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春之诗到秋颂之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8:11:02

从青春之诗到秋颂之辞

         ——潘洗尘诗学道路剪影

 

广西民族大学文艺学研究生  余宏超

 

第一次读到诗人潘洗尘的诗歌是在我做当代校园诗歌研究的时候,无意中参考周安平、董小玉发表的《论新时期校园诗的主体性》时,文中对诗人潘洗尘的评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哈尔滨师大中文系八二级潘洗尘的《六月,我们看海去》使我们感受到青年一代知识分子的使命,‘就是要我们向陌生前进’,去开拓神奇的土地,去遥远的大海探险,去大江南北遍地开花,‘我们就是不愿意停留在生活的坐标轴上’”。[1]那时候,在七七级到八四级全国大学生中,他是校园诗歌的领军人物,在国内诗坛有很大的影响。但是从1986年后突然间淡出诗坛,销声匿迹,直到05年,他突然顿悟,“灵魂最后的家园,其实就在我们最初出发的地方。”返回诗歌阵营中去,本文试图从前期“青春之诗”到后期的“秋颂之辞”探寻其诗歌艺术演变的踪迹,并尝试对秋之意象就行解读。

 

一、回眸潘洗尘的诗意青春

 

20世纪90年代初期由于国家政策的策动,计划经济转型为市场经济,很多诗人经商下海,中断了诗歌写作。近几年,忽然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一群沉寂多年的诗人,如多多、徐敬亚、王小妮,潘洗尘、老巢、默默、李亚伟、陈先发、杨黎、阿吾、苏历铭、刘不伟、王寅、柏桦等,爆现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歌景象,被一些学者称为“新归来派”。表面上看,“新归来派”在商海冲浪,是积极主动的自我价值确证,其实,他们和“归来派”的那批老诗人一样,也是经历了“被抛”的时代语境。如果说“归来派”是由于人身被政治抛弃,而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那么徐敬亚、潘洗尘、老巢、默默、李亚伟们是为了另外一种意义的生存而中断了诗歌写作。当潘洗尘归来之时,我们便会自然而然的再次凝视他早期的《六月,我们看海去》、《饮九月初九的酒》等早期代表作,不由深情回眸他的诗意青春。

《六月,我们看海去》是一首青春冲动的纪念,是理想精神的张扬,是特殊时代的校园话语:

 

常常我们登上阳台眺望远方也把六月眺望

风撩起我们的长发像一曲《蓝色多瑙河》飘飘荡荡

我们我们我们相信自己的脚步就像相信天空啊

尽管生长在北方的田野影集里也要有大海的喧响

 

我们要枕着沙滩也让沙滩多情地抚摸我们赤裸的情感

让那海天无边的苍茫回映我们心灵的空旷

拣拾一颗颗不知是丢失还是扔掉的贝壳我们高高兴兴

再把它们一颗颗串起也串起我们闪光的向往

我们是一群东奔西闯狂妄自信的探险家啊

我们总以为生下来就经受过考验经受过风霜

长大了不信神不信鬼甚至不相信我们有太多的幼稚

我们我们我们就是不愿停留在生活的坐标轴上

——《六月,我们看海去》

诗歌是艺术之王,而语言是诗人唯一的武器。但诗歌的宗旨不是征服语言,而是解放它,归还它的原始魔力:片刻间的语词不再是语言链条上的一环,它在呐喊和纯思考之间独自闪烁。诗艺强迫它回到自身,返回它的起源。[2]诗人潘洗尘把特定的时代精神与个人的独特感受通过诗的方式用强烈激动的语言而又准确地表达出来,从而成为校园诗歌的经典之作。他以“看海去”的行为意象把一代人在追逐理想的途程中的不安和兴奋的心灵特性描绘得惟妙惟肖,情感真挚,语言如流水,一直渗进人们当时封闭的心灵。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首诗歌能够大胆地表现一种青春期的对人生的忧思,对乡土的怀念和对爱情的茫然。“我们我们我们相信自己的脚步就像相信天空啊”, “我们是一群东奔西闯狂妄自信的探险家啊”,这种“我们”的一再重复其实是一种不自信的勉强自信,为青春壮胆;“生长在北方的田野影集里”这是一种对乡土的怀念,对北方那种豪放的生活的向往;“我们要枕着沙滩也让沙滩多情地抚摸我们赤裸的情感”身体与大地的毫无遮掩地接触,这是一种对心灵的叩问,对大地倾诉,也是对爱情的茫然。

