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俄罗斯知识分子给人类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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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知识分子给人类的启示

  2007年岭南大讲坛·南都公众论坛第十七站。主讲嘉宾:王康

  时 间:9月15日星期六上午10:00-12:00

  地 址:广州市先烈中路100号广东省科技图书馆报告厅

  主 题:俄罗斯知识分子给人类的启示

  主 办: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广东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

  承 办:南方都市报

  协 办:广东人文学会、广东省科技图书馆、广州市越秀区图书馆

  主讲嘉宾:王康


  嘉宾简介

  王康,生于1949年,有“民间思想家”之称。

  其20世纪80代末以布衣之身撰写“中国改革宪章”,名动京畿;90年代初再以《大道》为题,撰写叩问“中国往何处去”之五集政论片,论者称为“冷战结束后对中国道路运思甚深的先知式作品”。同期有长篇诗评《俄罗斯启示》传布四方。抗战胜利50周年以九集电视片《抗战陪都》倾服众多业内人士。60周年又组织巨型长卷史诗国画《浩气长流》。对中美关系、中日现状以及马克思主义、港台新儒学等皆有独到心得。

  俄罗斯知识分子给人类的启示

  有一点诚惶诚恐,我的尊容大家一目了然,我现在是一个“无齿之徒”,前一个月把牙都拔掉了,还来不及装上。来广州还得鼓起一点勇气才能来,我希望给大家留下的印象不仅仅是无齿之徒。刚才主持人介绍说王康是一个思想家,确实是,我认为自己是有思想的家伙,而且有独立性,没有吃公家的饭,就是一个民间思想家。

  好,我们今天的演讲就正式开始。

  我们今天讲座主要是讲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特性,但是我想仅仅讲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特性难免有一点枯燥和单调,而俄罗斯知识分子和他们的历史使命、俄罗斯国家的道路有太密切的联系,我们把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特性放在俄罗斯这个国家的命运、道路方面来说,也许我们可以讲得深刻到位一些。

  1 乌托邦的理想自古有之

  乌托邦这个词是中方翻译西方词的神来之笔。人类乌托邦理想非常古老,中国有大同世界,一直到康有为的《大同书》,西方一样,从《圣经》旧约开始等等,但是真正近代的乌托邦思想,起源于1513年一本书,关于一个十全十美的国家制度,简称乌托邦。这本书出版之后在英国引起很大的轰动,到后来亨利八世把这本书定为最危险的书。

  地理大发现和工业革命初期,让整个西方突然发现关于旧约、关于人间天堂的界定、关于人间十字架的界定,是可能做到的。乌托邦被赋予了强烈的现实感。乌托邦有神奇的伴生力量,总有一种力量来监督它和校正它,这种方式最带个人色彩,可以触摸,可以听和感受的,就是公开发出声音。

  西方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一直到法国大革命,一直是西方的公开发声的时代,简单来说,当自由没有降临的时候,当真理和正义迟迟没有兑现时,乌托邦发出一种声音:先生们,你们走错了道路,你们背叛了理想,欺骗了我们,我们要真正实现乌托邦,要达到真正理想的彼岸。

  欧洲有三百年时间处于公开发声的时代,欧洲第一流的思想家最精彩、最富戏剧性的应该是法国作家左拉,左拉要为德雷弗斯辩护。法国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们要打倒德雷弗斯,把这个法国叛徒、法国军队的污点清除出去,而且事实上他已经被关押在大西洋一个岛上。当时左拉已经是一个誉满全球的名人,他无意中看到材料,他决心站出来为德雷弗斯辩护,而且他认为这是关系到法国的正义和良心的问题。

  公开发声表现在左拉身上为一次演讲,后来成为法国世世代代骄傲的福音。他说我现在站在国家正义的法庭上,以我四十年的工作和誉满全球的声誉,我发誓德雷弗斯是无罪的,如果他是有罪的,我宁愿世界化为乌有,我相信法国感谢我挽回它荣誉的一天一定会到来。

