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但不要惊扰灵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19:21:34
  难道不是惟有知识,才能清除心中的困扰吗;难道不是有多少我们以为不存在的东西,其实存在,而又有多少东西,被我们误读,或高估了价值;难道我们只是赏心悦目地欣赏大自然的表面风光,而不能深入它的内心,探究它的宝藏;还有,一个人的心灵,能否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够让他站在万物困惑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自然秩序和人类的谬误?
  
  再一次走进弗兰西斯.培根的世界,是在一个周末的上午。本来是想寻找一些快乐,消解心中的块垒,却不小心被一大堆追问绊住。只有进,没有出,也没有消解,思想被追问堵塞。
  
  从书架上抽取这本书时,我的心境是自然的,随意的,没有刻意,也没有准备和思考。很快,心里便塞满了疑惑,就像突然被乱石阻塞而成的堰塞湖,不知道它的最终结果。此刻的心情自己清楚,不怕发表,也没有什么秘密怕泄漏,在一种始终带着疑惑的眼神下。不如出门吧,摆脱房屋墙壁门窗甚至那层薄帘的阻隔,走进敞亮的天空,置身自然的城市或乡村,在阳光下呼吸,也许还偶有一席清凉的风路过。的确,成都平原少有这样的好天气,就是前几天,也总还是阴雨雾霭,天空不阴不阳,很容易令人想起泰国夜总会里的人妖,说不清性别与身份。楼下小区一条污水管泄漏,浑浊的污水,从表面光洁的管道里溢出,一股令人不爽的臭,随风四处传播,招来几只蝇孳嗡嗡乱飞,纠缠于可与不可之间,想起毛主席当年的诗句。在“小小环球”的撞击声中,充满不屑,可笑,藐视,夹杂少许的不悦,在心中扰攘。快乐原则受到干扰,生命被灰色包裹,寻求救赎。不知是我找到了培根,还是培根找到了我,总之,在我寻找的时候,一个亲切的声音就出现在我的耳际,引领着我的目光。“知识就是心灵。人之所以成其为人,无非是因为他有知识。情感的愉悦大于感官的快乐。”走向书架,几乎成了我今天的宿命,无法摆脱。这不是我的初衷,企望也不是最终的结果,而只是一个过程,或一个标点。句号逗号省略号都无所谓,关键是要表达转折。这才与我的心情诉求吻合。
  
  先还责怪培根,还是世界近代史上最有力量的思想家哩。可是很快,我发现自己的责怪错了。哪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不是怀揣一身的疑问与矛盾,从怀疑中来,到怀疑中去,一生与形形色色的矛盾纠缠不清呢。不是因了培根的思想,稚拙的欧洲大陆,才真正长大成人?何况,桃花源并非清净之地,不过是一种乌托邦式的虚妄逃遁,事实上不可能。真正的快乐,不是置身于矛盾之外,而是高蹈于矛盾之上,怡然驾驭之。
  
  就像培根,还有企盼中的我自己。
  
  当然,还有一些理由,足可以令我谅解,那就是环境与土壤。哪一个人,不是父母所生;哪一株花,不需要特定的土壤与水分;哪一种思想,不是在曾经的智慧中生成。培根也不例外。我想,上带安排培根到这个世上,原本是要他思想的,不然,怎么在他的血脉里,注入了那么多哲学的因子。不仅仅是热爱,天生的矢矢志不渝的热爱,还有思想能力,一种超常的智慧本领,以及土壤,哲学的土壤,思想的土壤。事实上,企望与可能都成就了培根,而真正捉弄人的,却是命运。命运的捉弄,往往以错位的方式,比如让情感细腻喜爱红妆者成男,让粗声武气性格刚烈者为女,让热爱知识,善于思考,热心求是者去搞政治。培根就属于后者。他说,我发现自己天生擅长对真理进行思考,“我认为我的性格和真理有一种天生的缘分。”在回忆苏格拉底的文章中,他甚至坦言:“没有哲学,我简直无法生活。”一个天生写作的人,命运的安排却让他背离了天赋。他的血脉几乎一生成,就流淌着政治的血液;他身体一呱呱坠地,就置身于浓郁的权力环境。现实的命运也是阴差阳错,总把他往政治上赶。于是,哲学与政治,几乎成了他一生纠缠不清的问题。
  