如果说他大学时代的诗歌都选取了一种沉郁的忧伤的低调式,使本来开阔明朗的诗意内涵变得复杂而黯淡,充分而真切地开启了诗人丰富而矛盾的内在世界,那么他写于1992年的《饮九月初九的酒》则是他注重情感内蕴的深度和诗意表达的情境效果,显得比先前更为稳实和自在了。《饮九月初九的酒》是诗人潘洗尘从校园转向社会,从社会投射人生时的一种醒悟。这也标志着潘洗尘的诗歌一种艺术转变。从“五颜六色风风火火我们年轻”“ 我们就是不愿停留在生活的坐标轴上”到“九月初九的炊烟”“ 是一缕绵绵的乡愁”“ 愁老父破碎的月光满杯”“ 愁老母零乱的白发满头”而感叹“圆也中秋 ”“缺也中秋”。

 

千里之外 九月初九的炊烟

是一缕绵绵的乡愁

挥也挥不去 载也载不动

我看见儿时的土炕 和半个世纪的谣曲

还挂在母亲干瘪的嘴角

……

愁 愁老父破碎的月光满杯

愁 愁老母零乱的白发满头

饮九月初九的酒

饮一缕绵绵的乡愁

饮一轮明明灭灭的新月

圆也中秋

缺也中秋

——《饮九月初九的酒》

当诗人的生命已走过很长一段路程的时候,回顾来路,反刍人生,诗中的回忆、乡愁又多了许多思考和忧郁的深色调。诗中以“饮九月初九的酒”来暗示诗人在用古老的思乡话题来阐释他的乡愁。这首诗更多地是回忆和现实,没有了青春期的激动和梦想,整个诗读起来节奏缓慢,一种伤感笼罩着诗人的灵魂。特别是最后一节“愁”“酒”等等字眼,让人想起了“借酒消愁愁更愁”古语,最后得出了生命哲理:不管是天上的月圆还是人间的人缺,中秋就是中秋。“圆”、“缺”两个对立的词一个指向天上一个指向人间,双重悖论,张力尤为明显,诗人的矛盾心理表现到极致。

由此可见,诗人身份的中断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诗歌创作的另一种延续,“深刻的中断”只有在同时考虑到“延续”和“返回”这三者的互动关系,才能更深刻地领悟到“中断”的意味。并没有从天上掉下个一个“诗人潘洗尘”,他也不会再被经历后跌入万劫不复的时间深渊,作为他历史的写作、写作的现状和可能的写作之间所呈现的并非是一个线性的过程,而是一种既互相颠覆,又互相对应的开放性结构;其变化的依据在于潘洗尘的诗歌按其本义地在自身创造中不断向生存、文化和语言的敞开,而不在于任何被诗人自己明确意识到的阶段性的目标,不管这个目标在诗人心中多么重要。

尽管诗人一直在竭力让读者“忘掉我的这两首早期的作品,而能从我2009年以来的写作开始关注我的新的实验。”但是笔者想要说明的是,这两首诗是诗人诗歌创作的转折点。自此,他的诗歌更多地关注古典诗歌意象的现代阐释,从而打造诗人潘洗尘诗歌的全新空间。

 

二、他在秋颂之中归来

 

秋天是中国古老文字中的一个象征形象。年华流逝,死之将至,秋天既是无限轮回中的一环,又是永恒更迭着的四季之一。中国诗人很快就意识到其荒谬性,同样的,保尔·瓦莱里在评价维吉尔的《牧歌》时说过,“季节的循环及其影响,让我们觉得大自然的愚蠢及生命之无意义,因为自然和生灵全部靠着不断的重复来维系生存”。[3]纵观诗人潘洗尘以秋天为意象的《大地累了》这37首诗歌,通过相同的秋天却阐述了诗人不同的感受。在这些诗歌中,与“自我”相对应的“他者”的意识是完整的,但它却不足以推动主体对“他者”加以质疑。诗人并不嗜好将情感推到极致,但在情感上对“他者” 的敞开,实际上意味着相连的两个阶段:重新认识“他者”,然后将它内化吸收。正是由于第二步的缺乏,对诗人潘洗尘的诗歌阐释最终难于给本体以全部解释。越是贴近情,思想就越是局限于个人的情感领域,并且有时又呈现于潜意识世界。笔者只能试图从古典诗歌中寻找一些原型,这也是潘洗尘自2005年复出诗坛给人感觉他的诗作较之以前最大的特色——从传统意象中寻求思想的源流。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秋颂——正义的季节。