  果然,他在流亡伦敦时,就不停地收到法国总参谋部内部发出关于重新为德雷弗斯翻案的信息。大家知道,左拉后来被隆重接待,进了法国的先贤祠,应该说他是不愧于此的。西方到六十年代,都没有完全兑现西方资产阶级所承诺的自由、博爱、平等,到了马丁.路德.金,他在林肯纪念堂发出声音,《我的梦想》。当时美国的种族歧视政策还很盛行。马丁?路德?金说,“我有一个梦想,在种族歧视的密西西比成为种族自由的绿洲;我有一个梦想,将来白人和黑人的孩子们可以携起手来”。无论是左拉还是马丁?路德?金,他们的公开发声将乌托邦的承诺一步步地兑现。

  爱因斯坦临死前两天,曾经在罗素倡导的一份宣言上签字。罗素集中了当时12位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得主,向六国政府发了一份宣言,要求六国政府承诺永远不使用核武器,而且分阶段、持续地削减,最后消灭核武器。这份宣言我认为到现在都没有过时,后来叫《爱因斯坦罗素宣言》。宣言的主要内容,就是说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感情倾向,但是作为人类,我们相信如果要解决当时东西方的矛盾,绝对不能采取战争的办法,所有权威的科学家都意识到核战争完全可能毁灭全人类,知道越多的人越忧心忡忡。最后呼吁,记住你们的人性而放弃一切吧。

  这份宣言的水平达到了人类知识分子共同的立场,这是人类上世纪的伟大宣言,这份宣言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后来美苏中程大规模运载火箭的削减,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凡是一个社会、一个时代、一个国家,能够倾听公开发声的,就是他们的幸事。相反,如果公开发出的声音不被倾听、不被接纳、不被好好对待,那么这个国家的危机就很深重,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前苏联和俄罗斯帝国身上。

  2 最深刻的知识分子的语言往往决定一个时代

  一直到1836年之前,整个俄国就是一个沙俄专制制度的盛世,尼古拉一世出兵波兰,绞杀波兰革命运动,很多俄国知识分子,包括普希金等,都严重失察,认为俄国的盛世即将到来。尼古拉一世认为,俄国的历史无比辉煌,俄国的现实无比辉煌,未来的俄国将让一切都黯然失色。

  1836年9月30日,俄罗斯一本著名的杂志《望远镜》发表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法文写成的,后来,别林斯基翻译成俄文,之后被总结为俄国漫长历史黑夜中的第一声枪响。作者恰拉耶夫曾跟随亚历山大一世远征法国,就是因为远征法国,到了西欧,看到西欧经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深感俄国的落后、愚昧和反动。在这篇文章里,他为自己定了一个原则,他说我宁愿伤害俄国,我宁愿让它伤心,让俄罗斯蒙羞,我也绝对不说一句谎言,我必须把真理和祖国联系在一起。他用横扫一切的气魄,对俄国的民族特点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说俄罗斯的历史,尤其是近代史,从来没有让精力充沛和高尚品德发挥作用的时代,从来没有产生过激动人心的人物,没有优美的形象,人类先进的思想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好像是孤儿一样活在这个大地上,和这个土地上的先人、祖宗没有什么联系。

  这篇文章,拉开了持续25年的关于俄国命运大辩论的序幕,严重地伤害了俄罗斯的民族感情,但是因为这样夸大的抗议,产生了俄罗斯自我的认识,痛苦的自我认识和痛苦的辩证法,产生了俄国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一直到六十年代关于俄国历史命运的大辩论。

  在参与的两大派中,斯拉夫派完全是捍卫俄国的传统、历史的,但是斯拉夫派最优秀的分子,包括陀斯妥耶夫斯基,最后绝望地发现恰拉耶夫是对的,俄国历史上所赋予的对伟大神圣的使命和俄罗斯的现状完全不匹配。斯拉夫激进代表发现,俄国基督教的相爱和拯救精神从来没有兑现,在俄国充满战争和奴役,沙皇专制、农奴制等等。斯拉夫派和希拉夫派都是热爱俄罗斯的,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不管是斯拉夫派还是希拉夫派,他们就像是俄国的双头鹰,他们有共同的心脏,就是对俄罗斯的爱。但是恰恰在俄国,有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超越了斯拉夫派和希拉夫派的争论,这就是俄罗斯帝国本身、沙皇制度本身,是否体现了俄罗斯的救世主义,是否体现了基督教的拯救意识。

