:“人生在世,所欲者富贵,所爱者儿女。你今年未四十,前程正当远大,何苦自堕自弃。我昨日已与你父亲商量,欲为你寻一富贵人,同偕伉俪,使你终身得所,我心始安矣。”素娥听了,着惊道:“孩儿只知女子事夫,从一而终,未闻中途变节。况且孩儿不是无夫无子,只不过消息难通。终有日天可见怜,得能聚合。今母亲忽以富贵,欲夺孩儿之志,则孩儿宁死不从。若说负母亲收育之恩,不能报答,使孩儿以不尽之年,即当削发空门,祝母亲于无疆矣。”说罢,痛泣不止。汪孺人只得安慰道:“此事原非一言可决,等你父亲进来,再与你计较。”说罢,有事出去。正是:

  悠悠忽忽奈何天,矢志坚心谁可怜。

  不是这番闲论究,幽兰空答倩谁传。

  素娥见了货郎红印,又听了孺人这番相劝变节之言,心中十分愁苦。到了夜间,独坐房中,挑灯暗想。只因这一番暗想,有分教:好花无奈风和雨,不是愁中和病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小进士扮货郎巧遇大团圆 老宰相亲送女于飞双合卺

  话说素娥回到房中,暗暗哭了一番。因想道:“我与吉郎,三载夫妻,誓同生死。设若再来相强,必以死报之。这死不足为愿,只是今日这个货郎,又系苏州人,又称吉姓,又合乳名,年纪又相仿佛,怎不叫我动心。”因又想道:“我公公虽然年老,当时也是个秀才,我丈夫也是个名士。就是我投河身死,易任虽然作恶,谅不敢致我丈夫死地,决无此理。”又想道:“既无此理,为何吉郎绝无音耗?或者他是读书人,出门不便,故此叫兰生刻红印来做货郎找寻,也不可知。只是我房屋深远,不便轻出见人,怎能够问他一个明白?再不然托他寄个信去也好。”因此,想念丈夫儿子,不胜心酸痛苦。已是五更时候,只得上床,朦朦胧胧,早已天明。欲待起来,只觉头眩目摇,精神散失,奄奄欲睡。直到饭后,孺人晓得,连忙入房看视。一面请医切脉,说是六情郁结所致。孺人只得劝解道:“此乃想念,思虑太过,以致如此。须索开怀,管教你好事在即。”素娥昕了,更不耐烦,侧身向内。汪孺人正欲开言,忽听外面使女仆妇来报,说道:“状元老爷来家了,请孺人拜见。”孺人对素娥说道:“原来你哥哥今日荣归,我且出去。”素娥点头应允。正是:

  撮合非无意,愁深病自深。

  早知寻旧侣,何必苦推辞。

  汪孺人到了自己房中,使女又来请道:“状元老爷已同太爷在后厅,立请夫人拜见。”汪孺人随即走出厅来。汪万钟见了,忙移椅中间,请汪百万与孺人同坐上面,然后拜,说道:“不肖多蒙义父母周全,只因王事,有缺甘旨,乞恕疏远之罪。”汪孺人此时初见,不好遽然居母之尊,只得说道:“状元远来,不消行此大礼,日后再行罢。”汪万钟早已拜完,因问道:“哥哥仙逝,虽于叔嫂不相闻问,但不肖初来,却应相见,乞母亲传示。”汪孺人道:“这是状元美意,无奈儿媳无福,已于前月辞世。闺中只有你妹子,宜使出来拜见。昨日偶沾疾患,故此不便使他出来。”汪万钟道:“原来有位妹子。”汪孺人正欲开言,早有府县官员闻知,俱来拜贺。汪万钟走出迎接。各官之后,就是亲戚,以及乡党。自此终日备酒庆贺,忙乱不了。

  一日,乘空之际,汪孺人与百万暗暗商议了一番。到了这日,大开筵宴,厅中垂设珠帘,分了内外。外面是男席,里面是女席,席面甚是齐整。你道为甚缘故?原来汪百万与孺人弄出这条计策。外席是府官县官,以及族中尊长,俱已嘱托,要做强美,硬保撮合汪万钟与素娥成亲。里面几席,是族中一班内眷,嘱托他做月老冰人,牵合素娥与汪万钟婚配。一一齐备。到了下午,早已官长来齐,不一时,厅前奏乐,堂上张筵。汪百万与万钟先定了府尊县尊,以次族长,然后坐定。酒过数巡,府尊分付乐人暂止。因出位与万钟重新施礼,道:“今日恭喜状元,贺喜状元。”汪万钟听了,连忙回礼道:“学生初来.已蒙老父母作贺久矣,不知老父母今日为何又有此赘礼?”

  府尊笑嘻嘻说道:“学生谬叨职守,前日庆贺,分之所宜,公也。今日趋承,义不可却,私也。既公之有贺于前,宁不有私贺于后。此所谓公私两尽也。今学生之私贺状元者,只闻状元失偶,尚乏承欢。学生今日虽非风流太守,却喜善于媒妁。今室中有女,实系新寡文君。东翁已坦腹东床久矣。望乞俯从,休辜盛意。”汪万钟听了府尊这些不明不白、无头无绪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又听到后面说室中新寡文君,又是甚么东翁,不知又是何人竟要与他媒,一时又不好拾白,只得深深打一躬道:“学生蒙公祖大人见谕,总不明白。但学生苦衷,向来难以告人。失室之亡,实由学生孤寒,不能庇一妻子,一旦为强徒殒命。学生虽处颠沛中,无一刻敢忘而失其义。幸叨一第,游街之日,而首相之女,彩球抛得中,学生坚执不从,致触首相之怒,授兵剿贼,以为必无生还。幸叨圣上之福,苍生之幸,得血战以奠安,朝野俱知。今准请假,实系寻亲养亲,以尽孝念。非敢昧心,以续家室之好也。乞公祖大人见谅,使学生不作名教中之罪人则幸矣。”府尊又笑道:“天下事,经者事之常,权者事之变,虽古圣贤,亦有处权之道。权乃合于礼者也。我今做媒,不是别姓,即令尊太翁之义女,贤而且淑。今太翁长子寡妇,俱相继去世。且有此义女得事状元,岂非一家和美。将来麟趾,继续箕裘。今乃吉日良时,共偕伉俪之欢,永效关雎之乐,勿负太翁尊堂爱子之念,幸即允从。”汪万钟只是苦口极力推辞。

  此时,帘内妇女,已是撺撺哄哄,请了素娥出来。素娥不知是计,只得勉强入席。到了席间,不是你夸奖状元才高,就是我称说状元富贵。有的说姑娘若嫁了他,就是一位一品夫人了。有的说.我今就与姑娘作媒,今夜成亲。就絮聒得素娥气一回,分说一回,口口一回。正在没法之时,意欲推辞走入。忽听见外面停乐,细听府尊也是要与状元为媒。一时急欲寻死。忽听见状元开口,声音甚熟。只得立住,口口口口遂顾不得众亲戚,忙走近帘前,细细看明,不禁大声道:“吉郎,吉郎,快上来,你妻子素娥在此。”汪万钟正向府尊推辞,忽听见帘内连声“妻子素娥在此”,遂顾不得府尊,急上前挑帘一看,果真是妻子素娥,不胜大惊大喜道:“真耶,梦耶?果是素娥耶?缘何在此相遇耶?”遂与素娥抱头哭泣,各诉别后苦境。直听得众人人人心酸,又见夫妻相会,又人人替他欢喜。

  汪万钟与素娥正诉说不了,忽堂前发起喊来。有一人在厅中高叫道:“汪年兄,汪年兄,你在此成亲,小弟也来吃杯喜酒。”众人忽见这个后生走入,疯疯颠颠,不知回避,忙来赶逐,打他出来。怎奈他年小声高,又与府尊县尊只是拱手道:“小弟特来奉陪两位老先生。”汪万钟在帘后听明,连忙走出,定睛将那人一看,这人也将汪万钟一看:“你是同行寻亲的周孝呀,为何穿戴了纱帽圆领起来?”汪万钟笑道:“你是卞兴祖,为何到此?你的父亲可曾寻着了?”卞兴祖道:“若是寻着,也不到这边来了。父母寻不着,倒寻着了祖父母了。只那日到家进去,我的叔父已接了父母住在里面。我是不识面的,祖父母如何认得。及至细问缘故,拜见之后出来寻你,你竟去了。”汪万钟道:“可喜你寻觅了祖父母了。我一向倒也不曾细问得你,你寻的父母姓甚名谁?又因何失散?你方才叫汪万钟是年兄,这年兄是从那里称起?”卞兴祖听了,哈哈大笑,将竹笼弃掷在地道:“我不说你那里知道。就请了汪年兄出来,也认不得我。因他不肯招赘相府,被他关禁,以后奉旨征剿,故此不曾面识。我是临了背榜的一个小进士。谁知当日做了背榜进士,一旦辞朝请旨寻亲,今又做了背竹笼的货郎。我寻的父亲叫做吉梦龙字扶云,母亲易氏素娥。你今在此,这般打扮,莫非穿分行头扮甚脚色做甚戏么?也使我看几出,吃杯酒儿。”汪万钟听了大惊道:“你寻着的祖父母讳甚么?”卞兴祖道:“祖父讳存仁,祖母张氏。”

  汪万钟听了,一时大喜道:“原来你的祖父母,就是我的亲父母。我与素娥就是你的就父母了。我就是吉扶云名梦龙,改了姓汪名万钟。当日相遇,又改了周孝。我也疑心你的名字曾在那里看见过,一时存想不起,谁知竟是我亲生的儿子兰生。只是你怎能个寻到此?”卞兴祖听了,不禁大欢大喜道:“原来也是改了姓名。当日相遇,觌面不识。孩儿向来只知有父,不知有母,及拜认了祖父母,方使孩儿找寻母亲。又亏得神灵,指点我地方姓氏。到此再访不出,因知状元是孩儿同年,得他做个地主,托他为孩儿访问。因见今日请客,故此进来寻他,谁知状元就是孩儿的父亲。”

  此时帘内已有众使女看见了,俱说卖苏货的货郎,怎敢大胆到此讨酒吃,岂不是件奇事。素娥忙定晴细看,又听见说出缘故,竟是亲生的儿子兰生。一时悲喜交集,也顾不得厅上官长,遂走出帘来,叫一声“亲儿兰生,你母亲在此。”汪万钟道:“这就是你母亲了。”卞兴祖忽听见又有了母亲,真乃喜从天降,叫一声:“母亲呀,孩儿寻得好苦!”遂道:“恐怕难寻,只得做了货郎,又恐错过,故此刻了乳名小印,好使见者自知。不期今日见父,又得见母,怎不叫孩儿喜欢!”素娥道:“难得孩儿这般苦心,可谓极矣。我因见了红印之后,日夜思念,不能一见细问。谁知果是我的儿子,真侥幸也。”

  汪百万已使人捧过凤冠霞帔,乌纱圆领,与他母子穿戴起来。卞兴祖一手扯父,一手扯母,并立厅中,纳头拜说道:“不肖儿生长一十八年,未识生身父母。每念劬劳,号天饮泣。今日真感天地之恩,神灵之佑也。”遂将庙内梦中之事,细细述知。拜完起来,汪万钟使他拜了汪百万、孺人,然后与各官族长一一见过,府尊县尊各各称羡,拜贺道:“状元夫妻父子,一旦相逢,各遂生平,享天伦之乐趣,可谓至尽矣,无以加矣,本府亦有荣施矣,敢不拜贺。”

  此时,尚未说完,忽又门上人慌慌忙忙进来报说:“快摆香案,请状元老爷接旨,并迎接何太师老爷,不久到门。”汪万钟听见旨到,一面更衣,一面使人打扫厅堂。众客与各官入内暂避。只不知何太师到来是何缘故。

  原来这何太师,当日只因汪万钟不肯就婚,将他奏准领兵,使他晓得宰相可以擅作威福,要他知悔,应允亲事。不期汪万钟不知悔,竟自欢欢喜喜,荡平馀孽,又下海成功。及至回朝,要托委曲周全,以完彩楼一案。又谁知汪万钟已奏准寻亲养亲,急急辞朝而归。想了一想,无可奈何,只得细细奏知天子。天子道:“汪万钟可谓忠孝节义俱全矣。朕今使他无碍于礼,以完卿父女之意。”遂降旨一道,又赐金莲宝炬,以及锦绣千端,使何用亲自送女与汪状元成亲。故此太师与小姐同了天使,一路出京,与汪万钟也不通报。他今日排执事,先遣人报知,汪万钟远接到厅朗读道:

  朕闻:为国宜忠,为子宜孝,为夫宜义。此乃万古纲常不可移易者也。今汪万钟自登廊庙,即歼凶

  恶,为国诚忠。久缺甘旨,即辞归养,为子诚孝。敬守节义,不就相婚,为夫诚义。朕今念尔前妻已逝,

  内乏苹蘩,旷夫再见。相女既中彩球,若不成婚,实称怨女。以旷夫怨女非圣世所宜,今遣相臣,亲送女

  成婚,以彰盛世。钦哉谢恩。

  读罢,谢恩毕,后堂长官、亲戚,以及孺人、素娥方知就里。汪万钟尚欲不愿,当不得众人劝勉,又当不得素娥力劝道:“郎君敦义,妾已尽知。俾妾非妒妇,抑且君命难违,幸郎君万勿以妒妇视妾则妾诚幸矣。”汪万钟方才听允。

  一面迎接太师,汪百万一面收抬旁厅,与太师、小姐安歇。汪万钟即同卞兴祖到扬州,接了父母来家,择日成亲。

  这番热闹,是天子主婚,宰相下嫁,地方官员往来赞襄。人间富贵,未有如此之盛也。成亲之后,易素娥事事谦和,何友鸾样样谨厚,闺中二人,只以姐妹相称呼,并无大小彼此之分。到满月,长官亲朋庆贺。大开筵席。外面男席是何太师居首,以及各官。内里女席,汪姓女戚。谈到中间,汪万钟方将大和尚静玄所赠偈言,一一念出,大家听了,俱称奇异道:“原来状元改姓更名、扫平妖寇、父子重逢、祖孙会合、口口断婚,事皆前定,丝毫不爽,将来荣贵,正未可量。”汪万钟道:“我今名已扬矣,亲已显矣,宜躬耕南亩,以养亲为事,志愿毕矣。若不知机,惟求利禄,诚恐将来邦覆家倾,悔已迟矣。”众人听了,甚是惊异,忙问道:“目今虽是流寇纵横,国家尚在全盛,朝不乏人,自当歼灭。状元方才说到‘邦覆家倾,悔已迟矣’,状元心中必有定识,万望赐教。”汪万钟道:“学生岂是定识,止不过当年曾读异书,知些天意,验些风云耳。大约不出十年,定有应运新君治世。此时天机,岂敢乱传。各宜谨记学生之言可也。”众人听了,尽皆点头。正要再问,忽又报:“天使到来。”

  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吉梦桂。当日选了山西平阳府理刑,为官清正,三年之内,钦取进京,遂升了科道,始知汪万钟就是亲兄吉梦龙,更名的卞兴祖,就是侄儿。俱是请旨寻亲,今已寻着,在家养亲;又知嫂嫂尚在。他遂上了一本,请替他二人复姓,朝廷特赐诏书,一进蟒袍玉带、凤冠霞帔、旌旗门闾,就着吉梦桂颁旨回家。不日报到,合家欢欣迎接。接到厅中,宣读道:

  皇帝诏曰:朕闻文足安邦,武堪定国。咨尔大元帅汪万钟,匡扶社稷,重整山河,精忠不朽,义气

  可嘉。奏揆所由,知其本姓吉氏,原名梦龙,相应仍赐归宗,加封忠义侯。其父吉存仁,教子有方,加封

  礼义侯。其母张氏,加赠一品夫人。正妻易氏,节操可风,加赠节义夫人。次妻何氏,贤淑不谕,加赠一

  品夫人。卞兴祖实系梦龙亲子,亦赐归宗。弃职寻父,孝行可嘉,封为孝义伯。弟梦桂,清廉正直,封

  为正义伯。妻蒋氏,封二品夫人。其汪百万,培植成名,仁爱可嘉,亦封七品之职,冠带荣身。其妻吴

  氏,仁慈救溺,亦赐夫人。一门忠孝节义,济美后光,各予紫诰,以荣门闾。钦哉,谢恩。

  大家谢恩已毕,真乃一门三贵,父子兄弟同科。堂上双亲,齐庆八十。卞兴祖因感天曹猛将显灵托梦之事,即使人鸠工,庙宇焕然一新。何用深思汪万钟之言,遂告者致仕,依傍小姐,以乐馀生。

  一日,吉扶云与素娥,说起易任之子流落从军,犯罪宥死。其女为娼,“我今意欲将他出了军籍,使回故土,以存其脉。为女赎身成配,不知夫人意下如何?”素娥道:“此乃以德报怨,有何不可。”吉扶云遂一面着人到李全忠军前将他除名回籍,又一面使人到大同,为翠风赎身。不日,同来拜谢。又知李全忠尚无妻室,将翠凤嫁他为妻。

  过不几年,存仁夫妇相继而终。素娥又生一子,以续汪百万之宗。何友鸾亦生三子,也将一子接了何用之传。吉梦桂、吉兴祖亦各致仕,子孙绵绵,富贵不绝。人皆称节义之报,至今传美其事。予今谱出,亦可风世之一助云耳。有诗为证:

  飘流失散尽团圆,节义从来天保全。

  堪笑世人行恶念,后来那得子孙贤。

 

 

 

 

※※※※※※

借問海潮水,往來何不閑。輕煙分近郭,積雪蓋遙山。漁舸汀鴻外,僧廊島樹間。晚寒難獨立,吟竟小詩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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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璋(1667—?),字于堂,号介符,又号烟霞散人、樵云山人等,清代阳曲(今太原市)人。

刘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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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璋(1667—?),字于堂,号介符,又号烟霞散人、樵云山人等,清代阳曲(今太原市)人。他一生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在清初的小说界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刘璋出身清寒,但因博览群书,因而才华横溢。他于书法绘画、琴韵棋艺都有很高的造诣,雅致高标,为当时的奇才。青年时代时,刘璋就开始从事一般封建世人所不屑为的小说创作,并在二十岁左右时写出了他一生的代表作—讽刺小说《斩鬼传》。《斩鬼传》又名《说唐平鬼传》、《平鬼传》、《钟馗传》、《钟馗捉鬼传》等,流布极广,影响很大。因为刘璋社会地位不高,使得他很了解下层各色人物的生活百态,对劳苦大众深为同情。但同时对于那些不学无术、花天酒地而又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又极为蔑视。因此在书中他以鬼喻人,对人间百态予以刻画,对社会上的种种不良风气和丑恶现象进行无情鞭挞。它是我国古代讽刺小说中时代较早而又具有较大影响的一部作品,在浪漫主义色彩的讽刺小说中,则堪称是最早和最有影响力的代表作。它用夸张的手法,将诸鬼形态予以夸显,使得各种形象活灵活现、入木三分,褒贬自然寓于其中。览书则有呼之欲出之感。这部书对社会丑恶的大胆揭露和辛辣犀利的冷嘲热讽,在当时确属艺术和思想的精品。

