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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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灯
沈从文
因为有一个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住处来,见到桌上的一个旧式煤油灯,擦得非常清洁,想知道这灯被主人重视的理由,屋主人就告给这青衣女人关于这个灯的故事。
两年前我就住到这里,在××教了一点书,仍然是这样两间小房子,前面办事后面睡觉,一个人住下来。那时正是五月间,不知为什么,住处的灯总非常容易失职。一到了晚间,或者刚刚把饭碗筷子摆上桌子,认清楚了菜蔬,灯忽然一熄,晚饭就吃不成了。
有时是饭后正预备开始做一点事或看看书的时节,有时是有客人拿了什么问题同我来讨论的时节,就像有意捣乱那种神气,灯会忽然熄灭了。
这事情发生几几乎有半个月。有人责问过电灯公司,公司方面的答复,放到当地报纸上登载出来,情形仿佛完全由于天气,并不是公司的过失。所以小换钱铺子的洋烛,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贵了五个铜子。洋烛涨价这件事,是从照料我饮食的厨子方面知道的。
这当家人对于上海商人故意居奇的行为,每到晚上为我把饭菜拿来,唯恐电灯熄灭,在预先就点上一枝烛的情形下,总要同我说一次。
我的厨子是个非常忠诚的中年人。年纪很青的时节,就随同我的父亲到过西北东北,去过蒙古,上过四川。他一个人又走过云南广西,在家乡,又看守过我祖父的坟墓,很有些年月。上年随了北伐军队过山东,在济南眼见日本军队对于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时他在七十一团一个连上作司务长,一个晚上被机关枪的威胁,胡胡涂涂走出了团部,把一切东西全损失了。人既空手回到南京,听熟人说我在这里住,就写了信来,说是愿意来侍候我。我回信告给他来玩玩很好,要找事做恐怕不行,我生活也非常简单。来玩玩,住些日子,想要回乡时,我或者能够设点法,买个车票。只是莫希望太大。
到后人当真就来了。初次见到,一身灰色中山布军服,衣服又小又旧,好象还是三年前国民革命军初过湖南时节缝就的。
一个巍然峨然的身体,就拘束到这军服中间,另外随身的就只一个小小包袱,一个热水瓶,一把牙刷,一双黄杨木筷子。
热水瓶象千里镜那么佩到身边,牙刷是放在衣袋里,筷子仿照军营中老规矩插在包袱外面,所以我能够一望而知。这真是我日夜做梦的伙计!这个人,一切都使我满意,一切外表以及隐藏在这样外表下的一颗单纯优良的心,我不必和他说话也就全部都清楚了。
既来到了我这里,我们要谈的话可多了。从我祖父谈起,一直到我父亲同他说过的还未出世的孙子,他都想在一个时节里和我说到。他对于我家里的事永远不至于说厌,对于他自己的经历又永远不会说完。实在太动人了。请想想,一个差不多用脚走过半个中国的五十岁的人,看过庚子的变乱,看过辛亥革命,参加过革命北伐许多重要战争,跋涉过多少山水,吃过多少不同的饭,睡过多少异样的床,简直是一部永远翻看不完的名著!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只要一有空闲,我即刻就问他这样那样,只要问到,我得到的都是些十分动人的回答。
因为平常时节我的饮食是委托了房东娘姨包办的,十六块钱一个月,每天两顿,菜蔬总是任凭这江北妇人意思安排。
这妇人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对于饮食不大苛刻,今天一碟大蚕豆,明天一碟小青蚶,到后天又是一碟蚕豆。总而言之,蚕豆同青蚶是少不了的好菜。另外则吃肉时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忘记加一点儿糖,吃鱼多不用油煎,只放到饭上蒸蒸,就拿来加点酱油摆到桌子上。本来象做客的他,吃过两天空饭,到第三天实在看不惯,问我要了点钱。
从我手上拿了十块钱后,先是不告我这钱的用处。到下午,把一切吃饭用的东西通统买来了。这事在先我一点不知道,一直到应当吃晚饭时节,这老兵,仍然是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两手做成的饭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来,笑眯眯的说这是自己试做的,而且声明以后也将这样做下去。从那人的风味上,从那菜饭的风味上,都使我对于军营生活生出一种眷念,就一面吃饭一面同他谈部队上事情。把饭吃过后,这司务长收拾了碗筷,回到灶房去。过不多久,我正坐在桌边凭借一支烛光看改从学校方面携回的卷子,忽然门一开,这老兵闪进来了,像本来原知道这不是军营,但因为电灯熄灭,房中代替的是烛光,坐在桌边的我,还不缺少一个连长的风度。这人恢复了童心,对我取了军中上士的规矩,喊了一声“报告”,站在门边不动。“什么事情?”听我问他了,才走近我身边来,呈上一个单子,写了一篇日用账。原来这人是同我来算火食账的!我当时几几乎要生气骂他,可是望到这人的脸,想起司务长的职务,却只有笑了。“怎么这样同我麻烦?”“我要弄明白好一点。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们两个人每月都用不到十六块钱。别人每天把你蚌壳吃,每天是过夜的饭,你还送十六块!”“这样你不是太累了吗?”“累!煮饭做菜难道是下河抬石头?你真是少爷!”望到这好人的脸,我无话可说了。我不答应是不行的。所以到后做饭做菜就派归这个老兵。
这老兵,到这都会上来,因为衣服太不相称,我预备为他缝一点衣,问他欢喜要什么样子,他总不做声。有一次,知道我得了一笔稿费,才问我要了二十块钱。到晚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买了两套呢布中山服,一双旧皮靴,还有刺马轮,把我看时非常满意。
我说:“你到这地方何必穿这个?你不是现役军官,也正象我一样,穿长还方便些。”
“我永远是军人。”
我有一个军官厨子,这句话的来源是这样发生的。
电灯的熄灭,在先还只少许时间,一会儿就恢复了光明;到后来越加不成样子,所以每次吃饭都少不了一枝烛。于是这老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买来了一个旧灯,擦得罩子非常清洁,把灯头剪成圆形,放到我桌子上来了。我明白了他的脾气,也不大好意思说上海用灯是愚蠢事情。电灯既然不大称职,有这个灯也真给了我不少方便。因为不愿意受那电灯时明时灭的作弄,索性把这灯放在桌上,到了夜里,望到那清莹透明的灯罩,以及从那里放散的薄明微黄的灯光,面前又站得是那古典风度的军人,总使我常常记起那些驻有一营人马的古庙,同小乡村的旅店,发生许多幻想。我是曾和那些东西太相熟,因为都市生活的缠缚,又太和那些世界离远了。我到了这些时候,不能不对于目下的生活,感到一点烦躁。这是什么生活呢?一天爬上讲台去,那么庄严,那么不儿戏,也同时是那么虚伪,站在那小四方讲台上,谈这个那个,说一些废话谎话,这本书上如此说,那本书上又如此说,说了一阵,自己仿佛受了催眠,渐渐觉得已把问题引到严重方面去,待听到下面什么声音一响,才憬然有所觉悟,再注意一下学生,才明白原来有几个快要在本学期终了就戴方帽儿的某君,已经伏在桌上打盹,这一来,头绪完全为这现象把它纷乱了。到了教员休息室里,一些有教养的绅士们,一得到机会,就是一句聪明询问:“天气好,又有小说材料!”在他们自己,或者还非常得意,以为这是一种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谑,但是听到这些话,望望那些扁平的脸嘴,觉得同这些吃肉睡觉打哈哈的人物不能有所争持,只得认了输,一句话不说,走到外面长廊下去晒太阳。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学生,取包围声势走拢来,谈天气,谈这个那个。
似乎我因为教了点文学课,就必得负一种义务,随时来报告作家们的轶事,文坛消息。
他们似乎就听点这些空话,就算了解文学了。从学校返回家里,坐到满是稿件和新书新杂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匀出一点空间,放下从学校带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来过目。第一篇,五个“心灵儿为爱所碎”,第二篇有了七个,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泪有血,仍然不缺少“爱”。把一堆文章看过一小部分,看看天气有夜下来的样子。弄堂对过王寡妇家中三个年青女儿,到时候照例把话匣子一开,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了。觉得自己究竟还是从农村培养长大的人,现在所处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习惯的世界。都会生活的厌倦,生存的厌倦,愿意同这世界一切好处离开,愿意再去做十四吊钱的屠税收捐员,坐到团防局,听为雨水汇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嚷,用夺金标笔写索靖《出师颂》同钟繇《宣示表》了。但是当我对到这煤油灯,当我在煤油灯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详的和平的老兵的脸,望到那古典的家乡风味的略显弯曲的上身,我忘记了白日的辛苦,忘记了当前的混乱,转成为对于这个人的种种发生极大兴味了。
“怎么样?是不是懂得军歌呢?”我这样问他,同他开一点小小玩笑。
他就说:“怎么军人不懂军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么山歌。”
“难道山歌有两样山歌吗?‘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时不明白。后来在游击支队司令杨处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们说过的那种狗肉,唱我们现在说的这种山歌,真是小神仙。”      ①是两首凤皇山歌的第一句。
“杨嘛,一群专门欺压老百姓的土匪,什么小神仙!我们可不好意思唱那种山歌。
一个正派革命军人,这样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简直是罪恶滔天了。可是我很挂念家乡那些年青小伙子,新从父母身边盘养大,不知这时节在这样好天气下,还会不会唱这种好听的山歌?”
“什么督办省长一来,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风俗,都被一个不认识的运气带走了。
就象这个灯,我上年同老爷到乡下去住,就全是用这样的灯。只有走路时还用粑粑灯。“
老兵在这些事情上,因为清油灯的消灭,有了使我们常常见到的乡绅一般的感慨了。
我们这样谈着,凭了这诱人的空气,诱人的声音,我正迷醉到一个古旧的世界里,非常感动。可是这老兵,总是听到外面楼廊房东主人的钟响了九下,即或是大声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话继续谈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时候,很关心的看了看我的卧室,很有礼貌的行了个房中的军人礼,用着极其动人的神气,站在那椅子边告了辞,就走下楼到亭子间睡去了。这是为什么?他怕耽搁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迟,所以明明白白有许多话他很欢喜谈,也必得留到第二天来继续。谈闲话总不过九点,竟是这个老兵的军法,一点不能通融。所以每当到他走去后,我常觉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总不大能够安定。
因为当着我面前,这个老兵以他五十年吓人丰富的生活经验,消化入他的脑中,同我谈及一切,平常时节,对于用农村社会来写成的短篇小说,是我永远不缺少兴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写一个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笔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个人的纯朴优美的灵魂,来安排到这纸上?望到这人的颜色,听到这人的声音,我感到我过去另外一时所写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实在懂得太少了。单是那眼睛,带一点儿忧愁,同时或不缺少对于未来作一种极信托的乐观,看人时总象有什么言语要从那无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内流出,望着他一句话不说,或者是我们正谈到那些家乡战争,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烧掉,牵了农人母牛奏凯回营的战事,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了。我猜想他是要说一些话的,但言语在这老兵头脑中,好象不大够用,一到这些事情上,他便哑口了。他只望着我。或者他也能够明白我对于他的同意,所以后来他总是很温柔的也很妩媚的一笑,把头点点,就转移了一个方向,唱了一个四句头的山歌。他哪里料得到我在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动摇!我望着这老兵每个动作,就觉得看到了中国那些多数陌生朋友。他们是那么纯厚,同时又是那么正直。好象是把那最东方的古民族和平灵魂,为时代所带走,安置到这毫不相称的战乱世界里来,那种忧郁,那种拘束,把生活妥协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梦,却永远是另一个天地的光与色,对于他,我简直要哭了。
有时,就因为这些感觉扰乱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气,似乎带了点埋怨神气,要他出去玩玩,不必尽呆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鱼那么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话不说。看到那样子,我又有点不安,就问他,“是不是想看戏?”恐怕他没有钱了,就送了他两块钱,说明白这是可以拿去随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么舞台之类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个笑样子,把钱拿到手上,走下楼去了。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点才上床,先是听到这老兵开了门出去,大约有十点多样子,又转来了。我以为若不是看过戏,一定也是喝了一点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赌博的事情上玩了一会,把钱用掉回来了,也就不去过问。谁知第二天,午饭就有了一钵清蒸母鸡上了桌子。对于这鸡的来源,我不敢询问。我们就相互交换了一个微笑。在这当儿我又从那褐色眼睛里看到流动了那种说不分明的言语。我只能说“大叔,你应当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够喝么?”“已经买得了。这里的酒是火酒,亏我找了好多铺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乡亲,得来那么一点点米酒。”
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劝我喝,听我说起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楼去,把那个酒瓶拿来,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你喝一点点,莫多吃。”本来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过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对我笑了一会儿,一句话不说,又拿着瓶子下楼去了。第二天还是鸡,因为上海的鸡只须要一块钱一只。
学校的事这老兵士象是漠不关心的。他问我那些大学生将来做些什么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县长。他又问我学校每月应当送我多少钱,这薪水是不是象军队请饷一样,一起了战争就受影响。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学生是不是都去做县长,因为要明白我有多少门生是将来的知事老爷。他问欠薪不欠薪,因为要明白我究竟钱够不够用。他最关心的是我的生活。这好人,越来越不守本分,对于我的生活,先还是事事赞同,到后来,好象找出了许多责任,不拘是我愿不愿意,只要有机会,总就要谈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长辈那种偏见的批评,但对于那些问题,他的笑,他的无言语的轻轻叹息,都代表了他的态度,使我感受不安。我当然不好生他的气,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楼梯去,也不好意思骂他。他实在又并不加上多少意见,对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认。对于我这样年龄,还不打量找寻一个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觉到不平。在先我只装做不懂他的意思,尽他去自言自语,每天只同他去讨论军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风俗习惯。到后他简直有点麻烦人了。并且那麻烦,又永远使人感到他是忠诚的。
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对于这件事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做绅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学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这些空事情。我还以为同他这样明白一说,自然就凡事谅解,此后就再也不会受他的批评了。谁知因此一来更糟了。他仿佛把责任完全放在他自己身上去,从此对于和我来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个来我住处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学生,在客人谈话中间,不待我的呼唤,总忽然见到他买了一些水果,把一个盘子装来,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后就站到门外楼梯口来听我们谈话。待我送客人下楼时,常常又见他故意装成在梯边找寻什么东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门。客人走去后,又装成无意思的样子,从我口中探寻这女人一切,且窥探我的意思。他并且不忘记对这客人的风度言语加以一种批评,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论及什么女人多子,什么女人聪明贤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厌烦,决不轻易把问题移开。他虽然这样关心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么女人多福,什么女人多寿,但他总还以为他用的计策非常高明。他以为这些关心是永远不会为我明白的。他并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这些事在先我实在也是不曾注意到,不过稍稍长久一点,我可就看出这好管闲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来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对于这种行为,我既不能恨他,又不能向他解释,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谈到这些事情为好。
这老兵,在那单纯的正直的脑中,还不知为我设了多少法,出了多少主意,尽了帮助我得到一个女人的多少设计义务!他那欲望隐藏到心上,以为我完全不了解,其实我什么都懂。他不单是盼望他可以有一个机会,把他那从市上买来的呢布军服穿得整整齐齐,站到亚东饭店门前去为我结婚日子作“迎宾主事”,还非常愿意穿了军服,把我的小孩子,打扮得象一个将军的儿子,抱到公园中去玩!他在我身上,一定还做得最夸张的梦,梦到我带了妻儿,光荣,金钱,回转乡下去,他骑了一匹马最先进城。对于那些来迎接我的同乡亲戚朋友们,如何询问他,他又如何飞马的走去,一直跑到家里,禀告老太太,让一个小县城的人如何惊讶到这一次荣归!他这些好梦,四十余年前放到我的父亲身上,失败了,到后又放到我的哥哥兄弟身上,又失败了,如今是只有我可以安置他这可怜希望了。他那对于我们父兄如何从衰颓家声中爬起,恢复原来壮观的希望,在父亲方面受了非常的打击。父亲是回家了,眼看到那老主人,从西北,从外蒙带了因与马贼作战的腰痛,带了沙漠的荒凉,带了因频年争斗的衰老,回到家乡去作他那没没无闻的上校军医正了。他又看到哥哥从东北,从那些军队生活中,得到奉天省人的粗豪,与黑龙江人的勇迈坚忍,从流浪中,得到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嚣杂兴味,也转到家乡作画师去了。还有我的弟弟,这老兵认为同志却尚无机会见到的弟弟,从广东学校毕业后,用起码下级军官的名分,随军打岳州,打武昌,打南昌,打龙潭,在革命斗争血涡里转来转去,侥幸中的安全,引起了对生存深深的感喟,带了喊呼,奔突,死亡,腐烂,一时代人类活动兴奋高潮各种印象,也寂寞的回到家乡,在那参军闲散职分上过着休息的日子了。他如今只认为我这无用人,可以寄托他那最无私心最诚恳的希望。他以为我做的事比父兄们的都可以把它更夸张的排列到故乡人眼下,给那些人一些歆羡,一些惊讶,一些永远不会忘却的豪华光荣。
我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感到忧郁,也十分感到羞惭。因为那仿佛由自己脑中成立的海市蜃楼,而又在这奇幻景致中对于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纯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这老兵的梦戳破,也好象缺少那戳破这梦的权力了。
可是我将怎么来同这老兵安安静静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这老家人的梦离远了。
我简直怕见他了。我只告他,现在做点文章教点书,社会上对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总是常常看到体面的有身分朋友同我来往,还有那更体面的精致如酥如奶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处来,他知道许多关于我表面的生活,这些情形就坚固了他的好梦。他极力在那里忍耐,保持着他做仆人的身分,但越节制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对于我的孤单感到同情。这另一个世界长大的人,虽然有了五十多岁,完全不知道我们的世界是与他的世界两样。他没有料得到来我处的人,同我生活的距离是多远。他没有知道我写一个短篇小说,得费去多少精力。他没有知道我如何与女人疏隔,与生活幸福离开。他象许多人那样,看到了我的外表,他称赞我,也如一般人所加的赞美一样。以为我聪明,待人很好,以为我不应当太不讲究生活,疏忽了一身的康健。
这个人,他还同意我的气概,以为这只是一个从军籍中出身才有的好气概!凡是这些他是在另一时用口用眼睛用行动都表示到了的。许多时候当在这个人面前时节,我觉得无一句话可说,若是必须要做些什么事,最相宜的,倒真是痛痛的打他一顿为好。
那时到我处来往次数最多的,是一个穿蓝衣服的女孩子,好象一年四季这人都是穿蓝颜色,也只有蓝色同这女人相称。
这是我一个最熟的人,每次来总有很多话说,一则因为这女子是一个××分子,一则是这人常常拿了宣传文章来我处商量。因为这女人把我当成一个最可靠的朋友,我也无事不与她说到。我的老管家私下里注意了这女人许多日子,他看准了这个人一切同我相合。他一切同意。就因为一切同意,比一个做母亲的还细腻,每次当到这客人来到时,他总故意逗留在我房中,意思很愿意我向女人提到他。介绍一下。他又常常采用了那种学来的官家派头,在我面前问女人这样那样。
我不好对于他这种兴味加以阻碍,自然同女人谈到他的生活,谈到他为人的正直,以及生活经验的丰富等等事情。渐渐的,时间一长,女人对于他自然也发生一种友谊了。
可是这样一来,当他同我两个人在一块时,这老兵,这行伍中风霜冰雪死亡饥饿打就的结实的心,到我婚姻问题上,完全柔软如蜡了。他觉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蓝衣女人同住,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他把这些意见带着了责备样子,很庄严的来同我讨论。
这老兵先是还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谈话,女人问到这样那样,象请他学故事那么把生活经验告给她听时,这老兵,总还用着略略拘束的神气,又似乎有点害羞,非常矜持的来同女人谈话。到后因为一熟习,竟同女人谈到我的生活来了!他要女人劝我做一个人,劝我少做点事,劝我稍稍顾全一点穿衣吃饭的绅士风度,劝我……虽然这些话谈及时,总是当我的面,却又取了一种在他以为是最好的体裁来提及的。他说的只是我家里父亲以前怎么样讲究排场,我弟兄又如何亲爱,为乡下人所敬重,母亲又如何贤慧温和。他实在正用了一种最苯的手段,暗示到女人应当明白做这人家的媳妇是如何相宜合算。提到这些时,因为那稍稍近于夸张处,这老兵虑及我的不高兴,一面谈说总是一面对我笑着,好象不许我开口。
把话说完,看看女人,仿佛看清楚了女人已经为他一番话所动摇,把责任已尽,这人就非常满意,同我飞了一个眼风,奏凯似的橐橐走下楼预备点心水果去了。
他见我写信回到乡下去,总要问我,是不是告给了老太太有一个非常……的女人。
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称”这一类形容词。当发现我毛眉一皱,这老兵,就“肂、肂”的低低喊着,带着“这是笑话,也是好意,不要见怪”的要求神气,赶忙站远了一点,占据到屋角一隅去,好象怕我会要生气,当真动手攫了墨水瓶抛掷到他头上去。
然而另外任何时节,他是不会忘记谈到那蓝衣女子的。
在这些事上我有什么办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样,处置多嘴的副兵用马粪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亲,用废话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见了这老兵就只有苦笑,听他谈到他自己生活同谈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这个样子。这人并不是可以请求就能缄默的。就是口哑了,但那一举一动,他总不忘记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副善良的心为你打算一切。
他不缺少一个戏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见到只有感动。
有一天,那个穿蓝衣的女人又来到我的住处,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说了许多话。(从后来他的神气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谈话时节,一定是用了一个对主人的恭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应答着的。)因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
我回来时,老兵正同我讨论到女人,女人又来了。那时因为还没有吃晚饭,这老兵听说要招待这个女客了,显然十分高兴,走下楼去。到吃饭时,菜蔬排列到桌上,却有料想不到的丰盛。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了规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欢喜用辣子的煎鱼,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饭吃过,这老兵不待呼唤,又去把苹果拿来,把茶杯倒满了,从酒精炉子烧好的开水,一切布置妥贴了,趑趄了好一会才走出去。他到楼下喝酒去了。他觉得非常快乐。
他的梦展开在他眼前,一个主人,一个主妇,在酒杯中,他一定还看到他的小主人,穿了陆军制服,象在马路上所常常见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脚上,在他前面忙走。他就用一个军官的姿势,很有身分很尊贵的在后面慢慢跟着。他因为我这个客人的来临,把梦肆无忌惮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怜,来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爱人W君的情形,他们在下个月过北平去,他们将在北平结婚。无意中,这结婚两字,又为那尖耳朵老战马断章取义的听去,他自以为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这预兆,也非常相信这未来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边,为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悦,也感到一点应有的惆怅时节,喝了稍稍过量的酒的好人,一个红红的脸在我面前晃动了。
“大叔,今天你喝多了。你怎么忽然有这样好菜?客人说从没有吃过这样菜。”本来要笑的他,听到这个话,样子更象猫儿了。他说,“今天我快乐。”
我说:“你应当快乐。”
他分辩,同我故意争持,“怎么叫做应当?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今天快乐!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买,多买一瓶存放身边,你到这里别的不有,酒总是应当要让你喝够量。”
“这样喝酒我从不曾有过。你说,我应当快乐,为什么应当!我常常是不快乐的!
