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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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眼 / 王小平

2010-07-08 22:23 标签: 所见所闻

 

1.那个梦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准确的说,是个刚学会自慰的少年人.在夏天,在密不透风的棉纱蚊帐里,偶尔从窗外传来知了不合时宜的叹息------和它一样,在漫长的蜇伏之后,我彻夜不眠,睁着发涩的眼睛,不断做着一个关于春天的梦.

 

 

在我的梦里,很遗憾,没有松岛枫,因为当时的她,大概还在流着鼻涕,哭着要妈妈买心爱的玩具.没有想到后来她自己却成了亿万人的玩具,或者现代人的原始性崇拜里的女神.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神本来就是人类的玩具,我们用这个玩具彼此欺骗,仇恨和杀戮.虽然没有松岛枫,不过在我的梦里,却常常出现一个枫香树林子.在这片散发着枫叶糖浆清香的幽暗的森林里,间有不知名的杂花野树,有暗夜的蛇在草丛间蜿蜒盘旋.它有时突然停下来,把肚皮贴在潮湿的,由腐烂了的动植物尸体所滋养的肥沃土壤上,透过庄严沉默的大地感受着来自地幔的翻腾岩浆.原来它也很年青,也在苦苦追寻着地底深处波动着的某种神秘悸动.与此同时,从某个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鸟鸣,如此的清脆,孤独,怯懦,却还是划破沉寂与黑暗的黎明,徒劳的想要召唤另一个迷路的伙伴.

 

 

在那年夏天的许多个喧闹,骚动的夜里,我就这样醒着做自己的梦.当四周开始安静下来的时候,当父亲,母亲的鼻鼾从隔壁轻微响起的时候,我的眼睛睁开了.我在滞重得似乎凝固的时间和空间里,艰难的转动着自己的视线,打量自己的身体,审视自己的思想,把它们放在不同的幻想的情境里,观察可能的反应和变化.我对存在的这一切,感到前所未有的惊奇和害怕.在某个时刻突然意识到:我成了自己的主宰,可以自由的行我所欲,思我所欲,言我所欲,可是在隐隐感到兴奋的同时,我又清醒的看到死亡就在不远处逡巡,像耐心又狡猾的狼群,在觊觎着每个人,乃至每个生物的生命.随时准备着趁虚而入,择人而食.在我12岁的时候,生与死的谜题就这样奇异的联袂而至.

 

 

在生命开始觉醒,身体开始发育的青春初期,我对死亡的感觉也是从所未见的清晰和深刻.那种好像与生俱来的,对生死之间的直观体会是如此深刻和美丽,我就像一个局外人,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不断流逝又不断重建.在很多时候我好像掀开了帷幕的一角,窥见了戏台后边的另一种景象,那是上帝一个人的秘密,或者说,我就是上帝.

 

 

2.拒绝谈话

 

 

我沉溺在对少年时代那种生死之际感觉的美好回忆里无法自拔,因为在某一天我突然失去了它.在那个夏天以后,就算我后来上了医学院,在阴冷的地下解剖室里一个人静静发呆,周围环绕着死者们或完整或残缺,或陈旧或新鲜的尸体,福尔马林的刺激性气味让我泪流满面,我也再没有类似的感受.从此以后我沉溺在烟,酒,书籍,山水,足球和昏暗的录像厅之间,后来是一些不同的女孩和女人之间,以便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那种感觉重新降临,可是它和白居易的<<花非花>>一样,天亮之后,再无觅处.现在,我的身体逐日逐年的衰老下去,对死亡的感觉依然遥远模糊,生存和死亡似乎都于我无所希翼.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年少时看到的死神是怎样的.这是我仅有的记忆.