  除此之外,刘璋作为一个才华出众,却又不被任用的奇才,他的生活便以登高作赋、花间饮酒、月下漫步的文人雅事为主,并致力于创作才子佳人之类的小说。如《幻中真》、《凤凰池》、《巧联珠》、《飞花艳想》等。他的这些小说都以才子佳人为主角,情节结局相似,虽想象奇特、构思巧妙、情节曲折、文字华美,但却充满了浓重的忠君、礼教、宣扬善善恶恶的封建主张,而且其中的才子无一不是狂热的科举功名的信奉者,这大概与他从小接受传统的封建教育,受儒家思想影响较深有关。他的小说中将儒家思想视为天经地义,并将之提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对皇帝寄予了无限遐想,认为皇帝的力量足以破除一切弊政,从而达到社会大治,对封建统治者大加褒扬,并自觉宣扬善善恶恶、因果报应的封建观念。其可取之处在于对青年男女之间的纯真爱情以及妇女的地位颇多肯定。

  刘璋小说中的艺术形象正是他个人的理想。他曾将很多的精力投入科举,但科场却并不如意。尽管刘璋表面上给人以风流倜傥、不拘礼法的印象,但他骨子里却深受儒家正统思想的影响,讲求“学而优则仕”。他在创作小说、浪迹江湖、耽情风月的同时,汲汲于功名。康熙三十五年(1696),刘璋考中举人,此时年已而立。雍正元年(1723)在考中举人二十七年、屡次参加会试受挫之后,刘璋以五十六岁之年得以选授深泽县令。四年之后,他因前任县令亏空甚多,无法在短期内补齐亏欠而受到解任处分。自此以后,再未任职。

  刘璋初任深泽县令时,勤政爱民。适逢当地灾荒,面对哀鸿便野、民变日生、狱囚将满、仓廪全空的棘手局势,刘璋严厉整饬属下,不许扰民,宽法轻刑,并从实际出发,切实地为百姓减轻负担,防止徇私舞弊。他勤于职守,能自任过失,使得地方基本安定。在就任四年时间里,刘璋得到了百姓的真心拥护。后他因故被解任,然非常清贫,经历三任新县令后,仍然滞留当地。后任县令的福建永安人刘元晖也因事解任,亦留居于此,因二人均贤,顾而当地百姓呼之以“山西刘公”与“福建刘公”,并常以薪米供给。及至二人同时返乡,百姓“拜而送者踵相接,有泣下者”。他离开深泽后,行踪目前难以考定,很可能返回了阳曲老家,并终老于此。其妻室后裔史无记载,只在徐昆的《柳崖外编》中提到有子名玉郎,少年弃世。

  刘璋是一个坚守操节,不与世同流合污的贫穷才子,在仅任数年的知县中,为官自律,体恤民情。在大部分生涯中,他始终以一个小说家的身份从事着大量的创作活动。他以他的才情为自己在清代初年的小说界争得了很重要的一席之位。

 

 

※※※※※※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3楼]  作者:沉思曲  发表时间: 2004/12/14 10:48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

《幻中真》四卷十回,一本作十二回,题烟霞散人编。

 

《幻中真》四卷十回,一本作十二回,题烟霞散人编,写吉梦龙一家分散,而以祖孙父子会面,夫妻团圆作结。

《玉楼春》四卷二十回,题白云道人编,叙述邵十州和佳人黄玉娘与霍春晖的结合,结构颇似《幻中真》,可能就是《幻中真》的改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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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楼主]  [4楼]  作者:nnno  发表时间: 2008/09/17 08:51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

幻中真(十回本)

卷一

鸯鸯谱 司马元双订鸳鸯谱

卷二

第一回 小秀才花前作赋 俏佳人烛下传诗

第二回 蠢凶徒两场诮辱 快书生一案峥嵘

第三回 设奸谋娇娃矢节 逢酷吏壮士含冤

卷三

第四回 彗星现恩释无辜 妖孽形罪诛不法

第五回 龙池寺藏智参禅 西湖边梦龙遇侠

第六回 醉迷楼题诗全义 留相府把节辞婚

卷四

第七回 汪应钟移花接木 卞兴祖认李作桃

第八回 触狐奸奏敕征边 擒虎将成功海岛

第九回 老元帅挂冠归隐 小进士卖字寻亲

第十回 天台山梦逢故友 蓬莱岛醒遇真人

 

鸳鸯谱 司马元双订鸳鸯谱

 

  词曰:

  销瘦芳容,端的为郎烦恼。鬓慵梳宫妆草草。别离情绪,待归来都告,怕伤郎又还休道。

  利锁名缰,几阻当年欢笑。更那堪鳞鸿信杳。蟾枝高折,愿从今须早,莫辜负凤帏人老。—右调风中柳

  这首词,单单道个情字。世上但大圣大贤、贞姬烈女,不可以言情,最下是愚夫俗子、村妇庸奴,不足与言情。偏偏是一种风流才子,绝世美人,从来文人慕色,佳人怜才,一见了就你贪我爱,生出多少情来。虽至于死生患难,有所不辞。岂非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乎。所以,文君之奔司马,独擅风流;红拂之投卫公,咸称卓识。不意天下顶冠束带,须眉男子,不能识英雄于未遇之时,但是巾帼裙钗,闺中淑女,偏能知才子于穷途之际,其一片热心肠,留一派豪侠气,为千古美谈。正不得以儿女私情而忽之也。

  话说嘉靖年间,有一秀才,姓司马名元字元音,系汉司马相如之后。移居金陵多年,就入了上元籍贯。父亲司马彦,官拜东御史。因见严蒿当投,遂与同僚山西御史吕祖绶,交章合参,被圣旨批下革职为民。但司马彦为人,刚方性直,以此忧郁成病身亡,一生清介,并无遗产,家徒四壁,惟有琴书满架而已。幸喜的司马元潜心书史,笃志琴诗。并不以贫为念,事母至孝。其母萧氏,原系宦族名门,凡遇花晨月夕,唯母子二人,煮杯清茗,一吟一咏,聊以自娱。

  一日,偶值七夕,见家家气巧,个个穿针,萧氏因叹道:“天上牛郎织女,尚有相会之期,可惜我儿,如此才情,就没有个佳妇相配。”司马元道:“母亲不必过虑。自古婚姻,原非强求。如夸趋炎附势的人甚多,见我家业飘零,那有肯与我议亲。就是父亲在日,有几个同僚,见父亲亡后,也就冷淡了。正是:

  世情看冷暖,人面遂高低。

  古人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星,书中有女颜如玉。孩儿若得一举成名,怕没有个绝世佳人,以偕秦晋?况孩儿年方二八,未为衍期,母亲何必忧闷。”萧氏道:“我儿志气最好,只怕你命运不济。若得金秋鹗鹚,也不枉了你父亲半世清名。”

  谁知光阴迅速,看看到了八月初八,入场考试。三场已毕,乃至放榜,司马元高中了应天解元。那旧时的亲戚朋友,俱来贺喜。乡绅大老,都来议亲。正是:

  一朝富贵,门前车马如市,

  平地风雷,足下青云非昔。

  司马元见了这般光景,反觉冷笑道:“人情之冷暖,世态之炎凉,竟至于此。”遂分付门上,凡送礼的,一概不收;议亲的,俱回来岁春闱得意,然后来议。自中了解元后,忙忙碌碌,要去拜主试,见房师,会同年。忙了月余,方得收拾行李,拜辞母亲,带了旧日一个书童,名唤联科,渡江而去。按下不题。

  再说那山西御史吕祖绶,因革职后,住在扬州城内,年过半百,夫人亡后,膝下无儿,单生一女,小字玉英。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更兼通晓书史,连那琴棋书画,件件俱精。吕公得了这个女儿,朝夕盘桓,倒也不觉十分寂寞。正是:

  虽然伯道无儿,幸喜中郎有女。

  吕公见玉英有此才貌,就起择婿的念头。逐日在乡绅的子弟中,选来选去,再无一个中意的才郎。因此闷闷不悦。玉英晓得父亲的意思,反多方劝慰。口中虽是这般说,心内也未免有几分不乐。一日午睡方醒,临妆对镜,见了自己相貌,因想起了才郎,不觉失声笑道:“可惜镜中人,我若配有这样才郎,也不枉了我的才貌。”因叹道:“从来红颜多薄命,信有之。”自言自语,沉吟了半响。忽见案头放着一柄紫檀鸳鸯骨扇,因笑道:“镜中人,镜中人,我爱你,你也须爱我,你我相爱,口口口然。我不免口口口描出镜中人。”看他口口口口:

  罗带双垂画不成,这人娇态最轻盈。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

  无限事,许多情,四边丝竹苦叮咛。饶君拨尽想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  —右调《鹧鸪天》

  吕小姐画完,放下了笔,仔仔细细端详半日,因叹道:“我看这丰姿飘逸,绝世无双,只少口气儿。若是有了一口气,则我吕玉英不能擅其美矣。也罢,我不免题诗一首在上,传之后世,使天下也能晓得我吕玉英一人。”遂提起笔,写了两行楷书,诗道:

  未及崔徽解写真,娥眉轻扫绘前身,

  羞窥鸾镜红颜薄,怨杀西厢待月人。

  维扬闺嫒吕玉英题吕小姐刚刚写完,只见一个丫鬟走来说道:“张家伯伯在此,要见小姐。”你说这个张家伯伯却是何人?原来就是小姐的乳公。为人忠厚,因此人都顺口儿叫他张至城,就在扬州城里开个京货店,贩卖些时兴物件。只见他,笑嘻嘻向小姐说道:“小老不达时务,有一件事要烦小姐,不识小姐可肯么?”吕小姐道:“你有甚么事?”张老道:“小老有几柄扇子,要烦小姐画一画。今年是大比之年,下路举子俱要上京会试,皆从扬州过,谅必买几柄扇子,进京送人。我想,有了诗画,多卖他几两银子。因此斗胆要烦小姐画一画。”吕小姐听了,暗想:“我爹爹为我,今日择婿,明日择婿,没有一个可意才郎。我闻江南乃文人之薮,况今当大比,下路举子进京的最多,我不免将这把春容扇儿,就烦张老放在店中去卖,或者遇着可意才郎也未可知。”心内想了半晌,因对张君道:“你既是这般说,我也有把美人扇,烦你带去与我卖,若有人要买,问你多少银子,你说要一个元宝,少一厘也不卖。”张老笑道:“小姐又来取笑,这把扇能值几两,要卖一个元宝,岂不吓死了这班酸丁。就是十年也卖不成。”吕小姐笑道:“你不要管他,若有人爱着,自肯出重价。他若欣然兑银,你又不可轻卖。必须要他和我的诗,拿来我看,然后付他。”张老道:“小姐说得这般郑重。只怕未必有人来买。”吕小姐道:“你自拿去,小心在意。你这几把扇,待我画完,迟日来取。”张老致谢而去。按下不题。

  再说司马元,自过了江,到扬州城外,见人烟辏集,车马骈臻,二十四桥,真是繁华佳地。遂带了联科,步入城内,穿过两条小巷,走出大街,过了张石桥,忽见一个招牌,上写“张至诚贩卖两京杂货,兼收古诗画。”司马元遂住脚,向里面一望。只见挂着一幅《文姬归汉图》,遂走进去,看了一会。张至诚道:“相公要买这幅画么?”司马元道:“这画不要买,只要买几柄金扇,带进京去送人。”张老道:“还是白的还是诗画的?”司马元道:“如今的时人的诗画也平常,我但要白的。”张老遂去拿出几十柄扇,放在案上,把这些扇翻来翻去,翻出一柄紫檀鸳鸯骨扇。司马元见了,遂道:“那把紫檀扇倒清雅,拿来借看。”张老道:“这扇难买,价辣得狠。”司马元道:“就是价贵你也要卖,拿过来看何妨。”张老听了,将这扇交他,司马元接一看,见画一淡妆美人。但见:

  脸霞红印,沉睡起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间麝煤冷。眉山压翠,汩珠弹粉。

  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惆伥,无人与说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司马元翻来覆去,看了半日,竟看痴了。自言自语道:“此不知是古人之笔,又不知是今人之笔?若说画工画的,描的这般庞儿却描不出这般丰韵。若说文人画的,就描出这般丰韵,也描不出这般神情。分明是个月里嫦娥,何减观音大士。”胡思乱想,只管沉吟。张老道:“相公,你不见上面的诗么?”司马元连忙拭眼,看那上面两行小字,却是一首春容诗,后边写了“维扬闺媛吕玉英题”。他遂读了又读,赞了又赞,道:“画又好,诗又好,字又好,这把扇果然有趣。”遂问张老道:“你这扇肯卖么?”张老道:“卖是要卖的,只是价钱高。”司马元道:“其价几何?”张老道:“要一个元宝,少一厘也不卖。”司马元道:“可真么?”张老道:“我做生意的人,从无明中说谎。”

  司马元问了价,遂叫联科取出一个元宝付与张老,自家欣欣得意,遂袖了这扇要出门去。张老栏住道:“相公慢去,还有话说。”司马元美道:“你莫非原价不足,要增找些?”张老道:“不是这般说。这把扇不是小老的,是别人寄在我店中卖的,还有许多缘故。他说,有人要买,必须此人和了诗,拿与他看,若看中意,然后卖他,如此繁难。相公不如还拿你银子去罢。”司马元道:“他是何等样人,如此仔细?”张老道:“不是别人,就是拙妻养的。”司马元道:“就是令爱了?”张老道:“不是,此是吕老爷亲女,是拙妻乳养的。”

  司马元道:“那个吕老爷?小姐芳年多少?可曾字人么?”张老道:“是御史吕老爷讳祖绶的小姐,今年十六岁。因为老爷做人古怪,必要择个有才有貌的佳婿,因此选来选去,没有中意的人,如今尚未字人。”司马元听了这话,狂喜欲绝,魂不附体,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又道:“如今要我和诗,却也不难。只恐写在上面,小姐不中意,岂不坏了这扇。”张老道:“这个不妨,相公若写完,待小老拿去便是。”司马元搦笔在手,暗祝道:“若神圣有灵,小生有福,这首诗作出,倘得小姐青目,岂非大段良缘。”一头想,一头写。写完,笑嘻嘻递与张老。张老接了,说道:“相公可在小店坐等,小老去就来。”司马元道:“你快去。”

  张老急到吕家,见了小姐。小姐问道:“你那几把扇子可卖去么?”张老道:“小老的还未卖去,倒是小姐的有主顾了。”遂从袖中取出元宝、扇子,放在桌上。小姐也未看元宝,先将扇子开了一看,但见后边和的诗:

  凝眸拾翠唤真真,花比丰姿柳比身。

  司马凌云空有赋,先挑琴韵寄芳人。  金陵司马元和

  吕小姐见他笔致潇疏,才情飘逸,暗暗想道:“此必是个才人,何未知其貌如何?”遂问张老道:“此生年纪几何?相貌如何?”张老道:“若论此生,只好十六七岁光景,美如冠玉,洁洁皎皎,真如玉树琼花,好不风流潇洒。”小姐道:“既是少年,必是新科中的举子。前日报房送一本新科齿录来,不知爹爹放在何处。”遂叫丫鬟去取来。揭开一看,只见第一名就是司马元,年十六岁,上元籍,父彦,御史大夫,母萧氏,妻尚未婚聘。小姐暗想:“此生尚未娶妻。”遂对张老道:“你可将元宝送还,恐他路上盘费缺少。此扇付他收好,待春闱得意回来,可至你店中一问。”

  张老领命,走回店中。见司马元拭目以望。看见张老,笑嘻嘻问道:“小姐见了诗,如何发付小生?”张老道:“小姐说,诗甚好,将此扇付与相公收好,原银奉还,以作路费。相公若得意回来,可到小老店中讨信便了。”

  司马元得了此信,喜从天降。遂连连作谢道:“多蒙老丈费心。此银既小姐不收,可留在老丈处,权表寸心。后当重谢。小生既蒙小姐赠我以扇,小生有玉鸳鸯一枚,奉赠小姐,聊伸鄙意,不识可否?”张老道:“相公既如此说,玉鸳鸯自当送与小姐,其银仍不敢收。”司马元见他再三推辞,只得将元宝收回,又取出十两碎银,买了几十柄扇,作别而去。

  且说司马元得扇之后,一路眠思梦想,茶里饭里,只想着吕小姐。不觉行了几日,早到山东路上,投下宿店,店主问道:“相公是要进京么?”司马元道:“正是。”店主道:“前路难行。”司马元惊问道:“却是为何?”店主道:“相公还不晓的。辽阳有个总兵,姓刘名挺,阵没马家寨口,因为恶了当朝严阁老,说他丧师辱国,要把他全家处斩。因此,他有个儿子名刘桂,惯使两柄飞刀,有万夫不挡之勇,领手下兵马,反上山去,占了山东一带地方。因此客商难过。”司马元道:“我非客商,乃是进京会试的,料然不妨。”店主人道:“人是不妨,但行李须小心些。”司马元听了,暗想:“前途既然难行,不免回去,求小姐的亲,倘若成就,强如进京会试。”又想道:“前日张老说,必须春闱得意,回来讨情。他如今见我无故空回去,恐小姐说我没志气。况如今世上人,势力的最多,倘吕公见我不第而回,一个穷酸人,就共人去求,也是执意不允,岂非画虎不成了。况我又是空身,行李有限,不免将小姐春容,用锦囊包好放在匣中,倘进京得中,就携此以为小姐议亲之执。”

  主意巳定,明早算还饭钱,起身前去。行了二日,走到午后,忽听飕的一声,一枝响箭从耳边擦过。司马元吃了一惊,跌下马来。只见七八个强人走来,将行李马匹抢了就走。司马元伏在路旁,暗暗叫苦,主仆二人,一步一颠,走了数里,望见前面有个村店,飘出青布旗,上写“草桥客店”。

  司马元就走进店坐下,因叹道:“我不听店主人之言,以至于此。但行李盘费抢去还不打紧,只是小姐的春容,放在匣中,亦被抢去,如何是好。”只见店小二拿一瓶酒,一盘肉,放在桌上。此时,司马元有些饥渴,遂把这瓶酒自斟自饮。吃了一回,想道:“我如今在此受苦,是为了小姐的亲事,患难有所不辞。小姐那里晓得我衷肠。”又饮一回,不觉半醉。遂提起笔,在壁上题一首诗:

  草桥西去马嘶寒,霜满弓刀行路难。

  我有天涯知己在,先将明月照长安。

  方才写完,忽听见后面有人赞道:“好诗,好诗。”司马元回头一看,见一个少年,只好十五六岁。头戴弱冠,身穿紫衣,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就如娇女一般。司马元蓦然看见,惊喜道:“天下有这样美貌少年。古称潘安,想当如此。”忽见那少年笑欣欣向司马元一拱道:“谁家美貌少年,在此卖弄才华?”司马元笑脸相迎道:“小弟穷途被劫,感慨无聊,题诗遣兴,怎敢班门弄斧,遗笑大方。”

  那少年道:“小弟闻才之慕才,不啻色之恋色。观仁兄才貌,自是玉人,不知进京何干?”司马元道:“小弟不才。今岁乡榜,忝居第一,要进京会试。不料途中遇强人,行李被劫,使我进退两难。”那少年道:“恭喜仁兄,既已发解,是大贵人。不知高姓贵表,尊庚几何?”司马元道:“小弟金陵司马元,贱字元音,今年二八。”那少年道:“如此却长小弟一年。小弟见兄如此才貌,倘蒙不弃,愿附蒹葭,永言相好,肯容纳否?”司马元道:“只恐弟非同年。有辱下交。”二人就共拜,结为兄弟。

  司马元道:“不知仁兄乔居何处,高姓尊名?”那少年道:“小弟姓桂名天香,舍间离此只有七八里,仁兄可口口居口口,然后进京何如?”司马元道:“小弟萍水相逢,蒙订金石,本拟到府奉拜,奈试期已迫,不敢久留,俟归途逢谒,幸仁兄谅之。”桂天香见他要去,遂分付小厮回去:“取行李一副,白银百两,与司马相公作路费。”小厮去了。桂天香问道:“仁兄青年,老伯与伯母,想必康健?”司马元道:“不幸先君弃世,家母孀居。”挂天香又问道:“尊嫂一定娶了?”司马元听见尊嫂二字,不觉泪下。桂天香惊问道:“仁兄为何悲伤?”司马元含泪道:“小弟的妻,乃是吕御史之女,不幸亦被强人抢去,因此悲伤。”桂天香笑道:“仁兄进京,那有尊嫂同来之理。”司马元道:“不是这般说。”遂把扬州买扇,与小姐相订,许归途议亲,说了一遍。“不意小弟把扇收在匣内,亦被强人抢去,如今无影无踪,将何取信,岂不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教小弟如何不悲伤。”桂天香道:“既如此,仁兄放心去会试,不必以此为念。此扇待小弟为兄缓缓图之,或有重逢之日也未可知。”二人正说间,忽见小厮牵两匹马,佩一副行李走来,天香就将银百两,送与司马元作路费。司马元暗想:“我与他,不过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如何好受他银子。”因此踌躇未决。天香晓得他意,遂说道:“吾素读书史,岂不知管鲍分金之事。仅此微物,何足介怀。古人云,宝剑赠于力士,红粉付与佳人。大丈夫作事,不可拘此小节,况前途艰行,小弟不放心,要送仁兄出山东地界方回。”司马元听了,收了银子,二人遂上马,并辔而行。

  过了几日,出了山东地界。桂天香道:“此处到京,止有六七百里,一路平静,兄可放心前去,弟就此告别。”司马元恋恋不舍。因执其手道:“弟与兄虽倾盖,交情同故旧,又蒙兄怜弟穷途,赠弟多金。此情此恩,何时报答。今日一别,不知后会何年。”说罢,泪下如雨。桂天香见他情重,也含泪答道:“吾兄珍重,客路风霜,当惜身躯为重。功名事大,莫为儿女态。待得意归途,若不弃小弟,可仍到前日草桥店中相访。”司马元道:“这个自然。”遂于身间取出玉鸳鸯,递与天香道:“此物是小弟传家之宝,一样二枚。前一枚赠与吕小姐,今存一枚,奉赠吾兄,留作遗念。”桂天香收了,不忍舍去,又送了一程。司马元道:“不劳远送,后会有期。”又托他寻访吕小姐春容诗扇,二人遂洒泪而别。按下司马元不题。

  且说桂天香何人?原来不是别人,乃是刘挺之子刘桂,前日下山,要打听京中消息,不意于草桥店中偶遇司马元题诗,见他才貌风流,言谈慷慨,遂隐刘字,把名为姓,假说桂天香。与司马元义气相授,结为兄弟,因此送他进京,一路得以平静。数日不在山寨,今日回来。那些喽罗将逐日抢劫货物财宝献功。刘桂一一检过。检到一书匣带锁,开了一看,并无别物,只一个锦囊,中间不知藏着何物,遂拿出来看,却是一柄紫檀鸯鸳扇,画了一个美人,又有两首诗在上头。一首是吕玉英的,一首是司马元和的,遂不觉笑道:“可喜,司马兄的夫人已有下落了。”又细细将诗画详玩,不觉叹道:“果然才人美女,绝世无双。”又想:“他二人既有唱和在上,我也和他一首,使异日相逢,我这首诗也可权作冰人月老。”遂提起笔,也就和了一首诗曰:

  薄薄罗衫画得真,轻盈飞燕阿娘身。

  颦眉尽日思何事,宛转秋波不溜人。

  刘桂方写完,只见一个喽喽气嘘嘘说道:“小的们今日下山巡视,掳了一个美女,带在山下,送与大王做压寨夫人。”刘桂听说,叫抬上山来。未几,见众喽罗拥着一位美女到厅前。只见那美女。战战惊惊,跪在下边。刘桂举目,将他浑身上下一看。见他:

  腰似杨柳,容如秋月。眉横两个远山,唇绽樱桃一红。可比西子王嫱,真似红拂飞燕。

  刘桂遂问道:“你是谁家宅眷?叫甚么名?”那女子答道:“妾是扬州人,姓吕名玉英,父讳祖绶,官拜山西御史。因恼当权,革职为民。严贼怀恨在心,上本说山东之乱,惟妾父可平,计图陷害,圣旨批允。父亲因妾母早亡,家中无人,只得带妾同往。不意圣旨催提,父亲先行,留妾在后。岂料路过虎帐,冒犯虎威,望将军见怜,放妾下山。生死衔恩不尽。”

  刘桂见他姿容倾国,举止端庄。已知此女是司马元所思的美人。心下又想:“我前见他的书画诗文,清新俊逸。今又见他丰姿体态,贞静幽闲。若以此女之才貌,配了司马元之风流,端的郎才女貌。就选天下人也不出这样一对。但司马如此钟情于此女,不知此女意中亦有司马否?不免以言挑之,看他如何?”遂开口道:“我听你说来,既是吕先生令爱,就是小姐了。但小生也非草寇,原系将门之子。先君刘挺,曾为排印总兵。因被严贼之害,小生所以避害逃生,权借山寨容身,以冀朝廷恩赦。况小生年方二八,尚未娶妻。小姐若不嫌蒲柳之姿,愿结丝萝之好。不知尊意如何?”吕小姐道:“古人云,烈女不更二夫。妾身既已许人,岂可再许。吕将军不肯放妾,惟有一死,以报司马耳。”

  刘桂道:“那司马是何等人,小姐遂如此钟情,愿以死相报?”吕小姐含羞不答,满面通红。刘桂道:“小姐既有衷情,不妨直说,小生或者可以分忧也未可知。”吕小姐见事已至此,只得直言道:“妾所言者,是应天解元司马元。”遂将画扇题诗、怜才心许事情,说了一遍。刘桂笑道:“司马既非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虽说小姐怜才,难免月下花前之情。小姐还要三思,不可执迷不悟。”吕小姐道:“妾与司马,虽未睹面,已属神交,见其才情飘逸,不觉私心慕之。此心此情,可质幽明而无愧。但此心既许,生死难移,望将军怜之。”

  刘桂道:“小姐怜才之心与激死之志,小生已洞见肺腑矣。但小姐与司马,既属神交,尚未一面,窃恐相如在望,而文君不能辨也。”遂笑嘻嘻袖中取出一柄扇来,叫递与小姐。小姐接扇,仔细一看,认得是自家的春容,与司马元唱和的诗,不觉柳眉颦蹙,珠泪轻弹,道:“此扇是妾赠司马郎君的,不知将军何处得来?今日物在人亡,使妾睹物伤心,难免白头之叹。”刘桂道:“尊嫂放心,不必悲伤。小生与司马元是兄弟。”遂将司马元被劫,于饭店结义、送他进京、司马托我寻扇的事,细说一遍。又说道:“我闻朝廷发兵,不日就要交战。路上兵马扰扰,不便前行。此间房屋颇多,尊嫂不如权且住下,待事定之后,访得令尊与司马兄下落,然后送尊嫂回去未迟。”吕小姐也出于无奈,只得应承。嗣后以叔嫂相称不题。

  再说司马元,进京之后,转眼已是春闱,入场考试,中了第八名进士。及至殿试,是一甲第二名。京师人人见他风流年少,更兼中了探花,无不欣慕称扬。谁知司马元心中,只思想吕小姐,竟不以此为喜。逐日坐在寓中,朝思暮想,连京中大老俱不去拜望。不料严嵩一日偶检门簿,见这些进士俱来拜谒,独不见司马元名帖。因此叫查他的齿录来看。见他父亲是司马彦,又是仇人之子,认他有心不来拜,心中怀恨。适值吕祖绶宣进京来,圣旨着他征讨山东刘桂。严嵩又上本,荐探花司马元参赞军务。圣旨批允,即日起行。

  司马元因与吕祖绶同往,心中暗喜道:“吕公正是小姐父亲,或者乘此机会,访得小姐下落。倘得成就鸾凤,正是天假良缘,也不枉此一行。”遂收拾行李,同吕公进发。

  一日,行到东昌府聊城界上,遂扎住营寨。吕祖绶问司马元进兵之策。司马元道:“贼人所恃,是依山附水,出没不常。我兵初到,不知地势,未审虚实,难以进兵。依晚生愚见,不如先着轻骑数人,与晚生同往,探其虚实,然后进兵,方保无失。”吕公喜道:“若得参谋亲往,大事可成。”

  当日,司马元遂领了数十轻骑而去。到了山坡下,只见树木丛林,路径崎岖。正在探望,忽听山凹里一声锣响,致百喽罗,一字摆开,中间拥出一位将军。锦袍银带,白马金鞍,手提一把梨花枪,从山顶杀下来。司马元无心恋战,回马而走。未及交锋,早被那将赶上,轻舒猿臂,把司马元擒过马去,直到演武堂上。

  那将官将司马元放下,扶他上坐,纳头便拜道:“小弟犯了大罪,望兄赦宥。”司马元定睛一看,惊讶道:“你莫非桂天香么?为何作此歹事?今我被擒,汝可速斩我首,不必多言。”桂天香道:“蒙兄错爱,旅中订交。前日送兄进京,犹恋恋不忍舍。昔何爱我之深,今何拒我之速。”司马元道:“我昔以你为血气男子,故与你订交。今日你为此不忠不孝之事,不特你受万人唾骂,即我亦不免失身之耻。况昔之交,私情也。今日之事,公义也。焉敢以私情废公义。吾愿绝交。”桂天香道:“小弟欺兄之罪,谊不可辞。若说背叛,情有可恕。”遂将严嵩相害事情,说了一遍。司马元道:“言虽如此,为人臣者,宁可朝廷负我,决不可我负朝廷。吾兄有此苦情,明日可出一降表,改邪归正。待弟与吕公,同出一表,与兄辩明此事,犹不失为良臣。”桂天香感谢不尽。因问道:“吕公是那个?”司马元道:“是讳公绶的,即弟前日所言美人之父。这几日一路同来。因为国家事大,不敢言及私情。”桂天香笑道:“画中人,弟与兄访有下落,不知吾兄如何谢我?”遂于书匣中职出扇来,递与司马元。

  司马元将扇开看,只见后面又添了一首诗。司马元笑道:“这首诗,字字秀媚,却象美人所题,但不知是何人?吾兄于何处得来?”桂天香含羞不语。司马元叹道:“一个吕小姐如今尚没福消受,又何敢得陇望蜀。”桂天香不觉失声笑道:“只恐此人在前,吾兄未必爱慕。”司马元道:“此诗莫非吾兄所作,愚弄小弟么?我想此诗此字,不象个男人所作,是以疑心。”桂天香道:“此诗实是弟所作,望兄恕罪。”司马元惊问道:“吾兄是男人,如何作诗若女人?”桂天香不觉泪下道:“妾非姓桂,乃是总兵刘挺之女,小字桂香。因父死于非命,妾遂女扮男装,掩了众人耳目,因此隐了香字,单名刘桂,领了本部兵马,权借山寨容身,以冀朝廷恩赦。是非敢背国家,乃是情不得已也。前遇郎君于草店,未敢直言名姓,只得以名为姓。又见郎君依依不舍,此时欲告以是情,又恐其事不成,反遗笑于天下也。今幸郎君高捷,朝廷又命郎君为参谋,妾敢不俯首听命。前日郎君托妾觅扇,今妾不特为郎君觅扇,而兼为郎君觅扇中人,妾可为无负于郎君。今事已泄,妾必不能再生,还郎君所赠玉鸳鸯,妾惟以死相报郎君耳。”说罢,呜呜咽咽,坠下几点相思泪来。正是:

  情至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司马元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如梦如痴,半晌无言。惊的是不信他是女子,喜的是我又得一美人,如梦者恐非其真,如痴者又虑其假。所以沉吟半晌,徐徐说道:“美人不须悲伤,小生自当为卿力图。但小生不能无疑,观卿丰姿飘逸,体态轻盈,果若是女人,虽古王嫱、西子亦无以过之。但观卿言谈慷慨,志气端庄,无一毫闺阁态,何也?”桂香道:“这却有个缘故,只因妾父无子,单生妾身,自幼娇养,更兼妾性喜弓马,所以女红针指,俱未之习。即穿耳裹足,皆未之及。名虽为女,实如男一般,即外俱不知觉,是以当日瞒住众军,私行察探军情,不意于草店见郎君诗才敏捷,不觉斗胆高仰。又蒙郎君结为手足。”又道:“吕小姐被获在此,郎君若不告而娶,岂不遗笑万年。今妾乃朝廷犯妇,此身不敢许郎君。依妾愚见,吕公今既在此,不如先送小姐回去,使他父女重逢,郎君可尾后而行,道其款曲,待事定之后,再图议亲,庶不至以私情废公义。妾此议何如?”司马元连连点头道:“美人正言谠论,真如半夜闻钟,令人猛省,小生安敢不从。”当日就送吕小姐与司马元下山不题。

  再说司马元被擒上山去,有逃回军士,报知吕公。吕公惊讶失色道:“三军未出,先失参谋,如何是好。”正在纳闷,忽军士报入中军帐来,说:“门外有人来下书,说有机密事要见老爷。”吕公遂叫唤进来。那人递上刘桂香的书。吕公拆开一看,始知是送小姐与参谋回来。遂赏来人,令他回去。就叫小姐进来。吕公见了小姐,又悲又喜道:“我儿,非是为父的不念你,奈因王命在身,不敢言家事。你且将那日失散的事,从头说与我听。”吕小姐遂将被喽喽抬上山去,刘桂香如何款待,述了一遍。又说:“刘桂香是总兵刘挺之女,因被严嵩设计陷害,他不得巳,女扮男装,避于山林,原非反背朝廷。今刘桂香意欲归顺,又恐严贼又害。早间遇着参谋,说起元戎是爹爹,因此叫送孩儿下山,备述此事,还要爹爹作主。”

  吕公听了女儿这话,备知详细。因赞道:“天下有这般奇女子,可敬可畏。”遂叫请参谋相见。司马元见了吕公,袖中取出刘桂的降表,又与吕公商议,各出一疏,劾了严嵩,着人进京。

  谁知严嵩恶贯满盈,被邹元标等,前后论严嵩专权弄国,陷害忠良,无数罪状。圣上不悦,又见吕祖绶与司马元的奏章,遂大怒,将严嵩遣戌。及看刘桂香的降表,因说:“刘桂香既系刘挺之女,解甲投戈,情有可原,宥其本罪。司马元能招降纳叛,升为翰林学士。吕祖绶征讨有功,升兵部尚书。”又将吕玉英、刘桂香赐与司马元为妻,着吕祖绶主婚。

  当日,吕公接了圣旨,遂大设酒席,请司马元与二女成亲。三人拜见吕公毕,共归洞房。正是:

  果然洞房花烛,赛过金榜题名。

  司马元坐在中间,二美分坐两旁。但见:

  灯光冉冉,玉影依依。一个貌比春花,赛过月里嫦娥;一个容如秋月,可比广寒仙子。

  真是花姨月姊,上下难分。

  司马元虽慕吕小姐之才,却未见其貌。今日见了,不觉魄散魂消。就向吕小姐道:“向蒙小姐错爱,偶尔唱酬。不意小姐怜才,遂以终身相许。今日成就良缘,可为千古佳话。”吕小姐含羞不语。又向刘小姐道:“前遇美人于草桥店,认为美男子,及一言投合,遂订金兰,慷慨赠金,何减古侠士。不意闺中淑女,能识英雄于未遇之时,全交道于穷途之际。真是女中丈夫。”刘小姐微笑不言。二小姐各取出向日所赠玉鸳鸯放在桌上。司马元笑道:“前以玉鸳鸯赠吕小姐,还是有心,后以玉鸳鸯赠刘小姐,不过欲全交谊,未尝有计婚姻。今日也成就了良缘,岂非造化之巧乎。”正是:

  鸳鸯已定于昔年,鸾风得偕于今宵。

  司马元遂于袖中取出那柄扇来,说道:“向日我得这扇,以为获了一美人,不胜欢喜。谁知中途被劫,感慨悲歌,徘徊歧路。此时此景,实难为情。不意又得一美人,则此扇可为我们三人媒妁矣。今日二美同归于我,赤绳即系,无烦青鸟传书,伉俪得偕,漫倩宾鸿寄信。可无佳句以酬此扇?”遂于后边,又题一首。诗曰:

  梦里巫峰岂是真,飞琼飞燕睹此身。

  金钗坐拥探花容,犹是当年作赋人。

  那一晚,你贪我爱,自不必说。三人自此之后,相敬如宾。花晨月夕,夫唱妇随,百分和美。归至金陵,同事萧氏,极其孝顺。过了一年,二位小姐各生一子,同入学就傅,后皆是进士,列任显宦,至今子孙绵绵不绝。后人有诗一首,单道三人的奇遇。诗曰:

  司马风流独钟情,

  二姬才貌自倾城。

  相逢不作闺中话,

  青史犹然记令名。

  我看司马元,不过是个风流才子,遇着了窈窕佳人,成了一段姻缘,遂传为千古佳话。还不如后边的吉梦龙,一人身上,忠孝节义俱全,奇奇幻幻,做出多少事来,更有甚于此者。

 

  评:

  吕玉英春容觅配,一种柔肠媚致,占尽闺阁风流。刘桂香侠骨豪情,不替须眉男子。阅此传,令人见怜,又令人生妒。何物司马元,能兼有此二美。总由作者灵心敏腕,种种才情,逼真才子,逼真钟情,天下不必有是事,俱可作如是观也。异哉文人之笔乎。

 

 

第一回 小秀才花前作赋 俏佳人烛下传诗

 

  醒言:

  自天地开辟以来,遂分阴阳。阴阳既分,男女以别。慨及后世,欲海茫茫,莫识本来面目;后源种种,安知父母生前。所以寒往暑来,尽属炎凉世界;花开花谢,无非聚散姻缘。若能空色相,始悟无生,未脱轮回,难登圣果。世间凡夫俗子,日日起来,迫迫急急,不得一夕安眠;碌碌忙忙,那有片时歇息。无不过为酒色财气四个字,累杀世间多少人。酒色最易迷人,财气最易杀人。你道下在为什么说这一篇?只因近日有个秀才,本是上界仙童,因他一念思凡,谪降尘世,后来受多少磨折,方成正果。

  看官们,耐着性子,等在下慢慢说来。

  话说明朝崇祯年间,江南苏州府吴县,一个有名的秀才,姓吉名存仁,为人忠厚。其妻张氏,素性温良。积代好善,斋僧布施,补路修桥。遇人患难,无不竭力拯救;逢人贫困,莫不尽心周旋。但苦于子息艰难,年近四旬,尚未有子。一日,夫妇二人,备了香纸,到间壁尼庵来求子,因而有孕。到了分娩之夕,梦见一黄龙入室,遂生一子,就取名唤梦龙,字抉云。自幼眉清目秀,耳大面方。至四五岁,间壁一尼,遂与他作伐,因聘定阊门外虎丘富户易迈之女为妻。不幸易迈身故,其妻吴氏,遂与女儿素娥守节。不题。

  却说吉扶云,年甫十岁,美如冠玉,下笔成文,诗词曲赋,件件俱精,琴棋书画,无不通晓。到了十三岁上,遂进了学。他父母喜之不胜,即亲戚朋友,莫不赞叹,郡乡中老先生慕他的才名,常常请他引家,呼为少友,或吟诗,或作赋,或弹琴,或奕棋,再无一时闲暇。

  一日,有几个同窗朋友要郊外游春,葛玉峰、刘子良因数日不见吉扶云,遂备了几色下酒肴馔,携了惠山泉酒,清晨走到扶云家中,拉他郊外游春。扶云因同学分上,不好相阻。只得同了几位朋友,走出阊门,过了山塘,到了虎丘千人石上。葛玉峰就命小厮将毡条铺在树林之下,轻弹低唱,弄盏传杯。吃到五六分地位,忽听的鸟啭花梢,莺啼嫩柳。众人抬头一看,只见绿树丛中,花荫之下,娇滴滴两个美人,笑指吉生,自言自语,唧唧哝哝,若有顾盼之意,留连之情。众友见了,谓吉扶云曰:“兄平素称能诗,今日遇此美人,可无佳句,以纪春游之胜乎。”扶云鼓掌大笑,遂命书童文儿,取出锦笺一幅,并文房四宝来,就于席间,写出八首绝句。诗曰:

  一阵花飞过苑东,相思今夜梦魂中。

  天公巧计鸳鸯谱,装点全然是化工。

  其二:

  绿柳芊芊满玉堤,长空一望野云低。

  不禁醉里开愁眼,无奈怀人意欲迷。

  其三:

  羞睹鸳鸯护水纹,巫山梦杳枉为云。

  待看来日相逢处,约比今朝瘦几分。

  其四:

  花开花落草芊芊,今日今年最可怜。

  自是一番春色好,桃含宿雨柳含烟。

  其五:

  眼角留传情思多,坐看帘外燕双过。

  呢喃好句梁间语,说倩旁人可奈何。

  其六:

  每从花月夜长吁,那更萧条听鹧鸪。

  独立苍台等闲看,芳容应比旧时无。

  其七:

  一钩明月入窗扉,人值黄昏未梦里。

  试倩花阴问消息,露零芳草欲牵口。

  其八:

  香飘天外冷吴江,舟叶乘风过小窗。

  片片为云归远岫,巫峰十二句双双。

  写毕,递与众友讽诵一遍,莫不惊讶失色,极口称赞道:“真仙才也。”那日遂饮至日暮而别。只因这八首诗,传将出去,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传到他父亲吉存仁耳中。存仁回家,走入房中,见了妻张氏,因说道:“龙儿年方二八,情窦已开,逐日在外寻花问柳,恐怕做出事来,反为不美。况且易家亲翁去世,母亲寡居,媳妇今又长成,不如央隔壁尼僧,到亲母家去议亲,成就了花烛,也完成我二人一片心肠。”张氏点头称是。遂着使女春英,到庵中请了尼僧来家。张氏对僧尼说知其详。僧尼就领了吉家之命,欣然往易家来议亲。

  却说那吴氏,单生一女素娥,丈夫亡后,家中并无人照管,时常被两个侄儿易任易祐逼他改嫁,要瓜分他的田产。吴氏逼气不过,把不得女儿过门,好叫女婿替他料理家事。又听得女婿十分聪明,心中很是欢喜。一日,忽见尼僧到来,吴氏接见,款待茶果。僧尼遂将吉家求亲、要成花烛之事,一一说知。吴氏微笑点头道:“正是。亲母所虑,果然不差。男长当婚,女大当嫁,为父母者自当配合。”更不推辞。僧尼回来说了亲母欢喜许诺。吉存仁就择了八月十五日黄道良辰,丝萝既结,六礼告成。

  看看到了这日,吉家备了彩轿花灯,鼓乐喧天,彩旗夹道,吉扶云骑了一匹高头骏马,披了花红,同着这班人到易家去亲迎。门首奠雁,吉扶云遂于轿前,拜了四拜,抽身便转。忽听得一个青衣婢道:“请新官人暂住。”笑嘻嘻双手捧着一幅花笺递上。吉扶云接来一看,见上面写着“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冠首,下押着“屋住鹿独宿”限韵,要他作催妆诗一首。扶云看了,遂微微笑道:“这个试官倒也风流。但是,这个难题只好难别人,如何就难起小生来。”

  遂接笔过来,写道:

  金莲冶步藏金屋,石上焚香倚亭住。

  丝慢飞来选柳莺,竹屏穿出衔芝鹿。

  匏樽对月月光齐,土簋奠花花影独。

  革将从前闺怨吟,木兰舟畔鸳鸯宿。

  吉扶云写完,青衣婢收了花笺,回至绣房,对小姐道:“这个新官人真也奇怪,又不知他是古诗抄来的,又不知他是现成做就的,他不假思索,接过笔去就写。小姐,你看这诗如何?”那素娥接诗到手,细细详玩。见他笔走龙蛇,文成绣虎,暗暗称奇。遂说道:“真个名不虚传。我今嫁了这人,也不枉了郎才女貌。”听见外边喧喧嚷嚷,催促新人上轿。心中恐怕误了良辰,只得涂脂傅粉,束带整装,出来拜辞母亲。吴氏哭哭啼啼,催他上轿。一路风光不题。

  再说吉扶云回到家,心中暗想道:“今日催装,乃是百年烟契。因何以‘屋住鹿独宿’押韵?”心中怏怏不悦。未几,新人到门,出了轿,共入洞房。扶云揭起新人盖头,看见新人蛾眉风眼,丰姿秀丽,十分欢喜。正要共饮,忽见一婢女双手捧着一幅红罗,递与扶云。扶云接来,举目一看,乃是一首合卺诗:

  雨湿苔口口青溪,丝结同心口口西。

  风阁短帘来紫口,片罗纤纤织金鸡。

  烟消嫩柳香口瘦,波映娇容绿鬟齐。

  画口既知今日到,舫边休怨鸡鵣啼。

  后写着“妾易素娥题”,求和。吉扶云看了,笑道:“又来难我。他以《牡丹亭》惊梦上‘雨丝、风片、烟波、画舫’八字冠首,以‘溪、西、鸡、齐、啼’押韵。幸喜的遇着小生,若遇着第二个人,岂不被他难倒。”说罢,就提起笔,拂开红罗,就于后边和道:

  雨意云情口碧溪,丝丝嫩柳拂窗西。

  风流每怨良宵促,片月无端又晓鸡。

  烟瞑药栏香迹遍,波涌芳树玉肩齐。

  画眉人近宾鸿远,舫到巫峰漫泪啼。

  后写着“夫吉扶云和”。朗诵一遍,呵呵大笑。二人遂并坐共饮。饮了些时,忽见外边亲友大排口口筵席,请吉扶云出去共饮。但见,你贺一杯,我贺一杯,把吉扶云灌得酩酊大醉。抉入房中去,众人各散。扶云走入房中,正是夜半时候,遂关了门,看见灯火照耀,宛如白日,新人坐在灯下,娇羞满面,越觉可人。遂抱入罗帐共寝。说不尽枕上温存,描不出衾中恩爱。但见:

  相慰相怜,好似黄莺啼嫩柳。半推半就,犹如粉蝶恋娇桃。帕上鲜红,尽是襄王雨迹;枕边新湿,全

  为神女云踪。菡萏同枝,永作百年姻契;鸳鸯并戏,当为千载于飞。正是洞房花烛,果然人月同圆。

  到了三朝,吉扶云领新人出来,共认祖宗,同拜父母。亲戚邻右,俱来庆贺。看见新人,姿容窈窕,体态端庄,无不称赞。自此夫妇二人,相敬如宾,花前月下,对联吟诗。吉扶云也不往外闲游,他父母十分欢喜。不觉过了三个年头,生下一子,取名兰生。

  一日,易家一个婢女走来,对吉存仁说道:“我家主母,自小姐嫁后,且是寂寞。虽小姐时常归去,终是不能长久。今欲请新官人同小姐,一并接去,多住几时,消遣闷怀。不知吉老爷可肯许否?”吉存仁道:“父母爱子之心,人之所同。我想亲母又无儿子,单生一女,自然想念,我如何不许他回去。”遂对张氏说道:“你可与孩儿、媳妇说知,就择了吉日,雇下船只,备些礼物,令他二人归宁。”吉梦龙领了父母之命,到了吉日,同妻子素娥,领了儿子兰生,双双拜辞父母,下船而去。不知梦龙去后,光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蠢凶徒两场诮辱 快书生一案峥嵘

 

  说说吉扶云夫妇,拜别父母下舡。一路即景吟诗,到了虎丘河下。只见易家无数使女,在此迎接。扶云夫妇遂上了岸。走进中门,过了穿堂,到后边一所楼上,拜见岳母。吴氏见了女儿同女婿回来,好不欢喜,连平日的愁烦病体,一时都好了。遂叫丫鬟春兰,打扫一间房匡,收拾的十分干净,铺下一张红漆雕床,拄起朱红罗帐,壁间挂着名人书画,几上放一个古铜香炉,烧着沉速香、龙泉饼,满屋香喷喷的。及至晚膳完了,吴氏遂开口道:“你二人今日舡中劳顿,请去歇息罢。”二人下楼,同入卧房而寝。

  到了明日,吉扶云道:“吉家两个阿舅,不好不去看他。”遂写两个眷弟帖子,叫小厮跟了,到易任、易祐家中。那知,易任是个空谷秀子,肚中一字不通,将五百石谷纳了一个秀才。起初还觉是买的,到后来竟认是真的,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这日,吉扶云去拜他,从早直等到午后,不见出来相会。扶云心中忖道:“我与他是妹夫妻舅,他如何这般大样。”遂不待而去。及至易任出来,不见吉扶云,遂问家人道:“小吉到那里去了?”家人回道:“在此等大爷不出,去了”。易任冷笑道:“这个畜生,如何这般无礼。他虽是三婶女婿,今日到我家来,三叔不在,家中还有何人。莫说我一日不出,你该等我一日。就是我一年不出,你也该等我一年。如何就去了。甚是可恶。”正在那里喧嚷,只见易祐走出来,问道:“哥哥为何这般发怒?”易任遂将吉扶云之事说知,“我今要报此恨,无有其事。”易祐道:“要报此恨有何难哉。他少年人,无不过抄袭几句诗赋骗人,便这等狂放。我想他有何实学。我和你到二叔易发处,他是明经老学,诗词歌赋,件件俱精。明日求二叔,请小吉会面,蓦地里要试他诗赋起来。他一时作不出,必然在此站脚不住,岂非当场出丑乎。”易任道:“此计虽妙,但是诗词歌赋我也不知是甚么东西,如何使的。”易祐笑道:“哥哥你又忘了,我家素娥妹子,自幼工于诗词,别人不知,你我素闻素见,何不先去求他,央他代怍,必然可赛过小吉。”

  易任欣然道:“我倒忘了。若非老弟高见,怎能出得这口气。”二人商议已定,遂到素娥房中,幸喜吉扶云拜客未回。易任见了素娥,遂深深作揖道:“方才妹丈赐顾,我即速速出来相会。他因公冗先去,有失迎接。望贤妹休怪。”素娥笑道:“哥哥与小妹,都是至亲,缘何拘礼。”易任道:“既是这等说,恕罪了。阿哥还有一语,欲与贤妹商议,但说不出口,又恐贤妹不允。”素娥道:“哥哥请说出,小妹若可以代得劳,再无不允之理。”易任遂满面堆花,笑嘻嘻低声谓素娥道:“实不肯瞒贤妹,因愚兄明日要往一处去会考,这几日身子有些困倦,若不去恐被人笑,若要去,又恐一时不能完篇,望贤妹应允,愚兄遂放心前去。临时见了题目,令丫鬟来报。并领代作去。”素娥暗想:“这个蠢才,不知又做甚么圈套。我不免应允他,临时再作区处。”遂说道:“哥哥既身子困倦,愚妹自当代劳。”易任见妹子应允,心中欢喜,遂与易祐到易发处,央他出帖,明日请吉扶云会面做诗。易发许诺。那时是正月里边,一夜彤云密布,朔风四起,降了一天瑞雪。怎见得,古人有《清平乐》词一首,单道这雪的好处:

  悠悠扬扬,做尽轻模样,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

  朱楼向晚帘开,六花片片飞来,无奈薰烟炉雾,腾腾扶上金钗。

  却说吉扶云,方才起来,只见易发小厮来请他,遂戴了片玉巾,披了黑裘,同着小厮走来,见易任、易祐已先在那边等侯。厅上并无酒席,唯见排下两张书案,桌头俱放文房四宝。遂与易发作了揖。易发开口道:“久闻贤侄婿高才,今日此会,意欲请教,不识尊意若何?”易任遂接口道:“妹丈素称吴下文人,这些策对表判,何足为奇,必须请教诗赋为妙。”吉扶云笑道:“悉听尊裁。”易发道:“今日降这瑞雪,就以雪为题,要七言律一首何如?”扶云道:“极妙。”遂坐在西廊下一张净几,拿笔来,不一时做就了雪诗一律。诗道:

  春风凄恻送馀寒,却忆王恭鹤氅宽。

  霜满衣裳天梦梦,村连鼓角露漫浸。

  平沙鸟影依云没,近水花枝和月看。

  亦拟瑶阶同作赋,惜无鸡犬认刘安。

  吉扶云写完,将诗笺递与易发。易发细玩良久,赞道:“好诗,好诗。果然字字珠玑,言言金玉,虽置之唐人集中,亦不可多得。”遂叫小厮:“快暖酒来,与吉官人润笔。”此事且搁过不题。

  再说素娥,正在房中早膳。只见易任家中丫鬟荷花走来。素娥问道:“你来做甚么?”荷花笑道:“大爷昨日央小姐之事,难道忘了?”素娥又问道:“大爷今日在何处?与那个会文?你实实对我说明,方才好作。”荷花道:“闻得大爷今日与吉相公,同在二房大人处吃酒,会文与不会文,小婢却不知。”说罢,在袖中取出一幅花笺,递与素娥。素娥接来,展开一看,见诗题是雪字。暗想:“他原来要与吉生作对,我不免借诗句嘲笑他,看他晓得不晓得。”遂提起笔,在花笺上写了几句,付与荷花拿去。

  却说易任,暗托易祐去取诗后,他在那里搔头摸耳,好不难过,屁股上就是针刺一般,坐又不住,踱来踱去,只管在门缝里去探,只不见来。看看将吃午饭,遂假说腹痛,对易发说要出恭。易发晓他的毛病,叫小厮开了门,放他出去。易任出了门,竟没命的跑。转过弯,一人对头一撞,两人齐跌在雪中。口中乱嚷道:“那个肏娘的撞我大爷一跤。”

  爬起来一看,正是易祐,遂回嗔作喜道:“原来就是老弟,得罪,得罪。那话儿可到手么?”易祐遂于身间取出荷花所交的诗来,付与易任。他得了诗,又恐被人瞧见,遂走到侧上去看。看了一会,不解诗中之意,认作好诗,就放胆急急走回东边净几,磨墨吟哦,举笔欣欣得意,着实在那边抄写,及抄完,只见吉扶云走到面前:“老舅好得意。”易任道:“不过苟且完事,焉敢得意。”扶云遂将他诗拿过来一看,只见笺上写着:

  一片一片又一片,飘来飘去无根线。

  山河今日尽银妆,世界从此翻白面。

  轻薄梨花带露飞,颠狂柳絮迎风颤。

  只愁假质不坚牢,日出扶桑难久恋。

  吉扶云看了一遍,微微笑道:“诗意虽佳,恐非出自老舅手笔。”易任遂变了脸道:“此诗字字句句,俱从小弟肺腑中搜索枯肠出来,如何不是我作的。难道我做秀才的人,连诗也不会作一首,你恁般轻戏我。”吉扶云道:“非是我轻戏老舅,但诗中之意每多讥诮,故知非出老舅之笔。曰‘尽银妆’、‘翻白面’,曰‘轻薄颠狂’,又曰‘不坚牢’、‘难久恋’,岂非明明嘲笑老舅乎。”说得易任满脸通红,顿口无言,连酒也不吃,忿忿而去。易任暗想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日被这个小贱人如此一番诮辱,我若不谋死了他,如何消得这口恶气。”自此,怀恨不题。

  再说吉扶云,吃完了酒,别了易发,方走出门,只见两个穿青补的,拿着一张牌票,走近前面,叫声:“吉相公,你在此快活。如今学院老爷临按江阴,行文到县,限本月取齐,苏州府奉学院的票,请相公赴考。”吉扶云闻了这个信,忙忙走到家中,对岳母、妻子说知,连夜雇下船只,赶到江阴不题。