我想起老太爷,那种运气,快乐不来了。我想起大少爷,那种体格,也不能快乐了。我想起三少爷,我听人说到他一点儿,一个豹子,一个金钱豹,一个有脾气有作为的人,我要跟到他去革命打仗,我要跟他去冲锋,捏了枪,爬过障碍物,吼一声杀,把刺刀剸到北老胸膛里去。我要向他请教,手榴弹七秒钟的引线,应当如何抛去。
但同他们在一处的都烂了,都埋成一堆。我听到人家说,四期黄埔军官在龙潭作战的,下级军官都烂了,都埋成一堆。两个月从那里过身,还有使人作呕臭气味。三少爷好运气,仍然能够骑马到黄罗寨打他的野猪,一个英雄!我不快乐,因为想起了他不作师长。你呢,我也不快乐。你身体多坏。你为什么不——“
“早睡点好不好?我要做点事情,我心里不大高兴。”
“你瞒我。你把我当外人。我耳朵是老马耳朵,听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这些事都不愿意同我说,我明天回去了。”
“你究竟听到什么?有什么事说我瞒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还不知道我这时的心里,搞成一团象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这老兵哭了。那么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军人,一个……他真象一个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这哭是为欢喜而流泪的。他以为我快要和刚走去不久的女人结婚。他知道我终久不能瞒他,也不愿意瞒他。他知道还有许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尽力的地方很多。他有了一个女主人,从此他的梦更坚固更实在的在那单纯的心中展开,欢喜得非哭不可了。他这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时也告给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象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泪,一面就问我是什么日子,是不是要到吴瞎子处去问问,也选择一下日子,从一点俗。
一切事皆使我哭笑两难。我不能打他骂他,他实在又不是完全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顽固的相信我对于这事情不应当瞒他;还劝我打一个电报,把这件好事即刻通知七千里外的几个家中人。他称赞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谈了一些话,很懂得这女人一定会是老太太所欢喜的好媳妇。
我不得不把一切真实,在一种极安静的态度下为他说明。
他望到我,把口张大着,听完我的解释,信任了我的话。后来看到他那颜色惨沮的样子,我不得不谎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个女人,像貌性情都同这穿蓝衣的女人差不多。
可是这老兵,只愿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说明,对于后一段,明白是我的谎话。我把话谈到末了,他毫不做声,那黄黄的小眼睛里,酿了满满的一泡眼泪,他又哭了。本来是非常强健的身体,到这时显出万分衰弱的神情了。
楼廊下的钟已经响了十点。
“你睡去,明天我们再谈好不好?”
听到我的请求,这老兵,忽然又像觉悟了自己的冒失,装成笑样子,自责似的说自己喝多点酒,就象颠子,且赌咒以后一定要戒酒。又问我明天欢喜吃鲫鱼不。我不做声。
他懂得我心里难过处。他望到桌上那一个建漆盘子里面的苹果皮,拿了盘子,又取了鱼的溜势,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门拉拢,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去了。听到那衰弱的脚踏着楼梯的声音,我觉得非常悲哀。这老年人给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对于人生多一个反省的机会,且使我感觉到人类的关系,在某一情况下,所谓人情的认识,全是酸辛,全是难于措置的纠葛。这人走后,听到响过十二点钟,我还没有睡觉,正思索到这些琐碎人情,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听到楼梯上有一种极轻的声音,走到了门口,我猜得着这必定是他又来扰我了。他一定是因为我的不睡觉,所以来督促我上床了,就赶忙把桌前的灯扭小,就只听到一个低低的叹息起自门外。我不好意思拒绝这老兵好意了,我说,“你睡吧。我事情已经做完,就要睡了。”外面没有声音,待一会儿我去开门,他已经早下楼去了。
经过这一次喜剧的排场,老兵性格完全变更了。他当真不再买酒吃了,问他为什么缘故,就只说上海商人不规矩,市上全是搀火酒的假货。他不再同我谈女人,女客来到我处,好象也不大有兴味加以注意了。他对我的工作,把往日的乐观成分抽去,从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闷。我不做声时,他不大敢同我说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梦,安置到一个新的方向上来,却仿佛更大方更夸诞了一点,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缩越小得可怜了。他不再责备我必须储蓄点钱预备留给一个家庭支配,也不对于我的衣服缺少整洁加以非难了。
我们互相了解得多一点。我仍然是那么保持到一种同世界绝缘的寂寞生活,并不因为气候时间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于从我这里,他得到了一些本来不必得到的认识,那些破灭的梦,永远无法再用一个理由把它重新拚合成为全圆,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怜了。关于光明生活的估计,从前完全由他提出,我虽加以否认,也毫无办法挫折他的勇气。
但后来,反而需要我来为他说明那些梦的根据,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满意,帮助他把梦继续来维持了。
但是那蓝衣女人,预备过北平结婚去了,到我住处来辞行。老兵听到女人又要到此吃饭,却只在平常饭菜上加了一样素菜,而且把菜拿来时节那种样子,真是使人不欢的样子。
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反而不缺少一点愉快,因为我看到这老兵,在他身上哀乐的认真。一些情感上的固执,绝对不放松,本来应当可怜他,也应当可怜自己;但本来就没有对那女人作另外打算,因为老兵胡涂的梦,几几乎把我也引到烦恼里去,如今看到这难堪的脸嘴,我好象报了小小的仇,忘记自己应当同情他了。
从此蓝衣女人在我的书房绝了踪迹。而且更坏的是,两个青年男女,到天津都被捕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过老兵,那老兵也从不曾问起过。我明白他不但有点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点恨我的。
本来答应同我在七月暑假时节,一块儿转回乡下去,因为我已经有八年不曾看过我那地方的天空,踹过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没有回去了。可是到仅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战事,他要我送他点路费,说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气越来越沉静,不能使他快乐一点,并且每天到灶间去做菜做饭,又间或因为房东娘姨欢喜随手拖取东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闹,我想就让他到南京去玩几天也好。可是这人一去就不回来了。我不愿意把他的故事结束到那战事里去。他并不死,如许多人一样,还是活着。还是做他的司务长,驻扎到一个古庙里,大清早就同连上的火夫上市镇去买菜,到相熟的米铺去谈谈天,再到河边去买柴,看看拢岸的商船。一到了夜里,就在一个子弹箱上,靠一盏满堂红灯照着,同排长什长算火食账,用草纸记下那数目,为一些小小数目上的错误赌发着各样的咒,睡到硬板子的高脚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梦就梦到同点验委员喝酒,或下乡去捉匪,过乡绅家吃蒸鹅。这人应当永远这样活到世界上,这人至少还能够在中国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来信问候我,我总以为他还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桌上有这样一盏灯的理由了。我欢喜这盏灯,经常还使用它。当我写到我所熟习的那个世界上一切时,当我愿意沉溺到那生活里面去时节,把电灯扭熄,燃好这盏灯,我的房子里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调子。我在灯光下总仿佛见到那老兵的红脸,还有那一身军服,一个古典的人,十八世纪的老管家——更使我不会忘记的,是从他小小眼睛里滚出的一切无声音的言语,对我的希望和抗议。
故事说完时,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叹了一声气,走到那桌子边旁去,用纤柔的手去摩娑那盏小灯。女人稍稍吃惊了,怎么两年来还有油?但主人是说过了的,因为在晚上,把灯燃好,就可在灯光下看到那个老行伍的声音颜色。女人好奇似的说到晚上要来试试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务长。显然的事,女人对于主人所说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房间里,那旧洋灯果然放了薄薄光明。火头微微的动摇,发出低微的滋滋声音。用惯了五十枝烛光的人,在这灯光下是自然会感到一种不同情调的。主人同穿青衣来客,把身体搁在两个小小圈椅里。主人又说起了那盏灯,且告女人,什么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说话时是如何神气,这灯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时是如何混乱,……末了,他指点那蓝衣女人的坐处,恰恰正是这时她的坐处。
听到这个话的穿青衣女人,笑了笑,又复轻轻的叹着。过了好一会,忽然惋惜似的
说:
“这人一定早死了!”
主人说,“是的,这人或许早死了,在我那些熟人心上,这人也死了的。但我猜想他还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还那么可爱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见不着这个人。”
“他也应当很可惜不见你。”
“我愿意认识他,愿意同他谈谈话,愿意……”
“那有什么用处!不是因为见到,便反而会给许多人添麻烦么?”
女人觉得话说得稍过了头,有些事情应当红脸了。
于是两人在灯光中沉默下来。
另外一个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换了一件蓝色衣服来了。主人懂得这是为凑成那故事而来的,非常欢迎这种拜访。两人都象是这件事全为了使老兵快乐而做的,没有言语,年青人在一种小小惶恐情形中抱着接了吻。到后女人才觉得房中太明亮了点,问那个灯,今晚为什么不放在桌上。主人笑了。
“是嫌电灯光线太强么?”
“是要司务长看另外一个穿蓝衣服的人在你房里的情形。”
听到这个俏皮的言语,主人想下楼去取灯,女人问他:
“放在楼下么?”
“是在楼下的。”
“为什么又放到楼下去?”
“那是因为前晚上灯泡坏了不好做事,借他们楼下房东娘姨的。我再去拿来就是了。”
“是娘姨的灯吗!”
“不,我好象说过是一个老兵买的灯!”男子赶忙分辩,还说,“你知道这灯是老兵买的!”
“但那是你说的谎话!”
“若谎话比真实美丽……并且,穿蓝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个了么?”
女人承认,“穿蓝衣的虽有一个,但他将来也一定不让老兵快乐。”
“我完全同意你这个话。倘若真有这个老兵,实在不应当好了他。”
“真是一个坏人,原来说的全是空话!”
“可是有一个很关心他的听差,而且仅仅只把这听差的神气样子告给别人,就使人对于那主人感到兴味,十分同情,这坏人实在是……”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们于是约定下个礼拜到苏州去,到南京去,男子还答应了女人,这旅行为的是探听那个老司务长的下落。
1929年5月写成于吴淞
建设

市的小河,是因为××山旁的大房子的建筑,运石子,运水泥,运铁运木,平空加了许多从省里来的船只,因此今年来更显得兴旺了许多。
那小河中有许多住家的小船。小河旁边,有一排湫陋逼窄的小平屋。这地方因为方便,名字就是河街。河街有烟馆同面馆。有卖绳缆的铺子。有杂货字号。有屠户。有铸铁锚与琢硬木活车,以及卖船上应有器具的铺子。有一家新开的理发馆,走路的人们,从玻璃窗上望过去,总常常见到一些大而圆的脑袋,在一种极呆气的情形下,被剃头师傅用刀刮头。有几家供船上人开心的妓院,三五个大脚女人,穿蓝花洋布衣服,红花洋布裤子,粉脸油头,鼻梁根扯得通红,坐在门前长凳上,见有人过路就眯眯笑,且轻轻的唱歌。一条肮脏的长街上,一年四季总是湿漉漉的不好走路,一些从这些小屋子里或河船上长大的孩子,大白天,捧了小小公鸡,身后跟前一只肥狗,街头街尾找公鸡打架。或者无聊了,为一句话两个孩子就互相抓着揪打起来,揉到烟馆门前的烂泥里去,使那成天站在烟馆门外招呼主顾的帮伙,常常为了这事更大声的吆喝。街上卖糕的皆敲竹梆,卖糖的皆打小铜锣,这些人,并且都各知道由口中唱出一种鄙俚的调子,同女人身体某种地方相似的比拟,逗引旁人注意。
这街上,还有一家下等茶馆,一面临河起了一个吊脚楼,一面临街,对到一家卖买旧货的小店。这茶馆一切的布置与情调,皆与到此地来的人物极其相称,肮脏油腻的桌面,细腿的板凳,以及大青花盖碗中泡上粗叶子绿茶,另一种上等人茶馆所缺少的这里都有了。来此喝茶的全是一些下层社会的男子,一些船上的水手,一些拖半日车的包车夫,一些专在码头上放债的大爷,一些住到东市在买菜一类事上赚了点钱找不出用处的厨子,还有的就是一些谈肉价米价的小生意人。各人来到了这里,选上一个位置,泡一壶热茶,啯嘟啯嘟喝一阵,又把所有心里想到的事,或听到的新闻,同旁人谈着,算是享受了一点生活。等到记起了另外的事,或觉得已经坐够了,就把四个铜元塞到那专司加水的伙计手心里,走去了。来来往往的人一天是数不清的。因为生意不冷落,到今年七月,茶馆主人把电灯也装上了。花了很大的价钱,从城中接线,租了火表,七个工人敲敲打打了一天,有了电灯每天到了晚上,管事的把临河装置的一排红绿灯机关一扭,从河下远处皆可望见这茶馆所在,泊在远处的船只,想要上茶馆来皆不至于迷失方向了。
到了晚上,这茶馆里屋梁上的电灯,把暗淡的黄颜色的光明散满了一个屋子,肮脏的方桌旁边坐满了喝茶谈天的人,两把长嘴大肚的开水铜壶,在灯光下炫耀着金色,在两个与铜壶样子作一对称小瘦而有烟容的孪生兄弟手里,各处的来去添水。门外常常停得是卖炒豆花生一类东西的担子。一个卖油煎臭豆腐的生意人,同一个做芝麻饼生意的人,一到了晚上,也总是把担子放在这茶馆门前,尽顺风把那臭味熏进一切有臭豆腐嗜好的人鼻子里去。因为一些香味的诱惑,于是就有人从腰兜里掏钱,叫伙计买东西的事发生了。那加水的孪生兄弟,既有了同一的样子,也不缺少同一的聪明,这聪明就是在任何忙乱的情形下,一面自己口中哼着,一面把大铜壶的嘴,远远的向一个桌上的碗中洒出一线热水,一面还听得分明身背后客人差派的言语,牢牢记祝只要一听到有人在某一处喊叫要买东西,照科添水的这两兄弟,是不到一会儿就到了跟前听候使唤的。人既到了桌边,掏出钱来,告他要买什么,把钱接到手,看了一看,看清楚手上铜子不是沙板了,就从一些座位间,象一只逃走的瘦母狗,飞窜到门外去,站到门前,拖着大而哑的声音,象唱戏一样,在那臭豆腐摊边一唱,说明白了是第几座某大爷的生意,把钱掷到一个空碗里,又即刻窜回到放茶壶处,把壶攫到手,走到另外一个座旁去了。油豆腐已在茶客口里咀嚼后,为这伙计见到了,虽极其忙碌,总做出一个笑样子,找出一句话来,对于这食物加以一种奖誉,好象使吃这东西的客人,感到一点快乐。他的话照例必定是一个内行的话,虽然明白是袒护到卖东西的一方面,不过总仍然象是完全为主顾设想有利益的话,那理由,一面自然是做这一种职业的人一件必须的义务,一面还是卖油煎豆腐方面有一种好处。本地方的规矩是不因为到河街来破例的。他们将在十个铜元内抽出两个,这是做生意人承认了的酬劳。这茶馆生意日益兴旺,在这孪生兄弟管理下的两把铜壶日益发亮,这两兄弟烟瘾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茶馆的生意每夜总做到十点钟左右,到喝茶客人散尽,上了门,熄了灯,管事的一个人在柜上数钱,这两个孪生兄弟,清理了一下桌椅板凳后,就把被卷摊开到两张拚起来的大方桌上,中间摆一盏灯,对卧过瘾,一直到三更才睡觉。
这时这茶馆是正热闹时候。只见两把壶被高高举起,从壶嘴里喷出滚热的水来。两个茶馆伙计嘶声的唱着一切唯有自己分明的曲子,提了壶各处走动。各个桌子旁皆有人剥葵花。一个屋子里充满了下等烟卷气味。地板上全是白色灰色细碎的葵花壳同黄痰。
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是在这茶馆对面开旧货铺子的主人,一个酱色脸的二等胖子。后面跟得是一个衣裤敝旧无赖汉样子年青人。这汉子随了那旧货店老板进了茶馆,找到了一个角落空座,两人坐下了。茶伙计拿了两套碗盏走了过来,认出了那二等胖子是住在对门的熟人了。
“哦,是张老板,我拿小碗来”。因为喝小盖碗是有身分的人才能办到的,所以伙计这样说。
“随便点,大喜。”那胖子说,“我们谈两句话就要走。”
这伙计听到那老板说的话,就不动了,一面加水到碗里去一面望那同来坐在横头的年青人。这是一个仿佛从军营里退伍出来的人物。上身穿得是肮脏的军衣,面目瘦削,头发极长,一个高耸的鼻梁同一个大口,使这茶馆伙计想起另一时所看到的一个枪毙的逃兵样子。把两碗茶加了开水,推到两个人面前以后,伙计向那胖子生意人开了口:“老板,来一碟瓜子?”