 

 

他并没有顶着一个牛头,也没有生就一副马面,腰间未缠着欷索作响的勾魂链.他也没有穿着黑色的长袍,帽兜下一具苍白的骷髅骨架,手里还拖着一支有长长骨柄的生锈镰刀.他无形无色,忽近忽远,时而聚化成人的形象,时而散开成稀薄的影子.可是我清楚记得,不管是幻化成什么样子,他始终有一双奇异的眼睛.在这双眼睛背后,是无尽的虚空,是亘古不化的冷漠,是上帝的垂怜与叹息,是意味深长的嘲讽和捉弄.他似乎在说:"看,我赐给你生命,又施予你对生命的自觉,可是你无法真正的拥有它们,因为由我所赐的,也将由我收回,现在我们可以平等对话,你可以平视我,但你永远也无法猜到结局,因为你的结局不由你掌握,一切都来自于我."

 

 

我反问:可是你又来自哪里?假设你创造了宇宙间的一切,包括时间和空间本身,包括思想这种最纯粹的精神能量,包括无数黑洞,原子,星球的爆炸,诞生,崩塌与溶合,包括无机物与有机体,包括生与死,包括存在本身......可是你又是谁创造的?你只是人的观念的产物,还是高于这个宇宙的另一种存在?是被我们赋予了一切真善美理想的思想载体,还是这个残缺又残忍的世界背后无所不能又无所事事的造物主?归根结底,在一切因果与偶然背后,谁来创造创造者?谁来主宰主宰者?谁能凌驾一切之上同时这一切里也包括其自身?在存在的对面是否确有虚无?在有的对面是否确有无?在实体的对面是否确有空虚?在所有对立或统一的观念形态里,谁又比谁更超越,更本原?

 

 

他微笑------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吧,也许他并没有笑------可是再也不作一语,渐渐隐身于黑暗之中.也许他本来就是来自黑暗,现在又回到了黑暗中去.又或许他本来就只是一个十二岁小男孩个体初步自觉的心灵产物.和山洞里的原始人一样,当月朗星稀的夜里,篝火渐渐熄灭,群体的狂欢纵欲已经过去,一个人走出洞外撒尿,偶尔抬头仰望苍穹,于是就有了在现存世界之外,探索,征服,创造,毁灭的莫名渴望.

 

 

我感觉到了存在,可是对存在本身却无法单靠理性思辩,感性直觉或纯粹信仰其中之一或同时倚靠三者而完全理解.于是我用存在和想象做材料,心造了一个全知全能的世界与偶像出来.于是究竟是我创造了他,还是他创造了我,就成了一个自设的逻辑陷阱.我在这个迷局里挣扎徘徊了很久,感到精疲力尽,疲倦和失望像莽蛇静静缠绕住我的灵魂和身体,无法动弹.

 

 

后来我突然想到,何必去追索,追究,追问,追溯,或是追忆呢?已有的必将过去,没有的也将出现,不管是宿命论还是量子力学,都无法阻止时空的流转,人既不比万物更高贵,也不比神更卑下,现实既不比梦想更真实,也不比历史更堕落------既已看破,何不放下,既已放下,何不自在?

 

 

于是我不再在夏夜里清醒着做梦,不再在黑暗中绝望的倾听时间之河的流逝,不再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这个星球,旁观自己和众生.于是我顺其自然,不闻不问,我消融在周围的世界里,像一滴水被倾倒进大海;像变色龙缓慢移动它的身躯,以便在树丛里上下攀爬,迅速变幻它的皮肤颜色,以便接近猎物和逃避天敌,于是我成了我现在这个样子.

 

 

3.梦开始的地方

 

 

我老了.

 

 

现在,我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想起了那个关于春天的梦.像白头的宫女在槐树下仰头看树上垂下来的槐蚕,蚕丝被风吹得飘飘荡荡,于是堆积在心里多少年的往事,不由自主的开始慢慢浮现.在这个聚集了两千万以上人口的城市的角落里,在这个由光纤,管道和硅晶片构造的虚拟世界的边缘,我恍然想起了最开始做那个持续数年的梦的特别的晚上.

 

 

那是一个没有电灯和电视的山里的夏夜,父母趁暑假带我去大姑父家里小住.大姑嫁得早,十几岁就跟着大姑父进了山里的集体林场做放排工,林场倒了后他们也就在那里安了家,成了道地的山民.他们一家住在峰峦起伏,沟壑纵横的大山里面,数十公里的路程,班车却要换好几趟,越往山里,地势也越来越险峻.我们坐的旧中巴车如田螺一样盘旋在天地间.最后终于来到半山的一个竹木搭建的小村落,并且一住就是十余天.