  俄国十九世纪整个过程,就是反复地向王朝、向沙皇政权挑战的过程,之所以挑战,就是因为有一种乌托邦的理想,存在于从四十年代的贵族知识分子到六十年代的平民知识分子,一直到以后兴起的民粹派。亚历山大二世被称为解放者,但是被人刺杀了,刺杀的过程非常有戏剧性,第一颗炸弹扔过去之后,亚历山大二世居然从他的车上走下来,没有被炸死和炸伤,他弯下身去搀扶其他人,这时民意党人的第二颗炸弹又响了。

  这个事件使俄国处于关键关头:1881年3月1日,亚历山大三世继位,他的父亲被刺杀了,他该怎么办?俄国该怎么办?民意党人的中央执行委员会写了一封信,《致亚历山大三世皇帝》,信不长,提出了两点意见,第一是大赦政治犯,第二是召开俄国人民自由独立的国民代表大会,重新审查俄国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生活。在信的结尾,民意党人在俄国、全世界面前发誓,他们说如果亚历山大三世放弃镇压、放弃专制,那么俄国民意党人立即放弃恐怖行为。

  这时俄国就处在关键的历史关头了,托尔斯泰这个时候刚刚经历了他五十岁的内心危机。托尔斯泰作为俄国十九世纪知识分子的一位特殊代表,俄国知识分子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他们有良知,这个良知可以表现为一种正义感,追求真理的勇气,表现为有正义意识,认为自己是一个罪人。托尔斯泰认为自己拥有土地、财产、农奴,就是一个罪人,他五十岁写下《安娜?卡列尼娜》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坐牢。

  托尔斯泰决定写信给亚历山大三世。民意党人称呼亚历山大三世为皇帝,但是托尔斯泰写的是“我的兄弟”,显然是以基督徒的身份来写的这份信。他说,如果你把这五名首犯判处绞刑,那么马上就会有三十个、四十个、五十个、五百个人替补他们的位置,因为罪恶繁殖罪恶、仇恨繁殖仇恨,如果你这样做的话,你就是在历史的关头选择了恶、放弃了善,俄国就陷入血泊中。

  他说,陛下如果以善报恶,你把他们放了,而且你给他们钱,把他们请到克里姆林宫,用《圣经》的话来说,爱你们的敌人。托尔斯泰说,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是我托尔斯泰会号啕痛哭,我会俯在地上亲吻你的脚,慈悲和爱会像泉流一样流向俄罗斯。

  这样的声音,如果亚历山大三世接受和执行了,俄国的命运完全不一样。我稍微岔开一句话,我经常觉得世界的命运,其实系于一念之间。我们这个世界的冲突、矛盾、斗争不是利益决定的,最根本由人类意识决定的,当年亚历山大三世如果这样决定了,他是俄国最高统治者,没有人会反对他,他作为亚历山大二世的独生子,如果放了这些杀人犯,赦免了他们的罪名,我们可以想像,在世界的历史上,不管是法律、道德还是宗教、灵魂方面,完全是另外一个面貌。

  但是非常可惜,亚历山大三世无情地拒绝了,也封死民意党人和托尔斯泰在民意和道德上拯救俄罗斯的可能性。民意党人前赴后继地刺杀,这其中就有列宁的哥哥,列宁后来领导十月革命之后,1918年,把亚历山大三世的儿子全家逮起来处死,我们可以想象这当中的联系。其实俄国王朝在统治的时候完全可以听取公开的劝告,深刻地反省和思考一下,就可以少犯很多错误,俄罗斯帝国完全可以延续到上世纪。

  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一个历史的最高领导人,他们的聪明与否,他们统治的艺术高明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那个时代最深刻、最先进、最无私的知识分子的语言。俄国革命之后,旧的沙俄帝国的乌托邦完全被粉碎掉,一种新的、一劳永逸地指明俄国历史命运和道路、乃至全人类解放方向的救世主义诞生在俄国,那就是十月革命的到来。