“不要。——随便吧。你去招呼他们,我要什么再叫你。”
伙计打了一个哈欠,象发了瘾,提了壶走去了。这老板望了一会附近的喝茶人,才轻轻的说,“喝茶”,自己也把那盖碗甩开,刮了一下水沫,呷了一口茶。
那年青退伍军人模样的人,仿佛心情另外为一些事所萦绕,看了这情形,也照样的非常粗糙的把茶呷了一口。
“你一定在什么时候拿来?”那老板轻轻的同那年青人说话。“他们都是要看了才定下价钱。你我虽是第一次,你总听到说过我的脾气。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得到多少利益。我愿意帮一个尽忙。你放心,我不是那些坏东西。”
年青人,把两个肘弯屈在肮脏的桌子上,很不耐烦的点点头,“我信你,才来找你。我听到吴大爷说你仗义慷慨,我一点不疑心你对我说谎。不过你说先拿出来怎么行?你知道我们的难处。你若答应了我有五十的数目,同时交货拿钱,我才能够做到。我不是骗你,你可以看了货再交钱。我们……”说到这里,这汉子,象是又忽然想起了心事,轻轻的在桌子上捶了一拳。“你看,行就是这样办;不行拉倒!”
“有什么不行?我说的还是要看看。我纵答应了你,五十也好,六十也好,到那时,你那个不值一块钱,怎么办?你无论如何会信我,若果一切照你说的,无一点毛病,我决定五十。不过,若果……”年青人听了稍稍生了点气的样子。“什么毛病不毛病?若不是急等钱用,我拿到××去找油客,话也不必说就可以得一百二。我不是完全外行。我知到行市。五十块,谁也会明白这是一个最小的价目!”
“我知道!就正是因为即刻要钱用!上月为连玉卖那个‘小鸡’,因为也是急于要钱,三百一个数目就卖了,还加上那小东西五百颗,那个到××我也听说是值一千出头的。这样月份,什么事都是这样子,不容易!你说五十,我依你,我包了,使你可以放心。你明天晚上拿来,我们谈,当面办妥,好不好?”
“这地方不大方便。”
“那你看什么地方方便?尽你的意思。我们一定是两个人,你看什么地方合式。你可不可以到船上去?”
“我邀你们到对河去。”
“对河吗?”这老板想了一下,就笑了。“不行,你太方便了,我们可不方便!我们主顾恐怕做不惯。”
话是象说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去,恐怕引起年青人的误会才止着了的。但这年青人,似乎仍然是明白什么是不惯的下文了,就说,“他们怕我脱虚吗?我可以先拿机柄给他们。”
“不是那样。什么我们都不怕。我们怕得是同旁人打麻烦。
你是我相信的。纵是生人我也相信,何况提起吴大哥的朋友。
你可不可随便一点,就把东西拿到我们这里来?茶馆人多是更方便一点,不会为人注意的。他们完全都是到这地方谈话,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们还不妨到这里约齐,再到一家烟馆里去商量。“
年青人想了一会,很勉强的答应了,站起身来就想走。
“什么时候?”主人同时也站起了。“把时间弄妥当好一点,请你约下来。”
“你说八点就八点。”青年说时仍然是有不高兴神气。“我是但愿今夜间就办好的。我既然不能把它即刻拿来,就说准了明天八点罢。”
这时茶馆伙计走拢来了。
“老板,要走!怎不坐坐?”
老板就从身上掏钱,年青人不让那胖子占先,忙从衣口袋里抓出了一把铜元,约有三十枚左右的数目,其中还有两个双角银洋,一把掷到桌上,先走出了这茶馆。
本来的茶钱,是只须三十文一个座位的,这时,茶馆伙计看到银角子在桌上滚,忙用手去捕捉,把角子抓到手心了,一面同那收旧货的胖老板说谢谢,一面就想追赶出去,做一点刚才对于客人轻视与忽视的赎罪事情,行一个礼,说几声谢谢,但等到追出去时,那军人样子的青年已走出茶馆不见了。
那胖子刚要出去,从一张茶桌前面经过,就为一个船上艄公模样的中年人用大而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了。
“哥,你忙什么?”
“黑大,是你!你又转来了?”
那胖子即刻就又坐到那艄公桌旁了。他们谈着话。
他们谈得仍然是只有他们这一类人才能明白的行话。这艄公,是一个专用打鱼船来去×埠与××市各处偷运大土同其他一类物件的人。一个水码头上知名的人物。他的船就泊在茶馆吊脚楼下面。喝了一会茶,谈了一会天,艄公邀胖子到船上去,试试从××新得的老土煎成的烟膏。
这两人,不久就从那茶馆隔壁一个又湿又臭的小弄子内走下河去了。

在××山旁作工的一千余工人,两个月来的忙碌,值三毛钱一天廉价的精力的耗费,按照工程的步骤,工程师聪明的计划,三百七十亩的面积,已渐渐平成一片广场,缺处填补,凸处炸去,凡是应行建筑房屋的铁柱,也已经为人的气力与机械的气力,处置得很妥贴了。
天气渐渐冷下来,建筑工程处周围各地,小水沟早上已在水面结了薄冰。
有些工程因为天气关系停顿了。工程处工人也从一千的数字上减到三百了,留到这里的就只是搬运材料以及很平常工作的一些人,这些人就住在工程处附近用木板木柱临时搭成的小房子里。三百人一共分住在三个地方,大清早,东方的天还刚刚发白,山上驻军帐幕里走出了一个身上穿着臃肿不相称的棉军服的年青号兵,迎风呜呜吹完了起床号一通,在喇叭声音没有完毕以前,兵士们,习惯于早起,皆起了身。再稍后,约有五分钟,工程处一响了锣,一群一群下等人就从肮脏的木板屋中走出来了。他们各穿着肮脏不整齐的衣服,有些是从乡下来的农人,有些退伍的兵士,有些曾在县公安局服过务,又有些是与电灯电报一类生活发生过关系的人,所以破烂的青色制服,以及圆顶的呢帽,后跟已露出的皮靴,皆可以在这一群人中挺然发现。他们从住处走出,各人鼻孔皆在寒气中放出热气,各人皆用手呵着搓着,各人还很随便毫无拘束的扯脱了裤子的前裆,哗哗的撒着热尿。他们都仿佛没有什么话必须和同伴说,各人望望天,不拘天气好坏,似乎从天上的云彩皆可望出日子的意义,皆明白今天一切与昨天一切完全一样,点名,发签子,按工头所分配的工作去做事,搬砖,扛铁条,用柏油敷到铁柱铁管上面,用铲子橇挖绕××小河沟中的污泥,……大坪中各处皆听到金铁声音,听到汽压槌蓬——的打在屋础上声音,和到小铁槌敲打钢管的声音。沉重的柏油桶各处滚着。大木料横斜成十字的垒上去到成小塔。人则各以其因缘爬到高空或沉入地下,在方便中也吆喝着歌呼着,且常常用着那最道地的话语辱骂着他的助手。一切的力皆卖给三毛钱一个小数目上了。一切力为一个聪明的工程师的计划活动着,一切物件,一切石头同木铁,皆遵照工程师的命令,立着,卧着,叠垒着,这些东西也就常常象叹息,发出洪大的,尖锐的,嘎长的,或沉闷的声音。……于是太阳慢慢的照样从天的低陷处出现了。随了太阳而来的是温暖与光明,于是地面有霜露的地方,木料上,或者成堆的铁条上,凡是经霜露的一处,在没有经过人手以前就经过太阳的温暖所抚,皆发出淡淡的白烟,沟中结在水面的薄冰,闪着哑的光辉,慢慢的在日光下融解。于是一切声音更大了。
……工人中谁也缺少那种大胆,敢在生活上加以一种惑疑的符号,以为一切合理的都不很合理,一切世界一切规则皆应当重新来安排一次,他们纵不做工也有拿三毛钱的理由。他们都仿佛很明白气力的悭吝是一种罪过,所以到后各人就仍然把工头所颁发的竹签扎到裤头上,到工作地方去了。这些人,工作到了晚上,他们就又钻进到那肮脏小屋里去吃饭睡觉做梦,或说一点笑话,赌点钱,骂几句野话。
天气温度的下降,在建筑××大屋的工人中,是些什么事?天气冷下来,用粗糙的手抓着冰冷的铁,直到出汗以后才明白这手是自己的手,这是冬天工人的一种严肃的意义。另外是一些生来一点也不聪明的汉子,天生就的顽强的身体同顽强的心,分配在掘泥工作上,毫不迟疑地跳进污水沟中去,捏紧了铁铲的把手,奋力的橇取有臭味的黑色的冰结了的沟泥,虽全身累到出了汗,两只脚还是冻结在水中。还有另外一种,是因为前一日过分的疲倦,小小任了点性,贪恋到棉絮的温暖,在早上做着很放肆的好梦,上工的锣声只增加了梦中热闹的方便,忘了起身,到后是得小头目走来,臀部一脚,抓起放到烧柏油处去升火,扣薪一半,作为惩罚。但是这天气,在世界上另一种人,可只有天知道了!岁暮天寒,清露严霜,一些雅人饮酒赋诗的机会就来了。住在都市上一些有钱的人,天气只要稍稍一转变,就皆知道从箱柜中取出那体面值钱温暖柔软的皮衣加到身上了。富人贵人皆知道用暖汽炉或电炉,保护客厅卧房的空气,使之永远象二三月的春天。好女人陪了老爷出外来赏雪,皆用貂狐包裹一身。他们是占有了春天的人类,所以冬天也归这些体面人物享受了。
在工程处小山上有兵驻营,山上的兵是在大建筑动工以前就到了这里的。不过步兵一小队,人数约在四十,一个尉官统率了这些人。在同样的天气下,兵士们是与工人有同一命运,十月的早寒终是无法逃避的。虽然各人穿上了崭新的灰大布短棉军服,对于寒气的袭击,没有什么要紧,但也仍然是东方一发白就离开了棉被,很愚蠢的随了喇叭声音集合到广坪中,略近于呆子一样大声接应着点名时的“到”字,于是接连就又捏了冷的枪械跑步下山,到大坪里来操正步与跑步的。空场中既是各处皆有建筑材料的堆积,又不缺少房屋的石基,这些年青兵士们,就依照年青精明的队官命令,绕着这些材料堆只是跑,或者又利用材料堆,作为敌人的堡垒与自己城墙,取攻守阵法演习作战。他们与工人正象在一个世界里用着同一无目的劳力浪费着,工人的力就留在一些培养教会势力的大建筑上。兵士呢,学得整齐与劳苦的忍耐,在另一时机会一来,凭了很正派的名义,就拿去在钢铁飞窜爆裂的战争上,为那些有身分有势力的人物意气兴味上打一个长久的仗,或者流血,或者死亡,腐烂发臭,也不必再需要人为他们照料。
因为军纪那一类原因,兵士们被处罚挨打的机会,似乎比工人还要多许多。当一个年青兵士,有时被罚在山下坪中,立正一点二点钟时,那严肃如木偶的姿态,在相近处掀滚一个铅桶或一段松木的工人,见到那情形时节,总以为很可发笑。在规矩上说,工人似乎幸福多了,因为一个工人不偷东西就不至于挨打,他只须在工作上不节制自己的气力,就很够了。至于兵士呢,气力倒似乎因为预备积蓄到将来,所以劳苦稍有限制,只是凡是军人应记清楚的规矩,却麻烦多了。
一个兵士他先应当知这,无论如何上官是有理由可以随意执行一切处罚的特权,又同时应记清楚起居行动穿衣吃饭的规则。他又聪明不得,又蠢不得,他又不许有欲望,又应当想一切皆是为国家那种谎话。他应勇敢去杀别人,也应更勇敢的尽别人用枪刺拟在自己胸口上。不过在××处搬砖挖泥的工人,虽有少数时间对于军人的生活发笑,却有多数机会来羡慕那有希望的人物位置的。兵士不很懂工人为什么就能这样安分的活到世界上,工人却很懂兵士们生存的理由。只要看到过身穿新棉军服,在空坪中作跑步的兵士,工人皆知道这些年青人,为革命,或者为什么更好的意义,操三年五年,懂了许多规矩,会在车站上欢迎伟人时举枪行礼,会象老战马一样在任何情形中皆能维持屹然不动的精神,并且很懂到打仗时死了可以成为烈士,在将来纪念碑上镌刻得有名字,若不打死则能得三十二十的赏号,堂堂的整队伍开进新克服的城市去,受商民的供养欢迎,气运一来就成为世界上有身分的人物了。成了有身分人物,则穿衣吃饭皆很方便,不会常常挨打,不会挨饿,不会被罚在污泥中挖土,大热天也不会在太阳下流汗心烧害痧症死去了。一个今天作工明天也仍然作工,今天凭了竹签领取竭一日气力换来的三毛钱工薪,到明年也仿佛还只是在这样一个小数目活到世界上的工人,他羡慕穿灰衣军服的人也是当然的事了。
仿佛是因为“革命成功”,虽羡慕兵士也仍然只能作工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些全是近于世界上无用处的人,除了天生的牛马的气力以外,什么事也不能作。这些人既不明白教育学与代数,也不知道怎么样穿体面的衣服,说精粹的言语。更愚蠢的就是,穷到了这样子,只要有机会得到一个女人为妻,总还生产了五个六个的孩子。节制生育的方法一点不去研究,又缺少卫生知识,不常常洗澡,身上任何时候皆有一种使人作呕的气味。儿女则瘦到象小猴子,一身的恶疮,一头的癞疥。我们每天看朝报,第八版的社会新闻一栏,总告诉我们一些抢劫,饿死,自尽,煤矿爆炸,谋杀,以及一切吓人听闻的恶浊黑暗消息,差不多完全都是这些脚色的排演。我们不拘在何处中国地方,总听到有一些小孩子或大人,因为无法得到饭吃就饿死在大路上,到后就自然腐烂或者为狗拖食。
谁都愿意挥霍一整天气力来换取一点点米盐,但是工作全找不到;谁都不觉得死是必须的事,但结果总是很凄惨的死去。
在目下的中国情形看来,所以××工程处的三百个工人,仍然算是在很幸福的情形中活下来了。
工程处常常有盗窃材料的事情发生。发现了,就把人捉来,吊在大水管旁,用鞭子抽打,使本人受苦,使其余人看见。虽然这样很残忍的处置到这些人,仍然还是不缺少新的事情发生,什么原因?因为“金钱”与他们离得很远,所以“道德”这东西,也同样与他们离得很远,就不得不做这些坏事。
在××工程处,如在别一个地方情形一样,机会若在工人中给了方便,说谎,盗窃,欺诈,那是常常会发生的。他们就是那样为上等人瞧不上眼,永远为一点小小数目,五个钱或十个钱,也有理由向天赌下分量沉重的咒。他们又常常在这一类价值的事情上,揪打到流血成仇。他们偷一百钱东西也愿意冒险,愿意得到那不相称的处罚。××方面虽常常有教会中人来说教,把这些人集合在一块,告他们天堂的门路如何敞开,毫无阻碍。只等候那心地洁白的人死后进去,也好象仍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得到这好机会。这些人,灵魂是不需要天堂的。他们都明白他们在生只合劳作同饥饿,无意中犯了法律,就被人牵去杀头,死后,就跌倒地狱里去让地狱的火焚烧自己。这是他们的本分。他们都知道本身永远是渣滓与灰尘,在灰尘,铁锈,霉臭中生存,也仍然应当在这些情形中倒下死去。他们都不想天堂,因为天堂的路太远。他们只能常常想无意中多得一角钱,或吃一杯酒,所有的欲望,全是很平常很卑陋的欲望。这有什么办法?教会的慷慨,拿出一百万或五百万,到中国来办教育,培养成就一些以教会为生活的混账东西就够了,为什么还一定要顾全到这些肮脏的下等人?正因为他们愚蠢,狡诈,贪小便宜,爱胡闹生事,活着住低小湫陋的房屋,做不道德的事情,死后一起皆应跌入地狱,也才见出天堂的光明与美丽,就专是为一些上等人所预备的灵魂的旅馆!
在那些简单的仅仅好象是人的一群东西头脑里,在工作上除了比较得出劳苦或轻松,感到爱憎以外,还会想到一些什么高尚作人的事情,是谁也不能够明白的。
尚有谁,需要明白这一群蠢头蠢脑的东西心上所起的暗影没有?这些人,是连自己也没有需要明白他们生到这世界上为了什么欲望,而又必需有一些所谓人类向上的欲望的。
在建筑处方面,兵士同工人缺少相熟的因缘。在生存意义上,兵士是较上一层的一种人,是虽为军阀所豢养兽畜的一类东西,而又不缺少因为方便也可以成为军阀的两栖分子,在这样情形下兵士是不会同一个工人做朋友的。但是,一个不意的机会,一件小小的事,终于把两个地狱里的年青人牵合在一处,成为一对要好的朋友了。这事是发生到上一月的一个夜里的事情。那时那个工人,正在河街的一个人家门前,被两个码头上吃饱饭的小坏蛋,用一种赌博的骗术把所有的一点点工钱输光,想脱下那一条缠腰青布作为最后的孤注,但两个小坏蛋用不着这样一条腰带,所以不愿意再玩一次。但那工人可急了,无论如何得再赌一次。两方面自然而然发生小小冲突了。输家口中骂出了野话,两人就一同揪到了那年青工人,滚到泥里去。这年青工人是一个生长在乡下的人物,对于两个骗子毫无惧怯,虽自己跌倒泥水中,同时压了一个骗子在他的身下。从赌博到殴打,这种种情形,是站在旁边一个兵士皆一一见到的。这兵士在另外一个时节,曾看到这工人在建筑处的泥沟里挖泥,极其勤快,这时又见到一个人在此同两个骗子扭打,勇敢非常,先还是同许多旁边人一个样子,取旁观态度,看看到底是不是能够得到胜利。到后看到一个骗子从制绳索的铺子里,摸出了一段檀木,正想从背后向那工人头上敲去,这兵士忽然感到不平了,蹿过去把那骗子的手扭住,对那骗子脸上就是一拳。三人的场上加上了一个兵士,不消说两个骗子不到一会儿就被擒到泥里去了。另外住河街的人,到这时,也就出来劝解了。结果是因为兵士的缘故,两个骗子除把所骗的七角钱同一些铜子退还外,还为两人作揖陪礼,才算了事。这年青工人得到了兵士帮助,占了上风,到后就把兵士邀到茶馆去,把所有的一点钱完全花到吃喝上面。工人的慷爽行为,使兵士感到痛快,两人之间坚固的不可摇撼的友谊于是成立了。从此以后他们就认识了,在一种生活所许可的方便中,两个青年人常常一同到河街去玩,且取了一般习惯,成为兄弟了。
茶馆中张老板同那军人商量那件暧昧交易时,那两个年青人,恰恰在相去不远的一个茶座上喝茶。听到谈了一阵,望到这两人已走远后,那工人才问那个××等十七连的二等兵。
“大哥,我不明白他们是说的是什么。”
“是盒子。”
“‘盒子’?”