 

 

正是八月的农忙双抢时节,江南水稻每年二季,本月正是田间靠天靠水,抢收一季抢种二季的关键时候.其时沿海工厂工地才渐起,内地农村人多地少,隐形失业严峻,农民没有其它出路,虽然已暂时没有饿死之虞,但多数家庭儿女生养众多,为了奉养老人,养育子女,为了送小儿子去镇里读初中,日后跳出农门,做个"凤凰男",只有拼命耕种前两年才分到各家的那几亩责任田,为了看水争水,为了秋天的收成,和文革一样,不时还有村庄之间最残忍的械斗发生.

 

 

我曾在农村生活过,自然知道农村生活之苦,每年九月开学时,都能见到农村来的同学身上被晒伤甚至脱落的斑驳皮肤,不过到了山里,这才知道还有另一番景象.大山里旱地多水田少,辛苦围造的梯田里种的水稻,也只能保证自家口粮.农民多种豆子,红薯和玉米,后两种作物又可以拿来酿酒,喂猪,所以在山外热火朝天搞双抢的时候,这里的山民却是悠闲自在得多,当然也就更穷.我每天跟大孩子们去河里围堰捞鱼,去水田里钓来小青蛙喂鸭子,或是在河里打水战,放牛时捉了肥美的蚱蜢,四脚蛇烤来吃,到了夜里已经困得很,所以每天都在混杂着灶头柴火与门口绿肥坑的奇异香气里沉沉睡去.

 

 

4.它死了

 

 

靠山吃山,山里砍掉松树,茶树,广种本地特产的毛竹,用竹筒做原料办竹制编织厂或筷子厂已是后来的事情,那时多数村民都是延续过去的习俗,两三个汉子进山打猎,再把猎得的野鸡,穿山甲或野猪,娃娃鱼挑到山下的镇里卖钱周转.那天平时静悄悄的村子里,忽然难得的喧闹起来,我们赶去看热闹,才知道有村民进山,打了一只麂子回来.这种动物据老人说非常警觉,又住在高山溪畔,所以平时很少猎到.大家围在一起,看那被捕兽夹夹断了后腿却无法挣脱的麂子.它约摸有四五十斤,全身棕色的毛皮,虽然已经无法站立,四肢还是被麻绳牢牢捆在一处,只能斜躺在泥土翻腾,布满脚印,车辙和牛蹄印的坪地里.这是一只母麂子.

 

 

它对山民来说也很罕见,平时只能远远望见,而且它的体形又比普通的要大,所以很是引起大人孩子们的兴趣.其实这个人类的世界对它来说,又何尝不是陌生而危险的?它习惯的是人迹罕至的高山上的森林与清泉,它生活的世界美丽,多变而又慷慨,到处耸立着高大的枫香树.那里有青嫩的树叶和青草,有甘甜的溪流和娴静的游鱼,有可以纵情跳跃的山崖和岩壁,偶尔有山猪的叱喝与林莽的呼啸让它们惊惶,到了春天它们还会彼此冲撞争夺异性的注意.......可是它现在却被捆绑着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再也不能离开了.大人们都很兴奋,纷纷争论着是该拿到村里祠堂杀了分给各家吃,还是由猎户拿去外面卖掉.小孩子说不上话,就挤在人堆里,尽量近的靠近观察它,可是又怕它突然的站起来,所以就你推我让的在玩闹.

