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与两位大学生朋友谈读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6:46:07
我不主张以读书为“事”或职业,它应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读书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功利性读书,这种读书方式从来没有衰落过;越来越衰落的是第二种:非功利性读书。我想谈的是后者。所谓的“非功利性读书”包括两个要素:一是可看可不看,一是选择由己。
读书之道,首先在于选择。标准和口味决定了对好书的认识和判断。
我大约从四五岁开始读书,不久就赶上“文革”,没有书卖,也没有图书馆可用,想读书却无从选择,一本《水浒传》读了30多遍。等到上了大学,能买书了,有选择了,一时不知道什么书该读,什么书不该读。我和一位朋友在几年时间里都专注于从各种报刊中寻找关于书的讯息,拼凑一份地图式的书单。什么福克纳、川端康成、杜拉斯、加西亚•马尔克斯……都是在这一过程中才知道的。但正是经过这样一番的日积月累,才慢慢摸索出一套属于自己的读书标准。
标准之外还要有口味。读书口味就是你认为什么书好看,什么书不好看。我常听上辈人说杰克•伦敦很重要,可是我读了之后,却感觉远没有那么好;有一阵大家都在看的纪伯伦,我也觉得不过那么回事。可见,口味比较主观,标准偏重客观,这两种糅合在一起,就形成了自己对好书的认识与判断。
我常常被别人问“什么书好”,这很难回答。因为这牵涉到个人口味。参加各种媒体的书目推荐活动,大家经常会争得很厉害,所谓“众口难调”。例如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底谁更好,他们在世的时候,托尔斯泰的地位高一些,可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位超过他了,但也有一部分人维护托尔斯泰,包括纳博科夫。纳博科夫的口味太是他自己的了。按他的观点,《堂吉诃德》非常乏味,福克纳、加缪不值一提。事实上,读书的口味确实很重要。出于公心读书是不可能的,但是出于私心读书,口味起码要高一点。就今天的大众而言,有口味就不错,关键是现在很多人没口味,以别人的口味为口味。
读书需要克服从众、趋时、受惑三大问题,达到自适其适。
从众心理就是人家看什么,你也看什么,排行榜就是典型。大家都认为,那么多人都看,就说明它好。电影也是如此,张艺谋、冯小刚的电影为什么票房这么高,原因在于人家都去看,那么自己也要去看。票房本身就是票房的契机。书也一样,畅销就是畅销的契机。
趋时和从众有重叠,但心理因素不一样。从众是看别人,趋时是看当下。比如说汶川地震,大家都跟着看关于地震的书;闹“非典”,突然大家都看加缪的《鼠疫》了,虽然这的确是本经典之作。
受惑心理就是广告的作用。为何炒作、宣传能有其效果呢,就是有人愿意听这些。就我个人而言,宣传限于书讯,书讯以上的宣传,我就无心看了。
读书必须逾越以上三个障碍。大多数人可以避免受惑与从众,但是难免趋时。为什么有很多人看描写官场、描写黑幕的书?他们期待从这些书了解当下的社会现实。这就是趋时。而实际上,好书的两个基本要素,一是“放之四海而皆准”,逾越空间的障碍。《傲慢与偏见》是1813年的作品,讲述的是发生在英国上流社会这一狭小人群中的故事。即使是200年后的中国,当我们谈婚论嫁时,小说中的现象和观念还是不可避免地在现实生活中重现。二是“历久而弥新”,跨越时间的障碍。我们常说这个人的性格像林黛玉,或像史湘云,其实就是《红楼梦》仍在影响着我们今天的生活。了解中国的现实,没有必要非得去看今天的书,读一本法国古典小说有时让你对中国的现实理解得更为深刻。当你想到这两点的时候,就没有必要去趋时,因为这个“时”是稍纵即逝的东西。理解社会,不要仅仅停留在表象,应该穿越表象直抵本质。本质的东西往往比表象要持久。