“匣子。”
“什么‘匣子’‘盒子’?”
“是我那个东西,明白了么?”
“噢,我清楚了。我正疑心是‘膏子’,才值得那么多钱,想不到是‘盒子’。他们生意好象说妥了。他们说明天还要约到这里交货。”
“他妈狗养的,明天我们把他'趿俗崃耍梢缘靡槐是*用。”
“他有盒子你怎么揍他。”
“他是要卖盒子的,等他卖过后,我们两个人再去拦到他,不让他一个人得那么多钱。”
“大哥,当真的么?”工人认真了,但是这样问着,且仿佛已断定这是谎话,所以先就笑了。
兵士说,“只要你有胆量这事就当真。”
“他知道我们怎么办?”
“放翻了他,就知道我们,也让他到包丞相处算他妈的鬼账去。”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等他?”
“仍然来这里,看他们怎么交易。”
“我们决定了!”
“决定了!这算什么鸡公大事?你怕么!”
“我——”这工人说不分明了,因为这是初次。因为他想起那些被吊在水管旁用大藤条打三百的工人的情形。因为他记起别的事情。
这汉子是乡下人出身,是来到这工程处以后,每日拿三角钱工薪,按时做工头所分派的工作,按时从那湫陋木板屋中钻出,而又按时蹲到泥地中做事吃粗米饭的人物。一个最规矩的最合用的工人,一个“虽愚蠢却诚实”值得教会中派来的牧师用圣雅各名分哄骗永远这样做工的动物。要他这时来为一件新的欲望摇动,要他冒险,要他杀人,他不能随随便便这样答应的!
兵士因为他那身分,因为那中国兵士的特别身分,是并不把这件事当成怎样了不得行为的。平时规规矩矩,每天到大操坪操跑步,每天点名,每天被上司辱骂,使旁人看来,都以为这些蠢东西的心,一定是一种特别的质料捏成,永远是不会多事了的。但是,感谢那些伟人,常常把另一种教育给了这类当兵的人,他们常常使他们去为一个好名分打仗,有时也使他们为一个最不好的名分打仗,战争,就是那连年不息的战争,就是那每一个兵士皆有机会遇到的事情,把兵士们头脑完全变了。一个初到军队中去的人,是还不缺少怕鬼那种小孩子心情的,但稍久一点,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都得在方便中做一点侥幸事情,都得任性,因为他们都得死!他们是用不着道德的,其他一切好名分也用不着。他们为三个月或一个月的薪水,去壕沟边用枪刺作武器,肉搏一次,他们又常常为五块钱的赏号,做一次同样的愚蠢行为。他们是都明白把自己生命,作一孤注去赌博,若是没有战争,那他们在另外机会上,就要做出与战争差不多的愚蠢事情来了。
这时这兵士,已经看懂了那工人的无用处,他笑了。
工人见到兵士笑他,有点不平了,他说,“我们去,我赌咒要去。我不把我这手扼断他的喉咙,我是婊子的儿子。”
两人是把事情已经约定了,就离了茶馆,回××,刚走到河街尽头,就听到××小山上吹点名号,兵士听到号音,知道一回去又得被排长辱骂了,就望望天空,骂了一声野话,与工人分了手,拔脚向山脚跑去。
工人独自一人回到那建筑处,从那守门的巡警面前过身时,也轻轻的骂了一句娘。
这汉子,在夜里,在那又臭又脏的住处,用一床旧棉絮包裹了全身睡觉时,就做梦,梦到与人打架,得了胜仗,从那被打的人抱兜里掏了七八块钱的角子,捏满了一手,就醒了。醒过后,爬起来走出房子,站在寒气逼人的月光下洒尿,望到小山上有一个哨兵的人影,来回的走。听到远处有鸡叫,仍然回到自己的住处,再想睡觉也不能够了。

一个新的白日,所照的还是旧的世界。肮脏的,发臭的,腐烂的,聚在一处还仍然没有变动。一切的绅士看不起的人,还是仍然活到世界上,用不着哀怜用不着料理。一切虚伪,仍然在绅士身上作一种装饰,极其体面耀目。一切愚蠢的人,还是在最小的一种金钱数目上出死力气抬打以及伤亡死去。沉默的还是沉默。教会中讲经台上,还是那个穿道袍的牧师,靠到叫卖上帝,过着极其安舒的日子。
三百个工人仍然还是听到铜锣一响,就从那黑房里象狗一样陆续出来了,一群囚犯样子站到敞坪中,各人口中哈出厚而浓的白气,各人搓手搓脚,寒气逼得这些愚蠢汉子只有一个办法,这办法就是尽力去作工,使全身发热出汗。好聪明的天气!就是冷,也仍然是用冷来鞭打一切,对于另外一世界的阔人贵人,作一种讨好的帮助!
小工头站到栅栏处点名,按人数发给腰牌,用大而短,发沙而可厌的声音,喊那本日应上工的工人。这是一个头等长人,一个可以安置在游戏场作为敛钱的高子。这工头把腰牌递给一个工人以后,总免不了用一个批评家的眼光,检察了一下从身旁走过的工人手脚同腰部,还有那后臀,看看是不是显出了毛玻他这工作是必需的,就因为上面如查出了有一个不称职工人时,他的宽容将得到一种责罚。这汉子为了尽职,为了得洋人一句奖语,本是不适于认真的脾气,完全也变了。他一点不儿戏,不说笑话,脸上缺少笑容,严肃在那瘦脸上,有着奇特的作用,使人在他们面前开口不得。但是这样一个模型,这样一副愚忠的表情,大工头是以为这人一定因为家中太太不学好,所以使这个高大个儿忧愁到这样子的。
这工头今天仍然站在那老地方,仍然是把那件大羊皮褂子反穿着,一手捏了牌子一手塞在腰下裤带里,搔痒点名而且检验,工人们便鱼贯的从他身边走过。
“四十七!”
“六十四!”
“七十八!”
每喊一个号数,就有一个人从那人堆中挤过去,走到工头身边,取了那腰牌走去。每个工人皆显露出一种睡眠不足的样子。从东山头爬起的太阳,照及一切时,都象镀了一层淡红色与淡银色的东西,只是这些肮脏油腻的汉子们,那太阳,就只作成了他们一种方便,日光照到那些脏脸上,愈显得他们不是人了。在太阳下过细去看那些东西的脸,扁平而又无趣,或者狡狯多端,表示这狡猾就用一个鹰隼鼻。或颧骨高耸,耳朵外张如一个最不美观的蚌壳。或大麻子如花点,疏而不匀,来他一个满脸斑斓。或者是刀痕和疮疤,毫不为体面设想似的,在最露眼处现出。总而言之想从这三百人中找出一副端正一点的脸子也是很难的。这些人的生活,使这些人日向下贱的一层走去,工作疲倦与生活平凡,把他们变成又丑又笨。而且那心,那位置在绅士们一类人的腹腔中时,则成为智慧与艺术源泉的东西,一到了为这些人所有时,真是想不到的一个活动!他们想些什么?他们能够想些什么?他们就只想扯点谎,因为扯谎可以多得一点钱!他们想偷懒,因为天气太不相宜于工作时偷懒是最自然的事。他们还有的就是时时刻刻想偷一点轻便的材料,走到河街去卖几角钱,把这个钱花到河旁的小船上的大臀小脚妇女身上去。他们做梦也就只能做这些既不道德又复愚蠢的梦。他们的心除此以外,就是对这小工头检查时,做出一种作伪的驯善一件事了。这时,那小工头正喊到“八十三”那个数目,从人丛里跃出一个矮子,这矮子站在那入门处的木条做成的栅栏边,用两只手抓住了那木栅栏,仰面望到工头瘦脸,且因慑于威严,这小子就只避开了工头的眼光,注意到附在工头长颈上那个凸出的喉骨。
“八十三,你怎么四毛钱就卖了五磅碎钢头给河街上万源盛老板。”
这话把那矮子吓得更矮了,闭了一下眼睛,想用老方法来支持这局面了,就象一个扮小丑戏子,把手摇着说道:“大爷,这是笑话!”说了他自己也勉强的笑,且对其他工人说,“这是大爷说的笑话。大爷一定晚上赢钱,就拿我们开心,他说钢,我不知道是什么钢,我昨天是挖了一整天泥巴,你们中间有人同我在一块的,快出来做一个见证!我昨晚上老早就睡了。我梦到过年,梦中喝了一台好酒,说了许多梦话,早上石三还笑我,石三可以做证人,看我这几天有钱喝酒没有。我是只能够在做梦时喝酒的人。”他就在人丛中搜索石三,没有发现石三了,且故意大声喊,“石三,石三,你来,帮我同大爷说明白,不然我又背冤枉。”
把话说过一大篇,这小子,以为话已经说够,照老例,只差赌咒一件事作了,就望了四围情形一下,最后才抬头望到那工头。他仍然望那得是凸出的喉头骨一部分。那么虽然极其硬朗却仍怯懦到极点的神气,在他自己是以为只要工头笑了一笑,就把那腰牌带上到工作处去的。但是好久没有命令,这小子有点慌张了,就怯怯的从喉骨再望上去一点,看工头脸色究竟是怎么样。
工头不做声。把腰牌一递,小子就想去接,但腰牌还是在工头手上捏着。
“你为什么常常到万源盛去?”
“什么常常呢?我的天大爷!我只到过那里一次,用四个铜元买了他一个旧火镰,大爷你看,就是这个东西。”他说着,一面就从裤腰边拉出那个火镰来,“他一定要我六个,我说这东西无论如何只值四个。我买了三天才买成,这就是‘常常’那意思!”
“我怕你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他肯送我吗?我又不是舅子。我这样子不体面是不会唱旦角的。我凭什么能够得这个?”
“你一定顺手方便拿了一点别的东西去。你一定这样把火镰换来。我们这里这几天来又丢失了许多零零碎碎东西,我想只有你这个人欢喜做点这类事情。你偷东西的本事实在比你挖泥巴能干而且勇敢,告我昨天拿了些什么东西?”
“我赌咒,若是昨天偷过东西,我是河边的犀牛×出来的。”
“犀牛是养不出你的”,工头把那腰牌塞到矮子手中去,“矮子,进去罢,你小心不要犯到我手里就是。”
这矮子把话对付过去,居然又走进工程处去了,离了工头约有十五丈,就伸了一下舌头,自言自语说道:“老子偷你的木头你说钢,两块钱你说四毛,我赌一千个咒也不怕你!”
后面跟来了一个工人,冷不防就把他衣领揪着了,不让他有掉头机会,就把他想往回带走。这矮子吓了一跳,但从手法上,他知道这是朋友闹的玩笑,因为那不可知的人物把他眼睛蒙了,他就说,“石三,是你,是你!我晓得是你!你这杂种,你为什么不在我喊你那时候出面帮我说一句话?你这杂种!”
那年青人把矮子放了,推了一掌,让矮子打了一个前撺,就说,“你这贼,你要我走出来做证人,我就得告你怎么偷木料到毛婆那里睡觉的事情。”
“你告,我也得告他们,说你以前做那件事。”
“你这老狗×的,你敢说一个字,我就用红薯塞你的嘴巴。”
“只有刘三姐的嘴巴要你塞才快活的。石三,我问你,这几天真到船上没有?”
“婊子没有钱她理你?”
“我们今夜去,早一点去,我有钱。”
“老强盗,你还赌咒!你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难道我家里没有钱么?”
“你家里有人做婊子卖东西,才会有钱。”
两人一面说一面到了水沟边,矮子见到水沟里有一个纸烟盒子,在水面飘荡,就很勇敢的捡起石子来击打那烟盒。随后那名字叫做石三的也蹲到地下去拾小石头做这件事情来了。两个人打了半天,总算把那烟盒打沉了。这两个人的年纪合拢来是五十七,矮子年纪三十三,石三年纪二十四,两人还是这样天真,把这个事当成一个最愉快的消遣。把烟盒打沉,第三次锣一响,两人分了手各走到工作处去做三毛钱一天的工去了。
矮子所做的工作是常常变换的。有时被派挖泥,有时又被派到河边去扛铁条,有时在拌水泥石子车前面照料倒石子,有时又爬到云中去料理汽槌。本来这里工程处,是有些工作皆人数分配有了定数的。做了这样就不能作那样。但是这个又聪明又狡猾的东西,仿佛是因为他那侏儒身段,以及同任何人也有话说的习惯,所以从这里掉到那里的事就特别比其他工人为多了。他是常常因为偷东西挨打,却又永远不为工头所开除的。这工程处最先开工的那日,他就到了这里,他是洋人认识的一个工人,所以工头就不敢同洋人说一定非开除这人不可了。他今天被派到下河去用排车拖一些美国松木,这是一种从外国海船运来到上海后,又由驳船运到此地小河的一种建筑材料。这些木料皆堆到了空坪中成为无数小塔,可是从××来的驳船,还是一船一船的继续运来。木料到了地,这些工人就把木料搬到大排车上,拖到工程处卸下,又返到河边作第二次搬运。当长的橙色的或黄而起细碎花纹的木料,二十根或三十根搁到排车上,七个人前前后后的把车推着挽着从河街方面过身时,车轮轧轧作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河街上有小孩见到,总大声的喊那些工人,用一种不体面的称呼,不是说“看马拉车子”,就是说“看推车子的牛”。在工人方面,则照例在这些地方见到小孩子,总骂一句“野种”,作为出气的一种手段。在河街地方骂小孩子丑话是决不会错的,这些小孩子,要问那些做母亲的孩子的来源,要明白那父亲的生活同所在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小孩子们被骂了,虽然有些不平,有些对于这辱骂的不平作一种表示,或抓一把烂泥,远远的抛去,或跟到这些工人身后,唱一种用淫秽字句组成的小曲,或者同样的把野话还给工人。但这些事全是这样自然,全是值不得家长们干涉,一面在小平屋里或河船上做着什么事情的母亲们,一到了夜里,是仍然还得这些拉木排车的汉子们供给少数的银钱同多数的精力。不问小孩子怎样在大街上胡闹,不问这相互的辱骂到什么不体面事上去,她们纵听到时也是不来过问的。她们在这些上面用不着小气,她们所做的许多事,比小孩子们骂到的丑话还稀奇古怪。这些“战士”,这些人间的母亲,她们把孩子生下,是并不为某一种权利,所以孩子们活到这世界上以后,她们当然也缺少什么义务去教育孩子,使孩子们象一个小孩子本分的过着日子!小孩子缺少知识,所以还同这些工人对骂,到长大一点以后,他们不是工人就是乌龟,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排车从河街过身,一车又一车的木料,使河街上人皆发生一种厌恶。这厌恶是夹杂在一种奇特情绪里面长成,要谁来说也是说不分明的。大家皆知道工程处要花一千万或五百万的银钱,筑建房子来办学校,大家皆明白这里多了一个学校以后地方的兴旺。目前的,人人所看到的,人人所知道清清楚楚的,是自从工程处一开始动工以后,一千个大汉子从各处运来,除了来船不算,每人值三毛钱,每一天在河街方面就多有了三百块钱的活动。因为三百块钱的加入,河街那座茶馆热闹多了,理发馆那两个身穿白衣从×埠来的剃头师傅,也能安心吃饭做工,尽那为社会分工制度所分派下来的一种生活义务了,许多下等卖淫妇人,也能从一种方便中更泰然的活下来了。还有那小生意人,还有为那些船上生手拉皮条,靠那每回四个铜子的佣金的码头上人物,也正有许多许多是在那三百块钱一个意义下而活着的。三百块钱在这地方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这是一注财产,一样不可侮的势力,除了那一千工人得依赖这点东西,才能继续把生命中力气留在未来的日子上工作外,还有两千个人的生趣,也附粘到这一笔钱上。但是,有一种厌恶,有一种蕴蓄在每一个人心上每一个血里的憎恨,是自从这小小的市面上多了三百块钱,把他们原有的生活完全毁了。他们原本是向地狱那个方向走去的,现在把脚步也放快了。他们中间堕落的更其堕落,懒惰的也越发懒惰了。坏的更坏,无耻的更极无耻,他们于是有理由对那为金钱与血汗所合成的未来的教会建筑,共通怀了一个不可解释的憎恨。
同那个八十三号在拉木料车的,一共是七个工人,这七个人中,就有那个在昨晚上同兵士甲所商量过一种事情的年青人在常这汉子一句话不说,当木料堆足到排车上时,吆喝了一声,就依规矩扶着木料,在车后用力推着走过河街,走进工程处,把木料卸下,又来第二次。他默默的想到晚上的崭新事情。他不常同人打架,但他觉得若果有非打不可的情形时,胆量是并不缺少的。他把抢劫这件事也就当成打架一类行为看待,他可以赌咒,对于敌方的气力是不屈服的,他不怕谁,也不怕犯法,他只是不明白那人究竟怎么样出手,怎么样对付要打倒他的两个贼。他为了要明白这件事情,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象,在没有动手以前,先把这一场胡闹想出,并且就同时可以作一种顺手的于己有利的预备,他就在搬木料时想这件事情,在推木料车过河街时,也只是想到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这傻瓜,他似乎没有听到孩子们揶揄。他比同伴更卖出气力到职务上,一点不节制自己的精力。他两只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轧着了,左手掌轧出了血,这汉子,只轻轻的骂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血全擦到那肮脏的破烂的蓝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色,到后走到干土处时,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只右手做事,还是一样的出力,一样的称职,同伴们都望到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气怪好笑,一双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伤手,说出话来。
“乡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红挂彩,这兆头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这话所含的嘲笑意义。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气。他常常被人喊为从乡下来的人,照例喊他们的人,却是自以为与乡下离隔远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义务,譬如做事耐劳,待朋友诚实,不会赌博,不偷东西,这一类行为。凡是这些自然是应当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为这里面包含得意义只是“吃亏”。为什么要吃亏呢?到这些地方,做这些工作,对谁也用不着吃亏!稍稍做久了点工的人,是谁也知道应用怠惰,狡狯,横蛮,以及许多无赖行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适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学会在方便中偷盗,所有工人皆应当明白赌博中的骗局,以及有时候放出一个凶顽的样子来欺侮同辈。你再忠实尽力,再规矩作工,每天还是三角。你再诚实待人,遇到赌博时你的同伴还是把你的钱想方设法骗去。你老实,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尽你一个人去作,他们都抱了两手坐在一旁晒太阳。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恶德的工人,有一个普遍名称,就是“乡下的哥”。
这时这个乡下工人听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这矮子笑。他想得是别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为了这隐秘,为了这称呼的不实在,毫无恶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见到乡下人在对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塌到这些小事上头!你打过老虎么?你捉过野猪么;你在乡下,会爬树么?你在什么时候也把你那一双臂膊,抱过妇人的腰么?”
他们那个车子正从一个小屋边过去,屋里正有二十个或三十个人在赌博,从外面过身的人皆能听得他里面的铜钱角子铿锵声音,且听到一个人嘶声的喊着点数,这车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点。
矮子是在这个地方,把所有做工来的钱和偷来的钱,完全输到这里了的。每次来到这里总是空手,每次总是坏运气在身。这时捞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没有空时间,也没有多钱,他就细心的倾听里面嘶嗓子所报出的点数,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门的顺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听到喊赔天门的声音,他就跺脚,把在他身旁的“乡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块钱,闭一下眼睛就是两块——×祖宗的运气!”