  3 以敬畏和谦虚之心看待历史

  长期以来,这被认为是最后的斗争,人类的真理将全部实现。我们在童年、少年,甚至是中年时代,是相信这个时代的,但是历史无情地嘲弄了这个最后的真理。苏联,这么一个超级大国为什么会崩溃?为什么会下台?苏联人民,苏联共产党的普通党员,苏联红军,没有一个人为苏联的解体,为苏共的下台,流一滴血,如果这个制度、这个党还代表着俄罗斯的利益、他们的愿望和理想,那苏联人民、苏联共产党、苏联军队肯定会起来捍卫它,为什么不呢?这里面有异乎寻常的力量,有世界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一种逻辑。

  十月革命之后,苏联面临整个西方的武装干涉,同时面临着来自欧洲的共产主义革命领袖的责备和怀疑,尤其是第二国际的批评。德国的共产党领袖、烈士罗莎?卢森堡的《论俄国革命》这本书早被翻译成中文,里面说道:如果没有一个不受限制的公民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那么一切社会生活都会沉默,都会死寂;最后出现一些精力充沛的最高领导人,这种制度建立起来,有一个强大的逻辑,必然要反对一切反对派,不能容忍其他的一切意见,这是一个强大的规律,任何政党都不能避免。

  列宁本来很欣赏她的,但是不能接受这个批评。其实对俄国革命真正担忧的恰恰是列宁本人。列宁1922年12月23日在重病当中写了几篇文章,被称为是列宁的遗嘱。其中一篇是关于党中央领导人的个人品行,关于党的团结和关于党的未来,这篇文章公开提出建议把斯大林从党的总书记位置上撤下来,因为这个人太粗暴,而且掌握了无限的权力。以列宁对历史的深刻理解,以他对苏联十月革命的深刻洞察,他应该知道限制无限的权力是最重要的事情。

  列宁在1923年3月5日给斯大林写过一封个人私信,要求他对列宁夫人赔礼道歉,否则就断绝个人关系。但是列宁这封信,始终没有成为苏联共产党往前走、成为改善自己的公开的声音,这是天大的遗憾。如果是布哈林这种真正的有人类意识的,对西方资本主义的成就、弊端,对俄国的历史和现状有深刻认识的大知识分子掌握了政权,我相信俄国的道路会不一样。

  对苏联问题有研究的朋友们可能知道,我个人认为布哈林是十月革命卓越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之一,是苏联宪法的主要撰稿人,他本身是有多方面才华的大知识分子,他本人非常富有人情味,品行高尚,但是死在斯大林的手里。

  斯大林的父亲是一个酗酒如命的人,斯大林念了六年的神学院,完全不懂外语,短期地出过一次国门,这样的一个人把布哈林送进监狱。

  布哈林是1938年3月14日和其他17名老布尔什维克在一个地下室被枪毙的,他曾经有一封信,让自己年轻的妻子背下来,他相信总有一天,未来党的领导人会为他平反昭雪。信不长,说我布哈林从18岁开始,就为俄国的革命、俄国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而奋斗,我现在命在旦夕,在无产阶级的斧头面前,我不低下我的头。现在党已经被引入歧途,我呼吁你们,未来党更年轻的、更加公正的一代领导人,在你们的历史使命上有一项庄严的任务,就是驱散笼罩在党头上的阴影,我相信历史的过滤器,必然会洗去我头上的污秽。

  这封信穿越历史的隧道,那真的是太艰辛了。1988年2月4日,苏共中央为布哈林彻底平反。5月10日,苏联科学院正式恢复布哈林苏联科学院正式院士的称谓,苏共检察院为他正式恢复党籍。

  1989年12月25日圣诞节,戈尔巴乔夫在克里姆林宫面向全世界的宣告,意味着十月革命的最终失败。这个时候有一位老太太,安娜,布哈林的遗孀,已经84岁了,这个老太太听到这个消息老泪纵横。你想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为她丈夫的冤案奔走了六十年,她的丈夫、她丈夫的战友们,为俄国的前途、俄国的命运奋斗将近了一个世纪,流血牺牲,到头来就是这么一个结局。可以说,不管是旧沙皇俄国,还是新的苏联,当然它们的崩溃、解体有非常复杂的原因,但是我觉得在精神上有一点,他们始终不能听取、不能接受,更没有采纳俄国最有良知、最有智慧、最有献身精神的那些人的建议、他们的劝告、他们的警戒。