  话说那江南的学院,姓石名鼎臣,原系翰林。钦差督学,甚有才名。做人古怪,那些秀才,人人胆颤,个个心惊。到了考期,照册点名,依号坐定,出了题名。一边讨花红并鼓乐,—边取毛板大枷,要当面发落。文字好的,遂披花红,鼓乐迎出。文字不通的,遂责毛板,枷号示众。只见日未中午,天字号生员来交卷,地字号生员告出恭。石宗师道:“交卷生员站在东边,出恭生员跪在西边。”宗师遂将天字号卷子,细玩一番。赞道:“清新俊逸,无一毫陈腐之气。可嘉,可嘉。你是那一县生员?叫甚名字?”东边一人答道:“生员苏州吴县,姓吉名梦龙。”宗师听见他声音响亮,人物风流,遂问道:“你平日可有工于诗赋否?”吉梦龙道:“生员略知一二。”宗师笑道:“目今梅残柳嫩时侯,就以落梅新柳为题,三江四支限韵,各做律诗一首。”吉梦龙领了题,提起笔来,就于文宗案旁,做了二首,写在原卷后。及至写完,双手呈上。文宗取来一看,只见其诗道:

  落梅(限三江韵)

  新英岂久恋枝桩,片片西飞去小窗。

  少倾迟延莺出谷,为留模样鹤横江。

  雪浪依草看若雨,月影分花画欲双。

  此夜不须吹玉笛,凄然宵饯酒盈缸。

  新柳(限四支韵)

  隋堤荡漾曳晴丝,汉苑千条照水湄。

  体淡不劳京兆画,腰羸应动秦王思。

  未来蝉鬟栖玄影,先许莺黄转翠枝。

  最是阳关临古道,离人多少赋悲诗。

  石宗师看完,连声称赞:“好诗,好诗。”又见他口不绝吟,手不停书,挥毫落纸,真有笔扫青云气概。暗想道:“我自幼发黄甲,入词林,文章诗赋,天下共推。不意此生,才情飘逸,更有甚焉,异日经济苍生,自是皇家栋粱。可喜,可喜。”遂开口道:“吉生文章,必本经术,诗赋复多才情,自当为姑苏首领。”叫披花红,鼓乐迎出。

  只见那西边的生员,高叫道:“生员易任,屎急要撒出来了。”宗师遂拿他的卷子出来,一看并无一字。遂问道:“你为何到这时侯一字也无?”易任道:“大宗师听禀,生员若做一字,就不通了。”宗师道:“你如何文字不做,就告出恭?”易任答道:“此是生员旧病,一见题目,肚中便疼,出了书房,屁也不放。”宗师笑道:“你原来是外有余而内不足,堂堂乎张也。”易任应道:“我原是邦有道与邦无道,郁郁乎文哉。”宗师道:“原来是个谷秀。”叫皂隶取头号毛板,重责三十,黑墨涂面,赶出去。易任叫道:“还要看生员妹丈分上。”宗师道:“你妹丈是那一科,那一榜,姓甚名谁,敢在我跟前讨饶?”易任道:“我妹丈是这一科、连一榜,簇簇新新、来来状元吉梦龙。”宗师喝道:“休得胡说,快赶出去。”

  易任出了学院门,撞见吉梦龙,就说道:“恭喜,恭喜。我与你真真姊妹,一些不差。从头看起来,你是第一名。从尾看上去,我是第一名。你身上披红,我屁股挂红,你吹打送出,我毛板打出。岂非一样呢。”吉梦龙见他如此,便安慰道:“贤舅不必过伤,自古道,‘今科得意者,尽是去年下第人。’贤舅若苦心三年,下科岂不是首领。”易任道:“多谢妹丈相劝。”遂作别而去。不知易任此去,如何保复青衿?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设奸谋娇娃矢节 逢酷吏壮士含冤

 

  话说易任,自考了末等回来,无颜见人。日日苦逼婶娘,田产变卖,保复青衿。吴氏不肯从他,他就逐日在家打骂。竟不由吴氏作主,将他田产房屋,立契卖与别人。吴氏受不过,一病恹恹。未及半月,病势愈重。吴氏遂叹口气道:“我孀居半世,单生素娥。今病势如此,料难再生。不如趁早,写下一纸批书,拨几亩田、几间房屋、与女儿作个遗念。这两个侄儿,我在生尚且如此打骂,我死后那得他几张纸钱,到我坟上烧化。”他不觉两泪汪汪,遂咬破指尖,将血写道:

  立生批,母吴氏。自入易门,二十六载,不幸先夫易迈身故。膝下无儿,茕茕孤影。闺中有女,弱弱单形。遭虎侄易任、易祐,屡逼氏嫁,瓜分田产。氏遂剪发自誓,以示不再嫁。念氏虽非名门大族,然登科甲者有八,发乡科者有二。不能为孟光之举案,愿效共姜之柏舟。但连年多病,诚恐幻质匪坚。半月沉疴,尤虑桑榆莫保。千金肥产,尽被虎吞,数亩瘠田,聊遗幼女。今将枫桥下庄田三十亩,庄屋五间,批与女儿素娥执掌,以为异日烧化之资。恐氏死后,侄或不遵氏言,妄行侵夺。可执此批赴公。哀求当道老爷,怜悯作主。万代阴功,恩如再造。恐后无凭,立此血批为照。

  吴氏写完,遂叫女儿、女婿到床前,将血批给与他,分付道:“你母亲守寡一世,并无所遗,数亩薄田与你。你若念你父母无子,可同吉官人,住在庄上,收些籽粒,年朝月节,烧化纸钱与你父母,我就死也瞑目。”说罢,呜呜咽咽,哭了几声,沉沉不醒人事。吉扶云夫妇连叫不醒。只见四肢冰冷,一梦黄梁。二人大哭一场,一面收拾衣棺殡殓,一面去请僧人来超度。易任兄弟,看也不来一看,惟在背地欢喜。直到七七已完,易任易祐遂开口道:“从来女子外向,今日三婶已死,家资当归我二人。你姓吉,我姓易,你又非我易家子孙,如何霸占我易家产业。你好好搬去就罢,不然我将你送官,把你二人作贼盗论。”吉扶云遂对素娥说:“自古道的好,男子不吃分家饭,女子不穿嫁时衣。这几亩薄田,要他何用,不如还了他,我们回家去住,倒落得干净。”素娥道:“我亦非恋这几亩田,但我母亲血批,临终咐托,何忍一旦弃之。不如到庄上住一年半载,再作区处。”二人遂即日搬到枫桥庄上去住。不题。

  再说那易任与易祐,计议道:“三婶虽死,家中产业尽归他掌握。但那小贱人说‘我有血批为证,如何是霸占这几十亩田’,我心中甚是不愿。从来斩草除根,若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我不如访小吉不在家时,多着几个小厮到他家中,百般凌辱,抢了他的血批,掳了他的衣货。妇人家,受威逼不过,自然寻死。待那贱人死后,我只说是吉扶云谋死妻子,使他问成大辟。止留下儿子兰生。我想,他儿子幼小,没有父母看顾。决死无疑。岂非一计害三贤乎?”二人商议已定,只等吉扶云出门,便好行事。

  不意一日吉扶云往城中会考。易任遂统领家童数十多人,到他家中,将血批搜出扯碎,衣货罄掳。不由易氏分说,乱推乱打,百般辱骂。易氏见丈夫不在家,料无人解救,被他威逼不过,走出门来,将身投入门前池内而死。可怜红粉佳人,竞作湘妃侍女。后人读至此,作诗吊之。诗曰:

  牛郎何事渡银河?织女空抛月下梭。

  生前未遂风流约,反教人间设网罗。

  又:

  露透花光冷侵衣,广寒素影色霏微。

  口口难棹中流急,惊散鸳鸯口不飞。

  又:

  三生台上结前盟,知在仙宫第几名。

  赤绳犹系鸳鸯梦,月下空归环珮声。

  又:

  落花流水日年年,肠断东风泪潜然。

  虽然白骨埋芳草,犹作人间并蒂莲。

  当时骚人墨客,题咏甚多,不可尽述。但素娥死后,邻近人家,每于夜静更阑,风清月白之下,常见彩云缥缈,鹤唳青宵,犹依稀见素娥往来于云际。此是后话,且搁过不题。

  却说当日,易任见素娥死后,将吉扶云诳回,拖倒在地,棒头铁尺,打的遍身青肿。易任大声骂道:“这畜生,我三婶有何负你。他死未及半年,你遂将他女儿谋死。”吉扶云有口难分,好似半空中一个霹雷,不知是那里说起,无言可答。易任遂把索将吉扶云捆缚。扶云的父母,全然不晓。邻舍又素惧易家,那个敢说一句公道话。直到明日清晨,苏州府理刑投文,易任手执一纸状,走到理刑衙门,高声叫道:“生员易任,告人命重情,求老祖公面允。”理刑叫拿状上来,在公堂上展开一看:

  生员易任为杀无辜真命事:痛妹易氏,原嫁万恶吉梦龙为妻。不料梦龙逐日酗洒贪花,不务正业,卖

  产讨妾。恨妹见阻,祸于某月日,持刀杀死,抛尸池内。地邻符洪见证,死法惨奇。伏乞天台批准,亲提

  雪恨。上告。

  话说那苏州理刑,姓白名有灵。虽是甲科出身,为人又贪又酷。有钱作生,无钱作死。人都叫他为白物灵。那时他看了状子,就起个不肖之心。遂道:“人命重情,必须要细审,如虚反坐。你可知道我的讲话么?”易任连连打恭道:“生员知道了。”理刑遂抽签一枝,提起朱笔,写“凶犯吉梦龙权寄吴县监中候审。”易任知他是个赃官,就送他三百两银子。要结果了吉梦龙一条性命。

  当日押差将吉扶云进到吴县去收管。那吴县知县,姓张名鼐,原是个孝廉出身。平日素慕吉梦龙的才名,今日见了他,倒有怜悯之意。无奈是白理刑送来的,又不好放他,只得将吉扶云送在监中,写了收管,打发押差回去不题。

  再说吉存仁夫妇,自生了梦龙之后,又生一子,名唤梦桂。他见梦龙同妻住在庄上,平安无事,心中倒也不十分挂念。一日,心惊胆战,恕闻梦龙凶信,夫妇二人齐齐哭倒在地,道:“我那儿子、媳妇,只望你百年谐老,白首同欢。谁知半路分飞,翻成话柄。”痛哭不已。存仁道:“哭也无益,不如反到监中去看龙儿事势如何。”张氏道:“此言极是,你可速去。”吉存仁就带了些银,走到监门首,那些禁卒,再无一人肯替他通传。谁知有个旧规,凡新进犯人,与他三日饭吃,就要饭钱,水钱、油火钱、打扫钱、上号钱、收管钱,件件清楚了,才许他亲人相见。不然,就一年半载,休要相见一面。吉存仁访知了有此旧规,只得取出几两银子,送与禁卒作费用,方引存仁入监,与梦龙一面。存仁见了儿子,好不心酸,不觉两泪汪汪道:“我的儿,你父只望你蟾宫折桂,谁想倒做了月里偷桃。如今做出这般事来,教我与你母二人,将谁依靠。”说罢,又哭。连监里监外的人,见者无不下泪。梦龙劝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昔文王囚于羑里,公冶长羁于缧絏。孩儿今非有罪,虽在囹圄,难道就无出头的日子么。父亲不必悲伤。若念孩儿冤枉,儿今做成诉词一张,父亲可到白理刑尊处,诉明此事,或者还有出头,也未可知。”存仁道:“我儿受此不白之冤,你父自当代你诉明。”遂袖了诉词,竟向理刑厅来。适值刑厅在堂审事。存仁拿了诉词,跪在外边喊道:“生员有冤枉事上诉。”白理刑叫拿上诉词来看:

  生员吉梦龙为杀命驾命事:生妻易氏,幼失父,长失母,依生十年,育子兰生。祸遭虎舅易任,争产

  订仇。乘生他往,统领豪奴数十,蜂拥入室,罄洗宝物、批书。生妻理直,遭毒打威逼投池,诬生杀死。

  窃思枭恶,逼婶而兼逼妹,阴毒难堪;杀妇而并杀夫,王章安在。念生一生守分,口以飞口口。妻闺中淑

  女,竟罹奇冤。伏乞天台,明镜高悬,燃犀烛隐,锄奸诛恶,雪枉明冤。哀哀上诉。

  白理刑看了一遍,拍案骂道:“你这生员,好不知事。你儿子杀了人,全不想计料理,反来诉冤。我这几日倒也忘了。”遂叫原差,到监提出吉梦龙,即日听审。不知吉梦龙此审,是祸是福?且听下回分解。

 

  评:

  素娥入水而乘云上界,扶云垂死而饮仙浆,映带而来,毫无遗漏。白有灵言动口吻,酷肖贪官。今之白有灵多矣。可浩叹。

 

第四回 彗星现恩释无辜 妖孽形罪诛不法

 

  话说吉梦龙,当日被白理刑令差押去,寄在吴县监中候审,实是指望吉家来料理这事。等了许久,全无见一人来说。今日坐在堂审事,忽见一人来呼冤上诉,理刑叫拿上诉词来看。见是吉梦龙的诉,满肚皮好不发恼,况又得了易任三百两银子,那管吉梦龙的死活,就叫原差提出吉梦龙,及原告易任,即时审断。差人领命去了。不一时,差人把原被告一齐拘到,白理刑先叫易任上来,问道:“你的妹子如何死的,你可将从首至末之事,慢慢说来,本厅代你作主。”易任道:“生员所告之事,是三叔无子,单生一女,许配吉梦龙为妻。及叔婶亡后,千金产业,俱归吉梦龙。他因得了许多横财,逐日在外嫖妓赌博,全不顾家。这也罢了。近日又相处一个妇人,要卖产业,讨他为妾。老大人,天下妇人家吃醋的最多。妹子不容他去讨,与他角口,他遂忿恨妹子,把起利刀,将妹子杀死,抛尸池内。现有地邻符洪作证。”白理刑道:“你说这话,句句有理,不必讲了。”令下去。

  再叫吉梦龙上来,问道:“易任告你杀他妹子,自是真情。为何杀死,从实招了,免受刑法。”吉梦龙道:“易任诬告生员,生员自当从实告禀。生员妻父早亡,妻母守节,单生一女,许配生员。祸因于去年,易任考了劣等,逼妻母田产变卖,保复衣衿。妻母不肯,他就不由妻母作主,竟将妻母的肥田美产,一尽卖完。妻母受了这口恶气,染成一病,不觉身亡。临亡时,写下批书,付与生员,将几亩薄田,叫生员夫妇执掌,为后来年节纸钱之费。不意易任心怀不良,欲尽占田产,顿生奸计。乘生员往城中会考,遂统领豪奴数十人,到生员家里,将宝物、批书一尽抢去。妻与他理论,他就百般殴打。妻子投诉无门,威逼难堪,不得已投池身死。此话俱是实情,望明公作主。”

  白理刑道:“你这些话,句句支吾。我晓得你的狼心狗行,若不夹,你必不招。”叫左右取夹棒过来。吉梦龙道:“我是生员,怎好夹我。”白理刑怒道:“你说是生员我就夹你不得,就是皇亲犯法,罪同庶民。快夹起来。”众人不由吉梦龙分说,拖翻在地,如鹰捉兔,动也不得一动,夹将起来。可怜吉梦龙,一时被夹,痛苦难当。只是乱叫乱喊,并无一字成招。旁人观者,莫不叫屈。白理刑见吉梦龙不肯招,心中焦急。遂叫取短夹棍过来,再夹。众人又把吉梦龙挂了短夹棍,从新夹起,再敲边棍。敲到二三百下,吉梦龙受刑不过,遂大声叫道:“你莫不过得了易家三百两银子,要夹死我。我就被你夹死,也没有甚么招。”白理刑见吉梦龙说出三百两银话来,恐被旁人听见不雅。遂叫松了夹棍。说道:“如今也不必夹他了。他妻子自然是他杀无疑。”遂当堂判了审语:

  审得吉梦龙,嗜酒贪花,不务正业,逼产讨妾,事系直情。持刀杀妻,岂云虚谬。揣其心,较王魁而

  更甚;定其罪,比吴起而尤残。按律拟绞,夫复奚辞。

  当日,白理刑将吉梦龙定了绞罪,仍复收监。众人将他抬至监中,但见三魂渺渺,六魄依依。观者无不泪下。有同学朋友葛玉峰,乃吴县一个饱学秀才,作古风一首赞之。其诗曰:

  世事俱如梦,惟君梦不伦。白面生悲楚,红妆死哭秦。

  鸯俦今已矣,鸳侣复何寻。浩气存千古,丹心报二亲。

  金熔不畏火,玉琢显精纯。不受权奸侮,方知贱性真。

  却说吉梦龙,受了酷刑,众人抬至监中,口里冷气直出,昏昏不醒人事,惟心头尚热。众人将絮被裹了他的身子,放在床上。

  谁知吉梦龙沉沉睡着。但见云山飘渺,烟月苍茫,别是一番世界。面前一座高山,层峦叠嶂,古柏苍松,瀑布飞泉,奇花异卉,密密布满,中间露出一个草亭。吉生走到亭前,见亭内有一道人,坐在那边。手执尘尾,杖挂葫芦。他见吉生走近面前,就站起身说道:“贫道稽首了。”遂请吉生席地而坐,拿出一只玻璃盏,将葫芦中酒,顷在杯中与吉生吃。此时,吉生正在饥渴,更不推辞,接过手来,一饮而尽。真是琼浆玉液,香美异常。吉生就问道:“你在那里沽来这般美酒,如今领我同去,大家吃了一醉。”道者笑道:“你这个痴书生,此酒非凡间之酒,无处得沽。只因你有仙风道骨,今日误遭法网,该有十月之灾难。过了十月后,自然解脱。”将尘尾一拂,口中叹道:“你是野草蹄泥随处落,节节生根非凡间。”吉生听了,遂起身向前,请问其故。被他将手一推,跌将下来。大叫一声,出了满身冷汗。

  吓得那监里的人,齐齐走来问道:“你死去三日三夜,如何才醒?”吉扶云道:“我得一个奇梦。”遂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众人听了,个个惊讶称奇。那些人,也有拿酒来与他吃的,也有拿菜来与他吃的。不一时,吃得又醉又饱,竞走将起来,伸手把脚来摸一摸,毫无痛苦。吉扶云想道:“果然奇怪,我这几日身中痛苦,从没作诗,今日身中无恙,不免乘此酒兴,作一篇诗文,消遣闷杯。遂提起笔,就在那西垣壁上写道:

  八月之望,禁守西垣。适见月影横空,花阴满地,百籁俱寂,孤雁惊飞。临风长啸,对酒悲啼。因感连

  年零落,遭遇不辰。有言难告,自怜开口人讥;无路堪投,孰念闭门身老,此情何恨,此意何怜。仰苍苍

  而泣诉,俯冥冥以潸然,谈心谈志,感遇际之荣华;谈偈谈玄,悟梦幻之泡影。眼前山青水绿,孰者为

  真;世间月白风清,何者为假。唯能空生灾,始悟无生。觉天地为戏场,见人情似傀儡。半生事业,竟付

  东流,念载浮名,如同蝶梦。纯阳既去,大梦难寻。已矣乎,吾将随子游于山水之间矣。

  吉生写完,掷笔大笑。自此,吉扶云遂有出世之心。这也且不题。

  再说苏州府理刑白有灵,贪酷异常,不知苏州百姓被他破了多少人家。那满城百姓,个个含冤,人人切齿。督抚两院,见他如此行事,各上本参了他。那些秀才,又齐齐哭闹。文宗又上了一本,圣旨下来革职,审定充军。临起解时,被这些受害的人民,把他衣服扯碎。又将黑墨涂了花脸,又把狗粪塞了满嘴,浑身打的青肿。幸喜遇着吴县知县出来,劝开众人,送他出境去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那一年八月中秋时候,天上慧星出现,大如鸡卵,有数道毫光,照耀如同白日,半月不散。京师里边又地震数次。钦天监奏道:“星现地震,主天下牢狱之中,有冤枉之人。愿圣上颁诏,恩释无辜。”圣上依奏,遂命翰林院草成诏章,颁行天下,大赦无辜。无论已结案未结案,已发觉未发觉,皆赦释放。敢有以赦前事来告者,即以其罪罪之。是日,苏州知府开读过诏,满城官府,遂出了示谕,要清监中囚人。那吴县有个当案孔目,姓赵名玉,原是读书人出身,与吉扶云有八拜之交,他遂将吉梦龙的案卷援了赦,拿上去与张知县看。那张知县素爱吉梦龙的才名,又知他是冤枉。只因白理刑与他作对,不好放他。如今白理刑又充军去了,况又逢恩赦,张知县落得做情,立刻叫禁卒,监中提出吉梦龙来,当堂释放。

  那时,吉梦龙蒙圣旨恩赦释放,走回家中。他的父母兄弟见了梦龙,又悲又喜。将从前的事,大家叙述一番。他母亲道:“我儿自去年七月初一日入监,到今年五月初一日出来,整整坐了十个月监,好不教我悬念。你儿子兰生,无人抚养,你兄弟作主,过继陈家去了。闻他到是得所的。”梦龙道:“我身亦是重生,那管儿子。”遂将梦中之事说知,大家叹道:“原来俱是前定教。一日不多,一日不少,整整十月。岂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乎。”梦龙道:“孩儿得脱牢笼,重逢父母,如梦初醒。我想世间虚名虚利,有甚用处。喜得父母康健,兄弟长成。我今死里逃生,意欲削发披缁,云游山水。受用些清风明月,静里光阴。不识父母可肯容否。”父母遂开口道:“我儿受此一番挫折,大难不死,后来必有好处。何苦以有用之身而置之无用之地乎。着说胸中纳闷,可权且往名山大川,消遣一年半载回来。”梦龙道:“孩儿是个读书人,出门恐被人盘问,不如权时隐在空门,倒乐得随处为家,可以游情山水。异日相机而动,再图进取未迟。”当日商议已定。

  明日,吉扶云拜别父母兄弟,遂去寻一个相知和尚,道号藏密,要他同往杭州去游玩。藏密道:“杭州虽是个好去处,但你是个书生,不识释家规矩。倘到了丛林里边,你一事也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先往宜兴,我俗家在那边,朝夕可以照管。况荆溪山水之地,亦尽可游玩。”吉扶云遂依了他,竟往荆溪不题。

  再说易任,闻知吉扶云遇赦出来,心中一忧一气,遂成了一个疯症,逐日在家,胡言乱语,见鬼见神。家中鸡生两头,犬学人言,妖异百出。一夜,易任同妻子睡在房中,忽见一个大汉,黑面红须,走进房来,竟把妻子扯去,就在房中地板上,强奸起来。易任又吃一惊。明早周氏起来梳洗,镜中一照,只见满嘴红须。众人共闻共见,地方惊为妖异,去报了官。张知县遂出签一枝,叫拿妖人易任周氏来。及拿二人到官,见周氏嘴上的红须一根也没有。知县大怒道:“易任妖言惑众。”遂将他夹起来。易任受刑不过,竟承认了妖言惑众。又打了三十板,收监。未及半月,竞呜呼哀哉。所谓名未列于人群,身已登于鬼录。当日易任既死,满城人喜悦。遂编成口嘲一篇。嘲曰:

  易任妻,生红须,三十毛板丧沟渠。

  犬学言,两头鸡,妖异百出鬼神泣。

  人间虽口奸顽种,地狱酆都受你欺。

  张知县恨易任奸恶异常,遂将他房产入官,妻子女儿流徒边外。即日起了批文解去。不题。

  看官们,你说吉梦龙被人诬告,问成死罪,宜乎再无生理,竟反赦出来。这个易任,又没有人去寻他。好好坐在家中,见鬼见神,家破人亡,为万世唾骂。却是怎么说?自古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吉梦龙就是为善的报,易任就是为恶的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

  梦龙题诗了悟,便思出世,而一赦就行,何等直捷。妇女生须,理所必无,极言天报。然今之丈夫,具有须眉,好作鬼之态者,吾亦视为妖孽之类也。一笑。

 

第五回 龙池寺藏智参禅 西湖边梦龙遇侠

 

  说这吉扶云,同了藏密,到了宜兴地面,扶云遂说道:“我今到了这里,无人晓得我的脚跟,不如隐姓埋名。为了这道服,你道号藏密,我就叫藏智。嗣后只唤我为藏智便了。”藏密道:“我这宜兴,有荆溪十景,第一要算龙池,是个好去处。如今又是天下第一个真知识在那边开堂,法号玉峰,好不热闹。我们不免先到那里去随喜。”藏智道:“极妙,极妙。”二人遂收拾行李,一路缓缓而行。但见高山峻岭,绝壁飞泉,青云白云,述不尽的景致。

  行不上三十里路,望见一个寺院,走将进去一看,只见匾额上写“芙蓉禅院”四个大字,二人遂投了单,就在那里安歇。藏智遂往山前山后看了一遍,有庞公三到亭、祝英台读书碑,他一时诗兴发作,提起笔来,就在那亭子上写了三首诗。

  庞公三到亭:

  庞公三到处,寂寂万山围。

  流水穿松径,闲云护竹扉。

  峰头闻虎啸,天外见鸿飞。

  独坐空亭里,怀人竟不归。

  祝英台碑:

  为爱名山胜,松风不可裁。

  探奇重越岭,忆古一登台。

  碑蚀相思字,云招作赋才。

  不知青嶂外,明月夜空来。

  芙蓉夜宿:

  岭路青葱入,经声满碧峰。

  亭劳三到客,泉如再鸣钟。

  松自开元种,云疑太古封。

  同游探幽处,夜宿青芙蓉。

  后写着“云游道人藏智题”。二人遂在那里宿了一晚。明早起来,吃了早饭又行。看看行了三十多里路,远远又望见一个丛林,苍松夹道,古柏成林,一个大古刹。藏智遥指道:“这个料然就是龙池。”二人又走到一看,乃是善权古刹。藏智就问一个小沙弥道:“你这里到龙池,还有多少路?”小沙弥对道:“还有二十多里。”藏智道:“今日走不动,如何是好?”沙弥笑道:“此是十方丛林,你要住便住,那个赶你去。”藏智见此时天色尚早,无可消遣,又拿了一枝笔,在那壁上题诗。诗曰:

  朴破萧刹寄上方,凉风夜雨卧羲皇。

  曾闻学士燃藜火,自笑书生礼梵王。

  古殿石侵苔藓碧,空山云拥薜茎长。

  浪游此后归何处,欲访机云向洛阳。

  题毕,二人就在这里歇了一晚。明早,二人又行。一路观山玩水,直走到日影西沉,忽见前面又有一座高山,二人攀藤附葛,过了峻岭,看见有伏虎石、洗心池,栖霞岭、龙泉洞无数好景界。藏智观玩良久,叹道:“真仙境也,谁知你们这些僧人,如此受用,红尘中客,争名争利,那得有此清闲。”竟把往日雄心,付之东洋大海。未几而明月松间出,清风竹里生,忽闻梵呗之声,从白云里面飘渺而来,藏密道:“那边就是龙池大殿,这些僧人,如今做晚课诵了。我们如今不可延迟,早些去投单。”二人走进山门,投了单,知客引他二人到客房里安歇,二人遂住在那里。一日过一日,闲住了半月有馀,山中景致,尽也受用得够了。但不能见玉峰一面。

  一日,藏智走到大殿上去玩耍,观玩了一回,忽见案上放着一管大笔,一块古砚,一条顶烟墨,遂动起诗兴,因说道:“这样好去处,岂可无诗题咏。正喜案上有笔墨,我不免尽兴一挥。”遂磨浓了墨,就在那粉墙上,大书起来:

  名蓝信宿静闻钟,箧里新诗寄远公。

  水没山田千顷碧,香来宝座一灯红。

  竹梧荫转通宵月,猿鹤声悲入夜风。

  一枕诸天清梦远,壮心何必依崆峒。

  后边题了法号。才写完,只见一个和尚走来,乱嚷乱骂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样一个狐狸,全不知礼法,此大殿上,乃是大和尚说法之所,涕唾俱不许污了佛地,你如何把黑墨龌龌龊龊,涂得满壁,你难道瞎了眼,不见大和尚的示谕么。”骂的这个藏智无言可答,只得陪着笑脸说道:“是我不是,是我不是,”那和尚怒道:“不是你不是,难道是我不是。”遂气忿忿口口府进去告诉玉峰。玉峰听了,遂叫侍者出来看看,侍者就走出来,到大殿上将粉壁一看。看了一会,见是一首七言律诗,遂提起笔,将这首诗,从始至末,一一抄了。及至抄完,即拿此诗走入去,递与玉峰观看。玉峰接来看了,说道:“此事乃是文人之笔,非以下之人。”即传知客去查,“叫他进来见我。”知客领命出来。

  再说藏智,被那和尚骂了一场,即走到客房,将这事对藏密说了。藏密听了这话,大惊道:“我叫你不要狂放,你还不晓得我们僧家的规矩,好不利害。若做坏了事,就要顶清规烧眉毛,焚衣单、打竹篦哩。”藏智听了这一番话,遂吓的手足无措,因说道:“如今我事已至此,也无计可施。依我愚见,三十六着不如走为上着。”藏密道:“你说得是。”遂急急收拾行李,走出山门。只见后边七八个和尚,狠头狠脑,赶将上来,把衣单抢去,竟不由他二人分说,把二人扛了就走。走入山门,到了方丈,将二人放下。二人战战兢兢,跪在下边。玉峰遂问道:“那一个叫做藏智?”吉扶云答道:‘小生就是藏智。因一时狂放,触污佛地,若要责罚,只打小生就是了,不关他的事。”玉峰笑道:“我且问你,果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实对我讲。”吉扶云道:‘小生是苏州府吴县生员,姓吉名梦龙,字扶云。”遂将从前的事,细细述了一番。又将如今要出家的情由,说了一遍。

  玉峰道:“你的俗缘未了,孽债未完,后边还有许多的事业,要在你身上做。如何今日要做那出世的人。直待二十年后,方能遂愿,我今有四句偈语付汝,可牢记在心。后来必有应验。偈道:

  北阙真人,从今记取,阙里重其相会,功名指日期。

  玉峰说完了偈语,又吩咐道:“你二十年后,功成身退,切不可迷恋荣华。”遂叫小和尚还了衣单,送他二人下山而去。

  二人下山,晓行夜宿,走了两日,方到宜兴口门外口渔村。都说那口渔村居住的人,原是相国徐文清公之后。方圆数里,俱是徐家的人。甲科绵绵不绝,人情济济成群,无数乡绅大老,公子王孙。更兼人人好客,颇有孟尝之风,门前车马往来不绝。况且山高水秀,果然好个去处。吉扶云在那边住了几时,那些乡间公子,闻他会作几首诗,并晓得几着棋,也有同他花前作赋的,也有与他月下按棋的。逐日陶情诗酒,游志琴棋。吉扶云也十分快意。

  不料,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秋天过了,又是冬初,有几个朋友请他饮酒,吃到高兴口口,偶然说起荆公福地,玉女仙潭的好去处,吉扶云听了,不觉手舞足蹈的欢喜道:“有这样的好仙境,如何不早些说出,明日须要去游玩。”到了明日,遨雇了船只,同了几个相知朋友,去游张公玉潭诸胜。怎见得那仙境好处?吉扶云俱有留题,以记其胜。

  游张公洞:

  晓发悬崖列烛行,洞云憨卧可逢迎。

  仙琴月落泉空锁,丹鼎烟寒树独明。

  自谢看山因有赋,空教咤石忽传声。

  扶藤偶得前来路,犹记霜花点客程。

  游玉女潭:

  玉女虚无丹鼎空,人歌人笑画图中。

  猿啼峭壁千山雨,鸟啄寒林一树风。

  草色倒摇波底绿,霜花斜拂石边红。

  当年胜地今荒圮,依旧青山点化工。

  自张公南抵天窟、棋台、风池、仙谭诸胜:

  玉壶书信久有凭,洞口桃花笑未生。

  神女空传虚夜月,仙云忽发冷口口。

  天寒龙梦兼岑寂,风咽松声带口鸣。

  再向石虹桥上望,一时归路万峰晴。

  自此,吉扶云在宜兴,赋诗饮酒,整整住了三年。忽然想起杭州,遂对藏密道:“荆溪山水,已略领过了。但是馀杭风景,未知如何。我们不免去游玩一番。了却平生之愿。”

  二人遂买舟而去,竟不回家,在路行了五六日,早到杭州地面,觅了一个静室住下。住了三四个月,就是那西湖、天竺、灵隐寺、飞来峰,这些有名去处,无不游遍。吉扶云遂对藏密说道:“我们出门游玩山水,已经三载,家中自然悬念。不如今日多买几瓶好酒,叫只小船,再到西湖玩景,大家把酒吃个尽兴,明日就收拾回去。你意如何?”藏密道:“此言极是。出来三载,也该回去。”遂买了瓶酒,备了菜肴,叫了小船。二人携了酒肴,上了小船,放在西湖中间,遂斟起酒,你一杯,我一杯,二人吃的十分尽兴,看看几瓶美酒吃得瓶亦罄矣。此时,吉扶云诗兴又发作起来,拿起书匣,取出文房四宝,将一幅白绫掷在茶桌上,就磨墨,提笔作了三首七言律诗。写完,遂高声朗诵是诗道:

  朱家宫阙事悠悠,烟锁苍茫失脚洲。

  山色照来回辇路,湖光侵去入妆楼。

  绿萝自合堪留醉,青鸟无情漫记愁。

  斜月西泠贪久坐,相携明月上兰舟。

  其二:

  日上兰舟兴不穷,西湖遥度酒旗风。

  欢歌寥寂随灯火,和议优游失武功。

  环佩口从芳草得,琴樽聊向故人同。

  看山莫讶归来晚,陌路云平滞客中。

  其三:

  汙漫来游梦亦劳,鹧鸪声里到亭皋。

  舟依绝壁人千里,月旁寒城水半篙。

  树色轻笼苏小墓,江风暗逐伍员涛。

  凭将霸业轻吴越,不抵西湖醉六桥。

  吉扶云正吟得高兴处,忽听得一人高声大叫道:“好诗,好诗。”吉扶云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大楼船中间,坐着一人,宽袍大袖,赤面虬须,相貌非凡,吉扶云遂站起身来,将手一拱道:“老丈,小生得罪了。”那人大笑道:“尊兄高才豪兴,小弟已在此领教多时了。尊兄若不弃陋鄙,请过小弟船来,同饮三杯,以谈心曲。”吉扶云听了,即同藏密走过大船。只见他船中,带了两个妓女,排下一桌精美肴馔,就邀他二人同坐。吉扶云道:“怎好同坐。”那人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就同坐何妨。”他二人遂坐了,吉扶云便问道:“老丈贵府何处?高姓大名?”那人道:“敝府徽州,在下姓汪名百万,请问尊兄仙乡贵表?”