另一个也是时常赌牌九而又尽是输光的工人!就说,“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张口会说空话,还敌不过黄四嫂子的一张歪×。”
矮子估计了一下取笑他的那个人,他不说话了。他把舌头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车走路,一面想,想了一会,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说:“你好能干!”
那人象是不听到这句话,只把手扶到木料尽头,身体向前倾,因为这时那车子正从一个土坎上过去,前面四个人皆努力拖着,有两个还把身体弯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乡下人因为是在上坡,所以顾不得手上的伤,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为新血染湿,那血还同时染污了木料,当矮子工人注意到了这个时,就又忍不住要说一两句话。他仍然大声的喊“乡下的哥”,他要他用一点气力,要他勇敢一点,把肩扛着木梢,向前迈步。同时,他又要乡下人小心一点切莫把血涂脏木料,因为这木料是做礼堂屋顶的。
“哥,小心你那一只手上的红水!木头同铁是不吃血的,他没有口。这些东西随时随处都会咬我们一下,把你咬流血或者断手断脚,但是她咬我们可不吃我们。它们还得爬到屋顶上去。它们是外国来的,它们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只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点力,车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处一个指定地点后,把手被木头轧伤了的那个工人,倚在排车边旁,用一块布条包了一些丝烟处治那个伤手。听到山上营房里吹号,听到排队,知道那里军队是要到山下来操练了,就想站到原处,看看那个朋友。等了一会,却不见排队下来,于是只好又随了同伴拉了空车,到河边搬那未尽的木料去了。
在把手轧伤后还拉了四次木料,天气才渐渐夜下来。放工以后,缴了腰牌,这被人称为乡下来的汉子,就赶忙走到同兵士所约定的地方等候他义兄。在那地方两人见到了,兵士见到了那一只受伤的手,就有点奇怪,仿佛是兆头不好,神气稍稍有点不高兴的说,“怎么手轧伤了?”
“是那木头。”
“要不要紧?”
“……”工人不好意思说话了,因为从义兄脸上颜色看出对于这不凑巧的灾难有点扫兴,自己心上生了惭愧,不能告诉是流过很多的血了,就想谎一下兵士,又因为不善于说谎,所以就无话可说了。
兵士就说,“我们真是三只手了,就是三只手也要干。你去吃饭,他们打锣了,吃了饭就同我到前河坝聚齐,我们到茶馆去等他们。”
工人还是一句话不说,拔脚向住处跑了。兵士就站到那巨大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饭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阳正在下降,日头落处只剩下一片怕人的血红。

两人仍然在茶馆的一个角落处坐下,喝四个铜子一壶的粗叶香片茶。茶馆中电灯已明,茶馆中人也越来越多了。可是各处皆坐了喝茶的人,却总还不见昨天那汉子。机警一点的兵士,又走出去各处看了一会,又望了望对面那铺子,也没有得到结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来等候。
从大约六点半钟左右等起,一直到八点,还没有昨天那汉子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伤发烧的左手搁到桌上,一句话不说,耳朵听到吊楼下船上妇人小喉咙唱妹想郎的曲子。兵士则很不安定,很悔做错了事,早晓得不会到这里来,则以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还容易碰头。他因为疑心那两人这时说不定已经就在河街上一个烟馆里交货交钱,说不定那得了钱的汉子就正从烟馆跑下河去,拿所得的钱睡女人过夜,心里觉得发燥了,他就提议两人到外面走走,不要死候到这地方为是。他告给工人,说他们或者已受了骗,因为昨晚上那个时候,酱脸胖子就注意到了四旁的人,为免不了隔墙有耳,为小心起见,或者白天两人就又约定了另外一个地方接洽去了。
两人于是离开了茶馆,但刚一出门,就见到那退伍军人模样的汉子同酱脸大块头并肩走来了,两人又赶忙回到茶馆里旧座位上去。不到一会那两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这两人同那两人的距离只隔了一张放碗盏的桌子同一根撑柱,所以兵士却把脸背了那两个谈生意的人,装成喝茶的样子,静静的听他们所商量的事情。
事情是完全失败了,那汉子说东西拿不出来,得改天谈,本来是也并没有当真交钱的酱脸胖子,还似乎借故的生了一点气,以为那退伍兵不应当脱虚误事,两人就为了这个事在那里轻轻的吵着,到后是胖子生气要走,退伍兵仍然把他拉下,话说得更轻了。
人来了还是毫无结果,两人都感到扫兴,兵士还忍耐的在那里坐着不动,那伤手工人,觉得左手发炎作疼,不高兴再痴坐到这桌旁做蠢事了。他要走。
兵士也一把拉着了他,“你忙什么?什么妇人在床上等候你?”
工人生气了,“鬼等我!我到这里做什么?我这只手痛得要命,我要回去睡觉,不耐烦做这蠢事了。”
“慢一会儿不行么?”
本来是没有什么不行的,但这时那兵士,不待到朋友的思索,就又说了一句使工人生气的话。他问他愿不愿意到船上去玩玩,看看那地方的大脚妇人。他记起了日里那矮小工人的嘲弄,没有再回答的必要,怀了说不分明的忿怒,离开茶馆,自己走了。他当真是预备回到住处去睡觉的。从河街走去,听到临河什么地方妇人唱曲子声音。出了河街,得走一点石堤,过了石堤,转一个弯,就到了白日里排车过身时有人赌钱那小房子。走到小房子前过身时,听到里面许多人在赌钱,引起了一种欲望,就摸了一下裤腰。身边是一个钱也没有的,但当时触手的是一个硬朗而又发沉的东西,就是一把小小铁锤,一把从工程处取来藏在身边,预备在今晚上抢劫的武器,现在是没有用处的东西了。因为这铁锤梗在腰边,从铁锤想到在日里所作的一切好梦,这小子心中重新又起了一种不平,他不愿意这样回到住处躲到那脏地方过夜了。
他仿佛今夜非要生一点事情不可,他得想方设法同谁去打一架或喝一杯酒不行,所以即刻就回了向原来的路上走去。
他预备仍然回到茶馆去,找那个兵士借两角钱,到了茶馆,那个义兄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就是那另外两个人也不见了。一个奇拔的思想钻入这汉子的简单而又有趣的头脑中,他忽然觉得前途一定有了变化,一种日里预期的事情仍然是在进行,他以为必定是在他离开茶馆以后,那两人所谈的话已为兵士所听到,两人一走,所以兵士也就跟到走了。
为了这个思想的缘故,这乡下的哥从茶馆出发,又取了一个与回去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中途碰到兵士,只有到下堤去一路可走,因为若非三个人皆从吊脚楼甬道上了船,则无论如何在下堤一带可以见到兵士。他一面还是打算到两角钱得到手后如何处置到牌九上一个问题,一面走出那河街。下堤那方面也有一条小街,先一时并且很出过名,因为当风,沙浅,所以那地方泊船较少。但××市的下等烟馆出名的还是下堤烟馆,初来的人问路,也只知道有下堤这个名称。这是一个曾经有一个时节比河街还热闹一步的地方,到后因为河身沙洲上涨,街上又遭了两次火,所以就衰败了。
下堤去河街约有一里路样子,因为河身转了弯成弓形,若是沿河走,道路较远,较荒凉,想走捷路的人皆从另外一条路走去。但若有一个把散步当消遣的人,他是愿意让自己的脚从沿江那一条路上走去,绕那黄土岸嘴慢慢的走的。因为那嘴上有树木,在那堤上看河上风景,白天则有一只一只小乌篷船过身,船上常常坐得有新娘子,晚上则可以看到水面的红灯,天气一夜,虽小河如何肮脏,也仿佛有一种江上风味。不过住到这里的人,实在是没有一个人懂到享受,他们都去忙到做工,都去忙到吃饭吵骂。所以这一条路,在薄暮的时候,除去了间或有几个住在市里的年青学生,到河街来观光,留到这河岸欣赏落日,其他就只是一二个住到××市里,往来工程师处传教的洋牧师的影子了。
这工人这时所选择的路却是沿河的一条。天气有理由让他在这些时候做一种遐想。他正想到在那里会遇到那个卖枪的汉子,或者另外一个人,手上或腰兜里有得是银元赤金戒子,就利用了那一只完全的手,把身上所藏的小铁锤一扬,在脑部或什么方便地方一下:于是就得了一些意外的财喜。他这思想是在他平常日子没有的思想,全是一种方便,一种意外的巧合,假若有这方便,有这巧合,他是不再拒绝它的。昨天被义兄一怂恿,今天又被那矮子一奚落,这乡下人此时就只想到作一件坏事来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那有两株先一些日子还有红叶子缀在枝上的不知名树木下面,他在那里呆了一忽。正在这个时候,从那一方来了一个人。天气已经黑了,又没有星子,明天一定不会有好天气。他听到一个人的脚步,看见一个修长的轮廓,他明白了来的人不是他所要等候的人了。这是一个靠卖圣雅各的牧师,一个到中国来引度人到天堂去的上品美利坚人,在本国时那脑袋里装满了知识,来到中国后,又在那空地方装满了虚伪的数不清楚的诡计。这个人是因为××的工程处兴工以后,由××会派来驻在××教堂里面,专来在工程处传教的。这时有学问的人正从一个隐秘地方喝了一肚子烧酒,走出来发散,无意中遇到这样一个冤家。
从那脚步的速度上,来人已经被树下的那一位估计分明了。他想避开这牧师,就站到那树下,屏息着呼吸,尽牧师从自己身边走过,但希望不要为牧师见到,省得许多麻烦。但那位牧师一听到前面有小小声音,就和和气气的用中国话喊叫:“是哪一位?是哪一位?这个时候到这里做什事?”
他走到了那工人身边,且忽然把工人的肩膀拉着了。“你是工程处的人,我认识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事情?”
“我等一个人,”这汉子一面很不高兴回答了牧师,一面把肩膊摆着,不愿意牧师那只手搁到自己肩上。
“你等谁?你不应当有仇人,在黑暗里等仇人,是不行的,若是朋友,你一定是等候他去同你喝酒。”这好人平常为圣经所醉,现在一喝了酒,只想感化人,不想到要感化的是谁,就想拉了工人往工程处走,“回家去,好好的睡觉,明天好早早起来做工,你这孩子要听我的话才能做一个好人。”
“怎么?鬼打你?”
“上帝在我们面前,经上说骂人是不对的,你样子是喝醉了,我一定要送你转去。”
“不要抓我!”
但牧师总以为对面的人已经是喝醉酒了一个人,他明白他的责任,他要按照经上说的规矩,把醉人送回住处去,所以抓不着肩膊,另一只手把那工人的衣角又拉着了。工人想挣脱走去,用了力想跑脱身,牧师另一只手伸出时,触着那武器了。
“你这人是做什么事情我知道了,你要打你的仇人,带了凶器,等在这里。你一定是常常吃酒,才会做这样事情。你不跟我回去,明天一查出来就革了你。”
牧师一面唠唠叨叨的说着,一面就想去检察那汉子裤腰上所有的硬朗东西是一种什么器械,忍耐到不能忍耐的工人,同到这醉人揪在一块,想脱身总是办不到,到后那只受伤的左手一把又为牧师抓着了,心上冒了火,把铁锤从腰间取出,就在那大而圆整的脑袋上,象敲一颗钉子一样,用力气打了三下,那牧师,软软的,仿佛需要睡眠样子,全身向前扑,工人略把身体一闪,这上帝的掮客,就趴伏到地下了。
那汉子,钉锤还握到手里,用脚踢了伏在脚边的牧师一下,毫无动静,这人即刻蹲身下去,用手摸牧师的头部,得了一手湿东西。他明白事情已经不可收拾,站起身来把铁锤奋力向河中掷去,只听到卜咚的一声,沉下水底了,自己就飞奔的向前面跑去。跑了一会,望到了下堤灯火,忽然又觉得这事不是一跑了事,就又向回路上奔去,到了那原来的地方,摸到那牧师尸首还静静的伏在地下不动,就拖着牧师一只脚,从较低处把那尸身用力一掀,于是第二次又听到咚的响了一下,牧师已经水葬了。
他做完了这件事后胡胡涂涂又向河街奔去,到了河街,还见到那茶馆有许多人进出。他觉得很不安宁,头脑混乱,左手疼痛,到后仍然回到住处,到那肮脏发臭的低小湫陋板屋里睡了。
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明白,到了第二天,还是仍然听到锣响,就从那板屋里爬出来,听到工头喊叫号数,又仍然大声的答应,捏了腰牌走去。
他自信所做的事绝对不会有人疑心,所以第二天他仍然做工,仍然被派到同矮小工人一起下河,拉那永远拉不尽的木料,只沉默的做事,那这矮子,因为方便的缘故,也仍然在方便中用各样话嘲弄到这“乡下人”。

第一天事情过去了,到了夜晚,兵士来邀那个工人。两人选到一堆大铁管子上坐下了。
“昨天我到河船上打了一架。”
听到说打架,工人身上发抖,问兵士,“你同谁?”
“同一个女人。同一匹水牛。我们那个事既然作不成,你手又痛,什么也不能干,我当然只好到船上去睡觉。”
“我不能干什么?……”
“你只有……”另外一些意思,那个兵士咽着了。
“我——是的是的,我一点不中用。我问你,昨天我回头到茶馆找你,怎么就不见你了?那码子也即刻不见了,我以为你是跟到他们走的。”
“我×他三代,他们注意到我们!他们拿那个到沙嘴子去办交涉,我们怎么能跟到去。我从船上面到营里,过了钟点,罚了三十分钟立正。你是早睡了。”
工人干笑,说不出话来。兵士很不平,因为好象兵士无理由这样笑。
“你做梦。”
“我做梦怕人得很。我……”
“见你的鬼!我问你,今晚上同我到船上去,好不好?”
“我没有钱。”
“要钱么?你同我去还要钱,蠢死人。”
“无钱老婊子理你?”
“我引你去看我的水牛。吓坏你。有一身白肉,一个圆脸,一个宽……”“一定?”
“一定。”
“我仍然在这里等你。”
“你不要到别处去。”
……
同伴两个人走到河边,爬到一个小船的舱里去,在摆有鸦片烟灯的低低木床边沿,坐得是一个肥硕健壮的辰谿女人。
“苗子,你带你的同伴来了。”
“带来让你看,就是我说的老弟。是初出山的老虎,因为陌生,他一切都怕。”
女人不信,白眼摇头,“老弟?老哥,大五岁,是不是?
那样子不知道有几个妇人同他好过,怕什么?说鬼话!“
工人害臊了,不好意思脸红了。女人见到,明白话一试验就试验出来了,拍手大笑。
“苗子不说假话,你瞧,我只一下,脸庞就红了。原是十八岁后生家,十八岁闺女,在人面前红脸,小雏儿,只能算一只有老虎样子的猫。”
兵士望到工人做一个怪脸嘴,要他放肆一点,坐到妇人腿上去,工人只呆呆的坐在一边。邻船上有人用浇筒舀河水,咚的一声,工人听到心里一惊,想出去看看,就到舱外去望河水。
河上白茫茫一片薄雾。一些远近船上的灯,大小如星子,闪烁于水面,情调一切象昨日。
在外舱的工人听到里面兵士纵声的笑,以及女人小声的唱歌,心上有一件东西想摆脱可做不到。他到后又仍然躬身进到舱里去了,到了舱里时女人递了一枝烟,不知道擦自来火。
女人同兵士说,“你这个老弟象犯了案的人。”
兵士把话夸张的回答了,“就是昨晚上,做了事情,你瞧那手,还带了伤。”
工人懂到这是个笑话。工人估计到兵士说谎的口,有那么一拳打去的意思,但是,听到末了,听到兵士又说到这案子是为女人而起,工人不自然的而又悍暴的笑了。
第二次被兵士嗾使接近妇人的他,毫不思索的把那只健全的做工的手,抓着妇人的裸露的膀子了。在这样新的把握下,妇人用着本能的知识,懂到这男子对于她已经燃烧一种情欲的火焰,那力量,那含有暴乱的不能节制的原始人野性,已经从最深的一处暴露了,这妇人于是便用了好奇的心情,瞅着工人。她这样作是使工人苦恼的。她要虐待这男子,使男子不能在今晚上离开,要在她身上尽一些属于男子汉应尽的义务。
兵士躺在一旁烧烟,慢慢的滚烟泡,仿佛一点不注意到他们。把烟烧好,喊妇人吃烟,妇人摇头。
“你想吃别的,我懂。”
“什么别的?你冤枉人我要生气的。”
“你欢喜生气也好,听人说观音菩萨生气才美。”
“什么观音如来佛,你的口除了吃东西就得说混话,要喝酒不喝?喝我就叫船来。”
这时河面正驶过一只小船,船上卖猪蹄,卖烟,卖酒。把船满河划去,一个人曳长了声音喊叫出各样名字,有人叫唤时就将船泊拢来,从船里递出红烧的热的猪蹄同烫好的白酒。
工人听到这个喊声,记起身上的钱的数目了。他知道这不能赊账,恐怕兵士答应了妇人却拿钱不出,赶忙接应说才吃过饭不久,还打嗝。
妇人似乎懂这个意思,因为许多人喝一杯酒或者本来说是打噎的也好了,今天应当轮到自己做东了,自己就爬出去掀篷,尖声的叫把船泊过来,问有什么菜下酒。那只小船到后系定了,妇人跳到那船上去了。
“我们回去,慢了又要挨打。”
“你怕打么?”
“我要转去,我留到这里有什么用处?”
“有用,你不看别人为你买酒去了么?”
“为我?”
“不是为你是为哪个?”
“我知道她为哪一个!?我要先回去了。”
兵士轻轻的说道:“呆子,你回去做什么?到这里住一夜试试,你可以明白许多事情。”
工人不再作声了,害着羞,想象这句话那些为自己所不分明的意思,他这时,记起昨晚上的事情来了。记起那个牧师的样子,记起那一钉锤,同到结果的种种,再上溯又记起拉木料车时同伴所说的一切话语。他记得事情太多,有点不安了。
他从兵士身边挨过去,要上岸。
“怎么样?”
“我要回去。”
“慢一点,喝一杯酒!”
“我不喝酒。”
“为什么?”