秋这个字,秋天,意味着收,收获。秋天在恰当的时机收获土地的产品,它挑选最好的并保存下来。这样它便行使了一种公义。[4]这是比较早对秋天的解释了。但是它很牵强,牵强到如《一片稻田有多丰富》,读者只看到的是,“从翠绿到金黄”、“ 郁郁葱葱地生长”、“ 收割”、“ 饱满”……,这正是顺应了郑玄对秋天的译注,而忽略了秋天如忧愁的深层次的关系。秋天流转带来的焦虑,这是一种难以淡化的情感,常表现为死亡和分离。在这首诗歌的结尾,“一片稻田究竟有多丰富/丰富到我再也找不到词语去描述/丰富到差一点/就成了被忽视的细节”,这是一种对秋天的迷茫、忧愁和无奈。

在《赵敬福  多么好的名字啊》中,赵敬福成了一种象征,诗人通过对它一系列阐释,最后得出结论:他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出色诗人,“因为人们看见苏拨时/他的名字已经叫莫非”。在对于赵敬福这个名字的阐释特别有意味:

 

他的表情并不丰富

内心却异常柔软

但他柔软的内心不仅藏着许多风雪月

更长满了茂密的花草树

茄科的辣椒和碧冬茄

紫草科的附地菜和勿忘草

作为植物学家抑或摄影家的赵敬福

虽没做过父亲  却有千千万万个孩子

松果菊、水竹芋、马齿苋、牛繁缕……

他熟知它们每一个的脾气秉性

他把一生中几乎所有带阳光的光阴

都交给了这些可爱的植物

 

简直印证了“词语博物馆”这个称号。辣椒、碧冬茄、附地菜、勿忘草、松果菊、水竹芋、马齿苋、牛繁缕似乎都成了他的依附,不是内心的“花草树”就是现实的“孩子”,一种收获的感觉跃然纸上,这是只有秋天才特有的收获。这段文字通过描摹丰富、形象、跳跃的字词的层层堆积实际上是在描写作为诗人莫非的内心旅程,也体现了我国古典诗歌思维中最为独特的悖论之一:“只有在放逐中,才能找到自我认同。”

2、悲歌——漠然宇宙与痛苦留痕

秋的悲歌是相对于秋的收获而言,收获后的荒凉大地是悲歌的源泉。“首先是庸常的午后  树上一枚突然的落叶 /然后是稻穗  在月夜里成片地倒下/当我被早晨的一阵花落声惊醒:天地变了//又一次的生死轮回开始了/这一切我熟悉而又陌生”那种和谐的收获赞歌时代结束了,“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叶芝语),“秋天的某种气息”与“死亡的哀悼”相模糊。

“秋天的本质”在这个欲望和利润统治一切的时代深深被遮蔽了,它不再是收获的喜悦,不再是“正秋也,万物之所悦也。”[5]更不再是挑拨年轻的心的时令了,它是人类将自己巨大的努力和智慧倾泻到对大地的疯狂掠夺。在这里诗人用反讽的语调凸显了人类这一行为的荒诞,“我可怜的大地人类甚至把贪婪和仇恨 /也化作枪林弹雨/疯狂地倾泄在你的身上/如今他们又在你早已不堪重负的躯体之上/互相攀比着看谁把钢筋水泥落得更高了//我是在这个秋天随父亲收割时/才看清你伤痕累累的身躯的/我甚至在咋一看见你裸露出的肋骨时/已无法断定你是死了还是活着/而可怜的大地  我现在所能做的/也只能是为你/喊一声疼/叫一声累”(《大地累了》)为了无尽的获取利润的欲望,大地的躯体被超量地“负重”、“破碎”、“流血”,人类丧失了对土地对自然的呵护、关心、尊重的情感,代之以贪婪、愚昧和残忍,也无怪乎诗人说,“我现在所能做的/也只能是为你/喊一声疼/叫一声累”,这一切也是“你说秋天是走向成熟的季节/我说秋天是等待死亡的过程”(《残忍的秋天》)的隐喻基础。辽阔大地像母亲般哺育了我们,但我们却在无耻地掏空她,“成着串的西红柿已经没有机会再红再熟了/瓜秧上还在开花 但所有的花都已是无果花//可怜的草 还没来得及用露水把自己最后一次洗干净/就突然黄了只有秋后的蚂蚱还在不知愁地蹦来跳去//树开始等死并为自己抛撒招魂的纸钱/祈望来年新叶还能在去年的躯体上发芽”(《伤感的秋天》)在这万劫不复的所谓“向现代化进军”中,诗人首先感到的是前程的危险,他要说出“内心的凭悼”,唱出“从虚无到虚无”的哀歌。如果说“大地”是母亲的话,人类就是她的“孩子”,秋天就是她的“悼日”。诗人以一颗纯净敏感的心灵感悟秋天,感悟“悼日”,感悟“这一年的伤痛多么空旷/空旷的只要我站起身来/就会撞到泪水的回声”,同时诗人有仰望天空,召唤“脆弱的生命 和比生命/更脆弱的心”将精神清澈与沉思默祷而为一。