  我们可以看出来,俄国那些公开发声的人很天真,但是他们很深刻,他们两手空空,他们很无助,他们很脆弱,但是他们很坚强,他们代表了真理,代表了历史发展的真正方向。西方资产阶级聪明,西方资本主义没有被摧毁,某种程度上就是他们建立了一种制度,可以倾听不同的制度。

  下面我们要走到谜底看一看。如此强大、光芒四射的、全世界无与伦比的苏联,为什么在没有外敌入侵、没有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面前,突然戏剧般地坍塌了?

  我曾经在凤凰卫视作过一个演讲,有一个对比。有研究的朋友可能知道,列宁曾经有一幅画《不期而至》,构图很简单,黄昏时分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做饭,两个小孩在做作业,门口突然来了一个男人,他就是十二月党人,他刑期满了回来了。真的是满脸沧桑,背着一个包袱,但是他的眼光里传达出来的,绝对是一个十二月党人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他的精神没有被摧毁,他的理想仍然保存着。

  是什么力量让苏联解体、苏共下台没有造成世界性的灾难,不仅没有造成灾难,实际上所有国家,都分享了苏联解体的历史红利。这十几年里人类GDP的增长是1.8倍,苏联的解体让柏林墙一夜消除,东德、西德实现奇迹的统一,德国的统一对全世界、欧洲意味着什么?还有北约的东扩,将来“欧洲合众国”的出现,都是拜苏联解体所赐啊。苏联解体之后,只有邓小平说过一句话,“走自己的路,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是我们总结若干历史教训得出的基本经验结论。

  我觉得从精神上看,就是苏联人民在他们的先知、他们的先驱们,殉道者和圣徒们那里,所得到的对正义的追求、对良知的坚持、对爱的坚守没有放弃掉,就是俄国的那些先知、圣徒们他们所书写的文章,他们对俄国的关心、俄国的忧虑、对俄国的祈祷和忧虑,这些东西让俄国人在精神上坚不可摧。

  俄国的乌托邦惨败,它的启示是全世界的。成吉思汗的军事专制主义在俄罗斯统治了240年,并给俄国带来了深厚的、致命的、东方亚细亚专制主义传统,这也是斯大林思想最重要的一个源泉。俄国受东方的影响,这个东方绝对不是中国儒家的人文主义思想。固有的专制主义传统,愚昧传统,从来没有给俄罗斯带来正面的东西。苏联乌托邦的失败是全人类的失败,苏联乌托邦的悲剧是全人类的悲剧,苏联的启示是全人类的启示,我们应该以敬畏和谦虚的心看苏联,苏联是西方必须认真对待的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对手。

  没有苏联的十月革命,不可能有中国的今天,没有后来十月革命的失败以及苏联的解体,更不可能有中国的今天。在这个意义上,一切狂妄的、一切骄横的、一切不自量力的思想,都是荒唐可笑的。1994年苏联一个作家,在被驱逐二十年之后回到苏联,他在每一个地方都跪下来亲吻俄罗斯的土地。他也写了一篇文章,他说俄国上世纪是失去平衡的世纪,是非常可怕的世纪,但是指引我们民族心灵的那颗星星还在,还在闪耀着高贵的光辉,千万不要让它熄灭。(本文有删节)

  【主持人】王康老师的演讲,是一次精神的盛宴。跟他展现给我们的气质是一样的,那种忧郁的、那种壮阔的、那种凝重的一种气质。整个我个人的体验,我听他的演讲是一种典型的审美体验。