“我不喝酒。”
两人正争持着,听到妇人在那小船上喊人,问要多少酒。
兵士说,“弟兄要走。”
妇人以为是笑话,就仍然当笑话答应,说,“既然要走,就请便,让他上岸去,我们喝个醉。”
工人听到这个话。推开船头篾篷,跳上岸,从甬道上飞奔走去了。
妇人听到声音了,从小船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到后回到自己船上,看到兵士,就骂兵士为什么放走了他,兵士干笑,因为他看出妇人的野心了,他笑妇人贪心不足。
兵士是愿意把工人打发走后作些别的事情的。

因为××市去××地方只是四个小时,照例牧师来往两处是极平常的事情,所以牧师失踪的第二天,毫不为教会致疑,到第四天×牧师的尸骸被人在河口发现时,这谋杀事件才露出传遍了×市。但这件事究竟为什么缘故而起,没有一个人能明白的。因为在牧师身上,发现一个金十字架同一个钱包,所有东西完全没有失去,所以这谋杀方向就转到抢劫以外的意义上去了。既不是抢劫,那末只有复仇了。但什么人会同牧师结仇?中国的官同教会,皆不大好意思疑心到工人同河街上一切市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同一个美国牧师有仇怨的。
×市出了这样大事,照例是管理×市行政长官悬赏缉凶,照例领事馆就拍了电报回本国去,照例就有从××来的新闻记者,由各方面探听了一些消息,夸张的毫不落实的写了一篇通信放到次日的报上,用次号字刊登出来,而且这新闻,一个月后所有在中国各地方的传教师,就皆从中外新闻纸上知道在××发生这样一件不幸事情了。
有一点事还可以记述,就是驻××山上的军队,为了这个缘故,被调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这算是最严重的适当的处置,因为军队驻到这里,却不能使一个喝酒的牧师不为一个工人无意中用铁锤打死。
但是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有了两个月,官厅同教会还是察不出那死者的理由。这里就轮到一个故事的布置了,按照了一个时代的风气,按照了一种最通常的执政者无耻的习惯,就是由中国官厅藉口说是“共产党有意破坏中美邦交”所行的一种手段,请求美国外交官谅解,领事方面则在承认这假定是一个最有益于中美邦交的估计以外,也照例请求中国赔一点款,且在换文里声明把这笔钱捐到××将来的大学里面去,作为纪念这为敦睦中美邦交而死去的牧师。中国官厅凡是这类事自无有不答应的道理,款项数目何况又不多,息事宁人,派交涉员来去商量了几次,双方很爽利的就把这件事结束了。
那个乡下来的人还是依然做他三毛钱一天的粗工,先是还常常做梦,梦到那三铁锤前后的事情,还不忘记那个软软的身体倒下去的情形,以及拖着那只又体面又长大的皮靴时,想同样也得到那么一双皮靴的一种感觉。但是,这些事是不适宜于保留到这种人记忆里很久的,正如这样人不适宜于为一种不合事实的欲望所苦恼一样,人们的心是十分健康的,缺少病态的,所以他能够把自己处置到新的生活上面,不必记那些无意中作成的错事。他对于这事也不骄傲,也不惭愧,久而久之这件事他就忘记了。
到第二年四月,教会方面为那牧师在工程处选地建筑一座纪念亭时,派十个人挖地基平土,那乡下的人也有分,因为特别勤快做工,得了一点奖赏,他拿这个钱就到当日同兵士所到过的船上去,同那个肥臀大脚女人住了一夜,他才明白兵士说“水牛”那字言所所代表的意义。
这家伙任何人见到都觉得是一个好工人,因为年青,有力,不懒惰。
一九二九年作
绅士的太太
我不是写几个可以用你们石头打他的妇人,我是为你们高等人造一面镜子。
他们的家庭
一个曾经被人用各样尊敬的称呼加在名字上面的主人,国会议员,罗汉,猪仔,金刚,后来又是总统府顾问,参议,于是一事不作,成为有钱的老爷了。
人是读过书,很干练的人,在议会时还极其雄强,常常疾声厉色的与政敌论辩,一言不合就祭起一个墨盒飞到主席台上去,又常常做一点政治文章到《金刚月刊》上去发表。现在还只四十五岁。四十多岁就关门闭户做绅士,是因为什么缘故,很少有人明白的。
一般绅士为了娱悦自己,多数念点佛,学会静坐,会打太极拳,能谈相法,懂鉴赏金石书画。另外的事情,就是喝一点酒,打打牌。这个绅士是并不把自己生活放在例外的地位上去的,凡是一切绅士的坏德性他都不缺少。
一栋自置的房子,门外有古槐一株,金红大门,有上马石安置在门外边。(因为无马可上,那石头,成为小贩卖冰糖葫芦憩息的地方了。)门内有门房,有小黑花哈叭狗。门房手上弄着两个核桃,又会舞石槌,哈叭狗成天寂寞无事可作,就蹲到门边看街。房子是两个院落的大小套房子,客厅里有柔软的沙发,有地毯,有写字台,壁上有名人字画,红木长桌上有古董玩器,同时也有打牌用的一切零件东西。太太房中有小小宫灯,有大铜床,高镜台,细绢长条的仕女画,极精致的大衣橱。僻处有乱七八糟的衣服,有用不着的旧式洋伞草帽,以及女人的空花皮鞋。
绅士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妻,有四个聪明伶俐的儿女。妻曾经被人称赞过为美人,儿女都长得体面干净。因为这完全家庭,这主人,培养到这逸乐安全生活中,再无更好的理由拒绝自己的发胖了。
绅士渐渐胖下来,走路时肚子总先走到,坐在家中无话可说时就打呼睡觉,吃东西食量极大,谈话时声音滞呆。太太是习惯了,完全不感觉到这些情形是好笑的。用人则因为凡是有钱的老爷天南地北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也就毫不引起惊讶了。对于绅士发生兴味的,只有绅士的儿子,那个第三的少爷,看到爹爹的肚子同那神气,总要发笑的问这里面是些什么东西。绅士记得苏东坡故事,就告给儿子,这是“满腹经纶”。儿子不明白意思,请太太代为说明,遇到太太兴致不恶的时节,太太就告给儿子说这是“宝贝”,若脾气不好,不愿意在这些空事情上唠叨,就大声喊奶妈,问奶妈为什么尽少爷牙痛,为什么尽少爷头上长疙瘩。
少爷大一点是懂事多了的,只爱吃零碎,不欢喜谈空话,所以做母亲的总是欢喜大儿子。大少爷因为吃零碎太多,长年脸庞黄黄的,见人不欢喜说话,读书聪明,只是非常爱玩,九岁时就知道坐到桌子边看牌,十岁就会“挑土”,为母亲拿牌,绅士同他太太都以为这小孩将来一定极其有成就。
绅士的太太,为绅士养了四个儿子,还极其白嫩,保留到女人的美丽,从用人眼睛估计下来,总还不上三十岁。其实三十二岁,因为结婚是二十多,现在大少爷已经十岁了。绅士的儿子大的十岁,小的三岁,家里按照北京做官人家的规矩,每一个小孩请娘姨一人,另外还有车夫,门房,厨子,做针线的,抹窗子扫地的,一共十一个下人。家里常常有客来打牌,男女都有。把桌子摆好,人上了桌子,四只白手争到在桌上洗牌,抱引小少爷的娘姨就站到客人背后看牌。待到太太说,“娘姨,你是看少爷的,怎么尽呆到这里?”这三河县老乡亲才象记起了自己职务,把少爷抱出外面大街,看送丧事人家大块头吹唢呐打鼓打锣去了。引少爷的娘姨,厨子和车夫,虽不必站在桌边看谁输赢,总而言之是知道到了晚上,汽车包车把客人接走以后,太太就要把人喊在一处,为这些下等人分派赏号的。得了赏号,这些人就按照身分,把钱用到各方面去。厨子照例也欢喜打一点牌,门房能够喝酒,车夫有女人,娘姨们各个还有瘦瘦的挨饿的儿子,同到一事不作的丈夫,留在乡下,靠到得钱吃饼过日子。太太有时输了,不大高兴,大家就不做声,不敢讨论到这数目,也不敢在这数目上作那种荒唐打算。因为若是第二次太太又输,手气坏,这赏号分给用人的,不是钱,将只是一些辱骂了。实在说来,使主人生气的事情也太多了,这些真是完全吃闲饭的东西,一天什么事也不作,什么也不能弄得清楚,这样人多,还是胡胡涂涂,有客来了,喊人摆桌子也找不到,每一个人又都懂得到分钱时,不忘记伸手。太太是常常这样生气骂人的,用人从不会接嘴应声,人人都明白骂一会儿,就会有别的事情岔开。回头不是客来就是太太到别处去做客。太太事情多,不会骂得很久,并且不是输了很多的钱也不会使太太生气,所以每个下人都懂得做下人的规矩,对于太太非常恭敬。
太太是很爱儿子的,小孩子哭了病了,一面忙着打电话请医生,一面就骂娘姨,因为一个娘姨若照科得尽职,象自己儿子一样,照例小孩子是不大应当害病爱哭的。可是做母亲的除了有时把几个小孩子打扮得齐全,引带小孩子上公园吃点心看花以外,自己小孩子是不常同母亲接近的。另外时节母亲事情都象太多了,母亲常常有客,常常做客,平时又有许多机会同绅士吵嘴斗气,小孩子看到母亲这样子,好象也不大愿意亲近这母亲了。有时顶小的少爷,一定得跟到母亲做客,总得太太装成生气的样子骂人,于是娘姨才能把少爷抱走。
绅士为什么也缺少这涵养,一定得同太太吵闹给下人懂到这习惯?是并不溢出平常绅士家庭组织以外的理由。一点点钱,一次做客不曾添制新衣,更多次数的,是一种绅士们总不缺少的暧昧行为。太太从绅士的马褂袋子里发现了一条女人用的小小手巾,从朋友处听到了点谣言,从娘姨告诉中知道了些秘密,从汽车夫处知道了些秘密。或者,一直到了床上,发现了什么,都得在一个机会中把事情扩大,于是骂一阵,嚷一阵,有眼睛的就流眼泪,有善于说谎赌咒的口的也就分辩,发誓,于是本来预备出去做客也就不去了,本来预备睡觉也睡不成了。哭了一会的太太,若是不甘示弱,或遇到绅士恰恰有别的事情在心上,不能采取最好的手段赔礼,太太就一人出去,到别的人家做客去了。绅士羞惭在心,又不无小小愤怒,也就不即过问太太的去处。生了气的太太,还是过相熟的亲戚家打牌,因为有牌在手上,纵有气,也不是对于人的气了。过一天,或者吵闹是白天,到了晚上,绅士一定各处熟人家打电话,问太太在不在。有时太太记得到这行为,正义在自己身边,不愿意讲和,就总预先嘱咐那家主人,告给绅士并不在这里。有时则虽嘱咐了主人,遇到公馆来电话时,主人知道是绅士想讲和了,总仍然告给了太太的所在地方,于是到后绅士就来了,装作毫无其事的神气,问太太输赢。若旁人说赢了,绅士不必多说什么,只站在身后看牌,到满圈,绅士一定就把太太接回家了。若听到人说输了呢,绅士懂得自己应做的事,是从皮包里甩一百八十的票子,一面放到太太跟前去,一面挽了袖子自告奋勇,为太太扳本。既然加了股份,太太已经愿意讲和,且当到主人面子,不好太不近人情,自然站起来让坐给绅士。绅士见有了转机,虽很欢喜的把大屁股贴到太太坐得热巴巴的椅子上去,仍然不忘记说“莫走莫走,我要你帮忙,不然这些太太们要欺骗我这近视眼!”那种十分得体的趣话,主人也仿佛很懂事,听到这些话总是打哈哈笑,太太再不好意思走开,到满圈,两夫妇也仍然就回家了。遇到各处电话打过,太太的行动还不明白时节,主人照例问汽车夫,照例汽车夫受过太太的吩咐,只说太太并不让他知道去处,是要他送到市场就下了车的。绅士于是就坐了汽车各家去找寻太太。每到一个熟人的家里,那家公馆里仆人,都不以为奇怪,公馆中主人,姨太太,都是自己才讲和不久,也懂得这些事情,男主人照例袒护绅士,女主人照例袒护太太,同这绅士来谈话。走到第二家,第三家,有时是第七家,太太才找着。有时找了一会,绅士新的气愤在心上慢慢滋长,不愿意再跑路了,吼着要回家,或索性到那使太太出走的什么家中去玩了一趟,回到家中躺在柔软的大椅上吸烟打盹。这方面一坚持,太太那方面看看无消息,有点软弱惶恐了。或者就使那家主人打电话回家来,作为第三者转圜,使绅士来接;或者由女主人伴送太太回家,且用着所有绅士们太太的权利,当到太太把绅士教训一顿。绅士虽不大高兴,既然见到太太归来了,而且伴回来的又正说不定就是在另一时方便中也开了些无害于事的玩笑过的女人,到这时节,利用到机会,把太太支使走开,主客相对会心的一笑,大而肥厚的柔软多脂的手掌,把和事老小小的善于搅牌也善于做别的有趣行为的手捏定,用人不在客厅,一个有教养的绅士,总得对于特意来做和事老的人有所答谢,一面无声的最谨慎的做了些使和事老忍不住笑的行为,一面又柔声的喊着太太的小名,用“有客在怎么不出来”这一类正义相责。太太本来就先服了输,这时又正当到来客,再不好坚持,就出来了。走出来后,谈了一些空话,因为有了一主一客,只须再来两个就是一桌,绅士望到客人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赶忙去打电话邀人。坐在家里发闷的女人正多,自然不到半点钟,这一家的客厅里,又有四只洁白的手同几个放光的钻戒在桌上唏哩哗喇乱着了。
关于这种家庭战争,由太太这一面过失而起衅,由太太这一面错误来出发,这事是不是也有过?也有过。不过男子到底是男子,一个绅士,学会了别的时候以前,先就学会了对这方面的让步,所以除了有时无可如何才把这一手拿出来抵制太太,平常时节是总以避免这冲突为是的。因为绅士明白每一个绅士太太,都在一种习惯下,养成了一种趣味,这趣味有些人家是在相互默契情形下维持到和平的,有些人家又因此使绅士得了自由的机会。总而言之,太太们这种好奇的趣味,是可以使绅士阶级把一些友谊僚谊更坚固起来的,因这事实绅士们装聋装哑过着和平恬静的日子,也就大有其人了。这绅士太太,既缺少这样把柄给丈夫拿到,所以这太太比其余公馆的太太更使绅士尊敬畏惧了。
另外一个绅士的家庭
因为做客,绅士太太到西城一个熟人家中去。
也是一个绅士,有姨太太三位,儿女成群。大女儿在著名教会大学念书,小女儿在小学念书,有钱有势,儿子才从美国留学回来,即刻就要去新京教育部做事。绅士太太一到这人家,无论如何也有牌打,因为没有外来客,这个家中也总是一桌牌。小姐从学校放学回来,争着为母亲替手,大少爷还在候船,也常常站到庶母后面,间或把手从隙处插过去,抢去一张牌,大声的吼着,把牌掷到桌上去。绅士是因为疯瘫,躺到客厅一角藤椅上哼,到晚饭上桌时,才扶到桌边来吃饭的。绅士太太是到这样一个人家来打牌的。
到了那里,看到瘫子,用自己儿女的口气,同那个废物说话。
“伯伯,这几天不舒服一点吗?”
“好多了。谢谢你们那个橘子。”
“送小孩子的东西也要谢吗?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里有人从上海带来的外国苹果,明天要人送点来。”
“不要送,我吃不得。××近来忙,都不过来。”
“成天同和尚来往。”
“和尚也有好的,会画会诗,谈话风雅,很难得。”
自己那个二姨太就笑了,因为她就同一个和尚有点熟。这太太是不谈诗画不讲风雅的,她只觉得和尚当真也有“好人”,很可以无拘束的谈一些体己话,内中含意当然是不宜于公开的。
那从美利坚得过学位的大少爷,一个基督教徒,就说,“凡是和尚都该杀头。”
绅士把眼睛一睁,对这种新派幼稚怪话表示不平。
“怎么,一开口就乱说!佛同基督有什么不同?不是都要渡世救人吗?”
大少爷记起父亲是废物了,耶稣是怜悯老人的,立刻取了调和妥协的神气,“我说和尚不说佛。”
大姨太太说,“我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都恨和尚。”
这少爷正想回话,听到外面客厅一角有电话铃响,就奔到那角上接电话去了。这里来客这位绅士太太就说,“伯伯,媳妇怎么样?”废物不作声,望到大小姐,因为大小姐在一点钟以前还才同爹爹吵过嘴。大小姐笑了。大小姐想到另外一件事,就笑了。
二姨太太说,“看到相片了,我们同大小姐到他房里翻出相片同信,大小姐读过笑得要不得。还有一个小小头发结子,不知是谁留下的,还有……”三姨太太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借故走出去了。
大小姐追出去,“三娘,婶婶来了,我们打牌!”
绅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赶上大小姐,“慢走,毛丫头,我同你说。”
大小姐似乎早懂得所说的意思了,要绅士太太走过那大丁香树下去。两人坐到那小小绿色藤椅上去,互相望着对方白白的脸同黑黑的眼珠子。大小姐笑了,红了脸,伸手把绅士太太的手捏定。
“婶婶,莫逼我好吧。”
“逼你什么?你这丫头,那么聪明。你昨天装得使我认不出是谁了。我问你,到过那里几回了?”
“婶婶你到过几回?”
“我问你!”
“只到过三次,万千莫告给爹爹!”
“我先想不到是你。”
“我也不知道是婶婶。”
“输了赢了?”
“输了不多。姨姨输二千七百,把那个钻石戒指也换了,瞒到爹爹,不让他知道。”
“几姨?”
“就是三娘。”
三娘正在院中尖声唤大小姐,到后听到这边有人说话,也走到丁香花做成的花墙后面来了。见到了大小姐同绅士太太在一处,就说,“请上桌子,牌早摆好了。”
绅士太太说,“三娘,你手气不好,怎么输很多钱。”
这妇人是妓女出身,见过大场面,经过多少风雨,又特别聪明懂事,最会做眉眼,就对大小姐笑,好象说大小姐不该把这事告给外人。但这姨太太一望也就知道绅士太太不是外人了,所以说,“××去不得,一去就输,还是大小姐好。”
又问,“太太你常到那里?”绅士太太就摇头,因为她到那里是并不为赌钱的,只是监察到绅士丈夫,这事不能同姨太太说,不能同大小姐说,所以含混过去了。
他们记起牌已摆上桌子了,从花下左边小廊走回内厅,见到大少爷在电话旁拿着耳机正说洋话,疙疙瘩瘩,大小姐听得懂是同女人说的话,就嘻嘻的笑,两个妇人皆莫名其妙,也好笑。
四个人哗喇哗喇洗牌,分配好了筹码,每人身边一个小红木茶几,上面摆纸烟,摆细料盖碗,泡好新毛尖茶。另外是小磁盘子,放得有切成小片的美国桔子。四个人是主人绅士太太,客人绅士太太,二姨太太,大小姐。另外有人各人背后站站,谁家和了就很伶俐的伸出白白的手去讨钱,是“做梦”的三姨太太。废人因为不甘寂寞,要把所坐的活动椅子推出来,到厅子一端,一面让大姨太太捶背,一面同打牌人谈话。
大少爷打完电话,穿了笔挺新式洋服从客厅旁过身,听到牌声洗得热闹,本来预备出去有事情,也在牌桌边站定了。
“你们大学生也打牌?”
“为什么不能够陪妈陪婶婶?”
客人绅士太太就问大少爷,“春哥,外国有牌打没有?”
主人绅士太太笑了,“岂止有牌打,我们这位少爷还到美国××俱乐部做教师,那些洋人送他十块钱一点钟,要他指点!”
“当真是这样,我将来也到美国去。”
大小姐说:“要去,等我毕业了,我同婶婶一路去。我们可以……慢点慢点,一百二十副。妈你为什么不早打这张麻雀,我望这张牌望了老半天了。哈哈,一百二!”说了,女人把牌放在嘴边亲了那么一下,表示这夭索同自己的感情。
母亲象是不服气样子,找别的岔子,“玉玉,怎么一个姑娘家那么野?跟谁学来这些野话?”
大小姐不做声,因为大少爷捏着她的膀子,要代一个庄,大小姐就嚷,“不行不行,人家才第一个上庄!”