  吉扶云道:“小弟苏州府吴县,姓吉名梦龙,字扶云。”汪百万道:“在下看尊兄,青年风流潇洒,自是坛坫中人。方才见尊作有感慨悲伤之意,却是为何?”吉扶云遂将从前的事,细细述了一遍。又说:“如今无志功名,留情山水,飘泊江湖,已经三载。”汪百万叹道:“尊兄如此高才,岂久居人下者。况当今大比之年,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不思安邦定国,反欲留情山水,自甘为无用之人,尊兄舍大而图小,吾不为尊兄取也。”吉扶云道:“小弟非不欲取功名,念长安路途遥远,家寒不能前进。”汪百万道:“小儿应钟,現在北京纳监。在下正欲进京去见他,船只俱已叫下。兄若欲游京,可与在下同往。一路盘费,俱不必费心。”吉扶云尚在犹豫未决,藏密遂劝道:“如此机会,断不可错过,倘取得一官回来,也替你父母增些光彩。你若进京,我明日就回去,对你父母说知。教他不必挂念,但我与你同游三载,一旦分离,贫僧也无以为赠,有俚诗二首,奉赠吾兄。”说罢,就取一幅白绫,写了二首诗道:

  南浦飞云锁暗村,红亭黄叶点明尊。

  只愁人去江无色,漫道书来泪有痕。

  侵夜兰膏燃越梦,欺霜梅月照吴门。

  知君明日青丝随,双板溪桥迹尚存。

  其二:

  花时选胜到水筵,叶落江门又黯然。

  共我孤灯惊漏转,看君宝剑凛庭前。

  空馀南浦鸡声月,移恨东风燕昆船。

  别到尽时无可语,踟蹰万里一桥边。

  藏密写完,递与吉扶云。扶云看了,就袖在衣中。那日,大家痛饮而别。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评:

  参禅,梦龙本怀。遇侠,出自意外。云游山水,两过不入,以隔世缘。乃富贵逼人,波澜突起。俱是梦龙定数,每每有出家人,畜此未来罔想,口口口口,悲夫。

 

第六回 醉迷楼题诗全义 留相府把节辞婚

 

  话说那汪百万,乃是个大盐商,家私巨富,仗义疏财,凡是相识的客商,无不领他的本钱去做生意。单生一子,名唤应钟,在京纳监,但是汪百万有件毛病,其性好酒贪花。见了酒,必须要尽兴,见了色,无有不留情。他因此见了吉扶云诗酒猖狂,遂情授意合,一路船中,赋诗饮酒,无不尽兴,虽然可以消遣闷怀,但不能畅其所欲。

  一日,到了扬州,汪百万道:“扬州妓女最多,这几日船中纳闷,我们今日且上了岸,走到李翠娘家消遣一番。”吉扶云不好违他,只得依允。二人上岸,到李翠娘家里,那李翠娘,平昔晓得汪百万是个财主,又肯撒漫使钱,一见他来,就加意奉承。遂将歌姬舞女,都叫出来,排列满堂,任他挑选。真个他也眼花,汪百万遂开银包,取了十两银子,叫李翠娘去做东道。不一时排下盛设酒席,那些妓女都来,吹的,唱的,歌的,舞的,好不热闹。他二人遂开怀畅饮,不觉酩酊大醉。汪百万遂选两个美女自家受用,又选一个美女,叫他伴吉扶云去睡。此时吉扶云也乘了酒兴,遂走进房来,见那妓女,生的丰姿飘逸,绝世无双,不觉一时也动了火,就扯那妓女同睡,那妓女道:“妾闻相公,盖世奇才,今得相会,三生有幸。妾意欲求相公题诗相赠,以作遗念,再图云雨之欢何如?”吉扶云道:“这个何妨。”妓女遂拿出一柄重金宫扇递与吉扶云,吉扶云接扇,遂磨了墨,拿起笔就于灯下把扇子题了四首七言绝句。其诗道:

  晴日东风好啼留,莺声呖呖啭扬州,

  夜来犹见隋堤月,还照琼花百尺楼。

  其二:

  莫上琼花百尺楼,春光不肯遣人愁。

  只因轻信流莺语,日日寻芳能白头。

  其三:

  人似无双倩酒红。玉口香扑杏花口,

  秦筝一曲留春住,今夜迷楼入梦幽。

  其四:

  芳草迎车发暗香,红亭拾翠口口口,

  巫山此去姻脂冷,吊尽春风口口口。

  吉扶云写完了诗,遂问妓女姓氏,后边口口也題口口。妓女不觉娇羞满面,吊下泪来。扶云道:“口口口口,为何我问你姓氏,你就如此伤感?”妓女答道:“妾本非女妓,实系良家,原是苏州府人易氏。父亲也是个秀才,叫做易任。不幸家中遭变,母子流徒口口口,李家妈妈将三百两银子,买下妾身,就落在烟花队里,妾闻相公口音,好似我同乡的人,因此睹人伤心。”说罢,凄然泪下。吉扶云暗想道:“听他说起来,就是我舅子的女儿。易任是我妻兄,这女子是我妻侄女了,如何好玷他的身体,我欲送他出去,但是夜静更深,叫门不便,要不送他出去,殊为不雅。也罢,我就挑灯独坐一夜何妨。”遂拿了一部古书,看到天明,也不与妓女说知其详。只见明早,汪百万起来梳洗毕,着人来请扶云吃早饭,他尚然坐着看书。出来吃完了饭,百万遂打发了歇钱,二人出门,雇了牲口,一路进京。

  不觉光阴迅速,在路行了二十多日,早到北京,寻下住所,汪百万就去看他儿子应钟。忙忙走到贡院前访问,有人认得万钟的,回他说道:“那汪应钟已于前月得病身故了。”汪百万得了这信,痛哭不已。回至寓中,又大哭起来。吉扶云问道:“老丈为何如此悲伤?”百万也不回答,只是号呼大哭。被吉扶云再三苦问,他方说道:“我的儿子应钟,前月死了。我想前日费了数百两银为他纳监,尚未去认,如今监里一个缺,无人顶替,岂非人财两失乎。”说罢,又哭。

  扶云劝道:“令郎不幸,也是天数,钱财小事,不必挂怀。但小生多蒙老丈提携,一路来京,谊比至亲,情同骨肉。若说监中的缺必须要人顶替,小生拜老丈为义父,顶了令郎的名字去考如何?”汪百万才欢喜道:“若得如此,则我无子而有子矣。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有悔。”扶云道:“大丈夫作事,千金易得,一诺难移。若老丈不信,就此拜为义父,更名应钟。”百万十分欢喜,即日就拜为父,准备进监顶了汪应钟的名。他在监,十分勤读。

  到了八月间,百万代儿子料理进场事务。至初八日,遂进了场,果然文章出众,三场已毕。及到龙虎日发榜,那汪应钟高高中了解元,报到汪百万寓所,那汪百万甚是欢喜,即着儿子去拜主考,见房师,会同年,忙忙闹了十来日。到了事静之时,汪百万忙口口应钟口口读书,以待春闱。应钟闻得,勤心苦读。

  光阴迅速,过了新年,到了试期之日,应钟同众举子进场,口了文齐福齐,又中第三名进士。报人来报,百万即打发报子五十两,及到三月三月,金阶对策,传胪唱名,口口口第一名,正是汪应钟,遂插了金花,饮了御酒,游街三日,惊动了城里人,挨肩擦背。官宦家结彩抛球。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谁知游到第三日,不意一个彩球刚刚落在应钟头上,门里走出来无数家人,把一个状元抬了就走。

  未知此抛球府上是何衙门?若要知明,请看下回,便知端的。

 

  评:

  见色不淫,人还做得。遇仇不报,没有这人。历来奸相惯喜招赘状元,不知已之何如,可叹,可叹。近世诸公,稍一进身,便要口娶有势妇女,可以借势攒行。岂不愧杀扶云。

 

第七回 汪应钟移花接木 卞兴祖认李作桃

 

  却说那日抬汪应钟进去的人家,乃是当朝阁老,姓何名用,为人奸恶异常。有个女儿名玉兰,也有几分姿色,但是这个何用,做人凶狠,再无人敢与他议亲。不意那日,何玉兰结了彩楼,正在那边看状元,见了汪应钟人物风流,遂将球抛去,正打着他的头,被这些家人抬进去,遂要与他议亲。那知吉梦龙自妻子死后,立志不娶,功名念薄,山水情深。此次进京,是被汪百万苦劝来的。不幸汪百万儿子死了,他见百万哀痛惨切,因感他一路豪侠至情,又怜他无子,遂拜他为义父,顶了汪应钟的名字。他想起出门游览山水以来,到如今已经十载,无日不悬念父母。如今贵显,就要回家,不意被何用抬到家中客房,逐日那些官媒来议亲,他坚持不允,何用见他不从,恨他不过,竟将他锁禁后园书室内,不肯放出。那府部里观政不见应钟,访知是被何用拘禁不放,遂与有风力的科道,交章合参何用。可笑满朝官员,皆是怕何用的,竟把本章留中不发,外边亦也无如之何。

  那应钟被拘禁在书室内,一日偶翻书案,翻出一本新科叙齿录。他道:“我自中了,尚未有看这新科是甚么人。”遂揭开一看,见自己名下刻着徽州籍贯,因叹道:“我吉梦龙飘流半世,不能耀祖荣宗,反借别人的名姓,移花接木,这般命薄。”又看到二甲进士吉梦桂,系苏州府吴县籍,他遂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可喜我弟也是同榜。但是,我更名改姓,我却知他,他却不知我,今又被拘禁,不得一面,如何是好。”又看到榜中一名卞兴祖,系陕西藉,年十六岁。因赞道:“这不知是甚么人家,养这般好儿子,小小年纪。我今拘禁在此,不知何时得出,反不如他快活。”

  看官们,且不说汪应钟如何出来,且说那吉梦桂中了进士。见榜上无吉梦龙名字,知他流落京师,日日访问,再无下落,心中好不纳闷。一日坐在寓中,一个同年来拜,是陕西人,姓卞名兴祖,那兴祖走进门儿,见了吉梦桂,纳头便拜,吉梦桂忙忙搀住道:“年兄如何行此礼?”卞兴祖道:“可是苏州吴县人?”梦桂道:“正是。”兴祖道:“可是姓吉?”梦桂道:“正是,”说罢,兴祖又拜。梦桂连连答礼,兴祖遂道:“父亲在上,恕孩儿之罪,久离膝下,有失承欢。”梦桂惊问道:“你姓卞,我姓吉,并无瓜葛。我是苏州,你是陕西,相去三千里之隔,此言从何说起?”兴祖又问道:“令尊大人可是讳存仁?令堂可是张氏么?”梦桂道:“正是。”兴祖又问道:“老先生可有儿子么?”梦桂道:“有。”兴祖又问道:“可有令正么?”梦桂道:“有。”兴祖遂放声大哭道:“原来爹爹续娶了母亲,就不认儿子了。”说罢,又哭。梦桂劝道:“实不瞒年兄,小弟妻子蒋氏,乃是一线夫妻,并非续娶。幼子玉儿,方在襁褓。或者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尽多,年兄不可错认了人。”兴祖道:“天下的人可以假得,难道文书也会假的。”遂于袖中取出一张承继文书,吉梦桂取来一看,惊讶道:“这个字迹果然是我写的。”只见上写道:

  立承继文书人吉梦桂,幼子兰生,年方六岁,因母身亡,无人抚养。情愿将兰生与本县陈宅为子,承

  宗继嗣,系是两愿,并无反悔。此照。

  后边写了三代籍贯,吉梦桂看了一遍,因想起道:“可喜,可喜,原来就是我侄儿兰生。”他遂对兴祖说道:“我非你的父亲,乃是你的叔父。你父亲名唤梦龙,因你母亲易氏被易任逼死。那易任遂与你父亲作对,诬告你父亲杀妻,就送三百两银与白理刑。白理刑遂将你父亲夹了两夹棍,问成死罪。你那时年纪尚幼,无人抚养,当日就是我认你为子,写这个承继文书。”吉梦桂话未说完,只见那卞兴祖在地上乱滾乱哭,道:“原来我的父亲死了。”梦桂连连扶起,替他拭干了泪,劝道:“贤侄不必痛哭,你父亲还没有死。幸遇朝廷恩赦,把你父亲赦出了。”兴祖便喜道:“如今在那里?”梦桂道:“只因他要出去游山玩水,飘泊江湖,已经十载。前日闻他进京来,我这几日到处访问,并无踪迹。且问贤侄,当初原是继承陈家的,如今缘何姓卞?”兴祖道:“我继父卞有良,原系陕西籍毯货客人,继母亡过了,他偶然买了些货物到苏州去卖,就落在陈家行里,他见我生得乖巧,遂与陈家讨了承继文书,带我回去,不幸他于三年前又亡过了。因此,我取了承继文书,来寻亲生之父,不意父亲又流落在外,必须要即日上表辞官,去寻父亲,就是踏遍了天涯海角,必要寻着才住。”梦桂道:“贤侄有这等孝心,自然寻着,愚叔也要并力相寻。”兴祖道:“多感叔父之恩。”未知卞兴祖此去寻他父亲,可有寻着么?欲知后事,请看下回分解。

 

  评:

  读至兴祖认亲,不禁涕泗交出。父继于汪,子又继于卞。同登进士,想是吉家门风,应理出继口口。今之口房登第者,比比也。窃恐当面不认。有能如兴祖之怆地呼天弃官遍觅否!

 

第八回 触狐奸奏敕征边 擒虎将成功海岛

 

  在下且不说卞兴祖弃官寻父的事,先说那汪应钟锁禁在何府里边,整整有半年,定耍他允了成亲才放他出去。那汪应钟又坚不从,一日,遂写了一首诗,贴在门上以绝之。诗曰:

  丹心一点守孤帏,不畏权奸狼虎威。

  肯作萧郎贪弄玉,凤台当滞不思归。

  那书室的小厮,遂揭了诗,拿去与何用看。何用看了,冷笑道:“这个畜生,我要抬举他,他如此可恶。我自有个道理。”

  一日,何用在朝房里接得边报,说那海寇贾成功,恃手下之虎将,名叫李全忠,豹头燕项,铁面黑须,身长一丈,手持一条浑铁长枪,神出鬼没,有万夫不挡之勇,骚扰那沿江一带地方,又霸占了松江、崇明等处,苏常人民,悉行逃散,看看已到金陵,无人敢敌。何用看了这报,暗想:“我报怨雪耻在此时矣。”遂带了边报,走到五凤楼前。皇上正在那里与群臣议事,何用遂将边报呈上,皇上看了一遍,龙颜不悦,道:“江南乃是财赋之地,如今占去许多州县,如何是好?”因顾群臣道:“平昔无事之时,朝廷食禄的最多,今日国家有事,再无一人为朕分忧。”那些群臣,俱面面相觑,忽见何用上前奏道:“臣保举一人,可以破得海寇,靖得边疆。”皇上问道:“卿保举何人?”何用道:“臣所举者,正是新科状元汪应钟,乃文武全才,前日见他殿试策中,尽是安邦定国之计。若遣此人去征讨,再无不克。”龙颜大喜,即命何用宣汪应钟,同来面圣。

  不一时,应钟宣到,皇上亲赐御酒金花,特加敕命,封为南征大元帅,赐上方剑,凡边外军兵,听众调遣,文武官员,有不服者,先斩后奏。应钟领了圣旨,出了午门,暗想道:“我的兄弟梦桂下处,不知在那里。”即差人去寻问,急欲相会。谁知道已授了山西府理刑之职,三日前已赴任去了。应钟闻知,深为悔恨,乃为王命紧急,不敢久停,遂调遣各路兵马,前往征进。大书告示,晓谕兵丁,不许抢掳民财,不许奸淫妇女,如违斩首示众。

  一日,行到山东曲阜地界,只见前面有几个军人,捆了两个兵丁来,禀道:“这个是抢人财帛的,那个是奸人妇女的。”应钟先问抢人财帛的兵丁:“是何姓名?”那人道:“小的是军箱,叫着白有灵,原系苏州理刑,因革职充军边外,今调这里,见民间金银碍眼,一时动心抢来。望元帅赦宥。”应钟闻得白有灵三字,不觉怒气冲冠,道:“故违军令,拿去斩首。”又问那奸淫妇女的兵丁:“叫甚么名?”那人道:“小的也是边外军籍,叫做易永禄。平昔贪色,今见美貌妇人,一时动火起来,望元帅赦宥,以后再不敢为。”应钟回想道:“这永禄乃易任之子,流徒出来的,不料他女儿为妓,男儿为军,一败至此。我今欲放他去,奈出令之初,三军不服。”只得叫斩了。因此,三军整肃,所过地方,秋毫无犯。到了润州,按下不题。

  再说贼将李全忠,身长一丈,膀阔三停,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杀人如切菜,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那日到了润州城外,扎住营寨,与汪应钟对垒,门旗开处,只见汪应钟走将出来,玉貌朱唇,金盔银甲,赤马雕鞍,手执方天画戟。正在那边观望地势,李全忠望见,更不打话,挺枪跃马,大吼一声杀过来,汪应钟将戟架住,遂在阵上一往一来,战了数合。汪应钟乃一书生,如何敌得李全忠,遂鸣金收军,两边相持数十馀日。应钟想:“李全忠如此英雄,若不设计先除此人,何时得海寇平复。我看此人,有勇无谋,可以智取,不可以力擒。”遂令军士,如此如此。

  一日,李全忠又来讨战,汪应钟走出阵来说道:“若要斗力,何足为奇。我今排下一阵,你敢打否?”全忠道:“凭你排下甚么阵,我就来打。”汪应钟遂在阵中把号旗一指,遂排成一个八卦阵。复走出阵,问道:“你可识得我这阵么?”李全忠道:“这是孔明八卦阵,如何不识。”应钟道:“你既识得此阵,可敢来打么?”全忠怒道:“这阵是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我既懂得,有何不敢打。”遂跃马挺抢,从生门杀入。杀到里面,只见门户重重,不知从那里杀出。左冲右突,再杀不出,一时慌了手脚,被挠钩搭下马来,军士用绳索捆缚,解到中军帐下,汪应钟望见,忙忙下来,亲解其缚,扶他上坐,说道:“适才冒犯虎威,望乞恕罪。”李全忠道:‘小将是被擒之人,万死犹迟,何劳元帅优待。”应钟道:“我见将军武艺非凡,机谋出众,何苦失身匪人,为万世笑。若将军肯背暗投明,不失封侯之位。”说得李全忠无言可答,唯唯听命道:“感元帅不杀之恩,虽粉骨碎身,愿效犬马之劳。”应钟遂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是晚,李全忠领了本部人马,带了五百号船,上写着口军运粮旗号,顺风而至。那贾成功,见李全忠立在船头,认他是战胜回来,又抢了无数军粮船,心中欢喜,竟不准备。那知这五百号船中,俱是硫磺焰硝引火之物,一时到了船边,齐齐把火烧起来,又是顺风,果然火趁风威,烧得热闹。后边汪应钟的兵马,又鸣锣击鼓,摇旗呐喊,四路杀来,杀得那海兵真个鬼哭神号,尸攒遍野,可怜数万雄兵,至此无存一个,单单不见了贾成功。不知走向何处?欲知详细,再看下回分解。

 

  评:

  激烈而杀白贼,遵令而斩易凶,乃二恶自来投死,梦龙不过以直报怨而已。贪财者以财殒,好色者以色亡,亦是一部中关键,不惟以果报痛快人心也。观其计取全忠,平复海寇,又见奸相设谋反使助名盖世,可为用计害人者戒。

 

第九回 老元帅挂冠归隐 小进士卖字寻亲

 

  却说那贾成功,看见船中火起,遂躲在芦苇丛中,被小军看见,将挠钩搭起,解来请功。汪应钟遂赏了军人,叫贾成功上了囚车,解进京,候旨斩首。应钟又想道:“今赖朝廷洪福,海寇平靖。但我父母住在苏州,连连兵火,不知下落。前次屡次着人到彼访问,并无消息,我欲亲去,奈因王命在身,不敢擅离。”只得班师回京,再作区处。一路凯歌而回,欢声载遣,行了一月,已到北京,令兵马扎住城外。