 

 

于是我就突然的被挤到了它身旁,因为心慌没有站稳,又软软的跌到了它身上.那一刻的感觉是如此奇妙,我的手用力的撑在它的胸腹处,猛烈的震颤从它心脏那里蔓延过来,它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恐惧同时穿透了我们的身体.在这个偶然交会的彼此未知的世界里,我们互相都害怕对方,呼吸急促零乱.它这时把头无力的偏了过去,似乎疼痛又让它很快的把头掉转了过来,低头看着我.在那一刻,它的眼睛是晶莹的黑色,又大又圆,像最纯净的黑色大理石,里面似乎有若隐若现的波纹在晃动.它的眼里泛着奇异的光,静静的凝视着我,又像在凝视我身后的整个世界.它的眼里似乎有野性的不羁,也有对自己遭遇的不解和不屈,有生性的警惕,也有被禁锢的无奈,有求生的渴望,也有自知不免于被转卖被杀戮的不幸和绝望......我无法分辨它是否真的在用全身的颤栗和那弹指间的凝视,向我传达我感受或想象得到的那种复杂情感,可是直到今天,我分明记得它的样子,如此真实,清晰和纤毫毕现的刻在我的眼前和心里.

 

 

它已经被文明人所造的野蛮的钢簧捕兽夹困了一夜,流了很多的血,血淌在身上,地上,渐渐的凝固,把美丽的皮毛也染成暗黑的血痂.它已经挣扎了很久很久,全身的力气都为了自由而耗尽了.也许在猎人还没有发现它之前,它的爱人,孩子,伙伴们都曾经焦急的围绕在它身边,用湿润的唇为它舔去伤口上的血迹,把头低垂着轻轻挨擦着它的身体,低声的呜咽着,希望它站起来,可是猎人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它的族人都惊慌的离开了它,掉头而去.现在它身上起降着好几十只绿头苍蝇,它们兴奋的搓着翅膀和手脚,迫不及待的把口器扎在它的血管里,痛快的吸啜着,同时产下蝇卵,如果再久一点,它的伤口上就会爬满一条条白色的蠕动的蛆.

 

 

可是苍蝇们似乎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大人们的商议已经结束.因为它太难得,太罕见,可能以后也没有这么大的猎物了,他们决定把它吃掉.那天平日昏暗无人,渐渐在坍塌的祠堂里到处是火把.祠堂外的空地上,平时拿来烧酒的大铁锅被抬出来用稻草擦洗得干干净净,装满了水架在红砖堆砌成的临时灶台上.柴火从灶膛里升起来了,发出袅袅青烟,水渐渐沸腾起来,冒出一个个气泡,升到水面又转眼破灭,等待着一具尸体被扔进来,用比革命还狂热的温度烫掉它全身的毛.它被拖到平时用来杀猪的宽宽的板凳上,用来盛血的木盆就搁在它的脖子下面,捆了很久的绳索终于解开了,现在它的断腿被几只大手牢牢纂住,磨刀石发出刺耳的号叫,在黄昏来临,蚊丛开始盘旋在每个人的头上的时候,一把杀猪的刀捅进了它的喉咙.

 

 

它死的时候我就在它旁边,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原来死亡和生命一样,也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虽然早已没有力气,可是它的血却不断的喷涌出来.像春天时山里的小雨,断断续续,淅沥的洒落在逐渐满上来的木盆里.它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格格声,四肢不时的颤栗,好像要竭力把自己身体里最后的鲜血和活气都挤出来.它的眼睛开始很有光,眼定定的看着我,像在愤怒的斥责,后来愤怒化为困惑,困惑转为悲伤,悲伤散作淡漠,生命一点点的从它身体里抽离而去,它死了.

 

 

5.剜心之痛

 

 

那天小村子里的上空弥漫着久违的喧闹和喜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莫名的开心.和过年比起来,只差没有放爆竹和互相拜年了.这只偶然收获的麂子变成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它的血按照本地习俗被和在它的肉与骨头里,一起煮成了一碗碗知名的血麂,堆到大大小小十几张木桌上,家家户户都盛出了用来过年的红薯烧酒,男人女人们都开怀畅饮,一直到深夜很晚的时候.

 

 

因为麂子的头并不大,没有什么肉,加上毛很多而杂,所以并没有一起下锅,它被砍下来放在一条供桌上,旁边又摆上三个酒杯,一柱线香,一起供在祠堂里的神龛下面,算是对先人的礼敬.我吃了母亲夹到我碗里的几块麂子肉后,不知是不是好奇,或是有一点同情,又一个人偷偷跑到祠堂里面去看那只麂子剩下的头.