  不得不先说到他的父亲。尽管,父亲的声望很快被儿子的名声所掩盖,但父亲的官宦背景,却成了培根逃避不了的胎音。1561年1月22日,培根降生于伦敦的约克宫,这是他父亲尼古拉.培根勋爵的官邸。在伊丽莎白统治的最初20年,他父亲一直是女王的掌玺大臣;而他的外公,曾是国王爱德华六世的首席教师;他的母亲安尼.库克,则是女王财政大臣的小姨子。这种错综复杂的贵族式血统,养成了他一生的奢华之气。虽然,在父亲突然去世时,他曾沦落到一文不名,但这种奢华之气并没有半点改变。在45岁结婚时,他为讲究排场,竟花掉了大半的陪嫁;他甚至曾经为负债而入狱。也许正是这种虚浮的奢侈,让他最终走上从政之路。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出生于一个政治强盛的时代,政治就像一剂催人亢奋的春药,让人难能自己。工业化的兴起,大英帝国如日中天。船员们开始环海旅行,美洲被发现与征服,英国的贸易重心,从地中海转向了大西洋沿岸,这些地方过去一直是意大利的领地。而在贸易的伸入中,文化又逆向而来,使得发轫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蔓延到了马德里、巴黎、阿姆斯特丹和伦敦。英伦的舞台上活跃着莎士比亚、本.琼生等一大剧作家。
  
  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培根随时代而来,也随时代而行,时代的惯性推搡着他,且思且行。在他还在反感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僵化的时候,在他正倾尽全力试图从经院哲学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探索构建自己的思想体系的时候,一纸薄薄的任命,让年仅16岁的他,成了英国驻法公使的随员。一开始,他也曾犹豫,但也许是骨子里的官性,最终,他以今人看来,也许也是理由的理由说服了自己:我相信自己生来是为人类服务的,而最能让人类幸福的事,莫过于发现和发展那些能够促进人类文明的技术和发明。如果我在政界谋得一个体面的职位,我就能很容易地得到支持,就能更好地实现自己的使命。培根是要真正从政了,但在这个转变中,他又显然六根未断,念念不忘自己天生的“使命”。于是,铸就了他一生中哲学与政治的交织。过人的才华和知识,让他在仕途中如鱼得水。在每一个委员会中,他很快都成为主角,然后是副检察长,检察总长,上议院大法官。许多知识分子东方式学而优则仕的梦想,几乎被他一夜实现。
  
  当然,仅仅这些是不够的,一种思想的形成,离不开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地域的集体无意识。这是更重要的基因和血脉。无须追寻,就找到了亚里士多德和文艺复兴。如果说,培根为欧洲思想的代言,只是个结果,那么,它的因缘究竟在哪里,希腊,雅典,凯洛尼亚城,亦或底比斯城?是的,这些地方都承载了太多的哲学精神,步履蹒跚,一路走来,从历史的尘烟中,至今,我们仍可触摸到它时隐时现的足声。可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自然规则,不仅专属于政治版图的变更,也属于思想文化。早在公元前5世纪末,斯巴达人对雅典的攻陷,失陷的不仅是城池,还有希腊艺术与哲学的霸主地位。来自马其顿的亚里士多德对希腊哲学的垄断,可以诠释为希腊在政治和思想上,对强大的北方民族的屈服。亚历山大依然依恋着雅典文化,仗着年轻气盛和帝王权势,梦想借助所向披靡的大军,把这种文化传送到东方,却低估了强大的东方文化的穿透力。在他自鸣得意地娶了大流士三世的女儿和其她一些东方女人,将东方式的君权神授观念带向欧洲时,便以为世界已在自己的股掌之间。一种狂妄的快乐,在他失度的内心生成,灵魂被弃之一旁。在一个盛大的仪式上,他向怀疑上帝的希腊人宣布,自己就是上帝。一切似乎早已设定,就像一部跌宏起伏的玄异小说,情节不过是一条若隐若现的暗线,结果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亚历山大的暴饮而亡,与希腊人的惊呼几乎同台上演。
  