  汪应钟同了李全忠,到金銮殿面圣。皇上见应钟得胜回朝,龙颜大喜,道:“卿跋涉山川,风尘劳苦,皆朕所累也。”应钟奏道:“臣蒙陛下洪恩,命臣南讨,五年之内,经数十战,尽扫狼烟,元凶授首。一赖陛下洪福,二赖李全忠之力。但江南连年被兵,居民失所。愿陛下降旨,捐租省赋,招集流亡。臣今奏过陛下,解组归田。将本部兵马元帅印绶纳还。愿陛下命李全忠掌管。”龙颜不悦,道:“朕赖卿功力,匡扶社稷,重整山河。正欲与卿麟阁留名,富贵共之。卿何出此官也。”汪应钟又奏道:“臣本一介口口口口,圣恩叨居上第,出授元戎,洪恩难报。但臣离家,已经十余载,家中尚有年老父母,况家乡又连年兵火,口口口口。若蒙圣恩,得赐骸骨,以归故里,奉养双亲,口口不朽。”皇上见他再三苦奏,只得允了奏章,荣归故里,应钟叩首谢恩,退出。因思道:“我今奉敕荣归,所过地方,未免骚扰百姓,不如隐姓埋名,换道家服饰,一人一骑而归,我不用汪应钟姓名,也不用吉梦龙姓名,恐人晓得,不如改作姓周名孝为是。”遂更名散人周孝。即日挂冠归隐不题。

  再说那卞兴祖,自中了进士之后,晓得父亲是吉梦龙,流落江湖。他遂辞官寻父,踏尽了万水千山,已经五载,只得以卖字为名,到处寻访,再无消息,因想起叔父吉梦桂住在苏州,因连年兵乱,未曾去的。 “今闻已平,想他也任满回家,我今就到那边,去访问一番,或者父亲回未,也未可知。”那知到了苏州,只见家家闭户,人迹俱稀。有人说,吉家因兵乱,已搬去多年,卞兴祖想道:“如今这般光景,字又没人买,不如且到虎丘去闲步一回,明日再到别处去寻。”

  看看来到虎丘,只闻鸟雀之声,并无人影,只见一个乞丐走来乞钱,兴祖便与他两个钱,因问道:“你们这里,被兵马炒坏了。”那乞丐道:“不瞒相公说,这虎丘西首,一片白地,俱是我易家的,因连年被海贼攻夹,将房屋烧毁,妇女奸淫。如今连人影也没有一个,惟存花子易祐,无室无家,只得在此乞几个钱度日。”卞兴祖叹道:“果然沧海桑田,亦至于此,”他感伤不已,遂提起笔,在那壁上吟诗。

  却说那汪应钟,因挂冠省亲,不意走到家中,连房屋也不见。他因悲伤不过,也走到虎丘来。忽见一个少年人在那里吟诗,遂站在后边,看他写些甚么,只见他写道:

  虎溪山峰翠如削,塔影嶙嶙入潜壑。

  轻舟摇来过其门,云气忽从蓬际落。

  苍松屈曲九百株,风雨怒号神鬼哭。

  钟低声度梵音来,七里山塘破寥廊。

  悲哉花鸟亦含凄,剑石生口游意薄。

  后边写了“关中卞兴祖题”。应钟想道:“这个名子我象在那里看见过,一时再想不起。”卞兴祖写完,回头见一个人在后边自言自语,遂将手一拱道:“老丈,得罪了。”应钟道:“说那里话,吟诗作赋,原是后生家的事。我少年时也常在这里吟诗。”卞兴祖笑道:“原来老丈也会作诗,何不趁笔在此,做一首与我看?”应钟想道:“少年人最轻薄,他疑我不能,故如此说。我不免也做一首与他看。”遂接过笔来,就在他后边写道:

  漠漠江湖无尽愁,独于汀渚放轻舟。

  烽烟不改青山色,箫鼓犹然白虎丘。

  一曲吴王歌舞地,半塘明月断肠楼。

  伤时只合寻幽兴,眼底苍茫乱未收。

  后边写着“散人周孝题”。卞兴祖看了,赞道:“好诗,好诗。请问老丈到此何干?”周孝道:“我来寻父亲,不知尊兄到此何干?”卞兴祖道:“小侄也是来寻父亲。”周孝问道:“方才诗后边写着关中,如何反到苏州来寻父亲?”卞兴祖遂假意说道:“我原是苏州,寄籍陕西的。”周孝道:“这等说起来,我们是同乡了。”卞兴祖道:“老丈也是苏州,尊居在何处?”周孝不觉掉下泪来。卞兴祖惊问道:“老丈何故悲伤?”周孝答道:“若有了住居,就有处寻找父母。因为没有住居,不知父母到那里去了。”卞兴祖劝道:“老丈既没有住处,又是孤身。方才老丈说要寻父亲,小侄也是要寻父亲。不如同去寻寻,也觉有兴。”周孝道:“也罢,我们二人同寻上去。”

  在路晓行夜宿,过了几日,又到扬州,原来卞兴祖的继父,前日曾买一所房子在扬州,往来在此住歇,也有家人小厮看守在内。卞兴祖道:“小侄的寓,就在这里。小侄因寻父亲,数年未回。今日老丈可同到我寓里,宿了一晚,明日同行何如?”周孝道:“你寻你的父亲,我寻我的父亲,你是有家的,我是没家的,我到你家去做甚么。”卞兴祖生死不肯放他,扯他同到家中,请周孝坐在外厅口口口入内里,望见有人在内。遂问家人道:“是甚么人住在里边?”家人回道:“是吉老爷的家眷住在里边。”兴祖又问道:“是那个吉老爷?”家人道:“就是苏州府同年的吉梦桂老爷,因前年兵乱,晓得老爷有房子在此,故借住在里边。”卞兴祖喜道:“原来就是我叔父住在这里。”遂急急走进去,看见两个白头老人坐在上边,兴祖想道:“这毕竟是我的公公婆婆了。”遂上前拜见。只见那两个老人,忙立起身来道:“不要拜,不要拜,你是什么人,走入这里来?”兴祖道:“是孙儿兰生。”两个老人笑道:“你就是兰生孙儿么?闻你中了进士就去寻你父亲。如今父亲可寻着么?”兴祖道:“孙儿出门五载,游遍天涯,并无消息,不知何故。”两个老人闻得此言,放声大哭道:“我那梦龙亲儿,想是死了,不然那有寻不着的道理。”只是乱喊乱哭,连兴祖也弄得无主意。

  且说那周孝,坐在外厅,全不见个人来招待他,忽然听得里边乱喊乱哭,他想道:“人家妇人见识最浅,看见丈夫带个人回来,恐耍吃他的东西,故此内里相嚷,我原不肯来,是被他殷勤扯来的。如今不免回去了罢,省得他家里动气。”他遂走出门来,一道烟竟去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

  排口为亲也,卖字为亲也。可怜父子对面,竟同陌路。双亲咫尺,如隔重山。若非梦龙一走,兴祖追回,梦桂颁诏,则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焉得喜聚一堂,相逢次第,自然中寓不可测识之妙。

 

第十回 天台山梦逢故友 蓬莱岛醒遇真人

 

  话说那卞兴祖,走进去,只望就出来,不想遇着老公婆,在家痛哭,缠了一回。忽想起:“那个老丈与我同来,冷冷清清撇他在外边,他却不晓的我家的事件,恐怕他说我大样。”连忙就出来。那知周孝已走了出门去,遂急忙赶上,一把扯住道:“老丈要那里去?”周孝道:“你家里为我相嚷,我要去了。”卞兴祖道:“非干老丈之事。小侄进去,不想家祖父家祖母移居舍下,闻得我寻家父不见,故大家悲伤了一回,不即出来,得罪了老丈。”周孝道:“我前日不曾请教,令尊翁叫甚么名字?”卞兴祖道:“家父姓吉,讳梦龙。”周孝听见吉梦龙三字,遂停了半响,想道:“难道天下也有与我同名同姓的?”遂同兴祖复入他家里,又问道:“兄姓卞,令尊为何又姓吉?”兴祖道:“其中委曲甚多,一言难尽。”遂将前事,详述一遍,周孝不觉失声哭道:“原来里面二位老人,就是我的父母。”只见兴祖扯住他哭道:“原来你就是我的爹爹。”两下又哭了一场。兴祖又问道:“爹爹可将改姓更名的事,对孩儿说知。好进去见公公婆婆。”周孝也将前事,细细说了。兴祖道:“原来征南大元帅汪状元就是爹爹。”遂同进内。

  梦龙一见了父母,就拜伏在地道:“孩儿久离膝下,幸托祖宗之灵,叨居上第,出授元戎,今日荣归。幸喜双亲健康。不孝之罪,望爹妈恕宥。”存仁夫妇道:“我儿出门,一十六载,使我二人日日悬念。今日相逢,犹恐是梦。我想,父子祖孙相别许久,忽然相会,真是奇观。”梦龙遂叫大摆筵席庆贺。刚刚筵席才备,忽门上报道:“吉老爷回来了。”那知,吉梦桂选了山西平阳府理刑,为官清正,三年之内,钦取进京,道升科道,他闻知汪应钟就是哥哥,更名的卞兴祖就是他亲侄儿,遂上本替二人复姓,朝廷特赐诏书,蟒袍玉带、凤冠霞帔,旌奖门闾,着吉梦桂颁诏回来。

  皇帝诏曰:朕闻,文足安邦,武堪定国。咨尔大元帅汪应钟,匡抉社稷,重整山河,精忠不朽,义气

  可嘉。揆厥所由,知其本姓吉,原名梦龙,赐其归宗,加封忠义侯。其父吉存仁,教子有方,加封礼义

  侯。其母张氏,加赠一品夫人。其妻易氏,柏舟自誓,节操可风,赠节义夫人。其卞兴租,实系梦龙亲

  子,亦赐归宗,弃官寻父,孝行尤坚,封为孝义伯。弟梦桂,清廉正直,封为诚意伯。妻蒋氏,封二品夫

  人。一门忠孝节义,济美后先,各予紫诰,以耀门闾。钦哉,谢恩。

  却说大家接过诏旨,排下筵席,齐齐冠带起来,好不兴头。真是一门三贵,父子兄弟同科,更兼堂上双亲齐登八十,果然稀罕。那日遂尽欢而止。

  再说吉梦龙,吃完了酒,觉身子有些困倦,遂走进书房,解下蟒袍玉带,隐几而卧,沉沉睡着。只见那藏密走到前面,向他说道:“如今天台山,有个大和尚在那边说法,我们同去看看。”吉梦龙把衣冠一整,遂同他走去。到一个所在,但见万壑奔流,群峰叠翠。二人走上去,只见那汪百万站在上边,说道:“你来了。”梦龙道:“义父如何也在这里?”百万道:“我因儿子死了,遂将百万家私,尽舍入空门,吃碗清闲茶饭。”正说话间,忽听的山崩地裂,一声响亮。梦龙惊讶道:“是那里厮杀?”百万笑道:“此非厮杀之声,乃是大和尚登台说法,在那边撞钟擂鼓。”梦龙道:“我同你去看。”就走到那里,只见大和尚披袈裟,持锡杖,坐在中间,众比丘站立两旁,齐声唱赞。赞曰:

  炉香怎热,法界蒙薰,梅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请佛現全身,南无登宝座菩萨摩诃萨。

  唱完了赞,吉梦龙遂跑上去,大和尚问道:‘你来了么?我原叫你二十年后,方许还原,皇上两番诏命,荣归故里,岂非北阙真人,从今记取么?前日你山东路上,杀了白贼,斩了易凶,岂非阙里重相会么。后边征讨贾成功,得胜回朝,岂非功名指日期么。这四句偈语,俱已应验,就是那荣华富贵,你也受用得够了。世间还有那几件丢不落?”吉梦龙道;‘丢不落者惟有酒色财气四个字。”和尚笑道:“你说那四个字丢不落,你当日醉饮西湖,酒也。情痴妓女,色也。借汪百万路费,又頂他儿子姓名,财也。恶触奸相何用,设计赚你征边,气也。近日还有汪百万为酒色而悔过出家,易任因财气而丧家失命。这四个字,是什么好东西丢他不落。我且问你,汪百万的儿子应钟,与奸相何用,俱在那里?”梦龙道:“他二人俱已死了。”和尚笑道:“这都是幻境。究竟应钟富贵,与你何加?何用奸谋,竟成虚谬。你如今,出将入相,富贵已极。若不及早回头,一日疆场有变,圣旨来宣,那时战死沙场,悔之晚矣。” 藏密、百万二人:“送他回去。”梦龙方走出门,和尚又叫道:“吉生转来,听我分付。我这山中,小路最多,你須认大路而去。你原那里来的,还向那里去,不要认错了路。”梦龙领命而去。

  走到林子中间,觉得有些走不动,遂在那边少歇片刻。只闻一阵狂风过处,大吼一声,跳出一只吊睛白横虎来,相着他摆尾摇头。梦龙一吓,不觉醒来,乃是南柯一梦。吉梦龙道:“这个梦也奇怪。昔日纯阳有黄梁梦,户生有邯郸梦,庄周有蝴蝶梦。今我这梦,也与他差不多。梦中景况,宛然在目,幸喜残灯未灭,我不免做一首梦游天台的诗。”诗曰:

  纷纷尘世难客足,寂寂空山好息机。

  磵道青苔粘腊屐,松门白露湿绿衣。

  渔樵对客仍施礼,虎豹逢僧不奋威。

  正欲于中结茅屋,大风偏逐旅魂归。

  梦龙又想道:“方才我出门时,和尚唤我回去说道‘你原是那里来的,还向那里去。’这分明点化我,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又道‘不要走错了路。’这分明叫我做末后一着工夫。”那吉生原是有根气的,一经点化,如红灯照雪,一时顿悟。遂做起偈来。偈曰:

  数十年来未识家,今朝回首夕阳斜。

  看看明月东升上,万里冰清何有灵。

  其二:

  自笑从前枉用功,眼光落地总成空。

  若今问我西来意,回头树底觅残红。

  其三,

  非佛非心是甚么,即心即佛即为魔。

  要知此内原无物,月在青天影在波。

  其四:

  临济宗风赖禹门,禹门浪波涌千层。

  翻身跳出惊洄浪,花满前川月满林。

  写毕,呵呵大笑,掷笔而起,说道:“如今夜静更深,家中俱已睡着,难得这般月色,我不免开了门,闲步一回。”但见花荫满地,宝镜当空,万籁无声,清风徐至,见得爽快,走了一回,只见前面花林之下,一个道者,背着葫芦而来。梦龙看了一回,想道:“那道者好象梦中把酒与我吃的。我不免赶上前去,问他我的后边的事体如何。”遂赶了一回,再赶不上,似梦非梦,半云半雾,赶了许多路,心中想道:“如今夜深了,不如回去罢。”回头一看,但见大海茫茫,无边无岸,心中不觉口口,忽听道者笑道:“吉生,你还是要向前走,还是要回头?”梦龙应道:‘我要回头了。”道者遂将麈尾一拂,只见水尽水消,出現一座蓬莱仙岛。正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道者遂同梦龙走上去,见一个和尚在那边口口,就如梦中和尚一些不差,他的妻子素娥也站在旁边。因问道:“那个好象我妻子素娥,我数年不会,他见了我,如何也不问我一声。”道者道:“他那里是你的妻子,你那里是他的丈夫。你们两个是上界仙童玉女,因一念思凡,谪降尘世,受尽了千磨万折。如今孽债巳完,各现本来面目。”因问道:“吉生,你在下多年,可也受用些清风明月,静里光阴么?”梦龙道:“我们儒家,四时俱有好处。有诗四首,我念你听。”因念道:

  春:

  醉偕花月同眠,那管鹑衣百结。

  可怜燕舞鸾歌,题遍江南春色。

  夏:

  蝉梦未醒鸟唤,残棋将罢茶来。

  笑把直钩作钓,前山暮雨轻雷。

  秋:

  钓艇醉眠邀月,轻霞孤骛争飞。

  闲里瑶琴一曲,不知玉露沾衣。

  冬:

  偶得霸桥诗句,健驴踏碎瑶山。

  忽报寒梅初吐,前村一口可攀。

  和尚道:“我仙释家四时,也有好处。我念与你听。”念道:

  春:

  衲破剪云来补,芒鞋竹杖春风。

  玩月偶同猿鹤,吟诗常伴樵翁。

  夏:

  堪叹世情冲暖,分明何热何凉。

  几阵松风入座,一轮明月斜阳。

  秋:

  闲坐谁分宾主?开门即见青山。

  几阵催花过雨,任他点染苔斑。

  冬:

  破衲蒙头独坐,不知屋上寒霜。

  晓起开冰涤砚,梅影坠入清江。

  道者道:“我们道家四时,也有好处。我念出你试听言。”

  春:

  雾幌霞屏时住,檐头日月常口。

  片片桃花飞去,难留刘阮谈玄。

  夏:

  笑问先生何处?楸松移在口界。

  路过巴山对奕,香风吹入琼宫。

  秋:

  枫叶惊残蝶梦,中山醉后常醒。 

  八卦炉中添火,谁人识得丹经。

  冬:

  结个茅庐石顶,悬崖瀑布珠帘。

  万里云山踏遍,归来梅雪同眠。

  三人在座谈论之际,忽闻得天乐凌空,异香满座,无数仙童玉女,手执宝盖旗幡,青狮、白鹤、彩鸾、雕龙飞舞而来。梦龙乘了雕龙,素娥跨上彩凤,和尚骑了青狮,道者跨上白鹤。至半空中,下视广陵一带,只见吉存仁夫妇叔侄,自从那晚梦龙出门,不见回来,俱有忧色悲苦之状。梦龙殊觉伤感,顾遭者道:“我成正果,如我父母弟子何?”道者道:“汝不知,一子得道,九族升天。且往参玉帝后,以法度之可也。”大家遂飘渺而去。

  看官们,你说在下做这部小说,为甚么叫做《幻中真》?只因世上的事,奇奇幻幻,犹如做梦,处着顺景,如做好梦;处做逆境,如做恶梦。就是父子夫妇,不过是片刻相知。富贵功名,不过是转眼幻境。那知梦中倒是真境,世上倒是虚名。惟世人以虚名认真,反以梦为虚幻。以梦作梦,犹如梦中说梦。所以,长夜茫茫,再无醒时。你看吉生,一梦顿醒,遂升上界。惟世人梦而不醒,故堕轮回。虽然是这般说,难道教世上的人俱不要做梦。但是要把念头放正了,作善作恶,如影随形,果报分明,毫厘不爽。所以,屋漏之中,尤严指视之戒;细微之事,须加慎独工夫。然后方成得个大儒,称得个正人君子。那些愚夫俗子,反有笑在下的话为口口,请天下后世的名人,大家想一想着。

 

  评:

  收拾处,最易落套。吉生以梦始,后以梦终,又以醒来思梦,得遇真人,以成正果。不敢忘父母弟子之情,又思同登仙界,其视寻常之人,以梦为幻。岂不迳庭霄壤乎。

 

  总评:

  无名子演幻梦集,觉非子采真,俱以行世。幻者怪其虚无,真者流于执滞。烟霞子采得其美,题曰《幻中真》。照映虚如回龙顾祖,安顿真若点水蜻蜓。一部如一回,一回如一句,一线相牵,几乎天衣无缝,识者以为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