  王康老师今天主要是讲三百年历史上前赴后继,一浪高过一浪的形形色色的公开信,他把它总结为寄予乌托邦理想的公开信。我听完之后感觉,乌托邦是不是有两种,一种是指引知识分子前赴后继写公开信,对人心发出呼吁的乌托邦,这种乌托邦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一种常识理性、基本人性,也就是说它是存在于一种自然法中,是构成人类的一种自然权力,它可能更多归属于经验理性,需要我们在实践中一步步把它探索出来,一步步把它推导出来,一步步把它实践出来。那么公开信所寄予的那种理念,我想更多是这种。

  另外一种乌托邦,就是苏联的,在这种乌托邦指引下建立起了苏联,以及席卷世界的乌托邦,我想这种乌托邦不是自然、天赋的,不是人类本身就有的,是极少数,这不是贬义词,也不是褒义词,我宁愿是中性词,是精英,他们脑袋里的构想,要在人类中,他们把自己的手看作是上帝之手,来激化、营造出这样的一个地上天国,这样的一个道德王国,这样的王国。

  一股一股公开信的浪潮,实际上我认为是这两种乌托邦之间,前一种实际上不是乌托邦,是两种东西之间的对抗,最终是人性的力量占据了上风,看似柔弱的知识分子的公开信在历史上起了作用,决定了历史的发展方向。这是我对王老今天的演讲很浅薄的解读。

  王老今天早上临时改了演讲的主题,原来是准备讲普罗米修斯。现在我们开始提问的时间。

  【现场提问1】王康老师,我是一早专程从外地赶过来。苏联的公开信,我考虑中国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都出现过各种乌托邦的公开信,布哈林式的这种疯子。你认为苏联和中国公开信方面有什么区别,还有布哈林式的疯子有什么区别。斯大林两大错误,我感觉在我们所处的这几十年里,苏联非正常死亡6600万人,根据我的研究,中国官方、半官方的口径,2700万,根据我的数据,应该是七千到八千万。

  能不能就中苏两国进行一个对比。

  【王康】前苏联的乌托邦和俄罗斯的乌托邦有联系,和欧洲的乌托邦、全世界的乌托邦有联系,中国也不例外。但是中苏两国有很大的不一样,苏联是半工业化社会进入十月革命,有根深蒂固的专制传统,沙皇专制和农奴制。中国秦始皇统一中国,二千多年的专制主义传统,虽然中国没有农奴制,但是中国由于专制统治结果,中国人的奴性一定也不比俄国差。乌托邦总是产生在理想和现实中的错位中,总是产生在其他的国家、其他的社会,已经到达了某种文明程度,而自己所处的国家还迟迟不能走向破晓时分,中国的公开信,我认为始终没有达到苏联时代的公开信,尤其是在精神上。

  比如说列宁给党的代表大会的信,毛泽东《我的一张大字报》的信,布哈林的公开信和彭德怀的万字书,我们的革命就是为了打土豪分田地,就是为了翻身做主人,而俄国革命的口号都不一样,“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和受压迫民族联合起来”,一切权利归苏维埃,整个西方从圣经开始的那一套乌托邦,而中国始终没有经历过欧洲式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我们没有经过工业革命的洗礼,我们始终处在亚细亚封建专制的思想里。我们的统治封建可笑,我们的反对者也停留在相对的水平上。

  十二月党人被判处绞刑之前,彼得堡卫戍区司令负责执行,他看过所有的资料之后对沙皇说不能执行,他们都是革命者,而且他提出了辞职。除了工业化的洗礼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个东西,我们必须补上的一课,我们的真理和智慧,就是道德训诫,我们没有凌驾于所有之上的最高真理,我们很容易甚至不可避免的又走向一种专制,在精神、文化、思想上如何建立中华民族的形而上的本体的超越的理论体系,始终是我们这一代人,或者下一代人没有完成的任务。

  这一点上,公开信的形式也同样如此,中国历来都是有的,但是不能和西方的,比如说雨果和路易斯十四的公开信,还有左拉的那些东西,因为我们没有独立的个体,而独立的个体必须建立在我们所有人之上最高的存在,和他对应起来,独立的个体才有所站立的地方,才有存在的理由,我们始终没有。我们只有道德,我们只有伦理,这个伦理道德一不留神就变成了政治附庸,一不留神就变成奴隶意识、小市民精神,我们始终独立不起来,那是因为我们精神上没有共同认可的最高的存在。这是一个大的话题,我没有办法展开。谢谢。

  【场提问2】叶利钦去世了,南方都市报发表一篇社论,说叶利钦的功劳是打开了自由的大门。请问王老师怎么看?普京说如果不怀念苏联那是没有良心,如果想怀念苏联那是白痴。您怎么看?