  同样,苏格拉底被判死刑后,他的门徒也分裂为两派,他们分举的淡泊和享乐旗帜,都晃悠着东方式的影子。
  
  芝诺的淡泊哲学,基本上就是东方式宿命哲学的翻版。有个奴隶犯了错,芝诺要用鞭子抽他,奴隶辩解说,按照你老的哲学,我这个错误是命中注定的啊。芝诺反唇相讥,可是我抽你也是命中注定。是的,当我们高举宿命哲学的旗帜,去解释任何一个现象的时候,事实上已包含了正反两方面的悖论。因此,叔本华以个人意志去抵抗普遍意志,注定是徒劳的。芝诺终于为自己的淡泊找到了哲学依据,并且,他顺着这条淡泊之路,进行着自己的演绎。既然胜利没有可能,我们不如对它不屑一顾;使内心平静的诀窍,不是要在现实中强迫自己实现欲望,而是要降低自己的欲望适应现实;“如果你不知足,就算拥有整个世界,也会觉得一无所有。”在写下芝诺这段话的时候,窗外一阴,探头望去,原来一层雾霭遮掩过来,雾很薄,很暧昧,天气呈现一种灰暗的阴沉。接到一个电话。一看熟悉的号码,就知道是谁打的,要说什么事。该君这几年求进心切,从一个自收自支事业,挤入全额拨款,从全额拨款,又想争取转公和副处级。窗外的阴影蔓延至心里。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参谋。但突然发现,面对不断膨胀的欲望,有时这谋也是不好参的。你要不断地为一个欲望设定一个情景框,然后论证,寻找理由;第一场游戏还没结束,第二场游戏又已逼近,后一个情景框,又要否定前一个。如此往复,没完没了,指向的最终目标,却是一无所有。一个被欲望驱使的人,还有快乐吗?我怀疑。干脆设置忙音,不要让别人的快乐之旅,骚扰了自己的灵魂,还有键盘上清新的文字。在一个秋意正浓的季节,拂开红尘之扰,找一席宁静的栖息,是多么奢侈。
  
  就如有矛必有盾一样,在淡泊哲学的酵母中,伊壁鸠鲁来了,携带着他的享乐利器。尽管他和芝诺一样,也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但禁欲和享乐,在他的身上却找到了完美的接点,那就是伊壁鸠鲁式的快乐原则。他认为,清心寡欲是不可能的,每一个生命的目的,首先是追求自身快乐。他甚至以自己切身的体悟说,就是一位禁欲主义者,不也是从所谓禁欲中,得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微妙快乐吗。我们没有必要回避快乐,而是要对它进行选择;不要快乐去骚扰灵魂,而要让快乐使灵魂获得高贵的安宁。因此,快乐不仅仅是肉体的,更是灵魂的;我们不要追求一般意义上的快乐,而要追求恬静、超然的境界和内心的和谐。和伊壁鸠鲁一样,在这种境界中,我不喜欢失去这个概念,而喜欢归还。失去让人失落,沮丧,不平,进而郁闷,把快乐丢失。而归还就不一样了,他让人平静,安宁,心安理得,获得一种更高境界的快乐。一切所谓失去,都是归还。你的权位失去了吗,你的钱财失去了吗,你的爱情失去了吗,你拥有的一切,名誉,地位,幸福,友谊,满足,痛苦,等等,失去了吗?都不是。那些所谓失去的东西,本来就不该属于你;你原来偶然的获得,其实是个错误,现在物归原主,才是正常的结果,你心里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纷争使欧洲的思想陷入少有的混乱,有人把它形容为一张貌似时髦的蜘蛛网,却是由一些过时的知识织成。正是在这样的纷争中,呼唤着一种声音,整合的声音,集合的声音,超越与出发的声音。正是在这时,培根来了,以自己独具的声音,把欧洲唤醒。这既有偶然,也是必然。人们发现,欧洲成熟了。
  