在漠然的宇宙中,无物常驻,只能痛苦留痕,一代代人只不过是“一盏灯 从我的身后/照耀经年”,最终都是“已纸片一样的薄/落叶一样的轻”,但人作为万物的灵长,在短短的一生中应有能力“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人固然充满劳绩,却应秉承精神和灵性,在劳作中“仰望天空”“此仰望穿越向上直抵天空,但是它仍然在下居于大地之上。此仰望跨于天空与大地之间。”[6]

3、解忧——及时行乐

秋天是狂风的季节,是为冬天作准备的季节,也是怀孕的季节。诗人从《乔乔》到《乔乔怀孕了》的跨度是一个季节即从夏到秋,“像台风过后/被暴雨洗过的石斛花”到“被雨水淋过的草木灰”,“ 我在这个秋天看到的”,这些潜在的语句透露了时间的轮换,而乔乔的苦楚却更加明显,她在现时的瞬间中生活,诗人在寻找过去与现在对应的位置,乡邻们道德底线成了乔乔婚姻的一道门槛。乔乔冲破了“灼人的眼神”带回从外地的老公,“隆起的大肚子”“也踏实得多”。而诗人却经历了从同情、默许到悲伤的情感图式。诗人通过乔乔在冷漠而非人道的道德面前采取及时行乐的模式来解脱社会习气、道德习俗对时代特色、独特生命的磨灭,并呼唤人们在生命瞬间享受生活的自由。

如果说秋天最适合于进行这种倾诉的季节,这也是因为其季节激起的情感过于明显。秋天是快乐与悲伤相互混杂的季节,秋天的暧昧正是其诱人之处。在《死去活来的北方死去活来的树》(组诗)中,诗人通过与树的对话:秋天过后落黄飘零/寒冬就要来了  我只是又长一岁/树却要死了//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在秋天或春天死去/但死亡  毕竟只会在我的一生/发生一次/而树 却将年年岁岁/不停地生死(《我和树》)达到了对死亡的透视,“每个人不管活上多少岁/一生也只会死一次/树却要活多少岁/就死多少次”。树的多次循环与人类的一次循环揭示了人类自主的意义:假如说自然界是恒久自新的,人却并非如此。对于人类来说,现在是最重要的,未来总是不确定的。正如安娜·比莱尔所说,“人生的终点消失在一种不留痕迹的死亡之中;世界的存在出于偶然,而并非因为什么宗教或玄奥的目的;生命,其定义,就是凄凉。”[7]

 

综上所述,潘洗尘的诗歌一方面一直在沉稳地展现其自身,中断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另一种延续,事实也证明了如此;一方面也持续地传达着来自诗歌内部的某种吁求——对古典诗歌意象重新阐释,没有对生生不息的传统继承,诗歌只能越来越边缘化。潘洗尘先生从业内入手,从努力改变诗歌批评与研究重现象轻文本的格局,大力倡导细读和精读诗歌文本,并努力把一批真正的能代表当今诗歌创作水平的好作品推荐给更广大的诗歌读者群,一直在努力着,奉献着。全面评述潘洗尘的诗,不是这篇短文的任务。我只是选择了自己感兴趣的两个方面来谈,而且他一直保持着探求的勇气和写作的进取心,写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品;在诗歌材料的占有上,体现了更为开阔的视野,不失为一位当代诗坛璀璨的“诗星”。

 

 

 

注释:

[1] 周安平、董小玉著《论新时期校园诗的主体性》见《甘肃社会科学》1986年第6期,82页

[2] 王军著 《诗与思的激情对话》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版,20页

[3] 保尔·瓦莱里著《维吉尔的牧歌》,见《文选》,七星诗社,1957,208页

[4] 《礼记•乡饮酒义》载孙希旦著《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1426、1434页

[5]《周易•说卦》,见《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94页

[6] 海德格尔著《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192页

[7] 安娜•比莱尔(Anne Birrel)著《中国汉代民歌与歌谣》(Popular Songs and Ballads of Han China),恩文•海曼出版社(Unwin Hyman)1988年版,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