大少爷到后坐到母亲位置上去,很热心的洗着牌,很热心的叫骰子,和了一牌四十副,才哼着美国学生所唱的歌走去了。
这一场牌一直打到晚上,到后又来了别的一个太太,二姨太让出了缺,仍然是五个人打下去。到晚饭时许多鸡鸭同许多精致小菜摆上了桌子,在非常光亮的电灯下,打牌人皆不必掉换位置,就仍然在原来座位上吃晚饭。废人也镶拢来了,问这个那个的输赢,吃了很多的鱼肉,添了三次白饭,还说近来厨子所做的菜总是不大合口味。因为在一钵鸡中发现了一只鸡脚没有把外皮剥去,就叫厨子来,骂了一些大人们照例骂人吃冤枉饭的话,说是怎么这东西还能待客,要把那鸡收回去。厨子把一个大磁钵拿回到灶房,看看所有的好肉已经吃尽,也就不说什么话。回头上房喊再来点汤,于是又在那煨鸡缸里舀了一盆清汤送上去了。
吃过了晚饭,晚上的时间实在还长,大小姐明早八点钟就得到学校去上课,做母亲的把这个话提出来,在客人面前不大好意思同母亲作对,于是退了位,让三姨太太来补缺,四人重新上了常不过大小姐站到母亲身后不动,一遇到有牌应当上手时,总忽然出人意外的飞快的把手从母亲肩上伸到桌中去,取着优美的姿势,把牌用手一摸,看也不看,嘘的一声又把牌掷到桌心去。母亲因为这代劳的无法拒绝,到后就只有让位了。
八点了,二少爷三小姐三少爷不忘记姐姐日里所答应的东道,选好了××主演的《妈妈趣史》电影,要大小姐陪到去做主人。恰恰一个大三元为三姨太太抢去单吊,非常生气,不愿意再打,就伴同一群弟妹坐了自己汽车到××去看电影去了。主人绅士太太仍然又上了桌子。
大少爷回来时,废物已回到卧房睡觉去了。大少爷站到三姨太太身后看牌,看了一会,走去了。三姨太太到后把牌让二姨太太打,说有一点事,也就走出了客厅。
于是客人绅士太太一面砌牌一面说,“伯母,你真有福气。”
主人绅士太太说,“吵闹极了,都象小孩子。”
另外来客也有五个小孩,就说“把他们都赶到学校去也好,我有三个是两个礼拜才许他们回来一次的。”这个妇人却料不到那个大儿子每星期到六国饭店跳舞两次。
“家里人多也好点。”
“我们大少爷过几天就要去南京,做什么‘边事’,不知边些什么。”
“有几百一个月。”
“听说有三百三,三百三他哪里够,好歹是也可以找钱,不要老子养他了。”
“他们都说美国回来好,将来大小姐也应当去。”
“她说她不去美国,要去就去法国。法国女人就只会打扮,这丫头爱好。”
轮到绅士太太做梦赋闲了,站到红家身后看了一会,又站到痞家身后看了一会,吃了些糖松子儿,又喝了口热茶。想出去方便一下,就从客厅出去,过东边小院子,过圆门,过长廊。那边偏院辛夷树开得花朵动人,在月光里把影子通通映在地下,非常有趣味。辛夷树那边是大少爷的书房,听到有人说话,引起了一点好奇,就走过那边窗下去,只听到一个极其熟习的女人笑声,又听到说话,声音很小,象在某一种情形下有所争持。
“小心一点,……”
“你莫这样,我就……”
听了一会,绅士太太忽然明白这里是不适宜于站立的地方,脸上觉得发烧,悄悄的又走回到前面大院子来。月亮挂到天上,有极小的风吹送花香,内厅里不知是谁一个大牌和下了,只听到主客的喜笑与搅牌的热闹声音,绅士太太想起了家里的老爷,忽然不高兴再在这里打牌了。
听到里面喊丫头,知道是在找人了,就进到内厅去,一句话不说,镶到主人绅士太太的空座上去补缺,把两只手放到牌里去乱和。
不到一会儿,三姨太太来了,悄静无声的,极其矜持的,站到另外那个绅士太太背后,把手搁到椅子靠背上,看大家发牌。
另外一个绅士太太,一面打下一张筒子,一面鼻子皱着,说,“三娘,你真是使人要笑你,怎么晚上也擦得一身这样香。”
三姨太太不做声,微微的笑着,又走到客人绅士太太背后去。绅士太太回头去看三姨太太,这女人就笑,问赢了多少。绅士太太忽然懂得为什么这人的身上有浓烈的香味了,把牌也打错了张子。
绅士太太说,“外面月亮真好,我们打完这一牌,满圈后,出去看月亮。”
三姨太太似乎从这话中懂得一些事情,用白牙齿咬着自己的红嘴唇,离开了牌桌,默默的坐到较暗的一个沙发上,把自己隐藏到深软的靠背后去了。
一点新的事情
××公馆大少爷到东皇城根绅士家来看主人,主人不在家,绅士太太把来客让到客厅里新置大椅上去。
“昨天我以为婶婶会住在我家的,怎么又不打通夜?”
“我恐怕我们家里小孩子发烧要照应。”
“我还想打四圈,哪晓得婶婶赢了几个就走了。”
“哪里。你不去南京,我们明天又打。”
“今天就去也行,三娘总是一角。”
“三娘同……”绅士太太忽然说滑了口,把所要说的话都融在一个惊讶中,她望到这个整洁温雅的年青人呆着,两人互相皆为这一句话不能继续开口了。年青人狼狈到无所措置,低下了头去。
过了一会,大少爷发现了屋角的一具钢琴,得到了救济,就走过去用手按琴键,发出高低的散音。小孩子听到琴声,手拖娘姨来到客厅里,看奏琴。绅士太太把小孩子抱在手里,叫娘姨削几个梨子同苹果拿来,大少爷不敢问绅士太太,只逗着小孩,要孩子唱歌。
到后两人坐了汽车又到西城废物公馆去了。在车上,绅士太太很悔自己的失言,因为自己也还是年青人,对于这些事情,在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晚辈面前,做长辈的总是为一些属于生理上的种种,不能拿出长辈样子。这体面的年青人,则同样也因为这婶婶是年青女人,对于这暧昧情形有所窘迫,也感到无话可说了。车到半途,大少爷说,“婶婶,莫听他们谣言。”绅士太太就说,“你们年青人小心一点。”仍然不忘记那从窗下听来的一句话,绅士太太把这个说完时,自己觉得脸上发烧得很,因为两个人是并排坐得那么近,身体的温热皆互相感染,年青人,则从绅士太太方面的红脸,起了一种误会,他那聪明处到这时仿佛起了一个新的合理的注意,而且这注意也觉得正是救济自己一种方法。到了公馆,下车时,先走下去,伸手到车中,一只手也有意那么递过来,于是轻轻的一握,下了车,两人皆若为自己行为,感到了一个憧憬的展开扩大,互相会心的交换了一个微笑。
到了废物家,大少爷消失了,不多一会又同三娘出现了。
绅士太太觉得这三娘今天特别对她亲切,在桌边站立,拿烟拿茶,剥果壳儿,两人望到时,就似乎有些要说而不必用口说出的话,从眼睛中流到对方心里去。绅士太太感到自己要做一个好人,要为人包瞒打算,要为人想法成全,要尽一些长辈所能尽的义务。这是为什么?因为从三娘的目光里,似乎得到一种极其诚恳的信托,这妇人,已经不能对于这件事不负责任了。
大小姐已经上坤范女子大学念书去了,少爷们也上学了,今天请了有两个另外的来客,所以三娘不上常到绅士太太休息时,三娘就邀绅士太太到房里去,看新买的湘绣。两人刚走过院子,望见偏院里辛夷,开得如火红,一大树花灿烂夺目,两人皆不知忌讳,走到树下去看花。
“昨夜里月光下这花更美。”绅士太太在心上说着,微微的笑。
“我想不到还有人来看花!”三姨太太也这样想着,微微的笑。
书房里大少爷听到有人走路声音,忙问是谁。
绅士太太说,“春哥,不出去么?”
“是婶婶吗?请进来坐坐。”
“太太就进去看看,他很有些好看的画片。”
于是两个妇人就进到这大少爷书房里,是个并不十分阔大的卧室,四壁裱得极新,小小的铜床,小小的桌子,四面都是书架,堆满了洋书,红绿面子印金字,大小不一,似乎才加以整理的神情,稍稍显得凌乱。床头一个花梨木柜橱里,放了些女人用的香料,一个高脚维多利亚式话匣子,上面一大册安置唱片的本子,本子上面一个橘子,橘子旁边一个烟斗。大少爷正在整理一个象小钟一类东西,那东西就搁到窗前桌上。
“有什么用处?”
“无线电盒子,最新从美国带回的,能够听上海的唱歌。”
“太太,大少爷带得一个小闹表,很有趣味。”
“哎呀,这样小,值几百?”
“一百多块美金,婶婶欢喜就送婶婶。”
“这怎么好意思,你只买得这样一个,我怎么好拿!”
“不要紧,婶婶拿去玩,还有一个小盒子。这种表只有美国一家专利,若是坏了,拿到中央表店去修理,不必花钱,因为世界各国凡是代卖这家钟表公司出品的,都可以修理。”
“你留着自己玩吧,我那边小孩子多,掉到地下可惜。”
“婶婶真把我当外人。”
绅士太太无话可说。因为三姨太太已经把那个表放到绅士太太手心里,不许她再说话了。这女人,把人情接受了,望一望全房情景,象是在信托方面要说一句话,就表示大家可以开诚布公作商量了,就悄悄的说道:“三娘,你听我说一句话,家里人多了,凡事也小心一点。”
三娘望到大少爷笑,“我们感谢太太,我们不会忘记太太对我们的好处。”
大少爷,这美貌有福的年轻人,无话可说,正翻看那一本日日放在床头的英文圣经,不做声,脸儿发着烧,越显得娇滴滴红白可爱,忽然站起来,对绅士太太作了三个揖,态度非常诚恳,用一个演剧家扮演哈孟雷特的姿势,把绅士太太的左手拖着,极其激动的向绅士太太说道:“婶婶的关心地方,我不会忘记到脑背后。”
绅士太太右手捏着那钮扣大的小表,左手被人拖着,也不缺少一个剧中人物的风度,谦虚的而又温和的说,“小孩子,知道婶婶不是妨碍你们年青人事情就行了,我为你们担心!我问你,什么时候过南京有船?”
“我不想去,并不是没有船。”
“母亲也瞒到?”
“母亲只知道我不想去,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她也不愿意我就走,所以帮着瞒到老瘫子说是船受检查,极不方便。”
绅士太太望望这年青侄儿,又望望年青的姨太太,笑了,“真是一对玉合子。”
三娘不好意思,也哧的笑了。“太太,今夜去××试试赌运,他们那里主人还会做很好的点心,特别制的,不知尝过没有?”
“我不欢喜大数目,一百两百又好象拿不出手——春哥,美国有赌博的?”
“法国美国都有,我不知道这里近来也有了,以前我不听到说过。婶婶也熟习那个吗?”
“我是悄悄的去看你的叔叔。我装得象妈子那样带一副墨眼镜,谁也不认识。有一次我站到我们胖子桌对面,他也看不出是我。”
“三娘,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看,婶婶莫打牌了。假装有事要回去,我们一道去。”
三姨太也这样说,“我们一道去。到那里去我告给太太巧方法扎七。”
事情就是这样定妥了。
到了晚上约莫八点左右,绅士太太不愿打牌了,同废物谈了一会话,邀三娘送她回去,大少爷正有事想过东城,搭乘了绅士太太的汽车,三人一道儿走。汽车过长安街,一直走,到哈德门大街了,再一直走,汽车夫懂事,把车向右转,因为计算今天又可以得十块钱特别赏赐,所以乐极了,把车也开快了许多。
三人到××,留在一个特别室中喝茶休息,预备吃特制点心。二姨太太悄悄同大少爷说了几句话,扑了一会粉,对穿衣镜整理了一会头发,说点心一时不会做来,先要去试试气运,拿了皮夹想走。
绅士太太说,“三娘你就慌到输!”
大少爷说,“三娘是不怕输的,顶爽利,莫把皮夹也换筹码输去才好。”
三姨太走下楼去后,小房中只剩下两个人。两人说了一会空话,年青人记起了日里的事情,记起同三姨太商量得很好了的事情,感到游移不定,点心送来了。
“婶婶吃一杯酒好不好?”
“不吃酒。”
“吃一小杯。”
“那就吃甜的。”
“三娘也总是欢喜甜酒。”
当差的拿酒去了,因为一个方便,大少爷走到绅士太太身后去取烟,把手触了她的肩。在那方,明白这是有意,感到可笑,也仍然感到小小动摇,因为这贵人记起日里在车上的情形,且记起昨晚上在窗下窃听的情形,显得拘束,又显得烦懑了,就说,“我要回去,你们在这里吧。”
“为什么忙?”
“为什么我到这里来?”
“我要同婶婶说一句话,又怕骂。”
“什么话?”
“婶婶样子象琴雪芳。”
“说瞎话,我是戏子吗?”
“是三娘说的,说美得很。”
“三娘顶会说空话,”虽然这么答着,侧面正是一个镜台,这绅士太太,不知不觉把脸一侧,望到镜中自己的白脸长眉,温和的笑了。
男子低声的蕴藉的笑着,半天不说话。
绅士太太忽然想到了什么的神情,对着了大少爷,“我不懂你们年青人做些什么鬼计。”
“婶婶是我们的恩人,我……”那只手,取了攻势,伸过去时,受了阻碍。
女人听这话不对头,见来势不雅,正想生气,站在长辈身分上教训这年青人一顿,拿酒的厮役已经在门外轻轻的啄门,两人距离忽然又远了。
把点心吃完,到后两人用小小起花高脚玻璃杯子,吃甜味桔子酒。三姨太太回来了,把皮夹掷到桌上,坐到床边去。
绅士太太问,“输了多少?”
三娘不作答,拿起皮夹欢欢喜喜掏出那小小的精巧红色牙膏筹码数着,一面做报告,一五一十,除开本,赢了五百三。
“我应当分三成,因为不是我陪你们来,你一定还要输。”
绅士太太当笑话说着。
大少爷就附和到这话说,“当真婶婶应当有一半,你们就用这个做本,两人合份,到后再结算。”
“全归太太也不要紧,我们下楼去,现在热闹了点,张家大姑娘同到张七老爷都来了,×总理的三小姐也在场,五次输一千五,骄傲极了,越输人越好看。”
“我可不下去,我不欢喜让她知道我在这里赌钱。”
“大少爷?”
“我也不去,我陪婶婶坐坐,三娘你去吧,到十一点我们回去。”
“……你莫走!”三姨太还是笑笑的走了。
回到家中,皮夹中多了一个小表,多了四百块钱,见到老爷在客厅中沙发上打盹,就骂用人,为什么不喊老爷去睡。
当差的就说,才有客到这里谈话,刚走不久,问老爷睡不睡觉,说还要读一点书,等太太回来再叫他,所以不敢喊叫。绅士见到太太回了家,大声的叱娘姨,惊醒了。
“回来了,太太!到什么人家打牌这么晚?”
绅士太太装成生气的样子,就说,“运气坏极了,又输一百五。”
绅士正恐怕太太追问到别的事,或者从别的地方探听到了关于他的消息,贼人心虚,看到太太那神气,知道可以用钱调和了,就告给绅士太太明天可以还账。且安慰太太,输不要紧。又同太太谈各个熟人太太的牌术和那属于打牌的品德。这贵人日里还才到一个饭店里同一个女人鬼混过一次,待到太太问他白天做些什么事时,他就说到佛学会念经,因为今天是开化老和尚讲《楞严》日子。若是往日,绅士太太一定得诈绅士一阵,不是说杨老太太到过佛学会,就是说听说开化和尚已经上天津,绅士照例也就得做戏一样,赌一个小咒,事情才能和平了结,解衣上床。今晚上因为赢了钱,且得了一个小小金表,自己又正说着谎话,所以也就不再追究谈《楞严》谈到第几章那类事了。
两人回到卧室,太太把皮夹子收到自己小小的保险箱里去。绅士作为毫不注意的神气,一面弯腰低头解松绑裤管的带子,一面低声的摹仿梅畹华老板的《天女散花》摇板,用节奏调和到呼吸。
到后把汗衣剥下,那个满腹经纶的尊贵肚子因为换衣的原因,在太太眼下,用着骄傲凌人的态度,挺然展露于灯光下,暗褐色的下垂的大肚,中缝一行长长的柔软的黑毛,刺目的呈一种图案调子。太太从这方面得到了一个联想,告绅士,今天西城××公馆才从美国回来不久的大少爷来看过他,不久就得过南京去。
绅士点点头,“这是一个得过哲学硕士的有作为的年青人,废物有这样一个儿子,自己将来不出山,也就不妨事了。”
绅士太太想到别的事情,就笑,这时也已经把袍子脱去,夹袄脱去,鞋袜脱去,站在床边,对镜用首巾包头,预备上床了。绅士从太太高硕微胖的身子上,在心上展开了一幅美人出浴图,且哗哗的隔房浴室便桶的流水声,也仿佛是日里的浴室情景,就用鼻音做出亵声,告太太小心不要招凉。
更新的事情
约有三天后,××秘密俱乐部的小房子里又有这三个人在吃点心。那三娘又赢了三百多块钱,分给了绅士太太一半。
这次绅士太太可在场了,先是输了一些,到后大少爷把婶婶邀上楼去,三姨太太不到一会儿就追上来,说是天红得到五百,把所输的收回,反赢三百多。绅士太太同大少爷除了称赞运气,并不说及其他事情。
绅士太太对于他们的事更显得关切,到废物公馆时,总借故到三姨太太房中去盘旋。打牌人多,也总是同三娘合手,两股均分,输赢各半。
星期日另外一个人家客厅里红木小方桌旁,有西城××公馆大小姐,有绅士太太,大小姐不明奥妙,问绅士太太,知不知道三娘近来的手气。
“婶婶不知道么?我听人说她输了五百。”
“输五百吗?我一点不明白。”
“我听人说的,她们看到她输。”
“我不相信,三娘太聪明了,心眼玲珑,最会看风色,我以为她扳了本。”
大小姐因为抓牌就不说话了,绅士太太记到这个话,虽然当真不大相信,可是对于那两次事情,有点小小怀疑起来了。到后新来了两个客,主人提议再拼成一桌,绅士太太主张把三娘接来。电话说不来,有小事,今天少陪了。绅士太太把耳机要过身边来,捏了话机,用着动情的亲昵调子,“三娘,快来,我在这里!”
那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这边就说,“好好,你快来,我们打过四圈再说。”
说是有事的三姨太太,得到绅士太太的嘱咐,仍然答应就来,四个人都拿这事情当笑话说着,但都不明白这友谊的基础建筑到些什么关系上面。
不到一会,三娘的汽车就在这人家公馆大门边停住了。客来了,桌子摆在小客厅,三娘不即去,就来在绅士太太身后。
“太太赢了,我们仍然平分,好不好?”
“好,你去吧,人家等得太久,张三太快要生气了。”
三娘去后,大小姐问绅士太太,“这几天婶婶同三娘到什么地方打牌。”
绅士太太摇头喊,“五万碰,不要忙!”
休息时,三娘扯了绅士太太走到廊下去,悄悄的告她,大少爷要请太太到××去吃饭。绅士太太记起了大小姐先前说的话,问三娘。
“三娘,你这几天又到××去过吗?”
“哪里,我这两天门都不出。”
“我听谁说你输了些钱。”
“什么人说的?”