子贡曾对孔子说过:“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孔子说“赐也,非尔所及也。”在现实生活中,完全不想让别人的价值凌驾于我,我也不想把自己的价值强加在别人身上,这的确是很难做到的。比如说到我家来,你要坐公交车吧,要过马路吧,进门要说声“你好”吧,生活中很多价值系统都在影响着我们的言行,脱离这套价值系统,我们难以生存。所以孔子才说摆脱价值系统是不可能的。但仅就读书而言,子贡的说法却是成立的。我读什么书根本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别人看什么书也与我无关,子贡的说法其实是读书的最高境界。人世间所有事情中,或许只有一件是我们完全可以自由做主的,那就是读书,当然前提是有书可读。
时常有人抱怨“无书可读”。其实一切出版物都在你的阅读范围之内,等待你选择。今天出什么书我就看什么书,那又变成趋时了。无论是100年前的书,还是2000年前的书,只要存在,都有被我阅读的可能。现代世界信息交通如此发达,你可以读到冰岛的书、喀麦隆的书或秘鲁的书。在如此大的范围内,你可以做到广泛阅读。然而人生有限、精力有限,所以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但是在这种有限的情况下,现存的书足够你阅读的了。
我们说了子贡的话,说了庄子的话,归结起来,就是《庄子》讲的“自适其适”,也就是你觉得什么合适就怎么来,没必要以他人的“适”为“适”或以自己之“适”让他人“适”。看书特别像旅游,怎么走都是在地球上走,地球已经足够我们走了,可去的地方多了,但是去这儿和去那儿,完全由你自己决定。时间有限,生命有限,所以如何去选择,完全在你。
大学生读书其实功利性的成分多一些,因为有应试和就业的压力。我去大学讲课,一般都会告诉学生,要好好读专业书,如果找不着工作,后果岂不严重了。但是不能仅局限于功利性读书。我在出版社招聘时发现,很多来应聘的大学生缺乏专业以外的知识,有的甚至连专业以内的知识都不过硬。大学生读书要扩展本专业知识,课堂上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古人讲的“夜航船”的故事,就告诉我们这一点。读书是做加法,研究学问是做减法。庄子和惠子曾经有一段对话。惠子对庄子说:“您的言论没有用处。”庄子说:“只有懂得无用的价值的人,才可以与他谈论有用。大地如此辽阔,可我们站立时却只用到一尺之地而已。一尺之外的土地,都是闲置无用的。但假如将那些闲置无用的土地全部挖去,容足之外皆为深渊,那么,这块容足之地还有用吗?”惠子说:“没有用了。”庄子说:“所以,无用之用不是很明显吗?”大学生首先必须把脚底下的根基打稳,然后扩展知识,才能实现好的就业。加缪说:“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要把自己变得丰富起来。看书没有直接之用,读托尔斯泰能帮你找到工作吗?不一定,但是不读托尔斯泰,有可能真找不到工作。当你有这个东西,它不一定有用;但是你没有这个东西,要用你可就没办法了。
想要“活的最多”,就要查字典、多看书、多请教别人。做到这三点,人生受益无穷。
首先,查字典。词典、百科全书里的词条是知识的源头。我们可以把知识设想成一个“窄门”,字典就是跨入这道门的最初准备。所有学问的入口全很小,然后越扩展越大。我们不一定做到非常专业,但是至少要知道知识的入口。很多人写文章似是而非,以讹传讹。本无此事而“三人成虎”。其实,遇见事情,查查字典或者辞海,一分钟都不到。一分钟对我们微不足道,但假若连这一分钟都把握不住,何谈把握一生呢?遇见稍微有点疑惑或是耳熟能详、人口相传的事情,查查字典,养成这个习惯,终生受益。
其次,要看别人的书。不能光看故事,还要从词汇、语言、知识上汲取别人的优点。我以前写《神奇的现实》,就因为读美国学者周锡瑞《义和团运动的起源》,书中注释里提到义和团人“刀枪不入”,他说随着“枪”的外延的扩大,“刀枪不入”的外延也就相应扩大,以至当时社会民众(不仅仅是义和团)信以为真,酿成了一场历史闹剧或悲剧。正是这一注释引起了我写作的兴趣。
第三,问别人。多问人,即使别人说的不一定对,也是扩展知识的过程,而所有知识都要经过检验。我们学知识,应该由“疑”到“信”。做任何学问,都应该从“疑”开始,从“问”开始。孔子“入太庙,每事问”,他为什么要每事问呢?因为他问了之后,不知道的也就知道了。
一个人怎么才能不断充实自己,怎样才能做到加缪所说的“活的最多”呢?我想到的就是要查字典、多看书、多请教别人。做到这三点,你的人生就受益无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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