  【王康】叶利钦产生在俄国一点也不奇怪,俄国就是产生这种让人感觉意外,可以创造奇迹的人。坦率说,我羡慕俄国,哪怕是悲剧,哪怕是苦难,也悲剧的像一个样子,也苦难的像一个样子。俄国的解体,我最近写了一篇小文章,俄国是在自己的家里摔倒,俄国像真正的贵族和男子汉,俄国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把他的苦难和不幸强加给任何人。俄国人因为他们有强大的救世主义,知道自己走错了,走回来没有关系。俄国就有这样的男人气魄。

  普京,这小子,我坦率说不太看好。我觉得他可能使俄国一定程度的走回头路,但是要把俄国完全拉回去不可能,俄国始终是充满了矛盾和冲突的国家,它横跨欧亚大陆,大俄罗斯主义和世界主义,强国梦和救国主义之间,现在对俄罗斯来说,强国梦是占压倒优势的。俄国的自我总结,这种升华和超越,我觉得还要过一二十年。但是我相信俄国是永远的大国,千万不要低估俄国,用GDP或者一般的东西来衡量俄国。俄国如果在十到二十年左右,精神上喘过气来,他们把自己三百年以来、二百年以来、一百年以来的经验教训总结到位的话,俄国将来还会产生惊天动地的历史巨人。我们等着瞧吧。

  【现场提问3】我听了王老师的讲话,觉得您今天的重点比较强调知识精英对国家和人民的引领作用上。但是我想请王老师注意一下,人民的主体作用,具体来说,和美国相比较,美国人民习惯自治和平等,并不需要有很多的知识精英、知识贵族给他们指出前进的方向,跟俄国正好相反。知识精英和人民大众在历史作用中,到底是谁起主要作用,或者各起什么作用,而且人类的未来是由谁来推动?

  【王康】其实全人类都有乌托邦的梦想,美洲大陆,你看德克萨斯充满乌托邦热情。五月花号就是让人们找到了一块福地,只不过美国太幸运了,从来没有欧洲封建等级制度的遗产。美国全部得天独厚的地方,在于它的乌托邦,找到这么一大块,基本是处女地,能够让欧洲优秀的人,冒险家们到那里去。美国就是找一个天地命运,他们在实行这个东西,也是乌托邦。

  俄国不一样,俄国灾难深重。普希金曾经感叹,上帝像我们俄国人一样忧郁,上帝也一直在注视着俄罗斯。乌托邦理想严格说起来,苦难越深重、越黑暗,这个地方的人们就越希望乌托邦的东西。我觉得俄国跟美国在形式上刚好相反,美国是普罗大众的社会,是一个真正人民的社会,平民、自由、个体,而俄国好像是精英的,但是究竟是俄国的幸还是不幸,我个人其实更羡慕俄国。

  俄国的知识分子那种普罗米修斯的担当精神、殉道精神,托尔斯泰83岁了,一个老人,享誉全球,有那么多的财产,非要离家出走,死在一个火车站上,但是在西方产生不了这种人,这种圣徒也不是简单的知识分子,整个美国历史上所有的伟人加起来赶不上托尔斯泰一个人。在俄国的历史上,他们的精神王国里,他们对于未来世界,对于天堂永恒的追求,很重要的就是这一块土地、这些人物,各种因缘际合的偶然,人类就因为有了美国、有了俄国,有了所有的国家,才是人类,如果是都像美国一样那么幸运,人类也缺少更多。我个人在精神上更加靠近俄国。

  【现场提问4】我看过一篇报道,戈尔巴乔夫在谈到苏联解体原因时提到一点,当苏联人民的利益和全人类的利益产生矛盾的时候,应该以全人类的利益为主体,当苏共的利益和苏联人民的利益产生矛盾时,应该以全体苏联人民的利益为主体。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从孔子到孙中山到陈独秀,我们有我们自己优良的传统,戈尔巴乔夫说的这句话能否在中国应验?