  是的,欧洲成熟了。看一个地域,一个民族是否成熟,不仅要看他的经济,体制,法律,更要看他的文化和思想。
  
  仍是那句东方式的咒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培根的本性属于哲学。当然,又介入了政治。似乎命中注定,他就是柏拉图“哲学家国王”梦想的第一个实验者。翻开《论说文集》,处处徘徊着的,是培根飘忽不定的影子。令我想起会议室那个硕大的钟摆,区别在于,钟摆两侧写着对称的数字,而培根影子的两侧,则写着哲学和政治。不知是在为自己并非完全自觉的选择辩解,还是他此刻已习惯于用哲学的眼光观照政治,或曰政治的眼光观照哲学。他说,知识本身不是目的,也不是智慧。如果知识不运用于行动,那就是摆设。同样,知识不会教你运用,运用的智慧只有通过观察获得。而实际情况是,许多人是在书中与智者交谈,而在行动中却与愚者往来。于我而言,也许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根本不能准确识别智者与愚者,无论是读书还是行动,都处于一种混沌,还自以为是,陶醉于斗室中的孤芳自赏。培根甚至不顾非议,毅然接受了伊壁鸠鲁的伦理观,认为“不用则无求,不求则无畏”。有人说,这是一种怯懦与自卑,我却说,这是一种人性的规律,或者说是威廉.詹姆斯实用主义的妊娠。我们许多的欲望,不是缘于某部功利;许多的畏惧,不是缘于某种诉求么?当灵魂被目的驱使,自身就矮了一截。此刻,欲望往往躲在身后,小憩还是懒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将本真遮蔽。培根有些着急,他说,如还不理解,请看看《伊索寓言》里的那只猫。它文静,优雅,淡定,似闺中淑女。猫性收敛,藏匿于温情的表象之后。可是,当一只老鼠从它身边经过,它顿然凶相毕露,张牙舞爪扑腾过去。因此,要做到快乐,而不要惊扰灵魂,关键是要掌握好度。既没有必要刻意禁欲,也不要刻意放纵。万能的上帝在创世之前,之所以先开辟一个花园,不就是好让我们的灵魂稍静勿躁,在优雅闲适中获得安宁,然后再开始生命之旅。在人生的剧场里,我们都是演员,只有上帝和天使有资格当观众。演员,都扮演着不同角色,想说就说罢,把言论自由交给人们,该倾诉的倾诉了,内心才能获得安宁,大家才能真正闭嘴。
  
  在培根心目中,只有一种欲望是不需要或难以节制的,那就是求知。他说,“我认为所有的知识都是我应该掌握的。”于是,在《科学的进步》里,我们看见的培根,宛然一位知识王国的国王,巡游于自己的疆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君临天下,那种东方式“天下之土无非王土,天下之人无非王臣”的感觉,从字里行间流溢出来。“巡视一下知识,看看哪些土地尚未开垦,哪些土地已经荒废……”他甚至为自己理解的科学开据了一个清单,在这个清单里,从风俗,习惯,教育,榜样,模仿,竞争,交往,赞扬,到指责,规劝,荣誉,法律,书本,学问,等等,无所没有,它几乎成了后来新科学发展的大纲。在巡视完毕后,培根有了一个惊喜的发现:只有是科学是不够的,包括自然的,社会的,思维的。知识林林总总,浩如烟海,而每个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穷尽一切科学。要更加科学地掌握科学,必须借助于一门新的科学,或科学的科学。那就是哲学。从哲学出发,又回到哲学。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质的跨越。培根发现,哲学引导我们首先追求心灵的财富,而其他的财富,要么自己会来,要么根本就用不着。有了智慧,就有了心灵长久的快乐。这是最重要的财富。但是,要拥有心灵的财富并不容易,它需要理智,而不是感性。这往往是我们易犯的错误。现实的结果往往是,你特别赞同和乐于接受的东西,恰恰是最值得怀疑的。因此,不能给理智插上翅膀,而应当给它加上重负,使它脚踏实地,无法飞翔。要破除一切偶像,包括部落偶像,洞穴偶像,市场偶像和剧场偶像,摒弃教条式的演绎,从行动和试验开始,把世界当成最真实的原料,来构建自己精神的理想国,让哲学当这个理想国的国王,让正确的经验点燃蜡烛,照亮前进的道路。
  
  夜已深,我的情绪,依然在培根的理想国里畅游。不是想听柏拉图关于大西洲的故事,不是那片传说中沉入大西洋的大陆,而是眼前,就在今夜,这个斗室里。我想象驾着书海一舟,随笛福和威夫特出发。阳光依然灿烂,但只温暖,不毒热。接连几月,都漂浮在海上,静静地一望无际。让灵魂在一片宽广的蔚蓝中安静,好好体味一种内心的怡然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