“没有这回事就没有这回事,我好象听谁提到。”
三娘把小小美丽嘴唇抿了一会,莞尔而笑,拍着绅士太太肩膊,“太太,我谎你,我又到过××,稍稍输了一点小数目。我猜这一定是宋太太说的。”
绅士太太本来听到三娘说不曾到过××,以为这是大小姐或者明白她们赢了钱,故有意探询,也就罢了。谁知三姨太太又说当真到过,这不是谎话的谎话,使她不能不对于前两天的赌博生出疑心了。她这时因为不好同三娘说破,以为另外可去问问大少爷,就忙为解释,说是听人说过,也记不起是谁了。她们到后都换了一个谈话方向,改口说到花。一树迎春颜色黄澄澄地象碎金缀在枝头上,在晚风中摇摆,姿态绝美,三娘折了一小枝,替绅士太太插到衣襟上去。
“太太,你真是美人,我一看到你,就嫌自己肮脏卑俗。”
“你太会说话了。我是中年人了,哪里敌得过你们年青太太们,一身象奶酥抟成的。”
到了晚上,两人借故有事要走,把两桌牌拼成一桌。大小姐似乎稍稍奇怪,然而这也管不了许多。这位小姐对于牌的感情太好了,依旧上了桌子摸风,这两人就坐了汽车到大陆饭店去了。大陆饭店那方面一个房间里,大少爷早在那里等候了许久,人来了,极其欢喜。三娘把大少爷扯到身边,咬着耳朵说了两句话,大少爷望到绅士太太只点头微笑。两个人不久就走到隔壁房间去了,房里剩下绅士太太一个人。襟边的黄花掉落到地下,因为拾花,想起了日里三娘的称誉,回头去照镜子。照了好一会,又用手抹着自己头上光光的柔软的头发,顾影自怜,这女人稍稍觉得有点烦恼,从生理方面有一些意识模糊的对绅士的反抗,想站起身来走过去,看两个人在商量些什么事情。
推开那门,见到大少爷坐在大椅上,三娘坐大少爷腿上,把头聚在一处,正蜜蜜的接着吻。绅士太太不待说话,心中起着惊讶,赶忙缩回来了,仍然坐到现处,就听到两人在隔壁的笑声,且听到接吻嘴唇离开时的声音。一会儿,三娘走过房中来了,一只手藏在身后,头发乱乱的,脸红红的,一只手伏在绅士太太肩上,悄悄的说。
“太太,要看我前回说那个东西没有?”
“这事你怎么当真?”
“不是说笑话,这里有一份。”
“真是丑事情。”
三娘不再作声,把藏在身后那只手拿定的一个摺子放到绅士太太面前,翻开了第一页。于是第二页,第三页,……两人相对低笑,不防大少爷,轻脚轻手,已经走到背后站定许久了。
…………
回家去,绅士太太向绅士说头痛不舒服,要绅士到书房去睡。
一年以后
绅士太太为绅士生养了第五个少爷,寄拜给废物三姨太太作干儿子。做干妈的三娘送了许多礼物给小孩。绅士家请满月酒,客厅卧房皆摆了牌。小孩子们各穿了新衣服,由娘姨带领,来到这里做客。绅士家一面举行汤饼宴,一面接亲家母过门。头一天是女客,废物不甘寂寞也接过来了。废物在客厅里一角,躺在那由公馆抬来的轿椅中,一面听太太们打牌嚷笑,一面同绅士谈天,讲到佛学中的果报,以及一切古今事情。按照一个绅士身分,采取了一个废人的感想,对于人心世道,莫不有所议及。绅士同废人说一阵,又各处走去,周旋到年青太太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玩玩,怪有趣味。
院子中小客人哭了,就叹气,大声喊娘姨,叫取果子糖来款待小客人。因为女主人不大方便,不能出外走动,干妈收拾得袅袅婷婷,风流俏俊,代行主人的职务,也象绅士一样忙着一切。绅士却充满一种怜爱心情,争着抢着担当。
到了晚上,客人散尽,娘姨把各房间打扫收拾清楚,绅士走到太太房中去,忙了一整天,有点疲倦了,就坐到太太床边,低低的叹了一声气。看到桌上一大堆红绿礼物,看到镜台边干妈送来的大金锁同金寿星,想起那妇人飘逸潇洒风度,非常怜惜似的同太太说,“今天干妈真累了,忙了一天!”
绅士太太不做声,要绅士轻说点,莫惊吵了后房的小孩。
似乎因为是最幼的孩子,这孩子使母亲特别关心,虽然请得有一个奶娘,孩子的床就安置在自己房后小间。绅士也极其爱悦这小小生命的嫩芽。正象是因为这小孩的存在,母亲同父亲互相也都不大欢喜在小事上寻隙吵闹,家庭也变成非常和平了。
因为这孩子是西城废物公馆三姨太太的干儿子,从此以后,三娘有一个最好的理由来到东城绅士公馆了。因这贵人的过从,从此以后,绅士也常常有理由同自己太太讨论到这干亲家母的为人,不犯忌讳了。
有一天,绅士从别处得到了一个消息,拿来告给了太太。
“我听到人说西城废物公馆的大少爷,有人做媒。”
太太略略惊讶,注意的问,“是谁?”
两人在这件事情上说了一阵,绅士也不去注意到太太的神气,不知为什么,因为谈到消息,这绅士记起另外一种荒唐消息,就咕咕的笑个不止。
太太问,“笑什么?”
绅士还是笑,并不作答。
太太有点生气样子。其时正为小孩子剪裁一个小小绸胸巾,就放下了剪刀,一定要绅士说出。
绅士仍然笑着,过了好一会,才嚅嚅滞滞的说,“太太,我听到有笑话,说那大少爷和……有点……”绅士太太愕然了,把头偏向一边,惊讶而又惶恐的问,“怎么,你说什么!?”
“我是听人说的,好象我们小孩子的……”“怎么,说什么?你们男子的口!”
绅士望到太太脸上突然变了颜色,料不到这事情会有这样吓人,就忙分辩说,“这是谣言,我知道!”
绅士太太简直要哭了。
绅士赶忙匆匆促促的分辩说,“是谣言,我是知道的!我只听说我们的孩子的干妈三娘,特别同那大少爷谈得合式,听到人这样说过,我也不相信。”
绅士太太放了一口气,才明白谣言所说的原是孩子的干妈,对于自己先前的态度忽然感到悔恨,且非常感到丈夫的可恼了,就骂绅士,以为真是一个堕落的老无耻,那么大一把年纪的人了,又不是年轻小孩子,不拘到什么地方,听到一点毫无根据的谰言,就拿来嚼咀。且说,“一个绅士都不讲身分,亏得你们念佛经,这些话拿去随便说,拔舌地狱不知怎么容得下你们这些人!”
绅士听到这教训,一面是心中先就并不缺少对于那干亲家母的一切憧憬,把太太这义正辞严的言语,嵌到肥心上去后,就不免感到了一点羞惭。见到太太样子还很难看,这尊贵的人,照老例,做戏一样赔了礼,说一点别的空话,搭搭讪讪走到书房继续做阿难伽叶传记的研究去了。
绅士太太好好保留到先前一刻的情形,保留到自己的惊,保留到丈夫的谦和,以及那些前后言语给她的动遥这女人,再把另外一些时节一些事情追究了一下,觉得全身忽然软弱起来,发着抖,再想支持到先前在绅士跟前的生气倔强,已经是万万办不到了。于是她就哭了,伏在那尚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胸巾上面,非常伤心的哭了。
悄悄溜到门边的绅士,看到太太那情形,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绅士身分的责难,以及物伤其类底痛苦,才使太太这样伤心,万分羞惭的转到书房去,想了半天主意,才想出一个计策来;不让太太知道,出了门雇街车到一个亲戚家里去,只说太太为别的事使气,想一个老太太装作不知道到他家里,邀她往公园去散散。把计策办妥当后,这绅士又才忙忙的回转家中,仍然去书房坐下,拿一本陶渊明的诗来读。
读了半天,听到客来了,到上房去了,又听到太太喊叫拿东西。过了一会又听到叫预备车子。来客同太太出去以后,绅士走到天井中,看看天气,天气非常好。好象很觉得寂寞,就走到上面房里去。看到一块还未剪裁成就的绸子,湿得象从水中浸过,绅士良心极其难过,本待乘到这机会,可以到一个相好的妇人处去玩玩,也下了决心,不再出门了。
绅士太太回来时,问用人,老爷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用人回答太太,老爷并不出门,在书房中读书,一个人吃的晚饭。太太忙到书房去,望着老爷正跪在佛像前念经。站到门边许久,绅士把经念完了,回头才看到太太。两人皆有所内恧,都愿好好的讲了和,都愿意得到对方谅解。绅士太太极其温柔的走到老爷身边去。
“怎么一个人在家中?我以为你到傅家吃酒去了。”
绅士看到太太神气,是讲和的情形,就做着只有绅士才会做出的笑样子,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来。明白是到公园了,就又问到公园什么馆子吃的晚饭,人多不多,碰到什么熟人没有。两人于是很虚伪又很诚实的谈到公园的一切,白鹤,鹿,花坛下围棋的林老头儿,四如轩的水饺子,说了半天,太太还不走去。
“累了,早睡一点吧。”
“你呢?”
“我念了五遍经,近来念经真有了点奇迹,念完了神清气爽。”
听着这样谎话的绅士太太,容忍着,不去加以照例的笑谑,沉默了一阵,一个人走到上房去了。绅士在书房中,正想起傅家一个婢女打破茶碗的故事,一面脱去袜子,娘姨走来了,静静的怯怯的说,“老爷,太太请您老人家。”绅士点点头,娘姨退出去了,绅士不知为什么缘故,很觉得好笑,在心中搅起了些消失了多年的做新郎的情绪,趿上鞋,略显得匆促的向上房走去。
第二天,三娘来看孩子,绅士正想出门,在院子里迎面遇到了。想起前一天传说种种,绅士红着脸,笑着,敷衍着,一溜烟走了。三娘是也来告给绅士太太关于大少爷的婚事消息的,说了半天,后来接到别处电话,邀约打牌,绅士太太却回绝了。
两个人在家中密谈了一些时候,小孩子不知为什么哭了,绅士太太叫把小孩子抱来。小孩子一到母亲面前就停止了啼哭,望到这干妈,小小的伶精的黑眼仁,好象因为要认清楚这女人那么注意集中到三娘的脸。三娘把孩子抱在手上,哄着喝着,“小东西,你认得我!不许哭!再哭你爹爹会丢了你!世界上男人都心坏,只想骗女人,你长大了,可要孝顺你妈妈!”
绅士太太不知为什么原因,小孩子一不哭泣,又教奶妈快把孩子抱去了。
一九二九年作
丈夫丈夫
沈从文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四海春茶馆楼上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的宝塔“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跟随到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这妇人就毁了。
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会好好的保留着那乡村纯朴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处去,在那方面就可以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媳妇,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媳妇的面了,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短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象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
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变成象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神气了。
听女人问到钱,问到家乡豢养的猪,这作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分,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忘记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
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缘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做丈夫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话,……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仍然在吸那有新鲜趣味的香烟。来了客,一个船主或一个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荡的上了船。
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那洪大而含胡的声音,那势派,都使这作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火,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
当真转去没有?不。三十里路路上有豺狗,有野猫,有查夜的放哨的团丁,全是不好惹的东西,转去自然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上三元宫看夜戏,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灯同城市中的人更不可不去看看。于是留下了,坐到后舱看河中景致,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后要上岸了,就由小阳桥上扳篷架到船头;玩过后,仍然由那旧地方转到船上,小心小心使声音放轻,省得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人发怒。
到要睡觉的时候,城里起了更,西梁山上的更鼓冬冬响了一会,悄悄的从板缝里看看客人还不走,丈夫没有什么话可说,就在梢舱上新棉絮里一个人睡了。半夜里,或者已睡着,或者还在胡思乱想,那媳妇抽空爬过了后舱,问是不是想吃一点糖。本来非常欢喜口含冰糖的脾气,是做媳妇的记得清楚明白,所以即或说已经睡觉,已经吃过,也仍然还是塞了一小片冰糖在口里。媳妇用着略略抱怨自己那种神气走去了,丈夫把冰糖含在口里,正象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媳妇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也仍然很和平的睡觉了。
这样的丈夫在黄庄多着,那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拌和糠灰充饥,总还不容易对付下去。地方虽在山中,离大河码头只三十里,由于习惯,女子出乡讨生活,男人通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
他懂事,女子名分上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个陌生人,数来数去是永远无法数清的。明白这数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记忆得出每一个船与摇船人样子,是五区一个老水保。
水保是个独眼睛的人。这独眼就据说在年青时节因殴斗杀过一个水上恶人,因为杀人,同时也就被人把眼睛抠瞎了。
但两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却办到了。一个河里都由他管事。他的权力在这些小船上,比一个中国的皇帝、总统在地面上的权力还统一集中。
涨了河水,水保比平时似乎忙多了。由于责任,他得各处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做父母的上了岸,小孩子在哭奶了。是不是有些船上在吵架,需要排难解纷。是不是有些船因照料无人,有溜去的危险。在今天,这位大爷,并且要到各处去调查一些从岸上发生影响到了水面的事情。岸上这几天来发生三次小抢案,据公安局那方面人说,是凡地上小缝小罅都找寻到了,还是毫无痕迹。地上小缝小罅都亏那些体面的在职人员找过,于是水保的责任便到了。他得了通知,就是那些说谎话的公安局办事处通知,要他到半夜会同水面武装警察上船去搜索“歹人”。
水保得到这个消息时是上半天。一个整白天他要做许多事。他要先尽一些从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来的义务了,于是沿了河岸,从第一号船起始,每个船上去谈谈话。
他得先调查一下,问问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乡人。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
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这人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却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建设了一个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却不让人害怕讨厌。他做了河船上许多妓女的干爹。由于这些社会习惯的联系,他的行为处事是靠在水上人一边的。
他这时正从一个木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那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吊脚楼下。他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一上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青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老年人很懂事情,以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头眺望,等了一会。
过一阵他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头,年纪十二岁,人很瘦,声音尖锐,平时大人上了岸就守船,买东西煮饭,常常挨打,爱哭,过一会儿又唱起小调来。但是喊过五多后,也仍然得不到结果。因为听到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象人出气,不象全上了岸,也不象全在做梦。水保就钩身窥觑舱口,向暗处询问是谁在里面。
里面还是不作答。
水保有点生气了,大声的问,“你是哪一个?”
里面一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回答说,“是我。”
接着又说,“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了么?”
“上岸了。她们……”
好象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义务要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到篷架,非常拘束的望到来人。
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为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满是青筋黄毛,手上有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象是无数橘子皮拚合而成的脸膛。
这男子,明白这是有身分的主顾了,就学到城市里人说话,说,“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回来。”
从那说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这水保一望就明白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发生了兴味,他留着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他,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青人。“我认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象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来的。”
“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
“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哈,我们那猪,哈,我们那……”
这个人,象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不说话,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谅他——他是个正派人,并不敢有意张三拿四。
水保是懂这个意思的。且在这对话中,明白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问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时节,这年青人答语小心了。他仍然说,“是昨天来的。”
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守船。因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说出,他还告给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一次认识了女婿,不必挽留,再说了几句,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摺叠得整整齐齐。来客照规矩应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在里面却一切分明。
年青人为客找烟卷,找自来火,毛脚毛手打翻了身边一个贮栗子的小坛子,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在薄明的船舱里各处滚去,年青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当请客人吃点东西。但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
“这个很好,你不欢喜么?”因为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
“我欢喜。这是我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结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我欢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
“这样大栗子不容易得到。”
“我一个一个选出来的。”
“你选?”
“是的,因为老七欢喜吃这个,我才留下来。”
“你们那里可有猴栗?”
“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说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一一说给乡下人听。
因为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
他就告水保另外属于栗子的种种事情。他知道的乡下问题可多咧。于是他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又说到一种栗木作成的犁具如何结实合用。这人是太需要说到这些了。
昨天来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烧酒,把自己关闭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说话,五多睡得成死猪。今天一早上,本来应当有机会同媳妇谈到乡下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一个人守船。坐到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只给自己发闷。先一时,正睡在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涨,鱼梁上不知道应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捉来时,用柳条穿鳃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到那数目,总算不清楚。忽然客人来到船上,似乎一切鱼都争着跳进水中去了。
来了客人,且在神气上看出来人是并不拒绝这些谈话的,所以这年青人,凡是预备到同自己媳妇在枕边诉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一个好机会,都拿来同水保谈了。
他告给水保许多乡下情形,说到小猪捣乱的脾气,叫小猪名字是“乖乖”,又说到新由石匠整治过的那副石磨,顺便告给了一个石匠的笑话。又说到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镰刀,一把水保梦想不到的小镰刀,他说,“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赌咒我各处都找到了。
我们的床下,门枋上,仓角里,什么不找到?它躲了。躲猫猫一样,不见了。我为这件事骂过老七。老七哭过。可还是不见。鬼打岩,蒙蒙眼,原来它躲在屋梁上饭箩里!半年躲在饭箩里!它吃饭!一身锈得象生疮。这东西多狡猾!我说这个你明白我没有?怎么会到饭箩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样子的东西,挂到斗窗上。我记起那事了,是我削楔子,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气,赌气把刀一丢。……到水上磨了半天,还不错,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还不曾同老七说到这个,她不会忘记那哭得伤心的一回事。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为我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
我知道她不骗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我说过:“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
“你不是用得着它割草么?”
“嗨,哪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说是割草?那是削一点薯皮,刮刮箫:这些这些用的。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我们都应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明白么?”
水保说,“明白明白:都应当有一把,我懂你这个话。”
他以为水保当真是懂的,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一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媳妇睡到一个枕头上商量的话也说到了。年青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才记起问客人贵姓。
“大爷,您贵姓?留一个片子到这里,我好回话。”
“不用不用。你只告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不要接客,您要来?”
“就是这样说,我一定要来的。我还要请你喝酒。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上岸,走到别一个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
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得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采言谈了。
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子,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军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得是“山坳的团总烧炭,山脚的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有人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到,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把它放下一个办法了。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饭吃,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原有的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到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情绪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
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脾气,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三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看到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正牵了手说着笑着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件家伙!
“你走哪里去?”
“我——要回去”“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妇,样子比说话还硬劲。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再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妇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副猪肺,好象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跑得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都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早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
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我们的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姐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到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都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去,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头调弦。
到后吃中饭时,五多说:
“姐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拉。”
“我听说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就想起你才说就为姐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
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什么!
撕你的嘴!“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高兴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办大喜事,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可是过不久,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
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唱得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
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蓬蓬蓬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
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都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夹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要争到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问:
“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给老子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
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只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让老子们生了气,灯笼子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皱皮柑!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中生智,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
醉人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
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悄悄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问大娘:
“什么事情?”
“营上的副爷,醉了,象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象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脚上穿大皮靴子,说话象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老七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干栗子。”
“他说些什么?”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来做什么?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
想不通,一个老鸨虽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新事情不成样子,扁了扁瘪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了?”
大娘虽不看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这语气,就说:“姐夫,你难得上城来,我们可以上岸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胡闹一阵走后,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
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到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姐夫,姐夫,他们走了,我们来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象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三个女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大家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水面鸦雀无声,四个全副武装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晃着手电筒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经验多,懂得这不是大事情。
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睡意迷蒙,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
那巡官装成很有威风的神气开了口:“这是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走亲戚。”
老七说道,“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待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坛子时,水保便抓了一大把栗子塞到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传话:
“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很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
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家常私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象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象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好意思不领情?”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晕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把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象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齐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舵,看见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到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
1930年4月作于吴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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