  【王康】这位先生引用的是戈尔巴乔夫原话,我当时看到也是很激动,俄国人真的很了不起,他是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他后来还说过,完全可以动用一点武装力量,把所有反对派镇压下去,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戈尔巴乔夫完全可以旗帜鲜明、正大光明动用国家权力镇压一切反对派,但是他不这么做,就是刚才这位先生说的。

  戈尔巴乔夫提出了人类一家的观点,就是孔子说的四海一家,这种大同思想、人类意识是最伟大的思想,刚才我们提了很多东西,为什么俄罗斯的乌托邦,真正的乌托邦精神,始终会转变为公开信,会监督、升华走错道路的可能性。如果我是中国领导人,如果我有某种权力,我会邀请一个客人来中国访问,那就是戈尔巴乔夫先生。再过一千年,如果人类还在的话,很多名字会忘记,但是有些人的名字会永久的刻在地球上,因为人类是已知世界所有有灵性的,最高境界就是神圣感,超越国家、民族、党派,甚至超越人类,俄国人就有这么牛啊。

  其实中国人饱受儒家几千年文化的熏陶,更受到西方主流文化的熏陶,我们在鉴别人类善恶是否、高低贵贱中,中国人绝对是头脑清醒的。谢谢。

  【现场提问5】王老师,我们了解国家文化假象后的苏俄人,而不是民族文化背后的俄罗斯人呢?刚才您提到殉道主义精神,俄罗斯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东正教的传统,苏俄解体之后这种传统在沦丧,俄罗斯精神的回归是否就是人们重新信仰东正教呢?

  【王康】苏联没有解体时,在克里姆林宫举行了盛大的弥撒,拉的标语是“东正教——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祖国”。后来普京就任总统时,新的东正教的领导就在旁边。现代俄国人精神上寻找自己出路,寻找拯救真正的养料,我觉得中国对俄国最大的误读,我们老是把前苏联变成一个唯物主义的、世俗、物质主义的国家,俄国人肯定看中他们的物质、国防、经济发展,但是同时俄国人更看中灵魂、道德上的,如果这种东西不存在,整个俄国宁愿放弃现在,俄国是全世界最辽阔的国家,但是从来没有称是最伟大的国家,也没有称自己是最强大的国家,而是称自己神圣的俄罗斯。

  我们北方有这么一个信仰高贵的民族,我们曾经的老大哥,我认为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幸事,在未来,全球化的时代,中国正在走向自己可能的文化复兴,我觉得这个过程里,我们对俄罗斯,包括东正教在内他们的精神形式,他们拯救的信念,他们历史教训的总结,大大有利于中国人在精神上、道德上、文化上重新的确立。这一点上,我觉得广州富有重大的历史使命。广州是中国伟大城市,近代西方先进的文化开风气之先的城市,谁都知道,中国上个世纪主要的革命,文化、精神上的洗礼是从广东开始的。我母亲是广东梅山客家人,我在广东插队两年,回到广东真的是像回到老家。

  中国的前途,从方向来看,是在南方,在南方都市报。但是我们的空间,北方更靠近俄罗斯,南方更靠近西方。但是无论是那里,都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中国大有希望。我们不远的台湾岛,正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中国有很多契机,有很多可能性,从今年开始,十七大到明年三月份的台湾大选,到明年俄罗斯、美国大选,未来三到五年,或者七到八年,我不是算命先生,我们会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我们也面临十字路口,何去何从,没有一个定数,取决于所有中国人的共同努力,包括在座各位。

  谢谢。

  【主持人】谢谢大家。我也讲一点我的感觉,王康老师今天讲的非常精彩,我对王老师整个人充满敬意,我觉得王老师更多是诗人,是诗人的本能,从唯美的角度解读俄罗斯,以及乌托邦。

  下一个星期如果大家有兴趣,我们还在这里相会,主题是《有报天天读》五周年,主讲人杨锦麟。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