 

 

它现在赤裸裸的,毫无牵挂的趴在神主牌下面,那双眼睛依然张开着,无所谓的看着我慢慢的走进来.外面依然喧闹,敬酒声起哄声此起彼伏,间或传来孩子们因为争抢它的肉吃而被大人喝骂的声音.现在的它很是安祥,除了不能转头,似乎对目前的一切都很满意.灯火明灭里,我看着它那双依然美丽,晶莹,神秘的眼睛,心里不禁的升起奇异的感觉.在不久以前,我已经初步知道了自慰后的高潮那种特别的快感,可是现在我却感到另外一种更强烈,更持久的,又快乐又悲哀的东西从全身散发开去.

 

 

这时它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来,在寂静昏暗的祠堂里,它的双唇翕动,对我低语:孩子,孩子啊,你听见了吗?你听懂了吗?我临死前的样子,你还记得吗?到山上去,到门口这条小溪的源头去,那里有我所爱的,你去吧,讲给它们听,告诉它们我就在这里.

 

 

它不断的重复着这份请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它的眼泪不断的流淌,可是双眼依然澄静温和.不知道为了什么,少年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这本来是我们在野外捉到四脚蛇时,用来剖开其肚子取出内脏后烤着吃的.现在我用这把刀小心却坚决的刺进这只麂子的眼眶里,把它的两只眼睛都剜了出来,原来在黑色的眼珠后面,是白色的眼球和神经,我把两只眼睛捏在空拳里,悄悄的走了出去.

 

 

不管是出于对美的渴望,珍惜,占有,还是对生命毁灭的冲动与狂热,我都做出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其中的原因我至今无法解释.那天回去后我把眼睛藏在自己睡的床垫下面,从此就开始做起了那个梦.并且听说那晚之后,原先用来祭祖的它的头也不见了.

 

 

很可惜它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样,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水,虽然我小心的藏在枕头下的稻草里,几天后,它们还是逐渐干枯,萎缩,失去了原先的光泽与灵魂,变成了两颗丑陋的,谁也无法辨认的东西.在我要离开山里的时候,它的眼睛被我丢弃在原地.

 

 

可是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开始不断的做那个不应该有的梦,在梦里总有一双眼睛在某个地方盯着我,有时侯我希望那就是死神的眼睛.在我的生命刚刚觉醒的时候,就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连死神也要迷恋的神采纠缠在一起.从那个梦开始,我的胸口好像被掏空了,我已经不再是我,我变成了它.我已经被供奉在神台上,在"天何言哉"的自然面前渐渐腐烂下去.而它也不再是它,它变成了我,它从此就活在我身体里面,直到今天,直到现在.

 

 

6.你是我的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渐渐的老去,尽管还没有一把刀肆无忌惮的捅进我的吼咙,但我的鲜血和灵魂却开始稀薄,乃至消失.我徒劳的试图抓住些什么,可是它却用那双神秘的眼睛对我嘲笑.

 

 

现在,我的双手搁在键盘上,香烟迷矇了我的视线.下午的阳光依然明亮,却不再炽热,在太阳落山之前,努力在我的窗前徘徊不去.现在,我疲惫的双眼强自撑开,盯着闪烁的屏幕持续发呆,像被深埋在地壳深处数千万年的恐龙,一动也不动,直到某次地震或掘煤机让阳光重新照在我早已石化的身躯上,氧气涌进来,可是我已经不再需要呼吸了.

 

 

我这一生渡过的最快乐又最奇异的夏天的那个村庄,据说早已废弃了很久.年轻人和中年人先出去打工,后来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也搬到了山外平地的新房子去住.在过度的开发和砍伐之后,村庄被人遗弃,败落下去,荒草漫过了旧时的木板房和沟渠,漫过了青石板和黄泥路,大山又恢复了一百年前的宁静.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那只只剩下头颅的麂子.它是否还在原来的祠堂里,睁着空洞的眼眶苦苦呼唤和等待?又或者它所爱的已经找到了它,它们一起回到了云山深处?我希望是后一种结局,可是我现在感觉到,那双眼睛依然在我所看到的这个世界后面,冷冷的凝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